《睡来的新郎》 前言 雪葬 下雪了。 乌蒙蒙的天空洒下片片纯白,飘飞至石墩缝间、树林尖梢,静静悄悄的,洒落一方冷寂。她转身望向屋外,头上纯金打造的顶冠垂坠因突来的晃动,发出一阵清脆声响,闪动耀眼的金黄色泽。 「你们听到了吗?」她轻轻开口,似在自问自答。「雪狼的使者好像来了。」 白雪覆盖的天地间,静谧如常,除了房里一阵暗暗的啜泣声,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她转身移垂视线,望向双手高捧托盘、单膝跪在门边偷偷垂泪的贴身小厮,蹙紧眉问:「扎克,是你在哭吗?」 「回公主,没有。」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强忍情绪,不敢抬眼多看主子一眼,但微颤的哭音早已泄漏心中浓浓的不舍。 「萌儿,妳别怪妳父王,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啊……」接过小厮手上的托盘,身旁梳高髻簪步摇、身着靛蓝丝缎的贤王后再也忍不住泪水,心疼地开了口。 尽管心中百般不舍、千般不愿,但这一切是神巫降旨,是神拣选了她的女儿,就算贵为一国之母,她也只能服从君王、遵从神意,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女儿牺牲奉献而无能为力。 「女儿明白。」眼眶有些湿热,嘴角却噙着微笑,她企图用最后的坚强安抚伤心的母亲。「这是女儿的福气与使命,母亲该替女儿高兴才是。」 华贵的衣冠尽显身分的特殊与尊贵,也代表责任与宿命。 好几个世代以来,霁川国都不曾再以「献公主」的方式来求取百姓的生存,可如今,世事变化,为了她最亲爱的族人,为了她最钟爱的父王与霁川国,就算心有所惧,她亦无怨、无悔。 见女儿始终腰背挺直,勇敢面对无可掌握的命运,贤王后更是泪如雨下,但也只能强迫自己扬扯嘴角,努力以微笑送走女儿。 「来,这是妳父王特地赏赐给妳的。」贤王后亲手拿着托盘,递来她面前,上头是一碟精致小巧的花式甜糕与蜜枣。 天,这是一份多么贵重的赏赐! 「谢父王恩赐。」她躬身谢旨,深深感动。 泪眼迷蒙了视线,微颤的手指轻拈起一颗蜜枣递入口中,这酸……含些许的甜,伴随没入唇角的泪咸,一起缓缓滑入喉间,令她不禁哽咽。 近年来,终年的大雪酷寒,让原本富庶繁盛的霁川国早已面临无兽可猎、无粮可食的困境,连对外联系邻国的通路亦被冰封阻绝,基本的贸易往来都难进行,百姓生活日渐艰难,饥寒交迫者众,尽管只是一块小小的糕点,对身为公主的她而言,仍是极度的奢侈。 这一口一口,都含着父王对她的爱呵! 须臾,时辰已到,外头传来一声号角长鸣,那是仪式开始的信号。 噙着泪,咽下最后一口满足与感动,她转向贤王后,道:「请原谅女儿不能再天天向父王与母亲请安了,请您和父王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女儿大了,终究有远嫁他方的一天,贤王后点点头,就当这一天提早到来了,心里也好过些。 与母亲拜别后,她肩负尊贵的任务步出屋外,迎接她的,是石阵广场上排排跪拜的民众百姓,以及冷冽刺骨的寒风。一声长而沈的狼噑自远方传来,她仰起头,眺望霁川国的圣山,白雪皑然间,隐约可见一头白狼伫于山头—— 是雪狼派来接她的使者吗? 她定住脚步,直盯着那头雪白色的狼,看得有些出神。雪花片片,飘落在白皙透红的脸上,转瞬间,黄金顶冠亦覆上一层薄雪。 此时,号角声再度响起,似在声声催唤。 「公主,时辰到了,走吧。」身旁的祝巫出声提醒。 临走前,她似乎放不下心,又回头对身后已哭趴在地上的贴身小厮,说道:「扎克,别哭,你可是个男孩呢,要抬头挺胸!」这鼓励,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是,公主!」以手背抹去泪水,男孩终于勇敢抬头望向她,努力将她美丽的笑脸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旋过身,不再迟疑地走往石阵广场中央。石阶顶上,正在作法祈福的大神巫与她亲爱的父王早已盛装等待着她。 