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江山》 楔子 【楔子】 这是一场戏,他必须演好,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尤其是她。 “你叫何名?” 几个兵士将他带进将军营帐里,踢他跪下,他双手被紧紧绑缚在身后,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头,面对她。 他以为她看见他脸生斑疮,既狼狈又污秽,会显出嫌恶之意,但她神情平静无痕,就像在看寻常人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她再问一遍,嗓音清清冷冷,如冰珠滚动。 他一阵剧烈咳嗽,旁边的兵士见状大为惊慌,各自退后几步。 他们怕他。他在心里偷偷微笑,是该怕的,万一被他传染上病,可大为不妙。 咳嗽过后,他嘶哑着嗓音开口。“小的……无名。” “无名?”英眉一挑。“你没有名字吗?” 他嘲讽地轻哂。“因为我不是个会在青史留名的人物,所以无名。” 这回答,似乎震慑了她,静静地凝望他半晌。“无名,这就是你的名字?” “你高兴的话,可以这么叫我。”他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侍立在她身旁的英俊青年听了,眉宇皱拢,出声训斥。“什么你呀你的!你可知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殿下,是战场上不败的女武神!” 公主?女武神?呵,好了不起!他依然一脸桀骜不驯。 “你这小子?!这是什么表情?殿下,就让下官——” “不用了,承熙,让我自己来跟他说吧。”她轻扬玉手,以一个清淡至极的微笑止住冲动的属下。“无名,我要谢谢你。” 谢他?他怔住。 “你救了我的军队。”她悠悠扬嗓。 此言一出,营帐内一干人等都是脸色乍变,满面狐疑。这人明明是来乱的,由于他横倒在狭窄的山路中央,又用湿柴生了一团呛人的浓烟,才会使得行进中的军队卡住,进退不得。 他这一捣乱,误了行军的时辰,很可能让他们无法及时赶赴下一个战场,与友军会合——怎么将军还说,这人救了他们呢? “若不是你生了那团浓烟,我们大军可能已经开到前方山谷了,方才探子回报,敌军已经分两路包抄,在那里布下阵势,等着瓮中捉鳖。” 什么?有这等事?众人大惊。 “殿下,果真确有此事?”名唤承熙的青年武将不敢相信。“可陈将军昨日才传来捷报,他们已经将敌军打得落荒而逃,目前正追缉中。” “显然是他中计了。”她淡淡回应。“对方或许有一路军队正在窜逃,但其它两路已从另一个方向回军。当年孙膑在马陵之战采用“减灶诱敌”之计,如今敌军将领或许是反过来诱导陈将军吧?” “殿下的意思是他们反过来增加煮食时的灶炉数目,让陈将军以为自己在追对方主力军队,其实只是诱饵军而已?” “是。” 众人恍然,这才惊觉己方差点中了敌军诱敌深入的计谋。 “所以我要谢谢你,无名。”她望向他,吐嘱悠然清雅。“若不是你的阻挡,现下我军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他霎时无言,原以为自己还得演一出戏才能点醒她,不料她聪明灵慧,远超出他预期。 “我说公主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我是因为病得受不了才躺在路中间,生那堆柴火也是为了想取暖……咳咳、咳咳咳!” “放肆!”承熙再度喝斥他。“这是你对公主说话的态度吗?” 他冷笑,索性咳得更大声,咳得营帐内人人骇然变色。 承熙也很不安。“殿下,这人身上有病,恐怕会传染,不如将他——” “请军医来为他看病吧,将他跟伤兵们安顿在一起。” “可他病得那么重,万一传染给别人怎么办?尤其殿下您的玉体,绝不能有丝毫损伤。” “就请军医先为他诊病,若是会传染,再行隔离不迟。” “行军打仗带着一名病人,终究不便。” “那你说那些行动不便的伤兵,难道我们也要丢下他们不管吗?”她蹙眉,语气不疾不徐、不软不硬,听着不带丝毫情绪,但神态自然流露一股威仪。 承熙神色尴尬。“我……下官不是这意思。” “就这么办吧。”她不许争论,转向他。“不论你是有心之举,抑或无心所为,总之你的确救了我圣国军队,你身上有病,就暂且随我军同行吧!到下个村落,我再请人将你安置于民宅——来人,解开他身上的绳索。” 解了绳索,重获自由,他故意走近她,其它人一惊,刀剑纷纷出鞘。 “你想做什么?”承熙戒备地护在她身前。 倒是她,不惊不惧,不曾移动分毫。“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他耸耸肩。“我只是想看清楚,公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放肆!”承熙横眉竖目,被他气得快暴走了。 她挑眉,没被他鲁莽的行止气到或吓到,眼神似乎还闪烁着几分琢磨的兴味。 “现下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如何?” 他一摊手。“不怎么样。” 什么?!周遭抽气声此起彼落。 “我的意思是,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天仙绝色。我以为所谓的公主王子,都是高高在上、神仙一般的人物,一定有哪里不同,原来跟我们小老百姓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没啥特别。” 他言语放肆,态度猖狂,有意激怒她,试探她会作何反应。 但她,竟是浅浅一笑,笑得他心韵一时漏了拍。 “你说得是,王家子女跟一般平民,并没什么不同,都是凡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 他哑然无语。 这是无名与真雅的初遇。从那日起,两人便结下不解之缘,爱恨纠葛,情生情尽,都由一场戏开始—— 第一章 数月后。 是夜,希林国朝中大臣、王公贵族,以及王都天上城的百姓,见识了一场天命钦点的异象。 事情起因于日前,天女德芬于朝中上奏,夜观星象时,发现紫微垣的太子星有异状,她请求希林国主靖平王,也就是她的父亲准许她举行祭天仪式,请示神谕。 她既是天女,所请自然照准,仪式过后,她果然求得神谕,说是上天将在日夜交会时分,亲自颁下神诏。 上天如何颁神诏?又如何“亲自”来颁?此言一出,当即在朝中引起议论,就连王城百姓也有所听闻,纷纷扶老携幼,云集于神殿外,等着看天神颁诏。 众人引颈期盼,暮色渐临,天女独自伫立于祭台上,铜炉燃着熊熊火焰,映亮了她纤丽的剪影。 她是王的女儿,七年前,由于希林国内久旱未雨,疫病四起,阴毒的希蕊王后原有意借机除掉她,假上神官之言,将她推上祭坛,作为祈求国泰民安的牺牲品。 孰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名唤黑玄的贵族青年挺身而出,当众宣称他曾听到德芬公主预言,今日将有日食。 日者,太阳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亏,有阴所乘,故蚀。蚀者,阳不克也。 自古至今,日食皆被民间视为不祥征兆,君王德行有亏,才会招来天狗食日。 当时于祭坛上观礼的显贵群臣,一时都慌了,靖平王亦是惊颤不已,唯有王后独排众议,坚持照常举行慰天祭,但不过片刻,阳光竟果真渐渐灭了,火红的日轮覆落阴影。 全场震撼。成功预言日食,三日后又为希林祈得天降甘霖,德芬公主于是躲过被拿来牺牲献祭的命运,更从此一跃成为掌握圣国神器的天女。 今非昔比,如今的她,在百姓心目中已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即便是她的一双兄姊,在朝中各拥势力的开阳王子与真雅公主,对这个外表温文柔弱、彷佛与世无争的妹妹,亦不敢小觑。 德芬宣示欲接神诏,开阳与真雅心下都隐隐感到不妙。这个一向不忮不求,对王位毫无兴趣的妹妹,莫非起心动念了? 两人各自领着人马,坐在祭台旁的座席观看。 天光隐微,黑幕降下,忽地,祭台上火焰灭了,周遭一阵骚动。火焰是神灵降临的象征,火灭了,岂非不祥之兆?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青铜制的火炉忽然飞出一群白鸟,漾着青蓝色光芒,振翅拍响,回音缭绕不绝。 鸟会发光?这也就罢了,更奇的是,一盏纸天灯从青铜炉内缓缓上升,悬浮于空中。 天灯未点火,竟能无端悬空?众人惊异地看着,矫舌不下。 天灯在距离铜炉数尺的空中停凝,跟着,炉内火焰复燃,火光灼灼。 烈火灼烧片刻,悬浮半空的天灯纸面隐约显现字迹。 若违天命,国运难继。 德行芬芳,流传百世。 这是上天颁下的神诏!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霎时惶恐,急忙跪成一片,磕头如捣蒜。 “这是什么意思?”一干人等揣摩上天旨意。“德”行“芬”芳,流传百世——莫非上天属意的是德芬公主?” “没错,是德芬公主啊!她就是承天命之女,希林的下一任国主,我们未来的王!” “天女、天女、天女、天女!” 百姓们欢声雷动,喜悦高呼,一时之间,气氛狂热,如炸开的油锅,滚滚沸腾。 贵族群臣,相顾失色,这些年来,朝中分裂成拥开阳与拥真雅两派,各为其主,争下一任国君之位,不料中途竟杀出个上天指派的异数! 这下该当如何是好?朝中的情势将会如何转变?为了保住荣华富贵,不可不重新斟酌打算啊! 群众想些什么,开阳心领神会,俊唇一撇,勾着冷笑。 坐他身畔的妻子夏采荷观察他的表情,水灵灵的明眸蒙落忧愁。“这是怎么回事?开阳,上天属意的王……果真是德芬吗?” “你说呢?”开阳不答反问。 夏采荷凝眉,静静地睇着夫君,与他结褵两年,她自认很了解他,也明白他表面看来虽是放荡不羁、游戏人间,其实城府深沉、聪明机智,对王位野心勃勃。 今夜这纸神诏,岂不等于打乱他一盘好棋?她担心他无法承受这般打击。 “你真以为这是上天颁下的神诏吗?”开阳看透她的思绪,淡淡扬唇。 她一愣。“难道不是吗?” 他嗤笑,右手扯过她衣带,漫不经心似地把玩着。“这只是一场幻术。” “幻术?”她眨眨眼。 “是德芬设下的局。”他解释。“就像德芬主祭的时候,神殿大门开启,祭台铜炉必定生起火焰,但其它人祭祀时,火炉却毫无动静,这并非德芬有能耐召唤神灵降临,只不过是她暗中巧设机关而已。今夜这些异象,想必也是德芬精心安排的一场大型幻术,是 她为自己造“势”的精彩大戏。” 只是幻术?采荷愕然。也就是说这是骗局?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揭破?若是百姓跟大臣们都相信德芬是天命钦点的国主,该当如何是好?” 面对妻子关切的询问,开阳未立刻回答,微敛眸,沉思片刻,似笑非笑地勾唇—— “这场戏,不能揭破。” 一场不能揭破的戏,让她在这场王位竞逐战中,又多了一个对手。 是敌人吗?她,能够将自己的亲妹妹与亲哥哥都视为敌人吗? “你的缺点,就是有时候太心软了,真雅。” 承佑哥曾如是对她说道。当时,她还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还作着天真的梦,直到她的兄弟姊妹一个个惨遭毒手,她才幡然醒悟,即便自己从小受父王娇宠,亦如覆巢之下的卵,危在旦夕。 那个在朝中翻天覆地的女人,希蕊王后,父王斗不过,没有人斗得过—— 于是,她逃了,躲到承佑哥的羽翼下,随军上战场,她宁可在沙场上征伐,为国牺牲,也不愿白白在宫里丢了一条命。 那时的她,并未想过要称王,对王位从无野心,是承佑哥在她心田植下了根苗—— “真雅,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 临终前,他如此恳求她。 “承佑哥,你别说话,求求你别说了好吗?你躺着休息吧,休息过后,你会好起来的。” “我自个儿的身子,我很清楚,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承佑哥……” “别哭,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好,我不哭,你瞧,我笑着呢,我在笑。” 是的,她笑着呢,含着泪,朝躺在病榻上的承佑哥绽开浅浅的微笑。她不轻易对人笑的,自从十六岁那年上战场,她便很少笑了。 可承佑哥除外。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得到她最真、最灿烂的笑容,唯有他了,她从小恋慕的他。 “承佑哥,你瞧,我是不是……在笑?” “是啊,你的确是。”他扬手,怜爱地撩抚她垂落鬓边的发丝。“真雅,答应我。” “你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说。” “替我完成……我的梦想,你一定要坐上……这个国家的王位。” “……” “为何不说话?你……不肯应允吗?”他开始咳嗽,每一声嘶哑的嗽声都彷佛要咳进她心里,扯裂她五脏六腑。 “我答应你,承佑哥,我答应!为了你,我一定会成为希林的女王,这片江山,由我来守护——” 这片江山,由她来守护。 这是承佑哥临终前,她对他许下的承诺,数年来,她无一日或忘,时时刻刻萦绕胸怀。 她答应他的,一定要做到,以慰他在天之灵。 她相信,他在天上看着她,守着她,所以她绝不能令他失望。 真雅凝泪,哭着由梦中惊醒,睁开眼,周遭一片静寂,帘外一盏宫灯摇曳着微弱的火光。 她坐起身,恍惚地望着帘外的灯影,泪未干涸,在颊畔湿润着。 她掀开帘幔,盈盈下床榻,来到书案前,案头搁着一方雕饰华丽的漆盒,她打开锁扣,从盒里取出一卷用丝绸细细包裹的兵书。 这是承佑哥留给她的最后遗物。 曹承佑出身将军世家,连续四代掌握希林国兵部大权,曹家子弟家学渊源,不乏专业军事人才,其中又以曹承佑最为神通广大。 十四岁那年,他在一场攻城战中一战成名,他人须得围攻数月才能占领的坚实城池,他只花了短短两日便手到擒来,且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他用的是计策,是谋略,善于揣测人心隐微的变化,更善于藉此创造对己方有利的形势。 他身材清瘦,外表看来似乎不够勇猛刚强,但凭借灵敏的头脑,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是希林国史上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百姓们对他崇拜仰慕、赞誉有加,称他为用兵之神。 而她,从十六岁那年便跟在他身边学习军事,他也格外照顾她、栽培她,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这卷兵书是他在确定自己染上重病后,于病榻上费了七个日夜,用尽心血,将家传的兵法及自己在沙场上多年来所领悟的心得,编写成卷,传授予她。 “为何是我?”当他要她接下兵书时,她深感惶恐。“为何不是承熙,或者曹家其它子弟?” “因为他们都缺少了一份仁心。因为他们都视杀人为寻常,人命犹如草芥。” “可你说过,在战场上,我不杀敌,敌人便杀我啊!” “确实如此。但在杀敌的时候,你须得谨记,对方也是个人,也有父母妻儿,你杀他,他日他的儿女或许也想来杀你报仇。” “你的意思是……” “战,是为了止战,不是为了战争本身有何乐趣。战场涂炭生灵,你心里要念着和平,和平,才是黎民百姓真正想要的。” “和平……”她咀嚼着他话中的深意,有所领悟。“你认为我可以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 “只有你能做到了。你是唯一能推翻希蕊王后、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王家子女,真雅,这就是上天赋予你的使命!” 是上天给她的使命吗?好沉重哪…… 可即便再沉重,还是得扛起,因为她已经答应承佑哥了,许下的诺言,不能毁。 “承佑哥,你就看着我吧,我会做到的。”真雅轻声呢喃,坐在案前,点燃烛火,一页页地翻阅。其实书内每个文字,早就深刻印在她脑海,她倒背如流。 只是在这样翻阅的时候,看着曹承佑强撑病体而写就的微颤墨迹,她会觉得自己离他很近,彷佛他就坐在她身旁,一段一段跟她讲解用兵之道。 她会听的,用耳朵听,更用心听。 他说过的每句话,她都牢牢记着。 真雅,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 是,她知道。 替我完成我的梦想。 她会。 坐上这个国家的王位。 她会努力,无论前方有多少荆棘、要流多少血泪,她会勇敢前进,走这条孤独漫长的王者之路…… “殿下,您醒了吗?”服侍的宫女察觉内室有动静,轻轻扬嗓询问。 “嗯。”她低应一声。 宫女这才走进来,见她伏案读书,轻轻叹息。“殿下很晚才就寝,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这才四更呢。” 第二章 “我睡不着。”她淡淡地应。“你给我打盆水来吧,我洗洗脸。” “是。”宫女退下,不久,捧来一盆温热的水,搁在架上,接着便要替她挽起衣袖。 “我自己来吧。”在军中生活多年,日常起居都是自己动手,有人服侍,反倒不习惯。 盥洗过后,宫女欲为她梳妆,她也拒绝了,自行换上一袭男装,将一头秀发用发带简单束起。 “殿下!”宫女见她又穿男装,频频摇头。“昨日陛下才让人送来几套新衣裳呢,要不我们试穿看看吧?” “我就穿这件。” “那殿下,起码戴几样首饰吧,哪,您瞧,这也是之前陛下打发人送来的,是西域商团进贡的珠钗呢,还有这金步摇……” “都不用了,我不喜欢戴那种东西。”珠钗玉饰,叮叮当当又沉甸甸,累赘。 “可您贵为公主,现下又是在宫里,可不是在军中啊!” 言下之意,一个娇贵公主装扮得比寻常荆钗布裙还朴素,不合礼节。 真雅自嘲地微哂。贴身侍女的考虑,她不是不明白,终究她是女儿身,成日作男装打扮,成何体统? 她望向铜镜,镜中隐约映现一道窈窕身影,鹅蛋脸,五官端秀,英姿飒爽,她知道,那是她。 是个女人吗?她涩涩地寻思。就算身体是,心也不是。 从承佑哥离世那天起,她便对自己立誓,往后,她不再是个女人,她将成为这个国家未来的王。 从此,她没有女儿家的娇羞,根绝天真烂漫,其它姑娘向往的那种平淡快乐的幸福生活,亦与她无缘。 她将成王,她的心里,除了这片江山,除了黎民百姓,不能容下其它,包括—— 爱情。 何谓爱情? 如曹承熙这般为真雅公主死心塌地地尽忠,就是爱情吗? 无名嘲讽地望着正严肃议事的真雅与曹承熙,两人一来一往地探讨近日宫内混沌不明的情势,听得他好烦。 他摇摇头,收回视线,叼着根麦芽糖,闲闲在屋内四处走动。这是公主的书房,格局阔朗,每件家具都精雕细琢,虽然他已来过好几次了,可每回进来,都会发现新鲜玩意儿。看来那个靖平王老头确实很疼这个女儿,有什么稀奇珍宝从没忘了往她这儿送。 在一方五斗柜案头,他发现一个商团进贡的木造机关车,车子每行一里,车上小人便会击鼓一响,煞是有趣。 “这个好玩。”他把玩着机关车,像个天真的孩子,爱不释手。 曹承熙一直分神注意着他,见他愈来愈不成样,忍不住扬嗓怒斥。“你玩够了没?” 他一凛,回过头,眨眨淘气光灿的墨眸。“又怎么了?曹大人。” 自从他被真雅留在身边后,曹承熙对他的鲁莽无礼总是看不惯,动不动就叨念他该学会礼数,他被念得受不了,索性戏谑地回以敬称。 “曹大人,不知您有何指教?” 一声声大人,唤得曹承熙眼角抽搐。即便是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这家伙依然穿着满身缀补的旧衣衫,一头乱发随意束起,糖不离口,一派不伦不类! “公主在说话,你就不能安静地坐着吗?” 无名耸耸肩,笑嘻嘻地望向真雅。“你要我坐着吗?” 她静静地凝睇他,水眸凝雾,教人看不清思绪。“你觉得很无趣吗?” “什么?” “我跟承熙现在讨论的事,你觉得无趣?” “这个嘛……”他侧头想想,忽地莞尔一笑,也在案几旁坐下。“我不是说过了?你早就该除掉那个天女公主,若是当日能够当机立断,今日也无须烦恼这个心头大患了。” “你说什么?!”曹承熙愤怒拍案。“你明知晓德芬公主是殿下的妹妹,怎能对亲妹妹下手?” 对曹承熙的怒气,无名丝毫不以为意,径自瞧着真雅。“下不了手,这成王之路便会走得很辛苦,不是吗?” 的确很辛苦。真雅不语,捧起茶杯,一面啜饮,一面在心下斟酌。 日前,德芬以天女身分主导一场天命钦点的大戏,不仅宫中震荡,王城内外的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众人都在猜测,德芬是否真是上天属意的未来国主,朝中群臣惶栗不安,深怕自己站错边,误了前途。 德芬于朝中无势,除了黑玄因讨伐北余国有功,得陛下封赐为议事公,列席圆桌会议,其它十一席议事公皆为开阳及她所收揽。 圆桌会议是希林国最高会议,能够受封为议事公者,都是国内有权有势的大贵族,王室后妃及王位继承人的废立,皆须通过圆桌会议的认可。 如今有德芬来搅局,风起云涌,朝中情势恐怕有变,大贵族都在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今日她与承熙商议的,便是各方贵族的动静,至少要确保他们的人不倒戈,一个都不少。 “半年多前,你从黑玄手里接回德芬,她不肯投靠于你,当时你就该杀了她了,留到如今,徒然令她乘机养成羽翼。她现下虽然势力单薄,可却坐拥“天命”,得的是民心,你如何与她相争?”无名说来头头是道。 曹承熙却听得很不顺耳,即便他说得有理,这态度也太狂放乖张。“你对公主说话,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恭敬一点?” 无名一笑,满不在乎地将双手一摊。“我天生就是这调调儿,曹大人您说该当如何是好?” “别说了,承熙。”眼见两人又要斗起嘴来,真雅玉手一扬,止住争论。 曹承熙只得郁闷忍气,狠狠瞪无名一眼,跟着别过眸,深呼吸几口。“殿下,其实有件事下官一直不甚明白。” “什么事?” “那日,殿下您也在场观看德芬公主接神诏,可后来您说,那些异象都只是幻术。” “嗯,是幻术无误。” “既是幻术,为何公主您不当场揭穿呢?若是当众戳破了德芬公主的伎俩,不就没有今日的忧患了吗?” 这事,曹承熙放在心头琢磨了数日,愈想愈是想不透。 真雅听问,搁下茶杯,正欲回答,忽见无名继续把玩着那台机关车,心念一动。 “无名,你有何见解?” 曹承熙闻言一震,无名扬眸,懒洋洋地挑眉。 “这是在考较我吗?公主殿下。” 他难得对她用敬语,这声敬称,怕是嘲弄居多。 真雅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若我说是呢?” 无名也笑了,看看神态阴郁的曹承熙,又看看她。“这答案,不好说呢。” “为何不好说?” “说了,不怕损及你身为王室血脉的威信吗?” 曹承熙惊诧,为何这会损及公主的威信?他不解,疑惑地望向真雅,她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无名,凝冰的眸似是隐隐含着赞许,他胸口倏地一痛。 真雅看了无名一会儿,似笑非笑地弯唇。“也对,说了,确实会损及王权。” “那你还要我说吗?” “嗯。”真雅正自沉吟,门外忽然有人通报。 “公主殿下,陛下宣您进殿。” 陛下要见她?真雅起身。“我们稍后再谈吧!我去见见父王。” 她翩然离开,留下两人在书房内,大眼瞪小眼。 无名察觉气氛不对,摸摸鼻子正想走人,曹承熙沉声唤住他。 “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跟公主打的玄机,为何不能当众揭穿德芬公主那场幻术?为何理由会不好说?” “不好说就是不好说啊。” 曹承熙猛然上前,揪住他衣领。“说!不然我要你好看!” 他遭挟持,却仍满不在乎地笑着,笑得人牙痒痒。“曹大人,您这是在威胁草民吗?” “你——”曹承熙气得面色铁青,惊觉自己失态,悻悻然地撤手。 无名含笑望他,眸中闪过戏弄的光芒。“曹大人,我问你一句吧,你若是肯跟我说实话,我就把那个不能说的理由告诉你。” 曹承熙蹙眉。 “你想问什么?” “你,恋慕着她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犹如利刃,狠狠刺进曹承熙的心。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悄悄爱慕着真雅公主,对吧?”无名含笑,一脸无害的模样。 曹承熙更狼狈了,懊恼地吼:“你这无礼的小子!你懂什么?” “说我小子?老兄,我年纪跟你差不多大好吗?也不过比你小了两岁吧,还是我记错了“您老”今年的年纪?” “……” “呵呵,好吧,不说笑了,说实在的,我想劝劝你。” “劝我什么?” 无名收敛笑容,状若严肃。“单相思的滋味不好受,看来那位公主并没把你当意中人,你要不要算了?免得愈陷愈深,届时难以自拔。” 可恶的家伙,摆明了奚落他! 曹承熙恼得想杀人,眸中迸射锐光。“我对真雅——对公主是何心思,干你何事?你凭何对我说三道四?!” “凭我是你的情敌。” “什么?”他愣住。 “我说,我跟你是情敌。”无名又笑了。这回,笑意浅浅,若有似无,不是全然挑衅,却也不十分认真。 曹承熙怔望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懂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无名故意重重叹气,夸张地拍额头。“意思是我跟你一样,都想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懂了吧?” “你——”曹承熙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无名的宣告太令他震撼了,他料想不到竟有人会拿这种事来恶作剧,未免太厚颜无耻!“就凭你这么个乡野莽夫,你真以为自己能得到公主的青睐?” “要打赌吗?”无名比个手势。“我赌我比你更有可能赢得公主的芳心。” 要赌吗?能赌吗?曹承熙神色阴晴不定,思绪混乱。 他恨,眼前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人,竟敢肆意嘲弄他对真雅的一番情意! 没错,他是恋慕着她,从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眼、他的心,便只有她了,宣誓效忠于她,不仅仅是听从兄长的嘱咐,更是出自一番私情。 他渴望得到真雅的爱,但身为希林的公主、战场上不败的女武神,她的心容不下爱情的存在,只有这片锦绣江山。 他要如何与江山竞争? 真雅不可能响应自己的心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 “怎么?你究竟要不要与我打赌?” 他的心好痛,偏偏这家伙还不识相地来招惹他。 “你……荒唐!别开玩笑了,滚开!”他推开无名,负气举步,狂风似地卷离书房。 “嘿,就这么溜了吗?不敢跟我赌吗?曹大人、曹大人!”无名笑喊,直到确认他走远了,这才好整以暇地放回机关车,抚着那玲珑的车身,笑意缓缓沉凝,眼神亦如冬季寒潭,一分一分地冻结。 “你以为我是在捉弄你吗?不是的,曹承熙,我是认真的。”他喃喃低语,字字句句,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沉—— “我,非得到她不可!” 那个女人,是冰霜。 宫里有多少贵族子弟,外表俊朗、条件优秀的更不在少数,就连那位具有军事将才的曹承熙,尚且不能打动她的芳心,那么他又有何优势? “师父啊师父,你可给我出难题了。” 无名自嘲地晒笑,斜躺在王宫御花园一座凉亭顶,曲臂为枕,懒洋洋地望着天空,长夜将尽,晨曦渐透,一弯月牙将沉未沉,闪耀银白光芒。 拂晓前的月色格外淡漠清冷,令他联想起那个女人,真雅公主。 第三章 十六岁便以一介女儿身,堂堂踏上战场,在刀光剑影间,为自己杀出一条成王之路,如今她百战百胜,享有不败的女武神声誉,谁敢轻瞧她? 希林国史,并非不曾有过女主称王,以她为圣国打下将近四分之一江山的半功伟业,若是有意竞逐王位,谁曰不宜? 也就是因为她有这个条件、这份野心,师父才命他接近她,伺机夺取芳心,先谋人,再谋国,以附马的身分建立势力,最终直指这个国家的王座。 