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夫人 上》 第1章 【正文开始】 腊月,京中无风,也没下雪。街道上行人不多,静悄悄的巷子里只有几株枯树光秃秃地静立着。 红墙绿瓦的豪阔大宅在冬日里也显出几许萧条,直至一辆车厢雕镂精致的马车驶入巷口,府里才有了些许动静。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守在门边的小厮窜进府里去报信。 「公子回来了!」喊声传进书房隔壁的小院中,谢云苔坐在妆奁前怔了怔,长吁出一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半个月前,丞相府的官家周穆去万牙婆那里为府里挑人,那日谢云苔也刚到万牙婆处。彼时她的父亲已被人扣为人质半个多月了,据说还带着伤,她救父心切,见周穆的打扮该是达官显贵家的人便冲了出去,求周穆买了她,当牛做马她都愿意。 她需要卖个高价,除此之外,选定周穆也有点别的打算——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十二岁之后父母就不让她自己出门了,怕她出事。饶是这样,在嘉县一地她还是盛名在外,甚至有读书人为她读书写诗。 这样的一张脸,出来卖身自是难以自保,可她还是想赌一把,在换得钱财之余为自己多博一线机会。所以她路上便已盘算好了,若有机会,便要进一等一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府中婢女多,主家亦见过世面,没准儿就根本看不上她呢。 若是那样,她便可安安稳稳地当差,好好攒钱,等到能为自己赎身那天她就好好地出府,嫁给她的颐哥哥。 她知道这样的机会小之又小,万千打算也不过不甘心的一试。可饶是料到自己十之八|九会赌输,她也没料到输得这么离谱——她来的这个地方,竟是大恒当今丞相苏衔的府邸。 而堂堂丞相府中,竟只有她只有一个婢女。 准确些说,是五十岁以下的婢女只有她一个,除她之外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年长嬷嬷,与周穆一起打理府中之事,其他的下人就都是小厮了,偌大的府中再见不到半个女子的身影。 谢云苔三个月前才刚及笄,经过的事少,却不是傻子。这样的情形她心里清楚,自己想清清白白地走出这道府门大抵是不可能的,倒很有可能连活着走出去都难——因为当今丞相实在是个怪人,行事之狠戾、喜怒之无常,街头坊间交口相传。 理好发髻,谢云苔自妆台前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颇有几分赴死般的决绝。 沿着小道向西走了一段,又往南一折,她遥遥看到隔了两道大门的地方,一道身影正大步而来。 这道身影与她所想不同,她以为位在丞相的人少说也要五六十岁才是,他却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气质与她想象里浸淫官场之人亦大相径庭,身姿颀长俊挺,穿着一袭淡青色的直裾,这般远远看着莫名有股仙气。年近半百的管家周穆其实也是气度不一般的人了,跟在他身边却就这样尽然失了光泽,谢云苔好生怔了一怔,才注意到周穆原来随在身边。 很快,来者迈过了离得远些的那道门,不多时又迈过了谢云苔面前这道。谢云苔垂眸福身,道了声:「公子万福。」 淡青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稍停,谢云苔低眉顺眼,尽量做出乖顺姿态,下一瞬,下颌猛被挑起。 谢云苔身形一颤,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脸,蓦然窒息。 这是张她形容不出也想象不到的脸,说眉目疏朗、说面容清逸那都不假,又都不尽然。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眸深如寒潭,含着几分玩味正打量她,在她渐渐察觉到那股玩味的时候……忽而感觉他身上那不是仙气,是妖气! 是了,是妖气,他长得好生妖异。她在家中闲读话本,常读到美貌的女狐妖,却不曾读过男狐妖。这一瞬里她看着他,却觉得若世间有男狐妖,那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息之后,「狐妖」松开了她的下颌,轻咂了声:「名字。」 谢云苔再度低下头,定住心神:「奴婢双字云苔。」 苏衔皱了下眉:「姓呢?」 「……姓谢。」谢云苔回道。只是简单的一问一答而已,不知为何她便越来越慌了,许是因为坊间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吧。 很快,她察觉到他的视线重新定在她面上,带着几许狐疑:「及笄了吗?」 「及笄了的……」谢云苔小声回道,「奴婢生辰在中秋,及笄有三个多月了。」 言毕,她听到一声散漫的「哦」。他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周穆多停了停,低声吩咐她去备茶。谢云苔忙应下,蹭着墙根先一步往书房赶去,去备苏衔喜欢喝的茶。 苏衔淡看着这小小的背影走远,周穆试探道:「这姑娘比阿致生得还美些吧?」 阿致是府里的上一个通房,也是先前最美的一个。标致的江南美人儿,还弹得一手好琴。 苏衔啧声反问:「美有什么用啊?」 阿致现下正被看押着,听候发落。 周穆忙改口:「是,阿致眼皮子太浅了。杭州詹家才给了她一百两黄金她就被说动了,真是……」 第2章 苏衔在朝堂上树敌颇多,不少政敌都爱往他府里塞人探听事情。察觉这一点后,苏衔便颇有兴致地往身边添了通房,借贪恋美色之名,行守株待兔之实。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身边的人前前后后换了八个,其中两个进来时就有问题,另外六个则是入府后被人重金买通。苏衔喜欢这样戏弄对手的游戏,尤其爱在知悉她们的身份后散些假消息出去。 不过她们背后的主子若是分量太轻就没什么意思了,这回的阿致就是这样。区区杭州詹家,不值得堂堂丞相与他们斗智斗勇。 是以在去书房之前,苏衔先去了阿致院子里。 阿致是在他月余前离京时曾想潜入他房里偷些信件,被周穆直接按下来的,之后就都被关在院中,已软禁了一个多月。人赃并获的罪过,阿致连头都不敢抬,见了苏衔就瑟缩地跪着,也不敢吭气儿。 苏衔意兴阑珊地打量她。她已按周穆吩咐的换回了入府那日的打扮,一身粗布制的藏青色交领襦裙,头上簪着一支简陋的银钗。 依照苏衔定下的规矩,她没惹出什么大事,就可以怎么来的怎么离开。若苏衔日后要治詹家,与她没什么关系;若詹家恨她将事情败露要治她,与苏衔也没什么关系。 但视线下移,苏衔盯住了她的手。 尤善琴技葱白的纤指上还有一枚翠绿的玉环,上好的成色,不是她入府那天戴来的。 苏衔淡声提醒:「戒指。」 阿致猛地抬起头,一瞬之间已泪眼婆娑:「公子……这是奴婢与公子初见那日公子赏的,奴婢想留个念想。」 苏衔眸光微眯,眼中的那份意兴阑珊已化作嫌弃:「蠢货。」 这个时候了,还要做出一份深情的样子来博他的同情,蠢得让人头疼。 不再多言一字,他提步离开。在他迈出院门的同时,一道黑影窜入院中,一把捂住阿致的嘴。阿致杏目圆睁,想要挣扎,却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 书房隔壁的小院里,谢云苔小心翼翼地将茶烹好,再将茶晾至苏衔喜欢的七分热。 趁着晾茶的工夫,她正好匆匆更衣,将身上依稀橙色衣裙换成碧绿的,以便一会儿去上茶。 府里的下人说,苏大丞相从前的某一位通房是因为穿错衣服死的。 推开房门,谢云苔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托茶盏步入书房,将茶盏放到苏衔手边,又执起墨锭,安安静静地研起墨来。 他为什么爱看她们穿绿衣奉茶呢?她们穿什么与茶有什么关系? 谢云苔胡思乱想,目光一挪,蓦地瞳孔颤抖,手中玄霜滑落,双腿打软地跌跪在地。 ——在苏衔的案头,离砚台不过几寸的地方放着一截手指。 那手指纤长葱白,该是女孩子的手指。断口处沾着血迹,略微往上一点的地方套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碧色玉环。 谢云苔周身战栗,胸中一颗心击得咚咚直响,反胃感被这心跳激起,一阵阵地向上蔓延。 短暂的安寂之后,衣袍的摩挲声响起来。明明微不可寻,却引得她又一阵轻颤。 她觉得这声音好像毒蛇吐信。 「这么害怕吗?」苏衔声音里透着饶有兴味的味道。 没有等她作答,他就又说:「手指而已,你也有啊。」 接着,一道绿光自眼前滑下,落在她伏在地上的柔软广袖上。 「赏你了。」 是那枚玉戒指。沾着血迹,在她袖上染出点点污色。 谢云苔僵住,目光所及之处,色泽柔和绿色的衣裙和碧玉戒指都莫名变得刺眼,让她避之不及。 然后,她听到一声懒懒的哈欠声:「知道她犯了什么错吗?」 谢云苔几乎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知道……」 「哈哈。」她听到短促的笑音,余光中人影一动,她下意识地抬眸,苏衔正伸了个懒腰,大长腿无所顾忌地翘上桌面。 下一瞬,他也看过来,她不及躲闪,二人视线相接。 他眼眸微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一身碧色:「谁让她不穿白衣研墨。」 谢云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绿衣,恐惧像是一缕坠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蔓延向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发冷,战栗如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衔乜着她皱起眉头。 胆子这么小啊?没劲。 他指间还捏着那根手指,无所事事地凑到鼻前嗅了嗅——阿致不仅善琴意,还善制香,柔荑总是带着股浅淡的幽香。 但现在,他闻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血腥气。 难闻。 苏衔嫌弃地将手指也向旁一丢,手指落地骨碌碌一滚,滚到碧色的裙边,少女吓得几要叫出声,却硬是及时捂住嘴,一点声音也没出。 第3章 苏衔不禁多看她一眼,淡声又道:「长得好看,放过你了。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去。」 一瞬里,谢云苔顿觉逃过了一劫,顾不上再怕这手指,咬着牙将它与戒指都一把抓起,磕了个头,逃也似的告退。 恐惧感在她蹲在院后的树下挖坑时才又迟钝地再度返回,在将手指放进坑中的瞬间,谢云苔猛地一阵反胃,捂住嘴干呕不止,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待得反胃感淡去,谢云苔闭着眼睛,胡乱抓了两把土往坑里塞去,才又敢睁眼悄悄看看,见确实已看不见那根可怕的手指了,她终于吁了口气,好好地又填了填土。 手指完全埋好,谢云苔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起身离开。想了想,先回了自己房中一趟,仔细地洗净手上的泥土,然后寻了三支檀香点燃。 跑回院后的树下,她将三支檀香插进了方才埋手指的地方。 丞相没说手指的主人死了,但她想应该是死了吧。只因穿错衣服就这样丢了性命,实在让人唏嘘。 再说,丞相喜怒无常,没准儿她就是下一个呢?现下好好的敬个香,来日黄泉路上或许就有个伴,免得那些牛头马面看她孤身一人就来吓她! 谢云苔这般想着,敬好香后还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双手合十,小声说道:「好姐姐,我不知你是谁,但我知你去的冤。常言道善恶有报,你在阴间好好的就是啦,这草菅人命的账自有阎王爷替你记着!你莫要气不过出来寻仇,不然万一被驱了三魂六魄,就没办法往生了,为了这等恶人将生生世世都搭上,不值当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已近自言自语。又语重心长,恳切万分。 几丈外书房院中的高壮松树上,一字字在屏息运气间清晰落入耳中,苏衔眉头微挑,凌凌目光剐在少女后背上。 舒了口气,谢云苔拎裙起身。在她转身的一瞬,树上的人影消失无踪。 绕过后墙,谢云苔走着院墙边的石子路回到书房院门前,刚要进院,被一小厮挡了去路:「这位姑娘。」 她驻足打量,见这人面生。这人也打量着她,笑道:「姑娘可是新来的?我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老夫人听闻丞相大人回来了,让我来传个话,今晚请丞相大人一道过去用个膳。」 他口中的「老夫人」按辈分算是苏衔的祖母。谢云苔入府有些时日了,对苏家的关系也知晓了些,便福了福身:「知道了,我去禀话。」 那小厮哎了一声,并不多留,利索地离开。谢云苔迈进院门,又推门进了书房。见苏衔正提笔写着什么,便行至周穆身边:「穆叔……」低压着音,她将方才那小厮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周穆。 苏衔闻声心下不由嗤笑,待她说完退开两步,他带着惑色抬头:「怎么了?」 「公子。」周穆揖道,「苏老夫人请您晚上过去用膳。」 苏老夫人? 谢云苔偏头看看周穆,觉得这称呼好奇怪。都是一家人,家里又只有这一位老夫人,这般带着夫姓称呼,倒像称呼外人似的。但她自不好多问,只得一言不发地等苏衔反应,苏衔颔首:「知道了。」 当日傍晚,苏衔在夕阳西斜之时放下手中事务,走出书房,提步往西边去。 他无意多带下人,连周穆也没有跟着,只谢云苔一人随在他身侧。她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被他注意到,一路都战战兢兢。 与其他府邸相比,苏府的格局很有些怪。它不似寻常府邸那般大门打开往里便是一进进的府门,若将道道府门都打开就可一眼望进宅子深处。而是自头一进大门内就分了两道岔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在东西两侧才可再分别见到下一进府邸。 东侧那的门内是苏家一大家子,西侧那边则都是苏衔的宅院。中轴线上原该是各道府门与正厅的位置则是一堵厚墙,将东西两侧分割开来,唯正当中有三扇门,中间那扇大的供府中的主子们走,两侧供下人走,以此连接东西两侧,但平日里也不开。 换言之,整个苏府只是从外面看上去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完整府邸。内部其实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府宅,一边坐西朝东、一边坐东朝西。各有各的前宅后院,只要正当中的门不开,就相互没什么走动。 这样的格局闻所未闻,谢云苔入府第二天就觉得奇怪了,也不知京中达官显贵若来苏府做客见了这样的格局会如何想。后来倒听说旁人并不敢议论苏府的格局,盖因苏府修成这样原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 府里人说,苏府原不是这样的,原本只有东边那一片。后来苏衔当了丞相,皇帝对他信重有加,想为其在皇城之中单赐一座府邸,他却不愿离开苏家。最后皇帝便下旨这样扩建了苏家的宅邸,让他既还在苏家之中,又有了一片独院。 谢云苔听罢这解释总觉得还是有点怪,可一时间又想不清楚究竟哪里怪。 第4章 苏衔行至正当中的那扇大门时,门已经打开,几个小厮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无一不堆着笑,见了他就连连拱手:「大人,大人这边请。」 苏衔神情恹恹,也不吭声,就跟着他们走。 几人都识趣地随在了后头,只一人在前引路,便是早些时候去与谢云苔带话的那个。他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变,热络道:「大人出京办差,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今日倒是巧了,表小姐昨日刚到府里,老夫人正说让她见一见您,您今日就回来了。您也还记得表小姐吧?早些年表小姐在府里借住……」 苏衔:「不记得。」 小厮:「……」 尴尬地抬眸看看苏衔的神情,小厮识相地闭口。后半程便都走得很安静,除却脚步声与冬日夜晚的瑟瑟风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走了约莫半刻,用膳的花厅终于映入眼帘。谢云苔这才知道苏家一大家子有多少人——偌大的一个厅里足有十几桌。这家宴并未男女分席,而是按一个个小家坐的,是以这十几桌倒并未桌桌都坐满,但林林总总算下来,六七十口人总还是有的。 顶端正当中的一席是苏家老爷子苏重山与苏老夫人的席位,右首一席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苏衔不多言,径直走向那一席,显是就该这样。谢云苔安安静静跟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 这种微妙是从苏衔进屋那一瞬就涌起来的,整个花厅安寂无声,每个人都在打量他,神情各不相同。当中有几人似有几分热情,想要搭话的样子,又无一不欲言又止,这份安寂便持续了下去。 苏衔一句话都没说,神色清淡地落座便拿起筷子信手磕齐,直接夹菜。