面朝圣山、仰望着天,她举步跨上阶梯,一阶又一阶,终于站上了这平日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 仪式开始,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颤颤巍巍接过大神巫手中的圣酒。 她就快成为雪狼神的新娘了,这是她的福报、她的幸运。 再见了,她的家人!再见了,这一片伴她成长的山川、她最爱的霁川国! 希望老天爷能听见她的祈求,让大雪纷飞的天候改变,让她的族人日后都能天天吃得饱、穿得暖,让霁川国再现往日荣景…… 闭上眼,捧着圣酒一饮而尽。她相信,待她再睁开眼时,她便能见到传说中守护霁川国的雪狼神——她的雪狼神。 第一章 许久之后—— 荒凉的北国之境,一望无垠的辽阔苍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嗒嗒而来的马蹄声,打破天与地的一方宁静,在无边的砾石草原上卷起滚滚风沙,呼啸而过的是一片肃杀之气。 整整一天一夜,十名重装快骑未曾停歇他们奔驰的步伐,拚命策马西行——为了使命,也为了保命,即使兵累马疲,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等、等一下……大家……等我啊!」逆着强风,落在疾驰队伍后方的一名男孩骑士紧张地朝着前方大喊。 「快跟上!」前方的随从武士回头对落后的同伴催应道,完全没有缓步的打算。 「可我的马……」快不行了! 咻! 又来了,这些人真是阴魂不散! 咻!咻! 可恶!难道他们都不会累的吗?非要置人于死地! 咻!咻!咻! 身后持续传来箭矢飞射的尖锐声响,男孩回头一瞧,忍不住直犯嘀咕。 前是追不上的同伴,后有步步迫近的追兵,说什么都只能咬牙硬逼爱驹卯起来没命地跑。没办法,虽是贱命一条,可留着至少对族人还有点用处——尤其是对首领,就算要死,也得死在保护首领才行,而非因跑太慢被射死。 何况他们还有要务在身,现在还不能死呢! 「过河,大家当心!」 宽长绵延的大河横亘前方,阻绝去路,领着快骑兵团的为首男子高喝一声,率先策马入河。融冰的初春,河水依旧寒冻入骨,马匹扬着蹄不安地嘶叫,似乎拒绝再前行,众人小心驾驭,才能勉强控制坐骑过河。 「弩赤,你快点!」好不容易跟在首领身后惊险过了河,多罗立刻回头朝还在对岸的男孩喊道。 明显落后同伴让弩赤心急如焚,他试图安抚抗拒过河的马匹,几乎要被甩下马背;后方,敌人将至,让他进退两难。「你们先走吧,别管我了!」隔着长河,弩赤朝对岸同伴喊道,已抱着必死决心。 「你这笨蛋!废话少说,快滚过来!」多罗失去耐性,气急败坏地大喊,直想冲回去将弩赤这笨小子痛揍一顿。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帮忙说服首领,带弩赤一起跟来,反而拖累大家。 「我去带他,你们先走吧!」 高踞马背上的拓跋腾迅速指示,毫不迟疑地策马回头,企图过河去协助属下脱困。与其它人的粗革衣饰不同,他身披白皮貂毛,显现身分的权贵与不凡,而他狂恣不羁的黑发飞扬怒张,更散发骁勇善战的强人之势。 「首领!」众人同时惊呼出声。 多罗反射性地要跟着拓跋腾回头。 「多罗,带人先走!」拓跋腾厉声阻止,并朝另一名高大的男子下令道:「阔刃,你协助多罗,带大家改为上溯而行!」 「上溯而行?!」众人更加骇然莫名,以为听错了。 他们原定一路西行赶往西提国,若是突然改往此河的上游方向而去,那不就表示……望向不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雪白山峰,以及夹于两山之间的峡川,众人不禁打起冷颤。 只要是像他们一样生长在鄂朔一带的民族都知道,前方那峡川是有名的死亡之谷,易进难出,向来无人敢靠近,若真的朝那方向而去,最后恐怕真会被逼上死路。 众人对此都有疑虑。「可那里是……」 「这是命令,快走!」拓跋腾吼道,骑着高大骏马入河。 「是!」阔刃率先领命。「走吧,多罗!」 虽很想跟拓跋腾同进退,但多罗还是听命行事,带着首领身边的五名死士及其它同伴先行离去,只是在调头前,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波流中高大挺硕的身影一眼……是了,就算前方是死路一条,他们都会勇敢前行,因为那是忠于族人的表现! 