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小小》 楔子 【楔子】 这里……真的是云南吗,非常怀疑啊? 陆云妮第九次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视线梭巡前方来来往往的行人--男的,身着对襟短衫、下着宽腰无兜长裤,头上缠着或白或青、或水红或绿的绸布,挂着背袋,腰带短刀,大多赤足而行,有的身上还有纹身,英挺豪气得很;女的多将长发挽髻,上身着紧身内衣,外套浅色大襟或对襟窄袖衫,下身花色统裙,裙上织有各种图纹,腰间系着银制银带,娇美玲珑、婀娜多姿…… 「唉。」陆云妮为找不到和自己同一个年代的t恤、牛仔裤叹息。 不远处,经过她眼前的男男女女,身上的穿着是她认得的云南傣族打扮,证明自己仍然在云南,但-- 马车取代了汽车、驴子代替了脚踏车,这已经不是她所知道的云南了。 脑门的疼痛在思考间逐渐减轻。从醒来到现在已过了多久她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在这看了多久;但随着自问的次数不断累积,求之不可得的答案愈发清晰,心中的惊讶渐次递减,终于在第十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之前,容许另一个天方夜谭的自问浮上心头-- 穿越时空--这是她那个一度偏好言情小说的妹妹有一阵子常挂在嘴边的字眼,羡慕故事中女主角不凡的奇遇。 但,可能吗?无意中穿越了时空?陆云妮又问了自己一次,然而前方在二十一世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交通工具又让她不得不信;这段时间,还有一名身穿古代官服的人敲锣快马经过她眼前。 在在让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古代。 蓦地,陆云妮回想起妹妹曾归纳出的穿越要件--主角因为意外或抱憾离世,跑到另一个时代借尸还魂,穿越时空重生。 不,她没有重病,相反的,她身体好得能爬山涉水,是少数在二十岁前完成百岳的年轻人。而且,她才十八岁,年纪轻轻的就穿越时空,没有返老还童的福利,实在没有什么赚到的实感。 更不是借尸还魂。一身t恤、牛仔裤以及唯一跟着过来的背包,在在说明她还是她,原模原样––依然是身高一七五、体重六十--本人觉得很满意、旁人觉得很魁梧的体态。 为什么会这样?陆云妮闭上眼回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自己的确是跟几个大学同学相约来云南旅行,在地陪介绍下前往高黎贡山欣赏有名的大树杜鹃王,熟门熟路的地陪领着他们找到号称树龄直逼两百五十年的杜鹃王。 等他们看够了美景,准备离开前往下一个景点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几个孩子围着方才那株杜鹃王,其中一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忍不住走过去关心,才知道孩子们抢玩具抢过头,东西滚进树洞构不着,失去玩具的孩子急得大哭。 「啊,就是那时候。」陆云妮完全想起来了。 她想帮忙,就卷起袖子伸手探进树洞想把玩具捞出来,没想到突然感觉到一股拉力,接着头顶吃痛、眼前发黑,整个人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儿,一片平地,连一株杜鹃都没看见,就算想再利用那树洞回去也不可能了。 第二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来了。 「这下该怎么办?」陆云妮曲着双膝坐在原地,只手托腮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成来往路人好奇的对象。 未多时,两道黑影先后兜头落下。 明亮的白昼突然黑鸦一片,陆云妮讶然抬头。 「姑娘怎么了?」 悦耳的声音透着真切的关心探问,对陆云妮这位奇装异服的「外来人士」送出令人感动的暖流。 第一章 【第一章】 所谓「神医」,这称号虽喊来响亮好听,其实背后要担负的风险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汉找上门来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义之名;若遇上武林魔头,要嘛就是抵死不救,来个舍身取义;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贪生怕死、助纣为虐的臭名,说不准有什么好下场。 若是想独善其身不招惹麻烦,隐藏行踪,一辈子没被找到算幸运,要是被找到……还是免不了这样的遭遇。 如此想来,「神医」这名号谁拿到谁倒霉。 有监于此,余无缺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医之名后,就决定要做个嚣张的神医,打死不学暧暧内含光。他成亲后便挑中繁华不亚于皇都的金陵定居,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医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不过……找上门求诊是一回事,余大神医救不救又是另外一回事--谁规定神医就要傻乎乎地悲天悯人,看见病痛就得善恶不分、乱救一通? 余大神医阴晴不定的性子与他的医术是同样出了名的。 而他的阴晴不定,其实是有理由的-- 横竖都有遇上恶人、被对方威胁甚至被杀的一天,干脆随心所欲,该救就救,不该救就不救。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任性的想法反而招来不少好处,光是落居金陵,这「余人居」的宅子就已经被一堆江湖高手给弄得固若金汤。 别的不提,就拿挂在门楣上「余人居」三个大字的牌匾来说好了,还是当年害他变成「神医」的武林盟主题字落款的。再说到门前两只镇宅兽,是十来年前某某魔教教主送的……还有屋里七七八八江湖名人赠的谢礼,要是哪个没长眼的敢随手这么一抓一摔,赔偿与否还是小事,损了那些名人赠礼,间接损了名人脸面得罪人,反倒惹来一身腥,可就是生与死的问题了。 人一死透,也就没有救不救的问题了。江湖人并非全是被武功心法蚀空脑袋的傻子,知道柿子要挑软的吃。 当然,就算这样,还是有不长眼的江湖人士拿刀拿枪踏上他的「余人居」。 所幸,有人怀恨想杀,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护之名让神医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后有需要时再讨--多方制衡下,倒也让余人居成为江湖默认,恩怨暂忘,情仇且休,难得和平的清净之地,这恐怕是余无缺没有想到的。 当然,身为余人居主人的他对此事自是乐见其成,也让他在往后的神医生涯中嚣张得更天经地义。 而余人居也就这样中隐隐于市,安乐自在地做着为人治病的行当。 今日,也不例外。 前头开门做生意的药铺里,几名寄附在余人居门下看诊的大夫忙不迭地照看前来求医的病人;另一侧药柜中,三名伙计跟着掌柜按药单抓药、计价;几名学徒蹲坐在角落捻药搓揉;后头内院,几名伙计抱着药草往中庭去,趁天晴日好的时候多晒点草药备着,还有几名又抱柴又搬药鼎准备炼丹药,一屋子人忙得是热火朝天,片刻不得闲。 「让让!让让!」一名矮小的学徒扛着铜鼎从院子这头跑向另一头,嘴里不时嚷嚷,提醒前方的人让路。 忙碌的学徒们倒也已经习惯,听见声音,本能地闪人让路,还能一边干活,身手麻利得很。 谁知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处,扛鼎的小家伙闪过了人,却没照看自个儿脚下路况,忽地踉跄,手一滑,背上的鼎就这么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了道圆弧,无巧不巧,一道人影施施然走来,如果没有意外,那铜鼎落下的地方将会是这人的脑门。 「哇啊啊……鼎啊--」顾不得自个儿,小伙计叫得凄厉。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忽然停下,往后退了步,接着一掌拍上铜鼎提耳减去速度,接着另一手抓住鼎足,转了铜鼎的方向,稳稳当当接住。 啪啪啪啪……目睹此况的伙计们无不停下手边的活儿鼓掌叫好。 「好大的力气!」 「好个四两拨千斤!」 赞美此起彼落。 被这些人包围的余小小仍是一脸平静,温和地望着急忙朝自己奔来的小伙计,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脑门差点成了铜鼎的肉垫而气恼。 「这时候要紧的不是鼎,是叫四周的人小心。」 珠圆玉润的嗓音一出口,前一刻还惊慌失措的众人无不缓和下来,暗暗盼着对方能多说几句话。 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春风吹过,大地回春……众人脸上表情无不陶醉。 闯祸的小伙计可没那闲情逸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直到确定对方安然无恙、没有动怒的迹象,这才吐气,弯腰打恭道: 「谢、谢谢小姐!」小伙计抱住铜鼎,激动得只差没哭出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幸好你没事,要不我拿命赔都赔不起……」口中的「你」自然是指他怀里的鼎了。 旁边的人听了,也跟着点头,似是赞同他方才所言。 「你啊……」余小小轻拍小伙计发顶,和煦的嗓音有着好气又好笑的余韵。「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鼎重要?真是。」 小伙计脸上一红。「这、这鼎可是老爷的宝贝药鼎,我、我--」 「要是让爹听见你这话,就等着挨罚吧你。」余小小说:「记住,再金贵的东西也比不上一条人命。」 「老爷和小姐的命自然金贵,我--像我这样--哎哟!」脑门忽地吃痛,小伙计抬头,皱紧的眉宇间有抹不甘。「我、我哪说错了?像我这种贱籍出身的--」 「余人居里没有身分籍别。」此时再出口的声音透着三分厉色。「一个人贱不贱,不是朝廷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 「我、我……」小伙计咬紧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是不是太严肃了?余小小暗忖。 这身分籍别是这大唐王朝行之有年的制度,早已深植民心,只是……唉,她到底「曾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深植在心中「天赋人权」、「人生而平等」的观念让她无法接受这个时代物比命贵的价值观。 「在我眼里,你的命比那鼎宝贵多了。看我的面子,别蹧蹋自己。」眼看再说下去这伙计怕是要哭出来了,余小小连忙转移话题:「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后别这么冒失就是。」 「是!谢、谢谢小姐!」 对小伙计做完机会教育,余小小转身欲往药草房走去,才迈开步伐,通往前厅那侧的步廊忽地杀气彻天响。 「……余无缺!你给我站住!」雌威浩荡的河东狮吼杀将前来。「今儿个不砍你十段八段,我何婉柔还混什么江湖!」 声音甫落,男人的身影左闪右躲,最后干脆跳出步廊跑向人多的内院中庭。 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放话: 「都嫁人了还想混什么江湖!我的好婉儿、好柔儿、好婉柔--你就不能「名副其实」一点?不用多!只要一丁点,婉约温柔那么一滴滴,为夫今年清明定替岳父岳母大人准备三牲四果外加三日戏台添乐添乐--」 「说什么浑话!都七月了还清明你个头!」姓何、闺名婉柔的何婉柔非常豪迈地跃过碍她身手开阔的步廊,一把苗刀破空呼啸,直逼抱头鼠窜的夫君。 余无缺「哇啊」惊叫一声,忽地脚下飞步流星,闪过险些将自己一分为二的长刀,再一个俐落的旋身空翻落地,不敢相信结缡十几载的妻子当真下得了这重手。「婆娘!你真砍!」 就说嘛,男人女人都一样,愈老愈不值钱、愈没人疼,呜呜…… 「砍你又怎着?」何婉柔苗刀刀尖抵地,一手叉腰。「当着我的面说要去香满楼--那香满楼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就是花楼,还敢诓我是菜馆!要你真没心怀不轨,需要这样唬弄我么!」 「我只是不想你误会,胡乱吃醋--」 「误会?!」何婉柔恨笑一声,提刀又来。「你这死桃花!年轻的时候桃花就罢,老了还不安生,净动歪脑袋,今儿个老娘定要斩你这臭桃花,断了你满脑袋的龌龊淫念!」 「哇啊你再这样,我、我就不客气了!」 「怕你不成!」 第二章 这厢余无缺也火了,一反方才闪躲锋芒的姿态,左手竖掌反击-- 「是你逼我的!」 眼看夫妻俩就要兵刃相向--余小小二话不说,一手抢来小伙计扛着的铜鼎,一手抓来最近的一篓药草,左右开弓,杀进余氏夫妻之间。 「都给我住手。」没有暴吼、不见激动,只是淡凉的音调,就让这对气得杀意盈眸的夫妻停了下来。 当然,最大的功臣当属她双手上的「人质」。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片掌声鼓励。 唉,我并不想这样的好吗?大家。余小小暗叹。 「女儿,你娘欺负我……」余无缺呜咽得好不委屈,活脱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差没求天降下六月飞雪。 「女儿,你爹太薄幸……」这厢,何婉柔也一副梨花泣雨样,当真婉约纤柔得惹人怜爱。咳,当然啦,得先忽略她手上那把泛着寒光的苗刀。 一个看见她手上的铜鼎,舍不得丈夫爱用的物品受损匆忙收刀;一个瞄见药草,不愿让妻子心疼药钱就赶忙收掌––这样的两人真能杀得你死我活么真是!余小小好笑地想。 若不是亲眼看见收养自己的爹娘成天飞来飞去,她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轻功。 「爹、娘,你们就不能选择温和一点的方式谈情说爱么?」 两张老脸蓦地泛红。「谁、谁在谈情说爱来着!」 听见对方说出一样的话,两老互瞪。「你(你)干嘛学我说话来着!」 余小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确认两方都冷静下来了,把手上的「人质」还给等在一旁的学徒,问:「到底怎回事?」 「还不是刚才香满楼差人来,说他们里头的花娘得了怪病,要我出诊。这事被你娘听见,然后就是这样了。」余无缺抚须边道。抱怨归抱怨,脸上却笑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余家大老爷被夫人夹带杀气的醋意给取悦了。 「笑!还笑得出来!你这死没良心的臭桃花!」似乎是明白他的笑所为何来,何婉柔再出口的责骂多了一丝娇嗔的甜蜜。「早说不就得了,还骗什么香满楼是酒馆菜馆的,这金陵我们也住了十几年,还有哪儿是我不知道的。难道我会阻止你去救人么,真是!」 余无缺闻声,自顾自地呵呵傻笑起来,着迷于娘子娇羞的风情,倒是把方才命悬一线的惊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儿也去吧。」余小小忽道。「一来让娘放心,二来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病,让香满楼差人来找我们家这位余大神医。」 「还是女儿贴心。」何婉柔苗刀一甩,立马入地三分。「别忙了,你手边又不是没事。你爹我还不知道么,刚不过是让他跑跑动动、练练身体罢了,没当真的。你也别去那香满楼,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去那儿多少会惹来闲话,在这金陵城里,咱们余人居的闲话已经够多了。」 「所以再多一件也不会多到哪去。」余小小打蛇随棍上,实在很想看那花娘究竟罹患什么怪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好事,有什么关系。」 「啧,别忘了你还要嫁人--」 「女儿想陪在爹娘身边菽水承欢。」 何婉柔「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要真这样也不错,就怕有人要找上门来寻衅了。喏,女儿,娘可把话跟你说实了,我和你爹将你从大理带回来,可没想要你这样报恩。」何婉柔拉过女儿的手轻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想太多,你那两个弟弟够我跟你爹忙了。」 「娘才想太多,婚事就随缘吧。对女儿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人生大事。你忘了女儿就要启程行医么?」 「那人真舍得你走?」 「早说好的。」 「不是我要说,你都二十二了,咱们大唐朝女子十六就算成年可以婚嫁,你却--不怕他把你给忘了?」 「娘……」余小小失笑。「你时不时拿女儿当幌子惹他生气,他忘得了么?还记得一个月前你让人上门提亲的事吗?把他给气的。」 「这倒是。」何婉柔哼笑。「不过那是他活该。也不想想当初他给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娘……」余小小搂住娘亲,轻轻摇晃。「我们江湖儿女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纠结,过往成空,就别记着给自己添恼。」 「你这孩子。」何婉柔噗嗤笑出声,拍了女儿的手一下。「平常不见你这么多话,只要关乎那人的事就这么喳呼偏袒?娘会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不这么闹他一下,他还真以为自己把你给订了,就可以心安理得放着不管,看看你们多久没见了?都一个月了,也没见他来找过你。」 已经一个月了吗?余小小不知道,只知这阵子她很忙,那人亦然。 「哪有人像你们这样,连婚事都没个着落就这么参商难见的。」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何婉柔白了女儿一眼。「是不必朝朝暮暮,但也不用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吧?」 「还在聊啊。」不知何时回过神的余无缺已经进屋扛了药箱又出来,见母女俩还在说笑,忍不住调侃:「不过就是出趟诊,你当女儿要远行啊?」 深怕娘亲再说更多,余小小抢过总管林伯要交给自己的药箱,推着余无缺快步出门。「我们走了。」 「小心点啊。」何婉柔叮嘱,微笑目送父女俩出门。 须臾,听见一旁的总管林伯叹了口气。 「唉,我们家小姐人好心好声音好医术好……什么都好,就是身板不好,唉……好端端一个姑娘家,长这么高作啥,唉……」 旁边的学徒们听了,莫不点头附和。 是啊,他家的小姐是这么美好,进退得体,豁然大度,孝顺父母又平易近人,还有一手不逊于老爷的回春医术,偏偏-- 可惜啊可惜,姑娘家什么地方不好长,净长个儿。唉,哪个贵气公子哥儿容得下妻子比自个儿更顶天立地来着?这些年,就只有那人追着他们家小姐跑,偏偏那人在金陵的名声之糟,真要嫁给那人,岂不是委屈小姐了? 「嘁,怎不说是这金陵的男人不济事,一个比一个娇小?」何婉柔一哼。「又谁说我女儿没人要来着?全金陵谁不知那混小子这些年净追着我女儿到处跑?」 林伯觉得很冤。「夫人不是反对--」 「我反对是我家的事,我女儿的婚事我这做娘的就不能反对着玩吗?你喳呼个什么劲儿!敢说我女儿闲话?找死啊!」极度护短的娘亲嗤鼻。 嘁!哪有人这样的。林伯瞪眼,吹了吹花白的胡子。 余家父女俩一路上边走边谈两人最近的诊病心得,兴许是两人都偏好的话题,一路上有说有笑。 愈是交谈,余小小愈是佩服自己因缘际会拜认的义父,更庆幸自己能为义父义母所救。 义父不愧是江湖人竖起拇指赞好的神医,所谈内容远胜过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祖父所学得的中医知识,更令她赞叹不已。 在原来的世界,她--过去的陆云妮、现在的余小小--五岁起跟着祖父学习武术、中医药理,十四岁跳级进t大医学院,到这之前才刚上完大四的课程。中西医知识兼具的她,在穿越时空后遇见神医余无缺,自是无话不谈。 谈话间,余小小的眼睛也没闲着,不时打量经过的摊贩。 虽然已经习惯了古代的生活,但很多东西在她眼里仍旧新奇。 她所到的朝代称为「大唐王朝」--虽叫「大唐」,却和她所知道的「唐朝」却不尽相同。刚开始她还在挣扎,努力思考摸索,端出「平行宇宙论」、「时空逆流观点」等所能想到的理论解释自己怎会来到一个从来不曾在历史课本中见过的朝代,企图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无奈这种将她送到这里的力量已经超乎她脑袋的想像,最后只能叹气摇头,臣服于现实--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说来是她幸运,来到这世界就遇见人善心热的余氏夫妻,发现她一个人奇装异服地呆在路旁,非但上前探问,还为了帮她而认她做女儿,冒用他们过世多年却不曾向地方官府报死讯撤销户藉的女儿之名申请路引,以便能顺利通过关口,来到金陵与他们一同生活。 第三章 据她观察,这个大唐王朝的民风与唐朝相近,对于女子的约束较少,女穿男装上街露脸、打猎骑马等事所在多有,让她免去挽髻襦裙等有碍于行的打扮,得以穿着胡装,大步走路,不必故作娇态,这让她松了口气。 更幸运的是,收养她的余氏夫妻因为出身江湖,对于子女教养并不受传统束缚,知她懂医会武,更乐得倾囊相授。 可惜她受限年纪,来不及学能高来飞去的轻功,也练不成绝妙心法,顶多只能在硬派外功上钻研。成为一代女侠是没指望了,但尚可自保,真与江湖人对上招,还不至于太难看。 只是难免觉得有点可惜,以前沉迷于武侠小说的时候,对于轻功也曾有过一番向往…… 总之,在他们的帮助下,她以余小小之名在这个时代留了下来。 一晃眼,已经过了三年多。 「到了。」余无缺插话打断正在讨论的话题,指着对街雕梁画栋的大门。「这儿就是香满楼。」 才刚进未时,香满楼内已经高朋满座,一派的生意兴隆。 余小小打量正忙着做生意的花楼。「我以为花楼晚上才开始营生。」 「香满楼的鸨娘是出了名的抢银妖女,晚上的生意要赚,白天也不放过--这儿白天是酒楼,入夜才掌红灯变成花楼。」余无缺说,指着里头穿梭的小姑娘。「瞧那些跑堂的丫头,多半是花娘身边的丫鬟,现在这时候,花娘们就在自个儿的房里休憩等着黄昏开工。」 「真是善用人力。」余小小朝义父扫了一眼,似笑非笑。「爹倒是清楚哪。」 「小丫头。」余无缺嘿嘿笑。「别想拿这取笑我,这事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 「女儿怎敢。」余小小应得非常恭敬,可惜里头只有一分诚意。 「你不敢就没人敢了。」余无缺翻了下白眼,佯装生气。「要是你能挪些时间和各家千金小姐喝茶嗑牙,包管知道得比你爹我多,那些千金小姐的消息可流通了。」 「爹就饶过女儿吧,下次不敢了。」余小小苦笑。想起第一次,也是自己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参加过的聚会,那可真是一次难得无聊的经验哪。 可以算得上是收获的,大概是因此结识了州令千金,相谈甚欢成为好友吧;至于另一个人--呵,只是给她添乱,算不上好事。 「算你识时务。」嘴皮子上赢了一回,余无缺挑了挑眉,似是得意。 熟透爹的顽童心性,余小小笑了笑,不再搭话,迈步向前。 「等等,咱们不走正门。」余无缺抓住她,见她露出不解的表情,笑道:「喏,我问你,假如你是寻芳客,看见大夫出入花楼会怎么想?」 余小小不笨,甚至可以说太聪明,余无缺这么一提点,立刻明白了过来。 寻芳客是爱刺激、好纵欲,可也是相当敏感胆小怕惹事闹笑话的一群人。这些人贪欢取乐怕的是什么?花楼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若是让人知道有大夫出入,铁定是往花柳、湿疣等性病上想去,坏了花楼生意。 「女儿明白了。看来我们余大神医的脾气好得很,一点都不像外头传的那么阴晴不定、嚣张跋扈。」 「跟辛苦讨生活的百姓嚣张得出什么名堂?」余无缺勾起唇角,桃花眼戏谑地转了转,笑得挺邪的。「要损也是损那些不事生产、只知打杀的江湖人,特别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侠,那是为爹的最爱。」语末不忘装出觊觎的表情好吓人。 可惜啊,只换得他这女儿气定神闲的几声轻笑。 余小小是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江湖是什么模样,不过在余氏夫妇身边耳濡目染了三年多,多少了解了一些,更见识过她这脑袋灵活古怪的爹怎么整治上门求医的江湖人,总是让对方哭爹叫娘告奶奶,惨不忍睹。 父女俩又聊了会,忽然,余小小瞅见一人从香满楼旁的暗巷走出来接近他们。 简单招呼确认后,父女俩便跟着那人走进暗巷,穿过侧门,往内院走去。 心里惦记着病人患了什么怪病的她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浑然不觉打从他们父女俩进了侧门之后就有道视线从高处落下,一路尾随,直到他们弯进里院才不得不收回。 「又不是没有伙计能使唤,还是不是女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矜持含蓄?老是逞强,怕别人不知道你天生神力啊,傻瓜。」东方展言咬牙,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像是在发泄似的。 「什么?」对桌而座的赵君衡这才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不在自己身上,顺势看去,只看见假山清池点缀精致的内院,不见任何足以令自己目光流连的地方。 「你看到什么了?」 「没。」东方展言深吸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和着横梗在胸中的闷气咽进肚子里,这才平静了下来,一双眼角带钩的桃花眼移向对桌男子。「关于之前我在信中所提的事,你的决定为何?」 赵君衡执起酒杯,趁着啜酒空档打量在金陵以长相出了名、声名却好坏参半没个准的男人。 论俊美,他至今尚未见到比东方展言要俊美的人,皮相的绝色不由分说,身形的爽健挺拔更不在话下。是了,的确不俗,但--一下是风流才子、一会儿又是追在姑娘家后头跑的浪荡子、一下又是被赶出家门的野种--这人什么名声都有了,实在无从得知他是什么样的性情,又有多少真才实学。 一会,他低头垂视手中将尽的酒杯。若不是为了两个月前送到自己手上的书信,很好奇那行当出自谁的巧思擘画,他不会大老远从皇都永安跑来金陵。 「我比较好奇的是谁告诉你这笔生意可做的。」 「嗄?」东方展言怪叫了声。「谁?」 「我等着你告诉我。」 东方展言沉默了会,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信那是我想的?」 「对你的印象,我还停留在多年前借宿东方府初见的时候。」赵君衡语带保留地笑着说。「事隔多年忽然收到你的信,内容又如此惊人,真要我说,实在很难相信是出自你的手笔。」 「其实你真正想说的是,那根本就不是只长脸不长脑袋的我想得出来的事。」 「言重了。」赵君衡抱拳一揖,话是没说,但行动已经接近默认。 「是我自己造成的结果,你有疑心也是自然。」东方展言不以为忤,执壶为彼此添酒后,自己先喝了起来。「不过光是一封信就让你大驾金陵与我会面,想必是对这门生意感兴趣,看准它大有可为。」 「有可为也有不可为。」赵君衡说得暧昧。「就看你的诚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见那幕后运筹帷幄之人绝不松口说出决定。 这看在东方展言眼里,还真不知是要为自己在金陵的毁誉参半、形象不佳巴自己几掌自我惩罚,还是要为自己如今的浪子回头落泪喝采。 不过,他对于僵持不下的现状已经不耐烦了。 「七皇子--」刻意压低声音直呼身分的举动让赵君衡停下啜酒的动作,显然吃惊不小。「比起信中内容出自何人心思,你该问的是,除了排行为二的太子之外,当今圣上尚有二十四名皇子,这么多皇子当中我为什么独独挑上你?」 「挑?你挑本宫?」大唐王朝七皇子赵君衡的眉角抖了抖。「你挑本宫?东方展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口出狂言--」 「啊!」一声尖叫从窗外杀了进来,硬生生打断天皇贵胄将出的怒言。「杀、杀人啊!神医杀人啊啊啊啊!」 【第二章】 虽然早数百年前就有华佗洗肠刮骨,但开腔之术早随着多疑的曹操砍了华佗脑袋之后就成为绝响。虽然每个大夫都想成为华佗第二,可不代表有大夫敢在病人身上动刀,使得开肠破肚的治疗法过了几百年变成谜样的传说,鲜少人见过,以至于余无缺为罹病的花娘剖腹取瘤时,被没头没脑闯进来送热水的小厮撞见,当场吓得屁滚尿流,直往外逃,尖叫着「神医杀人」。 事发突然,深知手术途中被打断的严重性,余小小立刻出门追人。 