看上去就仿佛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他只是独自来吃个饭一样。 安寂又蔓延了一息,苏老爷子沉沉开口:「都用膳吧。」 微妙的寂静这才被众人纷纷执箸的声音打破,氛围缓和过来些,苏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望过来:「阿衔啊,诗蘅你可还记得?」 苏衔忽而偏头,咧嘴一笑,伸手环在谢云苔腰上:「想着事情,倒把你忘了。」 苏老夫人语声噎住,谢云苔一怔。 她想挣扎,但觉他暗暗使力,硬将她揽得坐下。心中慌了一瞬,她不敢挣了。 ——她怕他这就送她给那根手指头的主人一起走黄泉路去。 她僵硬地坐着,苏衔噙着笑意凑近,举动亲近得让她面红耳赤,想到那根手指她又头皮发麻。 目光在面前的美味佳肴上扫了一圈,苏衔夹了块鸡丁味道她嘴边:「乖啊,我有讨厌的人要应付,美人儿你自己吃。」 笑容狡黠,谢云苔后脊发凉。 她木讷地张口将那块鸡丁吃进去,味如嚼蜡。 苏衔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嚼了会儿,才恍悟般地看向老夫人:「什么诗蘅?」 「……」老夫人哑了哑,回过神,「哦,诗蘅……」说着定一定气,向席间招手:「诗蘅来。」 谢云苔不安地偏头,一倩影正从不远处的席间起身,桃色衣裙娇俏动人。 「表哥……」林诗蘅在离苏衔三两步的地方福了福,神色已有些讪讪。 苏衔方才那句「讨厌的人」她听见了,况且他还有美人在怀,这情境让人窘迫。 谢云苔低着头,在心惊肉跳中迫使自己定住神。 然后她小心地偷扫了他一眼,在他眼底捕捉到几分戏谑。 她看出来了,他是在成心气人,那她可不能说错话。 她要活下去,她要讨好他! 林诗蘅与苏衔自都没在看她。林诗蘅有些紧张地望着苏衔,苏衔神情懒散地也看着林诗蘅。 一方淡粉的绢帕在林诗蘅手中被攥了又攥,直拧出一道道细褶,林诗蘅才终于横下心,蕴起笑容继续说话:「表哥还记得我吧,一别数年不见,表哥已官拜丞相。我在老家听说时真为表哥欢喜。」 苏衔眉心微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身子微向后仰,双臂张开,慵意十足地瘫靠向椅背:「我们见过?」 林诗蘅神情一僵。 笑容在她面上滞了又滞,满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偏偏苏衔已将视线收回,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己小时候干过什么混账事,迫不得已之下当苏衔当做救命稻草壮着胆子一试,不过是因为她也清楚自己当下姿色如何罢了。 她父亲是个穷酸文人,即便做了官也难改身上那股酸腐气,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将她嫁给老家的一个赵姓秀才。那秀才穷得过年都买不起一双新鞋,父亲却着魔似的总在念叨他多么才华横溢。 林诗蘅都不敢想那样粗茶淡饭的日子怎么过,可父亲那个拧劲儿她是拗不过的,唯有位高权重的人开口让他没有争辩余地才行,林诗蘅便想到了这个表哥。 第5章 她也并不求他真的娶她为妻,可就是在他府里做个妾……想来也比嫁给一个穷秀才强。 后半辈子的指望系于此时,林诗蘅定住心神,硬着头皮续道:「见过的呀,我们小时候是一起读书的,表哥不记得了?」 苏衔轻笑:「呵……」话刚要出口,白瓷酒盅突然映进视线。 他低眼,谢云苔正将酒盅送到他口边,美眸偷一扫他,又在视线与他相触的一刹就低了下去,低语呢喃:「公子先用膳嘛,菜都要放凉了。」 厅中众人无不屏息,安寂中道道目光直射而来。苏府上下先前都不曾见过谢云苔,但见苏衔适才的举动也能知晓她是什么身份,一时众人无不在想:不得了,丞相身边新来的小通房和表小姐叫板了。 苏衔睇着她,眼底的阴翳中漫出一缕笑意。 有意思。 旁人看不到她的细微举动,但他离得够近,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极快又极轻的一直在颤,靠在他身边的半侧身子其实并未与他挨着,下意识地躲了半寸,眼皮更不敢抬一下,长而翘的羽睫簌簌颤栗。 原该颇带撩拨意味的举动让她这样做出来,好像是在给她上刑。 好笑地撇了下嘴,苏衔气定神闲地颔首,薄唇凑到酒盅边抿酒。谢云苔没想到他会直接凑过来喝,短暂一慌,忙将酒盅扶稳。心跳越来越快,让她双颊也烫起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伤风败俗。 可是,保命要紧呀。她若不让他觉得合意,哪天他不高兴了想杀她就是一句话的事。若她让他满意一些,他或许就能多容忍她一点错处呢。 苏衔将酒饮尽,她正将酒盅放回桌上,他手轻抬,揽在她肩头。 轻易察觉到她肩头一缩又猛地忍住,苏衔修长的食指伸出,在她下颌上一划:「谢云苔。」 连名带姓的叫法让她脊背猛地挺直,他漫不经心地笑笑,问她:「你喜欢她么?若是喜欢,叫回去与你做个伴儿?」 这一句话已足以令林诗蘅双颊通红。她是没想过能给堂堂丞相当正室,可到底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又与苏家沾亲带故,他这样问一个通房是什么意思? 林诗蘅羞怒交集:「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苔只作未闻,想了一想,认真地告诉他:「奴婢院子里住不下了。」 「你……」林诗蘅深吸气,被他们一唱一和的贬低冲得恍惚。 苏衔睃着谢云苔,眸光微眯,一言不发了半晌,发出一声笑音:「哈。」 「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也厅里撞响,满厅也只有这一个声音响着,闭上眼听可称清朗,然众人睁着眼明明白白看着是谁在笑,连僵硬地附和笑声都不敢。 这笑音又在一息间骤然收住,苏衔自斟自饮了一盅,继而抬手,抚在谢云苔额上。 被一个长得妖异又杀人如麻的男人摸头,谢云苔微不可寻地打了个寒噤。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心情大好的抬眸乜着林诗蘅笑道:「先来后到。眼下小美人儿不乐意,只好算了。但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这回谢云苔打了个分明的寒噤,林诗蘅亦哆嗦了一阵。那股羞恼转瞬又涌回来,她面红耳赤:「我何时、我何时说过要去表哥府里,表哥莫要自作……」 苏衔一道眼风划过,林诗蘅没吐出的「多情」二字狠狠咬住。 他们都已是及笄及冠的年纪,平日自要守着男女大防,长辈这般引见,阖府谁不知是什么意思?她解释自己从未说过要去他府里不过是硬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听着都色荏内茬,换做旁人多半会不置可否给她这一级台阶。 可她险些忘了苏衔的恶名。 这个人虽有治国之才,但小肚鸡肠之名在外,行事偏又没规没矩,哪怕口头上的亏也是不肯吃的。 近两载前,二十一岁的苏衔初登丞相之位,这个年纪的丞相大恒一朝从未有过——将这年纪翻个倍,能当丞相的都无几人,能位至六部尚书、侍郎也已是个中翘楚。朝中自不免有人不服,便有个胆子大的翰林编了打油诗来骂他,交口相传之下,两日之间便已流传甚广。 许多人静观其变,均想看看这位新丞相是怎样的性子,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怎么烧。却是谁也没想到,他趁夜端着个粪盆飞檐走壁进了那翰林家中,在外一叩门,那翰林不知情由刚推门而出,就被一盆子兜头浇下。 这一盆屎震惊满朝,弹劾的疏奏瞬间堆满了皇帝案头,一本本直指苏衔行事轻狂,不堪为相。 苏衔大大方方地把官印拿到早朝上往皇帝案头一放,先说自己要辞官不干了,接着才一脸不耐地舌战群儒:「我位在丞相,区区一个翰林写打油诗骂我,满朝文武缄口不言,无人指摘半句;我自己出手回击,倒成了行事不端?岂有这样的道理?」 第6章 朝臣一时哑口。确实,苏衔位高权重,区区一个翰林这般骂他已是大不敬。 皇帝惜才,出言相劝,先劝苏衔好好为官,又道他不该这般将朝堂当儿戏:「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没有泼粪盆的道理?」 苏衔当朝哈哈一笑:「陛下说得是——对朝臣心怀不满可上疏弹劾,觉得官吏不敬可依律整治,岂有写打油诗骂人的道理?」 说着他一顿声,许多朝臣大概至今都还记得他当时勾起唇角的那抹嘲笑:「打油诗骂人是顽劣孩童吵架的把戏,便也只配这儿戏的反击。让臣为此上疏,臣嫌浪费笔墨;让臣为此‘依律整治’,臣更嫌辱了我大恒律例。」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却让他说得理直气壮。 争端不胫而走,不知不觉便传得市井皆知。苏衔的恶名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积累的,加上后来坊间渐传他手上人命无数,事到如今已天下都道他张狂乖戾。 林诗蘅可没底气招惹他,若他脾气上来也趁夜泼她一身粪,她就没脸活下去了。 林诗蘅只得将那句「自作多情」的指责咽回去,银牙狠咬,讪讪垂首:「表哥不喜欢我,我自不会强求,表哥不必解释这么多。」 言毕一福,忿忿转身,回席落座。 谢云苔略微松气,想着坊间传言与那根手指,她方才真有些担心苏衔当众杀个人什么的。视线收回来,她看看苏衔,小心试探:「奴婢帮公子盛碗汤?」 她边说边要起身,想趁帮他盛汤的机会从他怀里躲开,却被他一把将手攥住。 「小美人儿你说得对啊。」苏衔以手支颐,锁着眉按太阳穴。 谢云苔茫然:「奴婢说什么了?」 「菜都凉了。」他又笑出来,旁边即有同样刚松下气的苏家长辈要吩咐下人帮他热热菜,他却已拉着谢云苔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去,「没劲,走,回家吃热的去。」 谢云苔不敢挣扎,被他攥着手随在身侧,走得趔趔趄趄。 她道这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们今日才见面,熟都算不上熟。可他出了门还是没松开她,就这么攥着她的手走得大步流星。谢云苔一时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把她忘了…… 待得迈过那道府门,进了苏衔的宅子的范围,谢云苔终是按捺不住挣了一下。他没什么反应,她就又挣了一下。 这回他回过头:「谢云苔。」昏暗的天色中,妖异的桃花眼眯出的凌光让她一个激灵。 然后这凌光不快地落在她刚挣了两下的手上:「我在想事,你老实点。」 「……哦。」谢云苔立刻点头如蒜倒。 你想事就好好想,松开我——这句话她敢想不敢说。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点古怪。他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婀娜的娇羞的,端庄的飒爽的,就算讨好他也会进退有度。 如此将胆怯写在脸上的倒是头一个,细品还有几分狗腿,可这狗腿小美人还偏生长得比她们都好看。 苏衔兀自一哂,大步流星地又向前走去,仍未松手。谢云苔只得趔趔趄趄地继续跟着他,走慢了怕他拽得费力要不高兴,走快了又怕踩到他的鞋跟,并不远的一路走得好累。 走进书房,苏衔终于将她松开,抬头的一瞬,他反手将她一推:「出去候着。」 她尚不及抬眼看上一看,他又挡在她前面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下意识抬眸的一瞬她只看到漆黑的屋中还有一道身影,不及看清就听到他的话,忙依言离开,识趣地依言退到殿外。 屋里的灯火很快燃明,从影子看,房中确是多了一名男子。苏衔与他一坐一立,应是在议事,然谢云苔站得远,一个字也听不见。 就算能听见她也不想听。 苏衔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性子,有的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少知道点秘密兴许能保命。家国大事与她无关,她只想好好活到出府。 长夜漫漫,谢云苔立在院外静静地等着。等了不知多久,打更声响起来,可屋里的议事还没结束,两道人影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几乎动都没动一下。 又过一会儿,周穆从厢房走出来,谢云苔忙一福:「穆叔。」 「你去歇着吧。」周穆和颜悦色,「不知要议多久,你不必守着。」 谢云苔又福了福,就告了退。明日她不当值,而且颐哥哥要来看她。颐哥哥不仅是她的未婚夫,还是她爹娘的义子,就算现下看情形她十之八|九不会有机会清清白白地嫁给他了,也不能让他与爹娘多担心。 这晚谢云苔做了个好梦,梦中家里还没出事,父亲走镖归来,给她带了江南的糕点。母亲在帮她绣嫁衣,颐哥哥坐在窗边读着书。他该是明年便要参加科考,他说若他中个举人就娶她。 第7章 她问他:「那万一中不了呢?」 他想了想,一笑:「那我会接着考。你若不嫌弃我,我们也先成婚。你若想等等,便等我考上再说。」 梦里她如那次交谈一般,嗔怒地别过头:「我哪会因为中不中举嫌弃你?你就是成心气我呢。」 程颐便将她抱住,笑着哄她说没有没有,他只是想她开心罢了。坐在窗边的母亲抬头看过来,眼中有两分责备,但眼底也笑意一片:「阿苔快别闹了,让他好好读书。」 她笑吟吟应了声哎,美眸抬起,又看他一眼——看到的却突然成了苏衔那张脸! 他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逼近,那笑容让她周身战栗。他执起她的下颌,端详着她,笑音寒涔涔的:「表妹别急,若哪天我不高兴把她掐死了,一定收表妹入府。」 谢云苔吓得低叫,刹那间,眼前一片明亮。 天亮了。 她喘着气坐起身,慢慢让自己安下心来,而后打水盥洗。她仔仔细细地绾好发髻、梳好妆,挑了身孔雀蓝的对襟襦裙来穿。 谢云苔其实并不太喜欢穿蓝色,但她知道颐哥哥喜欢。 她起床的时辰晚了些,待得收拾妥当,便差不多已到与程颐约定的时间了。谢云苔拉开抽屉,把苏衔昨日赏她的那枚玉戒拿出来,妥善地装在荷包里,一并拿走。 隔壁的院中,苏衔昨日刚赶回京中又议事到深夜,今晨便没去上朝,悠哉地传了早膳来用。他早膳贯不会用太多,常是细品一碗熬得香糯的小米粥了事。皇帝知道他的口味后,府中用的小米就都是宫中赏下来的贡米了,香甜味绝好。 最后一口用完,苏衔搁下碗,无聊地坐了会儿,咂嘴:没睡够,不想理政事。 他于是踱出房门,纵身一跃,消失无踪。 儿时他最讨厌这样的深宅大院,因为他总是孤零零的,人人都厌恶他。这样的深宅大院便如同一头巨兽,他总觉得自己会在某一日神不知鬼不觉被它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学了一身功夫之后,这份恐惧便荡然无存了。他凭着一身功夫开始在府里找乐子,最初还会被抓包,很快就再没人能察觉他的踪影。 他慢慢看清了,府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两幅面孔。譬如大伯身边那个对大伯最是依赖的小妾,不知何时早已与三叔不清不楚了;还有他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祖父,私下里的龌龊事不止一件两件。 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对苏家仅有的愧疚与因愧疚和恨意纠缠而生的煎熬因此而荡然无存。蛇鼠一窝的一家子,没有谁比谁更干净,比他更丑的家丑多了去了。 淡青色的身影疾速划过亭台楼阁,快到几不可见,踏过青瓦也悄无声息。苏衔很快便走完了一圈,大失所望。 直到绕至后门,苏衔身形微微一顿。 目光飞速一寻,他隐入与后门紧邻的一方小院里。这小院地处他自己的那半扇府中,当下又无人居住,是绝好的隐匿之所。 他从后墙上的小窗上望出去,便见谢云苔正与一年轻男子谈笑。 苏衔眼眸微凛。这小狗腿原也是入府前就已另有别主? 又见谢云苔低头摸起荷包,纤指探进去一触,取了一物出来。苏衔眼力极佳,一眼看出那是从阿致指上取下的那枚戒指。 他皱起眉,屏息运气,话音骤然清晰,声声入耳。 「……这是我昨日得的赏,你拿去变卖了吧,给爹娘吧。」谢云苔道。 苏衔微怔,心情复杂。 他以为她胆子小,将那戒指埋了还要上柱香说会儿话,生怕被冤魂索命的样子。这戒指竟还留着,要拿来接济家里。 小狗腿穷疯了吧。 苏衔心里揶揄着,墙外,谢云苔已将戒指递给程颐,程颐一看也知价值不菲,忙反手推回:「你留着,不然我变卖了换钱拿给你?家里都好,你快攒钱给自己赎身便是。」 谢云苔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能活到哪天。若我还没攒够钱,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些多半也没办法再带给家里。不如先交给爹娘,家里有地方要用钱便用,没地方要用钱就替我攒着。」 程颐抿唇,半晌无话,眼底一片心疼。沉默之后,他轻轻又道:「我还是觉得该将家中的宅子卖了,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 「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尽数变卖,再卖了宅子,一家子人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么?」