他必须成王——这是他从小便被赋予的使命,二十多年所受的刻苦磨练,便是为了有一天收揽这片江山。 先谋人,再谋国,这要诀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跟女人打交道,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何况是融化一个冰霜美人? 如何谋夺一个女人芳心,得到她的爱?师父可没教过他啊,没教过他如何去爱人,更没教他如何才能为人所爱。 爱与被爱,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显得遥远而虚幻,比之水中月、镜中花,更加不可捉摸。 他倒宁愿师父命自己去杀人,至少杀人时,他能鲜活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生命在他刀下消逝,鲜血溅上他口角,而他尝着那腥味,体内血流往往因而沸滚,躁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师父说他天性残忍——或许吧,或许他真是野兽投生。 但残忍无情的人,最适合成王,不是吗? 一念及此,无名蓦地翻坐起身,喉间有点苦,又想吃糖了。唉,他这嗜吃糖的毛病就不能改改吗?就连自己也觉得幼稚。 一阵轻巧的是音由远而近,无名耳朵灵敏,察觉这处音不似寻常宫女或侍卫,好奇地往下张望。一道清丽身影漫漫行来,宛如足不沾尘,姿态飘逸。是真雅。 她身穿一袭白色男衫,胸前绣着银典王徽,腰间佩翠绿宝玉,这服色——对了,该当是属于王室亲卫队。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王宫亲卫队分属四大令官,统御二十八星宿主,星宿主手下又各率领一群星徒,因应不同阶级,服色也各有不同。 记得他初来乍到这宫里时,光是认清文武百官的服色就眼花撩乱了,真佩服当初负责拟定王室朝廷典章制度的家伙,搞出这些繁文缉节,不累吗? 无名嗤笑,墨眸炯炯有神地打最真雅。 她穿的是白色,衣饰镶的是王徽,配的是御赐宝玉,看来像是白虎令辖下的星宿主。但堂常一位公主,为何要作如此打扮? 他是曾听说王室亲卫队,遴选的都是希林国内各贵族子弟,所以常带着几分骄气,受宠者更是在这宫里横行无阻,连大臣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可没听说出身王家的子女也须加入亲卫队,或者藉这一身官服立威。 她在想什么?天未亮,在此破晓时分,她独自在宫里晃荡,究竟意欲何为? 他忍不住好奇。见她在前方拐了个弯,往宫殿北门的方向去了,他剑眉一挑,心念乍动,轻巧地跃下亭檐,悄悄尾随在后。 她似是不欲惊扰王宫守卫,一路穿花拂柳,专挑无人的小径走,终于来到宫门前。 守门的兵士见到她,一时认不出她是谁,她取出令牌。 “殿下!”两名兵士急忙弯身行礼。 “我有急事,须得出宫一趟,开门吧。” “可是殿下,王后娘娘曾传下懿旨,不到卯时,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宫门,况且如今天色未亮,您一人出宫,恐怕危险……” “有我保护公主,哪里危险?”无名无预警地跳出来。 三人都吓一跳,真雅微微盛眉。 “我说两位老兄,”无名闲闲走向两位兵士,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公主,她要出宫,你们两个小小守门兵挡得住吗?还是你们为了表示效忠,打算向王后通风报信呢?” 两名兵士互看一眼,都是惶栗不安。“小的不敢!” 虽说王后娘娘他们得罪不起,可这位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他们也是不敢怠慢,万一惹怒芳颜,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公主呢,也不过是在这规矩繁复的宫里待得闷了,想进城走走,两位不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没人知道她是何时溜出去的,对吧?” “是,小的知道了。”两位守门兵一想有理,忙开宫门。 真雅这才顺利出了宫,待宫门再度紧闭,她不动声色地回眸,望向无名。“你何时跟在我身后的?” “也没多久。”他嘻嘻笑。“我在凉亭顶躺着看月色,看你鬼鬼祟祟的不知想做什么,就跟来看看。” 鬼鬼祟祟!也只有他胆敢这般对她说话了。 “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他一口回绝。“你要上哪儿玩?我也要去。” “我不是要去玩,我有事要办。” “什么事?我也要去,带我去,就像那两个呆头士兵说的,你一个人出宫挺危险的,我可以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 “我知道,公主身手不错,剑法也好,不过终归是个女子,要是真遇上了匪徒,怕是应付不来。” “这是私事,我想一个人去。” “若是我一定要跟呢?”他眨眨眼,语气无赖。 她凝眉,深深睇他。“无名,你不怕我吗?” “为何要怕?” 她是公主,是王室中人,只须她一声令下,他小命或许便不保,但从与他初遇到如今,他不曾对她表现过一丝敬意或畏俱。 他说自己是乡野村夫,不懂得规矩,但也未免太不懂了吧! “我是公主,我说的话便是命令,你敢违抗?” “我也说过,你是公主,标要我随在姑身边,没问题,但我可不执臣下之礼,我这人野惯了,不习惯侍奉人。” 她一凛。也是,当初她延揽他为策士时,确曾允诺过他不必执礼,是她自己纵容他的放肆。 一念及此,她不禁苦笑。“有时我真觉得你像个孩子。” “这是嫌我幼稚?”他“眼,状若忿忿。 这副模样,还敢说自己不孩子气吗?真雅摇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明明就是个大男人啊,为何有这般率真的一面?她感觉他像个谜。 “也罢,你耍跟就跟吧。”她拿他没辙。 他乐了,踩着轻快的步履走在她身边,一面从怀里掏出两颖糖球。“哪,给你一颗。” 又不是孩子了,还吃糖?她摇手。 “你不爱吃甜食?” “不特别喜欢。” “那真可惜。”他耸耸肩,将一颗糖球抛进嘴里。“你不觉得人生有时滋味太苦,来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是吗?”她瞥他一眼。这就是他之所以嗜吃糖的因由?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冲她一笑。“我说你啊,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苦?” 她愕然。“我有吗?” “还说没有?整天冷着一张脸,见面说的都是公事、国家大计,一般姑娘会像你这样吗?偶尔弹琴唱曲、扑蝶赏花,这才是人生乐趣。” 弹琴唱曲、扑蝶赏花?她无法想像自己做那种事。 “可别跟我说,要成王的人没那种闲情逸致。” 是没有。她镇日为国事操劳,不是领军作战,便是在朝廷斗心机,哪有空享乐? “所以我才说,你干么活得这么苦?”无名仿佛看透她思绪,语带揶揄。“说到底,你究竟为何想称王?做这个国家的王有啥好处?” 好处吗?她默然。 “是为了他吗?”他忽问。 她一愣。“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盯视她。“你之所以想称王,是为了那个人吧。” 她震慑,容颜顿时雪凝。“你指谁?” “还有谁?”他似笑非笑。“曹承佑。” 今日,是曹承佑的忌日。 五年前,他因病辞世,将此生最大的心愿托付予她。五年后,她承袭他的军事才华,在战场上运筹帷握、百战百胜,成为希林百姓心目中另一个保家卫国的象征。 他是她的导师、她的兄长,也是她最爱的男人。 她恋慕他、思念他,却不想让他人看透自己的情慷,于是趁着天蒙蒙亮,独自悄悄出宫祭拜他,谁知无名半路杀出,硬是缠着跟来也就x了,还一语道破她的内心。 真雅默默无言,沿着城郊小径攀爬,登上丘陵顶。这里视野辽阔,恰好能够俯瞰王宫与整个天上城,曹承佑便是葬于此处。 曹家墓园原在另一处,但曹承佑遗愿却是叮嘱家人将他葬身于此,他说,即便自己死了,也盼能于九泉之下,守望这片江山。 “这就曹承佑的坟?”无名左瞧瞧、右看看,颇感惊讶。“挺朴实的嘛,我以为他出身将军世家,坟墓该比一般寻常人华丽不少,看来跟普通小康之家没什么分别。” “他原就不是贪恋富贵之人。”真雅淡应,将沿路采摘的野花捧成一束,搁在坟前。 某碑上,也只简单地刻了往生者的名字及生卒年月,曹承佑甚至连官衔都不让写。 对他而言,官场上的名利权势皆浮云,他曹承佑空无所有地来,去时亦两袖清风。 走这红尘俗世一遭,多的,只是对这个国家、对黎民百姓的挂念,仅此而已。 真雅献过花,燃起一盏线香,伫立坟前祝祷片刻,这才盈然旋身,无名不打扰她,正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兴致勃勃地眺望山下风景。 她望着他自得其乐的背影,心弦一扯。为何这男人好似活得十分快活?他玩世不恭,不屈从于任何人之下,身上蕴着说不出的野性,一双灵透的眼看这世间,像是嘲讽,又仿拂毫无所求。 一年前,他突如其来地出现于她面前,之后儿番来去,犹如一道风,不可捉摸,她控制不住他,只能由得他。 奇怪的是,当她需要的时候,他总会及时现身。 初遇时,他是个病人,却意外替她的军队解围,她命人照料他,将他安顿于某个村落的民宅,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两人从此各不相干,孰料又有了第二回巧遇。 在边境的战场上,她派出的探子在回报军情途中,不幸遭敌军杀害,而他截了那封密函,单枪匹马将情报送至她手里。 当他风尘仆仆地到来,她一时认不出他。眼前的男人浓眉俊目,鼻梁如山峻挺,方唇薄透血色,五官分明,神采奕奕,与她记忆中那个因病而脸生斑疮、形容憔悴的男子大不相同,唯有气质,仍是一般的狂野落拓。 当时,他对路上遭逢的危难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料想得到,该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直到第三回相遇,她才真正亲眼见识了他不凡的身手。 那是她前往襄于州,寻访德芬下落的时候,某日微服出巡,遭遇一群武功高强的刺客,就连曹承熙也难以护住她,是他救了她。 他持一把横刀,刀锋还缺了道口,微钝,可他用那把看似不犀利的刀解决所有刺客。 他杀人,快、狠、准,没一理犹豫,刀刀直取要害,不留余地。 说实在的,他令人心惊胆颤,她在战场上见过最狂暴的战士,都不如他杀得狠、杀得果断,他像野兽,是不世出的奇才。 这种人,绝不能让他成为敌人,必须设法令他为自己所用。 为了留住他,她颇费了一番心思,许他三个承诺。 第一个承诺,特许他不必执臣下之礼。第二个承诺…… “告诉我吧!”他忽地扬声喊道。 她一怔,凛然回神。“你说什么?” 第四章 他在岩石上调整坐姿,面对她。“当日你许我的第二个承诺,现下可以实现了。我要你告诉我,你之所以立誓成王,是不是为了曹承佑?” 该来的,终究会来,第二个承诺吗?呵。 真雅悠然叹息,盈盈走到石头前,她是公主,却由下往上望,与他说话。 “为何你会如此猜想?” “我猜错了吗?”他眨眨眼,墨玉般的脆流动着炯炯光采。 她总觉得他双目很有神。“承佑的事,是承熙告诉你的吗?” “曹承熙?”他嗤笑。“怎么可能?他平常见到我,打我一顿都来不及了,哪还会跟我说这些知心话?” “那你怎会听说承佑的事?” “我在这宫里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东家打探、西家凑热闹,总会听说一些有趣的事。” “你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你从小便跟曹承佑相识了,当年他在宫内担任星宿主的时候,好像还负责传授如剑术?” 她征忡,回忆年少岁月,心口隐隐揪疼。“他是易宿。我这身衣裳便是仿他当年的官服缝制的。那时我很不服气,为何王女不能成为星宿主?我也想如他一般威风凛凛地率领一群星徒。” “原来如此。”无名揉捏下颂。“我就想,你堂堂一个公主干么穿成这样?” 她涩涩地牵唇。 “听说你十六岁那年,主动跟陛下表明欲上战场,指名加入曹承佑魔下,之后也是他领着你东征西讨,宛如师徒,又似兄你的情谊。” “……” “曹承佑忧国忧民,以天下苍生为念,你既受他影响至深,于是我猜想,或许便是他劝说你拿下这个国家的王座。” 他果然聪明,太聪明了。 她凝肺他,想看进他眼潭深处,看到的却只是表面微微的波纹,这人真是个谜。 “没错,我是对承佑哥许下了承诺。” 承佑哥。承诺。无名讥消地扯唇。她对曹承佑果真有非比寻常的情慷。 “你瞧瞧周遭。”真雅立于山崖边,衣袂飘飘,扬手指点四方。“有一天,你眼中所看到的都将成为我的江山,希林国内为了苛政而痛一苦的百姓,都将成为我的子民。” 她的江山,她的子民——是她的吗? 他不着痕迹地冷笑。“你就如此有把握能拿到王位?” “我非拿下不可。”她坦然直视他。 为什么?因为她对曹承佑有承诺,背负着他的期待吗?无名嘲讽地寻思。 他蓦地跃下岩石,双目放肆地打量她。“人人都说公主你冷若冰霜,心中无情无爱,在我看来,你比谁都情热如沸。” 他说什么?她震颤,一时心慌,足下绊上一粒尖锐的石子,身子不稳地踉跄。 他见状,警醒地仲展手臂,一把揽住她细腰。“当心点。” 他这一揽一带,她整个人几乎等于偎在他怀里,姿态亲密得教人困窘,她心韵一凝,不知所措,他却宛如理毫没意识到,一还盯着她。 “为了爱一个人,走上孤独的王者之路,值得吗?”他沙哑地问。“要走这条路,须得付出多少代价、多少牺牲,公主始不会不知晓吧?” 所以?他这是想劝退她? 真雅方寸一凉,冷淡地推开他。“这也是我的选择,不劳费心。” 生气了呢!无名注视她拂袖而去的背影,自嘲地苦笑。 就说了师父这是给他出难题,要他惹恼一个人是易如反掌,要他哄骗一个女子的芳心,可是千难万难。况且,还是这般冰雪灵慧的一颖心。 “真雅——”他沉吟地啥着这个名。 当初若是选择德芬下手,会不会容易些呢?可惜如今德芬身旁已有了黑玄,他俩如胶似漆,情意绵绵,旁人势必难以介入。 他没有别的退路,只能是真雅了,只能是她…… “你还柞在那儿做什么?”她察觉他没跟上,回眸张望,翠眉聚拢。“不随我回宫吗?” 他不动,静静地望着她,她正巧站在一株树下,阳光筛落叶面缝隙,点点映亮她端丽的容颜,交错着阴影,平添几许梦幻朦胧。 她真美,美在不矫揉做作,美在如冰胜雪的气质,美在她待人处事,坚持着某种近乎执拗的义理原则。 “怎么了?你不走吗?”她不懂他为何毫无反应,走过来轻扯他。 他倏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她来不及抽回,遭他牢牢箱制。 她凝眉睦他,不言不语,不惊不慌,不似寻常女子,或者口出严厉指责,或作出娇羞姿态。 他微微一笑,不愧是她。 他刻意倾身向她,让温热的呼息吹拂她鼻尖。“不是嫌我烦吗?既然如此,我离你远一点,岂不更好?何必介意我有没跟上?” 她稍稍将脸退后。“我没嫌你烦。” “可如方才表现出来,像是那样呢!老实说,我这里,受了伤。”他用另一只手,指指左胸口。 “哪里?”她不解。 “看不懂吗?我的心啊!”他哀叹似地强调。 她恍然,终于领悟他话中涵义,但奇特的,她并不觉得他意在轻薄,只是玩笑。“你闹够了吧?快放开我。” 他努嘴。“你总是把我当孩子。” “那就别老是像个孩子。”她无奈地瞥他一眼。 “我像吗?我一个昂藏七尺的大男人,真的像孩子吗?方才我揽着你的时候,你敢说你的心没乱了一分一毫吗?”他再度靠近她,微哑的嗓音蕴着暖昧。 她确实有过瞬间心韵错乱,但……她摇首,不愿承认。“我没心乱。” “当真没有?” “没。” 他松开她,退后两步,作出大受打击的姿态。“呢,我这里又受伤了。” 还在玩?她无可奈何地瞅着他。“别胡说八道了,回宫吧!” 语落,她转身就走。 这回,他跟上了,步履轻快,唇角勾着笑。 收回前言,他不后悔当时没选择德芬,而是选择她。 是她,也挺好的,至少她好玩有趣,而且有某种令他心跳奔腾的能耐。 他扬起双手,在她身后,比出个拉弓射箭的姿势—— 女人,我要定你了! 虚拟的箭凌空破出,不知何时,方能射中她芳心? “那个不能说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回宫后,真雅跟几名大臣约了议事,还自忙公务去了,无名独自东瞧西逛,过了晌午时分,在御花园的角落偶遇曹承熙。 他伫立于池畔,看来心事重重,无名一时兴起,悄悄接近他身后,呼喝一声,顺便拍他一下。 曹承熙一惊,抽凛气息,回头见是他,两人又吵闹起来,但末了,曹承熙还是忍不住问出一直在心头盘桓的疑问。 “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啊?”无名嗤笑,见曹承熙拧眉膛目,一副又要与他算帐的神态,举双手投降。“好好好,看你这么钻牛角尖挺可怜的,我就好心点跟你说了吧。” 曹承熙怔住,原以为自己得追问半天,说不定还得再次遭他戏弄,不料这回他如此千脆。 “你……不会是想打诳语骗我吧?”实在怀疑。 “啥,你若是不信,我就不说了。”无名可践了,洒脱地挥挥手。“哪,我走啦。” 曹承熙目送他蹦蹦跳跳的背影,一股闷气在胸臆灼烧,迟疑片刻,终究扬嗓。 “你站住,给我回来。” “怎么?想听啦?”他笑咪咪地回首。 曹承熙眼角抽搐,强忍出拳的冲动。“说吧。” “不怕我打诳语?” “谅你也不敢。” “谁说我不敢?”他扮个气煞人的鬼脸。“我就偏偏要骗你。” “你——”曹承熙惊怒不已,眼看就要变脸。 “好好好,不逗你了,我实话说了吧。”无名揶揄笑道,走回来,拾起地上一根萎落的花梗,一面挥洒把玩,一面悠然道来。“为何德芬公然以天女身分行幻术,假借天命,真雅她明明看破了,却不当场揭穿呢?这是因为若是当众宣称这是一场幻术,便会损 及王室的威信。” “为什么?”曹承熙不解。 “我说你这脑子,管用点好吗?”无名作势拿花梗敲他的头。“天子天子,为何人们会称一国之君为天子?百姓敬畏上天,所以历代君王都以上天之子自居,天子主持祭天仪式,目的便是藉此统御神权,这也是王室权力来源的根基之一。否则你想想,百姓为何 要对王室效忠呢?就因为他们以为王室是天神的血脉啊!” 王室是天神的血脉?曹承熙一震,隐隐领会了。 “德芬受封为天女,等于是陛下把自己原该独揽的神权分到她身上了,在百姓眼里,她便成为王室血脉最重要的象征,是能与上天沟通的人物。这时候你戳破她,说这场天命钦点的戏码只是幻术,那岂非同时也击溃了王室在百姓心目中神圣的形象?原来王并 不能跟天神沟通,原来这一切都是权术诡计——你倒说说看,人心不会因此而动摇吗?” 这话问得犀利透彻,曹承熙顿时感到狼狈。对呀,怎么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却想不通呢?当日除了贵族权臣,还有多少王城百姓也在现场,能说破吗?说了,不仅德芬颜面无存,所有王室中人个个都逃不过百姓的质疑,那么这个王室如何能统治人民? “所以,德芬公主是极聪明的,她是故意将接神诏的消息放出去,让百姓们都来观看,如此一来,纵使贵族们有所怀疑,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话说到此,无名笑笑,墨眸熠熠。“我早说了,不除天女,后患无穷,现下真雅公主可头疼了。” 曹承熙皱眉,鄙夷地瞥他一眼。“不论有多头疼,你要公主对自己的骨肉至亲下手,那是决计不能。” “是吗?那她这条王者之路可走得艰辛了。”无名似嘲非嘲,顿了顿,望向曹承熙。“你有没想过,公主为何迟疑着不告诉你这个不能说的理由?” “你不是说,这跟王室威信有关?” “就算有关,你是何人?你可是公主的心腹爱将,莫非她还信不过你,担心你把这秘密传出去?” 曹承熙闻言一凛,眉峦更加纠成一团。“你究竞想说什么?” “还听不懂吗?”无名啧啧两声,摇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就是因为她的确信不过你……不,该说是她并未十分相信你,我瞧约莫只有七、八分吧。” 曹承熙倏地咬牙,双眸燃怒,火光灼灼。“就算只有七、八分又如何?难道公主便信你十分了吗?” “我没说她十分信任我,只是说她连你也不能全然相信。”无名淡淡剖析。“若是视你为心腹,是助她称王、助她治理江山不可或缺的人才,她应当把这些事都毫不犹豫地说与你听,不是吗?这也是意指,你在她心目中尚未达到唯一的地位。你呢,跟我没啥 不同,不过是她众多臣子之一而己。” 他不是唯一,跟这个乡野来的匹夫,并无不同? 曹承熙琢磨着这番言语,心下滋味复杂,不是愤怒,也不仅仅是失望,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拖着他坠落万丈深渊。 “你……这小子,你以为自己能与我相提并论吗?!”他厉声喝斥,嗓音却听不出太强的力道,甚至有些许心虚。 无名微微一哂,知道自己目的已达成。 对不起了,为了独占真雅,我只能这般刺激你了。 他在心里戏谑地道歉,表面净是无辜,笑笑,潇洒地转身,却在望见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后,敛了笑容。 第五章 一群宫女、数名侍卫,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女子。 她便是希蕊王后,容姿绝丽、风韵妍媚,号称希林第一美人,在朝廷只手遮天,在宫里翻云覆雨,就连靖平王也对这个正宫相当忌惮,不敢轻易冒犯。 王后驾临,所有人连忙退到两旁,躬身行礼,曹承熙也跟着退到一边,见无名大刺刺地动也不动,挡在路中央,懊恼地拉他手臂。 “你疯了吗?她可是王后娘娘,容不得你放肆,快过来!” 无名遭他拉扯,这才拖着步履,不情不愿地让路。 但这段小小的插曲,己然惊动了希蕊,美眸流盼,漫漫落定这个大胆鲁莽的青年。 无名也正瞧着她,目光如炬,不避不闪,煞毫无俱。 希蕊淡淡挑眉。这宫里难得见到胆敢直视她的人,这小子是谁?瞧他一身槛褛布衣,不似为官之人,为何能在宫里肆意走动? “你是谁的人?”她冷然扬嗓。 这一问,震动了周遭的气流,每个人都惶惑地微颤。 “问我吗?”无名指指自己。 这轻慢的回应令众人更震撼,不少人已汗滓浑,有大祸临头之感。 “大胆狂徒!”一名侍卫冲上前。“这是你对王后娘娘说话的态度吗?!” “我对谁说话,都是这种态度。”无名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真雅公主说,她不会因此治我的罪。” 希蕊哒眼。“你是真雅的人?” 他摇头。“我只是跟在她身边。” “那不就是她的人吗?” “我不会是谁的人,我就是我。” “放肆!”那个侍卫又怒喝。 曹承熙也急了,挤眉弄眼,暗示无名少说儿句,偏他装没看见。 “娘娘,且让小的拿下此人——” 希蕊扬起一只手,止住侍卫仓皇的表态。她对这小子倒有儿分兴趣,能够这么坦率跟她对话的人不多,他眼神清亮,闪烁着野性,五官犹如刀削,端挺刚毅,说不上格外俊美,倒也颇能入眼…… 她心念一动。“是了,你就是真雅于襄于州遇险时,单刀杀退数十名刺客的那个小子吧,我记得你仿拂是叫……无名?” “是。” “为何叫这样的名字?” 他没立刻回答,直盯着她,情绪潜藏于眼潭最深处,稍许,嘴角一扬,尖锐的嘲讽。“据说我那个比谁都狠毒的母亲在生下我时,是这么说的——个弃子,不需要名字。” 一个弃子,不需要名字。希蕊微震,这话怎么仿拂曾经听过? 她更加仔细打最眼前的浪荡青年。“被母亲抛弃了,是吗?” “是。” “那父亲呢?” “不曾见过。” “也就是说,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正是如此。” “恨吗?” “我不识得何谓爱恨。” “不识得吗?”愈来愈有趣了。希蕊沉吟,身手高强、性格乖僻,冷血无情兼之胆识过人,这般的人才若是不加以笼络,可惜了。思及此,她嫣然一笑。“有空的时候,来本宫殿阁陪我聊聊吧。” 什么?这是何用意? 曹承熙惊诧,可无名听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邀请有何不寻常,仍是一派无所谓。 “好啊,我有空会去。” 目送王后离开后,曹承熙转向无名,狐疑地望他。“你究竞意欲为何?你可知晓,希蕊王后是支持开阳王子继位的,她可是公主的政敌。” “那又如何?” “你怎能答应前去拜会王后?看不出她是想拉拢你吗?莫非你对公主存有二心?” 无名闻言一晒,手中的花梗又不安分地拿来乱甩了。“我说,你方才没听见我跟王后说的话吗?” “什么话?”曹承熙遭眉。 “我说,我不会成为谁的人,我就是我。” 公主也好,王后也罢,谁也别想掌握他,他,只听从自己的心。 无名沉思,凌锐的目光追随王后远去的身影,唇畔的笑意,一点一点敛逸—— “是个有趣的人才。” 希蕊沉吟,端起茶碗,持碗盖优雅地拂开液面上的茶梗,浅浅吸品香茶。 这是日前唐国使节团进贡的上等茶叶,极之珍贵,靖平王深知她爱好茶道,一罐不敢私留,全部转赐予爱妻,由她发落。 “娘娘刚说什么?”官拜相国的老人没听清,疑惑地望她。 “没事,舅舅,此茶汤色香味俱全,堪称极品,你尝尝吧。”希蕊示意侍女为相国大人斟茶。 虽是在外甥女面前,夏宝德却丝毫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润润千涩的喉咙。“果然好喝!”他称赞。 希蕊明知他不擅此道,只是粗品,也懒得与他多说,微微一笑,思绪仍是游移——方才仔细端详那傲慢青年的眉目,似有某人的影子……是她多心了吗? “娘娘,关于齐越国之事。”夏宝德搁下茶碗,开始察告正事。“细作通报,他们已接连攻下卫国十数座城池,如今该是开往王都的路上了。” “是吗?”希蕊凝定心神,淡漠一笑。“看来这战事益发火热了啊。”不杠她费时经年精心筹谋,派人穿梭两国宫廷,挑拨离间。 “是,据说卫国国君已遣特使赶赴天上城,以盟国之名,请求我圣国发出援兵,助其抵御强敌。” “该当如此。”希蕊领首。这也是她的目的之一。 “那么,娘娘果真将奏请陛下,诏令真雅公主前往驰援吗?”夏宝德试探地问。 “她是最佳人选,不,该说是唯一人选。”希蕊牵唇,似笑非笑。“在此等时机,她尤其不能留在这宫里,无论如何须得设法将她送出宫门。” 夏宝德闻言,转念一想,立时领会,捻须微笑。“说得是,娘娘,公主此时确实不宜留在宫里。” “等特使来到时,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了?” “是,微臣明白。” 相国退下后,希蕊饮茶读书,侍女在一旁焚香摇扇,气氛静馨,她却无法宁定,脑海不时浮现无名那张讥消的脸孔。 总觉得那孩子似曾相识,究竟,是像谁呢? 王命真雅为中军元帅,统领兵马前往驰援盟国。 “殿下,不能去!” 接下王命后,真雅于兵部执务室与兵部令及儿个心腹大臣相商,众人都是力劝她不可于此刻离宫。 “殿下,这必定是希蕊王后的诡计,不可不防啊!” “是啊,殿下,虽说卫国与我国是盟国关系,盟国有难,我当驰援,然而我圣国上下人才济济,未必要公主您亲征方可。这事我瞧交给承熙也行,就让他带兵去吧,您就留在宫里坐镇。” 说话的是官拜兵部令的曹仪,也正是曹承熙的父亲,如今己上了年岁,但当年在战场上亦是虎虎生风,威震四方。 他是曹氏兄弟的父亲,又是轴佐两代君王的老臣,对他,真雅是十分敬重的。 “曹大人都这么说了,就请殿下重新审慎思考此事为宜。” “殿下,就让我代替您去吧!”曹承熙也热切请缨。“我必会不负所托,凯旋归来。” 曹仪见真雅沉吟未可,接着说道:“相国大人之所以向陛下建言由殿下率军驰援,背后必然是出自王后娘娘之旨意,为的就是调虎离山,日前德芬公主获领天命,朝中势力蠢蠢欲动,若是殿下于此时离宫,咱们的人倒戈向德芬公主那边就不好了。咱们势薄,等 于王后与王子一派势厚,若是日后召开圆桌会议,恐怕于殿下继承王位一事不利。”一番针对将来情势发展的剖析,娓妮道来,甚是合情入理。 这道理,真雅并非不晓,只是—— “曹大人,各位,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此次我不便违背王命,尤其这诏令是父王于朝堂中当众宣布的,我若拒接,有违臣下之礼,也令父王颜而无光。” “陛下一向最疼爱公主,您若婉拒,他也无可奈何啊!” “话非如此。”她摇首。