一时情急,她忘了自己身上还套着动刀时染血的围布,只惦着自己得在小厮引来更多人之前追上对方。 第四章 一边,听见脚步声回头的小厮一见追来的人身上血迹斑斑,心想莫非是来灭他的口,心口咯蹬一跳,跑得更快,求救声更是凄厉万分。 「救命啊!有人要杀我!救、救命啊啊啊啊!」 后头,余小小边跑滂喊:「等、等一下!」 听见声音,东方展言与赵君衡二人先后施展轻功,从二楼包厢跳下来,目睹的就是这一幕-- 矮胖的小厮觎泪狂奔,一路尖叫求救;身形高瘦、胡装打扮的人追在后头,若不是叫喊的声音偏柔带细,没有人会发现后头的是个姑娘。 但赵君衡却清楚听见身边的东方展言在看见对方身影、还没听见声音前便开口碎念?这个女人……」 正想进一步问,却立刻被那姑娘身上血迹斑斑的围布打住,加上前头小厮哭叫着救命,显然是大白天杀人犯案被发现,急着追人灭口。 这位七皇子决定挺身救人,上前一步,张开嘴巴,正气凛然地喊出行侠仗义前必先登场的警告:「大胆习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 无巧不巧,旁边硕长的同伴比他乡踩了那么两大步,不是行侠仗义,而是拦住逃命的小厮,捂住他呼救的嘴,助纣为虐,顺便再打断他中气十足的开场白:「余小小!你这个女人就不能安分点吗!跑来香满楼闲晃就算了,干嘛吓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女人啊!」 不知道自己被当今七皇子视为行凶杀人现行犯的余小小一看见前头有人帮自己拦下小厮,吁了口气,认出对方是谁之后,立刻停下脚步。 「太好了,你在这里。」余小小明显地露出安心的表情,「借我两个时辰,帮我看住他,别让人发现,等我忙完再过来解决这事。」简短交代完,也不等东方展言回应,转身朝来时方向跑了回去。 「大胆刁女!行凶杀人还企图畏罪潜逃一一」 「她在救人。」东方展言腾手拉住欲追人的七皇子,稀松平常的表情闪过一丝好气又好笑的无可奈何。 七皇子傻眼,「救、救人?」 东方展言点头,接着皱眉。 被他擒住的小厮扭来扭去动个不停,着实惹他心烦。 「那姑娘--」赵君衡才开口,立刻被东方展言的动作打断,愣了。 浑然不觉自己方才按住小厮风池穴把人撂倒的举动让当今皇子有多震惊,东方展言抬眸。「怎么不说下去了?」 「先问你,若本宫不答应与你合作,你该不会想用这招对付本宫吧?」赵君衡冷冷地说。 「七皇子对自己的武功这么没信心?」 「不,只是好奇。你与本宫当初见到的东力展言相差甚多,几乎变了个人。」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七皇子不妨抛开过去的印象以及似是而非的传闻,只看此刻在你眼前的东方展言。」语毕,东方展言将小厮丢到一旁,率先飞身上楼。 若说两个月前送到他手上、邀他合伙生意的信让这位七皇子心动,眼下东方展言的行举更引发他的好奇,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随即跟着纵身爬窗进包厢。 可惜先入内坐定的东方展言已经没有什么耐性,黑眸细了细,一口干尽杯中刚又添上的新酒,左掌一拍,先声夺人。 「回到方才的话题,你可知我为何独独挑上你?」 还说挑他!赵君衡的火气也上来了,双眼一眯。「本宫岂是你一介平民能「挑」的?」当他是市集上的货样啊! 东方展言没理他,迳自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两个原因。」 「啥?」 「是你聪明,懂得韬匮藏珠--」 没想到竟是一句赞美,赵君衡眉头一动,火气减半。「过奖。想不到本宫在你眼里有如此高的评价。」 「这是事实,不是评价,我有什么说什么。」东方展言坦然笔直的目光有种莫名的魄力,让人无法质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能在宫中不显山露水、不与其他皇子结党夺权还能安稳度日是本事。」 「若不是你有本事查探,就是皇室争斗已经明显到连民间都知道了。」苦笑。 「夺嫡之争自古皆然,我朝也不是第一个。倒是七皇子对此始终不表态,只作壁上观,想必心中自有一番计量。不过,这与我们要谈的事无关,我不会问,你也别说,我们谈的是生意,不涉朝政。」 几句话,将两人的关系划清,同时做好界线,如此的口才,加上方才行举,倒真的让赵君衡不得不相信此君果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必须刮目相待了。 也在同时,他心中已经九成九承认信中所言之事并非假他人之手,而是他精心擘画的求财主道。 倾身向前,支起左手搁在桌面撑着下巴,有了进一步细谈的兴致。 「接着说。本宫也想听听你之所以「挑」上本宫的第二个理由。」心态一转,连那「挑」字也可以当耳边风吹过,不计较了。 「很简单,」东方展言也不浪费时间,直接挑明:「因为你够穷。」 咯!「哎哟!」 出乎意料的理由让大唐王朝风流倜傥的七皇子左肘一滑,下巴狠狠敲上红桧桌面,痛得他眼角挤出男儿泪。 他、他够穷? 东方展言之后更进一步直言不讳到等同于人身攻击的说明,则让他差点吐血昏死在香满楼。 什么叫「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瞧不起一穷二白的没钱皇子吗,也不想想宫里每个月发放下来的例钱有多少,他底下又有多少人要养,因为没选边站,搞得自己官场没人脉,手头没财源,连个让人纳捐行贿的官位也没有,更别提私底不经商置产了。 他穷,不是没有道理的好吗!至少他穷得清清白白! 「没错。不管是谁,穷都不会没有道理。」东方展言接着他的抗议道,嘴里吐出的绝非象牙。而是刺得人呕血的利箭:「不过像你这样,拥有皇子身份还能把自己搞到一穷二白的地步,也确实不容易。」 赵君衡眯起的眼绽出凶光。「你可以再多说一点,本宫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以下犯上之罪。」 「要斩,七皇子早把我拉去官府问斩了,还用得着忍气吞用到这份上?」东方展言不是呆子,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见赵君衡剑眉锁紧,知道自己已经踩到对方底线,立即转回正题:「我只想做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合伙人,而不是合伙人之一。聪慧如七皇子,应当明白‘唯一’与‘之一’的差别--你迫切需要金钱,却又坚持不显山露水,更让我相信挑你合伙是最正确的决定。」 「……嗯哼。」虽心不甘情不愿,但的确是事实,赵君衡很闷地想。 当然,七皇子也可以拿着这封信,按着信中内容经营擘画,只是--」东方展言上身往后退了开。「我不可能全盘告知未留后手,若是不信,尽管一试,到时血本无归可别怪我,毕竟你我本就没什么交情,在商言商,大家各凭本事。」 「你、你你你--好你个大胆刁民!竟敢威胁本宫!」赵君衡眼光一闪,霍地拍桌起身,拂袖离去。 「慢走不送。」东方展言气定神闲,挥了挥手,也没起身送客的打算。 咯、咚!对于屋顶上突然传出的细响,东方展言也不觉得意外。 皇子嘛,哪个身边没暗探,若这样就大惊小怪,以后怎么共事? 被留下的东方展言扬起线条优美的唇,在独自一人的包厢里放心地露出轻松的表情,啜饮美酒,一边欣赏底下庭院萋萋卉木,不忘分心注意被他点昏丢在旁边的小厮,时而思忖方才与赵君衡的对话。 该丢的饵都丢了,就等着赵君衡回头来找。东方展言轻呵,盘算对方答应合伙之后该做的事,左手末三指不自觉地敲打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了门,拉他回神。 东方展言应门让进,只见跑堂丫头端着切好的西瓜进来,热切打着招呼:「这好物抢手啊,刘家村今年丰收才买得到啦,浸了一整个早上的井水,正凉着,送来给公子消消暑!」 东方展言点头回应,待丫头关门离开,才回头凝视桌上这盘果肉鲜红、带着甜香的西瓜。 这味道,熟得不能再熟,勾起他许多记忆。 东方展言眯眼,任沁凉的瓜香牵引,思绪游移,恍恍薰薰……脑海中,浮现早已刻在心版上无法抹灭的人。一张温和神定的容颜、一个萦然自外于世人的高跳身影。 第五章 一个,很不女人的女人。 一个,很不娇小的余小小。 东方展言和余小小的纠葛,恐怕要从三年多前州令大人为其爱女举办的生辰诗会开始说起。 话说金陵,虽非大唐王朝都城,但因位处会津的地理位置,成为商贾云集之地,让金陵发展得有模有样,其繁华程度并不逊于皇都永安。 之后,大唐王朝某任喜好出游的皇帝曾经登上城外五十里处的熊耳山赏其晚霞美景,一见惊艳,道出「苍崖炫出千条紫,翠片挹来万里红」,更让金陵成为文人骚客趋之若骛的名城。 但对金陵的百姓来说,金陵的繁华美景不过是他们每日的生活布景,没那么稀罕;而那些赏景吟诗,风雅得像不用吃饭饱能活、不必算计每天家用支出的生活,对小老百姓来说更是遥远;他们不懂,也不想懂,更不认为那些吹风舞墨、淋雨念诗的事有什么可以调剂他们每日劳苦的趣味。 比起那些仙人飘飘的娱乐,还是街谈巷语、小道消息、谁家千金哪户公子又做了什么傻事……等等八卦隐私来得有趣许多。 流通最多、分布最广、传递最快的,莫过于客栈、茶馆、酒楼喽! 一家茶馆中,几名汉子或老或少,围坐一桌,分享最近的八卦-- 「啊啊,听说了么,那州令大人准备半个月后在他那才女千金的生辰宴上办个诗会,说什么要以诗会友,邀请咱们金陵城的千金公子一块儿共襄盛举。」 「你是说那……那个美若天仙、才高八斗的周小姐吗?」 「就是就是,算一算那小姐生辰过后也十六了,听我侄女--她在州令府里是干丫鬟活儿的;她说那邀请函的对象都是咱金!陵城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公子爷,这意思……嘿嘿……」 汉于们你看我我看你,大伙挑了挑眉,底下没说出口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真是够坏心眼哪……」其中年长的老汉抓了抓他的八字白胡叹气。 「咦,」旁边的汉子们好奇了,其中一人代表发问:「老伯您这话怎说来着?」 「请大户公子爷儿们就算了,干啥把千金们也给请去?莫不是想拿那些千金小姐来掩入耳目,模糊相亲宴的事实,顺便陪衬自己的女儿吧?想想周小姐的风姿,可是沉鱼落雁的西施姿容啦!这么个大美人,咱们城里哪户千金比得过?」 「是啊是啊……」四周的人点头如捣蒜。 「再说啦……」成为众人注目焦点后,老汉扭了扭屁股,挺起身板,又轻咳几声,睥睨围上来虚心求教的人群,继续他的真知灼见:「先不论谁家千金胜得过咱们这位金陵才女,就算有,谁敢去?要是抢了州令千金的锋头,还不小心抢了人家看上眼的--还能在金陵活么?」 「是啊是啊……」又是一阵点头附和。 「那不去不就得了,反正是周小姐的相亲宴嘛,万绿丛中一点红岂不更好?」 「傻孩子。」老汉摇头。「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啦,跟一群公子哥办诗会,说出去怎么嫁人?再说啦真,州令大人的帖子,谁敢不去?」 「那、那那怎办啊?」年轻人困惑地问。 不过就是相亲嘛!他当年娶老婆的时候,不过就跟村里的长辈说了要娶老婆,听了听媒婆介绍的姑娘,挑了个应该会喜欢的,跟着媒婆去瞅了眼,洞房那天才第二次见到他的婆娘,两人现在也过得挺好的。 实在不明白那些个富贵人家干嘛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去是一定要去,只要不显山露水,自然不会得罪人啦!反正才女只有一个,能娶得美人归的公子爷也只有一个,剩下的--」老汉挑动灰眉,嘿嘿笑出声。 对于这男女之事,大伙儿是很聪明的,你一眉我一眼,也就跟着会意过来了。 「就不知道是哪家配哪户了,嘿嘿嘿……」 「赌一局如何?」人群中冒出热切的声音。「就赌咱们金陵才女花落谁家,还有谁家公子搭上谁家千金怎样?」 「有意思!」 「这主意不赖!」 一时间,茶馆喧哗起来,一阵热络开起赌盘来了。 有了赌局,小老百姓的眼儿更集中在那半个月之后将举行的诗会。 总之,等着看戏就是。 人际关系不管到哪个地方、哪个朝代,都是躲不开的课题哪。余小小暗忖。 在云南,大唐王朝称之为「大理」的地方,她很幸运地遇上了余氏夫妇,承蒙他俩收留,甚至最后认自己为义女,跟着他们到金陵生活。 才做了三个多月的古人,更名为「余小小」的她还有很多地方没能适应;当她正为了融入生活忙碌的时候,突然收到州令邀请参加府上千金的生辰诗会的帖子,令她实在很难开心得起来。 生日就生日,一家人在家过不就得了,办什么诗会!还宴请年龄相仿的千金公子出席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认识那位千金小姐。 「不参加不行。」听见她夹带一点抱怨的疑问时,她娘这么说了。 「一来民不与官斗,虽然真要斗,我们也不见得吃亏。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我们做人要低调。」 低调?余小小实在很想提醒性烈如火的娘亲,她昨儿个把提刀上门要胁她爹疗伤的荒山五虎打成荒山病猫,一个个踢出余人居这事儿已经传遍整个金陵城,他们余人居离「低调」二字又远了一步。 但知恩孝顺的她没有说出口,听着娘亲继续「低调」地说:「一来就当长长见识,去看看千金公子哥儿们是什么德性、怎么过日子--当然啦,如果看上哪家公子哥儿也成,回来告诉娘,娘替你作主,虽然娘不认为金陵城那些个风吹柳枝晃的文弱公子哥儿有谁配得上你。」 言谈之间净是对女儿的无比自豪。 打从知道她十八就要满十九了之后,热心的娘亲就无时无刻不在为她的终身打算,找女婿找得很乐。 这可苦了她。才十八岁啦,虽然人来到了古代,可身体、脑袋都还是个现代人,十八岁的年纪在余小小的认知里还只是个未成年。 面对娘亲乐呵的期待,她只能摇头,乖乖出席,努力低调见世面就是。 她是这么打算没错,可现实却没打算放过她。 余小小忘了自己一七五的身高在大唐王朝,特别是南方,是多么显眼的存在,换算成大唐王朝的长度计量将近六尺,那可是一般成年男子的身长,再怎么低调,还是藏不住她姑娘家的身板足以「顶天立地」的事实。 若说是胡人倒罢,偏她一张温婉的鹅蛋脸和五官是道道地地的南方相貌,加上知道自己高挑的身板不适合南方姑娘襦衫罗裙的打扮,她一向穿着便于行动的大理服饰或胡装,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乎-- 唉,只能说先天条件容不得她低调,后天环境也不给机会。当她应邀出席,跟着州令府里的领路丫鬟走进举办诗会的沁春亭时,有别于时下千金的身高与装扮立刻让她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当丫鬟唱出她的身家姓名时,余小小并不意外会听见接二连三的噗嗤窃笑。 这不是第一次,是以她处之泰然,知道只要不在意,人们自会觉得没趣收场。 恍若无闻,她噙着淡然笑意的眼梭巡过众人,最后在角落找到空位。 正想举步走向那方不起眼的角落藏起来好观赏这「世面」时,一道清朗的笑声从右侧直冲入耳:「哈哈哈……这么高大的个儿竟然叫小小?哪里小了?我实在看不出来!」 此话一出,一声「噗嗤」后头跟着笑声,像钩子似地勾出众人强忍的笑气,一时间,欢笑声响彻满亭。 余小小循着声音很快便找到带头起哄的人,看见的瞬间,脑中浮现「艳冠群芳」四个字。 一双带钩的眼顾盼生辉,飞扬的眉在俊美的容貌上添增了三分英气,挺鼻菱唇,丰神飘洒--涂小小欣赏的目光一路下移,却在瞧见对方平坦的胸膛时减了几分。 是男的,且还是个尚未变声的美少年。 并非她排斥美少年,但一个男生对女生说那么不厚道的话--余小小摇头,原以为是另一位女扮男装的俪人,还想着有机会攀谈结识的她立刻打消主意。 第六章 美少年似乎被她的目光惹恼,霍地起身,抬高下颚看着她。 「看什么看!一个姑娘家这么直勾勾地看人,知不知羞啊你!」 余小小回神,抬眸看见对方那双烧火的怒目以及存心挑衅的神情。是她的错觉么?这人似乎是针对她来的。 为什么? 「看!看再久,本公子也不会接受你!」美少年拂袖,坐回原位。 接受?余小小不明白美少年话里的意思,才要开口问,就看见美少年座位前后左右的年轻男女动了起来。 送茶水的送茶水,递方帕的递方帕,安抚的安抚,忙着招呼气炸的少年。 被宠坏的小鬼一个。余小小暗忖。 「若不是见公子年少俊秀,小小还以为家父也来了,多谢公子提醒,差点就让公子如此娇艳的美貌迷去心魂,真是好险哪。」拍拍胸口,配合一下。 她本就不是颗软柿子。不常动怒并不代表她没脾气,可以任人欺凌。 几句话呛得美少年一张俊俏脸蛋忽白忽红,最后变成铁青,转向今日的寿星-- 「你怎么会请这种人来扫大家的兴?」 「这个……」今日的寿星--州令大人之女,更是名满金陵的才女周屏幽看了看两人,歉然地看向余小小。「余姑娘,请看在屏幽的份上,别把展言的话往心里去。」 余小小淡然一笑,欣赏周屏幽得体的进退大方。 「周小姐放心,小小明白,不过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小小不会与之一般见--」 「你说谁是孩子!」那头的美少年又跳了起来,这回真的是毫不客气地指着她。「别以为你是余无缺的女儿我就会点头答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竟取这种可笑的名字,真不知你爹娘是怎么想--」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断美少年的话,余小小的身手快得让在场所有人大大吃惊。 前一刻述温和无害的眼,此时熠熠生光,竟有一股凛然的气势,衬着顽长的身形,教人难以侧目回避。 余小小俯看略矮自己一些的美少年,温婉如玉的声音转硬,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能说,公子难道不知?」 「你!」 「余姑娘……」 「失礼了,周姑娘。」余小小向周屏幽投以抱歉一笑,先礼后兵。 「不是我不想忍,但孰可忍孰不可忍。」 不待东道主人回应,余小小环视众人一巡,最后回到口无遮拦的美少年身上,冷箭直刺:「听见有人侮辱自己的双亲还不上前喝止是不孝;见人遭难而冷眼旁观则是不义;知道朋友失态却旁观置之就是不忠。」 几句话就把现场的千金公子哥儿全骂了进去,但在气头上的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被宠坏的美少年实在太过分,他身边的人也实在太不明辨是非曲直--一群欠人教训的屁小孩! 每个人都有底线。这人拿话嘲讽她、取笑她都不打紧,至少只是对她一人,忍过就是;但扯到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义父义母,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不管在哪个时代,她都不容许有人折辱她的家人。这是她的底线。 回头揪住因为挨了耳光还处于呆楞状态尚未回神的美少年衣襟,使力拉高他与自己平视。 「至于你--拿别人的名字大作文章、辱及对方爹娘就是不仁。」 被扣上不仁罪名的美少年依旧呆楞,讶启的唇、肿红的脸、涉世未深的眼荡漾无辜天真笔直注视着她,乍看之下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风情。 怎么会有这种美少年……余小小甩甩头,收敛心神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何针对我,但若要寻衅找碴冲着我来就好,别拿我爹娘发难。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好自为之。」 话完,余小小松手放人,无视对方跌坐回椅子上的狼狈,双目扫过在场所有人。「显然小小不适合如此盛大的场合,行举失态还请诸位海涵,就算小小欠诸位一个人情,今后若有需要小小帮忙之处,请到余人居相找。」 不待众人回应,余小小转身看向呆立一旁的寿星,蓦然想起「民不与官斗」五个字;心底暗叫了声糟。 「小小今日鲁莽,还请小姐包涵。」既然是胡装打扮,她选择抱拳向今日寿星打揖赔罪,并从袖口暗袋拿出一个雕工精细的木盒,一边思索怎么样的话才能搓圆被自己弄得这么糟糕的场面。「听闻小姐闺名屏幽,小小心想或许是取自呵淡烟流水画屏幽中的‘屏幽’二字,故特别采集大理银钩花,制成雪花膏做为小姐生辰贺礼。此膏极具扩肤养颜之效,小姐佳丽天成,此物对小姐虽是锦上添花,却是小小的一番心意,还请笑纳。」 十六岁之前便才貌双全、名冠金陵,周屏幽的聪慧才学不容置疑,旁观余小小的言行,惊讶的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油然而生。 看着她送上的礼物,秀美的丽容绽放嫣然柔笑,抚上呈礼的手,连同贺礼一同托握在一双白玉柔荑中。 「屏幽谢过余姐姐。」 见对方雍容有礼的行举,余小小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应该没拍错马屁,成功灭火,不会给爹娘添麻烦才是。 但为了避免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决定早早走人。 向周屏幽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赶忙告辞退场,结束自己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后一次的同侪聚会。 当余小小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沁春亭,几乎所有的名门千金、富家公子无一不松了口气。 「行举粗陋至极,哪里像个姑娘。」某某公子见有机可乘,立刻嗤鼻发难,讨好地走到周屏幽身边,打开摺扇扬啊扬,用心打造出金陵公子哥儿风度翩翩的形象。 「瞧她送的这贺礼--雪花膏?呵,屏幽小姐丽质天生、芳仪天成,哪里需要这等俗物,真是的!余人居又怎么着,说好听点是大夫,说实在的,不过就是走方郎中,有什么了不起。」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是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咦!」某家公子疑惑地看向周屏幽,不知她为何忽然吟诗。 虽听不懂,还是要捧场。收起摺扇拍掌,「好诗!不愧是金陵才女,古人曹植七步成诗,屏幽小姐未出一步就已成诗,在下佩服。」 周屏幽淡淡扫过那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一眼,想着是该给对方冷眼还是客气的微笑。 她还没想清楚,就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方才受气、正憋闷着一肚子火的美少年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当场很不客气地给那位公子难看。 谁教他针对余人居就罢了,连出身御医世家的自己也给掺和进去。 「秦少游的‘浣溪沙’,你没读过至少也该听过--」嘶,好痛!混帐,竟然打他的脸! 被他一讥,某某公子一张脸蓦地刷白,怆惶告病退场,不敢多留。 周屏幽回眸,望进一张龇牙咧嘴得有点狰狞的俊容。「你回神了?」 「那家伙……」美少年瞪着余小小离去的方向,气得只差没咬碎他一口白牙。「难怪余家一藏就是十几年,不敢让她出门。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哪里像个姑娘了!」该死,手劲还真大! 「你真这么以为?」周屏幽转头,看见美少年捂着脸颊的苦样,只觉好笑。 「不然呢?瞧她那打扮,还有走路的样子,根本没把自己当姑娘看--嘶!」 「傻展言。」周屏幽伸出玉指轻戳了美少年额头一记,转身望着曲廊,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敢说倘若余姐姐相貌与我不相上下,金陵才女非她莫属。」 「才女?刁蛮悍妇还比较适合她。」东方展言哼声嗤笑。「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接受我爹的安排娶她。」他咬牙,一个不小心又扯痛脸颊,嘶叫呼痛。 周屏幽柳眉一动。「可别后悔哦。」 「绝不后悔。」东方展言双目横扫,态度强硬。 就这样,全金陵百姓关注的生辰涛会在一场谁都没想到的火爆中草草结束,州令大人没挑到满意的东床婿,也没谁家的公子看上谁家的千金结连理,赌局开不成,下注的摸摸鼻子收回赌金,当没这回事。 不过,余小小掌掴东方世家公子的暴行倒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成了金陵的新八卦。 第七章 之所以会传得这么快、这么热烈,全是因为苦主所致。 十四岁起即以俊美惊艳全城的东方展言,可是金陵姑娘们心中的夫君人选之一,就这么被姓余的河东狮巴了一掌,怎么不引起公愤?明里暗里,可把余小小骂得臭头烂耳了。 又隔几日,由于余大神医掌上明珠余小小的悍妇之名拍板定案,不少有意与余家结亲的门户赶忙猛敲退堂鼓,抓住准备要去提亲的媒婆,要求另寻佳人良媳,还特别指明务求温良恭俭让。 另一方面,沉寂多年、关于三代御医的东方府与江湖神医的余无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因为这事再度成为金陵百姓的话题,被拿来冷饭热炒,增添新料。 至于话题中的两位主角-- 余小小继续努力适应她穿越时空后的古代生活,在诗会之后没多久就跑来造访她的癸水中,再次与怎么样都用不惯的卫生带(注:古代卫生棉)奋斗,苦思改良妙方。 至于那位被宠坏的美少年东方展言-- 生平头一遭吃瘪、惊愕得忘记反击、屈辱至极的遭遇让他好一段时间是不出产,在家里头徒生闷气。 【第三章】 余人居最深处的里院,是余小小最喜欢的地方。 幽静、鲜少人至的里院位置恰好,日照足而不烈,阴暗有却不寒,正好让她用来培植钟爱的盆栽;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到这里照看这些日子以来收集或抢救下来的植栽。 顽长的身影穿梭在摆放绮丽盆景的花架前,一会凝视,一会动起手中小剪,谨慎庄重地修剪旁出的杂草,如此费心的施为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余小小脸上温润的笑容未退一分,手上优雅的动作也未减二nw,非常自得其乐,浑然不知自己数日前一记河东狮掌,打得整座金陵城天摇地动。 连自己可能上门得婚事也给打飞到九霄云外都没发现。 何婉柔走进里院,看见女儿的背影,又怜又惜地轻叹口气。 这些日子的相处,够她了解这女儿的性情,从一开始只是仗义相助到现在,她是真的疼爱这贴心温婉的孩子,私心里早认定这孩子是上天怜她多年来思女心切,送给她的乖女儿。 虽然这女儿有些地方挺特别的-- 说实在的,她活到这把年纪了还真没晃过哪个十来岁、芳华正俏的姑娘像她这么沉走来着。 相处了好一段时日,何婉柔发现女儿的兴趣并不多。除了医术和武术外只有三样:盆栽、泡茶、下棋--修身养性得让他们这对年近四旬的夫妻傻眼,想到自个儿三不五时打打闹闹、彼此吃味的行径,更是羞傀到姥姥家。 才十八岁啊,兴趣竟然这么地老气横--呃,风雅恬静;也难怪性情温文如水,行事沉稳若定。 唉,都不知道谁是长辈谁是晚辈了真是…… 但这也无法减轻她与夫君对她日渐深重的疼爱亲情,特别是在听说州令府诗会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可…… 那事儿会是真的么?她这性情沉定得像老人的女儿会做那种事吗? 「娘,你不饿吗?」 「啊?啊啊?」何婉柔回过神,抬头,才发现女儿正俯看着自己。 「林伯刚来通报,说早膳已经备好,爹在饭厅等我们了。」 「呃?哦?哦?」 余小小打量娘亲难得犹豫的神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可真不像平常想到什么说什么、性情直爽无羁的娘。 「娘有什么事要跟女儿说的?」 何婉柔打量女儿,瞧这身板,虽说高了些,但隽拔挺秀,一身胡装衬托出豪迈英气,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卓荦不凡,愈看……思,愈觉得女儿不但耐看,还挺有味道的! 何婉柔牵着她,并肩往饭厅走,问:「告诉娘,你是不是在州令千金的生辰时会上打了东方展言那小子一巴掌?」 东方展言?谁?」 「就挨你巴掌的那个。」 「……是。」 「告诉娘,你为何动手。」 「娘是听见城里的人说才知道的?」见娘亲点头,余小小苦笑。「娘都知道了,还要女儿说什么?」 「传言十个里头九个假一个不真,怎么能信?」何婉柔嗤哼。「再说了,我没理由信外人不信自己的女儿--东方展言那混小子拿你的名字作文章不足以让你动手打他,那小子一定又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女儿一时情绪失控,若要女儿向东方公子道歉--」 「你道歉作啥?」 「女儿绝对不要。」 母女俩同一时间开口,不同的话语,同样的意思,心有灵犀得让两人吓了跳,瞪大眼看着对方,不一会,同时笑出声。 何婉柔先收了笑。「这事就算了。那小子是该教训,仗着那张皮相,让人给宠坏了真是。以后看见他也别理,同样是医,他们东方家看钱办事,只医宫不医民,跟咱们没关系。不过……」何婉柔眼神闪烁异样的情绪,顿了会,继续道:「我跟你爹商量过了,换名字也不是不可行--」 「女儿喜欢这个名字,笔划少又好记。」