谢云苔淡淡抬眸,神色沉静,已全无昔日依偎父母身侧撒娇的模样。 程颐微微一滞,复又不甘地沉叹。 「不说这个了。」谢云苔释出笑容,程颐忽又开口:「相爷对你……」声音到此,猛地卡住。 哑了一哑,他又续言:「不管怎样,我和爹娘等你回来。」 第8章 「嗯。」谢云苔点头,心中酸楚。她原想告诉程颐,相爷还没动她,转念一想,又知这话不提也罢。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给他个虚幻的念想有什么意义?若真要她在此事上说什么,她宁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可能求相爷放她一马。 墙边小窗后,苏衔嘴角轻扯。 ——是兄妹? 他捕捉到了程颐的那句「不该是你溜出来卖身」,锁眉品了半天这个「溜」字。 真有意思。 「吱呀」一声,谢云苔从后门回到府中。后门与苏衔藏身的小院只一墙之隔,他凝神一想,倏尔闪身,旋即闻得谢云苔惊叫:「啊!」 谢云苔直往后退了两步才定住脚,看着他,樱唇打架:「公公公、公子。」 「谢云苔。」苏衔抱臂,淡睇着她的脸,「府里赏的东西,不许往外送。」 只这一句话,谢云苔便扑通跪了地,连娇柔悦耳的声音都在抖:「公子……」只又唤了一声,她就哽咽起来,苏衔定睛,绯红正从她眼周氲出,染了一片。 「……」苏衔复杂地看着她。 自己溜出来卖身的魄力呢?在家宴上察言观色地跟他做戏的胆识呢?她是眼下正在他面前装怂,还是方才在她哥哥面前强撑? 他饶有兴味地绕着她踱了一圈。她惧意愈浓,肩头紧紧绷起,头也越埋越低。 他在她背后站定脚,又是惯有的懒散模样:「这么怕我啊?」 「是……」谢云苔脱口而出,转瞬又察觉不对,立即否认,「没有!」话一出口,又觉得也不对。 哦,看来怂是真的。 苏衔更想笑了。好生欣赏了她颤抖一刻不停的背影半晌,他敛去笑容,从她身侧走过去。 没被叫起身的谢云苔慌神一刹,即听到他说:「有信要回,去研墨。」 「诺!」谢云苔应声,连忙提裙爬起来跟上他。苏衔侧眸淡看她斜映过来的影子,看到一副彻头彻尾的唯唯诺诺模样。 生得这样姣好的小美人,狗腿起来别有一番意趣。狗腿背后还有一幅沉静面孔,更好玩了。 谢云苔在随他走了一小段后略微松下劲儿,蓦地想起一事,小心地瞧了瞧他的神情:「公子……」 苏衔:「嗯?」 「奴婢先去更衣……」她的声音低如蚊蝇。 不穿白衣研墨要送命,她记得的! 苏衔无语地又扫一眼那个唯唯诺诺的影子:「嗯。」 谢云苔为着往府外送东西的事提心吊胆了大半天,苏衔读书写奏章回信,她在旁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苏衔跟前没有什么重活需要她做,只是其间换茶研墨让她来回来去换了好几次衣服。冬日里衣衫又厚,倒每次都折腾得一身汗。 但她自是不敢偷懒的。关于苏衔杀人不眨眼的传闻,街头坊间谁没听过一点? 如此一直捱到傍晚,苏衔没再算她给程颐东西的「旧账」,谢云苔才算安心地用了个晚膳。晚膳之后她有两刻小歇的工夫,她就找了本书来读。俄而听见有人叩门,谢云苔忙去将门打开,便见外头是府中两位嬷嬷中的一个。 谢云苔忙退开半步请嬷嬷进来,那嬷嬷迈进门槛,面容和善地笑说:「晚上不必你守在书房了。我去给你备水,你好好沐浴更衣。」 谢云苔一时不解:「沐浴更衣干什么?」 正要提步离开的嬷嬷回看过来,一脸的好笑。是以不必这嬷嬷答话,谢云苔猛然反应过来。 意思是苏衔要她今晚…… 她骤然面红耳赤,绯红一直染到耳根。嬷嬷见状便知她懂了,一笑:「那我去了,在公子卧房边的西厢房,一会儿备好了直接叫人来喊你。」 谢云苔想应一声,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见嬷嬷在等她回应,迫着自己点了点头,嬷嬷没再多言,就离开了。 房门阖上,谢云苔没了看书的闲心,木讷地坐到床边,脑子里半晌都是空的。 入府后发觉府里只有她一个年轻丫鬟,她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眼下就这么来了,她又好像自己从未料到一般,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似是太突然了一点。 转念想想,其实又没什么可觉得突然的。她是什么身份,苏衔又是什么身份?她在他身边伺候,这种事难道还能要求他提前知会一声、让她准备几日不成?想也是没那个道理的。 可她仍是久久懵着,说不清自己在懵什么,就是回不过劲来。 房门在一刻后再度被叩响,谢云苔怔怔抬头,深缓了两口气静下心绪,再度上前开门。 门外仍是方才那位嬷嬷,慈眉善目地领着她走。她所住的这方院子隔壁是苏衔的书房,但苏衔其实还有一处单独的卧房,离此处有些距离,很是绕了一段路才到。 第9章 苏衔尚在书房之中没有回来,院子里安安静静,正屋连灯也没点。唯用作浴房的西厢房里亮着灯火,嬷嬷为她推开门,她便看到里面氤氲着的水气。 谢云苔走进去,便注意到浴桶中飘着色泽红艳的花瓣。旁边矮柜上,寝衣与擦身的帕子都备好了,遥遥一看就知都是上好的料子,是她从前家境时也没见过的上好绸缎。 嬷嬷跟她说:「姑娘,我在外面守着。你若有事,就喊我一声。」 谢云苔怔怔点头:「好。」 继而浴房的门阖上,她木讷地站在那儿,又在某一刻突然回神,僵硬地抬手褪去身上的衣服。 她虽然早就想过这一天,但并未想过自己在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自己原来会这么顺从。 别无选择之下,除却顺从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身子浸进飘着花香的热水里,谢云苔紧绷的身子一松,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自己为何早知有这一天还会这样低落了——因为在她心里,这件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呀!她原该在程颐科考后与他成婚,然后迎来她期待多时的洞房花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睡了。 家里的事情出得太突然,谁都没有准备,她不及多想就已然投身事中忙着帮母亲应付,偶尔独自静想仍会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但现下的事情,让一切都变得真切了,加倍的真切了。 从前的安稳脆弱不堪,在一夕间就已支离破碎。 谢云苔越想越难过,眼泪一流就没完没了。她撩起水来将眼泪颇掉,眼泪便和水融在一起,花香也变得咸咸苦苦的。 等她穿好衣服拉开门,那位嬷嬷就进了浴房来,让她坐到妆台前帮她绞干头发。谢云苔一头长发乌亮柔顺,嬷嬷边梳边夸,言毕看看她泛红的眼眶,又温声劝道:「姑娘别怕,咱们公子很疼人的。」 谢云苔蹙起秀眉从镜中看她:很疼人? 穿错衣服就剁手指的那种「疼」么? 但嬷嬷没再看她,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取了件厚实的斗篷来为她披上:「姑娘先去房里等吧,公子大概也快过来了。」 谢云苔没多说话,点点头,披着斗篷走出西厢房一看,才发现外面在飘雪。从回廊步入卧房,她脱掉斗篷就只剩了寝衣。这明显是男人住处的房间便令她局促不安起来,她望着四周,只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先一步上了床,缩进被子里。 书房之中,嬷嬷刚来回了话说谢氏已准备妥当,周穆便看到苏衔唇角勾起一弧笑。 他执着笔正写明日早朝要用的折子,这一弧笑直至落笔都没淡去。周穆打量着他问:「公子很喜欢这谢氏?」 「倒也没有。」苏衔仰在靠背上,顿了顿又说,「好玩啊。」 对他狗腿得毫不掩饰的人他见过很多,美人儿他亦见过很多。但身为美人儿还狗腿得毫不掩饰,半分矜持也没有的人,他没见过啊。 不知这种小美人儿在床上什么样。 苏衔怀着好奇,将写罢的奏章读了一遍,便向外走去。 他习武多年,且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只练拳脚上的外功,一身工夫皆由皇帝身边的暗营所授,内功比外功更为深厚。是以纵已大雪漫天,他也并未多加衣服,一袭单衣直接步入雪中,走了半露才想起来:小美人儿怕是要嫌他冷。 凝神细想,苏衔颇有兴致地扯了下嘴角,倒想知道他若身上冰凉凉地去见她,这狗腿小美人儿会怎么做了。 不多时他步入卧房,迈进门槛,没看见人。又走了两步,他才看到她已缩进被子里,不禁神情复杂地多看了那团被子两眼。 府中先前已有过八个通房,还没有哪个在他第一次来时就这样直接躺进被中。她们大多会先自己找点事干,或是读一读书,或是侧卧茶榻上尝两道点心,姿态优雅地等着他来。 小狗腿果然不太一样。 苏衔褪了外衣走过去,坐到床边,这才看出她是背对着他躺着的,头还蒙在被子里,他一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兀自笑了声,苏衔碰了碰她的后背:「谢云苔。」 锦被之中,谢云苔身形一僵。 她方才不知怎的就又不知不觉流了眼泪,隐隐察觉一股寒气逼来,正手忙脚乱地将眼泪抹掉,他就直接这样叫了她。 她心中挣扎了一下,知道不能不理他,揭开被子,缓缓翻过身:「公子……」 她低垂着眉眼掩饰哭过的痕迹,但泛红的眼圈实在明显。苏衔皱眉:「哭什么?」 谢云苔咬住樱唇,使劲地咬着,摇头:「没事。」 「什么没事。」苏衔半躺下来,以手支颐,不耐地看着她。她这般在床上哭,看着像他欺负了她。 第10章 然他口气一沉,就见她娇容绷紧,竭力地将泪意往回忍去,看上去更像他欺负她了。 苏衔无奈,伸手抚过她的脸颊:「不怕啊,爷很疼人的。」 谢云苔点点头,讷讷地应了声「嗯」。 苏衔眉心蹙得更深了两分。 他初时确是只当她是害怕,但这两句交谈间倒觉得恐惧并无那么多,委屈倒很明显。他有点失了耐性,但人在自己床上,又禁不住多看两眼,没好气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谢云苔紧紧闭着口,娇软的粉唇抿得发白。 苏衔的耐心显得更差了:「说。你老实说我不怪你。」 谢云苔微微一栗,心下鬼使神差地为他补上了后半句——不说实话把你十个指头全剁了! 她羽睫轻颤起来,一滴挂在睫上的泪珠落到枕头上,张了张口,终于说了话:「公子能不能……」 苏衔冷淡地睇着她。 「能不能……」她没底气地又低下眼帘,声音越来越虚,「能不能放过奴婢……」 苏衔额上青筋一跳:「这叫什么话?」 怒火激出恐惧,纤纤十指蓦地伸来,一把攥在他衣袖上。滞了滞,她又怯怯地缩回手去。 大概是因话已起了头,谢云苔才巨大的恐惧之后倏尔冷静下来。美眸低垂着,声音变得平静:「奴婢是有婚约的,便是公子今天看到的那人……奴婢也不知自己卖进来是要当通房的。」 顿一顿声,她再度抬眸,一双美目泪汪汪地望着他,小心地轻轻问他:「公子放过奴婢,可以么?打发奴婢去做什么都可以,奴婢都会好好做的。」 她的言辞认真恳切。 话已经说了,她能想到的最差的结果是他现在就要了她的命。但若他肯打发她去做别的呢?若他成心把府里的脏活累活都压给她,她可能会死,可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谢云苔说完心跳已快到极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眨眼都不敢眨一下。 她于是看到面前与她对视的双眼一分分眯起,透出的冷意让人望而生寒。 过了半晌,他就这样眯着寒涔涔的眼睛向她伸出手,手探入衣襟揽在她腰间,触及肌肤的刹那让她一阵颤栗。 谢云苔牙关咬紧,不敢硬挣也不敢说话。只好闭上眼睛,视死如归一般。 面前突然一热,他凑到跟前鼻息扑在她脸上:「听话啊——」他懒懒地拖长尾音,「进了爷的府就是爷的人,你那个未婚夫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东西,小美人儿咱不要他了。」 他口吻戏谑,但心里确是这样想的。白日里一见,他原以为他们真是兄妹关系,那家中出了事,妹妹偷溜出来卖了身为家中解困,当兄长的日后还要撑起家里,一时只能任由妹妹留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 可若是未婚夫,但凡心里真有她几分,这般态度就都显得太不疼不痒了一点。 谢云苔却眉心一皱:「公子别这样说……」 「这么喜欢他?」苏衔淡看着她,眉间的不快一分分漫开,最终渗出一声冷笑:「那不如把你卖进窑子,换钱再买一个来。」 谢云苔后脊一紧,心里的支撑一下子崩了! 「公子!」她惊坐起身,眼泪蓦然又涌出来,磕磕巴巴地抽噎着,「不要……不要!奴婢愿意的!」 苏衔仍那样淡看着她,一语不发。便见她僵了僵,贝齿紧咬住嘴唇,双手瑟缩着伸向他。 他蹙眉,眼看她的手一直伸到他腰际,生疏而恐惧地解他的腰带。 苏衔:「……」 「够了。」他拨开她的手,烦躁地翻身下床。立在床边再侧首定睛,床上少女眸中惧意已更甚三分,剪水双瞳中仍盈着泪,却被这份惧意震得再流不下一滴。她紧紧地盯着他:「公子……」 声音娇软,可怜兮兮的。 苏衔一腔怒火莫名地发不出来,不禁胸口憋闷。深吸一口气,他生硬道:「不许哭,睡觉!」 谢云苔瞬间闭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正当她思忖他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回房睡觉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又躺回来。她面色一白,却见他扯过被子一盖,翻身背对着她自顾自地睡了。 谢云苔心惊肉跳地看着他,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就这样跟他睡。她就这样怔怔地枯坐着,一直坐到屋里案上留下的烛台燃尽,在呲啦一声中熄灭,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谢云苔侧耳听了听,他的呼吸已然平稳,应是睡熟了。她便轻手轻脚地摸下了榻,半分也不敢碰到他,悄无声息地寻向对面的茶榻。 茶榻是一方供人饮茶的木制大椅,正当中有榻桌,用以放些茶和点心,两旁有方垫供人落座品茶。方垫之下亦还有一整块厚实的软垫铺满整个榻面,冷是不会冷的。 第11章 只是没有被子。 谢云苔站在茶榻前短暂地犹豫,便躺了上去,供人落座的方垫折了一折当做枕头,打算这样凑合睡上一会儿,再在天明前悄悄回床上去。 几步外的床上,苏衔冷冷地看着她。 他睡觉极轻,她一动他就醒了。多年的习武又令他夜视能力极好,便眼看着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溜走。 呵,他看她是嫌命长。 苏衔心下冷笑,翻身平躺,望着床帐生闷气。 花钱买来的小通房洗得香喷喷的躺到他床上,却硬是不给睡,他这算被仙人跳了吧?! 在黑暗里兀自撇了下嘴,他又往茶榻那边乜了一眼。 要不一掌拍死得了。 苏衔眼底溢出一层阴狠,盯了她半晌,终是摇头,翻身不再理会。 早朝是卯时上朝,朝臣们多要到得早些,加之更衣盥洗与路上无不需要时间,住得远些的大约丑时就该起床了,离皇宫近些的最多也就睡到寅时初刻。 苏衔照例是丑时末刻起床,两个小厮端着水进来,看一眼刚从床边起身的他,再看一眼茶榻上缩着的谢云苔,无不露出惊色。苏衔眸光一沉:「看什么。」 两个人又忙低下眼,放下水匆匆退出去。 苏衔盥洗时不喜有人在旁,更衣只要不是元日大朝会一类要穿格外复杂的朝服的时候亦不需有人在身边,当下便径自踱去漱了口洗了脸。要穿的衣服每晚有人为他先行理好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他拿起来往屏风后走,临离屏风还有半步,听到一声小小的喷嚏声。 「阿嚏——」声音轻而短促,苏衔驻足,挑眉看过去,侧躺茶榻上的娇小身影缩得更紧了点。 咂了声嘴,他将衣服先放去了屏风后,不耐地踱向茶榻,抱臂立在旁边看。 原来她这么小啊? 茶榻也就不到三尺宽,一般只供人坐,若挪开正当中的榻桌倒可勉强供一人躺下。但她没挪榻桌,直接蜷缩在了一侧,脚与边缘处竟还能留出一小截距离。 茶榻上没有被子,她显然觉得冷,缩得紧紧的,白绸子的中衣软软地覆在她身上,让她像个糯米团子。 苏衔看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察觉,可见一个喷嚏之后就又睡沉了。他无奈,转身踱去床边,抱过被子甩开,盖到她身上。 冰凉糯米团察觉暖意,胳膊立刻一动,把被子抱紧了。 啧。 苏衔轻啧着笑了声,不再理她,回屏风后去更衣了。 茶榻旁边就是窗,随着晨光渐浓,光束透过窗纸斜映到谢云苔脸上,她便是被这光芒「烤」醒的。睁眼时总有一瞬的恍惚,她揉着眼睛定了定神,面前是榻桌的桌子腿。 嗯? 怔了一下,谢云苔陡然回神,猛地惊坐起来。下一刹她便看到对面的床上已空荡荡没有人影,脑中嗡地一声。 她没能赶在他起床前溜回去……入睡前她明明一直在提醒自己不可睡沉,明明是怀着这个念头入睡的,可不知怎的还是睡熟了。 僵坐半晌,她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这床被子好像就是他昨晚盖的那床? 一股更加浓烈的不安涌上来,她望向床榻,仔细看了一眼——是了,床上还有一床杏色的锦被,昨天在她脚边的地方。她溜下床时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它拿走,但怕惊动他,没敢。 现下身上这床是暗蓝色的,是他昨天盖的。 谢云苔心惊到头脑发胀,不敢再多躺,匆匆起身更衣。