“正因陛下最疼爱我,我更不能恃宠而骄。近年父王权势遭王后架空,许多朝臣早已暗中瞧他不起,连我也公然违抗,他要如何坐稳这王位?父王坐不稳王位,对我们岂不更加不利?因为我们尚需要他的力量来牵制王后一派,不是吗?” 这倒也是。几名重臣面面相觑。 “再者,此事既是王后于背后主导,想必早有一番谋划,我若拒绝领兵,她自有其他应对方案。我想,她会以当时与卫国的盟约是我签定的,要求我负起责任。甚至卫国国君遣特使送来的密函,或许就写明了希望陛下令我率领援军,以示结盟之诚。” “真会如此吗?”曹仪震慑,其他人也皱起眉头。 真雅淡淡一晒。“若我是王后,就会这么做。” 众人闻言,骇然变色。 曹仪颤着扬嗓。“殿下,您这意思是王后不仅授意派你领军,甚至连卫国与齐越国的这场战争,卫国国君请求我国支援,都很可能是她暗中策划的?” “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成?!如此一来,公主史不能去了,说不定王后还安排了更恶毒的计谋,只怕您……”曹仪话说一半,迟疑地吞吐。 但他无须说完,其他人己领会他话中意喻,纷纷朝真雅投去担优的视线。 她却一派坦然,执起茶杯,浅吸一口,清冽的眸光——巡过众人,樱唇扬起坚毅的弧度。 “该来的总会来,这回躲过,还有下一次,与其一味逃避,不如正面迎击。所以各位无须太过担心,我自有打算。” “你有何打算?” 会议过后,真雅走出执务室,无名百无聊赖地在外头候着。他未领官职,不能参与兵部议事,只好在走廊上走动,这间看看,那间瞧瞧,打发时间。 见她出现,他墨瞳绽光,喜孜孜地迎上来,劈头就问她作何打算。 真雅愣了愣。“你是指?” 他笑。“方才你们在里头讨论老半天,不就是在烦恼究竟接不接这王命吗?还是要接吧?接了,不怕回不来吗?” 他都知道—— 真雅心下一凛,早知他聪明绝顶,却没料到他连她的心思也琢磨得如此透彻,猜到她一定会接这王命。 “你怎知……”纵然力持冷静,她声嗓仍是透出一丝讶颤。 “很简单,王后都出招了,你也只能接招,不是吗?” 如此说来,他也认为这场战事起因不纯。 真雅细细凝娣他,这男人总是出乎她意料,仿佛像个孩子般纯真,却又有深沉的城府,复杂得有点可怕。 她悄悄调匀呼吸,宁定心神。“你跟我来吧。” 她朝他领首,示意他尾随在后,两人相偕离开兵部,谁都没注意到后头有一双炽热含妒的眼眸注视着。 “要上哪儿去?去找妹妹你吗?” “……为何我得去找德芬?” “难道不必吗?”无名直视真雅,眼潭清亮。你既接下王命,这一去生死未卜,总得交代些后事吧。” 他也不怕话说不吉利,直率出口。 真雅挑眉,比之方才于兵部众臣子的小心翼翼、语带斟酌,跟他说话倒是轻松许多。 “你怎知我生死未卜?” “上战场本来就有风险,出得去未必回得来,何况这宫里有人干方百计不让你回来。” 他指的是希蕊王后吧。 这些年来,陆续有不少王家子女死于希蕊阴谋之下,七年前,连德芬也差点难逃一死,如今该是轮到她了。 第六章 她从小受父王宠爱,寻常奸谋难以撼动她在父王心中的地位,要杀她,也只能于战场上了。尤其她号称不败的女武神,若是大败一场,即便不能伤她性命,至少也能伤她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或可削减她的势力,有益无害。真雅寻思,心情微涩。 “所以,要去找妨妹妹吧?”无名持续追问。 她醒神,淡淡微笑。“嗯,要去找她。” “因为与她合作,有利于牵制王后与开阳王子那一派的势力吧。”无名自顾自地分析。“在你离宫的这段期间,开阳与德芬都有可能挖你的墙角,抢走你的人,但德芬毕竟势力单薄,即便现下开始经营,一时尚不能成气候,倘若宫里有变,兴风作浪的人必不 是她,与她合作,于你未来争取王位总是比较有利。” “你的意思是,德芬短期之内尚不能取我而代之,成为继承人,但却能助我监控王后与王兄,若宫中形势有异,随时以天女身分说动陛下召我回宫,是吧?” “正是如此。” “你很聪明。”她称许。 “那当然,这世上如我这般智勇双全的人,还真不多见呢,说是万中选一也不为过。” 一般人听闻赞语,多半会谦让推托儿分,他却是毫不谦虚,自吹自擂一番。 真雅也真服了他了。她好笑地牵唇。“你是很聪明,不过有件事你未必能料到。” “什么事?”他蹙眉抿唇,眸光暗下,看样子有点不服气。 她更觉好笑。“我欲与德芬合作,不仅仅是因为她势力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单薄的,更因为我信任她。” “信任?” “我王兄与王妹,若问谁将来成王对这个国家有益,我选择德芬。” “是吗?”他揉捏下领,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她微笑。“一会儿你见到她,就明白了。” 两人从侧门出宫,真雅事先派人预备好两匹马,跃上坐骑,策马直奔,穿过王家园林,来到王宫北边。 除非有军事急报,宫内不可骑马。两人下马,便由另一道侧门入宫,经过一座人工挖掘的湖潭,步上林荫夹道的石径,德芬的殿阁便近了。 一道清脆的声嗓忽而扬起。“死木头,你给我站住!你话还没说清楚呢,就这么走了?!” 谁?两人好奇地对望一眼,跟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疾行而来,遇见他们,愕然凝住,忙对真雅弯身行礼。 他身后,一个身穿宫女服色的女子娇喘吁吁地追上来。 “严冬,你这死木头,我要你解释清楚——啊,真雅公主殿下!”她没料到竞会于此巧遇高贵人物,又惊又羞,差点绊倒。 严冬连忙仲手扶她,她半偎在他怀里,与他四目相凝,霎时更羞了,粉烦飞染红霞。 “没事吧?”他温声问候。 她摇摇头,挣脱他的怀抱,朝真雅敛裕为礼。 真雅认出她就是妹妹德芬身边最信任的贴身侍女,春天。 “春天,一阵子不见了,你又变得史活泼了。”她淡淡笑道,话里不带任何批判意味,春天听了,却以为她是在嘲弄自己,更窘了。 “真对不住,殿下,小的鲁莽,让您见笑了。”语落,她不情愿地偷瞪严冬一眼,仿拂怪他害她出模。 严冬凛然肃立,面无表情。 他愈是镇定,愈显得自己好粮,春天忿忿然地轻哼,菱唇一撒。 真雅将这细微的互动默默看在眼里,有些惊奇。据她所知,严冬是黑玄的心腹,多年来一直随侍在他身侧,为他出生入死。 此人武功高强,却是沉默寡言,作风低调,是足堪信任的人才,德芬既与黑玄过从甚密,严冬会在此出入也不足为奇。 不过她没想到严冬与春天交情似也不错,主子是一双爱侣,随从也彼此暗生情愫吗? “公主来到德芬殿下居处,是要见殿下吗?”春天问。 “嗯,烦你通报一声。” “是,小的马上通报,请公主随我来。”春天先是哀怨地瞥了严冬一眼,这才翩然旋身,在前方引路。 “姊姊来找我,是欲与我合作吗?” 真不愧是她聪慧剔透的妹妹,一眼便识破她的来意。真雅抿唇微笑,端茶浅啜。 德芬招待他们于院中坐下,几名宫女于石桌摆上琳琅满目的点心,无名每种都尝一块,赞不绝口。 德芬见他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讶异地挑眉,若有所思地瞅了他半晌,才转向真雅。 真雅朝她浅浅一笑。“妹妹既知我的来意,我也无须多作解释了,待我明日出宫后,宫内一切事务,望你看顾周全。” 德芬没立刻回答,举杯喝茶,姿态优雅。“日前我行的那场幻术,姊姊可还满意?” 此言一出,真雅与无名都是微微一震,两人都没料到德芬竟如此坦然承认那夜所谓的“天命钦点”,其实是一场幻术。 无名虽仍是粗鲁地大嚼着点心,可望向德芬的眼神,已多了些许兴味。 “妹妹那场表演太精彩了。”真雅似笑非笑。“我跟王兄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还能多说什么呢?” “妹妹一时兴起,感谢王兄王姊的捧场。” “好说。” 两人意在言外的对话,教无名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我本来以为姊姊会很生气,毕竞那场幻术演出是我自作主张,想必为你们带来困扰了。尤其是姊姊,你明日就要上战场了,不能亲自坐镇宫里,若是宫内情势有变,可就不妙了。” “所以我今日才前来与你相商。” “念在姊妹之情,姊姊有何要求,妹妹自当鼎力以赴,只是……” “只是什么?” 德芬俏皮地眨眨眼,眸光灿亮。“姊姊难道不怕妹妹淘气,不小心挖了你的墙角吗?” 能是不小心吗?自然是故意的。 长大了呢,她这个妹妹,不再似从前那般小心冀翼、委曲求全,如今也懂得绵里藏针了。 一念及此,真雅微扬唇,淡定吸茶。“我相信我的人,他们对我一向忠心耿耿。” “那也是姊姊以德服人,才能换得属下效忠。”德芬似是称赞,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不过在德行方面,我自认不会输给姊姊太多。” “德行芬芳,流传百世。”真雅低声啥道,语调不谧不火,清凉似水。“我一直觉得你这两句写得好。” “多谢姊姊夸奖。”德芬巧笑嫣然。“妹妹认为为君之道,便该如此。” 真雅不语,静静与她相凝。若说希林未来的国君之位谁最适合继承,或许处事比她洒脱圆融的德芬且更胜于她,但她有必须得到王座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王座她不能让予任何人! “妹妹愿意助我吗?”她轻声问。 “一年半载之内与姊姊结盟,自是不成问题。”德芬爽快答应。 姊妹俩达成共识,真雅盈盈起身。“那么我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姊姊军务繁忙,就早些回去准备吧。”德芬大方送客。“祝愿姊姊征战顺利,凯旋归来。” 真雅微讶,瞥望德芬。“妹妹是真心希望我平安归来吗?” “姊姊是真心前来与我合作吗?”她巧妙地回应。 姊妹俩相顾一笑,心下明白对方是真心,却也知晓彼此仍然是竞逐王位的对手,但愿直到某人登上王位的那天,她们都能不伤姊妹之情就好了。 真雅暗自祝祷,胸臆横梗着一股惆怅。 无名与她相偕离开,观察她微凝的眉宇,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宁定心神。 “怎样?我这个妹妹确实不错吧?! 无名嗤笑。“跟你一样,有点天真,不过至少没始死脑筋。” 真雅挑眉。 “难道不是吗?”他嘲弄地望她。“事到如今,你还在作梦。” 她一怔。“我作梦?” “王位竞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手不刃血便想得登大宝,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之事?”他完全看透她的思绪,语锋凌锐,犹如利剑,毫不留情地砍向她。 她隐隐痛着,却仍挺着一身傲骨承接。 这条路,不好走,她很清楚,但她会坚持自己的信念,走给所有人看,直到再也不能前进为止—— 大军出征,长途漫漫,战车隆隆,马匹奔腾,兵卒们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扬起漫天黄沙。 夜里,军队在空旷之处扎营,堆灶煮食,真雅率及一群将领在元帅主帐里召开军事会议。根据情报,齐越国军队已抵达卫国王都安养,经过数日激烈的攻城未果,如今于城墙四周展开包围。 “看样子是想进行消耗战。” “齐越国远征,粮食的补给够吗?” “他们连下卫国十数城,掌握半数以上的粮仓,反倒是安养城遭到包围,外部的米粮运不进来,百姓生活堪优。依下官看,安养城怕是支撑不久,何况卫国国君已于日前率同朝中臣僚,先行后撤至离宫,将士抗战之决心更加薄弱。” “为解卫国燃眉之急,我们是不是该让大军加速开至安养,与齐越主力决战?”有人如此提议。 “不对,应当采用“围魏救赵”的兵法。”曹承熙提出反论。 众人一凛。“围魏救赵?” 这是兵书上经常提起的战争史例,当年魏国攻打赵国,大将军庞涓率兵包围邯郸,赵国国君向齐国求援,齐国将领田忌原欲直奔邯郸,可辅佐他的孙腆却认为应当反攻魏国国都大梁。 他的立论是,庞涓率大军远征己有两年之久,魏国精锐部队几乎都派到战场了,留守国内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此刻若是火速前往大梁,庞涓迫不得己,必得回来解救,邯郸之围自可迎刃而解。 “若是我们采用与当时类同的策略,佯装强攻齐越国的王都,齐越军队急着赶回,必将兵疲马困,而我们大可以逸待劳,在途中布下重军突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曹承熙妮娓分析,一面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形图。“这儿地势险峻,居高临下,正是我们埋下 伏军的良好地点。” “有道理,该当采用此法。” 其余将领听了,频频点头,同意曹承熙提出的作战策略。 此次出征,无名也被授了个参谋的职位,一群人围在桌边议事,他却是懒洋洋地倚在一旁,手上拿着根草杆把玩,似笑非笑。 “殿下,下官提出的兵略如何?敬请示下。”曹承熙见真雅一语不发,恭敬地询问。 真雅却望向无名,清淡扬嗓。“你有何高见?” 怎么会问那小子?儿个长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将都是盛拢眉头,听闻公主封他为参谋,他们已经很看不惯了,竞还认真请教他意见一个不三不四、连规矩都不懂的小子,凭何捅嘴作战谋略! “问我吗?”无名摊摊手。“我没高见。” 真雅扬眉,正想接话,他又开口。 “倒是有点低见。” 这小子找死吗?战场是何等严肃的地方,岂容他在此放肆玩笑! 一干人纷纷瞪向无名,没给他好脸色。 无名笑笑,丝毫没把这些来头一个比一个更大的老前辈们放在眼里,径自傲慢地走向桌前,仲直草杆,往地图上某处一点。 “我只问各位,打算如何通过这里?” 众人定睛一瞧,大部分人有片刻茫然,曹承熙却是倏地一醒,惊骇变色。 真雅看清无名指点之处,微微一笑。 “娘娘是说,真雅公主不会去攻打齐越国的王都?” 第七章 天上城,王宫内,希蕊王后与相国大人夏宝德在御花园凉亭下相对而坐,品茶对奕,一面商谈国事。 “我瞧应当不会。” “为何不会?兵书上不是有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吗?” “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希蕊闲闲啜茶。“记得我们的情报探子曾经说过吗?齐越国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原因就在一条银月古道。” “银月古道?”夏宝德讶异,这他倒没听说。 “由希林出发,这条古道是进入齐越国必经之路,路长狭窄,绝壁子创,其形如月牙,深凹如银钩,地势险固,交通艰难,如今已是深秋,萧寒瑟瑟,不日便会降下初雪,你说一队大军,该如何平安通过这条古道?旷日费时也就罢了,若是敌军得知我军行进 路线,先行埋伏突击,岂不全军覆没?” 夏宝德恍然大悟。“娘娘说的极是,微臣有如醒蝴灌顶!”他望向希蕊,原本就对她敬畏有加,此刻又多了儿分佩服之意。此女能以一介地方县官千金,登上国母之位,并于这宫里呼风唤雨,确实有她的聪明能耐。 “我料想真雅不会冒险前进齐越国,大军当直接开往卫国都城,果真如此的话——”希蕊停顿,明眸寒凝,樱唇勾起薄锐如冰的微笑。“我倒是为她安排了一份大礼,只等她去收下了。” “敢问娘娘,是何等大礼?”夏宝德好奇。 希蕊但笑不语,执棋思索片刻,接着优雅落下一枚白子,夏宝德骇然,当下惊觉自己黑子的阵地被杀了一大片—— “殿下,该当小心那个人。” 军事议毕,夜己深沉,真雅步出主帅营帐,透透气,仰首欣赏苍茫月色。 曹承熙走近她,说有要事察报,两人来到僻静处,避开耳目,他劈头便是这么一句。 虽是没头没脑,但真雅念头一转,便猜出他在说谁。 “你指无名?” “是。”曹承熙面目凝肃,眉拢忧虑。“此人出身草莽,武功高强、聪明机变也就罢了,连军事谋略也洞见犀利,依下官之见,绝非寻常人物,他的来历必有蹊跷。” “你这会儿才知晓他来历有异吗?”她扬扬唇,似嘲非嘲。 曹承熙一怔,顿时有些窘迫。殿下这意思是怪责他挑拨离间吗?又或者在提点他话该早点说清楚?他困惑不解,只能呐呐地解释。“下官……早就知道了,只是殿下既然信任他,我……下官也不必多言。” “承熙。”她望他,见他神态困窘,暗暗一叹,温煦扬嗓。“你我独处的时候,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他又是一愣,与她深邃的目光相接,胸房一震,心韵错乱,急忙敛眸。“是,殿下。” 就这么紧张吗? 真雅有些无奈,假装没看见他的慌乱,淡淡说道:“我也知他来历不凡,寻常乡野匹夫不可能有他此等才智见识,他该是名门出身的子弟。” “名门出身?哪家名门?”曹承熙语气不禁带着鄙夷。名门子弟会如那小子这般不知礼数吗? “这就不知了,他不肯说,我也不好相强。” “可是殿下……就怕他心怀不轨啊!” “你如此认为?” “并非我有意离间,而是殿下身分特殊,不可不防。” “我知道。不过你莫担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决定将他留在身边,自有我的计较。” “殿下的意思是,你信任他?” 真雅颔首。 曹承熙大惊。“殿下!那家伙……那人怎能轻易信任?他一看就非善类啊!” “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真雅悠悠回应。“我相信有那种眼神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 只看眼睛,她就决定相信那个人?曹承熙不能服气。“殿下,别被他孩子气的举动给骗了!即便爱吃糖,他也绝不是个天真无邪的黄口小儿啊!” 真雅微微一笑。“我当然知晓他不是黄口小儿,也知他并非天真无邪,但人非仅有邪与无邪之分,更多的人其实游走于界线之间。” “这么说……你真的相信他?” “嗯。” 说谎。 她怎么可能信任他?一个立志未来成王的人,怎能够如此轻易相信一个人? 就连他至亲的师父,都不信他!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是啊,他的本质阴狠、残酷、冷血如兽,人性于他身上,荡然无存。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能信吗? 可她说,她相信。 无名斜倚在一株参天古树的粗枝间,冷笑着,仰望天际银月如钩。 真雅与曹承熙私下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们没察觉他独自倚在树上,在树下低声细语,全飘进他灵敏的耳里。 是权术吧?为了御下,她不能让部属怀疑她对人存有猜忌之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做出一派公正无私、坦诚相待的形象,这才是至高的帝王之术。 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之辈,己有如此高深的城府了吗? 是城府,抑或真心? 无名发现自己心乱了,胸臆涌动着一股难言的苦涩,直逼喉间,他咽着唾津,又想吃搪了。 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球,取了一顺,糖球却拿不稳,意外滚落,没入地上的草丛间。 他的目光追逐着那颖不知滚落何方的糖球,竞感觉不到一丝可惜。 真是怪了,若是平常,他肯定为自己的粗心懊恼,说不定还要幼稚地趴在地上,固执地非寻回那颖糖不可。 可如今,他只是怔愣地出神,脑海的思绪,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如希蕊王后所料,真雅并不进入齐越国境,选择挥军直指卫国王都,主因自然是不欲冒险穿过那条路途艰险的银月古道。 兵贵神速,既是远征,更不得浪费片刻时间,将士们日夜兼程,务求于入冬以前结束这场战争。 此时卫国国土,大半已沦陷于齐越军队之手,齐越主帅早就得知希林将率军来援的消息,于是在占领的各城都留下兵力,严加看守。 攻城费时耗力,真雅下令军队兵分三路,采游击战方式,使对方疲于奔命,绕过城池往前推进,若是绕不过,便以声东击西的战术,分散其兵力,一网打尽。 如此顺利进军,才过一月,己来到距离卫国王都不过两日路程的白云城。 齐越军于此城集结重兵,希林军若欲绕道,也只有一条穿山越岭的栈道可走,而在衔接两座山岭之间有一座索桥,据探子回报,桥身己断成两截。 这自然是齐越军的杰作,令他们无路可走,只能选择正面攻城。 一般攻城,为免士兵大量伤亡,多以围城断粮为主要手段,以时间换取战果,短则数月,长则数年,都有可能。 “殿下,我们不能于此虚耗时辰,多拖延数日,说不定卫国国君就会被俘了。 “那就修缮索桥吧!也许重新搭一座桥会比较快——” “你这傻子!你当只是断桥这么简单吗?齐越军肯定在山区布下伏兵,到时我们也只是自投罗网罢了。” “那该当如何是好?” 将领们争辩不休,各有意见,真雅扬起玉千,阻止众人争论。 “就这么办吧!派一支诱饵军佯走栈道,其余大军暂退十里之外,待夜间视线不明时行军,兵临城下。” “公主当真要攻城?” “是,而且要趁对方以为我们走栈道,放松戒备之时,于四座城门同时进攻。”真雅在地形图上指点,说明军队的布阵及将采用的攻城战术。“……这场战役,抢的就是时机,务须令对方措手不及,才能减轻我方伤亡。” 她——分派任务,接令的将领都是肃然凛遵。 隔日,诱饵军出动,于战车及马尾绑上树枝,扬起烟尘渺渺,齐越国的哨兵观察到,以为希林大军开进栈道,急急通报。 齐越主帅加派兵力至山区,摆出决战阵势。 “公主,他们当真以为我们放弃攻城了。” 真雅接获探子来报,沉吟片刻。 事情怎会如此顺利?难道齐越主帅都不怀疑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声东击西之计吗? 但时间紧迫,不容她迟疑,拖得一时片刻,都可能失去先机。她立时决断,趁夜急速行军,开至白云城外,令大军整肃队形,推出投石车与冲城车,先锋兵躲在云梯里,伺机而动。 她身穿将军恺甲,英姿凛凛地立于后方战车上,身后一面帅旗迎风翻扬,藕臂扬起,朗声喝令:“攻城!” 士兵们合力拉下投石车的梢杆,往城墙砸落一颗颖石弹,犹如流星雨,轰然作响,一列列兵卒身穿恺甲,手握盾牌,蹲低身,在震人心魂的战鼓声中,精神奕奕地呐喊前进。 城墙箭垛上密密麻麻站着弩兵,拉弓,箭如雨下。 双方交战,希林军士气畅旺,纵使一个又一个兵卒中箭倒于血泊中,仍是前仆后继,英勇奋战。 因为他们敬仰的女武神,与他们同站一起,为了捍卫她,他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城墙上的弩兵开始射下点燃油火之箭,熊熊火焰映亮了苍沉夜空,浓烟焦臭,与将士的鲜血混合成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战争。 真雅眼睁睁地注视着己方士兵冲锋陷阵,云梯在漫天烽火中井然有序地前进,巨木一次次用力撞击坚固的城门,云梯上,一个个士兵身手矫捷地爬上,又被敌军挥刀斩落。 杀伐声此起彼落,和着战鼓,交织成令人震慑的旋律。 要多少血肉与骨骸才能铺成一条和平之路,多少陨落的英魂才能成就一场胜利?多少人怀着梦想上战场,又在战场上失去梦想? 真雅,你要切记,战,是为了止战。 承佑哥曾如此叮嘱她。 战,是为了止战,要到何时,这世上方能完全没有战争? “殿下,事态不妙!”一道惊慌的呼喊在她身侧响落。 她蓦地凛神,望向紧随在她身旁,负责护卫她的曹承熙。 “怎么了?” “你瞧城门上,那是——” 真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己蒙蒙亮,城头上站着一列列四肢遭到绑缚的老弱你孺。 他们身着百姓服饰,个个面露惊俱,全身颤抖。 守城的将军高喊:“希林的将士听着!若是你们再不停止攻城,卫国百姓将与你们共存亡!” 这算什么?他们竟用黎民做人质? 真雅蹙眉,正自心神不定,对方己将那些站在城头的无辜百姓,逐一推落,尖叫声、哀号声、甚至夹杂着婴儿幼嫩的啼泣声,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忍卒闻。 被推下的人,个个摔得头破血流,那个小婴儿更是脑浆进裂、血肉模糊。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正活生生于希林将士面前上演,于真雅眼前上演。 她的心跳冻凝,连呼息也儿欲断了。 “殿下,没想到齐越军竞如此无血无泪,不顾战争义理!”曹承熙气愤难抑。“现下该当如何是好?” “……停止吧。” “什么?!” “我说,停止攻城!”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么拱手让回吗? 接获暂停攻城的指令,希林大军于是退避数里之外,士兵们趁此机会休息,疗伤的疗伤、煮饭的煮饭,将领们却不甘心,齐聚于帅营,抗议真雅的决策。 第八章 “公主,只差那么一点,城门就攻破了啊!” “是呀,白云城墙己被我方攻击得几乎坍落,对方兵卒亦元气大伤,我们该当一鼓作气撞破城门,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才是!” “公主,属下们明白您仁义为怀,不忍卫国百姓白白葬送性命,但切莫忘了,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时的悲悯反会碍了大事!” “难道我们圣国死去的历士就不是人吗?他们的英灵也需要慰藉啊!何况我们兵援盟国,是为了替他们扫荡敌军,怎可忘了本来目的?” “一点点的牺牲不算什么,战争就是如此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吗? 面对将领们口口声声的责问,真雅胸臆亦如大海,波涛汹涌,表面上虽仍是力持镇定、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但她的心正镑徨起伏。 这个决定,她果真作错了吗? “真雅啊,有个致命弱点。”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希蕊王后坐在宫里,悠哉抚琴,开阳王子则在一旁吹笛,两人都是擅于音律的高手,一来一往,乐音合作无间,曲韵曼妙,听者莫不心荡神驰。 一曲奏毕,希蕊举杯品茗,忽地悠悠扬嗓,如是说道。 “敢问娘娘,是何弱点?”开阳识趣地接问。 “她固然聪明,却不够圆融,太过执着所谓的公理正义,坚持走正道,惧于走邪道,这样的人意欲成王,我看很难。”希蕊犀利地针贬。 开阳领首。“娘娘说的是。” “所以她若是接到我送的礼物,怕是要大大为难。” “娘娘送了什么礼物?” “一个考验。”希蕊嫣然一笑。 开阳挑眉。 “我倒想知道,她面临考验时,是否依然会选择格守义理?”说着,希蕊眼里掠过一丝阴狠。 开阳敏锐地捕捉到了,假作不晓,殷勤地又为她斟一杯茶。“娘娘如此一说,我更好奇了,究竞您给了真雅何等考验?愿闻其详。” “想听吗?”希蕊直勾勾地瞅着他。“那就陪我再奏一曲。” 他敛眸躬身。“谨遵娘娘旨意。” 这是考验。 是上天踢予的吗?抑或是敌军将领深知她的个性,特意采用的作战谋略? 她该如何是好? 什么样的选择才能对得起自己,也不负其他人? 真雅暂歇会议,逐退一干人等,独自立于空荡荡的营帐内。她需要时间,冷静思索,分析利害之处。 一道足音放肆地接近。她凝眉,冷然回首。“我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 她蓦地顿住,来人是无名,随侍在她身边的所有人中,她唯一许可不必执臣下之礼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令的人。”无名看透她的迟疑,朗朗一笑。 他怎还能笑得如此清朗? 她冷淡地凝娣他。“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他一摊双手。“我何须劝你?你若是心中有所决断,能是我劝得住的吗?若是你犹豫不决,也自会有人推你一把。” “既然如此,你来做什么?” “我嘛,来看戏的。” “看戏?”她眯了眯眼。 “看一个平素英气果决的公主陷入苦恼,挺有趣的,不知道会不会如同寻常姑娘那般,也来哭哭啼啼呢?”