八人马不停蹄、一路狂奔,直到逼近峡川入口,见到了一块写着「霁川国」的斑剥石碑,才纷纷勒马急停—— 「不能再前进了!」大胡子马金开口提醒,指着石碑道:「瞧,再过去恐怕就是传说中的……」诡谲的气氛阻止他再说下去。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多罗决定道,脸上因紧张奔驰而泛红出汗。 回望来路,仍不见拓跋腾与弩赤的踪影,众人惶惶不安。 此行,他们该拚尽全力追随保护拓跋腾才是,毕竟他现在是达瓦族人全部的希望、唯一的救主,身肩族人的寄托,可不能出事。 「现在该怎么办?」冷风飕飕中,有人提问。 「还是回头去瞧瞧吧!」大胡子马金提议道,大不了跟敌人决一死战,杀他个你死我亡。 「不行!」尽管心里比谁都急,多罗此刻反而冷静道:「我们必须听令行事。」拓跋腾要他们先行来此,必有其用意,他们不该违背命令。 「可这样枯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才行!」马金急得鼻孔喷气,粗犷直率的性子让他无法困待原地等待未知,况且,坐以待毙也不是他们达瓦族人的作风。 拓跋腾迟迟未出现,该回头寻人?继续前行?抑或是留在原地焦急等待?众人争论不休。 「听多罗的吧!」最后,阔刃沈声开口,选择站在多罗那一边。「首领要我们先走一步,就是不想大家都涉险。」 多罗瞥了阔刃一眼,更加平心定气。「瞧,阔刃也都这么说了。」他的支持是股稳定的力量。 「好吧好吧,那就等吧!」马金粗声粗气道,少数还是服从多数,可这种心头提着吊桶、七上八下的滋味,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遥望霞红色的西方天际,他们知道时辰不多了,一旦太阳下了山、入了夜,这雪山峡谷一带势必更加寒冻蚀人。 「他们来了!」倏地,有人大喊。 远方,奔驰而来的卷土扬尘带来希望,但……只有单骑?怎么会? 「是弩赤!」马金先认出来人。 「快!往峡谷里去!」远远地,弩赤骑在马上,朝众人拚命大喊:「这是首领的命令!快跑!」很明显的,后有追兵。 众人听令,急忙拉缰策马,继续往前行。 「人呢?」多罗一边带人往山川深谷处奔逃,一边不停回头,夹着萧萧的风声大声追问面色苍白的弩赤。「首领人呢?」 像是回应众人疑惑似的,才往前奔驰没多久,后方即刻传来一阵猛烈的马蹄声,快速追上他们——是拓跋腾。 他肩头上原本披覆的雪白色貂毛已染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快,入石阵林去!」拓跋腾手持月形弯刀,疾驰中仍果断喝令,显然他才刚自一场浴血奋战中脱困,在他身后,卷着滚滚黄土而来的是追了他们一天一夜、奉命前来夺取拓跋腾性命的叛将吉布。 敌人志在歼灭他们,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入谷之路险峻难行,他们还是冒险前进,尽管前方就是达瓦先祖再三耳提面命别轻易靠近的「死亡之谷」,如迷阵般的巨石之林满布其中,他们也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这或许是摆脱追兵的最后一步险棋。 果然,吉布领着上百名骑兵追到峡川口,一见到写着「霁川国」三个大字的石碑,宛若见到鬼似地纷纷慌忙地紧勒缰绳,戛然止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该死!」吉布大声咒骂一声。 「还要不要……再追?」一旁侍从战战兢兢地问,猛地停下步伐的马匹,仍不断踏蹄喷气。 吉布铁青着一张脸,进退维谷。他要取拓跋腾首级,但可不想连自己的命也赔上,所有人都知道这「霁川国」旧址是一块禁地,几十年来,误闯此地者,几乎无人可以活着出来。 「就守在这儿。」他下令道,嘴角露出一抹已夺胜利的邪笑。