她的衣裙也是昨天就提前在屋里备好的,她手忙脚乱地换好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才敢好好梳洗。 等他回来,她该怎么办?他会不会真的把她卖到窑子里去呀…… 谢云苔想到这个,心跳就总要慌上两拍。同时又还是有条不紊地换上了一袭绿衣,一会儿还得好好给他上茶。 卖身契是她自己按了手印的,他想把她卖去哪里她都没得选。她只能接着好好做她能做的事,尽量让他看她顺眼一点儿。 苏衔在两刻后回到府中,进书房刚坐定,一抹绿影映入余光。 苏衔眯眼,没抬头:「睡够了?」 谢云苔闷闷地嗯了声,死死低着头,把茶盏放到他手边。而后她就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苏衔不看就知,一会儿要研墨,她换衣服去了。 蠢死她。 苏衔越想越好笑,想想今天似乎也没什么很着急的事,便在她再度进来时抬起头:「随我出趟门。」 刚换好一袭白衣的谢云苔僵在门口,出门见人是必不能穿一身白的。其实依照当下的风俗,唯有孝期才会穿白衣,他让她穿一身白戳在书房里研墨也很奇怪。 僵立一息,谢云苔低头:「奴婢去更衣。」 第12章 苏衔敛住呼之欲出的笑意,在她往外退时平静开口:「穿蓝衣。」 他边说边拿起本册子随意翻着,想着她昨天一袭蓝裙的样子暗自撇嘴。 昨天她打扮得极美,一身宝蓝衣裙将她衬得像一只漂亮的小孔雀。 呵,在他府里当着通房,不让他睡,打扮得那么漂亮还是给旁人看的? 他也要看。 谢云苔见他绝口不提昨晚之事,只当他不在意了,哪知他心下还在斗气。只一壁往外退一壁在心里念:随他出去要穿蓝衣,随他出去要穿蓝衣! 谢云苔不敢让他多等,换衣服换得极快,出门时却还是见到苏衔已等在书房院门口,淡泊地扫她一眼,就举步往外去:「走。」 走出府门,马车早已备好。苏衔坐进马车中,谢云苔坐到车辕上。马夫挥鞭驭马间她不免向后微倾,转而惊觉这并非马车驶起带来的自然微倾——一股力道抓住她后领将她一把向车中拽去。 谢云苔惊叫出声,车夫一惊。转眼看清她并非摔下了车而是入了车厢,自不多嘴,只作未觉。 车中,谢云苔惊魂不定地望着苏衔。他将她拢在怀里,上挑的眉眼微微凛着,又含三分笑,嘴角轻轻扯了下:「陪我坐。」 这副样子有点痞,那股妖异涌得更浓。谢云苔不由自主地拢住衣领:「公子,奴婢还是……」 「昨晚不动你是我乐意。」苏衔松开她,向另一旁微倾,修长的手指支住额头,「不是你占理。」 说罢便又看到她樱唇紧紧一抿,乖巧地不吭气了。苏衔满意地挪开剐在她面上的视线。 小丫头话太多,昨晚他就不该给她机会让她废话,一口吃了多省事? 无奈地舒气,苏衔阖上眼睛。谢云苔见他不再说话,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她于是便看到他阖目小歇的样子。他剑眉如旧,眼睫低垂,五官扫尽刚才那几分威胁与痞意竟显得很是沉静。 身为一个男人,他长得也过于精致了。谢云苔心里暗道。 她不再多看,转过头望向窗外。车厢两侧都有小窗,床上挂着帘子。眼下冬日寒凉,她怕扰他歇息不敢擅自将帘子揭开,但马车颠簸中车帘原也常被颠起,窗外的街景映入眼帘。 过了约莫一刻,马车停住。她原以为他是要去见见哪位同僚,然而车外小楼上悬着的牌匾上却堪堪写着三个字:醉香楼。 这是…… 他昨晚所言撞入脑海,谢云苔惊愕扭头。 苏衔理所当然直接下车,谢云苔一时很想缩在车里不动,但车夫不解地回过头:「姑娘,到了。」 她便只好也下车。再者,倘若他真拿定主意要卖了她,她躲也没用。 苏衔似乎没注意到她迟了一步,大步流星已往里走去。这一处的青楼酒肆都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来得起的,白日里多不开门,以便楼里的姑娘们好好休整。谢云苔疾步跟上苏衔时他已推门进了大门,却是又往里走了几步才有人迎出来。 「……大人。」从后厨迎出来的伙计显是认得他,躬了躬身便向二楼寻去。不多时老鸨就亲自迎下来,带着满面的笑意:「哟,大人可有日子没来了。」 过分的谄媚令谢云苔打了个寒噤,老鸨却是见多识广,见了这样带着个小姑娘来逛窑子的场面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视她为无物,热络地招呼那伙计去备酒备菜,又让人直接闩上门,以免旁人来搅扰贵客。 门闩上,伙计旋也告退。一楼的厅里安静下来,谢云苔愈发头皮发麻,生怕苏衔下一瞬就要开口给她谈个价。 老鸨忽而颜色一变,方才的热情谄媚一扫而空,恭肃欠身:「大人这边请。」 苏衔颔首,随着那老鸨拾阶而上。谢云苔忙跟上他,他脚下略微一停,偏头:「在楼下等着,不许偷听。」 语声淡泊,令谢云苔缩了下脖子。他并不等她回话,就继续随老鸨上了楼。谢云苔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他,看到他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房门随之阖上。 看来不是要卖了她,还好还好。 她松气,左右看看,没有客人,正厅的桌子都空着,就随便坐去了一张案桌旁边。不多时那伙计端了菜出来,见苏衔人影不见愣了一下,也没多问,直接将菜端来放到她面前。 这些有名的青楼中厨艺也是一等一的,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放在面前颇是勾人食欲。但谢云苔看了看,还是算了——他之前说过那样的话,这里又恰是青楼,谁知菜里有什么? 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既不动筷子也不四处乱看。过了最多也就一刻工夫,苏衔就又下了楼来。 几是在余光扫见他的身影的一刹,谢云苔就如同触动机关般猛地弹起了身,旋即注意到他的面色。 第13章 苏衔阴着张脸,扫了眼桌上的菜,摸了锭银子放在桌上结账,接着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一语不发,更没理她。 谢云苔一慌,提步去追:「公子……」他好似没听见,追近几步,她又唤了声,「公子。」 这回他停住脚,那张阴得可怕的脸转过来,冷涔涔地睇向她。 谢云苔不禁往后一缩,他面露不耐:「什么事,说。」 谢云苔咬咬嘴唇,小心道:「菜不是奴婢点的……是他们直接端来的。」 「……」苏衔皱眉一瞬,意识到这解释从何而来,无语地继续往前走,「跟你没关系。」 她一时怔忪,他便已上了车,她微微送气,忙跟上去,坐在车辕上。 车厢里又传来阴沉沉的一声:「进来。」 谢云苔屏息,不敢争辩,闷头钻进车厢。 马车很快驶起来,苏衔自马车驶起来就不再说话了,又是那副阖目静歇的样子。这回谢云苔却没了看风景的心情,美眸划来划去,一直在打量他。 他心情不好不是因为那桌子菜,那是为什么? 她从前自没来过青楼,却也知这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寻欢作乐,似乎就不该这样快就结束,人人都说这些有名的青楼之中,名妓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单是听个曲儿下个棋似乎也不该这么快吧? 莫不是他让人拒之门外了? 这猜测让谢云苔面色僵了一下。偷眼看看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呀。 他堂堂丞相,权势滔天,还姿容俊美,不似那些脑满肠肥的昏官,哪至于被青楼的姑娘拒之门外?难不成楼里的姑娘嫌他名气太差?可若是那样,她们就不怕自己死在他手里么? 谢云苔觉得说不通,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能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他进青楼一趟就脸黑成这样了。 再细想想,昨天她推拒了他,今天又在青楼碰壁,感觉糟糕在所难免。 谢云苔觉得这样让他憋着一口气不是办法。火气这个东西最不能憋,越憋越厉害,她可不想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眉目一转,她目光投向他的身侧。他身侧靠近车壁的地方是只矮柜,这样的柜中放的多是些茶点,免得长途跋涉过时会饿。谢云苔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前绕过去,跪坐到矮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 苏衔听到响动,不快地抬起眼皮,便看到一只小蓝孔雀正认认真真地往柜子里张望。 张望片刻,她将茶壶端了出来。斟满一杯,将壶收好,又站起身。 苏衔只做不觉地重新闭上眼睛。 谢云苔坐到他身侧,心下打了遍腹稿,轻轻开口:「公子,喝盏茶么?」 这声音甜甜软软。 苏衔睁开眼,神色古怪地打量起她来。谢云苔在他的注视中很容易慌神,即刻低下眼睛,茶盏仍举着,等着他的反应。 两息之后,他将茶盏接过去,却没喝。她听到他一声笑:「谢云苔。」 连名带姓,又令她打了个寒噤,后脊绷直。 他喝了口茶:「你真的很不会勾引人。」 「勾引」二字,激得她双颊骤红:「公子这是什么话……」她怔怔地望着他争辩,「奴婢没想勾……勾引公子的!」 她不懂他怎么会这样想,若她要勾引他,昨天何必推拒? 苏衔哦了声,又抿茶:「我用错了词——我是想说,小狗腿你真的很不会讨好人。」 「……」谢云苔反驳不出了。她确是不会讨好人,过去的十五年她人生平顺,没有什么人需要她去讨好,现下做这些她都是摸索着来的。 短暂的局促后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小狗腿……」 苏衔嗤地笑出声,信手将茶盏放在矮柜的柜面上,朝她伸手:「过来。」 谢云苔迟疑地凑近,他点点自己的脸颊。她不解,他那双妖异十足的眼睛眯得弯弯的看过来:「亲一口。」 谢云苔瞠目结舌。 讶色太过明显,他眼中顿生不满:「谢云苔,我再说一遍——」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昨天不动你,是我乐意。」 不是她占理。 谢云苔双肩紧绷,心中挣扎不已。讷讷地与他对视了会儿,硬着头皮挪近了两寸。 她本就与他离得不远,再挪近这两寸就几乎紧挨着了。但他要她亲他…… 她樱唇抿到发白,松开的一瞬骤然恢复血色,而后再度抿到发白,还是没法做这样的事。 苏衔一分分皱了眉头,等得不耐,索性伸手将她一揽。 「哎——」谢云苔吸着气惊叫,声音刚发出来,额上一热。他面无表情地吻下来,薄唇不讲理地按在她额上,不松。 她心惊肉跳,又不敢动,面红心跳地由着他箍着她。过了半晌,他总算把她松开。 第14章 撇一撇嘴,苏衔看向窗外:「没劲。」 谢云苔:「……」 这个人真是不讲理的,硬凑过来亲她,还要抱怨没劲。 不多时回到府中,临到书房门口,谢云苔朝他一福就回了房。因为她是穿着一袭蓝衫与他出去的,一会儿还要给他上茶,得换绿衣。 待得她端着茶走进书房,他正大刺刺地倚着靠背,一条腿搭在案面上:「谢云苔——」他懒洋洋地叫她。 大约是因为这回的声音里带着几缕散漫的笑,她没打哆嗦,低眉顺眼地上前放下茶,小声询问:「公子怎么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奴婢,听着好像奴婢犯了错。」 苏衔一哂:「我叫人都是这样叫的。」 瞎说。她声音放得更轻:「叫穆叔明明就不是这样。」 他对管家周穆的称呼与府中旁人一样,都是叫穆叔的。 「穆叔不一样。」苏衔简短道,跟着就一指砚台,「快研墨,我有急信要回。」 「……」谢云苔僵立一瞬,迅速后退,「奴婢去更衣!」 退到门口一转身,她听到背后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毫不掩饰,酣畅淋漓。 笑什么笑。 她不解地回头,他正伏在案上大笑,她只能看到他肩头直颤。想了想仍不明就里,她只好先走了,更完衣好来给他研墨。 「哈哈哈哈——」苏衔恶作剧得逞,笑得十分愉快。 他适才突发奇想,想他若在她上完茶时即刻要墨,她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或者生个气什么的,结果她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去更衣。 戏弄她怎么这么容易,蠢死了,而且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欺负了都不知道。 苏衔不知不觉心情好了起来——算了,不跟傻子较劲,仙人跳的事情不怪她了。 再度靠向椅背,他枕着双手,眸光微凛。 方才在青楼里所闻之事…… 他走出书房,去厢房喊来周穆:「找沈小飞来。」 此后一连几日苏衔都很忙。早朝多是上午就会散,但他常要忙到傍晚才回府。府里没什么别的活儿给谢云苔,谢云苔就只得成日成日地闲着。其间林诗蘅来找过苏衔两回,见了谢云苔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但这毕竟是苏衔的府邸,又有周穆在旁镇着,谢云苔大大方方应对,她也不敢真闹出什么,最终都是忿忿离开。 如此不多时就到了年关。新年家家团圆,百官也都可歇上一歇。苏衔从腊月廿七便开始睡懒觉,过得像是要长在床上生根发芽。谢云苔若进屋去送饭,还常能看到他睡得四仰八叉,姿势潇洒随意地就像在墙根下把自己抻开晒暖的大猫。 脑中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对比时谢云苔心中古怪了许久,最终暗暗揶揄他就算是猫也必是只脾气难缠让人不敢招惹的猫,就算好像好心人路过也会小心翼翼,不敢伸手去摸的那种。 如此她自然不会在他睡觉时去扰他,每每放下饭菜就赶紧溜走,一点声响都不多出。 然而除夕下午,她被迫去扰了他。因为宫里来了人,请他入宫参宴,周穆在这日告假回家过年去了,苏衔跟前的事只得她来应付。 谢云苔便想自己进屋叫苏衔起床,那来请人的年轻宦官倒很是谨慎,赔着笑说:「师父让小的务必亲自侍奉丞相大人入宫,小的跟姑娘一同进去吧。」 谢云苔想想,万一苏衔因被搅扰清梦而生了火气,有个人分担也好。她便领着这宦官一道进了屋,宦官在离床榻还有几步时停住,她上前揭开床帐,轻手轻脚地推了推苏衔:「公子。」 苏衔背朝着她,没有反应。 她又推一推:「公子?」 苏衔不耐地翻过身来,眼皮抬了下,口中含糊:「嗯?」 谢云苔低眉顺眼:「有位御前的公公来了,说请您入宫参宴。」 这回苏衔睁开了眼睛。 视线从眼前姣好的面容上挪开,他看向几步外躬身侍立的宦官,一眼看出确是御前宫人的装束,苏衔烦乱地扯了个哈欠。 而后他朝谢云苔伸出手:「来。」 谢云苔浅怔:「干什么呀?」 他已抓住她的手,硬拉她坐到床边。谢云苔战战兢兢坐着,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扯着哈欠挣扎着挪动,头大刺刺地枕到她腿上。 谢云苔不由自主地浑身紧绷,他又抬起手,随意地拍拍她的脸:「美人儿在侧,宫宴有什么意思?不去。」 那宦官一僵,顿显为难:「相爷,您看这事……」目光思量着一转,他很快赔笑道,「要不您带美人儿同往,陛下必定也乐得一见。」 一瞬里,窒息地紧盯苏衔的谢云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眸光一凌,紧接着他撑身坐起来,一条腿蜷起,胳膊闲适地搭在膝上。 第15章 他阴涔涔地笑看着那宦官:「这美人儿是你能叫的?」 宦官一缩脖子——坏了! 他出宫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丞相跟前定要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不能让丞相挑出半点不是。他把事办坏了! 苏衔续道:「这又关陛下什么事?」 这一句明显比上一句更冷,那宦官虽不明就里也被吓住,膝头一软跪了下去,哆嗦着磕头:「大……大人,小的失言,大人您海涵,您海涵!」 「呵。」苏衔忽而又笑了。方才的厉色一扫而空,周身筋骨骤软,懒洋洋地躺回床上,「滚。」 「……」宦官嗓中噎住。谢云苔感到一束求助的目光向她投来,可她哪有胆子劝苏衔。 她只得说:「公公请回吧。」 「如夫人……」宦官的声音里已带哭腔。「如夫人」是对府中侧室客气的叫法,谢云苔这样在跟前伺候的人不论生得多美,都一看就不会是侧室身份,这声如夫人里便更多了些乞求的味道。 谢云苔静神一想便懂了他的为难,却也只好硬着心不做理会。 苏衔这样的脾气,她若是当着外人的面不与他站在一边,他恐怕真的是要卖了她的。 那宦官终是哭丧着脸告了退。谢云苔目送他离开,视线透过窗纸眼看人影远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苏衔:「公子真不入宫?」 「嗤。」他嗤之以鼻,哈欠连天,「普天之下,最无趣的就是宫中宴席,不去。」 谢云苔抿一抿唇,察言观色,觉得他心情好似也没有太差,试探着又说:「奴婢看那位公公回去不好交差,怕要受罚了……」 话音未落,他惺忪的目光一凝,落在她脸上。 她忙别开脸一避:「奴婢只这么一说。」 「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硬迫着她扭回脸来,「谢云苔——」 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声音,这几日下来她都习惯了。 他跟着不屑一笑:「你心眼儿这么好啊?」 「……」她抿唇,觉得他好像没生气,壮起胆子又问,「那公子去么?」 「不去。」他松开她。宫里要办那宦官是宫里的事,与他何干? 