余小小停下脚步,转身与何婉柔面对面,凝视的眸光温蔼沉定。「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让女儿觉得自己身边好像多了一个妹妹--爹说小小比我小两岁。」 何婉柔愣了住,不知怎地,觉得女儿此刻的声音以及话语有些诡谲,像猫爪似的,探进自己心口,轻轻地翻搅着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 「小小……」恍惚低哺,何婉柔不知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悲感。 猫爪似的声音持续往深处抓搔,拨弄着她内心最底处的伤痛-- 「尤其是在娘叫女儿名字的时候。」珠圆玉润的嗓音似水柔情,缓缓地渗透进对方藏在最深处的伤痛,尽己所能地给予温暖。 她早就注意到了,收容她的义母始终没有放下丧女之痛:在古代被归于积郁成疾的心病,在读过心理学的她看来,是长年压抑情绪无从发泄的心理问题,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帮上忙,怎能错放。 「让小小永远是娘的小小,好吗?」余小小抽出暗袋里的帕子,轻轻拭去娘亲脸上不自觉流了满腮的泪。 好、好……何婉柔想这么说,但声音--声音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只能点头,像抓住浮木般紧握女儿为自己拭泪的手,一次又一次,用力点头。 泪水模糊了视线,丧女之痛、思女之苦,一点一滴,随着眼泪宣泄、释放。 原以为自己早流干了泪,直到这一刻才知自己其实只是忍住,拼了命地忍着不去想、不掉泪,不愿再让夫君为自己担心挂怀。 同样为丧女伤心痛苦,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再添他愁? 蓦地,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真慢啦,我等得饭菜都凉了。」故作轻快的嗓音参杂几不可闻的哽咽。余无缺展臂,用他所有的温柔将妻子搂进怀中。 多年来,他的妻子始终不肯面对爱女早逝的事实,积郁成疾,时而夜半梦魇,时而恍惚不宁,躲在人后独泣,沉痼多年的心病令他束手无策。 心病还须心药医。但妻子的心药已深埋在九尺黄上之下魂赴酆都,非死不得相见,饶足冠有神医之名的自己也束手无策,绝望地认定丧女的心痛会伴随妻子直到此生终了,没想到这个在大理遇见的孩子-- 只是一时心念收为义女,将名字转嫁,日子久了,竟真的有种女儿活了过来的错觉。 余无缺抬头,难掩激动地看着站在一旁的余小小,彼此对视的眼中含泪,是喜悦、是感动,是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半晌,他腾出手,抓住女儿的手。 这孩子,天生就是从医的料,是他道道地地的余家人! 余小小反握爹的手,回以笑容道:「爹、娘,找个日子一起去看小小好吗?让我们姐妹俩认识一下。」 余无缺低头,一直等到埋在怀小饮泣的妻子点头,才连连说好。 「偶尔要一家子聚聚的是不,娘?」 何婉柔死命点头,终于痛哭出声,忆起自己已多年不曾到女儿坟前见她。 从目睹她敛棺入葬的那一天起-- 「东、方、展、言!」震天咆哮一路从外头杀进东方府,震得屋梁一颤,吓跑好几只路过停驻屋顶的雀鸟。 第八章 被点名的人还没踩上前厅门前的石阶,一张木凳就迫不及待飞出来迎接。 东方展言侧身,俐落躲开热情扑向自己的木凳,看着它「匡锏」一响,四分五裂。 「爹,你找我?」 「找你?我还想揍你!混帐!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东方渡又抓起一张木凳高举半空,瞄准儿子的脑袋作势又要丢去。「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还想瞒着我!要不是今日到你周世伯府上拜访,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哪--好你这个孽子!竟然让余无缺的女儿当众难堪!今儿个要不打死你,我东方渡就跟你姓!」 「我们本来就同个姓,有什么差别?」 「你、你、你这混帐小于!枉我养你至今--」东方渡一口气梗在胸口,憋得说不出话,一手撑桌,弓着背急喘。「呼、呼!你、你这混小子,这亲事我连提、提都还没跟余家提,称、你在人家面前撒、撒什么野……你这个不孝子,坏你爹的大事你很得意是么?我养你是为了碍我事的吗!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对人家说那些话……」 「我又没说错!」东方展言拍桌,咚一声,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别过脸不看他爹,「她那么高,又壮得跟牛一样--」 「余姐姐高是高,但高姚得穠纤有致,展言,你言过其实了。」周屏幽莲步轻移,越过门槛朝东方渡福身行礼。「屏幽拜见东方世伯。」 「你来得正好,帮我教训教训这浑小子!」东方渡边调息边道,想到自家么子失礼的言行就头痛,幸好周家丫头管得住他。 也不想想余家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东方家虽是世代御医,医术却比不上在江湖上有「神医」称号的余无缺;若能娶到他的女儿,从他女儿那下手窃取医术,对他们东方家是多大的帮助啊。 ……偏偏让这孽子给毁了! 「世伯请先息怒,此事交给屏幽便是。」周屏幽安抚道,示意家丁将东方渡扶回房里休息。 几名家丁连忙整理父子吵架后凌乱的花厅,不一会,为少爷与娇客送上热茶,恭敬退下。 顷刻过后,花厅里只剩东方展言与周屏幽二人。 周屏幽不请自坐,白玉小手捧起茶盏啜饮,不发一语,浑然忘记自己受托教训东方家这个顽劣的么子。 吊诡的是,周屏幽愈安静,东方展言的表情就愈古怪,端方的坐姿就愈别扭,最后活像屁股长虫似的,「霍」地一声跳起来,双手拍桌。 「够了!」少年白皙俊美的脸蛋说不出是气红还是羞红,艳如春桃,只有一双眼夹带火气,隔空锁视气定神闲的女子,「想说什么就说!少装神秘吊人胃口。」 「我没想说什么。」周屏幽放下茶盏,翩然起身,似有离去之意,好像进东方府不过是串串门子、讨杯茶水,顺道歇歇腿。 东方展言瞪眼,不敢相信她真的只是来喝茶的。 周屏幽走了几步,停下。 果然有话说。东方展言面露得意,等着听她对自己说教。 正好拿她的声音当安眠曲小睡一番养养神。 「交代下人,这茶不宜久泡,太涩味了。」嫣然一笑,转身走人。 「周屏幽!」东方展言拔脚追了出去,碍于礼教,隔着数步距离挡在她前面,阻她去路,「你当真没话跟我说?」 「有什么该说的?」周屏幽反问,侧着脑袋,状似思考。 直到东方展言不耐烦开口欲催时,才开口:「我有没有说过那日出现在诗会的余小小并非余小小?」 带钩的眉动了下。「什么?」 「从我爹那听来的。真正的余姑娘早在四年前遭难亡故,当天你我所见主人是余神医在大理收养的义女--我猜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她得顶替余姑娘的身份过日子,若非如此,谁愿意顶用别人身份,一辈子当那人的替身?」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可能按我爹的意思娶她。」低闷的声调里隐含压抑的憋屈。「我不是我爹的棋子。」 「要我说,若是想让余家拒绝你爹的提亲应该还有其它方法,拿她外貌和名字作文章,甚至口不择言差点辱及收养她的爹娘,也难怪她会生那么大的气。你那做法到底阴损了点,真的做得太过了,你可知现在外头怎么说余姑娘的?」 「不关我的事。」东方展言哼声。「只要达到我想要的效果,谁管得了那些,最好是能说到余家上门找碴结下梁子,如此一来就没有转圜余地,省得我爹哪天心血来潮故态复萌,又动起联姻的歪脑筋。」 周屏幽秀眉紧颦,显然并不认同东方展言的作法。「外头传她凶悍成性、言行粗鄙--」 「她那日若忍气吞声回家哭爹叫娘不就没事了。」东方展言打断她的话道,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换作其他家的千金,最多就是缩在一旁哭、找人安慰,哪个会像她那样又动口又动手的?」 「我挺欣赏她的。」周屏幽突然道。「那日她所说的话句句在理,把所有人骂掺进去了,却无人能反驳。」 「那是因为气势!」十六岁的少年闹起别扭,哼声:「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准能不吓一跳?」 「哦?」周屏幽挑眉。「所以我们金陵城最俊美的东方四少被吓了跳?原来东方四少的胆子这么小?」 「你--哼,好男不跟女斗!」东方展言扬掌做出送客的手势「不送!」 螓首轻摇,叹息:「你这拗脾气要是再不改,以后看有谁家姑娘受得了你。」 「你啊。」东方股言眼珠子一溜,恶戏地笑了。 「你当每个人都只重外貌无视才德?」周屏幽很不客气地表明白己看不上他的态度,「再怎么外貌姣好终会鸡皮鹤发,只确学识能力才是立足于世的根本。」 「这世道,靠脸就能混饭吃了。」东方展言冷笑,脸庞流露不属于这年纪的愤懑,「才学满腹又如何?光是身份就可以压相你终生不得志,还有那因你的外貌、身份,无时不盯着你看、品头论足的人,别忘了人言可畏。」 「你太在意四周的眼光了。」周屏幽忧心揽眉,「无论如何,你至少得向余姑娘赔罪,说明原委。本来,向余家提亲之事就是世伯自己的主张,她是无辜的。」 「事情做都做了,道歉能改变什么。」他也不过是看准时机发难,破坏他爹打好的算盘,杜绝联姻的可能,不但是帮自己,也是在帮她,两个人都得到好处,他为什么要赔罪?「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犯不着谁,赔罪?呵,我不认为有这必要。」 不等她说话,东方展言迳自抢先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门为她掀起轿帘。 周扉幽迟疑地步出东方宅院,回头还想再说什么,看见他执拗的表情,心知任凭自己再怎么说,这人也听不进去。 只希望有天他能想通,振作起来,别误了自己。 【第四章】 在旁人的眼里,东方展言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出身御医世家的他,上头还有嫡庶合计三个哥哥、四个姐姐;虽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荡,加上达宫贵人为求完善诊治,私下给的礼金,以及药材商贾为求与太医院搭线牟利孝敬的茶水费,几代下来,堆叠出东方家丰厚的根基,够他就算轮回三世都当废柴也吃穿花用不尽。 若东方展言是个性情温顺平庸、不求上进的人就罢了。 坏就坏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还很聪明,看见三名兄长先后跟随在爹亲身边习医,当然也忍不住想跟进。 只是不知为何,东方渡拒绝教授;被他缠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习医的理由拒绝他--这种不合理的打压怎不令心高气傲的他气得牙痒! 十二岁时,东方展言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始了他的反抗大业。不让学,他偏要学!非但学,还要比三位兄长学得更好! 于是,他曾躲在暗处偷看爹教导兄长医术,也曾假扮学徒往药铺跑,学习辨识药材,但-- 谁教他长着这么张醒目的脸,不管怎么乔装打扮就是会被认出来,送到他爹面前挨打挨罚,背地里还要忍受兄姐们的冷嘲热讽。 接连几番下来,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怎么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否定与嘲笑持续了近两年,东方展言终于向心底堆叠已久的不甘愤懑屈服,放任自己堕落沉沦,开始吟诗作对,和同龄的富家公子哥儿们四处游玩、打哗说笑,参加诗酒聚会,美其名是崇尚风流,实则是自甘堕落。 第九章 他开始一身华贵,毫无忌惮地出入公子哥儿流连聚集之处:花楼、酒肆、茶馆、客栈--随着次数增加,他绝色的相貌逐渐广为人知,混到十四岁,便以俊美风姿闻名金陵。 对一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年来说,很难意识到这样的自我放逐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日积月累的不满忿怒昏聩了他天生的聪颖才智,糊里糊涂地错把这种自甘堕落当成反抗,甚至为此感到得意。 他变成十二岁时的自己最不屑为之的绒裤子弟。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他并没有发现。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一青山绿水,初夏微风送凉,夹带芳草清香,吹入座落在径道旁高台处的观景石亭。 石亭内,或坐或站近十人,有男有女--男的是衣着华美翩翩贵公子,三两成群,或是赏景,或是吟诗对弈;一边,几位闺秀千金,或着胡装或扮男装,俏丽轻灵,各显风姿,落坐于石亭品茗或与同行的公子对弈、谈趣。 石亭外,数倍于公子千金人数的家丁丫鬟们排排站,时而穿梭于石亭与马车间传递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时则忙着为自家娇贵的少爷或小姐扬凉,送帕拭汗。 东方展言趁众人忙络谈笑的时候,悄然退至石亭栏杆倚坐,拉起袖子挡在嘴前,偷偷打了个哈欠。 一大早,经常玩在一块儿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游玩。 虽然不怎么想,但与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两相厌,倒不如出门和这些熟识的玩伴骑马赏景随便什么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该做的就是放浪形骸--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气啦,东方展言心里讥讽自嘲地想。 冷眼旁观家丁丫鬟为服侍主子来回奔走,在初夏盛阳下忙得一身汗,他实在不懂,出外踏青游玩,这般劳师动众有何乐趣可言,还不如独自一人策马山野恣意徜徉还比较痛快自在。 偏偏有这种想法的,只有他一个,啧。 东方展言收回视线,不再看石亭内可笑的场景,转身背对玩伴凭栏而坐,一脚着地支撑、一脚届起踩上石栏,转头面对径道,跳望一片油绿的农田,殊不知自己的动作全落在身后玩伴们的眼里。 十几双--不,是连同随侍的家丁丫鬟们二三十道视线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栏凭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无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东方展言做起来就是优雅迷人,摆明是腻味不想理人,东方展言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副置身于外的飘逸洒脱。 真的是--只要脸蛋生得好,万种风情七分俏。 成为焦点的东方展言依然无所觉,脑袋放空任视线态意游走,心里想着待会儿要编什么理由提早离开。 视线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侧,眯眼细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视的对象身上瞪穿个窟窿似的。 余小小,她怎么会在这?还-- 「她在干嘛?」惊讶过度,他不自觉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东方展言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你在看谁啊?那个人?是你相熟的人吗?要不要打声招呼,请他过来凑凑热闹?」 「咦!那不是余小小么?」终于,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认出了人。 「她搬那么一大盆植栽做什么?」 「难不成她想这样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还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开了自以为高明的玩笑:「这么孔武有力不去渡头当捆工实在可惜。」 此话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来。 东方展言神色未动,视线扫过余小小,特别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会,什么话也没说。 「说到这,我得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展言。」站在东方展言右侧的、也是方才主动向他攀谈的公子哥儿突然转移话题,引众人注目。 「怎么说?」疑问声此起彼落。 就连东方展言也是眉锋轻挑,收回视线,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等着对方下文。 发现自己成为焦点,公子很是得意,「刷」地一声打开摺扇,扬了几下轻风,故作潇洒,没发现自己刚才用力过猛,扇面多了道裂痕。 「惨遭怪力掌掴还能生还,依然是我们金陵最俊美的贵公子--这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什么?你们说对不对?哈哈哈……」 才说完,就见众人或笑或嗔,乐得好不开怀。 这边有人起了头,之后也就不乏附和的人了。 「听说西市陈家药铺曾托媒提亲,结果知道那余小小在州令大人府上的暴行之后,立刻差人把媒婆拉回来,要她另外再找,还特别指明要个性温驯婉约、娇小玲珑--就像王小姐这般蕙质兰心的好姑娘。」未了不忘对中意的佳人献殷勤,逗得对方羞红满面。 众人闻音,又见才子佳人互有好感,笑得更加畅怀。 唯独东方展言,非但末笑,眉头还因此深锁,面露郁悒,一股火气直往肚子里灌,在丹田烧了又烧。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心思去注意关于余小小的流言,直到此刻。 东方展言沉默地听着一个接着一个、绕着余小小打转的传言,才知道事情的严重度超乎他想像。 竟然被说得这么难听……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一时愧疚,心口像梗了什么似的,憋屈得难受。 就在他实在受不了、欲出口喝止的时候,方才话题中的王家千金忽然按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名顶着双边包子髻的丫鬟见状,慌得哭喊出声:「小、小姐!」 「我、我头疼……心……心口闷……」男装打扮的王家千金脸色惨白如纸,直冒冷汗,虚弱地呻吟:「肚子也疼?嗯……」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小玉啊!顺子哥,小姐出事啦!」 一名家丁闻声跑进石亭,跟着丫鬟蹲在自家主子身边,又看又问了老半天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憨实的脸上流露焦急,无措地看向众人。 「求求各位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们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风花雪月他们懂得不少,但这种急症发作谁都没看过,更别说是因应了,只有站在旁边跟着干着急的份。 好不容易有人出了主意:「快将小姐抱上马车,送回城里找大夫!」 闻言,众人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纷纷点头附和,一行人七手八脚,忙着将人往马车上带。 站在最外侧的东方展言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看着所有人为了忽然身体不适的游伴手忙脚乱,他呆立原地如置身事外一般,流露出像在观赏一出闹剧似的表情,忽然对于自己为何站在这里感到荒谬、困惑。 眼看着几名游伴作势要拉人拖上马车-- 「送回去人也死了。」他开口,声音夹带愤怒,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们。 一听见「死」字,众人赶紧放手,惊慌的家丁与丫鬟大哭失声。 「丫鬟留下,其他人离开亭子到外头等去!」东方展言不耐大喝,自己也退出亭外,接着问:「谁家有带凉水、盐巴的?」 「凉水有是有,可盐巴……」家丁看了看彼此,摇头。 真是……东方展言的火气愈烧愈旺,一是因为天气热,二是因为身边没一个人在这时候能派上用场,除了--东方展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应该还没走远吧? 「先把凉水送上来!你,还有你、你、你!帮她松开襟口擦汗扬风!」 在这种慌乱的节骨眼,听见指挥若定的声音,在场的人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什么也没敢多想,一个命令一个动作。 见众人开始动作,东方展言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石阶。 其中几个心眼多的同伙见他如此动作,以为他要逃跑,也跟着想逃。 谁知东方展言跑到径道上就忽然停下,往左边回城的方向放声大喊:「余小小!」 不远处,左肩扛着药箱、双手合抱一盆雀梅的余小小停下脚步,左张右望。 咦!谁在叫我? 体温稍高、皮肤湿冷,心口慌闷、腹痛欲呕…… 第十章 余小小结束诊脉,从药箱取出白色瓷瓶,在昏厥的病人嘴里滴了十滴,交代丫鬟们继续杨凉拭汗,又请家丁到附近农家买盐,才起身走向等在亭外的众人。 「这姑娘是热衰竭--呃,我是说中了暑热。」差点忘记,这年代还没有「热衰竭」的症状名。「刚已经让她服下十滴水,一会儿就没事了。 醒来后再让她喝点掺盐的凉水,稍事休息就好,」 听她说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余小小这时才有余裕打量他们一行人,淡淡地笑了。 「你们穿太多了,出来踏青方便就好,简装轻骑,再带壶掺盐的凉水;一点银子就够了,像你们这样穿穿挂挂不热才怪,还坐马车出门,想不中暑也难。」 东方展言看了她一眼,惊讶她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无礼!你懂什么!」心高气傲的公子哥儿哪容得下当众难堪,立刻炸毛。「我等金贵之躯,岂是你这粗鄙之人所能比拟!你皮相肉厚、孔武有力,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 才几岁就这样盛气凌人,还自以为得意,啧。 「金贵和虚弱是两回事。诸位还是多多运动、强身健体,少纵乐吧。」 师承余无缺,余小小也渐渐能从人脸色看出身体症状,实在有几个已经--嗯,有肾竭精衰之相。 这个女人……东方展言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不知道自己的唇已经在对方直言不讳、惹毛同伴的应对中上扬,正噙着笑。 炸开了锅的公子很火大,偏偏嘲弄的对象太冷静,害他像是把拳头往棉里打,怎么也不着力,最后只能恨恨咬牙,暗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对了,我来之前是谁做的紧急处理?」余小小有点好奇,想着或许这里头有人适合习医也不一定。「做得合宜妥当,想必也学过医吧。」 「哼,还用得着你说,」吃瘪的公子推东方展言出来充场面。「御医世家的东方四少在此,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那还要她过来作啥?看见对方说完就自己胀红了脸,想来是发现了自己的矛盾,余小小也就好心地闭嘴不语,没有点破。 但他方才提到的东方四少--东方展言么?脑海中闪过一张气炸胀红依然俊美的脸蛋,一会,脑海中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方才急着救人没注意,这下一看,才发现这人就在自己面前,好像还是他把自己给叫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带十滴水?」 「已经入夏,在药箱里备妥解暑药方是常识。」东方展言闷说,一双眼巴巴地,把余小小的药箱当藏宝箱看。 「你懂医?」 「……」东方展言抿唇,久久没有答话。 「你怎么来的?」余小小突然丢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东方展言回神,立刻猜到她这么问是在打什么主意。 「我骑马。」休想他帮忙运东西。 此一时彼一时,方才是情况紧急才不得不叫住她,现下--他不想跟余家的人有任何牵扯,尤其是她! 「也是可以。我委屈点。」 「嗄?」 不待他拒绝,余小小将方才放在一边的盆景抱到他手上,背起药箱步下石阶,往疑似东方展言的坐骑。 她运气很好,看中的那匹通体油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正是东方展言的坐骑。 「还不快点送我回去。」 「嗄?」不知道为什么还跟着走的东方展言表情扭曲得很奇怪。 余小小回头,圆眼一挑,温和中带着三分捉弄人的笑意。「没学过‘怜香惜玉’四个字?」 「……你是吗?」好怀疑。但东方展言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脚正往对方走去,手里还抱着一盆不算轻的雀梅盆景。 这小子--「难不成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扛着这箱抱着那盆,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走回去?」知不知道什么叫绅士风度?装一下会少他一块肉吗?余小小腹诽。 「手无缚鸡之力?」东方展言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拔高了。「我倒想看看那只让你绑不起来的鸡长什么德性。」 这女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睁眼说瞎话」!当初是谁巴他一掌,当众把他当布袋揪的?刚又是谁肩上背着药箱、手里抱着盆景在路上晃悠来着! 「这么容易激动--肝火过旺不是好事。肝阳化火,肝经蕴热,容易头晕面红,目赤口苦。甚至昏厥发狂。」余小小停在黑马旁边,有点伤脑筋。「怎么上去?我没骑过马,教我。」 「你--」东方展言突然觉得无力又无言,这女人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真不应该为了那瓶十滴水叫住她……好后悔。东方四少边想,放下怀里盆景,要她拿药箱当踏凳上马,接着拍去箱盖上的灰尘,将之挂在鞍头上,再托高盆景让她接手抱在怀里,确定一切妥当,走向马头,手握缰绳,牵马走人。 「就当还你人情,没下回了。」东方展言恶狠狠地说。 「你还没教我怎么骑马。」她想学。来不及练轻功飞来飞去,至少可以学着骑马驰骋山野,倒也不错。 「休想,想学自己找师傅去!」 「我正在找啊,师傅。」余小小乖觉道,表情带了点凋侃,与其说是在认真拜师,倒不如说她在逗弄人。 「不要半路乱拜师。」别扭的美少年皱皱挺鼻,不知道自己唇角又逐渐往上扬。「我没空教你。」 「你学过医的吧?」 「……」上扬的唇角倏地垮了下来。 「有没有兴趣到余人居当学徒?」 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忘了吗?我是东方家的人。」 「那不是更好吗?听说皇宫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方,加上我爹教授的医术,你一定能成为神医第三。」 第三?「为什么是第三?」 「我爹第一,我第二,你当然排第三。」余小小口气很不小,字字坚定,仿佛自己说了就算。 「要是知道你爹不在乎徒弟姓啥名谁,我爹肯定会开心大笑,不再动提亲的念头--」倏然收口,东方展言想起马背上正坐着另一个当事人。 「你说提亲吗?」说到这她才想到。「如果你在屏幽的生辰诗会前来找我,把这事告诉我,就不会有那天的事发生了,东方展言。」 屏幽?东方展言注意到她直呼周屏幽闺名。「你们--」 「后来认识交了朋友,她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余小小露齿而笑,自然毫不做作的姿态,衬以今日色调鲜艳明亮的胡服装扮,让坐在马背上的她看来更英姿潇洒,可惜怀里的盆景让她灭了点威风。 