他揉捏下领,戏谑地说道,凝望她的眸,闪亮如星子。 他是来嘲弄她的。这整个军队里,也只有他,如此胆大妄为了。 真雅盯着眼前笑容满面的男子,想发怒,却无从气起,胸臆反而漫开一股浓浓的萧索。 她幽幽叹息。“你知我是在战场上出生的吗?” 他状若讶异地挑眉。 “当年,我父王尚是世子,为国出征,某次战事不利,负伤而逃,是我母亲救了他,收留他,照顾他,他伤势痊愈后,就将我母亲带在身旁,随他征战四方,而我,便是于当时出生的。” 战场上出生的婴儿,长大之后,也成了战场上威风凛凛的英雌。 无名深思地望着真雅,听她继续低声诉说。 “自从我出生后,父王于沙场上无往不利,每战必胜,他说我是他的幸运符,在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当中,他素来最疼我,我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为我弄来。我就是这般地受宠,无忧无虑地生活,直到希蕊当上王后,一个个残害我的至亲手足,我才恍然大悟,即便最疼爱我的父王,也未必能护我周全——我开始想逃离宫里。” “所以,你才选择从军?” 她颔首,调开蒙蒙水眸,若有所思地抚弄桌上一卷兵书。“起初,是为了逃避,可后来我才发现,战场比王宫更可怕。” 战场比王宫更可怕?他听出她话里寒颤的意味,微微蹙眉。 “你相信吗?初次上战场,当我军与敌军交锋时,我把着弓,手却颤抖得拉不开弦,同袍将长矛递给我,我也握不住。” “你害怕?! “非常害怕。”真雅苦涩地低语,思绪游走于过往的时空,眼神显得迷离。“我吓得躲在草丛里,希望没人发现我。当敌军士兵靠近,我该当持矛抵御,但我只是尖叫,落荒而逃。我不想被杀,却也杀不了人,看着满地残尸,闻着呛鼻血腥味,我只想呕吐—— ”她顿了顿,一声讽嗤。“事后,我真的吐了,将胃袋里的酸水吐得一滴不剩。” 他静静凝视她苍白的容颜。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是这么过的,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必须杀人了。知道我第一个杀的人是谁吗?” 他摇头。 “是自己人。” 他愣住。 她直视他,眼眸空洞,如虚无的夜空。“我第一个杀的是跟随我的人,因为他们逃了。士兵擅自脱离战场,被抓回来只能以死罪论斩,而我身为他们的队长,须得亲自执行军法。” “你是说……你挥刀斩杀了他们?”想像那画面,他声嗓不禁也微颤了。 一个连敌人也不敢杀的人,竞必须亲手处决自己的同袍? “不斩不行,承佑哥他……逼我挥刀,若是我不能赏罚分明,从此以后,没人会听我号令,他命我处决他们,不然就滚回宫去。”胸海翻腾着千堆雪,回忆起那痛苦的一刻,真雅的眼眶湿一了,泪雾漫漫。“所以,我就动手了,一边哭着,一边杀了他们, 那血的味道,直到今时今日……我依然不能忘。我杀了他们,杀了跟随我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从小在宫里认识的朋友,他托付予我一根发替,送给他未过门的妻子,那发答……后来在战场上弄丢了,我拚命地找、拚命地找,双手在士堆残砾里挖掘,连那些残破的 尸体都翻过来看了,但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回来……” 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难以寻回。 泪珠纷然碎落,真雅呸咽着,酸楚的嗓音一声声,震动无名心口。 他喉间干涩,一时竟有手足无措之感,双拳握紧。 “之后再上战场,我总算可以奋历杀敌了,连自己人都能杀,敌人为何不能杀我就是这么手沾着血,踩着成山的尸骸,一步一步走过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够了,他不想再听了! 无名倏地咬牙,上前一步,近乎郁恼地瞪着她盈泪的冰颜。“为何跟我说这些?” 真雅一凛。是啊,为何呢?为何这些话谁都不说,偏偏说与他听?为何会在他面前潜然落泪?这不像她啊! 她笑笑,那笑,如许自嘲,如许伤痛。“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若是别人,听到我说这故事,肯定会同情我,不忍再对我谏言,但你不会,对吧?” 他掐握掌心,指节泛白。“对,我不会。”因为他冷血无情,不懂得何谓同情与不忍。 她涩涩地咬唇。“有时候,我会很害怕。” “怕什么?”他沙哑地问。 “怕我不再感到害怕。”她深呼吸,极力寻回冷静。“若是有那么一天,我的双手不再因杀人而颤抖,鲜血在我眼里不再是慑人的红色,我看着一条条生命死去,却毫无所感,那么,我跟残忍的野兽又有什么分别?” 残忍的野兽——是说他吗? 无名心跳凝结,寒意流审全身。 “这场战役,我军不能输,对吧?!她细声幽语。 他颂首。 她别过眸,拂去颊畔软弱的泪水,银牙一咬,傲然挺脊,又是那个清冷英气的女武神。“那就攻吧!” 他震颤。“你真的决定了?那些百姓,你不顾了吗?” “不能顾了,战场上,须得有所取舍,不是我——” 未完的言语忽地消逸,她怔然凝住,纤瘦的娇躯被他紧紧拥住,即便隔着冰冷的铠甲,也能感受到他热烈的心跳。 “无名?你——” “住嘴,不要说了。”他史加拥紧她,健臂如铁,霸道地圈住她。 他不当她是公主,不当她是将军,只把她看成一个女人,一个也需要柔情安慰的女人。 “等会儿在战场,你闭眼勿看,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登上城墙,擒下敌军将领的首级,那么那些百姓的伤亡,就可以少一些了。”他在她耳畔低语,许下温柔却也狂妄的承诺—— “记着,闭上眼,莫看!” 闭上眼,莫看! 他如是说,用右手掌心蒙住她的眼,要她莫看。 但她怎能不看? 是她的军队、她的士兵,他们英勇奋战着,她如何能不听不看?他们每一声悲鸣,都是她的负疚;每一滴鲜血,都将成为她的伤。 战场上生灵涂炭,承佑哥要她谨记这一点。 当她的人为她奋战的时候,纵使她有所不忍,也必须眼睁睁看着,看他们美丽却也丑陋的英姿,那很可能是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身影。 怎能不看? 所以,她看了,她知道他不想她看见卫国百姓逐个被推落炼狱的惨状,那不该是他们的战场,却被迫牺牲。 但她还是看着,由于她持续攻城的决策,这些人逃不过惨死的命运——若是他们心中有怨,怕也有儿分是针对她的吧。 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登上城墙,擒下敌军将领的首级。 自从随在她身边后,这是他初次对她许下承诺,他说自己不是臣子,自然没有对她尽忠之理,更不可能主动请缨,为她而战,但这回…… 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 真雅怅茫,凝望城墙边,无名来去如飞的身影。 她见过他杀人,但那不是在战场,是在草莽间,如今他却是身着铠甲,宛如猿猴,俐落地攀七云梯,城墙上方敌军抛下落石如雨,希林士兵一个个遭到重击,颓然坠地,而他总是机灵地避开。 跃上城垛后,他挥舞双刀,身形如鬼魅,穿梭于守城兵之间,每个初初沾到他身的人,旋即便哀号后退,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他大开杀戒,原本束起的墨发随着他激烈的动作飘散,更加狂肆如鬼,一路厮杀,不到片刻,便直逼守军将领。 守军将领吓一跳,急忙喝令卫兵护驾,数十个人团团挡在他身前。 无名撒嘴冷笑,双刀一拉一抽,转眼又撰倒两人,身子急速回旋,舞动光影锐利的刀圈所到之处,敌军闷哼倒落。 眼见包围圈破了道口,他当机立断,立即闪进,滑溜的身段谁也抓他不住,只能错愕地山他杀到将领面前。 对方握起一根银光闪烁的长矛,与他交锋,两人一阵来回,无名看准缝隙,旋风扫叶腿一踢,踢落那根碍事的长矛,跟着一刀划向敌军将领的胸恺,另一刀趁他急急护卫自己胸前时,破他喉咙,斩他首级。 第九章 一颖头颅滚落,无名毫不客气地抓起,高高踞于城墙最高处。“齐越军听着!你们的将军在此!” 众人骇然膛视这一幕。 “将军被杀了!”哀号声如浪,一波波往外推去。 而另一波往内推来的,却是希林军的兴奋欢呼。 失去主帅,守城军当即心神大乱,战得不成章法,有些人甚至主动放下兵器,意欲投降,不过片刻,城门便被撞破。 “城门破了!大伙儿往前冲啊!” 杀声震天,一方士气正旺,另一方却萎靡不振,看来胜负已定。 真雅扬首,远远地与伫立于城墙高处的无名相望,他衣袂飘飘,墨发散乱,身姿显得那般嚣狂、高傲不群,犹如荒野上一匹孤独的狼。 眼眸忽地有些酸楚,她掩落羽睫,浅浅地弯唇。 终于可以不必再看了——因为他,做到了他的承诺。 白云城破后,希林军气势如虹,挥军直进,与齐越军于卫国王都安养城郊狭路相逢。双方对阵,展开一场激烈的野战,从日出打到日落,战局底定,齐越军落荒而逃。 希林多数将领战兴浓厚,力主乘胜追击,彻底歼灭齐越军主力,此次齐越负责领军的元帅沃朗,乃是出身于其国王族以外最为位高权重的贵族门第,若能将其剪除,齐越国势必元气大伤。 对于属下们的主张,真雅却是淡淡摇首。“万万不可,我们就此撤军吧。” “为何撤军?”众将领难掩失望之情。“此刻我军士气高昂,正是彻底击垮敌军的最佳时机啊!” “沃朗智勇双全,其亲卫军更是晓勇善战,冲锋陷阵,无不一马当先,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我们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正好将这支铁血战士收拾掉啊!” 将领们殷殷相劝,真雅却是神态从容,显是心有计较,曹承熙窥探她的表情,朗声发话。 “各位就别再说了吧!我看殿下自有主张,我们听她的就是了。” 兵部令最看重的儿子、曹门新一代的勇将既然都开口了,其他人也不便多说,但望向真雅的眼神,总是有些许怀疑。 真雅清淡扬嗓。“我之所以决定撤军,有两个理由。其一,穷寇莫追,我们既是为了支援盟国而来,驱逐齐越军,已算是获得预期的战果,况且日前的攻城战,我军也颇有折损,无须为了不必要的战事,继续付出代价。其二,趁此一役剪除沃朗的势力,于我国 并非有利,反倒大大不利。” “不利?”众将领惊奇。“怎会不利?” “沃朗一族与齐越国王族近年来矛盾日深,沃朗功高震主,其家族势力为王族带来很大危机,双方争权夺利,不出数年,齐越国必乱,到时方是我圣国坐收渔翁之利之良机。” “原来如此!” 将领们这才领悟,当他们还斤斤计较于眼下战场上的胜负时,公主的目光早就及于国家数年后的利益,他们看的是一角,她却是综观全局;他们只懂得军事,她已洞察于政治及外交。 果真是高瞻远瞩,得投如此明主,幸如之何! 众人再无疑虑,躬身拜服。“谨遵殿下懿令!” 真雅淡然接受众人行礼,眸光流转,与独自倚在角落的无名相凝,当所有人都对她弯下身时,只有他,依然那么傲慢无礼地站着,也只有他,胆敢如此放肆地直视她。 她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房如春阳融融,洋温温暖。 “什么?!她这就要凯旋了?” 希蕊在宫内接获前线快马送回的情报,一时大惊失色。 宫女侍卫难得见她失态,纷纷投来讶异的注目,她凛神,收拾满腔惊诧,整肃面容,摆出一贯冷漠高贵的姿态。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探子退下后,她吩咐宫女送来一壶浓茶,独自坐在房里,品茗深思。 愈想愈怒,她将茶杯忿忿往地上一掷,应声而碎。 好个真雅!竞能如此忍得住,送上口的肥肉还不吃! 希蕊深深调匀呼吸。是她误算了,原以为齐越军拿卫国百姓胁迫真雅,会引发真雅勃然盛怒,追击到底,彻底剿灭齐越军主力,说不定连主帅沃朗也会因此丧命。 齐越国君此次之所以决意出兵卫国,其用意并不在吞并这个小国,主要是为了藉机铲除国内沃朗一族的势力,而她之所以与齐越国君合作,立下密约,正是幕于此交换利益。 双方都希望领军的主将一旦奔赴战场,便永不归来,沃朗与真雅棋逢敌手,若真是铁了心撕杀,很有可能两败俱伤。 可惜真雅并未步入陷阱,优雅地全身而退。 可恶!这回棋差一着,是她输了!思及此,希蕊蹙拢秀眉,长指甲掐入掌心。 片刻,她忽地放松眉宇,樱唇扬起冷冷笑意。 战场上风云诡异、变化多端,真雅一日未回归至宫里,一日便有不测之危险。 “别以为我就此拿女尔没辙了……” 希蕊低喃,自斟一杯茶,闲慢吸饮。 为了感谢真雅率军来援之诚,史为了担心齐越军去而复返,卫国国君邀请真雅于卫国宫廷住下,盘桓数日后再行回归。 “务请公主殿下让我国主君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卫国的使节恭恭敬敬地传达王意。 盟国君王既提出邀约,真雅亦盛情难却,点头同意,令其他人于城郊扎营驻军,休养生息。 “无名,你随同我进宫吧!” 她指名无名担任贴身护卫,众人并不意外,这青年放肆归放肆,武功倒是一等一的高强,唯有曹承熙不甚服气。 一向都是他负责保护真雅的,即便后来无名出现,也是两人共同护卫,为何此次只有无名单独相随? 他私下晋见真雅,提出要求。“殿下,请让下官随您一同进宫。” 真雅摇头。“我既离开军营,你就是暂代的主帅,必须随同驻军,万一情势有变,也须由你来指挥大局。” “可是——”曹承熙咬牙。真雅由公务着眼考量,这军令下得正确,他无从反驳,但只要念及未来数日,伴在她身边的都会是那个粗鲁不文的小子,他便又是担忧、又是嫉妒。“公主难道……真能完全信任他吗?若是他狼子野心,加害于您……” “不会的,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凭何相信?究竟为了什么,公主会这般信任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曹承熙暗暗掐握拳头,胸臆妒火焚烧,但在真雅面前,他不敢发作,只能逼自己强忍。 真雅深深睇他她并非草木,这么多年了,自然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颇有情意,但这番真情,她担待不起。 她的人生早已根绝爱情,对他的心意,她无以回报,只能假作不晓。 “大军,就交给你了。” 她淡声嘱咐,步出营帐,无名领着儿名侍卫兵与卫国派来迎宾的使节团一齐候在外头,一辇华丽王轿,十二匹披着彩缎的骏马,沿途百姓遍撤香花,欢呼不绝,将她送进卫国王宫。 卫国太子及一群大臣亲自于宫门迎接,待她以贵宾之礼。 是夜,国君于御花园摆开筵席,笙歌舞蹈,饮洒作乐,欢庆国家度过危难,真雅以希林代表的身分,接受卫国权贵一杯又一杯地敬酒。 无名见她酒到杯干,英气爽利,丝毫没有一般女子的扭捏,不禁佩服。 “你酒量挺不错的。” “练出来的。”真雅含笑低语。在沙场征战多年,身边都是嗜吃贪杯的粗犷军人,总不能只有她一个格格不入,融不进群体,也该学学怎么跟弟兄们熟络,如此方能凝聚军心。 她瞥望无名,见他光是吃菜挟肉,酒却一口不沾,英眉一挑。“为何不喝酒?是怕自己喝醉了,无法保护我吗?” 他微微一笑。 “喝儿杯没什么的,喝吧。今日这般高兴的场合,你若是太拘谨,也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 “我拘谨?”他好笑。“你何时见过我这人懂得拘谨了?” 那倒也是。真雅失笑,樱唇浅绽,这人怕是连当着一国之君的面,都能够胆大妄言,又怎识得何谓拘谨? “既如此,你就喝个儿杯又何妨?” 他直视她,深邃的眼潭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像是斟酌着该不该告诉她实话,半晌,他淡淡扬嗓。“我不能喝酒。” 她一时没领会他话中涵义。“只喝儿杯,无妨的。” “我不是不喝,是不能喝。” “为何不能?” 他别过眸,大口撕咬一块鸡腿肉,似是藉着这粗率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只要一喝酒,身上就会起疹子,多喝两杯,就会晕了。” 什么?!真雅错愕眨眼。 她知道并非人人善饮,也不是人人都有喝酒的海量,却从未曾听说有人连一口都不能喝,喝两杯就会醉晕了,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大男人,一个手起刀落、转瞬间便能连杀数十人的高手。 思及他于城墙上斩杀敌军时的果决残忍,对照现下他坦承自己不能喝酒的别扭尴尬,霎时一波欢快的泡沫如浪,拍打于方寸之间。 她有点想笑……不,她真的笑了,笑声由唇口逸出,清润如珠,涂涂如水,震撼无名的耳膜。 他债然扭头瞪她。“你笑什么?” 她无语,笑声持续洒落,轻轻的,淡雅的,并不高昂,却不停震荡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应当生气,这分明是个嘲弄的笑,哪个男人能忍受这般侮辱?但他听着,冰封的胸口却渐渐融化。 他怔望她。你…好似是第一次这样笑。” 真雅闻言,惊然怔住。是啊,她怎么就笑了呢?自从承佑哥去世后,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曾真心笑过,笑对她而言,不比登天容易。 为何会忽然笑了?莫非她果真喝多了,有些醉了? “我喝多了。”她收敛笑容,丽颜回复平素的清冷淡漠。“看来该是找个时机告退了。” 他盯视她片刻,忽而爽朗一笑。“那可不成,这些时日我吃军队粮食,来来去去就那几样,腻味得很,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尝到这些山珍海味,可要好好大吃一顿。”说着,他一阵狼吞虎咽。 也只有他,胆敢在主子想走的时候,硬是赖在宴会场合不走。 真雅摇一首,正无奈时,卫国三王子叔南前来向她敬酒。 “公主,请容在下敬你一杯。”叔南外貌斯文儒雅,一副书生样,说话的声调亦是温柔谦和,令人如沐春风。 对方是王子,与自己身分相等,真雅依循礼节,盈盈起身。 两人各执酒杯,清脆一碰,叔南饮酒之时,目光仍须臾不离真雅,眼神透着欣赏。 “在下素闻公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英姿萧飒,兼之清丽优雅,想必贵国不少优秀男子拜倒于公主裙下。”他这番话说来,明是褒扬,暗里也是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 无名听了,一声冷嗤。 这嗤声来得突然,也太过无礼,叔南一怔,望向他。 他不起身也不敬礼,依旧大刺刺地坐着,自顾自地大口嚼肉,吃相相当没有规矩。 “这位是?” “我的贴身护卫,无名。”真雅回答,警告地瞥望无名一眼,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随手抱个拳,算是行礼,然后又徽洋洋地坐下。 真雅拿他没辙。“他个性乖僻了些,王子勿怪。” 第十章 叔南挑眉,心下对无名的无礼甚是不以为然,表面却是温和一笑。“是,自古奇人高士总是有些怪脾气,也无可厚非。”他顿了顿,又说道:“敝国虽然国小势微,却是盛产各类香花,御花园里颇有些奇花珍树,不知公主可有雅兴,明日容在下为你向导赏花?” “是,麻烦王子殿下了。” “那我明日亲去接你。” 立下约定,叔南又瞧了无名一眼,这才回转自己的座席。 真雅坐下,尚未坐定,又听闻无名一声不屑的冷哼。 “怎么了?”她讶异地望他。 他撇撇嘴。“那个三王子,好似对你很有兴趣。” 真雅抿唇,似笑非笑。 “怎么不回答?”他误解了她的沉默,胸口更闷,憋着一股怪异的气。“莫非公主也对他心动了?也是,不然干么答应人家一同赏花?那家伙一表人才,虽然娘娘腔了点,倒也是——” “无名。”她轻声打断他。 “殿下有何吩咐?”他斜晚眼,发作地问。 “你以为叔南王子为何邀我赏花?” “废话,因为他中意你。” “我与他素不相识,今日也不过初次见面,他为何中意我?” “因为你长得漂亮?” 她摇首。 “因为你才志高昂?” 她又摇首。 “那你倒说说,是为什么?”他赌气不想猜了。 她笑睇他。“你平素聪明机敏,怎么会想不透这一点呢?自然是因为我贵为希林公主,未来又很可能继承王位。” 他挑眉。 “与我联姻,不仅能更加巩固卫国与希林国两国之情谊,也能为他这个不上不下的三王子拓展政治势力。他在卫国王子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兄长,几乎不可能登上王位,若是稍有野心,与邻国公主联姻不失为一个好选择。”真雅悠悠解释,话里不带找毫情绪 ,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怎能如此漠不在乎?她对自己的婚姻毫无期待吗?一般女儿家,即便贵为王族,不都希望能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他醚眼,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她似乎看透厂他的思绪,淡淡一笑。“我不会成婚的。” 他眨眨眼。“为何?” “我的婚姻,必定是与某种政治势力的结合,对方与我势必皆有所求,精算双方利益后,作出对国家、对百姓最有利的选择。”她扬眸,仰望浩瀚苍守,水漾的眼潭似是沉着淡淡调怅。“所以非到关键时刻,我不能婚。” 她说她不婚啊—— 即便成婚,也须是政治势力的结合——啧,这可麻烦了,大大麻烦。 深夜,无名于真雅下榻的寝殿外守护,卫国派了数名宫女来服侍,都被真雅婉拒了,候在殿外的,只有她从希林军中挑选的十名亲信卫士。 卫士轮班守夜,无名则独自斜躺于屋顶,居高临下。 他思索着方才夜宴时,真雅抛下的话,对他而言,无异于瞥钟。 她不会成婚,更不会因爱而婚,她的婚姻,只能是对国家社稷有益的政治势力结合,也就是说,会是桩斤斤计较的买卖。 这可伤脑筋了,他一介草民,有何势力可言?无权无势的他,该如何谋人再谋国? “师父,你当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他幽叹低语,伸手揣怀,正想搜寻糖球时,忽闻一声尖锐哨鸣。 下方的卫士都当是夜袅啼叫,不以为意,他却知悉这是某种呼唤的暗号。 他悄悄跃下屋檐,沿着寝殿后侧,来到一丛草木后。 一个中年男子昂然孤立,一袭藏青色的衣衫,腰饰细致宝玉,墨发梳髻,面容刚朗,隐含一股肃杀冰冷的傲气。 男子看见他,隐隐一晒。“你来了。” “师父。”无名躬身为礼。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从小拉拔他长大的师父,洛风——教他读书识字,传他武功剑术,在这世间,算是他唯一的亲人。 洛风打最他,见他身着希林军服,英姿爽朗,似笑非笑地勾唇。“这身衣服,倒是很适合你啊。” 无名回迎师父的目光,看出他眼里毫无笑意,黯然敛眸。“师父说笑了。” “事情的进展怎么样了?”洛风冷声问。 无名简约略述别来一切。“……她说,她不能婚,即便成婚,结合的对象也必须于国家社稷有益。” “是吗?”洛风讽哼。“也就是说你毫无进展,到如今尚且不能动摇一点她的芳心?” 无名一凛,苦笑。“弟子无能。” “你不是无能,是不肯认真!”洛风讥讽地评论。“我将正事托付于你,你该才会当是一场游戏吧?” “弟子不敢。” “她要势力,你当我们没有吗?希林朝廷上下,还埋着多少我们的暗桩,你不会不晓,只是还不到现身的时候,只要你成了事,到时他们自会呼应于你。” “弟子知晓,可是——” “女人家话说得再硬,姿态摆得再强悍,终究还是女人,她们的心就是软,就是贪恋爱情,软的不成,你就不会强取豪夺吗?无论如何,先把她的人、她的心,据为己有里” 话说得简单,强取豪夺,难不成要他站污她的清白吗?她不一刀杀了他才怪! 无名暗叹,但只是沉默,不予辩驳。这世上他唯一不能也不想反抗的人,只有眼前这一位。 从小他便视其为父,虽然他很清楚,对方从未将他当成儿子看待。 “你以为我何须忍辱负重,在这小小的卫国为官?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助你成大业,多少人仰望着你能继承他们所认定的王,带领他们建立丰功伟业,你可莫令大家失望。”洛风语重心长地教训他。 “是,弟子知道了。” “接下来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就随机应变吧。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到你,心生怀疑。” 就这样吗?师父不问他一声近来过得好不好?又或者,让他也问候几句? “师父,您——”他明了口睡津。“身子无恙吧?” “怎么?”洛风清锐地扫他一眼。“你希望我身子不好吗?” 不是那样,他只是……想跟亲人多说几句话而已,他们算是亲人吧? 他困难地嗫嚅。“就快入冬了,天凉夜寒,师父您请多保重。” “我的身体不劳你费心。”洛风对他的关怀并不领情。“你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才重要。” 无名一凛,喉间如喷着黄连,漫涌一股难言的苦涩。“是,弟子当然明白……什么最重要。”私情事小,江山事大,从小师父便是这么教诲他的,他不该忘。“师父请放心,我会全力以赴。” “那就好,去吧!” 他颇首默然旋身,走了儿步,禁不住回头望,师父的身影己去得远了,没入苍茫夜色。 走得好快,走得……还真快。 无名牵唇,淡淡地、淡淡地笑着。 卫国国君盛情款待,几次殷切慰留,真雅难以推辞,便又多住了几日。 这期间,卫国垂相亲自领她参观安养城内城外的建筑设施,经过这次围城教训,卫国打算在王城外加辟一条护城河,丞相请真雅给予意见,她亦不吝提出自己的看法。 除了外交公务,卫国王室亦邀请她出席宴会游猎等活动,三王子叔南总是自告奋勇充当护花使者,就连卫国太子也常藉故来献殷勤,若不是他己有个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追求攻势怕是会比王弟更加猛烈。 这些贵族子弟对真雅的仰慕,无名都看在眼里,每每发出不屑的冷哼。 约莫一句之后,真雅当面向卫国国君表达辞归之意,国君相当不舍,但见她回国之意坚决,也不好再挽留。 是夜,卫国宫廷召开一场盛大的欢送宴,隔日清早,同样由卫国太子率领一干朝巨,送她出王城。 真雅回归军营,点兵遣将之后,大军浩浩荡荡出发,开拔回国。 “终于能走人了。” 无名与真雅并髻而骑,在马上仲了个大大的m腰,仿拂得到渴望己久的解放。 真雅好笑地瞥望他。“就这么闷吗?” “你当然不闷啦!”他努努嘴,懊恼似地回她一眼。“镇日不是三王子邀你赏花,就是太子陪你游猎,天天耳畔听的都是甜言蜜语,嘴里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还喝遍了人家王宫珍藏的好酒……啧啧,我瞧你是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了吧。” 她无语,默默睇他。 “看什么?” “我瞧你近日,似乎心情不太好。” “有吗?” “你一向好玩,对卫国宫廷里的游乐却一点也不感兴趣,酒不能喝就哭了,这几天看你连吃饭也不怎么有胃口。你是不是病了?不舒服?” 他病了?不舒服? 无名一窒,心跳郁恼得漏了一拍。 是啊,他是很不舒服,却不是身体,而是心。他的心很闷,闷透了,至于原因,他自己也无从理会。 正因不晓得这股郁闷从何而来,才更闷!无名抿嘴,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你病了吗?” “哼。”他撇过头。 真雅错愕,睦视他这近乎孩子气的举动,这是在同她闹别扭吗? “无名。”她扬声唤。 他装没听见,自顾自地欣赏沿途风光。 “无名?” 他索性用手指掏掏耳朵。 确定了,这男人真的在耍脾气。真雅自我检讨,怎么也想不透自己哪里得罪他了?只能归论奇人异士性格都难免有些孤僻。 想想,她不禁莞尔一笑。 他听见她的笑声,蓦地转回头来,瞪她。“笑什么?” 她但笑不语。 他醚哒眼,露出受伤的表情。“你这是嘲笑我?” 是啊,她不否认,又是一声轻笑。“吃糖吧。你不是说,心情有点苦的时候,吃点糖最好?” 很明显,这是把他当孩子哄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男人岂可如此自甘遭受轻贱? 