这结果于谢云苔而言在意料之中,若他真点头去了她才反要紧张,会劝几句不过是求个心里安生。 是以她不再多说,只又提起:「晨起时老夫人也遣了人来,请您晚上去家宴。」 她原当这也不过例行公事的一问,他却眸光一亮:「去。」 「?」谢云苔愣了,哑哑地看他。 苏衔坐起身,意味深长地笑着:「府里的家宴,比宫里有趣许多。」 一府的腌臜事,众人却都还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一家子人只是坐在一起他都觉得有趣。 谢云苔看着他的笑容缩了缩脖子。 她自看得出来,苏衔与家人必有什么旧怨。譬如上次的家宴,他与其说是去参宴的倒不如说是去找不痛快的。苏家众人的态度亦是怪得很,最明显的莫过于那股讨好——这样分明的讨好在家人间不常见,尤其是长辈对晚辈,哪怕晚辈在有出息,长辈也总该矜持几分才是。 除却讨好,又似还有些惧怕。谢云苔无从判断究竟还有什么事,只感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秘辛颇多。 傍晚时分,二人便一道往苏家那边去。按照大恒年俗,除夕这日不论男女尽穿红衣,但谢云苔想到他要求她穿蓝衣随他外出,便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宝蓝。 穿过正当中的府门,张灯结彩的节日喜庆便映入眼帘。不得不说,苏府那侧的年味要比苏衔这边浓厚得多——每一扇窗上都贴着窗花、每一处门上都挂着春联,月门一类的地方还贴着福字。二人穿过花园,偶尔能看到小孩子追打玩闹,爆竹声在不远处响起来,小孩子们一通欢笑。 走出花园,离设宴的花厅尚有一段距离,周围便静了一阵。在短暂的片刻里,谢云苔隐隐听见大人的叱骂声、和着小孩子的哭声,尖锐刺耳。 她循声望了眼,遥见不远处的院门内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哭,面前的大人在骂,又隐隐得见大人动了手。 谢云苔心下一搐,但苏衔没往那边看,她也不好去多管闲事。 不多时便入了花厅,厅中也是一片热闹。在年味的渲染下,众人看到苏衔时也比那日少了几分拘谨,不乏有人上前拱手贺年,苏衔只颔首为应。 又过不久,就开了席。宴席仍是一家一席,苏衔这一席也仍只他一人。谢云苔边为他夹菜斟酒盛汤边举目四顾,很快便发觉他似乎与这一切热闹都是割离的。 席上众人热热闹闹地互相道贺,无人敢理他;旁的晚辈去向长辈叩首拜年,他也并不上前。 第16章 整个花厅的喧闹中,唯他这一处是静的。他仿似置身无人之境,万事万物与他皆无干系。 酒过三巡,才终于有人上前与苏衔搭话,是个与谢云苔年纪相仿的姑娘。 谢云苔还记得林诗蘅的事,不禁心弦绷起,对方却毫无惧色,笑吟吟地将手中的两盅酒递给苏衔一盅:「我还道衔哥哥今日不会来了呢。」 苏衔笑笑:「别无他事,为什么不来?」说罢便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看起来与眼前之人并无隔阂。 谢云苔略微松气,与苏衔对坐的姑娘托腮打量她:「这位姐姐生得真美。」 苏衔嗤笑一声:「前几个不美么?」 听他与旁人这样点评她与另几位通房,谢云苔面上一红,苏流霜坦然道:「都不如这位姐姐美。」跟着一哂,又说,「衔哥哥,我定亲了呢,你要备礼给我!」 苏衔颔首,应了声好,苏流霜明眸轻眨:「衔哥哥也该早些成婚才是,免得过年还要这样孤零零的。」 「我怎么孤零零的了?」苏衔神情淡泊,自顾自又饮了口酒,「这不是都在宴上?」 苏流霜轻轻嘁了声:「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说话间忽有小孩子的打闹声传来,苏流霜噤声看去,正有一四五岁的女孩子边扭头喊着边往这边来:「别追我别追我!我不跟你玩!」 背后是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在追追打打,谢云苔忙上前去拦,然迟了一步,跑在最前的女孩子尚未回头已撞在苏衔身边,脑袋磕在椅子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苏衔挑眉侧首,小姑娘也回过头——天真无邪的眼眸对上苏衔冷眼的刹那,她好似被冻住,身子一缩,连头上磕青的一块都顾不上揉一下。 谢云苔多看了她两眼,依稀认出她似乎就是方才月门内那个挨了打的小姑娘。再看苏衔明显不悦的神色,她心里一紧,怕苏衔一时气不顺削这小姑娘俩手指头。 「……公子。」她轻轻一唤,却不及她开口说话,一仆妇疾步赶来:「哎,你这丫头!」 那仆妇一把将那小姑娘拉走。谢云苔举目,看到那小姑娘被带到不远处一桌席边,席上的中年妇人将她一把拉过,抬手便打:「你这丧门星!没规没矩,有娘生没娘养的!活该你爹也不要你!」 周围唰地静了一层。那妇人好似也蓦地想起了什么,声音一滞,她心虚地望向苏衔。 谢云苔浅怔,看到苏衔的眸光淡淡扫了那妇人一眼。周遭几桌席上都随着这一眼瞟过而蓦地静了,妇人的骂声噎在喉咙里,表情也僵着。 「她是谁?」苏衔薄唇轻启,谢云苔自然不知,但侍立在旁边席边的下人立即答了话:「那是……六爷的。六爷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知何时与窑子里的女人生了这么一个……」 到了嘴边的「孽种」两字被及时憋回,那小厮续说:「……这么一个女儿。早先家里都不知道,前阵子人突然被送了来,细一问才知那女人死了,府里只好养着。六爷还是不着家,老夫人就指了三爷和三夫人养她。」 众人的注目之中,苏衔活动了一下脖子,咔吧一响。 周围的每个人都一搐,好似自己被拧了脖子。 而后他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苏家家主苏重山。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却被苏流霜拉住。 「美人姐姐。」苏流霜含着笑意捏捏她的手,「我们不多事。」 两句话的工夫,苏衔已行至苏重山身侧:「爷爷。」 苏重山打了个激灵。方才他正听孙辈拜年,一享天伦之乐,没注意那边的争端。但这一声爷爷响起,他一下子就辨出了是谁。 不用旁人说,他都知道自己现下必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那声音他一听就知是苏衔,面前站着的也确实是苏衔,可苏衔叫他爷爷,他这辈子都没听过。 他一时甚至觉得苏衔是来索命的。 而苏衔也确是一副冤魂索命般的面无表情,他弯腰凑到苏重山耳边,周围的人立刻避瘟神般地避开数步,连在拜年的小辈们都被大人拉开了。 「那个。」苏衔抬起眼皮,引着苏重山看向那个小姑娘,「苏致伦的女儿,对吧。」 「……」苏重山莫名窒息,辨认了一下,立刻点头,「对,对对,怎么了?」 苏衔垂眸:「过继给我。」 苏重山一愕,满目惊悚地看他:「你说什么?」 「过继给我。」苏衔声色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重山吞了口口水:「可她跟你……」 苏致伦依辈分是他六叔,这女孩与他同辈。 「这辈分。」苏衔意有所指,沁出凌凌威胁:「关我屁事。」 苏重山滞住,几步外,二房次孙苏卿屹额上青筋暴起:「大哥,你……」但被其母方氏一把拉住。 第17章 苏衔淡看他一眼,不做理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小姑娘忐忑不安,想往后退,却被背后凶神恶煞的三夫人一推:「还不快赔不是!」 苏衔与苏重山说话时声音压得低,这一边是听不到的。三夫人只盼别因为这野种给自家招惹祸事,厉声又骂:「赔了不是自己滚回去跪着,别在这里添晦气!」 话音未落,凌凌投来的目光让她再度噎声。 三夫人抬眸,便见苏衔静静盯着她,脸色平淡无奇,目中亦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偏就是让她后脊发寒,哑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滞了半晌,三夫人赔笑:「衔、衔哥儿啊……你别与她计较……」 苏衔的目光这时挪开,移回小女孩面上,抬手轻抚她的额头:「想不想你爹?」 「想……」小女孩刚吐一字声音就虚了,怯怯地望一眼身边的三婶,又摇头,「不想。」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苏衔的目光刮过面前案上的几人,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叫声爹啊,爹带你回家。」 顷刻之间,小女孩怔住,少顷,惊喜在她眼中迸发。 「你就是我爹吗?!」她抱住苏衔的脖子,声音软软的,苏衔颔首:「嗯。」 他抱着小女孩回到席边,小女孩看到苏流霜,乖巧地低一低头:「四姐姐!」 「嘿,我从前骗你的。」苏流霜眨眨眼睛,「我不是你四姐姐,我是你四姑姑。」 小女孩懵住:「啊?」 「真的呀。」苏流霜指指苏衔,「你爹是我大哥哥,你要叫我四姑姑。」 「哦……」小女孩不疑有他,乖乖点头,叫了声「四姑姑」。 苏衔一睇谢云苔:「你先回去,让他们给她收拾个住处。」 谢云苔默不作声地一福,告退。 她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花厅,苏流霜犹自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至苏衔抬手打了个响指才回过神。 苏衔瞥着她:「看什么?」 苏流霜托腮,闲闲地拿了块点心喂给苏衔怀里的前堂妹现甥女:「我看这个美人姐姐比前几个好呢。」 花厅外,谢云苔拢着斗篷穿过花园,走向正当中的那扇大门,脑中翻来覆去地还是方才的事。 苏衔竟会发这样的善心,奇怪。更奇怪的是方才众人的反应。 这其中应是有什么事,她心里拿不太准,但有个大致的猜测。这猜测引起一股发觉秘密的心惊,惊异之余,又带来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苏衔这人…… 虽她先前一直觉得他实在不是个善人,但现下看来,可能也不好一概而论地说他是善是恶。 挥开这些杂念,谢云苔回到府中,亲自看了几处空着的院子,然后挑了一处最好的安排给那小女孩。房中的家具都是现成的,只要再添些被褥与摆设便好。 她选定了地方,小厮们就一丝不苟地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她又亲自将房中的衣柜案桌都擦了一遍,忙完时离子时还有些时候,谢云苔估摸着不等迈过年关宴席不会散,就又折回了苏家那边。 众人已从花厅中挪到花园里,齐赏烟花在天边盛开。花园很大,一家子几十口人各自找地方落座,间有小孩子四处玩闹,被不时窜起的烟花映着,让人眼花缭乱。 谢云苔找了一圈,才在凉亭里找到苏衔。这凉亭地势略高一些,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但苏衔独自「霸占」了这里,不仅亭中别无旁人,连亭子周围都见不到什么人影。 谢云苔步入亭中,看到那小女孩正坐在苏衔腿上,张望着天边的烟花。小女孩同时也注意到她,轻轻地试探:「娘?」 她误以为她与苏衔是夫妻。 谢云苔略显窘迫,弯腰一哂:「你不能叫我娘。」 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睛望着她:「那叫什么呀!」 谢云苔看向苏衔,苏衔想想:「叫姑姑。」 小姑娘就一点头:「姑姑好!」 这小姑娘生得娇娇软软,声音也甜,谢云苔不禁心也软下去,应了声哎,又问她:「你叫什么呀?」 「我叫苏净!」小姑娘脆生生答道,说着闷头想想,带着几分惑色又道,「我娘说,要爹知道我干干净净的。」 她眼眶一红,谢云苔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母亲去世了的事,知她是想念母亲,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这名字。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意在让孩子的父亲不要嫌弃,可谓用心良苦。 苏衔眉头微皱,转而又抿笑,缓缓道:「爹自然知道你干干净净的,但这个字不好看,像个小尼姑,爹给你换个字。」 苏净歪头:「小尼姑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苏衔无心多费口舌,将她一抱,放到地上,「爹要给你想想名字,你去玩。」 第18章 「好!」苏净很乖巧,点点头就跑了。谢云苔初时有些担心她这样的出身在别的小孩间要受欺负,转念又想明白了——受欺负也是从前的事,目下人被苏衔「抢」过来养着,哪有人敢欺负她? 她的目光随着苏净跑开的身形飘了一段,鬼使神差地笑说:「公子做了件好事。」 话一出口她蓦地回神,有些失措地看向苏衔,苏衔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半晌又恢复了那副懒懒的样子,轻笑:「有什么好不好事的。」 他摇着头:「就当养个宠物。」 可看起来明明不是养宠物呀! 谢云苔费解地看他,也不敢问,安安静静在旁束手站着。 又过约莫两刻,子时到了。京中各处的铜钟同时撞响,钟声袅袅传入府中,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 一阵分外的热闹之中,府中小聚彻底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地各回住处,苏衔走出凉亭不久看到苏净正跑回来,嬉笑着他怀里一扑,又转过头招招手:「四姑姑再见!」 「改日见呀。」苏流霜弯腰与她摆摆手,并未再与苏衔多言,只笑笑,便也径自回去了。 忙了大半日,这晚谢云苔睡得格外的好。翌日她不当值,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走进书房的小院就看见苏衔正拿着快酥糖欺负抢来的女儿。 他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块酥糖逗苏净,苏净想吃,可他一下下地往上举,就不让苏净够到。 谢云苔看着他,脑中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句:幼稚。 正一正色,她上前福身:「公子。」 「姑姑!」苏净回过身,笑意甜甜地告诉她,「爹爹给我改好名字啦!」 谢云苔美目一弯:「什么名字呀?」 「就……还是苏净呀。」苏净皱起小眉头看苏衔,苏衔轻嗤一笑,随口告诉谢云苔:「女字部的婧。」又问她,「什么事?」 「奴婢先前同穆叔告了假,想回家几天。」她欠一欠身,「公子若没事,奴婢这就回去了。」 苏衔点了头,并不多说什么,他这个人好像总是话不太多。 谢云苔福身,苏婧突然伸手,一把抓向苏衔刚放下来的手。这一抓自是抓到了酥糖,然力气太大,酥糖一下尽碎,碎了苏衔一手。 苏婧顿时慌神:「呀!我不是故意的……」 苏衔抬眸,沾着糖末的手在她鼻尖上一刮:「没事。」 谢云苔即道:「奴婢去打水来。」言毕转身去了厢房,打了盆温水来让苏衔洗了手,便告退回了房,收拾了几件衣裳就离了府。 周穆事先与她说过,府中下人若家在附近,都可直接用府里的马车回去。谢云苔的家就在京城西边的嘉县,便早早地与一位车夫说好了送她回去,她出府时那车夫已等在门口,毫无耽搁地开始赶路,傍晚时就到了。 马车停在县口,谢云苔道了谢,独自走进去。 嘉县并不大,纵横各三五条街巷,每条巷约莫二十丈深。若放在别处大概不过是个村子,只因身在京城附近,大家过得都还算富庶,便称了县,亦有朝廷派来的县令为父母官。 谢家就在东边的第二条巷子里,宅子原与自家开的镖局紧邻着。后来家里被劫了镖,主顾押了谢云苔的父亲谢长远为质索要赔偿,家里迫不得已将镖局卖了,原本的镖局就成了一家当铺,但家仍在那里。 这条巷子谢云苔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巷中的每一户人家她都熟识,就连夜色下每一盏挂在檐下的笼灯都是眼熟的。这样的熟悉现下却激起了一股触景伤情的意味,谢云苔一路无话,越走心里越沉。 不远了,再有三两丈远就是家。她长缓口气,蕴出笑来,想让父母看见她高高兴兴的样子。 上前叩一叩门,院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苔正要开口喊娘,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令她一愣。 这人是小厮的装束,但自家中出事以来,几个寻常仆婢都已遣散,卖身的两个迫不得已也只好发卖了换钱。眼下家里也仍未脱困,理当没钱再行雇人才是。 那人也打量着她,先一步发问:「姑娘,你找谁啊?」 谢云苔回神,如实道:「我是这家的女儿,回来看看爹娘。」 「哦。」小厮眸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了些,「谢家那个卖了身的女儿?」 「卖身」二字多少令人不堪,谢云苔微滞,还是点头承认了:「是。」 「你倒还敢回来?」那小厮冷笑一身,不由分说地就要关门。谢云苔一把将门推住:「你干什么?!」 爹娘卖了宅子?不可能。她会去溜去卖身就是为了留住宅子,让一家人不至于露宿街头,爹娘必定明白她的意思。 再说就算真卖了,也总该让程颐去知会她一声。 第19章 小厮却锁起眉,蛮横地出了门来推她:「滚滚滚,你再在这儿挡着我可报官!」 吵嚷声在夜色下很是刺耳,谢云苔正欲争辩,几步外的一扇院门推开,院中的妇人朝她招手:「阿苔!」 谢云苔定睛一看:「宣婶婶?」 