「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用什么方法,我爹娘都不会答应的。」余小小说得保留,没告诉他,当她娘知道当日详细经过后,气得差点提刀上东方家抓他来砍。 东方展言很难说清楚自己听见这话说的感觉。 是放心,可又有点莫名的着恼,感觉好像他被嫌弃了似的。 「我也不会答应。」余小小欣赏着怀中的雀梅分心道:「我不想嫁人。」嗯,回去之后要先翻盆调养,之后再修剪成云片状。 「为什么?」东方展言想也不想就问,没意识到自己问得多么突兀。 专注于盆景的余小小也没想太多,随口便答了:「我的目标是行医天下,有家累拖着不方便。」 拜托,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家累」啊。东方展言白眼翻了两翻。「你才是那个‘家累,好不好。」 「我会的东西很多,不会拖累人。」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注定当家累。」 余小小的眼睛终于从那盆雀梅移向牵马的人,盯视他的后脑勺。 「看不出来你的想法如此保守迂腐。」 都什么时代--呃,还是古代;但大唐王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虽然还是没有她那个时代来得高,可也不至于到得把《女诫》奉为圭臬的地步;这时代的女子可以很有想法,周屏幽就是。 说他迂腐?美少年的表情僵冷了下来。 「原来你喜欢听话没主见的姑娘。」 「谁喜欢了!任人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像个傀儡--」等等!他干嘛跟她说这个?为什么话题会转到这来?东方展言好困惑。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两人一马进了金陵城门,弯进西大街,逐渐接近余人居。 第十一章 蹲在余人居门口整理药草的伙计,一边不时抬头往大街上望,发现两人一马逐渐走近,认出坐在马背上的人,立刻跳起来朝屋里大叫:「小姐回来了!夫人、老爷,小姐回来了!」 这一喊,喊得整个余人居动了起来。 「小小!」何婉柔第一个从屋里冲出来,正好看见她踩着药箱下马。 「娘,我回来了。」余小小将盆景和药箱交给伙计,才腾出手轻拍娘亲臂膀。「路上临时遇到有人求医,耽搁了点时间,让娘担心了。」 「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何婉柔没有再说下去。「回来就好。这位小公子是--」 本想趁机走人的东方展言却错过时机,让何婉柔发问留住。 他打揖道:「在下复姓东方,东方展言。」 「东方展言?」何婉柔右眉挑动。「你就是东方家那个么子?那个长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东方展言?」 东方展言冷了脸,实在不想回应这个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 若不是还记着自己给余小小添的麻烦且对方年长,依他的性子,早就开口回骂。 「来人!把我的苗刀拿来!」 余小小连忙走到两人中间。「娘,过去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害你声名受损叫误会?」何婉柔杏目夹火,狠狠瞪视犹不知死期将至的东方展言。「好你个东方小子,敢这样欺负我女儿--老爷呢?请他出来见见据说是金陵最俊俏的风流--小、白、脸。」 小白脸引东方展言也炸了。「你说谁是小白脸?」 「除了你还有谁?正事不干,成日呼朋引伴花天酒地的人有什么资格嘲弄我女儿?在你们郊外出游吟诗作对的时候,我女儿不是顶着太阳跟她爹上山采药就是出城义诊!当你们入夜赏月饮酒作乐的时候,我女儿秉烛夜读钻研医书!你说,你们凭什么笑话我家小小!」 「你--」东方展言气极,却找不到地方反驳。 「柔儿。」余无缺飘逸儒雅的身影施施步出,看向女儿的眼神慈爱温和,更有说不出的骄傲。「女儿你回来啦。」 「爹,快点劝娘--」呃……余小小傻眼,瞪着她爹手上的苗刀。 「来,站到爹旁边。」余无缺温文的笑脸没变,一边很干脆地将苗刀交到妻子手上。「砍个七刀八刀而已,你娘身手很快,几下就过去了。我们家的碧玉凝脂专治外伤,止血生肌功效极佳,不会闹出人命的,别怕。」 七刀八刀……东方展言闻言,一张俊脸倏地刷白,一旁的余小小先是一愣,之后努力憋笑。 嗅!有了对挺自己的爹娘是幸福,但挺过头了实在--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女儿?」护女心切的余氏夫妇愣了住,这还是他们夫妻俩头一遭看见性情温顺的女儿失态大笑。 东方展言也愣了,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开怀大笑的时候,不知怎地,竟无法收回目光。 「爹、娘……」余小小拎起袖口一角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一手搂住准备拔刀砍人的娘纤细的腰,又伸手抓住爹的臂膀。「女儿跟东方公子已经误会冰释当朋友了,请爹娘宽心。」 「可我气啊!」至今回想起来,何婉柔还是忿怨难平,为女儿抱屈。 「他也有他的苦衷。」余小小扳转娘亲身面,往屋里送,一边劝:「就请娘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偷偷腾手向还呆在原地的人做暗号,要他趁机离开。 东方展言不是没看见,只是--看见她被家人如此重视,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同样世代医家,为什么差这么多?只因为他是庶子就得被迫放弃?被当成棋子,平时摆在那,等需要用时再作安排? 为什么?东方展言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指甲深陷掌肉仍不觉痛。 那股长年梗在心中、被迫必须庸碌无用赖活着的愤懑,比起肉体上的痛楚更强烈十倍。 「你是个好苗子,可惜出生在东方家。」 闻声,东方展言茫然移目,才发现余无缺站在自己身边,尚未离开。 「不过……」余无缺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一会,摇头。「你也不会是个好大夫。」 「为什么?」他不服气!「你凭什么说我不能--」 「你重视自己更胜于他人性命。」余无缺直言不讳。 瞬间,东方展言脸色刷白,仿佛被人戳中痛处一般。 余无缺继续道:「就算有医术,也缺医德,最后不过又是一个在太医院里冠有东方姓氏的「御医大人」,一个系出名门的‘医匠’。」 不只戳中痛处,更如狂雷击中脑门,东方展言整个人僵直在原地,表情似惊讶又羞傀,是气愤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解脱,复杂得难以用言语确切形容。 余无缺再次端详眼前少年,这回意外地笑了。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何尝不是你另谋出路的机会?是福是祸端看人为。你不笨,别浪费你的才能,孩子。」 这人……东方展言的神志陷入悠恍迷离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听见余无缺的话后萌生了这几年来未曾有过的神采,那是种闪烁着掺和希望的振奋光芒。 但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走向坐骑,恍恍惚惚上马,失神地扯缰任由坐骑趔趔起起,脑海中反覆余无缺对自己的看法-- 「你足个好苗子,可惜出生在东方家……」 须臾,马行迟迟,个久穿过城门,徐行于驰道上。 「这何不是你另谋出路的机会?」 心,逐渐发热,为着那在脑中盘旋不去的声音。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怎么也忘不掉,愈咀嚼愈有味,寓意深远…… 「是福是祸端看人为……」 几句话,像钩子,采进他脑海深处,钩出那沉潜在最底层的思维,那尚未明朗、还处于只有隐约轮廓的暧昧念想。 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很久,久到连遗忘本身都不复记忆。 「你不笨,别浪费你的才能,孩子。」 东方展言握缰的手倏然一紧。 「驾!」 通体油亮、四蹄雪白的名驹,在主人双蹬夹击的喝令中,如飞箭,扬长疾奔。 --别浪费你的才能…… 什么才能?他有什么才能?若行医不是他想走的路,什么才是? 【第五章】 「接下来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儿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上来往奔波的百姓,一边犯懒地问表情同样无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气已经热得救这些娇贵公子哥儿受不住,现不出个门至少也要带一个家丁跟在后头扬凉递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赏景?」玩伴之一提议。 「嘁,你疯啦!这种天气。」玩伴之二「啪」一声收起摺扇,指着外头晴朗无云的蓝天。「傻子才会在这时候爬那劳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样一不小心中暑热就去啊。」 「说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转向东方展言,一脸打探。「展言,我听说王老爷准备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听到有八卦可聊,一伙人精神都来了,一个个挺身往半卧木椅、瞪着屋顶发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虽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气,倒也是婉约美人,一手湘绣名闻金陵,真是令人羡慕,也不枉你当日英雄救美。」 众人八卦中的主角东方展言只是抬了眼,一副「与我何干」的反应,实在非常不给玩伴面子,更减了众人兴致。 「别这样嘛。说说看,这亲事你怎么看?」 「不要烦我。」东方展言哼了哼,转身背对众人。 这些公子哥儿可也不是没脾气的,…个个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宠、随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儿,哪里受得了东方展言一再无视!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儿就忍不住带头发难了。 「瞧瞧东方四少的脸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许咱们这位名满金陵的四少喜好与众不同,不偏好婉约纤秀的王家小姐,喜欢的是余人居的余小小哪。」 「真的吗?展言?」听不懂个中暗喻的大有人在,还一脸好奇跑到东方展言面前追问:「你真的喜欢那个一点都不小的余小小?」 「谁喜欢了!」东方展言狠狠瞪了发难的家伙一眼,才回头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儿。一起玩乐了这么大段日子,他还是没记住对方的名。 第十二章 「可不是么?谁会喜欢上那样的姑娘。」发现气氛不对,有人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女子首重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那余小小怎么看都没有,尤其是妇容--谁会放着像王家小姐那朵纤柔娇花不要,去挑一棵参天大树,你们说是不是?」 天差地别的比喻逗笑了在场自以为风流的公子哥儿们。 东方展言没有笑,但也没有说什么,静静地看着眼前已经一起厮混了两三年的同伴,愈发觉得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 仔细想想,眼前这些人,他连谁是谁都不知道,仿佛自己从来不曾与他们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来当初自己是怎么遇上这些人,又怎么会跟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到处厮混? 强烈的违和感让他更懒得与众人应对。 他到底在做什么?过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连一丁点可以拿出来自豪的记忆都没有! 那天离开余人居之后,东方展言发现自己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 满脑子绕着那天离去前余无缺对自己所说的话。 不过就是短短的几句话,没有语重心长的劝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训,只是个局外人的平淡言论,却如千钧重般压在他心头无法或忘,以至于他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整个人像掉了魂一样。 等到他被这种情绪缠到不耐烦,应玩伴邀约出游想转移注意力时,看见玩伴嘻笑纵乐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愤怒。对玩伴的纵情欢乐、对日子的浑浑噩噩、对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愤怒,愈来愈多的愤怒! 对时而失魂、时而烦躁的自己,更是--气到几乎可以说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以前从不觉得奇怪的,为何现在--什么都看不顺眼、什么都不对劲? 「我说东方四少,大伙这么关心你,你一句话都不吭,不是摆明不把我们当知己看么?」方才发难的人见东方展言皱眉不语,状似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心里更气,暗忖着要怎么恶整这个总独占众人目光抢尽锋头的家伙。 才想着,忽然眼睛一亮,继续道:「快别不好意思了,环肥燕瘦、青菜萝卜,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欢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大伙儿朋友一场,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开口,我们大家一定帮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伙人跟着瞎起哄,笑闹着要当事人东方展言表态。 不堪被激,近日心绪浮躁的东方展言终于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谁会喜欢那种高大爱说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离我远一点,愈远愈好!」 「这样够远吗?」身后忽然飘来声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离的温润询问。 听见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声音,东方展言背脊乍凉,像掉进千年寒冰窟似的,整个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处,柔美的嗓音夹带无奈叹息。 周屏幽没想到会遇上这状况。 今日天气忒好,难得小小也愿意放不医书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议上街逛逛,没想到看见他和玩伴在茶馆吃茶,想着前来打声招呼,谁知道会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唉,她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场尴尬。 东方展言没有回头,怒瞪最先开始这话题的人,瞧见对方得意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你是故意的!」 得逞的人耸肩,两手一摊。「我什么都不知道。」话完,朝站在外头的余小小与周屏幽二人行礼。「外头暑气正盛,两位若不,介意,请入内喝杯茶、歇歇腿一 「不用了,方公子。」周屏幽拒绝,菱唇虽扬却无笑意,纯粹客套敷衍。「展言,虽然我一向视你如弟,可……罢了,多说无益。我答应小小送她广幅绣画,近口会很忙,你别来找。」 看着馆内背对自己的身影激灵了下,周屏幽虽然觉得难过,但也生气,更无法不为自己敬重喜爱的好姐妹出头。 上回还情有可原,但这次他真的太过分了。 「干嘛这样。」余小小抬高视线,梭巡过茶馆里每个人的脸,只漏了背对着她、一直没有转身的东方展言。「你看不出他们故意作弄他吗?」 被她这么直接挑明,里头的人表情也僵了。 周屏幽转身,看向听见方才那对话便立刻往后退三大步的余小小,摇头道:「别为他说情,不值。」 「不是说情。」她想太多了,她不过是就事论事。「发现自己交的净是些猪朋狗友,不但只会玩乐,还会陷害自己,这种感觉已经够糟--」 「余小小!」,带头恶整的公子哥儿跳出来,凭栏指着街上的人叫嚣:「你、你说谁猪朋狗友?」 「谁问谁就是。」余小小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你这么做,或许会让东方展言难受,但这些人会更乐,他们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呢,你何必中他们下怀,弄得亲痛仇快的?走了,不是要去绣坊挑绣线?我还没逛过绣坊,带我去见识见识。」 她言之有理,但--「小小,你当真不生气?」就连她都气得不轻了,偏当事人还气定神闲,修养好得连她都自叹弗如。 「气?我气啊,被说成那样,怎会不气。」话虽这么说,但嗓音不只一如平常地温润好听,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那你还--」 「我也佩服他们啊。」见周屏幽一脸疑惑,余小小进一步道:「他们一定是相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生病、不会有上余人居问诊的一天才敢说这些话,怎能不佩服?你说是不?」 此话一出,言下之意吓得里头的公子哥儿们个个面露惊惶。 周屏幽会意,也笑了。「的确。更令人佩服的是连御医世家的东方府也给得罪了;还有我,我也替你这位好姐妹生气着呢。走吧,我们先去绣坊逛逛,之后再回府品茗。我爹说你泡的茶比我好,今日要不教一手,可不放你回去。」 不愧是官家千金,一番话点出了身份、说明了交情,还提醒他们这一闹顺便得罪了州令府,句句柔和,字字带刀,砍得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的贵公子们体无完肤。 余小小没想到才认识不久的朋友会这么挺自己,还挺得很--官僚。 「可惜大唐王朝不准女子入朝,你不当官真是太可惜了。」 这么腹黑,若能入朝为官,就算没做到宰相,至少也是一部尚书,她想。 「屏幽志不在此。」周屏幽牵起好友的手,往绣坊走去。 余小小任周屏幽牵着,两人翩然离去。除了刚开始的那一间之外,都没有再看东方展言一眼,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全身绷紧的东方展言也不曾回头,双手紧握垂在身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恼、是怒……低垂着脑袋,谁也看不见,只瞅见两朵藏不住泛红的耳廊。 「这下怎么办才好……」有人开始不安了。 「什么怎么办?」带头作弄的人也慌了,可为了面子,还是要撑住。 他转而走到东方展言面前,仗着自己略高于他的身势,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我隐忍很久了,东方展言,你东方家世代御医又如何?终究只是替人把脉看病的大夫,让你跟着我们不过是拿你图今话题热闹而已,当朋友--得了吧,你不过是庶出,你爹还不让你学医呢!」 见他不语,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说得更张狂了:「今日就把话说开了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以后想跟我们往来就安分点。」 「若我不呢?」 「啥?」 东方展言缓缓抬头,这些天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像是卸下压在双肩多年的重担般,他笑得轻松惬意。 在场的人眼见他不怒反笑,还笑得这么……说不出的好看和古怪,每个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咯蹬了那么一下。 「我说,若我不呢?」 不?「不安分就等着--啊!」突来的一拳打偏贵公子的脸。 从没见过东方展言动粗,在场的人这才开始警觉事情恐怕不如他们预期,以他方才的身手来看,他们人多不一定会打赢。 他竟然会武,众人无不心惊。 他们知道东方家庶的幺子受制不得习医,再加上东方展言从不刻意卖弄,是以他们并不知道他并未因此荒废日常文武的学习。 第十三章 「我说不,是不想跟你们来往。」嗤鼻冷哼,视线扫向刚被自己打偏的脸。「报上名来,我总要知道自己打的是谁。」 「你--你这混帐!」气不过的公子哥儿一声吆喝,扑向东方展言。 旁边的人,被拖下水的、跟着出拳搅和的,一个接一个,全冲了上去,对象只有一个--老让他们在姑娘面前相形见细的东方展言。豁出去了!他们也忍得够久了!年少气盛,谁甘心当陪衬的绿叶! 一时间、茶馆陷入混乱。 是夜,结束金针渡穴的学习,余小小抽出针包上的金针,妥善收回针盒,忽然有感而发:「爹,你说人的外貌是不是很重要?」 「呃?」一旁正阑弓步按掌平挪的余无缺愣了下,很意外从不在乎外表的女儿问了这么个问题。 「有人说相貌讨喜先蠃三分理。如果这话是真的,那相貌平凡的人是不是生来注定先吃三分亏?」 余无缺莞尔。「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日久见人心,再怎么貌美,心肠狠毒如蛇蝎也是枉然。」打拳的动作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 「可相貌生得好毕竟吃香啊,人总喜好美丽的事物,这是天性。」余小小说,戳着针包,声音意外地听起来闷闷的。 呃,今儿个和周家那小姑娘出门遇上什么事了?余无缺暗忖,怎么听着听着觉得女儿动了凡心? 这可不得了,余无缺连忙走过几个招式,提早收式结束每晚必行的养气调息,走到女儿身后。 「我说小小--」 「是。爹有何吩咐?」 「你不是才刚收针,怎么又在下针?」看了眼。「幸好是针包,要下在人身上不死也残啊,针包都给你穿透了。」 啊?余小小愣了下,低头看手上的针包。「哎哟。」不是收好了? 赶忙收拾,难得手脚慌乱的。 余无缺更好奇了,坐在女儿身边的板凳,问:「说说看,我余大神医未来的女婿长什么样子?」 「嗄?」打五禽戏也能打到走火入魔么?「爹在说什么啊?」余小小惊呼,不知道自己眼神飘了几飘,双颊难得泛起红潮。 「你脸都红了。」就这么张老实脸想骗谁,道行太浅了。「还不从实招来。」 「爹,你只从医实在可惜,女儿发现你也挺适合审人问案的。」 「可不是谁都有这福气让爹审问的--还不快说。」岂容她转移话题。「哪家小子让你动了凡心?还是耍我拉你娘一块儿升堂?」 那还得了。「娘知道了肯定回房拿刀。」上回没砍成,娘还记着的。 余无缺一听,眉头扭成蛐蛐儿,表情古怪。「东方府的么子?」 余小小忽地激灵,有点埋怨:「我说爹,你会不会太聪明了?」 「这是为爹毕生之慽.」余无缺抬手捂心,表情沉瘪地说。 ……无言。她最不擅长应付这种人,这人还是她爹啦!「本以为是娘吃定爹,愈相处愈发觉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是爹把娘吃得死死--女儿眼拙,今儿个才算长了见识。」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女儿,还要让爹等多久?再不说,等会你娘就找来了。」余无缺忍着笑提醒。「不如爹这就去把你娘请来?」 余小小垂肩。「爹,你就像我亲娘和大哥两人加起来一样,女儿招架不住啊。」 「那就老实点吧。」知悉义女所遭遇之奇事的余无缺听见义女提及亲人,并不惊讶,虽然当初刚听她讲述时的确吃惊不小。 幸好多年行医,期间见过许多奇症,也遇过一些古怪,虽然义女说的穿越时空之事他不甚明白,倒也能坦然接受,毕竟世事本就有许多是人所无法理解之事。 不过因为担心妻子未必像自己这么容易接受,他们父女俩说好保密隐瞒,只有独处的时候可以放心一提。 「女儿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个外貌协会的会员。」唉……原来她也这么肤浅。余小小对自己非常失望。 「女儿啊。」余无缺苦笑。「外貌协会是啥?会员又是什么?」 「就是只重视外貌不重内涵、肤浅至极的人所组成的思……帮派?会员就是帮众的意思。」她好肤浅啊……唉。 余无缺大笑。「那小子也不是没有内涵,只是出生在东方家,又被严禁习医不得志罢了。倒是--爹很好奇,为什么是他?」 余小小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一开始注意到他,的确是因为那张好看的脸,但会印象深刻,却是他在诗会上刁难女儿。」 「哦?」余无缺抚须。原来是不打不相识啊。 「若他真的有心欺负人,应该是一脸得意、兴奋莫名才对。」余小小仔细回想那时东方展言的表情。「但他不是。苦着脸欺负人,好像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做错事又不得不做,当下女儿只觉得奇怪。后来认识屏幽,听她说了,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不想被他爹牵着鼻子走的反抗。方法是笨了点,但很有用。」 余无缺呵呵笑了出来。「是啊,被东方展言一闹,东方渡就算在街上遇见我或你娘,也会摸摸鼻子绕道走人,的确省下不少麻烦,可你的名声也损了不少。」 「那不重要。」余小小挥挥手表示不以为意。「但他就真的可惜了,明明有天分却不能习医,东方家的规矩真奇怪。」 「他没你这心肠,学了也是白学。再者,我朝对于御医多有限制,对三代入主太医院的东方家更是。不得于民间设馆行医,不得私授医术,九族不得涉入药材买卖等,限制之多,与其说他们在行医,还不如说他们在做官。」 「御医是医官,他们的确是官啊。」余小小道。 余无缺一笑。「在行医救人之前他们得先当官做人,经手的不是病人,而是踩在他们头顶上的主子。」 「如此说来,东方展言不能当大夫倒是好事。」余小小思忖。 「以他那糟糕的个性,要真当上御医,大概第一天就被皇帝送到午门问斩了。」 「这不是因祸得福么?你不必担心守寡。」 「爹!」余小小翻了白眼。「女儿只是注意到他的外表。那相貌任谁都会多看几眼的不是?至于喜不喜欢--女儿只能说外表是不讨厌,但人不怎么欣赏,若要在他和四处行医之间选一个,女儿只会选择后者。」 「就算真喜欢上了?」 她点头:毫不迟疑:「就算真喜欢上了。」 余无缺定定看了她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半晌,终于败下阵来。 「我得说你比你娘难缠,女儿。若往后真能有个女婿,无论是谁,爹同情他。」 当她老公有这么可怜吗?余小小不服。 「爹这话说得太早了,女儿连喜欢的对象都还没个影儿呢。」 「看来与其等着抱外孙,还不如指望你娘生一个让我抱比较快。」 余小小一愣,会意过来,难得激动地跳了起来。「娘有了?」 余无缺喜色上脸,点头,比出一根手指头点明胎期。「我想等过完前头三个月安胎后再让她知道,免得她患得患失,反而不好。」 「也是。有孕首重心绪,心宁则神定,神定则胎稳,不过娘这么好动……」 「这就要劳你多担待点了,女儿。」有个能商量的贴心女儿真好。 「应该的,那可是我弟弟呢。」余小小咧嘴,想像未来弟弟的模样,露出期待的笑容,总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份温柔及天真。 「是男是女还不知啦,瞧你这表情,」比他这个当爹的还兴奋。 「不管。爹想好名字了么?」 「你是小小,下一个当然是大大。」 「嗄?」忽然发现她家爹爹似乎不怎么会取名。「可别跟女儿说若将来再生一胎就叫中中。」余小小瞎说,纯粹起哄。 没想到余无缺竟然眼睛一亮,赞道:「好主意!」 ……事实证明,她爹真的很不会取名字。 