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此谷是个封闭凹谷,只要他们堵死这唯一的出入口,料想拓跋腾插翅也难飞,再加上此谷内极冻极寒,早已草木不生、无兽可猎,不出半个月,待他们弹尽粮绝、饥寒交迫,自然被迫出谷,或者命丧谷中,到时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顺利回去交差。 「大家都累了,今晚咱们就在此扎营吧!」吉布宣布道,又瞟了眼写着「霁川国」的石碑,胜利之心更加笃定。 只要除掉拓跋腾,让达瓦族人失去靠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达瓦族的命运很快就会像历史传说中的「霁川国」一样,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天色渐暗,山间烟雾缭烧,细雪霏霏。 地冻天寒下,勉强穿过一段曲曲折折、错综复杂的巨石林后,眼前倏地豁然开朗——那是一处占地辽阔的广场,由大小不同的倾颓石阵围绕而成,中央有座石阶高台,虽经风蚀多年,仍不难看出是当地先人用来祭祀祈福的场域。 再往前行,在一片残存的城廓遗址、断壁颓垣中,拓跋腾一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较为完整的废弃石屋,可以暂时歇脚避寒。 「这里还真是见鬼的冷。」马金冷哼道,冻得通红的鼻头露在茂密的大胡子上显得格外醒目。「都怪你这臭小子!连个河都过不好,不但害大家被逼到这个鬼地方,还害首领受了伤——」一肚子的闷气需找个倒霉鬼发泄,当然就是年纪最小、辈分最低、作战能力最弱的弩赤。 「我都说对不起了……」埋头对着好不容易才燃起的火堆拚命加薪添柴,弩赤忙碌中亦是一脸委屈,嘟囔道:「你就别再……一直鬼鬼鬼的……说个不停……」这毫无人烟的死谷阴阴森森的,说得他心里直发毛。 「呿,胆子怎比颗老鼠屎还小,真丢脸。」马金啐道,这小子真该再好好锻炼一番才行。 「马叔,你别再骂弩赤了,他生平第一次碰上这等阵仗,也着实受到不少惊吓。」阔刃走来,分配两片肉干给两人充饥。弩赤抹了抹脸,充满感激地看着阔刃特地来替他解围,但阔刃的下一句话,随即又将他推下地狱深渊。「反正等咱们脱困之后,自然会有多罗收拾他。」 就着火光,顺着阔刃的话,弩赤望向石墙一隅,碰巧与正在帮拓跋腾疗伤的多罗对上视线,他吓得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僵硬地干笑两声,想驱走内心忐忑,反换来多罗冷到会喷冰的瞪视。 如果现在有人丢把刀在他面前,他肯定会在这杀人的目光下直接自刎了事! 阔刃取过一根火把走回拓跋腾身旁,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一直被追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这地方,吉布还真怕死不敢进来,咱们才可以暂时先喘口气,不然再漫无止尽地跑下去,大伙儿迟早也要阵亡的。」 在火把照亮下,众人这才清楚看见拓跋腾肩上触目惊心的血红。 马金啃着肉干,心情还是恶劣得紧,明明知道自己该识相闭嘴,可还是忍不住又低低咕哝了句:「只怕我们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我们必须出去。」 终于,拓跋腾打破沉默,沈声回应,火光在他棱线分明的脸庞刻下一道阴影,只见他眉头深锁,情绪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时,多罗掀开拓跋腾肩头已被割破的皮裘,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及臂膀。 「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早看情势再说吧……」拓跋腾咬着牙道,字字句句都是剧痛。「等大家养足了体力,就算杀也得杀出去,王弟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好!就等首领这句话!」马金击掌大赞,一听到首领有「活动筋骨」的打算,他整个人就活了过来,恨不得当下就能跳上马背,冲出去大展身手一番,也好过一路的你追我跑。 