宣氏与谢家是多年的街坊,宣氏的丈夫郑凡更一直是谢长远手下的镖师,谢云苔亦是他们夫妻看着长大的。 「不吵了,快进来!」宣氏不由分说地出来拉她,「你爹娘都在我这里呢!」 谢云苔讶然,顿时顾不上那小厮,与宣氏一道进了院门,追问:「爹娘如何会在您家?」 宣氏边引着她往里走边摇头:「我都不知该如何与你说,唉……你去问你娘吧。婶婶只劝你一句,一会儿你莫要火气冲脑回家去理论,再吃了亏。」 谢云苔心弦微沉,先应了宣氏的话,便与宣氏一道进了屋。 郑家与谢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家,谢家早年算是富庶,家里有两进院子。郑家只有一进,夫妻俩却将正屋让给了谢氏夫妇住。谢长远进来还在调养身子,一日里总有大半日是睡着的,谢云苔的母亲苗氏听得门响转过脸,顿时眼眶一热:「阿苔——」 「娘。」谢云苔轻轻唤了声,终是忍不住急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住到郑叔这里来?」 「你可还好?」苗氏情绪激动,泪意涌出来,想起往事抬手要打她,手落下来又变得轻了,「你这孩子怎么主意这么大!卖身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我都好。」谢云苔攥住她的手,眼眶也红了,迫着自己笑,「娘您别担心,堂堂丞相岂是会薄待下人的?女儿好着呢。」 苗氏并不太信,定睛细看,见她气色尚可才放心了些,却是又说:「那丞相是什么名声,你当娘不知道!」 「民间乱传罢了。」谢云苔敷衍了句,垂眸笑笑,跟着再行追问,「家里到底又出什么事了?您快与我说说。」 「唉……」苗氏长声叹气,侧首看看谢长远,示意谢云苔出去说。二人便一道去了外屋,宣氏端了些谢云苔爱吃的点心来就走了,好让她们母女安心说话。 母女两个一同坐了半晌,苗氏的情绪才静下来些,跟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在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你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程颐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话说得谢云苔一惊:「怎么回事?」 苗氏又是叹气:「那日你趁夜离家去……去卖身,他拿了钱回来,我怪他没有拦住你,大吵一架他就出了门。」 谢云苔点点头:「这事女儿知道一点儿。」 那天程颐是追着她出来的,拗不过她才陪她一道去了牙婆那里。后来她与周穆签了卖身契,也是程颐拿着钱回了家,大吵一架之事程颐后来去见她时也提了一句。 苗氏却说:「他两日没有回来。也就是那么两日,这小子搭上了县令家的千金。」 谢云苔惊吸凉气:「母亲当真?没弄错?」 若是「两日」,那这件事出得可早,至少在程颐上次去见她之前就已出了。 「母亲岂能拿这种事骗你。」苗氏神情黯淡,「当时我与你爹正张罗着卖了宅子赎你出来,他突然回来,初时是哄我们说宅子卖不得,说你也不愿一家人喝西北风。后来大约是看哄不住,便索性翻了脸,说你已与相府签了卖身契,身在奴籍承继不得家产,这宅子便是他的。」 「当时家里真是大闹一场。你爹气得这便要拿着房契去找你,想用房契换你出来。程颐拦着不许,说什么若是听他的,待他高中自会为我们颐养天年,若不听他的,这便将我们扫地出门。」 「岂有这样的道理!」谢云苔变了颜色。 昔日程颐是逃荒到的嘉县,爹娘都死在了路上,是谢云苔的爹娘好心收养了他才让他活到现在。 苗氏却已气不起来,只笑音一声比一声更冷:「可还有更厉害的呢——县令家的千金后来竟带着人打上门来,就这样将我们轰出了门,硬说家产已该是程颐的。亏得你郑叔和宣婶收留,不然我们真是无处可去。」 「爹娘怎的不去京里找我?就算爹身子不好不方便走,也该给我个信儿!我纵不敢去求丞相,也总能在府里求人搭把手的。」谢云苔锁眉道。 转念一想却也懂了:「……是了,县令家的千金既敢上门来闹,那便是县令默许的了。」 县令既站在程颐那边,又如何会许他们入京?纵使她一个小小通房在丞相跟前人轻言微绝不敢在丞相面前搬弄是非,县令不必忌惮,可他们一旦入了京,豁出命去告御状总也是麻烦,扣在此处就让人放心得多了。县令又是此地父母官,但凡有心阻拦,寻常百姓哪有本事飞出去? 谢云苔心下正恼,宣氏又急急地寻了回来:「嫂嫂,阿苔!」 第20章 谢云苔与苗氏一并抬眸看去,宣氏道:「又来了,郑凡在外挡着呢,你们快躲一躲。」 谢云苔不解:「什么又来了?」 苗氏神色疲惫:「债主。」 一瞬里,谢云苔火气冲脑。 她大抵知道家里欠了些债,因为先前卖了镖局都不够赎父亲出来,只好四处拆解,后来父亲又要调养身子,亦不免要花钱。 可她卖身卖了几百两,苏衔先前赏下的那枚戒指也价值不菲,纵使仍不足以将各处借的钱都还清,理当也不至于让债主大年初一还要逼上门才是。 程颐这是从中贪了钱了。换言之,程颐早已有了异心,或许是从家中出事开始,也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王八羔子!」院门口一声粗犷的断喝,谢云苔定睛一看,谢凡正提了把大刀出去,「明知他们家产都叫那白眼狼占了去,你们找那白眼狼要债去啊!柿子捡软的捏的东西,老子剁了你们!」 「郑叔!」谢云苔一喊,提步出门。 「阿苔!」苗氏与宣氏都皆要拦她,她没理会,疾步行向门口。 几个要债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看见这么个娇俏的小姑娘,语气自然而然地软了几分:「你是什么人?」 「我是谢家的女儿。」谢云苔垂眸,「郑家叔婶与这债不相干,您几位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了。」 「哟呵,倒不知谢家还有这么个漂亮姑娘。」为首的那个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与同伴哈哈一笑,「我们不如就掳了她回去暖床,钱不要了!」 「行啊,这小美人儿长得是标致哩!」旁边那脸上有道横疤汉子也大笑起来,谢云苔没慌,垂眸莞尔:「这怕是不巧了,我月余前已自己去京里卖了身,您要抢人便不是与谢家抢人,是与我的主家抢人了。」 「嘿,这你不必管。」为首那汉子摆手,「总之你跟我们走,我就清了你家的账,你看这行吧?」 「这自然行。」谢云苔点点头,抬眼看他,露出些为难,「只怕您不敢与丞相大人说这理去。」 话音落定,几人如料一愕。 狐假虎威总是有用的。 面带横疤的那人带着几分不信打量她:「你入了丞相府?」 「我岂敢拿当朝丞相唬人?」夜色之下,少女清清冷冷地立着,柔荑抬起,抚了抚发髻上那支不见分毫杂色的白玉钗,「相爷现下无妻无妾,身边唯我一个通房。」 慢条斯理之间,颇有一股傲色。 对方却也并没这么容易被她吓住:「你少来这狐假虎威的一套!相爷身边只你一人又如何,不还是个通房丫头!他若真拿你当个宝贝,你家何至于这点钱也还不清!」 说着他笑起来,上前两步,大大咧咧地抬手欲摸谢云苔的脸:「还是跟哥儿几个走吧,哥儿几个必拿你当个宝贝。先清了你家的债不说,日后就算相爷真找上门来,哥儿几个大男人也必有担当,将你护得好好的。」 语中不做掩饰的欲|望令谢云苔心底直泛起一股恶心,修长的指甲直掐入手心,她才没让自己抬手便打。 「您那句话说得有理。」她抬眸,冷涔涔笑着迎上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睛,「相爷的的确确不拿我当个宝贝——咱们嘉县是什么地方,京城是什么地界?相爷又是怎样的身份?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话冷淡,语声末处又带了继续少女特有的赌气味道,听来倒更真了。 「所以在他眼里——」谢云苔低下眼帘,「您几位的命也未必是条命。他在不在意我有什么打紧?哪天心情不好想捏死个人出气想起您几位,差个人走一趟的事。」 这话倒把对方震住,几人彪形大汉都一滞。 谢云苔缓缓又道:「我们倒不如还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说清究竟欠多少、怎么还,日后几位便不必一次次跑上门追债,我与爹娘亦可安下心来好好筹钱,不必在提心吊胆之中分神,想来钱也会筹得快一些吧。」 几人相视一望,倒也被说服了些。他们在外放债无非是为了钱,见了美色一时心动难免,但也不至于为此忘了本来的营生,更不想为此开罪丞相,丢了命去。 那疤脸汉子就道:「好,那就好好说说。」说罢提步便往院中去,颇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郑凡眉头一竖要拦,谢云苔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就与他一同进了屋去。 进屋落座,那疤脸汉子倒不计较茶水上的招待,只要了算盘来。粗壮的手指一通打下来,道:「如今你们连本带息已是欠了两千两。」 「怎会这样多?」宣氏皱眉,为谢家争辩,「嫂嫂借钱之前早已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哪还会欠这许多,你们可不要讹人!」 那疤脸汉子一声狞笑,谢云苔倒先开了口:「不妨事。」 第21章 把脸汉子看她,她静静回看着:「我知道这位大哥没讹人,是按规矩办事。」 这人是当着他们的面打的算盘,一笔笔算下来,这数是无错的。之所以高,不过是因他们出来放债原就是赚的高利,日复一日利滚利地滚下来自然不低罢了。 她这般冷静,那疤脸汉子不禁多看她两眼,一笑:「到底是丞相府办事的,明理。」跟着又说,「这钱你们不还清,利就要一直滚,月月算来麻烦得很。不如这样,姑娘你给个准信儿,多长时间能还完,我按这时间将利息算好,再给你算出每个月应还的钱来,咱们都方便。」 对方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明白,可说是很讲江湖规矩了。谢云苔凝神,心下终还是禁不住有几分乱。 家里最多不过借了六七百两银子,三两个月下来便已成了两千两。两千两,这是个天价了,普通人家拿着这个钱过日子,能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而她在相府里的月银也不过是十两一个月,放在寻常百姓家亦不是笔小钱,与两千两比起来却成了杯水车薪。 她语气便放软了几分,客客气气道:「我家从前没这般借过钱,对这利息的算法也没个数,或要劳您多算几笔了——您可否先帮我算算,若一年还清,一个月该是多少?」 她声音好听,落入耳中若和风细雨。那疤脸汉子不觉间也多了耐心,一哂:「好说,你等着。」 言毕便是良久的安静,这样的利息算起来极是麻烦,一方屋里好半晌都只有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 烛火幽幽,将几人各不相同的神情都勾勒地更加分明:苗氏是一味地叹气,看着那算盘的数额越算越大就心忧,看着女儿又心疼;郑凡是心里有气,始终板着张脸,一柄大刀也仍握在手里,横眉立目地瞪着这几个要债的。宣氏怕夫君脾气上来真闹出人命,倒了碗茶水递给郑凡,趁机轻抚了抚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几个要债的则是神色最为平常,各自随意地立在屋里等着疤脸汉子算账,也不理会凶神恶煞的郑凡。 过了得有一刻,疤脸汉子终于舒了口气,停下了扒拉算盘的手:「好了,一年还清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七两。姑娘识理,我也退一步,零头便给你抹了,咱按五千两算。你若前头还得多还能低些,前头还得少就高些。」 谢云苔心里一沉——五千两,一个月便要还四百余两。 若是将年限支得更久,每个月的数自能低些,总额却也更大。若将年限缩短,利息低了总额自也会低,每个月却要还得更多。 咬一咬牙,她只得道:「好,那就一年为期。」 苗氏神色一慌:「阿苔……」 谢云苔顾不上回应母亲,定神想想,又问:「我再多问一句——倘使我立时就能还清呢?譬如三日五日、七日八日,这利息又该如何算?」 「立时还清啊……」疤脸汉子的目光扫过她,随即看出她不过是不甘心地一问,笑道,「你若有本事立时还清,漫说三五日、七八日,就是一个月内我也不多算你利息了,咱们就按这两千两算。」 「好。」谢云苔点头,续说,「几位都是嘉县本地人,是不是?」 疤脸汉子点头:「是。」 谢云苔:「既都在嘉县,我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原也会知道,我爹娘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如今账既算清,那日后但凡我家按时还着钱你们就再不许找上门扰我爹娘。」 「这个自然。」疤脸汉子笑一声,「你当我们愿意日日上门找这晦气?」 如此这般,两方谈得还算爽快。几人自知不受欢迎,让谢云苔立了个字据写明一个月还多少钱便走了。窗外夜色沉沉,窗内灯火通明,长幼四人分明都在一间屋里坐着,却是半晌也无人说一句话。 最终,郑凡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嫂子。」他看向苗氏,「这数太大,阿苔想筹也难,程颐那个白眼狼更指望不上。这么着吧,明日我将这宅子卖了,好歹先换些前来。」 苗氏忙道:「这使不得!」 宣氏也皱眉:「你也知道程颐那白眼狼指望不上,咱家再卖了,两家人一起喝西北风么?」 「不然还有什么法子?」郑凡反问,「一个月就要还四百多两,上哪儿弄钱去?」 「郑叔。」谢云苔定定开口,「您先别急。」 烛火映照下,少女姣好的面容下一片坚毅。能看得出她也是慌的,更是怕的,只是迫使自己不许乱了阵脚罢了。 「这宅子您卖了,一来是两家人都要露宿街头,二来就算卖个高价也仍顶不来一个月的债。」她边说边在心里细细地想着,谨慎地将主意来回来去想了几遍,续道,「我总归还在相府里。相爷我不敢招惹,但也总还可以试试可否与府中人借钱。如能借到,虽日后也是要慢慢还来,可总也比欠这高利的外债要强。」 第22章 「如是府里借不到,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不迟。」 她说罢,几个长辈都是又一阵沉默。 虽然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四百多两银子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她要每个月都与府里借出这么多钱在,怎么听都不是易事。 可现下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苗氏不忍心女儿受苦,却也更没道理让故交为了自家的麻烦卖了宅子。思虑再三,只得道:「那你试试,如是不行及时告诉家里,莫要自己硬撑,这是家里的事。」 「嗯。」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府去,尽早四处问上一问。爹爹醒来您也别告诉他这些了,亦别提我回来过,免得他知道方才这些事又要徒增烦忧,耽误了养身。」 苗氏摇头:「也没有这么急,你在家多歇两日……」 「我心里也不踏实。」谢云苔道。不论能否借得到都要心里有个数她才能安心。 苗氏劝不住她,只好点头答应,又说让她等等,径自折回屋中,不多时取了个包袱出来。 谢云苔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几块碎银,还有几件母亲一贯喜欢的首饰,大约是家里仅剩的值钱的东西了。 苗氏道:「你在府里总也有要使钱的地方,这你拿去,别太委屈了自己。」 谢云苔眼眶一热,顾及家里的情形并不想收,但终是没说出什么,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娘也别太担心我,爹还要您照顾。」 言毕她不再多留,谢了郑凡与宣氏一番便走了,她怕自己再多留哪怕一小会儿都会忍不住与母亲抱头痛哭。 意外来得突然,过去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凶恶突然杀到眼前,她不及反应便要与家人一起强撑。她以为这就是最难的了,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没看够她的笑话。 她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想了不知多少次,仍旧不明白程颐为何会那样。 爹娘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怎么能那样对他们? 他与她那样柔情蜜意过,又怎能那样骗她…… 他骗着她,又还要在去看望她时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说什么与爹娘一起等她回来的鬼话。她不曾有过半分怀疑,还为他冒死在相爷面前争辩。 原来全都是不值得的呀。 谢云苔浑浑噩噩地一直走到了县口,她与府中车夫原本说定的是后天回府,车夫便在将她送回后就先行回去了,眼下她只好与县口的驿站寻了马车与车夫载她回京。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谢云苔生怕惊扰旁人,一路轻手轻脚。到了自己所住的院门前一瞧,却见旁边书房院中的灯还亮着,再一定睛,又见周穆正从书房里出来。 谢云苔略作忖度,咬一咬牙,提步向他走去。 与府里人借钱,她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周穆了。