和余无缺又聊了一会,余小小回到自己的厢房。 关上门,放妥针具,虽是该就寝的时间,却了无睡意。 她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想着自己方才和义父说的话。 「那家伙个性太糟了……」她低喃,想起下午的事,自然也想起东方展言当众大吼的话。 「谁会喜欢那种高大爱说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离我远点,愈远愈好!」 第十四章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那张脸有什么好看?」 咚,一颗石头飞过半掩的窗,落地。 「是很好看……」唉,她果然肤浅。 咚、咚!两颗石头。 「可惜个性太差,让人连朋友都不想当。」 咚、咚、咚上二颗石头。 余小小转身,从右侧成堆的医书上随便抽了一本翻开就读,完全没发现有只捧着满掌碎石的手从半掩的窗口伸了进来。 手腕一翻--咚咚咚咚咚……大石小石落地板。 「谁?」 「……我。」窗外的声音迟疑。 有点熟,但不太热。「这位大侠若欲求诊,明日请早。」 经常有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夜访余人居求诊,足以余小小对这种夜半潜入求医的高人行举已经见怪不怪,除了方才被石头的声音吓了一跳之外,态度还算镇定。「对了,明日求诊请记得走大门,不送。」 窗外没有离去的脚步声,倒是送进一声郁闷的叹息。 「是我。东方展言。」 「你爬我家的墙作啥?」余小小走到窗边,低头看地上碎石,双眉微拧。 他爬--「我爬什么爬?那么矮的墙,一跳就进来了我爬什么爬。」 跳?用跳的?「你会轻功?」 「少看不起人!」气闷。为什么她的反应不能再正常点? 一个人,还是个男的,深夜潜入,就站在她闺房外,正常的姑娘-- 不,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吓得大喊有贼,她呢?问他爬墙作啥?还质疑他会不会轻功-- 「你竟然会轻功?」余小小不敢相信。他才几岁,为什么也会?难不成轻功是大唐王朝百姓的基本功夫? 「我五岁开始练武怎不会?」咬牙,这女人到底把他看得多扁啊! 「真过分。」余小小想也不想,低叹。 「哪里过分?」半掩的窗可没法挡下她的声音,东方展言听见了,心情更差。「难不成我就得真的什么都不会,当个废物你才高兴啊?」 「并不会好吗!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东方展言,你这么晚了翻我家的墙就只是想炫耀你会轻功?」骑马、轻功--自己想学的他都会,唉,不开心。 「谁在跟你炫耀,我是来道一」倏地收口,吞下后头那个「歉」 字。想起方才的对话、自己的口气--都是她,把他给气得忘记自己是来道歉的。 「你到底进不进来?」 「嗄?」 余小小不等他回应,迳自打开房门。「进来吧。」 「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姑娘?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 为什么是他来提醒她?东方展言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真的是气到不行。 「好了,别撑了。」见他坚决不肯进房,余小小只好走出去扶人。 「都受伤了还逞什么能。如果你真爱面子,就不该这时候来找我。」 东方展言退后一步闪过她伸出的手,脚下不慎踉跄,整个人晃了一晃。「谁想得到你会开门--」 「要我扛你进去吗7」余小小开始挽袖,一副本姑娘说到做到的强硬态势。 真是够了,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毫无男女之分?怎么可以-- 「我自己进去……」输了。 「这还差不多。」余小小先进房,端起盆架上的空水盆往外走,在与进房的东方展言错身而过时开口:「等我一下。」不待他答话,人就大步走远了。 进姑娘闺房还是十六年来头一遭,说什么都不自在。东方展言一进房,就这么站在门边,视线定定落在桌上,不敢四处游移。 那桌--「好乱……」他傻眼,先是看见靠墙那侧歪七扭八堆成山的书册,沿着桌缘还有几本凌零摊开的书,接着是文房四宝,旁边是一个--白布人偶,上头沾着墨渍,只差用朱砂补上生辰八字就可以拿去行巫蛊之术了。 这真的是姑娘的闺房吗?东方展言好怀疑。想起姐姐们的闺房,虽然没进去过,但至少曾在窗边看过,哪个不是整整齐齐、粉香扑鼻?这里光桌子就乱成这样,更别提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但-- 不难闻。应该说,比起胭脂香粉的味道,他还比较喜欢这味道,虽然味道重了点,东方展言心想,不自觉地闭上眼。心神渐次恍惚…… 「让让,你挡路了。」 倏然醒神,东方展言尴尬地侧身让路,脸上微热。 「过来坐下。」余小小将药箱放在桌上,装了温水的水盆搁在盆架上,指着桌边的木凳说。 「哦。」怆惶回神,东方展言无法多想,恍惚惚照做。 余小小拉来烛台好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谁这么恨你,净往你脸上打?把你打得跟猪头一样。」她说,拧干布巾,清洁他脸上的血污。 「嘶!」东方展言颤了下,瞧见她俯下的目光,感觉自己被鄙视了,顿时着恼,咬牙忍痛,不再出声或多作挣扎。 「痛就叫出来,哭也行,我不会笑你的。」 才不会上你的当!东方展言闷哼,惊讶地发现余小小擦拭的力道减了些,已经不像方才那么痛。 他感到迷惘。下午才发生那样的事,应该生气的她却在帮自己疗伤-- 她为什么不生气? 余小小停了下来,低头:「还是太用力了?」 被这么一问,东方展言才意识到自己看她看得呆了,神情扭捏地收回视线,目光闪烁游移。「你怎么知道我受伤?」 「石头。」确定没事,余小小继续清理他的脸,见他露出不解的表情,才又说得更详细:「上面有血。」 「喔。」 ……沉默。无话可说的沉默笼罩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偌大的房室,只有偶尔的水声、时而低嘶的痛呼声,开开合合的琐碎声响。 余小小忙了好一会,确定伤口都上了药,最后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放进他手里,转身整理药箱,边交代:「给你。明天开始照三餐饭后服用,让你强筋健骨用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医者父母心。」余小小想了想,又从药箱拿出一小罐药膏交到他手上。「这是碧玉凝脂,给你,记得每晚睡前把脸洗净抹上。这药很好,没几天包管你从猪头变回人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都说医者父母心,你不懂?」被打傻了吗? 「我是不懂。」东方展言看着她的侧脸,烛光闪烁,在她侧面的曲线裹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析透出朦胧的柔美。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份异样的专注。「我只知道换作是我,一定已经动手打人,不可能还出手相救,没有再多踹几脚已经算佛心来着。」 余小小愕然。「你还是不要学医的好。」爹说的没错。 「余小小--」 「嗯?」余小小随口应了声,却等不到下文,疑惑地转头,发现对方站在旁边,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一下子皱眉,一下子扬唇傻笑,一下子又抿嘴,一整个纠结。「如果没事,可以走了,不送。」 「你……是不是喜欢我?」 咯哆!药瓶滑手,掉在桌上滚啊滚。「……嗄?」 「所以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不会生气。」怎么想也只有这答案才能将她的作为合理化。「因为你喜欢我。」东方展言不知道自己原本红一处紫一块的脸此刻已经绋红满面,两只眼睛--其中一只还肿得只剩条缝,直勾勾看着不发一语的她。 被打成猪头的俊脸就算因为害臊而满面羞红--仍然是颗猪头。 余小小连续三个深呼吸。 「我本来以为你很聪明--」 瞧见她逼近,不知怎地,东方展言下意识地往后退,「我是聪明--」 「但我发现我错了。」她打断他。「你是笨,很笨很笨的那种笨。」 东方展言恼火。「余小小,我不会因为你喜欢我就容忍你!」 她继续走近他,逼他后退。「我不是不生气,但我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发脾气。」 被节节逼退的东方展言脚跟绊了下,一转眼,被逼到房外。 「若我当场让你难堪,不过是称了他们的心,让你找我当街对骂,然后呢?隔日变成城里供人闲嗑牙取乐的新话题?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会怕?」东方展言不信。「你根本不在乎。」 第十五章 「是,我的确不在乎,我爹娘也不在乎,但他们会因为流言蜚语指涉的对象是我而为我心疼,我不想让他们挂念这种小事,所以能免则免。」 看得出她不在乎和知道她真的不在乎是两回事。至少他就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更嫉妒她的洒脱。「你难道不知人言可畏?」 「之所以人言可畏是因为你‘畏’,心里一旦怕就真的输了。不畏不惧,人言能奈我何?」 不畏不惧……东方展言仔细咀嚼她话中深意。 「再说,若我不动声色,他们反而会怕,想着我是不是哪天会趁机报复,担心以后上门求诊不会有好果子吃,有了这层顾忌,他们以后就不敢犯我,这比当场动怒要来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为什么不?」 「你气他们?」 「当然。是人都会生气。」 「但你没有生我的气--」 「谁说我没有?」余小小哼哼冷笑。「东方展言,除非对方穷凶恶极,救治有害无益,否则无论是谁我都会救--对我而言,一个人的性命永远排在我对这人的好恶之前。大夫的职责就是救人,我帮你上药纯粹是因为看见有人受伤,我无法视若无睹,如此而已。请你不要妄自尊大。清醒一点,东方四少,你以为你是仙还是妖?能长生不老?长得好看又如何?终有一日鸡皮鹤发、齿牙动摇,到时不过就是个老头--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在你相貌出众的份上宠你纵容你,更何况你现在这张脸根本不能见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往侧跨一步,抓来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 「吓!」这谁啊!东方展言瞪着镜中模糊难辨的脸,烛光昏黄看不清楚,但看得出惨不忍睹,他甚至不觉得肿得只剩条缝的左眼是睁开的。 余小小满意地放下铜镜。「现在就请你趁着月黑雁飞高,赶快遁逃回家,别在街上晃悠吓人。」甩门,落闩。 东方展言瞪着紧闭的门板,抬起的手不知道要敲门还是敲自己脑袋。 他的脸依旧潮红,只差没滴出血来。 但他很清楚这回不是害臊、不是天气燠热,而是--深深的、从未有过的,羞愤! 她、她、她竟然当他的面甩门! 【第六章】 听说那人被禁足了。 到现在都过了十来天,还不见他花枝招展地在街上闲晃,想来这消息应该是真的。难得,金陵城的八卦里也有真的。 余小小转着杯子,边想着。 他有照她的话每天洗脸抹药吧?她很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思及对方任性高傲的个性,比较有可能的是他那晚回家的路上愈想愈气,最后干脆把她给的药全丢了。 但愿他别在这事情上闹脾气,唉。「就只剩脸能看,毁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琴音乍停,坐在琴台后的周屏幽起身,坐到好友身边。 「你说谁只剩脸?」 呃?她不小心说出来了么?余小小回过神,便见周屏幽端方坐在身边,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悠扬的琴音已止。 「你不弹了?」 「没有人在听,弹了也乏味。」周屏幽轻轻一叹,眉目流转,闪过一抹浅浅的幽怨。「不如谈天有趣。你刚说谁只剩脸能看?」 「还有谁?不就你那草包世交东方展言。」余小小也不隐瞒,手上为两人注入新茶。「试试,一早送来的,说是谢谢我爹帮他治病。」 周屏幽端茶就口,却是轻锁黛眉,静静地小啜。 「怎么样?」余小小探问。「这茶是他们自家种的,捻茶的工法虽粗,却别有一番朴实的甘甜。」不是好茶,但因为添了赠茶人的心意,变得十分美味,至少她就喝得津津有味。 「小小,你对展言是不是上了心?」 噗嗤!就口的茶盏溅出水花。 「咳、咳咳……」余小小呛了下,又咳又笑地瞟了她一眼。「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对那人上心来着?」 「你很少分心。」周屏幽不满地噘起小嘴,尽露女儿娇态。「却为他走神。」 「这样就算上心?」傻眼。古代的人对喜欢的认定标准还真不是普通的低,也难怪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姻缘定这种事。 「难道不是?」 「屏幽,」余小小又给自己倒了茶,喝完才继续道:「我不否认东方展言有张吸引人的脸,可惜个性太差又好面子爱摆谱,空有相貌却无才学,就连当朋友都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怎么上心?我是那种只重外表的人吗?」眉头轻攒,发现自己在说最后这句话酌时候,心里小小地抖了一下。 是啦,她是有点,但也仅止于欣赏,不想再有交集,免得气坏自己,又惹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让爹娘伤神。 周屏幽低头,似是在思忖什么,一会复抬头道:「他是好胜爱面子了些,但并非没有真才实学……」说话时,一双翦水双眸夹带某种深意端详着好友。「只是因为身在东方府,有他不得不的屈从。」 「你在为他说好话?」余小小眼睛一亮,倾身凑近她。「屏幽,上心的人是你吧?毕竟你们两家是世交,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郎才女貌--呃,如果是你们,应该说是女才郎貌,虽然你也长得挺好看的,可站在东方展言身边还是略逊一筹,但我相信论才学,他远远不及你。」 看她说得认真,表情无所动,周屏幽重新扬笑。「看来你是真的不上心。」 原来--「你这鬼丫头,竟然试探我。」真是的,是不是官家子弟都爱来这套试探入的游戏?「放心,若你真对他有意,虽然我不至于乐见其成--毕竟你好歹是名闻金陵的才女,值得更好的对象--但情爱不由人,看上个只有脸蛋的草包,我也只能祝你幸福。」 周屏幽忽然同情起东方展言。「展言受人注目不只因为相貌而已。真的。」杏眸一抬,视线越过她身后时,愣了一下。 余小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迳自道:「在我看来就是如此。」就算会轻功又如何?逃跑爬墙的时候方便而已。 「原来我只是个徒有脸蛋的草包。」孰料,身后忽然飘来瓮声瓮气的冷哼,伴着几声咳嗽。「真是抱歉--咳!咳咳……」 呃?余小小愣住,小小地激灵了下。 这算什么?现世报吗?她听他的壁脚,现在换他听她的。 眼神带着谴责地看向周屏幽。「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翻墙而入,我连差人拦他都来不及。」周屏幽苦笑。 「喂,余小小--咳、咳……」东方展言连咳了好一会,再说话时声音依旧粗嘎。「你在这里--咳、咳咳……做什么?」 「千卿底事?」余小小转身面对他,心情蓦地转好。「不错,有按时上药,脸救回来了。」难得他会听人话。 「你--」东方展言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偏喉咙一痒,逼得他又咳了起来。 余小小起身,将他拉进亭子里坐定,自己也跟着坐在他面前,三指按上脉门。「你该不会因为打架,被罚跪在祠堂受凉了吧?」她瞎猜道。 「只有第一天--」不对!倏地收口,俊脸胀红一片。「谁会被罚跪--咳!咳咳……」可恶!为什么在她面前自己老是藏不住话? 「别说话了。」余小小捏住他下巴托高,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你又想做什--」 「啊。」 「嗄?」 「不是嗄,是啊。嘴巴张开,我要看看你的咽喉。」见他闭嘴,似乎不怎么有意愿合作,余小小眯眼,决定搬出她娘帮爹对付不合作病人的手段。「你是想自己张嘴还是让我卸你下颚、让你尝尝下巴脱臼的滋味?」 一双桃花眼翻白了两翻。「你就不能--咳、咳……像个姑娘家…… 也不怕别人说你--」 「还说得少吗?嘴巴张开。」余小小往前一步,认真俯视大开的嘴,专心诊视的她浑然不觉两人过度亲近。 她不觉得,不代表没人注意。 她身上的药草味,淡淡的,比她房里的要好闻许多……东方展言有些恍惚,注意到自己的鼻尖差一点就要碰上她额头…… 怦、怦怦、怦怦怦,他发觉自己的心搏异常飞快。明知道这样的亲昵不合宜,却一点也不想推开。 「小小,你不该--」一旁的周屏幽出声提醒两人不合宜的亲近。 第十六章 才说到一半,余小小往后退开,一屁股坐回原位,眉毛皱了起来,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异样,接着又抓起东方展言的手把诊。 痛!这女人当他的嘴是兽夹吗?扳得这么用力。 「没发炎没肿胀,脉象平稳有力--你没生病啊。」 「早好了咳!咳……」粗嘎的声音如是道,参杂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懊恼。「就算不怕人言可畏,也至少……咳咳!学点含蓄矜持,留点名声让人探听--咳、咳……」 「树没有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余小小虚应了几句,揽眉思忖这人到底哪出了毛病,竟咳个不停。 咳!咳咳……听听!什么树没皮、人不要脸的……这人可不可以有一瞬间记得自己是个姑娘?为什么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自己不要脸?东方展言好想揪住她使力摇,当着她的面尖叫! 若不是还有第三人在,不能丢了颜面,他一定会这样做! 这厢,余小小完全不知道自己无心的顺口溜让美少年纠结到几乎吐血,此刻的她满心思忖少年的咳症从何而来、该如何对症下药。 一切正常,只是咳嗽、声音变--「啊!」苦恼的小小左手握拳捶上右掌,恍然大悟。「都忘了你才十六岁。」 「什么‘才’!」东方展言跳了起来。「是‘已经’!咳咳……我已经十六岁,按例律已经是成年的男人--咳!咳咳咳……」 「才刚开始变声,算什么男人。」啧,不过是变声,自己竟然-- 唉。 「你--咳!咳咳咳……」他要是咳死在这里,一定是她害的! 余小小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你若不想将来声音男生女调或像现在这样沙哑难听,这一年最好多喝点胖大海、金银花或罗汉果泡的茶水,少吃点辣、少喝酒,最好再少说点话,免得伤喉咙。」 东方展言一饮干杯,见她起身,想也不想便问:「你要走了?」 「我没那么不识趣。」余小小笑弯了眼,饶富兴味的视线来回梭巡两人。「不打扰两位谈心,告辞。」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东方展言目送一身鲜艳的大理服饰、姿态潇洒的背影离去,不自觉露出迷惘的神情,一种说不明的失落感削减了才被她激起的满肚子火。 她的洒脱更证实她对他没有多余的心思,真的就只是她说的医者父母、心。 怎么着?她可以跟周屏幽坐在亭子里乘凉赏景、喝茶聊天,就不能跟他吗!连一杯茶也喝不得是怎样?非得他有病有痛她才愿多留一会、多靠近他一点、多和他说些话是吗! 「去他的医者父母心!」可恶! 「展言?」 「我走了!」气得炸毛的东方四少霍地拍桌走人。 「东方展言,」再唤的声音里多了从未有过的严厉。 东方展言这才回神,惊讶地停下脚步,转身便见她脸色冷若冰霜,与平日的端妍优雅回异。 周屏幽横眉冷睇亭外的人,「你莫不是喜欢上小小了吧?」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喜欢上那个女人!」东方展言否认,没注意到自己回答的嗓音忽然变得又尖又高。 「是么?」周屏幽垂眸凝视手中瓷杯。「莫忘你今日所言。」 「我才--哎,不跟你说了,咳、咳……今天的茶不怎么好,改日送你新的。」身影迅速消失,追人去也。 被留在亭中的周屏幽静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 「多情自古伤别离,好梦由来最易醒,我真是……」 深怕追不到人,东方展言火速冲出州令府邸,左右梭巡只为找一道色彩斑斓的身影。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屈在右侧镇门石狮后头,不知在作啥。 「……」急慌的心绪忽然间消散无力,东方展言莫名有种想拿豆腐砸自己脑袋的荒谬冲动,转身欲离,却又不知怎地,回头缓步接近她,蹲在她身边。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看花。」余小小托起金银相间的花朵,淡笑。「你怎么出来了?怎么不和屏幽多聊会儿?」 「不差一时。」 余小小侧首想了下。「也对。你们两家是世交,早就熟透了。」真是的,害她枉作好人。 「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东方展言干脆放弃,伸手托起另一朵。「不过是金银花,有啥好看的?」 「正好让你摘回去晒干泡茶。」 「就这样?」东方展言不屑地收手。「金银花的花苞晒干是可以入药没错,现在开成这样,顶多取花冠氽烫热炒或煮汤。 余小小惊讶极了,忍不住转头送他一记「你不简单」的目光。 「你真当我是不学无术的笨蛋吗,」她一定是故意的,存心想气死他。 「你真奇怪,东方展言。」余小小起身,弯腰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 「我只是有点惊讶你知道,并没有把你当笨蛋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想,你自己炸毛个什么劲?」真奇怪。 不明白,也不想深思,余小小转身走人。 东方展言立刻拔腿跟上。 州令府邸座落于金陵北大街,这条街上多是富贵人家宅邸,不若市集人来人往,此刻放眼望去,整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人。 「你跟着我干嘛?」 「谁跟了?」东方展言一哼,「这条路就你能走?」 也是。余小小没有反驳,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听见身后脚步声又起,一时起了玩心,加快脚下步伐。 后头的人也跟着大步流星。我冲! 这还不叫跟?余小小扬笑,忽然停步。 「吓!」后头忽然发出奇怪的声响。 这家伙……差点颠仆在地的东方展言咬牙,怒瞪前方十步外的身影。 「你会不会走路引又走又停,也不怕跌倒。」真是!一边抱怨,一边拍去方才紧急止步时不慎沾上衣摆的泥尘。 抬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东方展言赶忙藏住狼狈,双手反翦身后装没事。 余小小忍不住莞尔。 「你真不是普通爱面子。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真的那么有趣吗?」 「谁在装--咳咳……」 「快回家泡茶喝吧,难得有一张好看的脸,总要配上相衬的好嗓音才叫相得益彰不是?」她劝。 东方展言花了好一会工夫才止住咳嗽,再抬头,发现她人已经衣袂飘飘,走远了。 他没有再追上去。 或者该说,他没有力气、也没有脸再追上去。 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余小小并不像其他姑娘会设法找理由接近他,或为了引他注意,假装讨厌他、对他的行事为人大肆批评。 是了,她或许也觉得他好看,但她不喜欢他;他许多作为惹她生气,但也没让她因此讨厌他--两人之间,说不上是陌生人,但也不是朋友。 朋友……东方展言想起自己曾从她口中听见这两个字,但那是为了阻止她娘拔刀砍他的权宜之计。 那晚帮他上药疗伤、方才为他看诊叮嘱,是因为她自许为大大,医者父母心。 她对他,不刻意讨好、不娇柔造作,知他是东方展言,也只当他是东方展言。 她用平常心,甚至多了点无视的态度对他:也用不多言、迅速离开的疏远举止一再告诉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她眼里,他不特别,也不重要。 东方展言变了。 近日里,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莫过于这则消息。 一向自诏风流、举手投足翩然优雅得有些刻意的东方展言变了。 这改变,要从某天他忽然凶性大发,在茶馆里与一向相谈甚欢、过从甚密的贤才俊彦们大打出手的事儿说起。 话说那日之后,东方展言是不出户,也不见人。 有人猜是因为茶馆那场架受了重伤,不得不在家中休养。 在等了十天仍不见人后,开始有人猜或许是闹出这等丑事气得东方老爷将人送山城……等等编得出、编不出的流言传来传去。 过了近半个月,才见他踏出东方府;怪的是,才一天又不见了。 根据东方府家丁传出来的可靠消息指出,东方展言稍早还高高兴兴地走出家门,可回府的时候表情哀感,也不知道足受了什么打击,回房后就把自己关在里头谁也不见;到了隔天还是一样,之后除了送茶水、送饭的家丁,没人见得到他。 第十七章 总之,就是一整个不对劲。 而日子在闲人旁观不解的疑惑巾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 就在金陵人心想东方展言大概就这么闷坏了、玩完了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大步流星地冲出家门,气势磅躏地杀到余人居门前,和余家夫人你来我往大吵,甚至上演全武行,被余家夫人给打趴,派人扛回东方府,休养了大半个月,又开始英姿焕发地穿梭在金陵的大街小巷。 他的俊美依旧脱俗,风采仍然翩翩,可眉宇顾盼间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韵,骄蛮倨傲的个性也改了不少,甚至会主动向人打招呼,笑脸迎人--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变了这么多,任谁都无法不注意。 可,奇怪了,他们发现变得更吸引入的东方展言不再与城里的青年才俊登高望远、吟诗作对、执樽对饮笑谈天下事。 更奇怪的是,他们经常看见东方展言追着一个人跑,不把对方的冷淡态度放在眼里,近乎死皮赖脸地瞎搅蛮缠,不顾形象。 而被他死缠活缠的那人-- 「余小小,等等我!」 因为发育,长了个子更显顽高的东方展言就在大街上当着众人面前,用他尚未变完声的嗓子呼叫前方相距十五步的姑娘。 那姑娘,有着江南姑娘所没有的高姚身板,一袭胡装衬得她英朗不群,若不是面容温和淳善、眉目娇柔,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男子。 「你又怎了?」柳眉微锁,带着说不出的困惑与困扰。 东方展言小跑步到她面前,笑容可掬。 「听说你要出城去刘家村义诊?」 「嗯。」余小小点头。 「我陪你去。」 「嗄?」 「最近城外不太安全,你一个姑娘家容易出事。」东方展言说着,趁她不注意,抢过药箱背上肩。「走吧。」 「嗄?」余小小傻在原地,看着他经过自己,往城门方向走去。 「快一点!」发现人没跟上,东方展言停步,回头催促:「迟了赶不回来别说我没提醒你。」 「嗄?」更傻眼,这人是怎了? 前些天突然冲到她家,说什么宁可让她娘砍上七刀八刀,也要交她这个朋友云云的疯话;又为了当朋友,成天围着她打转,可以说是阴魂不散,现下竟然还想陪她出城义诊听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月,莫不是关出毛病了吧?她想。 也听说,他那票猪朋狗友在茶馆的事情之后就跟他不相往来,连招呼都不打。 好好一个人,因为个性太差,把自己弄到这地步…… 真可怜,余小小盯着他后脑勺,无法不同情。 「还愣在那干嘛?」东方展言走回来,索性握住她的手,大摇大摆地当街牵人走。「别让刘家村的人久等。」 「哦。」算了,随他去,看他闹腾到几时。 没有被甩开,东方展言乐得继续握住掌中比自己的只小了一点的手。 温热结实、富有弹感的触感--嗯,还不错。 就这样,前一后,一男一女。 男的走在前方,陶醉在只有自己明白的得意;女的跟在后头,沉溺于自己的思绪。谁也没有注意到四周惊讶的目光,更没听见沿街目睹此景的姑娘一颗颗芳心落地碎成千片万片的声响、以及那肝肠寸断的呜咽。 时方仲夏,金陵城内,许多年华正俏的姑娘却觉身心枯槁如入寒冬,满目萧索,连片残存的绿叶也没有。 东方展言变了,真的变了。 