他忿忿地伸手入怀,取出揉成一团的纸袋,里头包着儿颖糖球。 吃就吃,他怕她吗?他拈起一颖糖球,抛向空中,用嘴去接。 连吃个糖都能出这么多花样!她实在想笑,笑音逸落,如珍珠滚落玉盘,清脆悦耳。 她这一笑,震动了儿名近身的卫士,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就连远在百步之外的曹承熙亦察觉到不对劲,炽热地注视她。 真雅一凛,惊觉自己当众失态,连忙敛容,整肃神情。她藉口自己倦乏了,躲回专属的篷车里,避开众目睽睽。 自己是怎么了? 在篷车里,真雅薰点香炉,饮茶读书,却是隐隐地心浮气躁,难以宁神。 近来,自己仿拂有些变了,有时不太像自己,就比如方才那阵笑,实在不似该当出自她的口。 她不笑的,至多是浅浅的笑,那般的朗笑,太过轻浮。 是因为无名吗?自从他出现后,她感觉自己冰凝的心房,似乎一点一点融化——这是个好预兆吗? 记着,闭上眼,莫看。 她又忆起攻城那日他对她说的话,以及那个热情的拥抱。 她不太确定他是基于怎样的心态出手抱她,之后也没相问,虽说她多年来过着军旅生活,男女之防的界线很难严格格守,但那般相拥,毕竞过于亲密。 她羞于启齿相问,甚至逼自己不去回想,或许是那夜,她软弱地落泪了,所以他才同情地给她安慰。 第十一章 才该在他面前哭的,实在有损身为公主将军的威严。 也不该与他肆意玩笑,那不是与下属相处的礼仪。 不该哭,亦不该笑,不该越了那道逐渐模糊的界线…… “殿下,该用餐了。”一名小兵在篷车帘外报告。 “我知道了。” 大军于山谷空旷处停歇,伙食兵们埋锅造饭,烈日当空,众将士们行军行得汗流涣背,三三两两群聚于树荫下,纳凉休息。 真雅掀帘下车,四处走动,活动筋骨,忽地,当空传来凌厉的箭啸声。 她心神一慑,仰头往声音来处望,原来是一片凌空射下的箭雨,而山上茂密的树林间,似有无数人影窜动。 “有埋伏!” 军队一时大乱,卸甲休息的将士们仓皇起身,箭雨又落,这回挟带火石,顿时旷野间火焰熊熊,浓烟四起。 “快,在殿下身边团团围住,保护殿下!”某将领喝令。 但己来不及了,数十枝箭齐齐往真雅疾飞而去。 真雅反应灵敏,立时弯身寻找掩护,无名原本正懒洋洋地斜躺于后头一辆战车上,见状,急跃上马,策马狂奔。 他仲展猿臂,将蹲低的真雅一把拉上马,安顿于自己身前,拍马快奔,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混乱的现场。 “你这小子!要将公主带去哪里?!” 身后有人斥喊,跟着,箭矢破空疾发。 无名肩部中箭,闷哼一声。 “怎么了?你受伤了?”真雅惊惚,回头望,烟雾漫漫中,她认不清追来的人影,但隐约之中,见到的似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承熙,是他吗? 她惊疑不定,眨眼细瞧,那人又拉弓射箭…… “别看了,躲好!”无名将她的头颅按回至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却可能的威胁。 两人一马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后有数十名追兵,身上穿的竟都是希林军队的服色。 是自己人?真雅惊骇,是她自己的士兵叛乱,意欲除掉她? 不,不可能,是她的错觉,她的士兵一向景仰她,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可能对她不利? 会不会是齐越国残余的游击兵假扮的?又或者是希蕊王后埋下的伏兵? 但为何,她会觉得自己听见承熙的声音、看见承熙的身影,莫非这场骚乱,与他有关? 马蹄哒哒,箭雨交错,无名肩伤剧痛,实是难以握牢纽绳,坐骑亦骇然大惊,频频哀鸣。 “你怎么了?还好吧?”真雅骇问,话语方落,马腿中箭,嘶声软倒。 两人防备不及,跟着跌落在地,无名机敏地将她揽入自己怀里,护着她在地上翻滚。 “快走!” 他拉住她的手起身,于山径间奔逃,只听得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而前方无路,只有一面悬空泻下的瀑布,瀑布底端,是不见底的深潭。 要跳吗? 真雅犹豫,后有追兵,他又负伤难战,看来不跳不行了。 “跳吧?”她颤声相问。 他咬牙,眼角因伤痛而抽搐,稍许,毅然颇首。“就跳吧!”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十数枝箭射来,而她与他,手牵着手,一同顺着瀑布溜下。 水柱冲击,重重打在脸上、身上,两人的眼都睁不开,呛了好儿口水,最后,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最沉进深潭。 好痛! 真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凝息等待晕眩过去,接着缓缓上浮,燎首露出水面。 无名呢? 她左顾右盼,不见他的踪影,霎时慌了,该不是受伤太重,在水里昏倒了? 她深呼吸,再度沉进潭里,睁眼搜寻,水很清澈,她一下便看见他,正于潭中载浮载沉。 怎么?难道他不识水性吗? 她惊诧,急忙潜游过去,双手抓住他臂膀,他颓然闭目,头垂落,全身瘫软,似是由于透不过气而晕去。 这下糟了! 她大为惊慌,不及思索,捧起他脸庞,攫住他的唇,以口渡息。 一口绵长的气息,温柔地渡进他唇里,他的心跳动,悠悠张眸,在水里与她相凝。 他迷蒙地注视她,神智半醒未醒,很倦,伤口很痛,方寸间却有一股热血流动。 是她吗?她正用那两瓣绵软的唇哺吻着他吗?为了传给他生的气息,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回来? 她不欲他死,想让他活着吗?他活着,对她有何好处?于这世间又有何益?他总以为没人在乎自己生死的,若是他不能完成那些人寄托于自己身上的“大业”,那么,他不过是个多余的废物而已。 你醒了吗? 她满蕴担忧的眼神无声地问他,秀发随水飘逸,容颜清丽,如潭中一朵绝美盛开的莲花。 他茫然颇首。 她欣慰一笑,揽着他肩臂,牵着他的手,引领他往上浮,由无情的深渊,回到有情人间—— “师父,你讨厌我吗?” “为何这样问?”师父醚眼。 他微栗。从小,只要见到师父这般表情他便会心凉,不是害怕,不是慌张,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奈。 因为这表示师父不想理会他,认为他问了个蠢问题或做了件蠢事,感到鄙夷。 师父对他痛心,对他生气,怎样都好,他最怕师父冷漠以对,那往往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刚小宝他爹打了他一顿,因为小宝不乖,天黑了才回家,他爹很生气。” “他爹就骂他打他,说他以后再不听话,爹娘就不理他了,可打完后,他爹又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吓到,哪里被打痛了?” “所以呢?”师父的口气已透出些许不耐。 他咽了口唾津。“所以小宝他爹……应该是心疼他的吧?” 师父皱眉。 “我是想问……” “问什么?” 他嗫嚅,说不出口,只能巴巴地眨着眼。 他想问,所谓的家人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爹娘会打骂孩子,可打骂过后又抱在怀里怜惜,不像师父,从不打他,却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他本以为世间的人都是这般相处的,淡淡的、冷冷的,但其实不是。当师父带着他离开隐居的深山,前往列国游历,增广见闻,他才渐渐知晓,原来人与人之间不该是如此淡漠的关系。 尤其家人亲子之间,该是更温暖、史热悄的。 有时候,他会忽然很想要师父像别的孩子的爹爹一般,打他骂他,然后,给他一个拥抱。 拥抱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从未经历过…… “不是告诉过你吗?男儿大丈夫讲话不该吞吞吐吐的,尤其你将来是要成王的人,应当自信、霸气,将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臣下不容反抗的圣目,懂吗?”师父严厉责难他。 但他现下还不是王啊!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希望自己也有亲生爹娘关爱的孩子。“师父,你……不能当我的爹吗?” “你说什么?!”师父怒而拍桌,霍然起身。 他震颤,有些惊俱,却仍是勇敢地昂着下领。“我可以喊你一声……爹吗?” “当然不成!”师父怒得红了眼,面色铁青。“我不是说过了吗?眼下我虽是你师父,但将来总有一日我会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间哪能以父子相称?” “即使是义父,也不行吗?” “住口!这不是你应当说的话。” 不该说吗?他用力咬唇,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那师父,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师父闻言,倒凛气息,他听着那重重的、仿拂极不可思议的抽气声,心更凉了。 “我何时将你教得如此软弱了?你忘了自己的出身吗?你本是尊贵的王子,你的父亲本该成王,却意外遭奸徒所害,你的母亲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生下你后便抛弃你,你这条小命之所以没在呱呱坠地的那天就回到阎罗王手上,是因为有我救下你!” 他知道,所以他很感激师父啊!多年以来,他一直与师父相依为命,他将师父视为自己唯一的至亲。 为何至亲之间,不能亲近一些?不能拥抱,牵手也不成吗?就像小宝他娘,牵着他的手一起上市场买菜。 “小宝说——” “住口!不准你与市井之徒的孩子混在一起,只会带坏你!我吩咐你练的剑招学得怎样了?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会习成的吗?” “……是,我知道了。” 他不再争辩,顺从地到屋外练剑,还练不到半个时辰,隔壁的小宝便来闹他,嚷着要跟他玩。他不理会,两个孩子一言不合,小宝怒了,讥笑他没爹没娘、是没人要的孩子,他也恼了,拿刀便往小宝身上比划,原只是吓吓他而已,谁知一个不小心,戳进小宝腹 部。 小宝登时血流如注,而他惊得脸色发白,傻在原地。 后来,是师父亲自抱着小宝前往医馆治疗,小宝医治过后,幸无大碍,可他却从此失去师父的信任。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师父说这话时的口气,那么齿冷,那么不屑。 他的心空了,不只是凉透,而是深沉的虚无。 那天之后,他不再奢求唤师父一声爹,不再奢望能得到拥抱,甚至连一个矜怜的眼神,他都知道自己不配。 他不配得到谁的爱,没有人会爱他,因为他身上流着残忍阴邪的血。 因为他,像那个人,那个将他视为弃子,无情舍弃的人—— “我不是……弃子,师父,我不是……不是……” 他于痛楚的高烧中吃语。 师父,他在梦里不停呼唤着这个人,那是他至亲之人吗?是养他教他的人吗?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那么养育他长大的,应当是“师父”了。 弃子——为何他要一直强调自己不是呢?棋盘上的弃子,是指无用之棋,那么,他是在澄清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吗? “师父,我不是……” 莫再说了,莫再喊了,她听着,忍不住为他心疼。该是如何深沉的苦痛,让他连在神志昏沉的时候,都抛不开忘不却,依然深深地记着? 你不觉得这人生有时候滋味太x-,来点甜的,心情会好些? 或许他不如表面上看来那般潇洒落拓,或许他曾经历过太多伤痛,所以才学会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过日子。 或许这便是他如此复杂的原因,因为曾有个人,或者很多人,将他视为弃子。 “无名,你说自己不会在青史留名,难道你也认为,自己不能在别人心中留名吗?” 真雅喃喃低语,看顾着因高烧昏迷的男人,他闭着眼,纠着眉,睡着的时候脸庞反不似清醒时显得孩子气,而是蒙着深沉的忧伤。 她的心弦牵痛,咬着唇,极力宁定起伏的情绪,将手巾在凉水里拧过,覆在他热烫的额头。 从湖潭上岸后,他的情况便很糟,身上受了箭伤,伤口又受到感染,导致发烧。 她在一处隐蔽的山洞内安置他,为他拔箭疗伤,用附近摘来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担忧在外头碰上追兵,她不敢轻举妄动,留在山洞内照顾他,偶尔到洞外的溪涧打水,摘采水果充饥。 无名昏沉了两个日夜,直到第三天晌午,才悠悠醒转。睁开眸,先是一阵迷蒙,眨眨眼,才逐渐认清自己身处于一个山洞,洞壁缝透进一线天光,正好映在真雅的容颜。 她看来有些狼狈,秀发散乱,简单用一条发带束着,身上衣衫满是污泥,脸倒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素颜透着嫣粉的血色。 第十二章 她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握着一枝箭,翠眉微晕,似是正凝思着什么。 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无名心弦蓦地揪扯。她一直这么牵着他吗?一直如此抚感于高烧中昏迷的他? 纵然身强体处,从小到大,他也生过儿次病,但他从不记得有谁这般细心温柔地看顾自己,逗论牵握他的手。 她为何如此关心他?他不过是……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而己,不是吗? 他惘然出神,好片刻,才动了动,她惊觉,扬眸望他,与他视线相接,欣喜一笑。“你醒了?觉得怎样?还好吗?” 他没谷腔,挣扎地坐起,她连忙仲千扶他,助他坐定。 “你伤口未愈,别乱动比较好。”她温声道。 “这里是哪里?”他哑声问。 “我也不确定。” “没有人来寻我们吗?” “可能太偏僻了,他们寻不着吧?又或者——”她蓦地顿住,眉宇收拢。 “怎、怎么了?!他微微咳嗽。 她沉默片刻,怅然扬嗓。“这枝箭是承熙的,箭簇这个星芒标记是曹氏家纹。! 他挑眉。“所以这是曹承熙专用的箭?” “嗯。” “他为何要……这箭,是针对我或是针对你?” 真雅一凛,心乱如麻。这问题,她已经暗暗思索两日了,却未能有定论,她不信承熙会背叛自己,但若不是军队里理有伏兵,里应外合,当时不可能那样乱成一片。 她一直以为,她的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尤其是承熙,丹心可鉴。 但是否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那些与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究竞有多少对她怀抱着异心?他们被谁收买了?希蕊王后吗? “你怀疑他吗?”无名似是看透她的思绪。 她黯然摇头。“我不该怀疑的。”若是连承熙她都不能相信,那这世上,还有谁能尽信? 又或者,承熙只是嫉妒,嫉妒这段时日她与无名太过亲近,她看得出来,他对无名很是忌惮。 是因为妒意,才促使他射出那枝不该射的箭吗? 真雅淡淡沉吟。“我想这其中必有误会。” “是吗?”无名冷哼,换个姿势,一时牵动伤口,痛得眼角抽动。“将成王的人怎能说这种话?身为王者,该当对臣下永远抱持怀疑之心。” 她震颤地望他。 “我说错了吗?”他撇撇嘴。“若是什么人都不相信,那是暴君;若是每个人都相信,那是昏君。所谓的明君,该是能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是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他说的有理,犀利透彻,一针见血,但要她怀疑承熙? 真雅暗自深呼吸,转开话题。“你昏睡了两日,一定饿了吧?洞外溪涧里有鱼,我抓来烤给你吃吧。” “公主抓鱼?”他兴味。“你会?” “别小瞧我。”她横晚他。“连这点求生的本事都不会,怎么在军中生存?” 半个时辰后,她不仅抓了鱼、烤了鱼,还摘来十数枚山果,成果丰硕。 他新奇地望她。 “怎样?佩服吧?”她颇得意。 他笑了,赞道:“堂堂公主,捕鱼本领不输山野匹夫,在下的确佩服,只不过这烧烤的本领就不怎么样了,瞧这鱼,都烤焦了。” “你懂什么?这鱼皮就要焦点才好吃,你瞧,剥开皮后,鱼肉嫩度岂不正好?尝尝!” 他依言咬了口鱼肉,果然滋味鲜美。“这鱼真好吃,这让我想起了在沙漠的那段日子。” “沙漠?”她眼眸一亮。“你去过吗?” “不仅去过,还在那儿住了两、三年。你也知沙漠没什么好东西吃,我从小嗜吃鱼,偏偏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可馋死我了。有次一队西域商旅带来鱼干下酒,我为了想尝尝那鱼干,被迫喝了两杯酒,当晚就起了疹子,痒得难以入眠,隔天整张脸红通通,还被那 些商人笑呢!” 说起当时模事,无名显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她好奇地望他。“听来你好像很喜欢沙漠的生活?” “是挺喜欢的,除了没有鱼吃,每日都有新鲜事,都能从各国商旅口中听见不同的见闻。对了,有一日……” 他兴致勃勃地与她分享沙漠生活的趣事,那儿的风土人情、那儿的浩瀚无垠、那儿的快乐,以及深夜独自立于沙丘时,忽然来袭的苍凉。 他说了很久,仿佛忘了自己伤口的疼痛。 她向往地听着,在他的故事里,没提到一句师父,她猜想或许那时候他没跟师父同住一起,也或许是他刻意不在她面前提起。 “……哪天,我带你去沙漠瞧瞧吧!”他天外飞来一句。 她怔了征。“我?去沙漠?” “你没去过吧?不想去见识吗?” 怎会不想?她当然想! 小时候,德宣太子曾告诉他们一群弟你许多关于西域诸国的趣闻,那都是他辗转从商团口中听来的,有一回,他甚至领着德芬偷偷随着商团走了一程,直至希林边境。那次偷溜出宫,在宫里掀起惊涛骇浪,父王因此震怒,罚太子禁闭三个月。 可那三个月,却是他们兄弟姊妹最亲近、感情最融洽的时候,大伙儿都挤到东宫听德宣说故事,日日流连忘返。 那段童稚岁月,已去得好远好远了,之后德宣遭诬陷谋逆,仰药自尽,所有太子党羽一概伏诛。 童年从此不再,而她的手足们,死的死、决裂的决裂,各自步上了相背离的道路。 德芬、开阳,还有她,他们都变了,直至某个人成王的那天,他们还有谁能记得过往的点点滴滴?能把着酒,共同回忆当时的欢笑与泪水吗? 又或者,彼此只能于黄泉地下再相见了…… 思及此,真雅蓦地感到酸楚,眼眸隐约灼痛。 无名静静地凝望她,见她眼波盈盈、隐隐含泪,心弦一扯,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而落话。 “就去吧!” 她愣了愣。“去哪儿?” “跟我去沙漠。”他热切地说道,墨眸如星闪烁。“别当什么王了,称王毫无乐趣,多累,不如跟我去沙漠,我们可以沿着水路走,一路去到海的另一边,你想试试坐船渡海吧?乘风破浪是何等滋味,不想试试吗?不想瞧瞧海的那边,住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是否都有些奇怪的发色、玻璃似的彩色眼珠?他们吃的是什么,穿得又如何?你不想去见识吗?” 他的字字句句犹如一波波海浪,拍打她心岸,她颤栗着,明知不该随他的话起舞,却忍不住动摇。 若是她不须成王,若是她能放弃竞逐这王位,自由自在地与他一同游历世界各国,若是…… 她心一沉,理智乍醒。 没有若是,从她对承佑哥许下承诺的那日起,她便注定必须坚毅地踏上这条王者之路—— 不能回头。 他是怎么了? 竞开口邀她一同前往沙漠,游说她放弃王位,莫称王,称王有何乐趣?不如与他云游四方。 他疯了吗? 这是千不该万不该对她说的话,怎能劝她莫为王?若果她真放下了成王的野心,那他呢?他又如何藉着谋人再谋国? “无名啊无名,你当真失神了。” 无名喃喃自语,自嘲着、讽晒着。从小师父便教他不能由感情驾驭理智,总是对此殷切叮泞,他还放肆地笑过,满不在乎地回师父一句话—— “无情之人,何须担忧控制不了情?” 无情之人,面对她的泪、她的痛,心间该是波澜不兴的啊,却为何也会跟着疼痛? 攻白云城那天,她哀婉地对他倾诉,他这才恍然大悟,于战场上目睹性命起落,对她而言,原来是那么痛。 这条路,她走得艰辛,一分一分地在消磨自己,害怕最终会失去自己。 当下,他震栗了,胸海波涛汹涌,只想紧紧地拥抱她,只想蒙上她的眼,不让她看这世间一切的残酷。 若是她的眼,只看见风花雪月;若是她经历的,只有欢笑幸福,那该多好,他但愿她如同寻常姑娘家,天真地度日。 花样年华不该凋萎于无情的杀戮之地,当别的姑娘赏花时,她却是在刀光剑影下搏生死。他很心疼。 心疼一个人,原来是这般滋味,这些时日,他渐渐懂了,却也因而彷徨。 这便是动情了吗?恋慕一个人、怜惜一个人,便是这般心情吗?时时刻刻想见到她,盼听到的是她的欢声笑语,不舍她落一滴泪。 这,便是情生意动吗? “……是初雪呢!”清隽的声嗓忽而朝他飘来。“无名,你快来瞧瞧,天降下初雪了。” 他倏地宁神,转过头,真雅站在山洞口,正对外张望,冰清容颜,似是盈盈含笑。 他心弦一动,不觉站起身,也来到洞口处,与她并肩而立。 洞外,果然飘着飞雪,雪花如絮,安静地在空中旋舞。 真雅探出掌心,儿瓣轻盈绵软的雪花飘然落定,冰冰凉凉,晶莹剔透,她看着,浅浅地扬笑。 总觉得下雪时,人间格外和平,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场雪,她的心,每每有所悸动。 但愿这片宁馨大地,不会在雪融后,又染遍凄艳残血…… “沙模也会下雪吗?”她轻声问。 他征了怔,怎会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 “听说沙漠天干地燥、炎热异常,终年难得见雨,怕是从不下雪的吧?” “这个嘛……我在那儿住过儿年,雨水当真是稀少的,不过冬天天候也冷的,未必完全不会降雪。” “那你见过吗?” 他摇头。“没见过,但根据当地的居民跟我说,在我去的前一年冬天,才下过一场漫天大雪,而且还连下了数日呢!沙漠飞雪,当地人喻为奇迹,不是年年都有的。” 沙漠飞雪,这等奇迹她真想见识,只可惜…… 真雅扬唇,让微笑化去心口无端洲怅。“你烧退了,伤势也有起色,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吧。” 他紧盯她。“要回宫吗?”回去,继续走她的王者之路? “嗯。”她坚定地领首,毫无一丝犹豫。 他的心沉下,百般滋味于胸臆缠结,也不知是悲是喜。 由于事态未明,加上他的伤尚未痊愈,真雅认为两人不宜高调上路,该当乔装改扮,掩人耳目。 两人下了山,来到附近村落,拿银子向农家换来儿套庄稼人的衣衫,打扮成一对农大农你。 妆点完毕,无名打量真雅,见她身穿一袭处处补缀的粗布衫裙,发上包着头巾,蓦地爆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真雅觉得奇怪。 “我笑你一个娇贵公主穿成这样,你瞧瞧这头巾的颜色,也鲜艳得太夸张了吧?看来那个农你的品味不怎么样,这般粗俗,娇居然也穿得下去,哈哈——”他继续笑。 不穿行吗?这就是齐越国民你的打扮,他以为她喜欢戴这种五颜六色的头巾吗?真雅微微懊恼,不禁娇嗔。“所以你这意思是笑我难看?” 难看吗?无名愣了愣,笑声戛然而止,望着她的墨潭浮上淡淡的困惑。奇特的是,她这样的打扮是好笑,但他不觉得丑。她容颜清丽、气质清雅,即便一身俗艳,仍然是美。 第十三章 “好看。”他喃喃地说了实话。 她怔住,一时狐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天晓得他竟然害羞了,一股a热于颈间漫涌,他窘得别过头。 见他神色扭捏,她也跟着感到一阵羞赧,粉颊染霜,渲透迷人的嫣色。 空气中霎时流转着旖旎氛围,两人不敢再多言,默默赶路,往白云城的方向走,欲赶在天黑之前进城,但前夜方下过雪,道路湿滑,走来甚是不便,忽地,真雅一个恍神,滑了下,身子往前倾。 无名眼明手快,警醒地仲手握揽她臂膀,顺势将她重心不稳的娇躯收进怀里。“还好吧?小心点。” 他温声关切,她轻颇着,在他怀里扬起脸蛋,与他四目相凝。 是他看错了吗?或者他真在她眼里看出儿许娇羞、几分柔媚,如此女儿家的眼神,与平素冷若冰霜的她,大不相同。 他无法沉着的胸口瞬间沸腾,有种奇异的野性呼唤着他,教他不知不觉埋下唇,依恋地摩擎她软嫩的脸颊,鼻尖嗅闻自她颈间透出的芬芳。 她先是迷惘,但不过须臾,立时凛神,轻轻挣扎起来。“放开我。” 他一震,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急忙松开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并非有意轻薄她,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你别生气,我是……唉,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真雅惊愕地圆睁眸,定定注视眼前的男人。他素来狂放乖张,几曾在乎过世俗礼节?能当着众臣的面挑衅她而面不改色,如今竞为了一个颊吻而手足无措? 瞧他双手交拧,俊颊窘困,眉目低敛,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等着领受严厉的责罚。 她看着,方寸间不禁融化。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为何有时复杂深沉,有时却又纯情无辜?教人心连动摇,难以把持。她悠悠地叹息。 “你真的生气了?”他惶然变色,抬头瞥她一眼,神情显得极是懊恼。 “我没生气。”真雅温柔微笑。为何此刻,她会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母亲,想将他楼进怀里怜疼?她别过眸,不敢多瞧他。“我们快走吧,天色就要黑了。” 才落下话,她方举足,又滑了一下,他迅速握住她的手。 “雪地湿滑,我……牵着你走吧?”他试探地问。 她轻微颔首,没有拒绝。 他心喜,史加握紧她柔荑!两人牵手同行,他感受着她掌心暖暖的温度,倏地心念一动,沙哑地扬嗓。 “为何那时候……要握着我的手?” “什么时候?”她不解。 “我昏迷不醒的时候。” 那时候啊……她瞥望他。“因为你在梦里似乎……很难受,你不断梦呓,喊着师父。” 他怔忡。“我喊师父?” 她点头,深深地凝望他。“你说过,自己无父无母,那么是师父从小养育你长大的吗?” “嗯。”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文才武功都是他教的吗?” “是他教的。”他直视前方,不与她目光相接。“师父是个……严格的人,对我……要求甚高。” “父亲都是这样的,严格挑剔,也不过是希望儿女能成材。”她接得顺口。 他听了,却极是震枯。“父亲?” “难道不是吗?”她淡笑。“他教你养你,岂不如同严父?你俩相依为命,自然是情同父子了。” 她这番话说来理所当然,无名怔怔地听着,心下却是怅然。 眼下我虽是你师父,但将来总有一日我会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间,哪能以父子相称?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严师如父吗?无名苦笑。 不,他无严父亦无慈母,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一个弃子。 他暗暗深吸口气,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你不相信我吧?” “咦?”她错愕。 “来历成谜,行踪不定,在始面前来去如风,对我这个人,你必定有所疑虑。”