他是管家,总比旁人更殷实一些,谢云苔这些日子与他也算熟络。 「穆叔。」谢云苔上前一唤,周穆一愣:「这么快就回来了?」 房中,苏衔手中狼毫一顿,眉心微锁,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知道谢云苔在与周穆说话,苏衔懒得运功细听,安心等到外面安静了,他一唤:「穆叔。」 周穆应声进屋,谢云苔怔了怔,也随进去。苏衔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翘着二郎腿倚在靠背上:「怎么了?」 「没什……」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隐瞒,然周穆直接开口:「她想问我借些钱,说是给父亲看病。」 苏衔随口:「借多少?」 周穆:「两千两。」 苏衔皱起眉头,谢云苔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但他仍定定地看着她,俄而一声笑:「两千两?这是看病还是人已经死了要大修陵寝丧葬一条龙啊——」 「……」谢云苔死死低着头,不敢回话。 苏衔面色一厉:「给我说实话。」 谢云苔肩头一紧,腿上也打了个软,就地跪下去。 苏衔暗自啧嘴,自顾自抿茶,慢条斯理地又道:「说,不然这就绑了你卖去醉香楼。」 谢云苔不敢再犹豫,强定心神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苏衔不动声色地一直盯着她,她一开始紧张得不知该将手往哪里放,后来不知不觉地摸到了裙带上,手指搓起了带子,搓出小小一个卷儿。白皙的手指因而变得有点泛红,和她泛红的眼圈一起晕染着她的委屈。 但等她说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笑了声:「告诉过你了,你那未婚夫不是什么好人。」 语罢微滞,他也意识到了点自己的恶劣。定睛再度看她,她没吭声,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 周穆询问道:「公子,您看着钱……借不借?」 苏衔咂了声:「我不管。」 又没同他借。 第23章 周穆了然。他清楚苏衔的性子,知道他说不管就真是懒得管,便递了个眼色示意谢云苔退出去,自己也随之退出门外。 「这钱我借你。」退出院门,周穆一喟,「但我家中钱款大多也是投在外面做生意的,你一口气要两千两我给不了你,一个月要四百余两我倒拿得出。」 谢云苔泛红的眼中绽出笑意,赶忙一福:「多谢您。我按月给您打借条,来日连本带利还您。」 「唉,还算什么利息。」周穆摆手,「我不能赚你这钱。」 谢云苔心中感激,自是千恩万谢,周穆笑笑,并不在意,只让她回房先去歇息,道年后钱庄开了门便去取钱给她。 谢云苔就依言回了房去,书房之中的人也将目光收回,阴沉地撇嘴。 无聊。 这小狗腿真是没有一点为人通房的自觉,点头哈腰地讨好归讨好,想旁的女人一般找着茬地勾引他一点也不会。这般困局放在面前,她竟都不知来磨一磨他,却去与穆叔借钱? 这通房要来有什么用,抱只猫来都比她会暖床! 苏衔兀自无语着,谢云苔浑然不知,只觉穆叔答应借钱便又渡过了一个难关,自是一夜好梦。 而后三四日,府里百无聊赖。 苏衔素日不爱应酬,朝臣们尽知他的性子,过年也不敢来客套,要一尽礼数也都是将年礼送至门房便走。是以在这原该热闹的年里,府中反倒分外安静,要不是有苏婧这个小姑娘时时缠着苏衔这从天而降的爹,谢云苔大概会有种自己遁入空门在庙中修行的错觉。 谢云苔很快发现,苏衔对苏婧耐心得很,同时也恶劣得很。耐心体现在若苏婧来找他玩,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将手里正读的书放下,态度很好地陪苏婧玩上半晌;恶劣之处则在于——这「半晌」里究竟算是他陪苏婧玩,还是他在拿苏婧寻开心,其实很难判断…… 譬如在他喂苏婧吃梅子的时候,他就会让苏婧坐在矮柜上,手里把梅子举得高高的,眯起他那双狐妖般的眼睛:「叫爹。」 苏婧:「爹!」 吃到一颗梅子。 下一颗,他又如法炮制:「说爹最好。」 苏婧:「爹最好!」 又吃到一颗梅子。 第三颗,他微笑:「说爹长得好看。」 立在旁边的谢云苔禁不住地梗了脖子,不无惊悚地看他。 苏婧声音清脆:「爹长得好看!」 苏衔满意地喂给她第三颗梅子。 谢云苔神情僵硬了半晌都缓不过来,只觉这个人真过分,连四五岁的小女孩都要欺负,又觉这个人真不要脸,竟直言要人这样夸他! 她能理解苏衔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毕竟她本也是容貌生得不错的人,心下十分清楚一个人若长得好看,自己必不会无知无觉。 但这样公然索要夸赞,还是太不要脸了,况且他还是堂堂丞相! 她心中古怪地想着,他在这时回过头:「谢云苔——」她忙回神,他将盛着梅子的瓷碟一递,「不吃了,上盏茶来。」 「……诺。」谢云苔瓮声瓮气。苏婧过来之前他在写字,她刚换了白衣为他研墨。现下他要茶,她又得去换绿衣。 苏衔神情淡泊地看着她出去,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他嘴角勾起一弧笑。 ——重金买来的小通房不让睡,只好欺负着玩了。 她速度倒快,小半刻工夫就穿着绿衣神情恭肃地端着茶进来了。 苏衔信手接过茶,吹了吹茶上的热气,朝苏婧一哂:「爹给你画幅画?」 苏婧眼睛一亮,兴奋拍手:「好!!!」 苏衔扭头:「研墨。」 谢云苔眼前一黑,虚弱地颔首:「奴婢去更衣。」 这几日她都是这般在没完没了的更衣中读过的,多的时候一天要更十一二回,少的时候也有六七回。谢云苔隐约感觉这好像比年前更频繁了些,转念觉得或是过年不上朝,他闲来无事只能品茶写字的缘故?也就不做多想。 年初五,苏衔又睡到了日上三竿,谢云苔在他醒后照例与两名小厮一并端水进去服侍他盥洗。苏衔近来都睡得很放纵,这样往往越睡越困,漱口洗脸时眼皮一直打着架。 洗完脸他搁下帕子,谢云苔便要与两名小厮一起将东西撤出去,退至门口扫见人影忙收住脚,转头就见周穆领着一人进来。 这人又是宫中宦侍的模样,苏衔一见就皱了眉,一头栽回床上躺着:「什么事啊?」 「哎,相爷。」宦官堆着笑,躬身,「今儿初五,宫里按规矩要设家宴,您看……」 「没空。」苏衔干脆利索。 「……」宦官噎了噎,讪讪道,「相爷,陛下可听说了,您这几日都没出门。还听说您每年都有大半日在睡觉,您这要说晚上没空,那可……」 第24章 「是啊,这几日都没出门,都在睡觉。」苏衔撑坐起身,面显无奈,「唯独今日下午有要事要办,不得空了。」 「……」宦官无语凝噎,哑然良久,泄气地又说,「那敢问相爷有什么事?下奴好与宫里回话。」 「还能是什么事?」苏衔站起身,踱着步子往屏风后去,「国事啊——我堂堂丞相,得去体察体察民情,看看父母官们有没有好好当差。」 那宦官眼前一黑。瞧您这借口找的?体察民情什么时候不行,您非得宫里设宴的时候去? 陛下为什么能容忍他至此啊? 但这些话这宦官自不敢说出口,就只一言不发地在旁耗着。他想相爷绝不是真的打算去体察民情,他在这儿耗一会儿,相爷或许就抹不开面子只能跟他进宫了。 不料过了小半刻,相爷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已然衣冠齐整。宦官刚要上前搭话,苏衔一睇谢云苔:「走吧。」 宦官懵了——还真要去啊? 谢云苔一僵,低眼:「奴婢去更衣……」 他跟前最多的差事就是上茶和研墨,她一天到晚不是绿的就是白的。可她还为过年备了颜色喜庆的新衣呢,只好趁早上这会儿穿上一穿。 但要随他出门,得换蓝衣。 苏衔睃了眼她的一身樱粉,面无表情:「不必了。」 这小狗腿穿得粉嫩嫩的也怪好看的。 言毕但见小狗腿讶然抬眸:「……当真?」 「嗯,走了。」苏衔皱起眉头,不再多看她,举步往外走。 她眼中那份不信任是什么意思! 二人就这般出了府,周穆亦同往,那宦官灰头土脸地也只得离开。谢云苔并未多问苏衔要去哪儿,直接与他一起上了马车。这一路的路程却很长,谢云苔不知不觉有了困意,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直至车夫勒马引得马车一晃,她才又再度醒来。 「……到了?」谢云苔脑中发懵,呢喃询问。苏衔并未理她,径自下车,她定住神,忙随他一起下车,定睛间惊见这是嘉县。 苏衔睃了眼面前的小路,又看看她,口吻随意:「我记得你也是嘉县人?我有事要找县令,你不必跟着,先回家吧。」 谢云苔心头一喜:「诺!」 能回家她当然高兴呀。那日若不是心中急着想将筹钱的事定下来,她原也是要在家多待两天的。 苏衔淡看着她离开,心下冷涔涔一声笑:呵,就这么不爱在他身边待着? 小狗腿没心没肺。 他一壁想着,一壁与周穆一道气定神闲地往前走去。嘉县他不曾来过,也不知县衙在何处,沿途问了三四回路才终于找到。 过年时朝中百官都要歇一歇,县衙也大门紧闭,没有急事是不会开的。 苏衔目光落在门边鸣冤所用的大鼓上,勾唇一笑,拿起鼓槌,咣咣狠砸。 县衙格局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头是办理公务的衙门,后头是县令的宅子。过年不必理事,县令昨晚与同僚饮了酒,这会儿还睡着。忽闻鼓声犹如雷声震天,县令直皱眉头。半晌仍是不停,县令恼怒起身:「这什么人在外击鼓!」 侧耳再听,那鼓声还挺有节奏。县令也是寒窗苦读数载的读书人,音律亦通晓些,不觉间辨出这似是宫中雅乐《相和大曲》中的鼓点节奏,眉头皱得更深:「哪个不要命的在这里闹事,打出去!」 家仆闻声赶忙进屋,点头哈腰地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道:「下奴刚才出去瞧了眼,不像咱嘉县人,但衣着不凡,应也是个官宦子弟。」说着想了想,又赔着笑续言,「昨儿个张大人不是说要让他儿子来拜会您?许是张公子和您开玩笑呢。」 县令还是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扰人清梦,就算是故交的儿子也一样是欠一顿骂!豆_豆_网。 更完衣,县令沉着张脸向外行去。县衙的大门仍关着,但隔着门他都能听到笑声语声,可见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有不少。 见他出来,守在门内的衙役匆匆爬起身,将大门打开。那聒噪的鼓声终于停住,县令紧锁眉心,看到一二十三四的年轻人身着一袭墨色大氅,长身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神情清淡,器宇不凡。 县令一瞬里莫名地心虚,很快又撑住了,沉容负手,继续向外走去:「击鼓何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这年轻人面上,然在他迈出门槛的瞬间,一中年人忽而拦到他跟前,离得更近的是被举到眼前的一块腰牌。 大恒朝官员腰牌有特定规制,最上面是依品秩而定的不同刻纹,牌面上部横写所属官衙——譬如六部就写明是哪一部,九寺写明哪一寺;县令这样的地方官则写明地名,嘉县县令这一处写的就是「嘉县」二字;再往下便是纵写官职了,上到尚书侍郎下到县令都是写得明明白白。 第25章 然递到面前的这一块腰牌,最上面并无横写的官衙名,也无嘉县这般的地名。整块腰牌除却最上方繁复的刻纹之外,就只有纵写的两个大字:丞相。 县令目瞪口呆,愕得连下颌也绷紧,语声更打了哆嗦:「丞丞丞……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没理他,径自迈进大门,走向不远处审案的正厅。 县令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怎么也想不到这方大人物为何会驾临自己的县衙。瑟缩着跟进去时,丞相大人已歪在了他的红木大椅上。 然后,便见丞相大人抬起一条腿,靴子翘在了案桌上面:「你是当地县令?」 县令忙连声应是,小心询问:「大人,不知您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啧。」苏衔啧了声嘴,「大过年的,宫里不上朝,本相没事干,过来看看。」 接着,他目光凌凌地剐在县令脸上,慢条斯理地问他:「你是此地父母官,好好的为民办事没有?」 数丈之外,谢云苔刚走近郑家大门,就听到郑凡气沉丹田地一声大喝:「滚!」 她一怔,抬头,只见几个红红绿绿的锦盒在晌午明亮的天色下砸过,落地间盒中物什倾出,散落一地。 有一些是点心,还有些是珠钗首饰。 接着,又见一人影被宣氏举着擀面杖追打出来,她目光一凛,屏息驻足。那人跌跌撞撞地迈出门槛察觉有人急忙收脚,与她视线一触,顿时满面尴尬:「……阿苔。」 宣氏没注意到谢云苔回来,打走了程颐就转身回了屋,二人便得以对视了一瞬,一个坦坦荡荡,一个瑟瑟缩缩。 下一瞬,谢云苔从他身侧绕过,就要进院。 「阿苔!」程颐拉住她,「你……你都知道了?你听我说。」 谢云苔猛地甩开他的手:「程公子。」她清清冷冷地回过头,看向程颐,「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祝公子科举高中、前程似锦。」 「……阿苔。」程颐嗓音发哑,苦笑一声,「你恨我好了,我只是还有我的前程要奔。入仕为官岂是靠中举就能一劳永逸的?总还需要有人从旁相助。」 谢云苔明白了他的意思。入仕为官总免不了要走关系的地方,从前家中殷实,他若中举,家里自会使些钱祝他仕途坦荡。但现在家里帮不上他了,他只好另寻高枝。 这些道理都不难懂。可他这话里竟透着委屈,尤其是那句「你恨我好了」。 谢云苔克制不住地笑音发冷:「你这话说的,倒像我们一家子欺负了你。」 「我没有那个意思。」程颐赶忙摇头,「我只是不能让爹娘把宅子卖了……」 谢云苔直言而道:「是,爹娘卖了宅子你便身无分文,县令家的千金想来也是看不上你的。」 「……」程颐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又道,「那日将爹娘逼走是事出权宜,无论如何,我日后会为爹娘尽孝。日后你……我拿你当亲妹妹待,若我入朝为官,头等大事自是攒钱赎你出来!」 程颐眼底轻颤,语中颇有几分动情。 谢云苔听着,却只觉得恶心。 「将爹娘扫地出门的事你干都干了,又何须再做出这样一副腔调?」她轻笑着摇头。至于他那一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她已懒得与他多做争辩。 他曾经这样信誓旦旦过了,信誓旦旦地说会一辈子待她好,无论日后他是飞黄腾达还是一世凄苦。 可转过头来,他就嫌她家里不能助他飞黄腾达了。他更还一边另攀高枝一边骗他,如今又这样自以为深情起来,实在令人作呕。 同样的当,她上过一次,不会上第二次。 谢云苔不再多理会他,提步又要进门,再度被程颐一把拽住:「阿苔!」 身子向后一倾,谢云苔惊声尖叫,下一刹她闻得咚地一声,脑后被撞得一痛。吸着凉气定下神,怒然看向将她按在墙上的程颐。 「你别……你别生气好不好。」程颐将口吻放得极软,已近哀求。顿一顿声,又试探说,「若你恼我变心,来日我仍娶你便是!我必对你好,宛依也不是不容人的人,那日她在爹娘面前蛮横也不过是为帮我保住宅子!」 一字字说得谢云苔又惊又恼,手蓦地扬起,啪地狠抽下去! 清脆声响令数步外正赶来的一行人都一滞,为首那人转而认出程颐,一喝:「干什么呢!」 二人循声看去,程颐看到官差衙役,终是松开了谢云苔,向那人一揖:「方大人。」 来者名为方知松,是嘉县一地的县丞,自程颐与县令的女儿交好后,他与程颐也算相熟。程颐的见风使舵让他不喜,但毕竟是要给他的上官当女婿的人,方知松从前便也只好添几分客气,与他笑脸相迎。 眼下,方知松却板起了脸,视线在程颐面上一划:「听闻你将养父母扫地出门,此乃大不孝之事,与我去趟县衙。」 第26章 说着他一挥手,即有衙役上前要将程颐押走,程颐惊然:「方大人?!」 方知松转身不理,他又道:「方大人这是做什么?县令大人若知道了……」 方知松这才转回头来,看着程颐的神色中有几许不屑,还多了些悲悯:「程颐啊,不巧。」他摇摇头,「自今日起,本官就是嘉县县令了。」 程颐满目错愕:「……什么?那姚大人……」 方知松轻笑:「姚元恺为官不正,已被丞相大人革了官职,押往京中受审。」 一刹间,程颐脸色煞白。他瞠目结舌地看向谢云苔,或是觉得此事与她有关,又或是惊异于她竟已有本事在丞相面前告这等恶状。可谢云苔也很诧异,她讶然看向方知松,方知松也不多言,目光一转,引着二人看向不远处。 他们这才注意到,在一众衙役之后还有个人影清清淡淡地立着,约是察觉到他们的注视,他提步走上前,问谢云苔:「你家在何处?」 「……就是那里。」谢云苔怔怔回不过神,木讷地指给他看。 苏衔扭头看了眼,信手拍拍方知松的肩膀:「托你点事。」 方知松忙是一揖:「大人。」 苏衔眯眼笑得人畜无害:「公是公私是私,我现在有私事托你帮忙,别叫大人哈。」 「……」方知松噎了噎,改口,「公子您说。」 苏衔:「我家这小美人啊——」他边拖长尾音边扫了谢云苔一眼,然后掰着指头数,「爹病了,自己卖了身,继兄呢又是个混蛋,家里全靠她母亲一个人撑着。搬回去的事你帮忙打理打理,好吧?」 「好好好。」方知松连声应下。搭把手而已,小事。 苏衔点点头,手往袖中一摸,又道:「还有,她家里还欠着债,利滚利,现下是两千两。」说着将银票递给方知松。方知松哪里敢接,立刻道:「高利有违律例,下官定当秉公办案。」 「啧——」苏衔不快地皱了眉,「要是有违律例,我还能说是私事?」 说着他抓起方知松的手,就将银票往他手里一拍,自顾自地续道:「我算了账了,这利息没违律例。只是要债的找上门怪吓人的,你得空帮忙将这钱直接还了去,别让他们上门扰人,行吧?」 「行,行。小事小事。」方知松连声答应。苏衔吁气,朝谢云苔一哂,「许你在家歇一晚,明日一早来驿站找我。」 