不只外形、不单气势,就连眼光-- 也、变、了。 在这个时代,并不是每个人生病都有能力去找大夫的。 尤其是城外的农民,在收入都不见得能养活一家老小的情况下,生病也只能靠世代相传的救急偏方自救;真到病入膏盲,也很少人会往城里找大大,不是等死就是拜大地求神迹。 若是处于乱世,农民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虽然,江湖传言余人居的余神医性情古怪,医病不忘整人,特别是因为打杀导致伤病求诊的江湖人,下手绝不留情,治疗过程往往跟死过一轮无异,诊金更高得让病人宁可去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但对于穷苦人家,余神医非常大方,当余人居在金陵站稳脚步后,便与城外农村约定每个月固定巡诊。 余小小不是第一次到刘家村,也不是第一次带人来。 「余大夫……」卧病在床的刘大成一双眼时而瞟向外头,时而回到年轻女大夫身上,表情很不自在。「那个……这个……」 「刘老伯,你也不是第一次让我看诊,不好意思什么?」 「不、不是啦!」刘大成红了脸,探头看窗外。「那、那位公子--这怎么好意思……」 「别怕锄头压坏他,他拿得起来,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就是--」余小小按住老人家身子,要他别妄动,依次在穴位放上蒜片,再将蚕豆大小的艾炷置于蒜片上施灸。「放心,要是弄坏你的庄稼,我让他赔你,他付得起。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等会叫你。」说着,边捻着针往风池穴上一落。 「哎哟,大夫……」刘大成不再哼唧,沉沉睡去。 余小小趁着艾灸的时间起身,为了方便看颜,只走到门边就停下。 门外菜田上,华服俊公子拿着不相衬的锄头忙得很起劲。 这人真奇了,坚持陪她出诊,原以为是想跟着学医,却见他老在农田或菜园子里打转,要不就跟农产们聊天,一点想学医的样子也没有,真是愈来愈怪了他。 「你又在做什么?」 「把土压实。虽然土松易扎根,但太松也不行。」东方展言一边拿锄头压土一边说。「这园子的土太松,保水不易,菜都给种蔫了。」 「你真的会种田?」之前都不是玩的? 「……你要笑就笑,我不在乎。」话虽这么说,俊脸却红得像要滴出血了,不知是太阳晒还是因为羞赧。 「谁笑你了。」还真是爱面子,务农有什么可以拿来笑话的?不懂。 「我爹,还有上头几个兄姐,」东方展言没有抬头。「以前我曾在自己的别院种东西,却被他们笑话、说我犯傻,后来就没再种了。」 「你真傻。」 锄头倏地一顿,东方展言回瞪,「你也一样说我--」 「听人把话说完好吗?」脾气真差。「国以农为本,你谙农是你本事,他们笑话你是他们无知,而你竟认真听了进去,放弃自己的才能,这还不傻?」东方展言愣了住,她无心的一语惊醒他这个浑噩多年的梦中人。 「你……真这么觉得?」 「如果你打算种田的话,可以种些西瓜吗?」想到那汁多味甜的滋味,余小小整张脸亮了起来。「人说暑天半个瓜,药物不用抓。如果每年夏天都有西瓜吃不知有多好……」不晓得金陵买不买得到? 「西瓜吗?」东方展言手肘顶着锄头长柄,认真思考起自己务农的可能性。 那厢,余小小估量艾灸的时间差不多到了,转身进屋。 「……嗯,它的皮入药可以清热解暑,籽具润肠通便之效,蔓叶亦可入药,是食物也是药物--」 药、药物?忽地,一道灵光闪过,东方展言颤抖了下,兴奋地看向农舍的门。 「余小小,我想到--人呢?」兴奋声调因发现门口没有某人身影而蔫了一半。 可怜复可叹的东方四少,好不容易立定自己的志向,马上惨遭无人分享的打击,瞪着无人的门口好半晌,才默默地拿起锄头继续压土去。 几天后,金陵城又开始沸沸扬扬,为了另一则更诡异的消息。 天啊!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东方家的四公子开始种田了?甚至不惜为此与东方老爷大吵一架,最后被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难不成这东方四少真的在前些日子闷出病,坏了脑袋?还是因为庶出啥也干不了,在东方府过得憋屈,灰心丧志之不决定离家务农去? 这东方四少还真是愈大愈奇怪、愈活愈下品…… 可怜哦,好好一个风姿飒爽的翩翩公子竟落到这步田地-- 真的是太可怜了,呜呼…… 【第七章】 隔年夏天,东方展言的农地收成了。 闻讯赶来的余小小理所当然成为第一个品尝者。 第十八章 当东方展言当着她的面摘下第一颗西瓜,俐落剖开,看见那浓红的果肉流溢出香甜的瓜汁,闻到它带着沁人心脾的瓜香,两人不禁对视而笑。 余小小接手将西瓜切成片,又从怀里拿出带来的盐巴。 「你做什么?」 「洒盐啊。」等了一年的美味就在眼前,性情沉稳如她也不禁兴奋。 「这样吃起来会更甜。」 东方展言心里不平衡了。「你还没吃怎么知道我种的瓜不甜?」他忙了一年,这女人尝都没尝就嫌他的瓜不甜,存心气人! 「甜还可以更甜。」余小小不理他,先洒了一片,左手拿起另一片没洒过的,两片拿到他面前。「你比较看看,先吃没洒盐的试试。」 东方展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依言先试了原味。 「很甜。」他说;对自己的成果相当满意。 「还有这片。」见他别开脸坚持不合作,余小小干脆用塞的。 「唔。」这女人--咦! 「怎么样?」 「……更甜。」不甘愿。 「是吧。」余小小笑眯了眼,就着手上没洒盐的那片品尝原味。 「真的很甜,第一年就能种出这么好吃的西瓜,你不简单。」 「你……」东方展言瞪着留有一大一小两个弧的西瓜,有点发怔。 「怎么?你找我来不是要请我吃?」 「是、是啊……」 「那还怕我吃。」 「你--唉,算了。」就算他说那片他吃过了,这女人八成也只是挑挑眉说「那又怎么」,说他大惊小怪,「到那吃吧,有树荫正好乘凉。」 说完,两人合力捧着切片的西瓜并肩坐在树不吃了起来。 先连续吃了两片小小解馋之后,余小小看向可以算是丰收的瓜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运到市集上卖?」 东方展言摇头。「我打算将三分之二送到余人居--」 「真的?」余小小抬眉,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次:「真的?」 「嗯。」瞧她受宠若惊的模样,东方展言笑弯了眼。「都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小,几颗西瓜就能让你眼睛瞪成这样。」 「什么几颗。」余小小又看了瓜田一眼。「三分之二少说也有四五十颗……你真的舍得?」虽然这时代已经有西瓜这种作物,但并不普遍,是连大户人家都下一定买得到的水果。 因此,东方展言这段时间几乎夜夜守在这,防止夜贼偷瓜,并下轻松。 如此辛苦的收获就这样送给她? 「东方展言,我可以付你银子--」 他摇头。「真用市价算,你也付不起。」 余小小白了他一眼。「你不必这么老实没关系。」余人居虽具盛名,但她爹娘实在不是经营的人才,因为热心任侠的个性,收到的酬金虽有银两,但更多的是不能变卖的物事--某某教主的剑、某门派的传家宝等等,这还是她开始涉足余人居帐务后才知道的事。 原来他们一直都很穷,从来不曾有钱过。 得知此事,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惊讶,原来神医不等于有钱,唉。 一旁,东方展言吃完手上的西瓜,将剩下的皮往田里扔,转头与她对视,问:「我送给你,你开心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开心。 「那就够了。」说完,又回头看向自己的农地,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表情严肃地问:「不会拿去变卖吧?」 他没忘记去年腊冬这女人突然抱着余人居的帐本跑来找他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失控尖叫,声音之凄厉,令人闻之丧胆。 后来她有一度将上门求诊的富人当肥丰串,特别是当年在茶馆与他打架的那些人,下手颇有乃父之风。 他不想自己辛苦一年的收获变成她手下的肥羊。 「怎么可能。」余小小瞪他,「我会交代他们将皮跟籽留下制药,另价出售。」 闻言,东方展言的脸皮还是抖了下。「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等你看过一本帐簿里满满都是‘欠’字时,就知道什么叫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 东方展言看着她认真烦恼的侧脸,有种想为她解围的冲动。 可惜,现在的他无能为力。光是自己的事就够呛的了。 「你爹还是不肯让你回去?」 「无所谓回不回去。去年为了务农的事大吵,才让他以此为由赶我离开东方府,怎么可能回去?再说--」东方展言起身,拿起剩下的瓜皮,一口气全丢进田里,「那里本来就不是我的家。你应该也听说了,当年我娘怀着我嫁过去为妾,我根本不是我爹的亲生儿子。」也难怪不让他学医。 与他是否庶出一点关系也没有,根本的原因是东方家医术不传外人! 「嗯,听说了。金陵真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余小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注意到另一处比瓜田大一倍有余的田地,上头所栽植物叶片细长呈星状分布。 转头看他,很是惊讶。「原来你不只想种西瓜。」 「没错。我真正想种的其实是药。」东方展言回以灿笑。「是 因为你想吃,我才拨了点地种一些。只是它属于轮作的作物,最好是五年一轮,不然瓜果会不甜,所以剩下的三分之一,我打算送到刘家村,让他们尝鲜,也商量看看怎么分配栽种。」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呃,东方展言,希望不是我多想,你打刘家村的王意该不会只是因为我喜欢吃西瓜吧?」 东方展言忽然转身,与她面对面。「如果我说是呢?」 余小小抬头看向对方的眼,沉吟了会,才道:「我会很惊讶。」 意外发现这人比她高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得抬头才能看见东方展言的脸。这人竟然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然后呢?」 「我会很烦恼。」 「啊?」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东方展言怔忡。 咻--咻--夏风吹过,两人沉默,无言以对。 气氛僵凝了好一会,东方展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烦恼?」他这么用心,竟然只换来她会很烦恼? 余小小揽眉。「我买不起,也不可能让他们无条件送我。东方展言,他们需要买卖作物换银子生活,你不能剥削农民。」 ……无言,他什么时候变成剥削农民的恶地主来着? 「为什么你可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轻描淡写带过他不值一提的身世就算了,连应该诗情画意的时候也可以马上一转气氛,让他满腹柔情瞬间变成满腹火气,直想伸手掐她? 「我是就事论事。」 「我只要求他们每年收成送我十颗也算剥削?」 不赞同的眉头舒开,扬起满意的笑容,「谢谢。」 「你美得哩!我有说是给你的么?」难得告白气氛被打散,东方小爷的火气还很旺,不舒心。 「你刚说是为我才这么做,当然是要给我的。」 「我撤回前言,」东方展言越过她,拿起剩下的西瓜往农舍走。「就当我没说过。」 「怎么可以。」余小小跟上。「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不怕别人知道笑话你么?」 「当我是以前那个好面子、怕人说的东方展言?」轻哼。「嘴长他们脸上,随他们说去。就算他们说得口沫横飞,又与我何干?」 余小小怔了怔,而后淡淡地笑了,「不知怎地,我有点怀念以前的东方展言。」 才一年,这人竟然像脱胎换骨似的,让人直呼不可思议。 仔细一想,去年他被赶出东方府的时候也不见他难过,反而像是丢下千百斤重的包袱,表情轻松得让人以为他早想离家。 也是从那时起,他收敛了傲性,行事多了揣度的思量。 该不会--「你离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东方展言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知道什么?」 「装什么傻。」余小小从他手中拿起一片西瓜,咬下一口。 「吵架没好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当下很难把持得住。」这点他有切身经验,很是了解。「倒是这消息一直到最近才成了金陵的话题才奇怪,但那都已经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不是东方府的人已是事实,再怎么传,都与我无伤。」 第十九章 余小小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开口:「我去问我爹,看余人居能不能腾间房给你。我想他们会很乐意的。」视线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结实汇汇的瓜田。「我有很好的理由。」想吃西瓜解暑的可不止她一个。 「以什么身份?学徒?伙计?你认为我会接受?」 「……请我爹收你为义子。」 「和你姐弟相称?」东方展言皱眉,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谢了。我想年初才添了对双生子的余神医不会想再多个义子来烦心。」 「你真是任性。」 「任性的是你。」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的脸,下一会,他眼下这张温和平实的脸蛋慢慢地红了起来。「小小,你莫不是在害羞转移话题吧?」 「呃?」小脸红得飞快而不自知。「直呼姑娘闺名是不礼貌的,东方公子。」 「现在才知道矜持不觉太迟?」更笃定了,东方展言得意地咧嘴,笑得一口白牙直闪。「你果然在害羞。」 余小小哑然,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坦白说,他们现在的模样实在不适合说这么暧昧的话--两人手里都拿着西瓜,自己手上的还缺了一口,而他除了满满两只手的西瓜之外,为了农忙,裤管卷至膝下,正打着赤脚,脚上还沾着泥,怎么想怎么好笑,不唯美,更不浪漫。 看够了她难得憨呆的脸,东方展言伸手捻去她嘴角的西瓜籽,弹飞到一旁。「小小,你应知,我改变了不少。」 她摇头。「是很多,多到我快不认得了。你真的是东方展言?」 先是因她摇头担心地皱眉的男人在听见她说的话之后笑了。 「你就算要赞美一个人也要先让他紧张一不是么?金陵出了名的女大夫余小小原来是个坏心眼的。」 噙在嘴边的笑里有点温柔、有些无可奈何,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豪--那是一种因为成长、因为蜕变,得到自己在乎的人惊艳的注视,得到那人将自己真真切切放在眼里才有的、对白己感到骄傲的心情。 余小小看得险些怔忡走神,清咳一声带过尴尬。 「你这么少入城,还是很清楚城里灼消息嘛。」 东方展言只是笑了笑,没多作解释。 这一年,光是为了让她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努力的何只种瓜,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呢。 余小小缓缓地吁了口气。 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东方展言令她心动。 为了农事,他脱下公子哥儿贵气的打扮,换上粗衣布裤,扛起锄头,放下身段求教,把自己弄得像个庄稼汉;原以为他只是少年心性,一时意气用事,没想到他是玩真的。 一年过去,他轮廓圆润的五官逐渐立体,随着年纪和农忙愈发英挺,脱了稚气、添了阳刚,多了点笑看人世的洒脱,愈来愈成熟稳健,照这样下去,未来必是个让人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但--她并非必须攀木依附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她有她的凌云志。 「东方展言,记得吗?我曾说过我要行医天下,所以不想嫁人。」 「我记得。我也没说要娶你--」一双温眸忽地闪过凌厉杀气,东方展言忍俊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到底也是个女人啊一哈哈……东方展言得意了,对自己更有把握了。 「我说的是现在,小小。」为免她真的动手,东方展言赶紧表明心迹:「就算你现在说嫁,我也不敢娶。难不成要你放弃你的理想跟我一块种田?还是要我依附在你底下仰你鼻息?你我心知肚明,我们谁都做不来也做不到。」 「那你还--」 「我要你一句话、一个承诺。」东方展言收笑,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缓慢且清晰:「答应我,在我成为让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尽情徜徉的地之前,不要看任何人--」 「我是大夫……」她提醒。 「--不要把任何人放进心里。」他配合。 「医者仁心,怎么可能不--唔!」医者还想为自己的心争取自由权,但很快便遭人封口,再也说不出话。 真是够了!哪个女人会像她这样,在男人表白的时候还能理智地谈判,为自己争取空间!这女人真是够了!东方展言气得愈吻愈用力、愈吻愈深入,愈吻愈……要命地对味。 更惨的是,自己竟然真又让步了! 「就这吻、这身子为我保留,那颗济趾救人的心空出一个角落,只给我一人--你若成亲,对象只有我。」这总可以了吧? 「东方展言……」 「嗯?」 「西瓜……压坏了。」 「嗄?」东方展言顺着她视线往下--「该死!你就非得抓着那一片西瓜不放吗?才一片,田里四五十颗还怕吃不够啊!」忙不迭地拍去黏在衣服上的西瓜渣和秆,愈说愈火。 放弃了!这女人根本不懂什么叫诗情画意,要真顺着她的脚步走,等到修成正果那天,他也差不多与世长辞了。 「我不管!」那傲性的东方展言回来了,霸道唯我地瞪着抽出帕子擦拭身上瓜渣的女人。「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说了算!」 「没我点头,你说什么都不能算。」余小小的态度之坚毅,与他不相上下。「这是两个人的事。」 「你--」 「听我说完。」余小小认真地看着气炸的男人,有点好笑,有点心痒;有点眼底酸酸的感动。「东方展言--」 「展言,」他纠正,拒绝她继续连名带姓,撇清两人关系。 「好吧,展言。」这部分余小小并不打算坚持。「我不知道我到何时才会想嫁人,但若到那天你还没娶,我就嫁你。」只要你还想娶,她暗忖,没把话挑明。 东方展言却听出来了,眼眸细了细。「你不相信我只认定你?」 「我信,此刻我信;只是不知道你会认定多久。」注意到他身上还有没拍掉的渣子,余小小顺手用帕子帮他拨掉。「这个时代--不,我想任何时代都一样,情爱这事,可以坚定如石,也可以瞬息万变。我还不是很明白情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若因为一句承诺困住彼此一辈子,对你我都不公平,想想看,你才十七,我才二十--」 「十八,我满十八了。」他指正,更进一步现实又残忍地指出:「还有,你‘已经’二十,不是‘才’,城里多少姑娘十六七岁就生子做娘,就你还到处乱跑,已经是老姑娘了。」他决定了,再也不在这女人面前营造什么诗情画意的浪漫,她根本不赏脸!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费心思想着修饰婉转拐弯抹角了,这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铁做的,坚强得很,刀枪不入! 红颜老去向来不是余小小会担心的事,但他提醒了她。 的确,以这个时代来看,她是个「老」姑娘,唉。「那就更不知道你能认定多久了。」 东方展言气得翻眼。就说吧,这女人刀枪不入啊! 「那就来比吧。真金不怕火炼,看谁撑得久。」他咬牙,发狠地说,不待她回应,伸臂勾来她的身子圈在怀里,用力地吻住那张气死人的理智小口。 淡淡的西瓜清甜,在相濡以沫的唇舌间流连。 在那仲夏的午后…… ……细碎的、清脆的声响,逐渐清晰。 「晤?」东方展言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趴在桌上,不小心打起盹来了。 「醒了?」对面,正在吃两瓜的余小小打了招呼。 东方展言已经学乖了,不计较她不请自来、不问就吃的无礼,这些事够他了解跟她计较这些只会让自己更生气。 简单一句话--他认了。 「忙完了?」 「嗯。那小厮也醒了,方才已经跟他们解释过,澄清了误会。」 「余神医呢?」 「先回去了。刚学徒跑来报讯,说今天送来了一车天南星,我爹一乐,先赶回去了。」余小小吃完一片瓜,看他,「是你差人送去的?」 他点头。「今年收成的品质不错。全数卖出流落市面被哄抬高价有点可惜,不如一部分送到余人居救人实际。」 「先说了,我没有现银可以付给你。」 「我知道你付不起。」东方展言咧笑。「小小,都两年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咯蹬!心跳快了。「什么?」 第二十章 「少胡思乱想,你没那么大面子。」东方展言伸长手,轻弹她鼻头」 「那是我对余神医的敬意。他能不收分文义诊,我行有余力,难道就不能送药草帮衬么?」 呃。「抱歉。」 「知道错就好。」东方展言倒也没生气,只是难得啊,难得她在他面前也有错的时候,怎能不好好享受一下被她道歉的滋味。 「我对你的心意不必用这种方式表示,送药草什么的非但讨不了好还会惹你生气,我何苦来哉。饿么?再让伙计送点东西,就在这用膳?」 理亏在先,余小小没有异议,只说:「菜够多了,不必再点。」 东方展言没有异议,叫来伙计换上新的碗筷,又吩咐热了几样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起饭来。 「你刚说我没看出来,是没看出什么?」余小小忽然问。 东方展言停箸,道:「你说余人居帐目欠字连连,可曾见过有人上门讨债?」 余小小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所以我怀疑,那欠字是余神医自己记上的,至于对方讨不讨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江湖人是怎生的模样,但以前在茶馆里听多了说书先生描述的江湖轶事,感觉上江湖人多半重道义、恩仇必报,想来应该是为了报恩,又或者是敬重余神医的医德才以药草相赠吧?否则以余神医不计成本救人的态度,加上你后来的亏空,余人居早就倒了。」 「谁亏空了。」有人不满了。 「今日的诊金就是那株龙柏附石吧?」东方展言指向被放在包厢角落、她来了之后才冒出来的树石盆景。 呃……「我爹说由我决定。」赧然。「那姑娘付不出银子,我就挑了她房里这盐当诊金。」说着说着,笑了。 「怎?」难道还有插曲? 「那姑娘知道我讨这盆当诊金的时候生气了,说这是她心上人送的,威胁我要好好照顾,等她病愈会挣钱赎回。」 「倒是个有骨气的姑娘。」东方展言夹了块鱼肉到她碗里。「你怎么说?」 「我说不想我养死它就快点好起来,我等着她带银子来赎。」想起那姑娘才刚退了麻沸气颠的精神样,余小小笑弯了眼。「那姑娘身子骨够硬朗,很快就能好起来。我期待她说到做到,最好是能带她的心上人一起来赎,更是美事一桩。」 「难得看你作弄病人。」 「那姑娘的个性很像我妹妹……」 「你是指失散的亲妹妹?」东方展言心里一沉,见不惯她沮丧没精神的模样。「想找到你的家人吗?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找?怎么找7那不是天南地北的分离,而是古往今来的死别,用她原来的世界的时间推算,她已经是「古人」了。 东方展言之所以知道,是有回两人聊天时,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漏了口风,又怕他脑袋转不过来,才把自己穿越时空来到这的事说成遭难与家人失散,方便他理解。 话说,那时候自己说着说着竟然就哭了,向爹坦言自己来处的时候也没这么失态过!而这个平常话多的男人那时偏是嘴巴闭得死紧,还转身背对她,随便她哭。 有人是这么安慰人的吗?且还是他表白过的对象。 一般而言,男人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在哭,应该是抱进怀里大肆安慰一番才对吧,哪有人像他这样的! 但--唉,自己也怪,因为他这样,反而安心地放声大哭。等自己哭完,他的背也湿得可以拧出水了。 一直压在心里隐藏深埋的,那一人荣立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孤单、无助、恐惧,好像通通在那一天随着眼泪流完了似的,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她没有消失,只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到另一个国家生存,只是比较糟糕的是,她没办法写信与家人联系。 这么想,让她心里好过了许多。 「不了,我早就不想了。」她说,吃进他送到嘴边的咕睹肉,配了口饭。「天下之大,我相信他们会过得很好,和我一样。」 「虽然我没见过你的家人,但我想他们一定也和你一样善待自己、随遇而安,像你这般--活得很自在,嚣张得很快乐。」 「最后一句可以省略,东方公子。」 「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余大夫。」余小小忍不住又瞪他一眼,看见他嘻皮笑脸毫无忌惮的模样,也只能叹口气,拿他没辙。 这男人的脸皮不知怎地,这两年来愈发厚实,已经足以媲美城墙,刀剑不穿了,她腹诽。 用完膳,已近中时,白日做菜馆生意的香满楼也已经立起红招,准备做夜间花楼生意了。 正好两人也用完膳,东方展言会了帐,又掏出碎银请香满楼派人将她那盆「诊金」先送回去,才牵起余小小的手步出香满楼。 走到大门时,恰巧与几名早早上门寻芳问柳的公子哥儿擦身而过,后者忽然停了下来。 「你们大伙瞧瞧,那不是咱们金陵出了名的东方公子吗?」尖酸的叫嚣刺向东方展言,大有挑衅发难的意思。 没听过的声音,没必要理的言语。东方展言没停步,继续与心上人并肩前行 . 可惜,会叫嚣发难通常表示不会轻易放过对方,吆喝随行家丁挡住两人去路,一行四五个人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走向他们。 那人又发了话,言语和声音同样尖酸:「久违了,东方四少--哦,不不,应该叫--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毕竟你不是东方府的人,虽然冠着东方的姓,不过那是因为东方老爷人好心慈不与你计较,真要计较,恐怕你也不知道自己该姓啥吧,哈哈哈……」 「的确,这都要感谢东方老爷的宽厚。」东方展言扬笑,看着跟前一身儒装、身材圆滚的男人。「这位公公好兴致,跟着一伙人来逛花楼。」 噗嗤,余小小忍俊不禁地窃笑。 这人阴损的个性还是没变,嘴坏得要人命啊。 「公、公公?」男人惊叫,声音尖且刺耳。「你、你竟敢说我是公、公公?」 「这种嗓子,难道不是?」东方展言反问得很故意。「公公请便,草民还有要事,不作陪了。」 「你、你--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吴公子,」野种?才笑着的余小小眼睛一咪,闪过薄怒。这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叫家丁私下订的蛇床子、补骨脂、肉蓰蓉。还有--」 全是壮阳药材?东方展言颇富兴味地看向忽然又开始尖叫的吴公子。 「啊!啊啊啊!」成功盖过余小小的声音,吴公子一张凶神恶煞脸立刻转成讨好谄媚。「哎呀呀,这不是余大大吗,你怎么也在这儿,在下有眼无珠,没发现你,真是不好意思,呵呵咯咯咯……」紧张得直发热啊! 吴公子拿出帕子拭汗,又摸出摺扇猛扬。 这动作好熟啊……东方展言眯眼。「你该不会是那年跟我在茶馆打架的人吧?」再转看同行的几名华服公子。「你们也是?」 见对方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东方展言就当他们是了。 他不认便罢,这一认又让人知道他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怎么和平收场? 一名瘦矮的公子哥儿跳出来,目光别具深意地梭巡东方展言与余小小,缎后落在余小小身上。 东方展言下意识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你们针对的是我。」他沉了脸。「别把她掺和进去。」 