「敌众我寡,若要正面迎战,肯定是要以一战十,我们行吗?」多罗冷冷接话道,双手还在将随身携来的金创药往伤口倒,双眼却已直接「杀」向马金,认真而严肃地提醒道:「更何况首领现在受伤了。」 多罗生气了。笨蛋都感受得出来,瞧,原本冷到喷冰的眸子都冒出火来了。这回,马金很识相地闭上嘴,鼻孔喷了两声气,嚼着肉干靠向墙边,闭目养神去也。 「这点小伤算什么——」拓跋腾才说道,随即痛得倒抽口气。 「很痛吧,还说没什么。」多罗面不改色道,继续用亚麻布将伤口「紧紧」包覆起来。 执着火把的阔刃,定定看着多罗的一举一动,似乎明白什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转向拓跋腾,补充多罗话中的意思。「还是先养好伤再说吧,现在每一个人的战力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首领的。」 拓跋腾纠着眉,看向正在帮自己包扎的多罗。这家伙「下手」之重,明显是在「公报私仇」,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为他之前赶走他们,独自一人回头解救弩赤一事发闷。 「再这样用力扯下去,我伤好之前会先痛死!」拓跋腾说道,伸出另一只手臂,出拳轻敲一下多罗的脑袋。 「这痛,原本多罗可以替你受的。」多罗闷声道,长长的发丝落于颊侧,遮去半边表情,忙碌的手仍在牢牢固定麻布。「我也可以过河回去带弩赤那个笨蛋!」 「今天那状况,若让你们两人殿后,肯定没命回来见我。」拓跋腾不可讳言。 河边那场短兵相接,他也是花了很大气力奋战抵抗,才勉强让弩赤先脱险,然后他再自行脱困甩开追兵。 「就算多罗不行,至少也可以让他们助你。」多罗意指坐在最外侧墙边的另外五名侍卫,这五人是自小就跟在拓跋腾身边的死士。 死士,是达瓦族先王对子嗣的一种赏赐,贴身死士多半出生战奴之后,他们的命是主子的,为主人生,亦为主人死。 何况拓跋腾贵为王族,为当今达瓦君王的亲兄弟,亦是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身分至尊至贵,再加上他们达瓦族现正面临建城建国百年以来最大的挑战与危机,而攸关达瓦族人生死存亡的唯一救主与希望,正是拓跋腾,他现在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这五名死士更该誓死护主周全才是。 「真有需要,我自会求援。」拓跋腾自信道。他自己的能力能应付何等阵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尽管有时耐性不太好,但冷静评估形势的能力还是有的。 「可是……」 「快睡吧。」摆明了结束谈话。 拓跋腾拉高毛毡披覆在受伤的手臂上,向后倚靠着墙,另一只手握着月牙刀,手肘轻搁在屈起的腿膝上,保持既可随时备战的警戒,又具潇洒自若的王者气势。 关心发自内心,却显多余。多罗闷极了,像个不服气的孩子抿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将伤药放回囊袋中,一回头,冷不防对上阔刃的注视。 一旁,正在添柴火的弩赤,担心多罗接下来将注意力转向自己,慌忙将手上的木柴丢进火堆,接着傍火速速躺平,佯装入睡「避难」。 惹天惹地,啥都可以招惹,就是多罗别惹! 倒不是说多罗脾气有多坏或多可怕,总之……呃,别惹就是了。 阔刃不发一语移近火堆,默默接手添柴,随口轻问:「饿吗?」 「不饿。」 多罗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捞起自己的毡子,独自窝在最里侧的角落,刻意与众人保持一小段距离。除了年纪最小的弩赤之外,每个人皆以坐姿小寐,身处险峻异域的战士们,随时保持戒备状态是他们求生防御的本能。 这一晚,阔刃负责守夜。石屋里,除了燃烧木柴偶有的声响,以及马金的鼾声,再无交谈。 这夜,极冷、极静,漫长、难耐—— 翌日。 一阵剧烈摇晃同时震醒石屋内所有人,拓跋腾睁开眼,反射地提刀跃身备战,此时,原本就已破旧的石屋更发出嘎嘎巨响,不久,即有石块开始崩落—— 「首领!」