他撇撇唇,嘴角喷着自嘲。 她凝睇他。为何她会觉得他话里隐含着不奔求她信任的味道?令她的心莫名地有些疼。 “我承认自己是疑心过,不过……” “不过怎样?” “对你纵然有所怀疑,但那天之后,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信任你了。” “哪天?” 他激动地拥抱她,要她闭眼莫看的那天,他为了她凌厉地杀上城墙,昂然取下敌军将领首级的那天。 他,为她而战的那天。 那天之后,她的心仿佛有所触动,引发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正在转变,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原因何在。 但想必,与他有关…… “娘、娘!你在哪儿?娘!”一道幼嫩的啼嗓隐约地传来,忽高忽低,打断两人的对话。 是谁?真雅蓦地凛神,侧耳倾听。 “娘,孩儿好痛,好痛……”啼哭声不止。 无名也听见了,左顾右盼,两人此刻正走在一片树林里,据农家所云,穿过这片林子,就能见到白云城门了。 “这声音是哪儿来的?”真雅问。 “听着像是林外传来的,我们快走吧。” “嗯。” 两人快步走出树林,果然那阵啼哭声愈来愈近,拂过最后一片草叶,来到林外,霎时豁然开朗,天色亦明亮许多。 真雅顺着哭声望去,果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趴在雪地上哀哀痛哭。她急忙走过去,扶起他。 “孩子,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娘,是娇吗?”孩子紧紧拽住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呸咽啜泣。“好痛,娘,孩儿好痛……” 怎么会痛?哪里受伤了吗? 真雅检视他全身上下,天气寒冷,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破袄,根本挡不了多少寒气,衣衫破旧不说,全身也脏兮兮的,面颊污秽,瘦削见骨。 “咳咳、咳咳咳!”男孩忽然一阵猛咳,呕出一滩血,染红真雅胸前衣襟。 她大惊,一时失神,无名忙接手抱过孩子。 “你离他远点,怕是染上疫病了。” 是疫病吗?真雅征忡。 “还有,你瞧他的眼,似乎己经失明了。” 双眼失明了?真雅惊愕地往男孩脸庞望去,他眼眸紧闭,眼周有明显的灼伤。“是被大火熏伤的吗?” “看来像是。”无名低头,试图检视男孩的伤势,他却忽地挣扎起来。“娘!我要娘,坏人,你放开我!我要娘……咳咳、咳咳、娘……”他朝真雅的方向无助地仲手。 听他一面呕心沥血似地剧烈咳嗽,一面悲伤地哭喊着要娘,真雅心口一阵揪拧,仲展藕臂。“让我抱他吧!” “可是……”无名犹豫。 真雅坚持,将孩童揽回怀里,轻轻拍抚他颤抖的背脊。“孩子,你别哭了,我们带你回家找你娘,好吗?别哭了。” 无名在一旁看她诱哄孩子,神态温柔,有些发怔,又有几分无奈。 她也不想想,这孩子恐怕身染疫病,一时慈悲,万一让自己也跟着染恙怎么办。 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人吧。记得自己与她初次相遇,故意扮作一个身染重病的浪人,她对他的肆意接近亦无一丝恐惧,即便众人反对,仍坚持留他在军营里养病。 立志成王的人,是杳就该有此等爱民如子的胸怀? 无名怅惘,思绪迷离。 白云城内,满目疮疾。 原本是个热闹的商城,经过齐越军占领、希林军攻城,如今是一片苍凉,屋宇塌了、市集散了,街上来往的是一群群流离失所的难民,多半带着伤病,处处可闻哀号啼泣。 这便是战争,不论胜负为何,战后百姓面临的都是遥遥漫漫的家园重建之路。 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的支柱,日子却得过下去;拖着一身病残,身心痛楚,却得打点未来的生活。 在上位者,说开战便开战,输了固然懊悔不迭,胜了却又得意洋洋,自以为立下丰功伟业,又有谁真心体恤在连天烽火中求生存的黎民百姓? 真雅走在城内,眼见周遭处处残破,难民个个骨疲如柴,一口气横堵胸臆,步履益发艰难。 战场上涂炭生灵,她虽见得多,但战后如何衰败,她很少亲眼目睹,带领百姓重建的地方父母官从来不会是她,她只负责打仗,为国家开疆拓土。 在战场上,她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武神,但离了战场,她只是个在王宫里享受荣华富贵的公主。 她懂得什么?懂得百姓们的难处与苦痛吗?她懂吗?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无名发现她脸色显得极是苍白,关怀地问。 “我没事。”她摇头,努力收拾翻腾的情绪。“我们快问问有谁认识这个孩子吧。” 两人牵着孩子,一路打听,探问这孩子的来历,终于,问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大娘。 “这不就是阿秀家的小宝吗?” 小宝!听闻这名字,无名胸口一震。还真巧,也是个小宝。他自嘲地抿唇。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真雅微喜。“大娘,请问阿秀家在哪儿?” “阿秀家,早就一把火给烧了啊!” “烧了?那阿秀人呢?” “阿秀啊。”大娘深深叹息。“被推下去了。” 真雅震慑,一股不祥的预感流窜骨脊。“被谁……推下去?” “齐越军啊!那日希林军攻城,齐越将军为了阻止对方进攻,就把城里的百姓一个个抓起来,一个个推下城墙,阿秀也在里头……” 接下来大娘说了什么,真雅己然听不清了,她想着那漫长的一日,想着她亲自下令,宁愿牺牲卫国百姓,也要攻下白云城。 攻城的指令是她下的,那一个个于战火中牺牲的百姓,是她造的孽。 “……后来城门破了,希林大军攻进城里,一路厮杀,整座城都陷在火海里,房子一间间都烧毁了,可怜的小宝,你瞧他的眼睛都烧坏了。” “那他身上的病?”无名低声探问。 “怕是又冷又饿,折腾出病来的吧生这城里大伙儿都惨,自家的孩子都养不活,我们也顾不上别人了,我是对不起阿秀,可我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要养啊!老爷又不在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指望啊?呜呜……”说着,大娘悲从中来,嚎陶大哭。 真雅听着那凄惨的哭声,身如凝冰,冻结而立。 “大娘,这附近可有医馆?”无名又问。 “有医馆又怎样呢?没有治病的药材也是杠然。” “怎会没有药材?” “这位年轻人,你问得可真好笑!你想想,经过这场战事,有多少伤兵等着救治?城里的药材早让希林大军搜刮一空了!他们要为自己的弟兄疗伤,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下等贱民的死活?城主也说,人家是来救我们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让药给他们也是应当的 。是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让我们的人被迫推落城墙,将我们医病的药材全数抢去,这就是希林大军对我们的救命之恩,这就是救命之恩!” 够了,别再说了!无须嘲讽,莫再指责,她听懂了,明白了。 她并未救下谁的命,她成就的,只是更多的牺牲,更多无辜的生灵因她而陨落。 她领悟了…… 第十四章 “真雅,你在哭吗?”无名惊骇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震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泪水滑过烦畔,在寒风中冻成一颗颗冰珠。 正如那位大娘所言,即便找到医馆,没有药材,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当夜,小宝严重发烧,剧烈咳嗽,呕出一滩又一滩血,哭着吃语,那一声又一声的娘,揪得真雅心口发疼。 “娘在这儿,乖,娘在这儿。”她将孩子抱在怀里,温柔抚慰。“娘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她颤声低语,对小宝道歉,也对白云城百姓道歉,对每个为她而战、因她而死的人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她的错,她错了…… “娘,小宝……想吃糖……” 糖,他要吃糖? 真雅惊颤地扬眸,望向无名,他会意,默默从怀里掏出一颗糖球,递给她。 她接过,轻轻喂给怀中的孩子。“糖在这儿,小宝,糖在这儿。” 小宝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含住糖球。 “好吃吗?甜吗?”她心酸地看着他憔悴瘦削的小脸。 “好甜,娘,好甜……”小宝含糊地应,小嘴微扬,满足地笑了,在梦里,在生死交关的这一刻,尝着人生最后的甜味。 “呕、嗯……”忽地,小脸痛楚地拧成一团。 是噎到了吗?真雅骇栗。“无名,他好像噎到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慌,我来!”无名接过孩子,一手扳开他小嘴,另一手看准穴位猛拍他背脊,卡在喉间的糖球瞬间咳出。“吐出来了,没事了。” 果真没事了吗?真雅怔怔地凝望孩子,那张惨澹的小脸不再纠结,眉宇松弛。 “娘,好甜,好甜……” 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小宝合眼,在真雅怀里温然而逝,一个小小的生命就此离开人间。 她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呆呆地靠坐着,双眸黯淡无神。 无名看不过去,心弦一阵揪扯,他靠近她,试着抱过孩子,她却不肯松手。 “真雅。”他沙哑地唤。“你别这样。” 她扬首,容颜如雪苍白,泪光莹莹闪烁。“无名,我错了。” 哪里错了?他无声地问她。 “我不该……给他吃糖球的,该喂他喝糖水,我怎么想不到呢?以他现在的情况,能吃得下糖球吗?他会噎住,当然会噎住,我该喂他喝糖水,若是糖水就好了,那他临终之前,也不必多受折磨,若是糖水……就好了。 她喃喃自责,声嗓颇着、破碎着,隐隐含着哭音。 无名不忍卒闻,坐在她身侧,将她拥揽入怀。“别这样,真雅,你为这孩子做得够多了。” “我做了什么呢?我害他亲娘无辜惨死,害他家遭烈火吞噬,害他失明,害他病了没有药材可服用,我连给他吃糖,都害他噎到……你说我做了什么?我总以为自己能替百姓做许多事,但你说,我究竞做了些什么?连喂这孩子喝碗糖水,我都想不到,你说我还 能做什么?”一股深沉的无力席卷而来,她禁不住痛哭失声。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那么哀坳失神,他真希望自己有一双足够强韧的臂膀,能密密收揽她,保护她不受这世间任何伤害。 “别哭了,傻女孩,别哭了……”他急切地哄她。 这是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因她的笑而笑,为她的泪而痛,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心怜不舍,万般由不得自己吗? “别哭了,好吗?”该如何令她不哭,如何能疗愈她心中伤痛?他愿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做。 他殷殷劝慰,她却依然啜泣,仿拂要将这些年来理在心底的忧伤与委屈,一股脑儿地宣泄。 他强烈震颤,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狂潮。“跟我走吧!真雅,离开王宫,离开这所有的痛苦,你无须如此逼迫自己,日子可以过得平淡写意一些,跟我走吧!抛下这一切,同我去看沙漠飞雪,那个奇迹,你也想看的,对吧?” 是的,她也想看,若是这世间有奇迹,她但愿能亲眼得见。 真雅惶然扬眸,与他相凝。 他亦怜爱地瞧着她,眼潭藏蕴着深深情意。“跟我走——” 这邀约,好强势,几乎像是命令。 她心跳一凝,不知怎地,完全无从抗拒,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走吧,就同他一起走吧! 天涯相随,只为了见证一个奇迹。 希林国,天上城,王宫。 御花园内,一片银白,前夜刚飘过雪,树梢结着根根冰柱,璀璨剔透,犹如水晶。 希蕊扬眸,一面欣赏着纯透冰晶,一面漫声低问:“真雅的下落,尚未探听到吗?” “是。”官拜相国的夏宝德站在这位外甥女身边,一如往常,神态恭敬。“据探子回报,不论是曹承熙那边的人或是我们的人,都没能发现公主的下落,怕是凶多吉少了。” “只是一日未寻着尸身,总是一日不能安心。”希蕊凝容。“命他们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微臣明白。”夏宝德躬身应道。 “兵部那边昵?可有何动静?” “自从曹承熙率领大军回归之后,兵部日日开会,但都议不出什么结论,群龙无首,显是慌了。” “如此说来,正是我方乘势而起的良机。” “是,微臣已经遵从娘娘指令,与亲近真雅的儿名议事公悄悄接触过,他们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下约莫都动摇了。” “有可能投效我们这边吗?” “据说德芬公主私下也在运作,但还是我方胜算高些,娘娘放心,我会加强游说。”“很好。”希蕊斟酌眼前情势之变化,深思熟虑后,淡淡一笑。“差不多该是可以召开圆桌会议的时候了,一定耍趁此机会,说服陛下将开阳立为太子。” “是,微臣这就去办。” 夏宝德退下后,希蕊扬手,折下一根细细的冰梢,捧在掌心里,感受那冷透的寒凉。 究竟是谁呢?是谁在大军之中掀起风暴,是谁主导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叛变, 令真雅因而行踪不明,甚至可能丢了一条小命? 这回真雅出征,她自然也在军队里埋下了自己的人,但寥寥数十名,不足以制造动乱,何况没她的命令,他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据说那天的动乱是里应外合,可里应的是谁?外头射下暗箭的又是谁?能够合作得这般天衣无缝,显然事先经过续密计划。 莫非是德芬安排的?一念及此,希蕊哒眼,自鼻间哼出一声冷笑。 若真是那丫头的筹谋,那她可失算了,现下尚不是她落子收盘的时机,太过急躁,反倒会误了棋局。 “德芬呀德芬,是你做的吗?” “是王后做的吗?” 王宫另一处,德芬于寝殿内迎进风尘仆仆的黑玄,才刚招呼他坐下,便忙不迭地问。 “妨别急,且让我喝杯热茶再说。” “唉,教我怎能不急?姊姊至今下落不明,宫内情势又瞬息万变。” “你别急,一时也无可奈何,不如静下心来,慢慢听我说。”相较于德芬的焦虑,黑玄倒是老神在在。 见他如此气定神闲,德芬焦躁的心房宛若注入一股清泉,渐渐舒缓了。 黑玄打量她,微微一笑。“这才对,先坐下,陪我喝杯茶。” “嗯。”德芬坐下,举杯吸饮,想想不禁好笑。“说也奇怪,以前那个比较冲动躁进的人,明明是你,怎么现下倒是你来劝我冷静?” “关心则乱,你这是太过忧虑你王姊的安危,才会一时失了方寸。”黑玄悠然剖析。 是啊,确实如此。德芬心下怅惘。她的确很担忧王姊,自从大军回归,又过了一句,至今无消无息,希林国内人心惶惶,人人都说女武神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了。 思及此,她黯然叹息。“玄,你打听得怎么样了?这一切,又是希蕊王后安排的阴谋吗?” 黑玄摇首。“起初我也怀疑是她,但经过这段时日看来,应当不是。” “真的不是吗?”德芬凝郁地锁眉。除了那女人,还有谁会使如此阴毒的手段 “若真是她一手策划,这阵子她该当是志得意满,纵使不敢面露春风,也该胸有成竹。但我听说,她私下调动星宿主,在宫内四处走动,打探消息,恐怕她也对这次叛乱一无所知,才会如此慌张。” “不是她谋划的,那会是谁?这宫内除了她,还有谁会对我王姊不利?” 黑玄饮茶,若有所思,半晌,他搁下茶杯。“方才我与曹承熙一番恳谈,我费了好大劲,跟他喝酒套交情,总算让他卸下心防,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德芬听出有异,连忙追问。 “记得跟在你王姊身边,那个叫做无名的男人吗?” “当然记得。”那般狂放不羁的人物,太惹眼,谁见过都难以忘怀。 “曹承熙说,发生动乱那天,是无名一马当先掳走了真雅公主。” “掳走?”德芬愣了愣。“不是救走吗?” “他说,那日一团混乱,他偶然瞥见无名吹了阵哨,似是与山上射暗箭的人传递讯号,跟着,便有人回以同样的哨,无名听了便跃上马,将真雅带离现场,表面上像是救她于危难,其实更似是乘机劫掳。”黑玄转述曹承熙说明的来龙去脉。“后来他追上去,一 箭射中无名,但还是来不及,待他赶到的时候,无名与真雅己双双坠落山崖。” “果真是无名掳走王姊的吗?”德芬听了,难以置信,脑海琢磨着那日于她院落里大啖点心的粗鲁男子,他的心机当真如此深沉?“若果是他所为,那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兵部这些时日明查暗访,他们表面上声称当日涉及叛乱的分子全数剿灭了,其实尚有儿名士兵幸存,他们私下用刑审讯,惊觉这些人很可能都跟一个人有关。” “谁?” “申允太子。” 申允太子?!那不就是…… “我父王的堂兄?” “不错。”黑玄意味深长地颂首。“当年该当继承王位的其实并不是陛下,他是趁申允太子和自己的异母弟弟夺权时,渔翁得利,意外捡到了王座,许多申允太子的人马都暗暗不服,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向陛下俯首称臣。” “你的意思是,这些残余的势力于我父王登基之后,仍然一直在暗中继续活动?” “看来是如此。” 德芬惊骇,心弦震颤,欲峨口茶宁定心神,素手却颤抖地握不稳茶杯。“若是当年申允太子的势力还残留着,无名又与之联系,那就表示他接近我王姊是有所图谋,那姊姊性命岂不危在旦夕?” “那倒未必。”黑玄沉声剖析。“若申允太子的势力图谋再起,势必寻求可靠的依恃,无名接近真雅,当是利用她来提拔自己,藉此壮大势力,除去真雅于他们并无益处。” “这么说,他们是看准王姊适合为王,意欲扶持她登上王位?” “我想不然,他们认定的王该是另有其人。” “是谁?” “难道始还猜不出来吗?” 德芬一凛,骇然变色。“莫非是……无名?!” 据说那个人,申允太子,是他的亲生父亲。 第十五章 当年一场宫廷政争,祸起萧墙,申允太子与其异母弟弟双双惨死,反倒让当今的靖平王检了个大便宜,登上王座。 那些跟随申允太子的势力霎时树倒瑚孙散,但也有不少人心存怨忍,不甘数十年来的经营化为泡影,于是转而将希望投注于他身上。 他身为申允太子的血亲,幸存的王子,有相当的名分称王,缺的只是一份足以号召群臣的实力。因此他必须接近真雅,设法与她结合,藉此广植势力,时机到了便可一呼百诺,谋夺这个国家。 从小他便是如此被教育长大的,这个国家属于他,这片锦绣江山迟早会归于他怀抱,他受君王的训练,文才武功,兼容并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王。 如今,他的确如师父的计划接近真雅了,但为何,成王之梦却离他愈来愈远?他似乎不如其他人想像的对江山有爱…… “好美。” 赞叹的声嗓拉回无名的思绪,他望向真雅,她正站在树荫下,欣赏清晨的草原景色。 天色苍蓝,金光未透,云间流转着淡紫嫣红,霞光迷离,山峰绕着一圈银带,山顶是皑皑白雪,海水凝冻成冰,冰面下水影如花,枯黄的草场里,一匹匹骏马腾飞踢踏。 见她一脸神往,近乎迷恋,无名心弦一扯,走近她。“美吧?” “嗯。”她用力点头。“当年德宣哥哥形容的草原景致,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德宣?”他挑眉。 “我的异母哥哥,父王曾经立他为太子,可惜他后来被诬陷谋逆,含恨而终。”真雅语调一沉,神色怅然。“从那之后,世事变了许多。”若不是德宣遭诬陷而死,或许他们兄弟姊妹今日无须相争这王位,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无名观察她眼神的变化,知她忆起不愉快的往事,识趣地转开话题。“等过了这片大草原,离沙漠就近了,沙漠风光,才会真正令你瞠目结舌呢!” “真的吗?”水眸绽亮。“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跃上马,一人一骑,并髻而行,一路闲谈,指点风光,离希林边关逐渐远了。 数日前,他们由卫国转进希林西方边境,昨日又越过边关,如今每行一里,便是离她的江山更远,终有一天,将会是千万里之遥。 到时她会后悔吗?会想念她的国家,以及那片土地上的百姓吗? 他不希望她后悔。 他轻踢马腹,靠她更近。“你怎样?会冷吗?” “怎么会?”她笑睨他一眼。“你赢来给我的这块狐裘暖得很,我几乎都要流汗了,怎会觉得冷?” 说到这块狐裘,是他昨日于客栈和几名来自西域的商人掷般子对赌,他连赢数十把,最后终于赢得这昂贵的赌注。 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还是她生平初见有人赌博为戏,原来如此有趣,她嚷着也要玩,不料连下数把,却是把把皆输,令她很不服气。 “说也奇压,为何我赌运那么差?真是不敢相信。”想起昨夜之模,真雅忍不住埋怨。 他朗笑。“你真以为那跟运气有关?” “不然呢?”她狐疑地望他。 “跟人掷殷子,考较的是这里。”他比比自己的耳朵。 “耳力?” “不错。” “你的意思是,你光用听的便能听出庄家掷几点?” “嗯哼。” “怎么可能?”她不信。“那是能听得出来的吗?” “我本来也以为听不出来,不过这身本领可是一位专业赌徒传授我的,断无虚假。” “又是你在沙漠学的吗?” “嗯。” “看来你在沙漠那段日子,过得挺多采多姿的。” “是挺有意思的。” 她更向往了,每回听他说起那时的日子,总觉得自由自在,仿佛日日都有新鲜事,教人心生期待,不似她在宫里,天天与人斗心机,令人厌倦又疲惫。 一念及此,她心一沉。 “要吃糖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麦芽糖,也不知是杳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 她征征地望着那糖。他说过,人生太苦,吃点甜调和会更好。 “要吗?”他再问。 她接过,撕开糖纸,犹豫片刻,含进嘴里,一抹甜味顿时于唇腔散开。 “好吃吗?”他笑望她。 她颇首,亦回他嫣然一笑。 两人各自舔着麦芽糖,她学他懒洋洋地叼在唇畔,一副散漫不文的姿态,他看了,放声大笑。 “这不像你,殿下。”他眨眨眼。 “不像吗?那这样呢?”她换个姿势,用双手握住糖梗,探出丁香小舌小心翼翼地舔,像小女孩吃糖那样。 他看着,原想继续取笑,但不知怎地,视线忽然胶着于她粉嫩如花的唇瓣上,喉间一阵难言的焦渴。 真想成为她嘴里那块糖,由她含着,慢慢地融化。 他全身燥热,连忙撇过头。她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午后,两人经过一片白桦树林,择了块树下的平地坐下,取出事先预备的干粮。 “要喝点吗?”她拿着一个葫芦。 “这什么?” “是你最不敢喝的东西。” 他不敢喝的?他一怔。“莫非是酒?” “没错,我昨晚请客栈小二打给我的。”她轻绽芳唇。“怎样?喝一点吧。” 她在说笑吗?明知他不能喝酒。 “方才我听你的,吃了糖,这回换你听我的,就浅尝几口也成啊。” 他睦视她。“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喝酒会起疹子?” “呵,我就是想看看那疹子是何模样,喝吧?让我瞧瞧,你喝酒之后是何神态?”她软声央求。 也就是说,她想看他的笑话就是了。 无名抿唇,很想表示愤怒,但听着她的甜嗓,胸臆却一塌糊涂地软化,别说是喝几口酒了,瞧她这般求他的娇态,要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喝就喝!以为我怕你吗?”他横院她一眼,抢过酒葫芦,打开塞口。 闻了闻酒气,有些呛,他咽口唾津,迟疑半晌,跟着把心一横——大不了痒个几天而己,又如何? 他仰壶就唇,咕噜咕噜连灌好几口,一派潇洒,喝毕,更故作豪迈地以袖口拭去唇畔酒滴。 “好,够爽快!”她笑着鼓掌。 黄汤方下肚,他便尝到后劲,俊颊潮红,直抵耳根。 “脸红了吗?真快!”她睁大眸,倾身凑近他,好奇地细瞧,唇角喻着挪榆的笑。“看来你真的不能喝酒。” 废话!他不是早说了? “哇,连耳根都红了,我还是初次见到有人反应如此之快,你才喝几口啊?”她连连惊讶。 他瞪她,她靠他好近,一股淡淡的馨息刺激着鼻尖,透着嫣色的唇只在寸许之间。 不要再过来了,他就快把持不住—— “还要喝吗?还是别喝好了,我怕你醉了,我还得把你扛上马……” 她话语未落,软唇己遭他袭击,狠狠地攫住。 他掌着她后脑勺,霸气地传递着灼热气息,唇腔残留的酒液藉着哺吮,送进她嘴里。 “不准嘲笑我。”他一面吮吻她的唇,一面哑声警告。“陪我一起喝。” 他吻得热烈,吻得狂肆,她惊呆了,成长至今,她一向冰清玉洁,守礼自持,即便承佑哥亦不曾如此近过她的身,何况是如此放肆的亲吻。 而他,不仅吻了一次,转头喝口酒,又再度将那辛辣的液体送进她唇里,她尝到酒香,更尝到他野蛮的男人味。 他醉了,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她该推开他,严厉斥责他。 她如是想着,神志却昏蒙,心韵纷乱,身子瘫软,使不出力气。她不想离开他,只想偎他更近,只想他铁般的臂膀紧紧圈揽自己,想他吻得更深更缠绵,与他唇舌交融。 她约莫是疯了,或者也喝醉了,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好想舔他的唇,如同方才舔着麦芽糖那样…… 他忽地歪头,靠在她肩上。 她怔忡,有好片刻,依然沉溺于亲吻的余韵里,许久,才逐渐回神。 “无名、无名?”她轻轻推他,他顺势颓然倒地。 醉晕了吗?她不可思议地瞠视他,难以想像只是儿口酒,便能夺去如此一个昂藏男子的神智。况且,还是在吻着她的时候晕去的,她该庆幸,或者该引以为辱? “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她自嘲,葱指轻轻刮他发烫的脸颊,心头百般滋味缭绕,也不知是喜是慎。 她静定地凝锑沉睡的他,片刻,幽幽一叹,将他的头温柔捧起,枕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他会睡得比较舒服吧! 她浅浅微笑,为他拨开一络垂落额前的发。 一阵犹如夜袅呜啼的哨响惊醒无名。 他倏然睁目,警醒地窥探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真雅腿上,而她靠坐于树干,静静地打吨。 他缓缓起身,失神地望着她恬淡的容颜。 暮色已降,月光淡淡地照拂于她,眉目宁和,弯弯的羽睫下落着两弧宛如月牙的阴影,格外显得柔美。 好美,她真美…… 他心弦牵紧,目光不舍地流连,直到又一声凄厉的袅响,他才恍然警觉。 是暗号!师父来到这附近了吗? 无名悄然站起,确定真雅仍在熟睡,从马背上系着的袋囊取下一条毛毯,轻轻覆在她身上,跟着便飞快地潜进白桦林里。 林间深处,两条黑影如电起落,打斗正酣,其中一个一身玄色劲装,另一个身穿青衣,他认出正是师父。 “快来帮我。”洛风瞥见他,厉声喝令。 他一凛,挥刀加入战局,师徒俩合作无间,不过一盏茶时分便占尽上风,一人送给玄衣男子一刀。 玄衣男子身受两处重伤,登时倒地,无名过去掀他蒙面布巾,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他震住。“你是——”脑海浮现一幕画面,天女殿外,德芬的侍女与一名护卫打闹。 是严冬,黑玄的心腹! 