一副英雄救美的神气样又激起这些公子们藏在心里的自卑感。 不过是个小妾偷带进府的野种,竟敢对他们叫嚣! 这金陵上下的姑娘们眼睛都长到哪去了!就一个被赶出去、落拓到在城外种田过日子的人,长得再好看又怎么着?能给她们好日子过吗?攀个种田的会比跟着他们好过么! 本以为当年这人被赶出东方府后就会窝在农村安度余生,没想到他不只相貌依然出众,更囚与天争地图食的农事锻链,长高又变壮,眉宇间透露坚毅气势,穿着一袭破布衫进城,竟把全城的姑娘迷得昏天暗地,再度成为金陵的话题、姑娘们眼睛发光的对象。 就连他快谈好的婚事也因此告吹,只因为提亲的对象那日恰巧带着丫鬟上街,又好死不死跟这人对上一眼,就这样芳心暗许,回绝了他的提亲! 第二十一章 怎么不气?怎能小恨?瘦矮的公子一双火眼杀得东方展言几千刀,可惜对方依旧气定神闲,浑然不觉。 直到把话头转向他身边的余大夫,才见他动容皱眉,有心寻衅的人见状,怎么不趁机挑他软筋。 「呵呵……不知道是谁啊,当年信誓旦旦说不会喜欢身板如参天大树的姑娘,还说巴不得她离自己远点,愈远愈好。」 「是我又如何?」东方展言坦然承认,同时一手伸向后,握住某人的手,发现对方并未挣扎,安心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全金陵的人不也都知道我眼光变了,此一时彼一时,这两三年我长高不少也算配得上了,对你们而言,她或许还是参天大树,但对我-- 顿了下,收臂,将人搂贴在身侧,一手将她惊讶抬起的脸按在肩颈间,下颚轻轻磨蹭她额角。 「对我来说,已经是小鸟依人。」敢笑话他们,哼,也不掂掂自己的身板,两三年也不见长个儿的家伙敢笑话他跟他的女人!「小小儿,我们走。」 小小儿?他在叫谁啊?余小小怔了神,就这么被半搂半拖地走了。 「你这个混帐,去你的东方展言!」公子哥儿气疯了,又跳又叫吼骂道:「个儿高有啥了不起,我他奶奶的就不信你若没长个儿还会挑上余小小这棵参天大树,」已经气疯到胡言乱语,不知道在骂谁了。 「怎么不会?这么好的姑娘,我又不是傻了,当然是死也要巴着不放。」东方展言停步,嚣张地搂着余小小侧身,挑眉睥睨。「没听过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嗄?众人愕然,被东方展言激得抓狂的人全蔫了,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永远比不上的人扬长而去。 「大树」也傻了,怔忡地让他当街搂出城,没意识到自己仅存的一丁点名声,也在这男人明日张胆的亲呢举止下被销毁殆尽,连渣都不剩了。 【第八章】 直到定上城外径道,余小小才回过神。 看着那人嚣张得意的脸,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一张嘴,开开合合了老半天,终于吐出:「我娘会气死的……上回你冲进我家当着提亲的人面前说长得没你好看还妄想吃天鹅肉,把对方气昏过去,这事她还惦着。」 「你娘是闲慌了。两个儿子太安分,让她觉得日子太无聊,把脑筋动到我头上,存心闹腾。」一想到就来气。「她难道不知道你是我的!」 「谁是谁的?」 「好吧,我是你的。」无妨,他大爷不计较。 余小小无奈地翻了白眼,这人的脸皮真的愈来愈厚了。 而自己竟然容着他--蓦地,想起他刚在城里当着众人脱口而出的话,又叹:「还有刚那什么大树底下的……你到底还要脸不要,那种话竟然说得出口?」唉。很虚弱的气音,开始为明日城里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苦恼。 「你不是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咦!」愕然。她有说过吗? 「你到州令府上和扉幽喝茶的时候,就我开始变声那年。」他提醒。 呃,好像真有那回事。「就算有,也只是随便说说的顺口溜……」这人什么话不听就听这句,还往心里搁去,而且身体力行。 难怪当年自闭之后再出来就变得缠人又无赖,原来是立志不要脸了这人! 「对我来说,那可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东方展言戏谑地说。「当时在不闻君一言,只觉醒醐灌顶,霎时茅塞顿开--」 「你可以再肉麻些。」余小小甩开他的手,抱臂搓抚,俊颜扬起嚣张得让人想扁的得意笑容。 「我说的是真的。」再度牵起她的手,拉她躲开经过的牛车,转上一旁的石阶,往高台上的观景亭走,边道:「真不要脸之后发现好处还挺多的,反而觉得以前的自己真笨,竟然为这么张薄薄的脸皮、不存在的面子看不开。」 「嗄?」 不一会,脚程都算快的两人走进石亭,跳望天边远山,云霞斑斓。 「想想,那些好面子的人为了守住颜面,行为举止处处掣肘,倒不如我们这些不要脸的来得轻松自在。」长臂抬起,欲搭上身边人的肩。 她闪。余小小往旁边跨步。 「桥归桥、路归路,别把我算进去。」谁跟他不要脸来着。 黑眸细了细,哼笑。「已经太迟了。」长臂一张,再度出手抓人。 再闪。「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很遗憾,羊都跑光了。」他抓!一个扑空。 余小小趁机一闪,一屁股坐上石栏杆,长脚俐落抬高一跨,整个人跳出石亭,迅速冲下石阶。 这女人--竟然连打情骂俏都这么认真,还真逃了。 东方展言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踩上石栏,纵身一跃。 「你怎么可以用轻功--哇啊!」 东方展言在石阶的中段成功拦截,抱着她往旁边斜坡滚了两三圈才停下身势。 余小小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撑起上身,俯视被压在下方的「肉垫」。 噗嗤,呵……哑然失笑。 东方展言挑眉,仰视难得笑开怀的她,收录她少见的天真风情。 「你什么?」 「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愈想愈好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个姑娘家,人玩你追我跑。」 叹息,「你本来就是个姑娘。」 余小小不语,静静地趴在他身上休息了会。 半晌-- 她忽然翻身坐起,眼睛直盯着前方景色,好一会,才启唇轻声道:「展言,我三日后启程。」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她不敢看向身边的人。 一会过后,她身边飘来沉沉的嗓音、带着迟缓的语调:「三日么?」 「……嗯。」 「先往南,我想先去看看华佗的故乡毫州。」 「嗯,当地的毫芍、毫菊、毫桑皮、毫花粉是出了名的,记得买些带在身上。」 「百泉、樟树两地也别错过,如果能遇上药交会,可以看见来自各地的药材一饱眼福。若有机会经过廉桥也去看看,听说那里的药市虽然才刚开始发展,名声倒也不差。还有--」 「我以为你会留我。」她打断他,忽然觉得心酸酸的。 虽然行医是自己的决定,可身边所有的人只要一听见这两字,多少都会流露出不舍,就这人,连一点点都不肯透露。 「你想我说么?」身后的声音更沉了。「我说了,你就真走不成了,这样还要我说么?」 余小小低头,把脸埋进曲起的双膝。「所以我不会说。我说过要成为让你态意翱翔的天、任你尽情徜徉的地--在做到之前,我不会、也没有资格说。」东方展言呵呵低笑。「不过做到之后就更没理由说了,到时无论你往哪去,都有我。」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他不会拘束她,永远,不会。 聪慧如她,怎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这人竟对自己如此用心-- 「展言……」她回头,发现他平躺在自己身边,一手搁在腹部,一只手曲臂压住上半张脸。 余小小盯着露出的红嫩唇办,那唇办正被他的主人紧抿凌虐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实在不忍…… 「小--唔。」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两片温热的柔软打断,没空再说,搁在腹部的手游移至身上带着淡淡药草味的人儿腰背,逐渐收紧。 等余小小尝够轻薄美男子双唇的滋味,两个人也差点因为久末换气而窒息。 余小小敛眸,滑低身子,枕着东方展言的胸膛,没胆抬头,就贴在那听着与自己同样急促的心搏。 「别哭。」情动的声音有点喑哑。「我会回来的。」 「你哪来那么大面子让我浪费眼泪来着?」 咦!余小小撑起上身,俯视--与自己对视的桃目黑白分明,还参了点恼怒,一张俊脸干爽得很。 那你遮眼遮个什么劲,唉。「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知道就好!」 东方展言带着她起身,两人并肩而坐,共赏向晚红霞,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习惯这么相处。 怀中的女子就要离开他……东方展言收臂,下颚抵着她的额。 他不是不舍,但必须强迫自己放她走,若只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东方展言比谁都清楚,一旦自己真这么做了,一定会失去她。 第二十二章 怀中的这名女子,要的不是罕笼,而是无边无垠的天地。 「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如在家,一切小心为上。」 「我知道。」 「别让人看出你是姑娘,这应该不难。」 「我知……」一边听一边点头回应,直到他说完才知道自己被人趁机调侃。「东方展言,你可以再过分点。」 过分的男人笑得很欢。「遇到有人对你示好,叫他们滚远一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补充:「男的女的都一样。」 「这话说过头了吧你。」用得着草木皆兵到这份上么? 「防忠于未然,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周屏幽--」屏幽?这与屏幽何干?」 「没,与她无关,是我--」东方展言转身蹲在她面前,眼神哀戚。 「你得为被留下的我想想,若没有这些保证,你要我如何安心?」 「比起我,更需要担心的是你吧。」余小小横眉一竖。「你东方公子名满金陵,最近重新在城里露脸,又惹得不少姑娘春心荡漾。娘说得对,你和爹一样,是朵会走动的桃花,走到哪花开到哪。」 「你莫不是在吃醋吧?」 「虽然我觉得吃醋是小家子气的行为,但我毕竟只是平凡人。」她间接承认。 「若我东方展言是朵桃花--」他大笑,乐得收紧搂肩的手臂。「我向你保证,这朵花永远只会为你开。」 「最好是。」余小小没有挣扎,相反的,她调整自己的坐姿,配合他的动作,乖顺地靠在他肩上。 和他一样,她也需要一点承诺,哪怕只是陈腔烂调、甜言蜜语,她都想要。 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做为未来相隔两地时,思念的依据。 原以为自己可以用平常心淡然处理与他的感情,却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患得忠失了起来,任两人走到今日这境地。 情爱果真不由人,不是理智所能掌控的哪。 「三日后何时启程?」他问。 「巳时二刻。」 「我去送你。」 「嗯。」 三日后。 卯时,余人居外。 余小小的视线先扫过家人;再往后一些,看见泪眼汪汪的总管林伯;再后头,是排成三排的学徒伙计们…… 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全跑过来送行? 如此洁浩荡荡的场面让余小小莞尔,反而减了离情依依的气氛,多了好气又好笑的况味。 「女儿,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余无缺抚须道。「那小子这几年是变得沉稳了没错,但不表示他不会生气,尤其当他发现你骗他。」 「爹,女儿不想让他送行。」 她不想在离开的时候还得强忍离别的忧愁故作轻松。 她装不出来,舍不得就是舍不得。 若最后离开的表情会那么狼狈,她宁可悄悄离开,至少能放心地苦着一张脸,不怕被他瞧见。 虽然知道这样不告而别一定会惹他生气,但当她回来的时候他那气也差不多消了。余小小就是抱着这想法,才会谎报启程的时间,故意错开。 「谁理他呢。」何婉柔对东方展言那个「疑似」未来女婿的人选并没有愈看愈有趣,始终没有好感,随时在找机会恶整。 「柔儿,你武功高不用怕他,可我和大儿、中儿没那本事,好歹也替我们爷儿三人想想。」两个儿子还在牙牙学语,总得有人代为请命。 「姐、姐姐……抱……」在爹娘怀里的余大大、余中中张着长了几颗小白牙的嘴儿依呀叫。 忍不住俯身亲亲两个弟弟红通通的嫩脸。望着两个年纪尚幼、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多好笑的婴孩,余小小不禁为他们的未来担心。 唉。「娘,希望女儿回来时,大弟二弟能有更好的名字。」 「看你爹叫得那么顺口,我看是难了。」何婉柔对丈夫取名的本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你路上一切小心,若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怀德庄的分号,拿你爹交给你的令牌给他们看就知道了。那些个江湖人一看到这破令牌就蔫了,什么都会依你的,就算你想当武林盟主--」 「柔儿,那是不可能的。」余无缺打断爱妻的天马行空。「该启程了。」 「那我走了。」余小小翻身上马。这几年在东方展言的教导下,她也学了一身不错的骑术。「爹娘保重。」 「一切小心。」 余小小点头,轻喝一声,扯缰驾马。 「小姐要记得回家,别玩野啦,」林伯说。 「小姐保重啊,」学徒们激动大喊,舍不得好脾气的小姐远行。 「我们会照顾老爷夫人……」伙计们呜啊,最憨实的那个忍不住跳出来大叫:「我会记得把夫人的苗刀藏起来,不让夫人找……」 不意外,身后传来她娘亲的咆哮。唉,傻伙计。 睦嚏嚏,马蹄声响,行行重行行,行过大街、穿过城门,前往不知名的地方。 心下,有离别的怆然,有不舍的情怀,更有对未来所遇所见的期待。 待出了城门,走上驰道-- 「驾,」余小小轻喝,双蹬一夹。 萧萧马鸣,胯下马匹感觉到主人兴奋的心思,跟着精神一振,四蹄生风,朝南方飞驰而去。 巳时,余人居外。 为什么是他? 余无缺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看着站在面前一语不发、那「疑似」未来女婿的东方展言。 至于他那一个时辰前很神气地说「谁理他呢」的爱妻跑哪去 了呢? 「我告诉你,」何婉柔站在丈夫身后,声音依然很神气。「小小已经走远了。」 「你这样做对吗?」余无缺转头,对拿自己当挡箭牌的人苦笑。「又不是打不过他,何苦拿为夫当肉盾?」真正弱的是他啊。 何婉柔端出正当理由:「那张脸看了就生厌。」 东方展言一脸阴沉,发现自己被骗的他,已颜不得表面的礼貌,光是压抑满腹怒火不因余家夫人的挑衅发作,就值得他为自己的修养喝采了。 「她走哪个门出的城?」 「南侧门。」余无缺立即道,没有隐瞒。 「你追不上的,小小已经走了一个时辰。」哼哼。 「余夫人,」东方展言压着声音,不让怒火失控飙出,毕竟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丈母娘。「连同上回你自作主张让人上门提亲之事,这两笔帐展言记着了。」 「好大的口气。难不成想跟我算帐不成?看吧,无缺,这人目无尊长,根本配不上我们小小!」 余无缺忙做和事老。「我说柔儿,人家小两口儿女情长,你就别添乱了。」 一厢,东方展言先足朝二老作揖,之后看向还在气头上的余家夫人。 「比武功,展言自然万万不及余夫人。」 「那是当然。」何婉柔一哼。算他有自知之明。 「但你会老,我可以等。」 「嗄?」余氏夫妻傻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待反应过来,何婉柔整个人也炸开了锅。 「好你个东方展言!这算什么?等我老了,非但不奉养还想欺负,你这没天良的!连老人都要欺负,你是要脸不要?」 东方展言一个跨步上马,边道:「若余夫人视展言为半走,展言自当奉养天年;若不然……」扯缰,掉转马头。「别怪展言失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展言可以等余夫人二十年。」 言下之意:为惩罚她摔打鸳鸯为自己出口气,东方公子可以--不、要、脸! 饶是年少闯荡江湖、自诏行事乖张刁蛮的何婉柔也不禁怔了,望着驾马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出了神。 「看吧,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不在乎人言、不重脸皮,可还有个人比你更不在乎。非但不在乎,还能白个儿撕下来丢在地上踩呢。」余无缺搭上爱妻肩膀,搂她进屋。「小两口的事儿你就别搅和了,还是想想怎么调教我们那两个儿子吧。」 「哼!哼哼!我决定了!」回神过来,何婉柔气得横眉竖目,当机立断为两个儿子立下鸿鹄志:「两个儿子,一个当武林盟主,一个做魔教教主!就不信治不了他东方展言!」 「你……有必要这么玩吗?」余无缺傻眼。「好柔儿,你退隐江湖很久了。」 「又不是我出江湖,怕什么!」何婉柔杏目横瞪夫君,头一甩,大步流星走进屋里教儿子去。 第二十三章 余无缺哑然,不知道该不该提醒爱妻,就算儿子真能一个当盟主一个做教主,最快也是二十年后的事。 唉,真的是被气到不行哪。 时值正午,余小小决定先下马休息片刻再继续上路。 算一算路程,离金陵大概有四十里远了吧,她想。 将马绑在一旁吃草,她取下干粮和水袋,坐到一旁树下。 独自旅行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可这还是第一次走得这么犹豫。 原以为不道别比较好,没想到反而更不舍。 他一定很生气。 嚏睫嚏嚏……马蹄声由远而近,经过,继续往前奔。不一会-- 嘶!刚方的马忽地人立乍停,嘶鸣。 睫嚏嚏嚏……去而复返,随着距离接近,蹄声愈缓。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余小小没有发现有匹马经过又折返,更没有发现那马正朝着自己接近。 自然,也就没有发现马背上的人正处于极度愤怒的状态。 「余、小、小……」气得连声音都抖了。 咦!发觉眼前视野忽然一暗,余小小才警觉过来。 一抬头:讶然:「你怎么会来?怎么可能追得上我?」 「就你那匹牡马快得过我的踢云乌虽?」东方展言握拳,忍住朝她咆哮的冲动,哼哼冷笑。「我不来怎行?总得问明白某人不告而别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余小小否认得有点心虚,「只是错开了时辰,不想让你送我。」 「为什么?」 余小小向自己内心的软弱投降,坦减道:「怕自己看见你不舍,怕自己也舍不得--展言,如果我说,本以为自己能洒脱离开金陵行医历练,却因为你曾经一度动摇,你可以别这么生气吗?」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风尘仆仆追来的男人脸上闪过受伤的神色。 「不想我送别,怕你走不开,怕我留你,你都可以告诉我、让我知道--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坦白?我宁可你坦言相告,都好过谁骗我。你可知当我前往余人居发现你已离开是什么样的心情?被你娘趁机戏弄又有多难堪?」 他的指控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狼心狗肺的薄情郎。 「我很抱歉。」这次是她理亏,活该被骂,也应该道歉。 「就算你恕留,我也会推你走,绝不留你。」话虽然这么说,他的手却矛盾地将人拉进怀里牢牢抱住。「就像当年你推我一把,让东方展言成为今日的东方展言一样,我也会推你一把,让你成为你想做的余小小,你--你至少该信我这点。」 「嗯,我信,我真的很抱歉。」 「不原谅。」他说,感觉到怀中人一个激灵。 「展言……」 「除非你答应,回金陵之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时。」 「好,我回金陵就嫁你。」她说,不再犹豫。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余小小反手抱住他:脸埋进他颈项,轻轻磨蹭,用她天生的温润嗓音低声道歉:「说你不气我了。」 任东方展言一开始带着滔天怒火前来,也很难十在这稀少的温驯娇态中败下阵,火气蔫了一半。 若再加上那让人心簇动摇的珠玉妙嗓……饶是铁汉也很难不化成绕指柔。 「嗯,不气了。」再次投降。 「那,我走了。」 「嗯,也该启程了。」东方展言放开她,先她一步拿起她的干粮和水袋往她坐骑走去。 「我可以自己来--」 「我们下午得赶点路,」东方展言一边帮她整好行囊,看了天候一眼便说道:「不然很有可能会错过宿头。」 咦!我们?「你刚说……我们?」 「是啊,我们。」东方展言理所当然道,长指指向她,再点向自己。 「你、我,我们。」 「我是要去毫州--」 「我也是。」东方展言顺手扶正她坐骑的鞍座,再将肚带绑得更紧些,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转头看她。「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七皇子已经答应当我的合伙人,所以我得去毫州看看当地药市的买卖情况以便参考。」 「你的确没说;」余小小双眼眯了起来。「这事什么时候定 的?」 「两天前。东方展言侧头想了想,笑亮一口牙。「我想你正忙着准备启程,我也得准备行李,心想到时一块儿走你便知晓,才没跟你说。」 「我可不可以把方才阁下哀戚的指控视为诈骗的手段,目标是为了骗取我的内疚,允诺你那等同于把我自己给卖了的‘一言为定’?」余小小问得非常冷静,冷静到声音里的寒意都可以冻坏人了。 「不行。」得逞的男人断然拒绝。「你的不告而别是真,你娘的作弄讥讽是真,我的伤心气愤也是真,不算诈骗。」至少策马出城时,他是伤心气愤没错。 至于之后--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说他诈骗未免太过火了。 「……」那谁来解释一下她为什么有被讹诈的感觉?这人--根本就是故意趁机下套来骗婚的! 什么推她一把……是啊,他是推了她一把--将她推进婚约的坑里! 余小小很气,气到怔忡,任由得逞的男人扶她上马,牵着她的坐骑往毫州的方向走。 途中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顺手摘了树上的野果往男人的后脑勺丢。 「哎哟!」 听见前方男人痛呼一声,转头哀怨地看着自己。 嗯,心情好多了。 【第九章】 毫州分别之前,东方展言交给余小小一只海东青和香囊,交代她香囊要随身携带以便海东青跟随,同时要她定期写信告知近况,好让他安心。 当然,觉得麻烦的余小小一开始是拒绝的,但那海东青实在是太漂亮又难得地温驯灵巧,最后她还是收下,勉强允诺会捎信给他,只是定期太难为她。 知道她脾性的东方展言也只能让步,但当他收到第一封信时,却已经是近两个月后的事-- 展言:我写信给你了。 小小八月十一这封家书,想当然了,把东方展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当场变成碎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针对这封家书,东方大爷--不久前改回母姓的「陆」大爷--回信多达三大页,内容不乏交代一下生活近况,自己改回母姓、正式成立商号「楚天阔」当起药商的消息;更多的,当然是大吐自己要她带着能日行百里的珍禽为的足方便书信往来的苦水,责骂她怠惰懒散,让他苦守音讯的狠心、不知道家人为她担心的无情,以及前言后语共计不到二十字的敷衍,字字椎心刺骨,文情并茂得足令草木同悲。 可惜,收信的人不赏脸-- 「哈呼。一远方展信的余小小看到一半,就不堪赶路疲惫,倒在床上阵亡了。 但下一封信速度快了些,至少,东方展言才等了一个半月…… 展言:依你的建议,我到了百泉。 这里的药材种类虽多却良莠不齐,能不能以合理的价格得到一定的品质得靠自己一双眼。老实说,这对不知药理、只能照方子抓药的百姓来说并不公平。 你我都知荮带三分毒,但大多百姓却是不懂的,他们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喝下去的是药还是毒;消费者资讯地位的不平等虽对卖方有利,可也因此造就盲目的消费者错用药物致死所在多有,站在医者的立场实在无法认同,你也是吧?换作你是老百姓,用药时会想知道自己往肚子里灌了什么药吧? 小小十月廿三收信的陆展言坐在书案后头,读信的时候,眉头愈皱愈紧。 「什么是消费者资讯地位的不平等?」他抬头,一张俊脸看向站在案前等候吩咐的手下提问。 「这?属、属下不知……」一头雾水啊。 这女人会不会写信啊! 「你这女人,就不能写一句想我么……」忍不住抱怨。 字里行间不带一丝温情问候,更别提想念,只有对所见所闻的描述、让人想不透的字眼,和结尾的问号。 陆展言花了大半个月苦思何谓「消费者资讯地位的不平等」,最后终于忍不住回信提问。 远方的人儿这回回信就快了,「个月后,海东青就飞进陆展言的书楼,附带发现的新蓟草与种子。 第二十四章 不久,「楚天阔」成为第一家会主动向百姓解释药性、并提供谘询的药铺。 再过不久,「楚天阔」传出成功培育新药草的消息,引起同业关注。 鱼雁往返、书信往来,一封接一封,转眼春夏义秋冬。 好不容易,才在余小小的书信中看到一句想念-- 展言:我已经开始想念了-- 西瓜,好想吃? 桂州好热,才四月啊。 小小四月廿一读到第一句不禁流露喜色,心想这女人终于开窍的「楚天阔」当家,看到第二句时立刻炸毛。 等一封信三句话读完,从书楼杀出的咆哮声差点吓死经过的手下。 「西瓜?你想西瓜7到处晃了一年,你第一个想的竟然是圆不隆咚的西瓜!」 陆大当家火大,三两下把信纸撕成碎片,脚下狂踩风火轮,在书楼的地板上来来回回留下又大又乱的脚印子才缓了火气重新坐回书案前,执笔正准备要写信的时候,忽然停了住。 「来人,」他朝外头喊:「给我切盘西瓜进来!」 外头的手下连忙喊是,一会,清凉的西瓜端了上来,陆大当家很阴险地笑了,「想西瓜,好,我就让你想西瓜。」 第一次,陆展言回的信如此简短-- 小小:不用想,我帮你吃。 附赠十粒西瓜籽,以慰你千里之遥的想念。 不必谢我! 气得连署名都忘了。 一个半月后收到信,余小小瞪大了眼,视线来回游走在手中的信与附上的十粒黑色小豆之间。 「有没有这么过分的……」 就这么一来一往,到了第二年-- 展言:今日看见许多妇人和姑娘直往一问庙走,我好奇跟了过去,发现庙里清一色是女香客,有的正低头虔诚拜神,有的则是七人一组成神前结盟姐妹。 一问,才知足当地乞巧肪即的习俗。 听当地人说,这一天已婚的妇人会穿上新装欢聚一堂,盟结七姐妹,说是能祈得幸福美满;年轻的姑娘们会利用牡丹、莲或梅兰菊等花斥制作巧果祭祀织女,以便求得好夫婿。 听说晚上还会有许多姑娘偷偷跑到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守夜,据说夜深人静时若能听见牛郎织女相会时说的悄悄话,就能得到千年不渝的爱情。 我想我没有必要去听,千年不渝的爱情实在太遥远、殊难想像。 但我真的开始有点想你…… 小小七月初七「终于开窍了?」 陆展言扬起柔情蜜意的深笑,满脸的春风得意,让坐在对桌的合伙人不禁激灵了下,鸡皮疙瘩掉满地。 无视对方直呼受不了的夸张反应,陆展言仔细摺好难得写着甜言蜜语的信笺,小心翼翼收进自己胸口处的暗袋,轻拍两下煨暖。 「有没有这么恶心的!」合伙人--当朝七皇子赵君衡--抖着声抗议。 每天,大大小小的事都在发生,但值得成为街谈巷论的,往往只有少数几件,就算是好小道消息成为民风之流的金陵,也是会挑的。而这几年,他们的耳目净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少年时风流潇洒、俊美之名不陉而走,掳获姑娘芳心无数。 那个人,被赶出家门,不久更因身世暴露,声名蒙尘,沦为笑柄。 那个人,后来重新振作,以农为生,后转而种药,竟也闯出一番名堂。 那个人,如今伟然屹立,改回母姓,正式与东方府断绝关系。 那个人-- 便是过去东方府的四少东方展言,如今一千擘画禹州药都,成为当地最大药商「楚天阔」当家的陆展言。 毫无意外的,陆展言再度成为金陵姑娘们心中的夫君首选,虽然全城皆知他心系余人居神医之女,还是有人不死心,为女儿的终生幸福请媒婆上门探询。 「装模作样。」一身华服的男人忽然哼声,一脸不满地啜茶。 亭池水榭,幽然美景当前,建筑于池心上的凉亭内,没有俊男美女的诗情画意,倒是有两个男人谈完铜臭的生意之后,开始嗑起牙来。 先岔开话题的男子穿着贵气,但仔细一瞧,眼尖的人可以发现那华丽衫子上有精巧女红的缝补痕迹。 另一名,虽然穿着普通的布衫,却是瑕不掩瑜,优雅行止与出众相貌反衬出其暧暧内含光的沉稳内敛,正是金陵的话题人物--「楚天阔」的当家陆展言。 「你说谁?」 「这里除了你就只有我,不说你难道说我?」啧。 陆展言双手一摊。「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一身衣衫虽不起眼,但至少没缝没补,你一身华服却是缝缝补补又三年,谁装模作样,你我心里有数。」 