马金惊醒,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兀自激动大叫。 「大家快出去!」拓跋腾吼道,垫在众人之后,赶在崩塌之前,千钧一发逃离了石屋,有惊无险。 「搞什么鬼啊!咳咳!」眼睁睁瞪着石屋在面前应声倒塌,灰飞烟灭,马金忍不住大声咒骂。 五名死士侍卫围护住拓跋腾,持续的天摇地动令人阵阵晕眩,几乎难以站稳脚步。山谷间,回荡着巨大的声响,如鬼哭、似神号,宛若大地的悲鸣、哭泣。 「这又是什么鬼声音?」马金左右张望。他其实心惧想跑,又怕被笑孬,只好拚命挥刀迎战无形的敌人。 「似乎是地鸣。」拓跋腾环顾山谷四周,还算冷静地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牛翻身」吗?如此厉害的地动是他们未曾经历过的。传说中,当年的霁川国便是亡于一场毁灭般的地动,看来似乎有此可能。 「首领,咱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才是。」一名死士提点道,这死气沉沉的山谷实在古怪得紧,尽管他们个个骁勇善战,但心里仍是直发毛。 拓跋腾颔首,此时,地动情况逐渐缓和,定神一瞧,这才注意到缺了人。 「其它人呢?」没见到多罗、阔刃和弩赤。 「多罗和阔刃他们到谷口附近探察敌情去了。」其中一名较早起的死士,回答道。「至于弩赤,他一早便出去了,可能是去捡柴火了。」 「一大早?」马金瞪大眼,大嗓门惊嚷道:「那也有一阵子了!怎么还没回来?笨小子该不会迷路了吧!」在这人生地不熟、号称「死亡之谷」的鬼地方,人员还分散失联,简直是找死嘛! 「这小子真令人不放心。」拓跋腾皱起眉,低声咕哝了句,抬眼评估四下地势,很快抓出方位,随即毫不迟疑对死士们下达命令。 「你们一人和马金留守在此,等待多罗和阔刃回来,其它人和我去找弩赤,顺道察看地形,找找是否另有出谷之路,记得,半个时辰后,大家在此会合,有任何状况,打信号联络。」 「是!」 跃上坐骑,拓跋腾再次分配任务范围,死士们各自领命、分头进行,他则带着一名死士,依着雪地上残留的足印,先行寻找弩赤—— 来到河边,除了结着冰的涓涓溪流、岸地上的皑皑白雪之外,毫无人迹。 「弩赤!」 拓跋腾连喊几声,得到的只有回荡在山谷间、属于自己的熟悉回音,再喊了几声,依旧没见弩赤出现。 靠近河边的雪地上,有着略显凌乱的足印,他确定弩赤在此逗留过,只是,人呢? 观察半晌,再次循着一步步离开河边的足印,他一路跟上山腰、绕过枯林,又经过一大段巨石阵后,最后,足印消失在一处非常隐密的洞穴前,冰雪几乎封冻整个洞口。 而弩赤的那匹棕色牝马就系在山洞前。 鞍上还披晾着他那件明显已被洗去血渍的白色貂裘。 这小子到底为啥跑来这么奇怪的地方? 弩赤个头较小,洞口前结的小冰洞刚好够他一人钻入,却无法让身形较壮硕的拓跋腾通过。他朝洞内喊了两声,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冷不防抽出弯刀,当场劈开洞口的结冰。 「首领,你要进去?」死士护卫觉得不妥,想阻止。 「我判断弩赤进了这里头。」拓跋腾说道,已一头钻入冰洞口,死士护卫立即跟入。 此洞乃天然石洞,洞内非常冰冷,却出乎意料地干燥。入口处约莫百步之内,初时可见人工雕凿过的痕迹,再往内而去,更是别有洞天,不但设置石椅、石床、灯具,甚至还设有储物室囤了木柴、燃油与竹简,虽不清楚动机与用途,但原本应是有人常驻于此,只是由尘垢看来,该是废弃了许久才是。 「首领,这洞穴透着古怪,咱们还是出去吧。」死士护卫再次提醒。 按理而言,越往洞里深处走去,应该越来越暗才是,但瞇眼细瞧,洞穴深处反而隐隐透着光,越往里走,视线反而越清楚。 拓跋腾沉默地盯着地面,原本紧绷的唇线忍不住向上扬起。 「看来弩赤这小子,还不算太笨。」他说道,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条彩绳。「瞧,他确实来过。」那是弩赤平常用来系发的绑绳,此刻已被抽成了细线,沿路往洞内留下记号。 他朝穴内再喊了几声,仍无任何回应。 「还是进去瞧瞧吧。」这洞穴可能比想象的来得更大、更深。 