怎么会是他?无名登时心神大乱,惊觉自己可能铸下大错。“你是严冬,对吧?是德芬公主派你来的吗?” 严冬黯淡睁眼,见他神色仓皇,防备之心稍去。“我来……送信,宫内……有变。” “你撑着点,真雅就在附近……” 他未来得及落话,一旁的洛风手臂一个起落,一剑穿心。 严冬闷哼一户,血流如注,无名骇然望向师父。“师父,你为何——” 洛风冷哼,语气冰寒,不带一丝感情。“你知道那封信里写些什么吗?德芬公主己经开始怀疑你的身分了!” 无名震慑,一时无语。 严冬失血过多,神志逐渐昏蒙,他费劲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这个……给、春天……” 春天?就是那个德芬的贴身侍女吗?无名咬牙。“你放心,我会交给她。” 严冬颤笑,双目一点一点黯灭生命的余光。“春天,我们……来生、再……”一口鲜血呕出,染湿了无名的衣襟。他惊然惊栗,怔怔地看着严冬闭目辞世。又一个人死了,他的刀下,又多了一名死不瞑目的亡魂。 “你现下是在做什么?”洛风冷冽的声嗓如冰似雪,冻结周遭的空气。“我安排那场好戏,是要你成为公主的救命恩人,你该当趁着护送她回宫之时,夺取她芳心,怎么会反倒往西域走?你不晓吗?真雅离宫多一日,离王位便远一分,若是再不回头,王位很可能 落入开阳手里!事态紧急,你偏还带着她一路西行,究竟是何居心?” 他的居心吗?无名颇颤起身,与师父相对而立。 第十六章 为何师父就是不懂?该当情同父子的两个人,心却不曾靠近,相隔如此遥远。 “别跟我说,你想就此与真雅浪迹天涯,不回宫了!” “……正是如此。” “什么?!”洛风震愕。 无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发替掐进肉里,刺出汩汩鲜血,痛着,却远远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宫了,师父,那个国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说什么?!”洛风气得面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教诲,还有这许多人对你寄予的厚望,你都当成马耳东风了吗?就这么抛下不顾了?” “我很感激师父的教养,也谢谢那些人对我抱着期望,但是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那片江山,从未爱过希林的国土、希林的子民,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从不在乎!” “谁要你在乎?你该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该属于你的抢回来而已!” “是属于我的吗?”无名嘲讽。“师父真的认为由我称王,会比其他人更好吗?一个毫无仁爱之心的王,于国家社稷究竟有何益处?” 那根本不是重点!仁爱也好,残忍也罢,他成为什么样的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成王!怎么就不懂呢?! 洛风狂怒,血脉责张,全身颤抖。“你……变了,是真雅吗?是她改变了你?” “她只是让我史加认清自己的心而己。其实我不曾爱过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该死!洛风心中杀意陡生,几乎想立刻窜出树林,杀了那个毁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时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下身,从严冬怀里取出一封密函,朝无名挥了挥。“这封信里,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里,她会怎么想你呢?你以为她还会相信你,与你共赴天涯吗?你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宫,我给你三天考虑!” 撂下话后,洛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无名黯然目送,思绪如棉絮飞扬。 当无名缓缓步出林间时,真雅正于附近仓皇寻他,见他疲惫地行来,紧绷的情绪略松,又惊又喜,当下匆匆迎上,一把拥住他。 “你去哪儿了?我醒来看不见你,还以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语调里蕴着无所逝藏的忧心,他听着,心弦紧扯,身子却凝立于夜色中。 她正拥着他,脸颊贴在他胸膛,他心韵加速,一股汹涌的暖流席卷,灼灼焚滚。 这是生平初次,有个人主动拥抱他,关怀他、担忧他,给他温暖。 原来让人拥抱是如此慑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满腔惆怅。 他迟疑着、惶恐着,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扬起手,轻轻回抱她。 “我没事,你别……担心。”是怎么了?他的声嗓听起来似在哑咽。 无名一凛,连忙宁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你方才上哪儿去了?”她稍稍后退,瞥见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睁。“怎么浑身是血?” 他勉强扯动嘴角,笑笑。“我本想猎一头兽,晚餐加菜吃,结果差点遭她反咬一口。” 这理由是胡乱编的,但她竟毫无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们带的干粮还够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险?我瞧瞧,有哪里受伤吗?” “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 “还说没事?你的手伤了!”她检视他手心,眉宇蹙拢。“这伤口是被野兽的爪子抓伤的吧?你过来,我替你敷药。” 她拉着他在树下落坐,从袋囊里翻出草药,取水替他洗净伤口,轻轻地敷上药。 他怔望她一举一动,胸口情热如沸。 当众人关切他能否成王,给予他们雨露均霜的权势与利益时,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伤。 当师父冷淡严苛地践踏他的心时,她却是将他枕在腿上,温柔地看顾他入眠。 当他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说,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拧,暗哑地扬嗓。“我忽然发现,有一样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想要的东西,其实我并不想要。” “是什么?”她扬眸。 “不重要了。”他淡笑。“反正我不要了。” 她深深望他。“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要你的爱。 他亦深深回凝,干言万语,难以启齿。 那,是遥不可及的奢求吗? 他只有三日时间。 三日之后,若是还不回头,师父便会亲自揭穿他的身分。 他相信师父说得出做得到,与其放纵他自弃江山,毁了所有人的希望,不如与他玉石俱焚。 他逃不过师父的责罚,除非他有历气,于师徒对决时,狠心弑师。 他做得到吗?做得出那般狼子野心、天地不容的逆举吗?只为了夺取一个女人的爱? 她可能爱他吗? 无名咬着糖,舌尖尝到的却是苦涩。他凭立窗前,看窗外雪花纷飞。默默想着隔壁加房里,那应当仍在熟睡的女子。 由卫国到希林,出希林边关后一路西行,这些日子他们朝夕相处,每天都有聊小完的话、说小尽的故事,她小时会笑,与他一同体验平民生活的乐趣。 她看来挺快乐,而他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更快乐,只是快乐之余,免不了有份不踏实。 总觉得这段时光像是偷来的,她只是受创太深,太伤感,一时心里过不去,意图逃避,才会随他浪迹天涯。 待她哪天想通了、清醒了,必定后悔自己的莽撞,到时,她怕是会心急如焚地赶回宫,抛下他。 什么时候,她会抛下他呢? 他发现自己一直隐隐等待这天的来临,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值得被谁珍惜的,亲生父母不要他,师父冷待他她呢?迟早也会疏远他吧? 到那天,他该如何是好…… “原来你也醒了。”一道清隽的声嗓忽地在无名耳畔响落。 他定定神,转头一瞧,真雅不知何时来到窗边,一身素雅,披着他送的白色狐裘,笑盈盈地睇着他。 “外头下雪了呢!” 他凝望她灿美如花的笑容,一时痴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试试,你可以陪我一起做吗?” “什么事?” “你出来。”纤纤素手朝他招了招。 而他便像头乖巧的小兽,欣然领受母亲的召唤,跟了出去。 两人步下客栈阶梯,来到屋外软绵绵的雪地上,细雪安静地落着,迎面扑来的空气清新微寒。 “你想做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想……做这个。”她趁他不备,迅捷如风地弯身捏起一把雪,握成球,往他身上砸去。 他愣住,眨眨眼。这是? “来啊,怎么傻傻站着?你不想玩吗?”说着,她又捏起一团雪球,毫不客气地去向他。 这回,正中他的脸,凉意冰透他的烦。 好啊,想跟他玩?以为他怕吗? “来就来,你才小心点,被我砸痛了可不许哭!”他威胁,跃跃欲试地握起一团雪。 “谁会哭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可难说,始们女人家最会装娇扮可怜了。” “我才不会呢,不准你小瞧我。” “别的事我自然不敢看轻你,但若说到掷雪团的功夫,嘿嘿,我认第二,还没人敢抢第一。” “好大的口气,自吹自擂,真不害操。” “那就来比比是谁自吹自擂。” “比就比!” 两人言语交锋,手上动作也不慢,各自将雪球往对方身上扔,真雅更从怀里掏出事先预备的小石子,包在雪团里,增加攻击的威力。 “嘿!”他感觉到痛意,哇哇大叫。“你耍诈!什么时候在里头偷藏石子的?! “才不是耍诈,这叫有备而来。”她得意地笑。“而且你没听过吗?兵不厌诈。” “鬼丫头,看我怎么对付你!” 两人玩得兴起,雪球在空中交错,喧闹笑语把客栈里其他客人都引来了,在一旁笑嘻嘻地加油,有人衣袖一挽,跟着加入战局,不久战况愈演愈烈,分成两队人马,相互厮杀。 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大伙儿玩累了,赢家吃喝着输家请吃饭喝酒。 无名领军的这队算是落于下风,队里有个唐国来的商人,相当干脆豪爽,一口便答应,说这顿午饭所有的帐都算在他身上了。 全部人欢呼,喜气洋洋地进屋吃饭,掌柜小二摆开筵席,席间杯献交错,热闹非凡。 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游戏,演变成数十人对战,最后又于酒席上化干戈为玉帛,这经历对真雅而言是极难得的新奇体验。 她兴奋得双颊绎红,明眸莹灿流光,犹如宝石。 这样的表情,令无名很是心动,扬声笑问:“很有趣吗?” “嗯。”她频频点头。 “开心吗?” “很开心。” 开心就好,他但愿能时时得见她如此甜美的笑颜。 无名微笑,正欲说话,一个留着一把帅气胡子的中年大叔走过来,手上捧着两只酒碗。 “小哥,萍水相逢,总是有缘,今日玩得痛快,我们来干一杯!” 要他喝酒?无名微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真雅嫣然一笑,主动接过其中一碗酒。“大叔,他不能喝洒,我替他喝。” 中年大叔愕然。“哪有大男人不能喝酒的?姑娘你可别骗我们。” “是真的。”真雅强调,抓过无名一条手臂,挽起衣袖。“你瞧瞧,他前天喝酒后,这里起的疹子尚未完全消退呢。” 大叔凑近观看,啧啧有声。“起了这么多疹子?这位小哥,你是喝了几大坛啊?” “什么几大坛?”真雅笑谑,墨密的羽睫俏皮地飞扬。“只有几口而己。” “才几口酒便弄成这样?!”大叔惊诧失声,一脸不可思议。 无名脸一黑,不悦地朝真雅横去一瞥,一把圈箍她臂膀,于她耳畔低语。“你够了没?在别人面前让我没面子,很开心?” “怎么?”她娇娇地回嗔。“你有意见?” 他眯眼,一脸忿忿,旁边的大叔看了,不禁好笑。 “怎么?小夫妻吵嘴了?” 大妻——两人听闻这敏感的词,同时一震,呆了半晌,无名忽地坏坏扬唇。 “各位,在下与“娘子”有些事须得私下商议,各位且慢用,我们先行告退。” 语落,他当众将真雅架离,在众人嘻笑的目送下,步上阶梯,回到厢房。 “什么事要商议啊?”她一路任他拉着走,无奈又没辙。“好啦,我答应你以后不在别人面前调侃你不会喝酒,行了吧?” 他没立刻回答,进房踢上门,将她整个人抵在墙面,双手撑墙,威胁意味浓厚。 “我说,“娘子”——”他故意唤。 她一震,心韵霎时错乱。他靠得太近,温热的男性气息太扰人,紧盯着她的眼神又太过放肆,隐含儿许邪味。 “谁、谁是你娘子啊?”她无助地仲手,想推开他,至少在两人间架出安全距离。“不许你乱叫。” 他傲然凝立,不动如山。“这可不是我说的,外头那些人都认为我们是一对小夫妻。” “那是他们……误会了。”她喃喃,素手抵在他胸膛,却软得推不开他。 好奇怪,为何她会觉得全身绵软无力?那天他醉酒吻她时,那股情热如沸的感觉,似乎又来了…… “不可以吗?”他沙哑地问。 “什么可不可以?”她敛眸,不敢迎视他炽热的目光。 第十七章 他们,不能成为夫妻吗?与她结合,过着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生活,是否永远只能是他遥不可及的梦想? 无名俯首凝望真雅,见她颊染霞霜,犹如一朵娇羞的芙蓉花,心口一阵渴望的疼痛。 “你还记得,自己许过我三个承诺吗?”他声嗓更哑,呼吸急促。 “嗯。”她软软地应。 “我现下跟你要求第三个承诺。” “你……想要什么?” “相信我。”他单手捧起她下领,近乎伤痛地锁凝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怀疑我对你的心。” 他不求她的爱,不求她能与自己婚配,不奢望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要她的信任—— “你愿答应吗?” 她无语,扬眸静静地a他短短的片刻,于他而言却似经历了干年万年,永难止歇的折磨。 “我答应你。”她终于许下诺言。 他不敢相信,全身震颤。“你真的愿意……相信我?” “嗯,我愿意。”她温柔地微笑。 而他,再也抵挡不住体内排山倒海的情潮,俯下唇,深深地、深深地亲吻她,缠绵排恻,全心全意。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赖。 奔波流离,路程辛劳,却日日有新鲜有趣味,看的是风花雪月,体会的是温暖人情,若说哪里比不上宫里,也就桌上不见山珍海味,经常是粗茶淡饭;穿的不是绞罗绸缎,而是平民服饰。 也没什么不好,虽是清苦了点,至少心里愉悦,无须处处提防、与人争权夺利。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那就不当公主了吧?不当公主,也不争做女王,甘于平凡。 不做女王了吧!天涯海角,与他相随…… 我对你太失望了!真雅。 梦里,有道严厉的声音苛责她。 是承佑哥。他来到她梦里了,多年未见,他清俊瘦削的脸庞那么熟悉,却又陌生。 她好想见他,又怕见着他,别过脸,怯于相望。 看着我!睁大眼,好好看着我! “承佑哥,请你别为难我……” 对我的承诺,你忘了吗?你说自己会守护希林的江山,都是虚言妄语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累了。承佑哥,我好累,好累……” 谁不累呢?活在这世上,谁不是兢兢业业,身在一苦痛当中? “没错,人生是苦,但也可以带着一牲甜啊!偶尔,我也想吃点糖。” 你不是孩子了! “我的确不是孩子,但我不能为自己而活吗?我也想快活度日。” 你太令我失望了!如此逃避现实,不是当年我识得的你。 “或许,你从未真正明白过我……承佑哥,算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希林的百姓,是你的江山、你的子民。娇细想想,难道你是为了我才决意成王的吗?难道不是你对受苦受难的黎民有一份心疼与怜惜? 你,不是为谁而成王,是为你自己! “是……为了我自己?” 听见了吗?你的子民在哭泣,他们的呼号呐喊,你忍心置之不顾吗? “他们……在哭?” 听见了吧!你明明听见了,艾再装不知,振作吧,是该清醒之时了! 该醒了吗? 再美的梦,终归有到头的一日,是该醒了,该醒了—— 真雅怅然醒转,睁着眼,茫然注视苍沉夜色,过了片刻,她才惊觉屋外似是隐隐传来啜泣的声音。 有人在哭。是谁? 她警醒地下相,披上外衣,推窗往下望。 外头,天尚未亮,晨曦只在东方一角,微微初透,清冷的月牙还挂在天上。 可有一行人己鱼贯走出客栈,几名彪形大汉骑在马上前后押阵,中间是一列女子,一个接着一个,约莫数十名左右,彼此的手腕用绳索绑在一起,个个形容憔悴。 哭声便是山那些女子当中传出来的,大部分的神情空洞,似是对自己的将来已无眷恋,少数几个喂喂吸泣,伤心自怜。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要被带往哪儿去? 真雅凝眉,脑中思索情势,当机立断,一面握拳敲墙,一面换穿衣衫,收拾行李。 当她打点好一切之后,敞开房门,无名己于门外守候。 “走吧!”她匆匆撂话。 “走去哪儿?”他随在她身后。 “你没发现吗?方才有一队人马摸黑悄悄离开客栈,我怀疑他们是人牙子,要把那些姑娘家卖去青楼妓馆。” “所以呢?你想怎样?” “先跟踪他们,再设法救出那些女子。若这些人牙子有个组织,那便要追查出他们的首脑,全数押送官府,审问论罪!” 押送官府,审问论罪。 瞧她说话的口气,仍当自己是那个在希林朝中威风凛凛的将军吧? 无名心窝一拧,一股奇异的躁热于胸臆翻腾。“他们是否论罪,究竟干你何事?那些商人可是来自唐国。” “是唐国人?你怎知?”她讶异地瞥望他,不旋踵,立时醒悟。“你早就注意到他们了?” “他们是昨日深夜进客栈的,约莫是为了掩人耳目,并不从前门走,走的是后门,我听到异响,觉得奇怪,便稍微打探了一下。”他解释。 “你打探过?为何不告诉我?”她有些生气。 他默然不语,别过头,似是躲避她的眼神。 “你说话啊!无名,你究竟探听到些什么?那些人牙子是来自唐国的吗?他们为何千里迢迢前来此地?那些姑娘呢?她们的故乡又在何处?” “无名!” “……是希林。” “什么?!” “那些姑娘……来自希林。” 真雅骇然,有片刻,震慑无语。那些遭到人牙子强押的姑娘来自希林,是他们国家的百姓,是她的子民,他却隐瞒着不说。 “你怎么……怎能瞒着我这件事?”她怒斥,胸海卷起千堆雪。“她们可是希林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苦?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他嘶声反驳,望向她的墨眸浮沉着异样的光,像是阴郁,又有几分受伤。“那些姑娘都是家里欠债,被自己的亲人当成抵押品,卖给那些人牙子的!就算你插手又能如何?人家有凭有据,卖身契写得清清楚楚,你想到唐国的官府与他们相 争呢?还是你以为自己身上有足够的银两,能够——赎回那些卖身的姑娘?” “所以你这是要我撒手不管?” “你本就不该管!” “我要管!” “你不能管!” “为何不能?我是希林的公主,那些姑娘是我希林的子民,我有资格管!” “所以,始终究……还是要做回希林公主吗?” 真雅怔住,惶然扬眸,与无名相凝。 他的眼潭,沉蕴着过于深刻与复杂的意思,眸光清锐犀利,仿佛看透了她。 她蓦地伏敛羽睫,躲开他的逼视。“总之,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这是她的回答。 而他明白,这话里隐喻的涵义。 她终究还是那个心系江山百姓的公主,她的心依然有份牵挂,对于王位,对那条她久远以前便认定自己该走的路。 丝然她口不明言,但他想,她终有一日会回宫的,迟早而己。 沙漠飞雪,果真将是他此生不可得见的奇迹吗? 无名侧过头,迷蒙的眼遥望西方。 在真雅的坚持之下,他俩骑着马,悄悄尾随于那些人牙子后头,往唐国边关的方向走。 那里驻扎着大批戍守边关的将士,军营生活寂寥,有些不能携带家眷一同前来的小兵,长夜漫漫,需要慰藉,于是便有一群人牙子来往各国边境,买卖军妓,除了慰劳官兵,也能帮忙开垦电田。 希林女子五官深邃,身材虽较为高,骨架却纤细柔美,兼之身强体健、能耐操劳,很受当地官兵的喜爱,往往能卖得高价。 这一路往南,离西方沙漠便愈来愈远,看来那壮阔凄迷的雪景,他们是看不到了。 她会有遗憾吗? 无名收回茫茫视线,凝定于前方的真雅,两骑之间拉开十数步,很明显,她不想与他交谈。 生气了吗? 他也气啊!她不欲言语,他何尝想开口?一股闷郁横梗于胸臆。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初次闹得这般僵持不下,如一对口角不合的年轻犬妻。 傍晚,那群人在野地扎营露宿,他们也于附近寻了块空地,他捡拾干柴,生了一堆火,两人各自坐在火堆两边,默然不语。 这份僵凝还要持续到何时?他赌气不问,她也淡漠,吃过干粮后,自顾自地入睡。 好怒! 有多久,他不曾领受过情绪如此强烈起伏的滋味了?为了一个人喜怒哀乐,半点由不得自己——这就是爱吗? 太令人无从掌握了,他但愿自己别爱她,也不至于受这种苦。 无名郁郁沉思,一道冷风吹过,火焰半灭,他忙加添薪柴,重新将火烧旺,见她在梦中拉拢毛毯,似是感觉到寒意,他一凛,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悄然起身,把自己那块毛毯也盖在她身上。 没了毛毯,他觉得有些冷,于是静下心来打坐,慢慢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焦味蓦地袭来,他修然睁眼。 真雅亦察觉到异状,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毛毯,微愣,可尚不及细想,前方涌来一团浓烟,跟着有人惊慌大喊。 “失火了!失火了!” 怎么回事?两人匆匆起身,同时往浓烟窜升处张望,当是那群人驻扎的营帐燃了火焰,熊熊烧成一片。 人声鼎沸,马嘶不绝,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哭泣。 真雅顿时仓皇。“糟糕!她们被困在里头吗?快去救她们!” 语落,她也不管无名反应,心急如焚地往火光处奔去,他阻止不及,只好也跟在后头。 现场一片混乱,火舌从某顶营帐中窜出,回旋如龙,红光染遍半边天。 数名彪形大汉在一旁围观,似是放弃抢救。 “为何不灭火?提水来啊!”真雅气恼地下令。 大汉们不解地望她。“姑娘,你打哪儿来的?这里荒郊野外,哪儿来的水?也只有我们随身喝的,还不够扑灭一堆柴火昵,何况是这种熊熊大火。” “可里头有人啊!你们怎能站在这儿一动也不动?快进去救人啊!” “放心吧,里头只有几个姑娘,她们原本就是卖身做女奴的,如今死在这儿,也不算凄凉,这就是命——” “说这什么话!”一记清脆的耳光截断大汉凉薄的言语。 出手的人是真雅。她实在太气了,一时愤慨,把持不住理智,这激怒了这群人牙子,几个人团团围过来。 “姑娘,瞧你细皮嫩肉的,也是个上等货色,既然这把火烧了我们几个货品,拿女尔来抵偿似乎也不赖。” “放肆!” “哟,说话还挺呛的嘛!够辛辣来劲,我瞧肯定能卖到好价钱——” 刀影疾掠,鲜血飞溅。 众人惊呆了,眼见方才还垂涎说话的同伴瞬间便趴倒在地,当场气绝身亡。 “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便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无名冽声撂话,横刀护于真雅身前,姿态孤傲冷漠,如荒野一匹狼。 没人敢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呼吸也识相地收凝。 第十八章 他傲然眸晚,确定无人胆敢轻举妄动后,才转过头。“你还好吧?” 话语方落,他霎时震凛,只见真雅竟已自作主张,往失火的营帐走去。 他急忙上前拉回她。“你做什么?别太靠近,危险!” “我得去救她们,你没听见吗?她们在呼号!” 确实在呼号,痛哭、惨叫不绝于耳,令人闻之鼻酸。 “救命啊!救救我们……好痛、好痛!” 营帐里被困住的姑娘叹泣呼喊,而那些逃出生天,傻傻呆立于营帐四周的姑娘更是个个面容苍白,泪流满面。 “谁来救救我们?拜托!救救我们——啊!啊-” 声声凄啼震耳,真稚实是不忍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扯碎了,好焦急,却也无助。“她们在哭,她们需要我……你放开我,无名,我一定得设法救出她们……” “你疯了!你不能去!”他以臂膀箍圈她,不许她乱动。“火势太大了,你进去只有徒然葬送一条命!” “可是……她们需要我。”真雅挣扎。“就像那天攻城一样,只要我说声停战,那些百姓就可以不必枉死的,是我,都是我的错……” “真雅,娇冷静点!”他把定她,直视她凄枪的眸。“这场大火不关你的事,是意外,谁也无能为力!” “不是,我一定能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她频频摇首,处在一种绝望却又坚定的情绪中。“她们在哭,承佑哥说,我不能假装听不见,不能逃避现实。” 是曹承佑!是他要将她抢走吗?他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为何还不肯放过真雅 无名发觉自己愤怒,恨着,从来不识得如何恨一个人,可他现下真恨曹承佑,恨那个至今仍占据她心房的男人, “你放开我,让我去救她们,让我去。”她焦灼地低语。 “不行,我不放开!”怎能放开?这一放手,他或许将永远失去她,不能放,他不想将她让给任何人,包括希林每一个百姓,包括那阴魂不散的曹承佑。“你不准去,我不准你如此强逼自己、为难自己,你留下来,就在我身边。” “无名……” “你留下来,算我求你。”威胁也好,恳求也罢,总之他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她懂吗?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以身犯险?“真雅,你听我说——” “放开她!” 一道凌厉的呼斥忽地犹如落雷般震响,轰然劈向两人耳畔。 “放开殿下!”那声音又起。“无名,否则你今日将惨死于箭下!” 是……曹承熙? 无名回首,果见曹承熙率领一群卫士,站成一列,人手持弓,箭在弦上,全数瞄准他。 “承熙,是你?”真雅亦认出来人,颤声相问。 “是,殿下。”曹承熙出列,恭敬跪下。“下官护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你们……怎知我在这儿?” “日前有人在希林边境疑似见着殿下,下官接到消息,立刻率人循线追寻。三日前,偶遇一位不知名的侠士,蒙他告知您的行踪,我们这才快马加鞭地赶上。” 那位不知名的侠士,恐怕就是师父吧。无名闭了闭眸,嘴角撇开一丝苦涩。 “原来如此。”真雅怅惘,瞥一眼仍肆意燃烧的火势,眉宇蹙拢,正欲发话,曹承熙抢先扬嗓。 “公主可知严冬被杀了?” “严冬?”真雅咀嚼这令人错愕的消息。“是黑玄的护卫吗?” “不错。”曹承熙颂首。“德芬公主派他送信给您,他却于途中被杀,杀他的人,如今就在您身边。” 什么?真雅震撼。“你是指……无名?” “就是他。”曹承熙落向无名的目光满是憎恶与敌意。 