最好是!赵君衡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刚进城时听见关于对「楚天阔」陆当家的赞扬。心里就一整个憋屈。 「你嘴里喝的是庐山云雾,布衫底下是天蚕丝的内衬,鞋里衬的是上等皮革,哪里朴实了!」拍桌啊!「金陵的人未免太没眼色,竟然说你含垢忍辱、力争上游、富而不骄、勤俭持家、经营有道--什么鬼!你这种作贼怕被发现的奢华不是装模作样是啥!」不平啦,原来是听不得别人对他赞美有加,心里犯嘀咕。 「旁人说的话你何必认真。」陆展言一脸平静。「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井河不犯。」 「居然要我向你学习,嘁,」赵君衡瘪嘴,皇子心里不舒坦啊! 陆展言呛了一小口茶,咳了几声。「原来是有人又提建言,要你见贤思齐啊。」 「最好你是那个贤。」赵君衡哼声,一口干尽杯中茶。 合伙近五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被猪油抹了心,才会被这人给讹诈。 那年当着他的面说因为他很穷、才会挑上他合伙的男人,在他答应后,立刻要他引荐禹州州令。 这小于打哪来的消息知道他结识禹州州令且交情匪浅来着? 这问题一直到现在仍是个谜。 可这人真是有本事的。一面成立商号「楚天阔」采买药材当起药商,一边着手买下禹州大片荒地开垦种植药草--身为药商,背后多少都有自己专属的药山,这些都是很一般的手法,但接下来的就妙了。 非但妙,还妙得很阴险。 他开始私下与零散药商结盟,共同抵制当时垄断禹州大半药草的商号,接着打出「利益均沾、有银子大家赚」的旗帜,一呼百应,促成首届药交会,风光打响禹州药材的名号,「楚天阔」的名声也跟着水涨船高,一举攀上浪头,顺风顺水。 接着,这小子更阴了,在禹州闯出名堂后,立刻风光回到金陵开设分号,打得城里的药商奄奄一息,也不想想这些药商背剧的主子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御医世家的东方府么! 偏金陵的人都傻了,被这人出色的外表、立业的风光所骗,没细恕他回头倒打养大他的东方府的狠劲,当他是昔日韩信,忍辱负重、奋发向上的大好青年。 喷,这人若是大好青年,他赵君衡就能成圣成贤了! 「我说你当年挑上我,不是因为我穷,而是因我手上有禹州州令这条线吧?」 「现在才知道?」 「早就知道了。」真当他傻啊。「只是好奇。明说就好了,干嘛拿我的穷困大作文章,死命在我的伤口上洒盐,把我给气得。」 「那也是原因之一啊。」陆展言道:「而且,娈看一个人的秉性只有先激怒他,看他盛怒之不如何表现才知道。」 「嗯哼?」 「我没什么容人的度量,个性偏执乖张爱记恨,需要一个能容忍我、就算怒气攻心也能冷静思考、脑筋灵活的合伙人。」 「哦?哦哦?」赵君衡眉飞了起来,色舞得意。「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你识得禹州州令,以及你皇子的身份。」陆展言啜了口茶后继续说:「就算穷,到底还是个皇子,端出去可以唬人,对内还能探知皇宫消息,一举数得。」 「你就不能让我有一小片刻的得意么?」啧。「话说回来,我出来之前听太医院的人说你以前的二哥惹了事。」 「医死人?」 第二十五章 「不,他把该死的人医活了。」赵君衡苦笑。「居心难测,一句‘尽力就好’通常是暗示那人死了也无妨,要是其他御医大概就明白了,偏你二哥是个老实头--总之东方府这阵子是不得安宁了,需要花点钱疏通解厄,偏偏财源又被你断了一大干,可说是雪上加霜--」 「爷,周小姐求见。」忽地,池畔传来手下人的通报。 金陵的才女赵君衡多少也略有耳闻,好奇道:「她来做什么?」陆展言想了一会。「可能是为了你刚说的事来的吧。」 「咦!我还以为会是东方老爷亲自前来呢。」 「依我爹--」察觉自己失口,陆展言顿了会,苦笑。「依东方老爷的性子,是不可能折自己脸面亲自上门来找。」 赵君衡打量他好一会,忽然笑了。 「这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也是个念旧情的傻蛋。」 「什么?」 「需要我帮忙就说一声。」赵君衡起身,已有离去之意。「虽说我是个没钱没势的皇子,这么点小忙倒是还能帮得上的,等你消息。」 说完,便迳自往书楼走去--那里,有他七皇子专属的后门暗道。 毕竟,官商勾结不是件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好事。 【第十章】 周屏幽,名冠金陵的才女。 非但有才,亦有姿容,且其父身居州令高位,按理说求亲者早多到踏平州令府门槛才是。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打从她十五及笄,提亲的媒婆便络绎不绝,但都被周屏幽本人--打了回票。外人不知,周屏幽外表纤柔,性情却刚烈,就连她爹都管不了。 女子的青春毕竟有限,就算是才女也不例外,一年一年过去,求亲者逐年递减,终于,到她年过二十二之后,便不再有人上门提亲。 有人说这是她咎由自取,谁叫她眼界太高误了自己终身。 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心仪陆展言,只可惜陆展言心仪的是早些年出城至今未归的余人居大小姐,偏三人相识又有不错的交谊,周小姐深明大义,为了成人之美,只好独自隐忍情伤,以至于到现在云英未嫁。然事实真相究竟为何,只有当事者的三人知悉。 说明来意后,周屏幽静默了些许时间复又开口:「你有何打算?」 待家丁为两人换上新茶,陆展言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别把该你的问题丢给我,那是你与世伯之间的事,我只是个帮忙传话的人。」周屏幽捧起茶杯就口,为口中的茶香惊叹不已。「庐山坛雾?」 「正是。」 「人说庐山云雾色泽翠绿,香如幽兰,茶性泼辣,味浓且醇,入口鲜甜清爽,果然好茶。」 」 「茶哪有差的。」陆展言轻哼。 「的确。」聪慧的眉眼扫向他。「重点是从哪里来。」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知?」陆展言回以质疑的眼色。「这茶是从州令府流出市面的,至于来源--你不是有个姐姐在宫里位列修容?」 清丽秀容僵了,就连挂在唇上的笑意也转为愁苦。「要我提醒你么?私带贡品出宫流通是死罪。」陆展言垂首静默了会,忽而抬眸。「扉幽,就算我不是东方府的人,不是世交之子,和你仍是朋友,除非你看不起我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不屑与我为友。」 秀容扬怒,横眉冷视。「你知我不是这种人。」 「那为何不愿找我帮忙,甚至不肯让我知道?」气不过的他在多年友人面前不再掩饰,大掌一拍,霍然起身。「若不是我的手不在外头买进应该待在皇宫里的贡茶,我还不知道州令府上在做这杀头买卖!」 「展言……」 「我就直说了。」陆展言俯视她,一脸严肃。「你要为小小和我的事闹多久的别扭?」 周屏幽猛地抬头看他,先是一丝惊慌,但很快便敛容镇定下来,眼神坚定地回视。「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后悔,还说自己不会喜欢上她?」 谁知陆展言竟然一甩袖,答得很爽快,也很厚脸皮。「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问题的人,再多少人来问也一样--我反悔了。小小的事,就算我说话不算话,你又能奈我何?」 周屏幽气结,忿然作色。「你不可理喻,出尔反尔是小人作 为!」 「你才不可理喻。」陆展言哼了哼,「小人又如何?我早就决定不做君子,君子行事重道德规范,处处掣肘,不如小人来得自在。」 周屏幽一口气冲上喉头,忽地,蔫蔫然吞了回去。「居然能小人得这么理直气壮?」 「事关乎她,要我做怎么样的小人都可以。」陆展言态度强硬地说。 「你真是--」大家闺秀想不出太多骂人词汇,最后只有抿唇吞声。 见她一副饱受委届的模样,想起少年情谊,陆展言态度也软了下来。 「你也知我少时待人接物全凭自己好恶,明知自己一无是处又好面子死撑,你以前常提醒我别过分在意人言,为人须重真才实学,但我没有听进去,自甘堕落却又以外人对我的注目沾沾自喜,愚蠢至极,直到发现她无视我-- 「我对她,并非一时冲动。」想起那一点一滴钻进自己心中的人,回忆过往,陆展言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一开始只是想让她看着我,所以瞎缠活缠,谁知道最后竟真的上了心。看她全心钻研医书、专心救治病人,为他人之苦而苦、乐而乐,才知道自己过得多么颓废不振,枉为男子。彻底清醒后,才知道加诸于我的重视有多少是带着看戏的好玩心态,而我又多么愚昧自满。」 「屏幽,我不会道歉。」陆展言伸手为她桌前的杯子添茶,执杯送到她面前。「若要我为当年一句负气的话放弃她,我才真的愚蠢。」 「……你不欠我。」周屏幽叹了气,接下他送上的茶。「就算没有你,小小也不可能接受我。而我……若我有你一半的厚颜,或许还有那么点可能--」 「不可能,」知她心结已解,陆展言放心地--打消她还有可能萌芽的妄想。「只有一半是不够的,因为有我在。」 当他不认识她、不知她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执拗个性?陆展言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你真是--」周屏幽用力放下瓷杯。「不说了。总之世伯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不管你了!」气人!连一点念想都要捻断,这人真的有惦记着他们年少时的情谊吗?周屏幽好怀疑。 「由不得你不管。」待她看向自己,陆展言才接着说:「我直接说了,两家我都帮,就算我爹--就算东方老爷是为了面子、为了有可利用的棋子才留下我,毕竟也养我成人,并没有让我吃苦受罪,这点我感激他;而你是我多年好友,也是小小的手帕交--记住,只有手帕交,再多也不准有--这事儿我不会袖手旁观。你也要劝你爹,此事我也只能帮这么一次,毕竟我只是个药商,能力有限。」 「你……」周屏幽忽地噗嗤笑出声,「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呢?看来小小比我更了解你呵。」这两人,难怪会在一起。 为什么忽然又提到她?陆展言疑惑地看向多年老友。 「看来我不需要用信威胁你帮我爹了。」 信?「什么信?」 「她寄给我的信里附上要给你的信。」周屏幽缓缓从暗袖摸出一封信,边道:「她说若你不帮我,就拿这信威胁你。」 陆展言眯眼。「她寄信给你?何时的事?」 「最近是昨日。」 「最近?」言下之意是不止一次了? 「我们约好的,她每到一地就会设法让人送信给我,告诉我她在当地的所见所闻以及各地民俗风情,供我编写书册。」 「每、到、一、地?」 「嗯,知我不像她能出远门,有时还会送来当地名物、相关的书册。」想到她的窝心,周屏幽笑得好甜,「她很贴心。」 贴、心?陆展言嘴皮抖了抖。 给她海东青的自己两三个月还不一定能收到一封信;反观她,不只信,还有礼物,更重要的是,还每到一地! 「女人……你可以再过分一点……」陆展言咬牙,朝她伸手,「把信给我。」 瞧见某人似乎怒火加妒火中烧,周屏幽不再多说,直接给了便是。 陆展言立刻忙不迭地拆信-- 展言:当你看到这封信,应是允诺帮扉幽一点小忙了-- 第二十六章 什么一点忙!是大忙啊!知不知道回收那些被她爹流通在外的后宫物品,不被人发现地送回宫里要花多少工夫和银子!陆展言火大在心里。 我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黄全,一个叫封都。他们很可爱,从医颇有天分,我想爹会喜欢他们的。 黄全、封都?黄泉?酆都?这女人也不怕晦气真是! 途中救了一个人,自称一剑留痕施成墨,是个江湖人。 此人武功奇高,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你那身武功只是比我好一点,就算是轻功,也只是跑得快一点、跳得高一些。 登高山方知天之大,临深谷才知地之厚。你相信吗?那人竟能一手扛着大捆药草、一手抱着我飞过城墙-- 啪、撕! 「展言!」周屏幽瞪着看信看到一半突然怒不可抑、愤然撕信的男人。「你这是--」 「她从哪送来的信?」陆展言阴沉着脸,声音紧绷。 从没见过他这表情,周屏幽吓得忙道:「河、河阳。」 「河阳?」陆展言一愣,神情转为紧张。「那她一定往白水去了。」 这下换周屏幽愣了,「你怎么知道?」 「白水正在闹瘟疫,河阳与白水相隔不过百余里,她人在河阳不可能没听说。」陆展言脸色沉重,半晌,忽然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交给她。 「这是?」 「我要去找她。你的信是昨日从河阳送来的,算算日子她也应该快到白水了。」他说:「我爹和你爹的事交你处理,要多少银子拿这玉牌上「楚天阔」找帐房支领,我会交代他们配合。需要多少人手、打通什么关节你自己看着办。若遇官员刁难,上悦福客栈找一个叫赵七的,说是我让你找的,他会帮你。」 「你不确定小小会--」 「她会。」陆展言毫不迟疑道。「依她的个性,不去凑热闹才有鬼。 那女人在外头这么久,老是哪里有病人往哪里跑,上回还去漠北……」沉吟了会,倏地拍桌,气得冲出凉亭。 讶然。「展言?」 「该死的!就算怕回金陵就得马上成亲也不是这种躲法!也不想想自己都几岁了!再不成亲,她那肚皮还能生出个什么子儿来!」 「来人!」陆展言大步流星往马厩杀去,沿途一路咆哮;「把艾草、花椒、白毛香给我各备上一车,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白水!」 周屏幽双手握紧玉牌,楞楞地看着老友失控的身影疾速跑远。 这人真的晕气昏头了呵……他知不知道自己刚又口误喊世伯爹了? 噗嗤!「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呵。」失笑。真的是服了。 白水县。 大水、尚有防范之道,事后疫情的发牛亦可预料;但无关天灾人祸,就这么乎白而起的瘟疫着实让人猝不及防,更让人明白疾病的可怕。 「师父,这里!」巡视的黄全发现呼喘不过气的病人,立刻疾呼。 「这人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来了!」余小小应了声,离开前交代:「这人再不喝就用灌的,灌不下,等我回来一刀刦了他肚子倒进去。」 吓!不只病人,连被交代的学徒封都也吓了跳。 师父好……好可怕。 温和平静的眼横扫过集中在这处木棚下的病人。 「其他人也一样,别以为大夫就没脾气。想活就乖一点,别给我添乱。」 咕噜噜……喝药声立刻此起彼落。 很好。余小小满意地点点头,急奔到黄全身边,探了病人症状,立刻下针鱼际、肺俞、大椎等穴位。 「余姑娘。」又一会,一道伟岸身影以绝妙轻功落在师徒俩身侧。 「城北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听说县城有大夫,从附近农村赶来看病的。」 难不成疫情传开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染了病,得先确认才行。」余小小思忖,半晌,拍了拍对方肩膀。「施成墨,又要委屈你了。」 从这到城北少说也要两刻钟的脚程,偏偏整座城只有她一个大夫,她很清楚自己的力气不能用在跑来跑去上头。 施成墨点头,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施展轻功飞奔。 途中,不禁又问了近半个月来重复多次的疑问:「真的不需要我跑一趟金陵?」 「不必。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余小小扳着指头算,边道:「从金陵到这,最快也要十天,我想再过四天应该就到了。」 「你的信是从河阳寄出的。」他提醒。「会来自水是离开河阳后听见这儿有疫情才有的主意,这样那人就知道?」 余小小淡淡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坚定如石,满满的净是对心中那人的信赖。「他很聪明,知道我会做什么。这里还有许多地方更需要你帮忙,当信差太浪费了。城里粮食不是,若没有你在此压阵,难保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到时情况更糟。」 施成墨点头,「我明白了。」 「真不知道这时候江湖人在做什么。」余小小有感而发。「练武功? 比谁是天下第一?百姓为瘟疫所苦,他们怎么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这一问,问得施成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这时候正是英雄好汉们行侠仗义的大好时机,怎么不见他们踪影,没有别的意思。毕竟连城里的大夫一发现有疫情都跑得一个不剩,他们不来也情有可原。你比较倒楣,被我拖下水。」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施成墨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姑娘。 「其实你想走说一声就行,不必勉强自己报恩。说真的,我也没有把握--」 「到了。」施成墨打断她,同时落地,松臂放人。 余小小道声谢,正要走向被挡在城外的人群时,施成墨忽然从后头拉住她。 不待她问,便道:「余姑娘,能待在你身边,其实我--」 「余小小!」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与一声怒吼堵住他未竟的话。 两人循声看去,就见快马朝他们疾驰奔来。 施成墨本能地挺身欲保护身旁的余小小,孰料欲保护的对象竟闪过自己,朝对方奔去。 就在同时,马背上的人侧身弯藤将跑向他的余小小截抱上马。 施成墨看着两人一马经过自己,往后扬长奔去。 瞬间的交会,他看见余小小露出自己不曾见过的灿笑。 他苦笑,庆幸自己话没有说完。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久违的惊喜令被掳上马的余小小忽略男人的怒气,怔忡看着刻在心版上的脸。 真的是……想他了呢。 怒气直冲九霄的男人没注意到怀中女人望着自己失神的表情,气得口不择言:「你是要我来救人还是来捉奸?」 捉奸?回过神来,一脸茫然。捉什么奸?这人在胡说什么真是! 「乖。」无视男人怒火正炽,余小小拍拍他绷紧的臂膀,一手绕到颈后,揉捏他僵硬的颈背,眼睛直往后瞄。「东西带了吗?那些用来消海的药草何时会到?」 还乖哩!四年没见,第一句话竟是叫他乖,陆展言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钢牙。乖什么乖!她都不「乖」了他乖什么鬼! 若不是……若不是她双手不自觉地抚揉这么舒服,他定会被摸顺毛的男人蔫了火气,「乖乖」地说了:「怎么可能没带。已经跟着我来了,不只药草,连大夫都带来了。」 边说边掉转马头往回走。 「怎么可能这么快!」好惊讶。 「过几天,金陵那会再送几车过来。」余小小难以置信的表情取悦了他,终于有了笑容。「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让金陵分号准备,运东西不像骑马那么快,所以我同时飞书要禹州总号备妥先行出发,又到余人居将白水疫情告知你爹娘,他们要我带几个大夫一起赶过来,禹州那也有几家医馆听说后自愿跟来帮忙。」 说话时,载药的马车与单骑的十来个大夫已陆续跟上。 看见满满的药草与几张熟面孔,余小小眼底不禁发热,有种自己已经回到余人居的错觉,不禁怔忡。 直到身后的男人轻推她一下才回神。 「还不快忙你的事去。」他催促,不容她沉溺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太久。 余小小点头,让他抱自己下马,真的就照他的话与等着她的大夫会合,俐落分配工作,忙着救人去了。 被留下的陆展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扬起自得的笑容,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接近自己。 第二十七章 「余姑娘不让我去金陵催你。」施成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前与这人攀谈,但他的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相信你已经在路上。」 陆展言收回视线,看见他,眼神一紧。 「你是施成墨?」那个抱「他的女人」飞过城墙的家伙? 「你认识我?」讶然。 「不,我不认识。但若再觊觎我的人,你会后悔让我认识你。」 「余姑娘只是为避免浪费体力才让我--」 「我知道。」他还不了解她么,早就不奢望那女人记得什么叫男女之别了。「她行事自有分寸,你自己别多了不该有的心思就成。」 施成墨并不笨,更不是个睁眼瞎子,方才见余小小看见这人时所流露的神采;让他清楚自己绝无可能。「君子有成人之美,阁下请勿多心。」 孰料,自己的君子大度换来的竟是对方的小人轻哼:「她本来就是我的,用不着你成全。」 施成墨愕然;怔神看着对方牵马进城。 这醋味--可真呛人啊。 余小小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完这一天的。 更确切一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理智地过完这一天。 那人,那个连入梦都想着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眼前,而她竟然还能冷静地为人看诊治病、分派工作,忙到现在若是其他人,看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应该是冲上去紧紧抱住倾诉相思苦吧?但她-- 好不容易偷得空闲,可以去找他,但当真的找到了他,不知怎地,竟害怕了起来。 重逢时片刻的相拥不是以说服她这人真的来到眼前,哪怕自己始终相信这人会赶到她身边,但还是害怕一接近,这人就会消失不见,自己就醒了,发现只不过又是另一场梦,因此裹足不前-- 如此惶然不安,一点也不像她…… 「忙完了?」回头正打算休息的陆展言发现她一声不响地站在身后,有点讶异。「怎么不过来?」 「你真的来了?」 这是什么问题?陆展言失笑,抬臂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余小小摇头,拒绝走近一步。 最后还是陆展言等不及,自己走上前把人拖进怀里。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真是。 「你真的来了,」余小小低头,侧首埋在他颈侧,唇贴着他颈侧喃语:「真的是你?」 「想我?」男人低笑,感受时不时碰触自己颈侧的柔软。 「嗯……很想。」 「是么……」男人搂着她、感受彼此的体热。 一会,双手从她瘦了些的腰枝沿着双臂往上游移,最后移至她略有骨感的肩头,轻轻握住,然后-- 猛地拉开距离,憋屈了近四年的委屈瞬间爆发! 「你敢说很想?既然很想我,还躲我!吭,在外头混这么多年说什么都不回金陵是怎样?吭!」他已经忍很久了,「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不回金陵就不用成亲了是吗?别仵梦了! 余小小,我要是让你对我始乱终弃成功,我陆展言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轰轰轰--啊啊,打雷啊? 余小小被轰得眼冒金光,什么话都还来不及回,陆展言又继续炮轰:「约定你回金陵之日就是我俩成亲之时,你就给我天南地北躲,到处替人医病。前年经过金陵,悄悄绕道,以为我不知道吗?就你那点心思想跟我斗,我让你跟我斗!你不回金陵跟我成亲无妨,我就出金陵跟你成亲!」 这有什么差别?还有--「我就要回金陵了啊。」 「嗄?」 上封信里我写了,要你准备好,等我回金陵跟你成亲。」余 小小露出困惑的表情。「屏幽没将信交给你?你没答应帮她?」 「呃……」男人的回应多了抹心虚。 那封信上写了这事?当时只看到「一手抱着我飞过城墙」等字眼就气炸撕信的男人眼神飘了飘。 「展言?」这人怎么忽然脸红了?「陆展言?」 「最重要的事你干嘛不开头就写清楚……」男人嘀咕。「净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收学徒、抱着飞……」 这人--噗嗤!吃起味来性子就拗,一点都没变……呵呵…… 「你笑什么!」男人恼了,把笑弯了腰的女人搂进怀里。「就算我不小心撕了信又怎样,你别想赖!」 ‘我不会赖。」又不是他。「你没把信看完,怎知道我来白水?」 陆展言简单扼要将金陵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吃味:「你写给屏幽的信比给我的多!」 「她想写书,我自然要帮上一帮。」 「还有礼物……」令他又气又护的何止一件。 「你有我。」三个字,余小小说得很轻,却重重地敲在男人心头。 不习惯甜言蜜语,一说出口,实在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这人为她做的一切,稍早那风尘仆仆、气极败坏的模样--不说实在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余小小不自在地转身,背对听愣了的男人。 「嗯。」身后男人终于回过神,收紧了手臂,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耳侧,温声讨债:「为你种西瓜的那年不算,也等了四年。」 「你的信我都收着。」她绞着双手,不太甘愿自己竟做出这么柔情的事。 「嗯。你提出的想法,我在‘楚天阔’的药场试了,成效不错。」 「还有那十颗西瓜籽,」十指绞得更紧。「你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小心眼。」 他低笑。「你送来的种子我也种了,培育出的药草,有些已经在市面上流通。」 「展言……」有些事她得先说,免得他后悔。「我不是个安分的人,就算成亲,若是再遇到像这儿发生的事,我还是会--」 「我知道。你以为我为何当药商,创立‘楚天阔’?」 余小小怔忡,半晌,讶然回头。「莫不是--」 「我答应过你的。」轻轻咬着她泛红的耳廓,男人低语:「小小,我想看你专心救人的模样,你大可以把‘楚天阔’视为你的后盾、你的羽翼,我会尽力做到让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你做完你的余大夫、余神医,记得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小小就好。」 余小小讶然,想起那年他向她索求承诺时所说的话-- 「要成为让你恣意翱翔的天、任你尽情徜徉的地……」 这人,真的做到了呢! 为了推她一把,他辛苦经营,以便随时给予她最大的支持。 为了给她自由,他可以苦苦守候,默默等待她倦鸟归巢。 这人,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初的承诺…… 余小小回头,想说些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黄全跑了过来,喳呼…… 「师父!一号棚里的张家嫂子有点不对劲,」哦……她不知道自己不小心叹出声,很难得地,在病人与他之间犹豫了下。 自己得说些话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偏偏现在-- 「去吧。」他笑,轻轻推她一把。「有什么话等忙完再说。」 他都这么识大体了,她能说不吗!点点头,跟着学徒走向集中病人的木棚。 陆展言目送,却见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又朝自己跑来。 「想到什--晤!」疑问被忽来的柔软堵在嘴里无法出口。 好一会,余小小不舍地退开。「我忽然发现自己这身板是有好处的。」 「啊?」被吻呆的男人只能楞楞看着她,思考不能。 「至少不用踮脚就能吻到你。」她笑,见他呆愕点头的憨样,更是笑得双眸弯如钩。「等我,我去去就来。」 「呃……嗯。」余小小转身走向同样看呆的学徒,拍了他肩叫他回神,领着一块去当她的余大夫、余神医。 又是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朝遗楞在原地的男人喊:「展言,回金陵之后,跟我成亲吧!」 男人终于回神,俊脸胀红。「该死,这话是我要说的!你这女人知不知羞、要脸不要!」他骂,骂得双颊绋红霞飞,骂得灿笑如辰星。余小小忍不住回以柔笑,再转身,脚下步伐愈发轻快。 是了,就是那个男人。 那个在她身后、此刻正看着她的男人。 将成为她的丈夫、她的羽翼-- 她在这个世界的天与地。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