继续向前逐步深入,即可见沿途石壁上刻有许多彩绘壁画,甚至还镶有宝石,由壁画人物的姿态举止,像是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看来,这石洞应该是属于传说中霁川国的某种神圣之地—— 倏地,拓跋腾忽觉脚底一滑,急忙收住脚步,并顺手拉了身旁的护卫一把。 「小心!」 几乎悬空的脚底下赫见一个巨大岩壁断面,完全阻断前路,方才若稍不留神,两人势必摔落此巨大岩洞之中。 「弩赤肯定是从这里摔下去了。」拓跋腾测了测悬岩路面的松密痕迹,判定不久之前必定有人在此失足。「我下去瞧瞧,你去取绳索回来接应,顺道放信号通知大家。」 「是。」二话不说,立刻衔命求援而去。「首领,你自己当心。」 拓跋腾一人攀着岩、踏着壁,借力使力,依着险峻的地势顺势而下。 该死,如此深的岩洞,若无矫捷的身手,就这么直接摔下去,不是粉身碎骨,也肯定去掉了半条命,更何况弩赤那家伙! 阵阵寒气从岩洞底部袭来,结着冰霜的岩壁既湿且滑。越往下行,他愈加担心弩赤的生死安危,足下一蹬,连跃数阶,再循着滑坡滚过倾斜的甬道,终于,地面上有个东西挡下他滚动的身躯。 是弩赤。他已昏倒在地,身上满是被岩石撞击后的伤痕。 连喊两声不见他苏醒,拓跋腾于是背起满身伤痕的弩赤,但像是被某种力量召唤似的,他没有依循原路回去,反而走往洞穴内,朝着明亮光源而去。 约莫走了百余尺后,瞬间,他被眼前景象所震慑—— 全然的晶莹、透亮,宛若仙境! 这是一个地底冰宫,整个穴室结满了雪白透亮的冰晶,只是此刻,从洞顶直射下来的炽烈热度正长驱而入,逐渐驱走穴里寒气,一根根的地底冰柱正滴着水,已经开始融化。 向前又走了几步,地面上满是掉落的碎裂石块,应是方才那一阵剧烈的天摇地动,将洞顶震落了一个大洞,日光才得以照射进来。强烈刺眼的七彩光束直射而入,正好照亮着冰洞中央一座奇特的寒晶冰台,而那座冰台上,似乎正躺着一个……女人?! 拓跋腾有些吃惊,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眨眨眼,适应强烈的光线之后,再次确认,没错,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看似「沈睡中」的女人。 该死的!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女人?! 活的?死的? 依两人间的距离很难判定,他手持刀柄,有所戒备地趋近细看。 「她」一身丝缎华服、头戴黄金冠饰,吹弹可破的雪肌、安详恬静的面容,像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她便在此圣地里一直沈睡着,始终不受外界打扰—— 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入侵者。 他以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气。 剎那间,他松了口气,有些安心,却意外地感到更多的……惋惜。 该死的,他是不是着了魔?生平第一次,他竟然有股冲动想要见到一个死人睁开双眼,甚至好奇地想听听她的声音…… 他低咒了句,拉回理智,可恶,现在不是探究死人的时候,他应该尽速找个方法出去才行。 放下弩赤,对着洞顶朝外发射出信号后,拓跋腾在冰洞内四处探索,试图另寻出路,冷不防背脊一凉,他顿感一阵寒栗袭来,一股奇异的感受贯穿全身…… 他猛然回身,除了昏倒在地的弩赤和已没有呼息的「睡美人」外,再无他人。 为何他感觉有人在召唤他呢? 禁不住内心某种感受,他缓缓走回「她」身边,再次细细端详。 灿烂眩目的日阳如神之眷,从天际穿越洞顶倾洒而下,渲染了她一身金黄泽光,闪闪发亮,也暖蚀了她周身的冰晶…… 不得不承认,她那苍白无血色的容颜有股说不出的魔力,该死地吸引他。 好一段时间,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忽然间,一辈子作梦都想不到的事,突然奇迹般地在他眼前发生了—— 天,他真的着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