无名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怀里这个女人,只有她的看法,能左右他的心绪。 但她看他的眼己蒙落阴影。“你为何杀他?” 这问题,他无从回答,杀严冬的人不是他,但他仍是间接的刽子手。 “当然是因为他想隐瞒自己的身分!”曹承熙批判的嗓音又响起。 他感觉真雅浑身颤栗着。 “你……究竟是何人?”她哑声相问。 她开始怀疑他了吗?那潜藏于她眼里的,可是惊惧?她怕他吗? 无名黯然,咬牙无语,两条臂膀缓缓地、缓缓地垂落,身子往后退一步。 即便再留恋、再不舍,满腔汹涌着濒临痴狂的痛楚,他终于还是不得不对她,放了手—— 在曹承熙与一队卫士的帮助之下,大火灭了,但受困于营帐里的几名女子亦烧成干尸。真雅沉痛不已,命属下将姑娘们好好地埋了,另拿出银两替其他姑娘赎身,将她们一起带回希林。 上路前,真雅欲与无名私下谈话,可曹承熙不安,坚持随侍一旁护卫,三人于是来到僻静处。 此时天色已蒙蒙亮,晨光自云间穿透,迤逦一地光影。 无名伫立于阴影处,眉目之间不见光亮,更显得幽微神秘,气韵中隐约带着一丝忧郁,平素挂在脸上的天真,早已烟消云散。 “现下可以告诉我,你的来历了吗?”真雅悠然扬嗓,虽是盘问,她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不冷不热,就如同之前那个高傲冷漠的公主。 她己回去了。即便人尚未回到宫里,心也走了,这段时日与他结伴同行,那个巧笑倩兮的可爱姑娘,不见了。 无名惘然,眼潭深处,静静地潜着一波酸潮。 “你跟前朝残留的申允太子一党,果然有关系吗?”她轻声质问。 他不说话。 “回答我!”她有些激动了。 “殿下,何必多问?”曹承熙忍不住擂嘴。“兵部已详查过了,那天的叛乱就是申允太子党主导的,无名也跟他们有所往来,他是故意掳走你,意图对你不利。” “是这样吗?”真雅直视无名。 他垂眸,嘴角扬起自嘲,半晌,才又扬眸,迎视她。“不错,我承认自己是故意掳走你,但我是否意图对你不利,你应该很清楚。” 她无言,水眸氤氲,她的眼总是迷离,他常看不清她是喜是怒。 他的心沉下。 “如此说来,你果真是申允太子一党?”她慢慢地问。 他颇首。 “你接近我是别有所图?” 他暗暗咬牙,又点头。 她沉默,这般的沉默犹如烙铁,责罚他的心,他隐隐地痛。 骂他吧!以言语鞭答他、斥责他,将心中所有的怨怒朝他宣泄出来吧!他宁可她狠狠地骂他,也不愿她如此沉静地不发一语,反而令他更镑徨迷惘,令他想起师父每回不耐理会自己的时候,他的身心便是这般冰冷,如坠深渊。 “你,究竟是何人?”她终于开口了,却不是他期待的苛责,而是更令他无所遁逃的质问。“为何申允太子的残党仍意欲图谋再起?你们拥立的人是谁?” 是谁,这还需要问吗?难道她看不出来?他郁然凝眸。 “是你!”她倏地领会,容色乍白。 他涩涩地抿唇。 “你跟申允太子是何关系?” 他很明白自己还不过。“他是我亲生父余。” “什么?!”真雅震撼,一旁的曹承熙也惊骇得张口结舌。 见两人神情震慑,无名忽地笑了,笑声暗哑,尖锐如刀。 “申允太子是我父亲,而我的母亲,生下我的那个女人——”他顿了顿,墨眸闪动的光芒,犹如嗜血的猛兽,残酷且野蛮。“是你最恨的人。” “小姐!再撑着点,就快生了,孩子就快生出来了!” “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痛、好痛!” “撑着点,小姐,你肚子里的可是龙种啊,说不定就是国家将来的主君,一定得平安生下来!” “可是……申郎呢?他在哪儿?他说要来看我的。” “就快来了吧?小姐且耐心,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经过一夜痛楚至极的折腾,她终于平安将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眉目俊朗,四肢完好。 他即将是希林未来的国主,而她也将成为一国之母。 她得意地期盼着,将孩子抱在怀里细心呵护,谁知隔日便传来噩耗。 她的中郎,申允太子于宫变中惨遭杀害—— 美梦转瞬幻灭,这段时日,她为自己编织的美梦,转瞬成泡影,申允死了,登基的是他的堂弟靖平王。 这个孩子……没用了,原本想藉着他母凭子贵,一举跃上王后之位,但如今申允既亡,他也不过就是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侍女来问,要将孩子取做何名? 她冷笑,将襁褓中的婴儿随手掷落于榻,冷拂衣袖—— 一个弃子,不需要名字!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原来如此,她想起来了,想起是在何处何时听过这样的话,原来是她自己说的。 “一个弃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喃喃自语,于睡榻上坐起,睡眼仍蒙曦,但神志己全然清醒。 那个在她面前丝毫无俱、放肆又狂妄的青年,原来是她的亲生儿。 一念及此,她忽地心绪沸腾,盈盈下榻,披上外衣,于房内走动,一面抚弄自己长长秀发,一面细细沉思。 当年,她抛弃了孩子,以申允太子侍妾的身分进宫,名义上是尽未亡人之礼,实则为了引诱靖平王。 他果然不敌她魅力,臣服于石榴裙之下,封她为妃,从此她于后宫步步心机,争宠夺权,用尽一切手段,终于成功夺得后位。 她在希林朝中呼风唤雨,可唯一的遗憾,便是肚皮不争气,从此再也生不出龙种。 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她只得更残酷,杀尽所有王家子女,不使他们成为威胁,最后只剩三个。 德芬、真雅、开阳。 她择定开阳作为合作对象,拱他成王,自然是为了有利自己继续垂帘听政,因此无论如何,须得将他牢牢掌握在手里,不令他有异心。 但—— 希蕊沉吟,微微挑唇,似笑非笑。“原来我的孩子还活着……” “你的生母是希蕊王后?” 她轻声问,嗓音幽微淡逸,仿佛从极为遥远之处传来,他但愿这是个梦,与她的对峙、她的质询,都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他便会发现自己躺在她腿上,而她正温柔地对他笑着。 “……是。”或许他的想望,才是梦吧! 无名涩涩地苦笑。 “你这该死的家伙!”听闻他坦白招认,曹承熙激动地跨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 她淡然阻止。“承熙勿动。” 曹承熙惊愕。“公主,你听见他方才说的话了,他不仅是申允太子的骨血,生母还是那个阴狠的希蕊王后,请让下官拿下他治罪!” “我还有话跟他说。” “他说的话还能信吗?殿下,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千万不可轻信!” 是啊,他这种人怎能轻信?她不会信的,对吧? 无名望向真雅,她也正看着他,水眸幽蒙如雾,那迷雾后的光,意味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怀疑我对妨的心。 她还记得自己对他许下的第三个承诺吗?现下,她正怀疑他吗? 无名忽觉心在淌血,仿拂又回到多年以前,他不慎砍伤小宝,而师父以那样失望严苛的眼神瞅着他。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第十九章 他的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是她最恨的人,他就和那女人一般残忍阴邪,所以她又怎能爱他?怎会信他? 她不会信的,不会的—— “我相信他。”清怜悦耳的声嗓犹如天降甘霖,瞬间抚慰了焦渴大地。 无名震住,颤着身,颤着心,无语地凝望真雅。 “殿下说什么?!”曹承熙亦是难以置信。 “承熙,你先退下,我有话与他私下说。”她漫然逐退心腹,曹承熙纵然百般不愿,在她坚持之下,只得暂且退开。 留下他与她在茫茫旷野间,凝立相望。 他的心海潮涌,思绪如云絮纷飞,儿番强自匀定气息,却总是不成,嗓音震颤。“你真的信我?” “是。”她毫不犹豫地颔首。 有人信他,终于有个人肯信他了,是他最在乎的她…… 无名眼眸一酸,霎时男儿泪盈眶。 “若是你果真有所图谋,不会说要带我去看沙漠飞雪,你并不希望我成王,对吧?”她幽幽地梯他,沙哑低语。“若是我不回宫,你也无法于朝中得势,更不能凭藉我而成王。” “这片江山,我从来就不想要。”他说出真心话。 “我知道。”她点头。 他眼潭泪雾更浓,几乎看不清她英冽清丽的容颜。 “我知道你不想要,但我……想要。” 这话犹如木褪,狠狠撞响他心中警钟。他怅然望她。 她别过眸,避开他近乎绝望的注视,身子亦颤着,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无名,我明白你会很失望,但我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片江山。” 为何不能?! 他蓦地上前,激愤地拽住她臂膀。“是曹承佑吗?你非得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吗?你的人生、梦想,都须得受制于他吗?你是他的傀儡吗?何必如此牺牲奉献?你就……就那么爱他吗?” 最后一句,喊出了他的嫉妒与埋怨。他得不到的爱,曹承佑仍牢牢握在手中吗?直到如今,那早该死绝的鬼魂仍纠缠不休吗? “你该当听从自己的心,无须为了他而勉强自己,即便……即便你仍深爱着他,也不须一生受情爱束缚!” 何须强逼自己走那条孤寂的王者之路?她并不想杀人,也害怕面对生命起落,骨骸与血肉铺成的道路,要她如何走得安心?每一步都是最痛的煎熬,他不愿见她受苦,那苦,同时也痛着他的心—— “你挣脱吧!让自己身心都能得到自由,跟我走,我会让你见识人世间的美好——” “我不能走,无名,我走不了。”她怅惘地打断他。 “为什么?”他不信地嘶吼。“你告诉我为何走不了?!” “因为我还挂念着,因为我放不下。”真雅凝眸望他,泪光隐微润泽。“我承认自己曾经想逃避,但天地悠悠,我逃不过自己的心,我无法弃希林百姓于不顾。无名,我现在才明白,我并非为了遵守对承佑哥的诺言才走这条路,我并非为谁而成王,是为我 自己。” 为她自己!他震慑,惶然松开她,退后一步。 是她自己放不下江山,无法弃百姓于不顾,是她自己的抉择。 “所以,始要回宫吗?回去继续那条王者之路?”他伤感地问。 “是,我要回宫。但你别跟来。” “什么?” 她敛眸,咬牙,似是在宁定自己的情绪,许久许久,才扬起眸,黯然启齿。“你别跟来,无名,我的成王之路,不能与你同行。” 他怔住,好片刻,脑海空白,无法消化她的言语。 她忧伤地睇他。“作为一个女人,我能够相信你,但若是未来要成一国之君,你,我不能信。” 他是申允太子与希蕊王后的骨肉,等于是她成王之路的一颗石头,她怎能信?当然不能信。 她终究还是不能信他,终于还是,抛下他了…… 他的心撕裂,碎成片片。 她不许他跟去,但他还是跟着她回宫了。 他默默尾随在后,远远地跟着队伍。他告诉自己,并非为了保护她,只是完成严冬临死前托付予他的重任。 他答应严冬,要将那支珍贵的发簪交给严冬心爱的女人,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所以,他才千里迢迢走这一趟,是为了对死者的诺言,不是为她。 他想或许她不晓得他悄悄随在后头,或许她知道,只是不予理会。 总之,他并未现身,只是一路相随,直到抵达宫门前。 她在侍卫与宫女的簇拥下,优雅地步进宫门,而他,怅然立于宫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那个他踏不进的地方。 那座幽微深宫终究不属于他,该当属于靖平王的子女。 虽然有一群人盼着哪天能拥立他,夺取他们认为本该是申允太子的王座,但他从未真切渴望过收揽这片江山。 他不爱江山,爱的是她。 可她偏偏就爱这片江山,他该如何与江山相争?与她的女王之梦相争? 只能割舍,只能葬去自己一腔爱恋,终有一日,当这份爱随天地日月化为虚幻,他也就自由了,是吧? 无名苦涩地勾唇,静静于宫门外等待日落,直到夜深了,方飞檐走壁,悄然潜进宫内—— “姊姊,你回来得迟了。” 天女殿,真雅与德芬于屋内相对而坐,姊妹俩灯下小酌,倾诉别来情衷。 “迟了是吗?”真雅微微地笑,举杯就唇,浅啜一口。 “是啊,迟了。”德芬幽幽叹息。“我相信你也听说了,日前宫中以为你坠崖身亡,王后乘机与我争夺归附于你的几名议事公,她终究棋高一着,就在数日前召开圆桌会议,通过了册立开阳王兄为太子的决议,父王也已经应允,诏书都颁下了。” “嗯,我是听说了。” “若是你还活着的消息能早几日传回宫里,或许局势便不是如今这样了。” “世事总是如此难以尽如人意。”比起德芬的惋惜,真雅反倒显得豁达。 这也得怪我自己,为何不早日下定决心回宫?” “姊姊,听说你这阵子一路西行,究竞要上哪儿去呢?” “去沙漠。” “沙漠?” “我答应了一个人,与他去看一个奇迹,沙漠飞雪。” “沙漠飞雪?”德芬愈听愈好奇。“跟谁去?” 真雅敛眸不语,吸着酒,似是心事重重。 德芬观察她的神情,思绪一转。“是无名吧?” 真雅闻言一震。 德芬深深地望她,半晌,试探地扬嗓。“姊姊知道他的身分非比寻常吗?” “……我知道。” “听说姊姊并未除掉他,而是放他远走?” “嗯。” “为什么?” “……” “姊姊是真对他动情了?” 不疾不徐的一句,淡淡问来,却犹如落雷,重劈真雅耳畔,心海霎时波涛翻涌。 她对他动了情吗?真雅握紧酒杯,许久,方才缓缓松开,搁回桌上。 “即便动情又如何?”她苦笑,水眸盈雾。“我要走的路,不能与他同行。” 德芬怔了怔。“如此说来,姊姊对王位仍有企图?” “你呢?难道你便就此放弃了?”真雅反问。 姊妹俩静静相凝,片刻,各自嫣然一笑。 是的,这条路还得继续前行,在希林的下一任王尚未登基以前,她们仍有机会也都无意相让。 “姊姊,我们干一杯吧,祝愿彼此在这条路上都能走得心安理得。”语落,德芬悠悠举杯。 王位之争能是心安理得的吗? 真雅苦涩地寻思,不以为然,可仍是跟着举杯,与妹妹敬酒。 两只酒杯清脆地撞击,心亦于此刻短暂地交融。 忽地,德芬的贴身侍女春天匆匆闯进。“殿下!” “怎么了?”德芬扬眉。“如此仓皇,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个。”春天摊开掌心,递出一支金玉雕琢的发簪,簪头一朵春花栩栩如生地绽开。“方才不知是谁,将这放在我房里,还留了张字条。” “写什么?” “上头写着,这是严冬送我的,是他临终前交代要给我的……”说着,春天微微硬咽,眼眸染红。“我以前跟他说过,很想要一支雕着春花的发簪,原来他记得,他一直把我的话搁在心上,他记得……”泪水纷然碎落。 真雅旁观她的泪颜,不禁动容。之前她便察觉,德芬这个素来俏皮的侍女与那名护卫关系匪浅,原来两人情爱己如此之深。 思及杀了严冬的人正是无名,她不得不黯然,心生抱歉。 见春天伤心,德芬也跟着难过,起身仲手,轻轻揽抱她。“是我不好,春天,若是我派别人去出这趟任务就好了,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殿下,不能怪您。”春天含泪摇一首。“主子有令,我们做下人的只能依从,何况严冬一向尽忠职守,他一定宁愿此次前去送信的人是他。” “可是,他竟一去不回……” “这是他的命,不能怪谁,只能怪造化作弄。” 怪造化吗?真雅郁郁,看着德芬主仆俩相拥而泣,想着春天失去心爱的人该有多么哀痛,却只能强自振作,不怨天尤人,她的心不觉地揪拧。 她也曾经失去所爱的人,若是再失去一次…… “不过春天,究竞是谁将这支发簪送过来的?” 她听见德芬问,胸口蓦地震荡。 是他,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 一念及此,她忽地凛然,顾不得此举无礼,转身便奔出屋外,踏进茫茫夜色里—— “我就知道是你。” 天女殿外,林间的羊肠小径,她追上了他,月色朦胧洒落在他阴郁的脸上,浮掠点点光影。 “除了你,还有谁能听见严冬的遗言,完成他的嘱托?”她忧伤地凝娣他,发现他瘦了,这阵子都没好好照顾自己吗? 他望她,神情似是冷漠。“为何追来?” 为何?真雅怔忡,连自己也不解。是啊,她为何追来?追来又能如何?他们不已说好了,从此永不相见吗? 她无法回答,只能怔征望着他,看着她曾以为不再相见的男人。“无名,你……瘦了。” 他一震,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身子微栗。 “你都没好好进餐吗?”她的声嗓,满蕴关怀。 他目光一沉,双手紧握成拳。“我好得很,好吃好睡,快活得很,倒是你,似乎清减了不少,怎么?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她无语,沉默片刻,方暗哑扬嗓。“你怨我吗?” 怨她?他怎能怨她?凭什么怨? 他凝视她,心海翻腾。“听说靖平王已经册立开阳为太子,是吗?” “嗯。”她颇首。 他咬牙。“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是这辈子,你终究无缘得见沙漠饱雪,不会有一点遗憾吗?” 他的意思是既然父王都立开阳为太子了,她是否愿意放下一切,与他同行? 真雅涩然,望着他倔强中仍掩不住一牲希冀的脸庞,心弦一根根地断裂。“既已选择,我……不后悔。” 他震慑,惶然呆立,眼潭先是一片死寂,跟着,浮光掠影如风暴的天空,急速涌动。 “好!好一个不后悔!”他仰天长笑,近乎破碎的笑音里,潜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那样的笑声,她不忍听也不敢听,几乎想仲手掩耳。 终章 他却不放过她,走到她面前,双手擒住她肩头,强迫她直视自己。“知道吗?我也不后悔!真雅公主,我无名,这辈子也不会后悔接近你、爱上你若是你将来果真成为女王,坐在你那孤寂的王座上,你记着,曾经有个男人深深爱过你,此生此世,他对你永不忘怀 !” 此生此世,对她永不忘怀。 这是咒语吗?为何她听着,宛如被下了千年咒语,理毫动弹不得? 他忽地紧紧地拥抱她,那般用力、绝望,似是要将她的身心骨血揉进他体内。 他将脸埋进她后颈,她忽地感觉一阵湿润。 是眼泪吗?他哭了吗?她全身颤动,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失魂落魄。 而后,他放开她。“我走了。我们……后会无期。” 语落,他转身就走,走得那么伤痛,却也那般决绝。 她望着他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泪水决堤。 就这么走了吗?从此再也不能相见吗? 转过身,走着与真雅相背离的道路,无名心思纷乱,神志灼灼昏沉。 失去她,天地悠悠,他该何去何从?到哪儿似乎都没了意义,明媚风光若是不能与她共赏,也要黯淡失色;乐趣少了她分享,又哪里值得玩笑? 他活着,还有何意思?不如死了吧! 对,不如死了。一念及此,无名眼神忽地冷凝,结冻成冰。 临去之前,顺便为她除去最大的敌人,就当是他送给她唯一也是最后一份大礼—— 一个弃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从梦中惊醒,一时心神恍惚,过了片刻方才定神,下榻披上外衣。 “娘娘醒了吗?”外室,守夜的宫女扬声问。 “嗯,给我一杯热茶。” “是。” 半晌,宫女送来热茶,希蕊接过茶盏,示意她出去,坐在儿前,悠然沉思。 自从忆起往事,想起无名正是遭她抛弃的孩子后,这些时日,她老是作梦,梦中总是回到从前,她狠心弃子的那天。 是歉疚吧?对那个无辜遭她舍弃的孩子。 希蕊闭上眸,回想她与无名在御花园偶遇,他放肆地盯着她,那清锐无惧的眼神。 他说自己不识得爱恨,但看着她的眼神,是否隐隐带着一丝怒气? 恨她吧?怎能不恨她?但她不是故意的,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必须懂得取舍。 “孩子,你能原谅我吗?”她喃喃自语。 蓦地,一阵阴风吹动,她警醒地睁眸,一道人影不知何时闪进室内,一把银亮刀刃直指她咽喉。 她吓一跳,骇然惊呼,手上的茶盏落地,跟着认清来人面孔。 “娘娘,怎么了?”帘外守候的宫女急着奔进来,见室内多了个人拿刀抵着王后娘娘,惶然大惊,正想叫人,希蕊忙扬手阻止。 “出去吧,我没事。” “可是娘娘——” “本宫要你出去!没听见吗?” “是、是,小的出去了。” 宫女退下后,希蕊望向来人,冷凝的霜颜霎时融化,眼神荡漾温柔。 他,正是她的亲生孩子。 “你来杀我的吗?”她扬嗓,语气温和。 无名怔愣,以为她惊见刺客,该是又怒又俱,不料她神色反倒柔情似水。他很聪明,转念一想便参透了。 “你已经知道了?” “嗯,我知道了。”希蕊颂首,仍是那么那么慈蔼地盯着他。“你恨我吧?怨我当年抛弃了你?” 谁说他恨怨了?她不值得他的恨与怨! 无名惊怒,刀尖更往希蕊颈间送,孰料她竟找毫不避不闪,反倒令他一时无措。 她为何不躲?为何不喊人进来杀了他? “我对不起你。”她幽然一叹。 他震撼。她这是向他道歉? “因为我太想做王后了,想做这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可你的存在会碍我的路。” 碍她的路?是啊,他的确碍她的路,为何他总是碍人的路? 无名寻思,脑海中浮现另一张容颜,一张清丽凝冰的容颜,心狠狠地痛着。 “我要……杀了你!”他从齿缝间进话。 “为了谁?为你自己,还是真雅?”明眸清清,仿拂看透了他。 无名眉宇抽拧,眼眸凝聚风暴。她凭什么自以为懂他?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你恋慕着真雅吗?” 不必她管!她管不着! “若你想要,我可以助你得到她。” “你说……什么?” 她嫣然一笑。“无名,你毕竟是我的孩子,为娘的怎能不帮帮你?” 她胡说什么?他没有娘!这辈子,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注定了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我杀了你……”他再度威胁,执刀的手却颤着,久久无法往前。 他该划破她的咽喉,封喉见血是他最拿手的绝活,当他动了杀机,不曾有过一丝迟疑,但如今,他却犹豫了。 为何哪踢?为何不能果断? 他恨自己,恨透了自己的怯懦犹疑! “你终究舍不得杀我。”希蕊凝锑他,明眸盈亮如星。“毕竟我是你亲娘啊!”她宛如感叹。 这份感叹激怒了他,也重伤了他。 不错,他是杀不了她,他总以为自己能无情,不料在关键时刻,仍是下不了手。 即便这个女人抛弃了他,但他,依然是她怀胎九月生下来的。 这份血缘纵然满是罪孽,仍旧难以斩断。他杀不了她—— 无名蓦地咬牙嘶吼,犹如一头困在陷阱里的野兽,那般悲痛而绝望的哀鸣,划破黑夜—— 是他! 追着无名来到王后寝宫附近,真雅早有不祥预感,听到这声如困兽般的嘶喊,她更是心乱如麻,仓皇奔走,闪过侍卫的重重搜索,终于在宫廷角落的扶疏花影间寻到他。 他背对着她,一身布衣,傲然挺立,孤寂地站在天地间,姿影苍苍,神态茫茫,跟着,横刀引颈—— 他不是要自刎吧? 她惊骇,一飞奔过去。“不要!” 刀影闪晃,刀锋疾掠夜色,刀刃……在她柔英之间。 无名惊俱,眼见鲜血自她掌间滴滴坠落,脸庞跟着失去血色,急急丢开刀。 “你疯了吗?为何拿自己的双手来挡?瞧你伤成这样!”他捧起她血淋淋的手,慌忙检视,只觉一颖心疼得要拧碎了。 这傻女人……为何要这么做? 她不顾自己伤口疼痛,只是扬眸睇他,又是心疼,又是责备。“方才你是想寻死吗?为何要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他笑了,泪光却在眼中闪动。因为活着,对他而言己无意义。 她看着他无魂无依的眼,不须言语,也能明白他的伤痛。这傻子啊,傻透了! 她蓦地上前揽抱他,蜂首偎于他胸怀。 他惊呆,一动也不动。 “不准你再做此等鲁莽之事,不准让我如此担心……”她颤声低语,隐隐含有啜泣。“别离开我,留下来!” 留下来?她是这样说的吗?他是否听错了? 他无助地愣在原地,思绪混沌,胸臆情感沸腾如潮。 她仿佛也听见他急促的心音,感受他的强烈震撼,哑咽片刻,这才扬起迷离泪眼。 他征怔地与她在夜色中相凝。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她柔声相问。 他闻言,眼眸顿时酸楚,嗓音沙哑。“像我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终是祸患。” “那也请你留下来好吗?”她深深呼吸,终于流露心中埋藏得最深的脆弱。“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她不能没有他?他颤栗,又是狂喜,又是不敢置信。 “请你留下来,虽然我,……也许不能给你什么。” 这意思是,她不能给他名分,他做不成附马爷,成不了女王身边唯一的男人。 他懂的,他懂。 无名调怅,单手捧起她湿润的脸颊,爱怜地抚摸。“无妨,我不需要名分,只要你的爱、你的心。” “我的心……”她歉疚地睇他。“怕也不能全给你。” “即便一部分也好,不管你要把心给希林百姓、给天下苍生都好,只要也有我一份,有那一份,便已足够。” 他不奢求,她可以爱这片江山,爱希林所有百姓,只要她也爱他,就好。 此生他未曾从谁身上得到过的爱,她会给吗? “我爱你……”她再次埋脸于他滚烫的胸膛间,羞怯地表白。“就如同你思慕着我一般,我也……恋慕着你。” 真的吗?是真的吗? 他心韵迷乱,神志恍惚。 “自从承佑哥去世后,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哭能笑,而且笑得更开心,也哭得更伤心。”她拽住他,像娇弱的女孩寻求一个爱怜的庇护。“你让我变回了女儿身,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自己像个女人。” 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尽情撤娇的女人。 这番娇怜温软的情话,落入无名耳里,比春风更薰人,比好酒更教人沉醉。 他微笑,垂首与她耳鬓厮磨,在她耳畔低语:“将来,你或许会成王,可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女人。” 她在他怀里颤着,是难以自制的愉悦,他察觉了,一时情动,不禁埋下唇,缠绵地吻她。 夜未央,属于恋人的时分,才正要开始—— 尾声 【尾声】 “刺客没抓到吗?” 无名的嘶喊引起骚动后,疾掠而去,负责护卫王后寝宫的青龙令亲自率着一群星宿主及星徒于宫内四处搜寻,却毫无所获。 他前来向王后报告,心下忐忑,原以为会遭到一顿严厉斥责,孰料她竞是盈盈浅笑。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就这样?他错愕。 “那个刺客武功高强,怕是早已逃出宫去了吧。” “敢问王后娘娘,是否瞧清刺客的脸?微臣必将全力搜索,务必将他擒获交由您发落。” “脸我倒是没看见——”希蕊心念一动,忽地愣住。 青龙令察觉她的异样。“娘娘?” “没事,下去吧。”她优雅挥手。 “是,微臣告退。” 青龙令离开后,希蕊沉吟片刻,来到屏风之后,悄悄取出某个物事,藏在身后,跟着扬嗓,唤进宫女。 “方才是你于我尖叫时,闯进房里的吧?” “是的,娘娘。” “那名刺客的脸,称看见了吗?” “这个……”宫女想了想。“容貌是没看得十分清楚,但小的记得他的身形,下次看见,或许认得出来。” “是吗?娇认得出来?”希蕊微笑,藕臂一动,迅雷不及掩耳便挥剑杀了那名宫女。 她未及惨叫便颓然倒地,双眸惊骇地圆睁。 鲜血溅上了希蕊的衣襟,甚有儿滴洒上她的脸烦。 灯影幢幢,莹白的肌肤衬着凄艳血红,极为诡濡。 她仲手抹去脸上残血,丁香舌一舔,尝了尝带腥的血味,唇角残酷地扬笑—— “等着吧,孩子,为娘定当替你扫除所有障碍,扶植你成为希林未来的王!”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王者之路序章《真命天女》; 2、王者之路贰章《不爱江山》; 3、王者之路叁章《君本无情》; 4、王者之路终章《红妆天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