谢云苔福身,答了声诺。程颐终于如梦初醒地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你你你……你是丞相?」 苏衔转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屑于理会,又道:「其余的事情,告诉你家里,该报官报官,公事公办,明白么?」 谢云苔浅怔,连连点头:「明白,奴婢会与爹娘讲清楚。」 「嗯。」苏衔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玉冠束发。镶着暗色毛领的大氅拢在身上,只这样一步步离开也风姿卓绝,苍凉的冬日县城皆成背影。 谢云苔一时恍惚,忽而觉得这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倒是顶天立地。 谢云苔怔怔地看了半晌,才在程颐惊魂不定的呼吸中回过身来,目光在他面上淡淡一划随即移开,提步进了院门。 程颐也蓦地回神,想要拦她再说些什么,话音却滞在了嗓中。她回身将院门阖上,他也终究没再说出什么。 谢云苔走进正屋,父亲又在里屋昏睡着,母亲苗氏与郑凡夫妻正在外屋用着膳,察觉人影三人不约而同的抬眸,又不约而同地一愣:「阿苔?」 苗氏怔了怔,忙起身来迎:「怎的又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谢云苔抿笑,看向郑凡与宣氏,「明日爹娘便可回家,这些日子麻烦郑叔宣婶了。」 「回家?」夫妻二人相视一愕,宣氏道,「怎的,你可是在门口遇到程颐那小子了?是他打算痛改前非接你爹娘回去?要我说你可别轻易信他,这般势力的人,谁知过些日子又会闹出什么来!」 谢云苔摇摇头:「不是。是丞相大人体察民情,顺手办了这案子,那县令为官不正已被押回了京中,程颐自就失了靠山了。家中欠的钱也已还清,爹娘可安心回家。」 苗氏目光一亮:「好,太好了。娘这就卖了宅子赎你出来!」说着她就要进屋收拾东西,被谢云苔一把拉住:「娘,赎身的事不急。」她道。 苗氏皱着眉回过身,谢云苔犹抿着笑,缓缓道:「我向府里借了那么多钱,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倒教人不安心了,指不准又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娘您就安心与爹住着,好歹让爹将身子先养好了,咱们从长计议。」 她这话自有几分道理,但苗氏自也知道她不过是寻了这样一番说辞来劝他们留下宅子,免得日后无处可去。心下略作计较,苗氏还是摇头:「这不行,欠的钱咱们老老实实还,你不能留在丞相府里。那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娘也是有所耳闻的!」 第27章 谢云苔心绪复杂,沉了沉,轻道:「倒也没有坊间传得那么坏……您别操心了。」 苗氏一愣,怔怔地打量女儿:「阿苔,你可别犯了糊涂!」 他们不过寻常人家,若真存了心对丞相托付终身,日后恐怕难有什么好下场。 谢云苔忙道:「您这是什么话?我才没想那些。」说罢叹气,不愿再继续多说,只劝母亲听她的。家里总归还是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才好,一直借助在郑凡家里也终不是办法。 千劝万劝,苗氏终是勉强点了头,答应卖宅子的事暂时缓缓。谢云苔松气,笑道:「这就是啦!我在相府里好好的,爹娘不必为我担心,也不要让我担心才好!」 事情便到此为止。还钱的具体经过她始终没有多说,苗氏自然只当是如她先前所言,她向府里人借了钱;县令之事她亦没多言,听来亦好像丞相真只是体察民情时「顺手」办了这案子。 谢云苔自己心下却清楚,丞相过来「体察民情」,只办了这一桩案子。 类似这样的事情,下人间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多不敢让主家知道,怕被主家嫌招惹麻烦。就算是得宠的妾室,大抵也不敢讲这样的糟心事传到夫家耳中,更不敢指望有人出手相助。 可他偏就帮了她,她都没求他的。 当晚,谢云苔与母亲睡在一起,躺在被窝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翌日清晨又起了个大早,为父亲熬好药和粥,就早早离了家,寻向驿站去。 驿站设在嘉县县口,是官驿。但嘉县是个小地方,皇帝出京避暑亦不经过这里,这官驿很少有什么大人物来。几个当值的伙计都因为丞相驾临而有些紧张,引着谢云苔上二楼时说话都哆嗦,谢云苔和和气气地向领路之人道了谢,看看面前的房门,上前轻叩。 房里光线幽暗,燃明的烛火不多,房门却很快打开。而且开门的不是穆叔,而是苏衔。 谢云苔原以为他又会睡懒觉,冷不丁地一怔,他睇着她打了个哈欠,转身折回里屋。 谢云苔随着他进去,小心询问:「公子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苏衔仰面躺回床上,烦躁地摆手,「床不舒服,枕头也硬。」 谢云苔:「……」昏暗中,她看了眼他瘫在床上的样子,又觉得他像只大猫了。 大猫抬起前爪,慢悠悠地拍了下床边:「来坐。」 谢云苔心弦提起,闷着头,一语不发地坐过去。他稍一挪动她就浑身都绷起来,他却毫无察觉,大大咧咧地枕到她腿上。 「早知道把小美人扣下当枕头。」苏衔自顾自说着、自顾自嗤笑。 她比这驿站的枕头软多了。 谢云苔僵坐着,半晌见他除却躺着没再有别的动作,才略微松下气来。 定一定神,她迟疑着轻唤:「公子?」 「嗯?」 谢云苔抿一抿唇,斟字酌句道:「奴婢家里的事,多谢公子。」 苏衔眯了眯眼,声音愈发慵懒:「爷两千两银子花了,比买你都贵,你一句谢就完了?」 虽然他溜出来主要是为了找茬不去宫宴,帮她不过顺手,但她这谢也太简单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这小狗腿直了直身子,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带着三分紧张、四分恳切告诉他:「奴婢会尽快筹钱还给公子的!」 苏衔:「……」 「傻样。」昏暗里,他的声音慵懒里透出嫌弃。咂两声嘴,又嘀咕道,「爷缺这两千两银子?」 谢云苔愣住,拧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又说了句戏台上常能听到的报恩台词:「奴婢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公子。」 苏衔:「……」 她可能不只是傻,记性也不太好,真的忘了自己是他的通房? 叹了口气,他的手在床上一撑,坐起来,猛地高了她一截。谢云苔即要起身,却听他道:「亲一口。」 她一下子双眸圆睁,梗着脖颈看他。 「亲一口。」他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你不会还念着你那个未婚夫吧?」 对哦,她已经没有婚约了。 先前他因为婚约放过了她,现下她已没有理由再躲,肌肤之亲床笫之欢,都是她身为他重金买回来的通房该做的。 于是谢云苔抿了抿唇,心乱如麻地一寸寸凑近他,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苏衔彻底泄了气。 他身边曾已有过八个通房,哪一个不是百转风情。这是他第一次跟身边通房说「亲一口」之后,通房竟然单纯无害地只在侧颊上啜那么一下。 他无语凝噎,在黑暗中盯了面红耳赤僵坐在侧的谢云苔半晌,腹诽她可绝对是真傻。 他现下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对房中那些事也都并不清楚,若他当真要了她,她全程也会迷迷糊糊的? 第28章 「唉——」一声沉叹,苏衔被莫名的情绪驱使着抬手,在她额上揉了揉。 谢云苔怔怔然,不知他叹什么气,也不知他突然揉她额头做什么。俄而又闻他一笑:「不睡了,燃灯吧。」 「……哦。」她忙应声,起身行向门边的矮柜,寻了火折子出来,将屋内灯台一一点燃。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一行人洗漱妥当又用好膳,就启程回了府。之后几日相安无事,谢云苔又上了每日看苏衔逗苏婧的日子,除了天天都要换好几回衣服实在有些让人烦躁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年初七,百官循例要入朝议一次政。 这场廷议转为过年而设,因为过年时朝臣都要歇大半个月,诸事都往后退,当中安排这样一次廷议,若有急事可及时奏明。但眼下正值盛世,国泰民安、番邦臣服,多半也没什么急事,年年的这次廷议都是走个过场。 又值过年,人人便都松散些,连皇帝都随意地穿了一身朝服,殿中闲说吉祥话的时候比说正事时还多,倒也其乐融融。 过了约莫一刻,丞相懒洋洋地进了殿。他也没穿官服,一袭单薄的月白色直裾宽宽松松地挂在身上,领口还有些垮,一看就是睡过了头没来得及好好穿衣就赶了来。 朝中几位老臣都禁不住地蹙眉,又都敢怒不敢言,目光纷纷投向御座上的九五之尊。 皇帝也锁眉,咳了声:「苏衔。」语中一顿,他沉沉道,「天寒地冻,你该多穿些。」 百官:「……」 「哦。」刚坐下的丞相不咸不淡地应一声,也不起座,拱一拱手,「多谢陛下关怀。」 话音未落,一老臣声音响起,字字掷地有声:「陛下,臣有本要奏。」 数道目光刷地都看过去,定睛一瞧——哟,是御史大夫! 本朝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专管弹劾。眼下丞相刚进殿,刚才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御史大夫就开了口,这是有好戏要看! ——谁不知道打从苏衔当了丞相,御史大夫就最爱弹劾他?朝中还有人私下记了数,苏衔为相第一年,御史大夫参了他二十多本;第二年这数量就翻了三倍,成了六十多本;去年是第三年,御史大夫参了他近百回;今年乃第四载,刚开年,上元还没过呢,第一本就来了? 苏大丞相一年更比一年招人恨! 苏衔也闲闲地乜了他一眼,笑了声:「又要参我吧?」他边说边端起手边矮几上的茶盏,抿了口,悠悠道,「我猜猜,是打算参我年前逛了窑子,还是除夕宫宴没露脸?」 「……」群臣都阴沉沉地看着他。 满朝文武能人众多,三朝元老颇有几位,簪缨世族更大有人在,哪个被御史弹劾不是诚惶诚恐?就他这丞相打从第一回 起就浑不在意。 御史大夫不理会他,朝皇帝恭肃一揖:「苏相以权谋私,竟为一小小侍妾罢免嘉县县令。」说着顿声,目光凌凌划过苏衔,苍老的声音愈显沉肃,「至于身为丞相竟违例踏足青楼、宫宴亦不参席,臣倒不知,还请丞相大人自行谢罪。」 「呀哈。」苏衔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抬手作揖,「一不小心还送话柄给你了,失策失策。」 「不过——」他放下手,露出几许诚挚的惑色,「你刚才说的什么事?」 御史大夫重复道:「苏相以权谋私,竟为一小小侍妾罢免嘉县县令。」 苏衔抬手拢在耳后:「什么——」明摆着气人。 御史大夫沉容,一语不发,只看着他。 苏衔轻哂,朝皇帝摊手:「陛下,没这事啊。」 「丞相大人岂可一推了之?」御史大夫终又开口,「嘉县县令姚元恺现在正在刑部狱中押着候审,丞相敢说自己不知情?」 「哦,这个我知情啊。」苏衔幽幽地转回头来。 御史大夫:「还敢说没有此事?」 「唉,你这老匹夫。」苏衔无奈地摇头。这话太无理,皇帝沉声:「丞相。」 苏衔啧声:「‘我办了嘉县县令’与‘我为了府中侍妾办了嘉县县令’,可是两回事。」 说罢他不再继续卖关子气人,离座还算端正地朝皇帝一揖,径自说了起来:「臣初五时前往嘉县体察民情,查明这县令滥用职权欺压百姓,竟为给女婿撑腰将女婿的养父母扫地出门,所以办了他。彼时有诸多嘉县百姓在衙门外围观究竟,陛下如是不信,可随意传几个人来问问。」 「避重就轻!」御史大夫有些恼了,「圣驾面前丞相岂可如此欺瞒?那人的养父母分明就是丞相府中侍妾的父母!」 苏衔怔了怔,无辜地转过脸:「御史大夫,我记得你也有几个侍妾?」 御史大夫蹙眉:「那又如何?」 苏衔:「你知道她们的父母都是谁吗?」 第29章 「你……」御史大夫顿时噎声。 「那我为什么要知道?」苏衔人畜无害地微笑着,「再说,就算真是又如何,难不成我堂堂丞相出巡走访为民办事还要挑着来?与自家侍妾沾亲的地方便要避嫌不管?那敢情好了——」他顿声,又朝皇帝一揖,「陛下赶紧着人打听清楚,后宫的诸位娘娘都是何方人士,日后这些地方的大事小情陛下切莫多管,否则便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要被纠阂的!」 「你——」年逾六十的御史大夫已被气得面色通红,「你这登徒子!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多年的积怨直冲面门,御史大夫撸起袖子冲向苏衔。左右的朝臣一看,大惊失色,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拦他:「大人?大人息怒!」 「大人,这是早朝!陛下看着呢!」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嘿。」苏衔笑一声,袖着手挑事儿,「你说你一舞文弄墨的文官,怎么还爱动手呢?殿里也打不开啊,要不咱外头练练?」 御史已被团团围住,人群中,只见一只手不忿地挣出来:「混账!」 「嘘——行了行了!」朝臣们的声音愈发慌张,「消消气消消气,您哪儿打得过他啊?」 「忍了忍了,来日方长!」 「低头不见抬头见,您这是干什么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全在劝御史大夫,主要是因为不敢跟苏衔多嘴。苏衔无奈地叹息摇头,俄而又端端正正地朝九五之尊施以长揖:「若是没别的事,臣先行告退。」 皇帝已年过半百,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朝臣们意见不合起了争执更已不足为奇。只是这般明摆着一方挑事闹得鸡飞狗跳的场面他纵使三年来已见了无数回,还是头疼。 又见苏衔这般没心没肺地施礼就要走,皇帝一张脸阴了下去。揉了太阳穴半晌,才叹气:「去吧。」 于是御史大夫还在骂,群臣还在劝,丞相已潇洒地走了。 丞相府里,因为苏衔不在,谢云苔难得地彻底闲了下来,连更衣都省了。她便耐心地一直在回答苏婧的问题,来来回回就是两个:「爹怎么还不回来呀?」「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姑娘生得白白嫩嫩,声音又甜甜软软,再问也不让人厌烦。而且她也并不扰谢云苔,谢云苔偶尔去沏个茶洗个手亦或拿点东西,她就乖乖在她身后跟着,边跟边问。 「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大概在苏婧问到第几百遍的时候,谢云苔刚要答话,抬眸看见遥遥走来的身影,眉眼一弯:「爹回来啦!」 苏婧立时转头,目光定住,飞奔而往:「爹爹——」 跑至一半,一道黑影从苏衔神色闪身而来,一把抄起苏婧。谢云苔离他们约莫三两丈远,看得一滞,苏婧的哭声旋即传来:「哇——」 下一瞬,苏衔也闪至跟前,伸手将苏婧夺过,声音冷冷:「我女儿你也敢吓?」 「……我没想吓她。」黑衣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被说得一脸抱歉,挠一挠头,跟着又注意到谢云苔,「哎,又换位嫂夫人?」 苏衔:「……」 「什么嫂夫人。」苏衔寒着张脸,抱着苏婧从谢云苔身边走进院中。进屋时被吓哭的苏婧已不哭了,红着脸一抽一抽地打量黑衣男子。 谢云苔行至门口瞧了瞧便要去上茶,苏衔的声音传来:「把门关上,都不许靠近。」 说着给苏婧抹了抹眼泪,又道:「阿婧也出去玩,爹晚些来找你。」 「好。」苏婧点一点头,就主动从他膝头滑了下去。跑到门口拉住谢云苔的手,软糯糯地跟她打商量:「姑姑陪我去园子里好不好?」 「好呀。」谢云苔抿笑答应,想着在外玩久了大概会冷,折去房中给她取了件衣服加上。 二人的身影很快从院中消失,沈小飞的目光也收回来。 嘴角扯了扯,他笑说:「啧,非得玩这猫捉鼠的游戏,怎么样,这回惹麻烦了吧?我看身边还是没有女人最安全。」 苏衔不理他的调侃,倚向靠背舒了口气:「怎么回事,说说吧。」 沈小飞也一喟,径自在旁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从大约半年前开始的。半年前,苏衔身边的第七个通房许婉眉因为被人收买,被苏衔赶出府。她比阿致聪明些,没做不必要的挣扎,走得便很利索,也没丢个手指什么的。 但苏衔为人谨慎,还是让暗营暗中盯了她一阵子,这一盯就发现她竟还与宫中有些联系。 是宫中有人安插她来府里盯着他? 苏衔起初是这样怀疑的。细查下去却发现不是,发现许婉眉是在为宫里找什么药。 苏衔不仅在官场上人脉颇广,通过暗营亦可与江湖联系,普天之下的药没什么他找不到的。他便授意实为暗营眼线的醉香楼将这药给她,前前后后给了三次,果不其然每次都进了宫门。 第30章 那药诡秘得很,不仅价贵,效用在江湖上也有诸多传言,一时连暗营都验证不出究竟是干什么的。苏衔想这背后怕有大局,不敢掉以轻心,亦不敢打草惊蛇,只得先让沈小飞继续盯着。前前后后又十余日过去,沈小飞在宫里摸出了端倪。 沈小飞告诉他:「宫里与她接头的人也很谨慎,药每每入了宫门,总要转个十余手。前两次都跟丢了,这回我加派了人手一刻不敢放松地瞧着,是到了玫妃手里。」 「玫妃?」苏衔皱眉,「那是谁?」 「陛下去年新封的,眼下正宠冠六宫……哎你竟然不知道?」沈小飞一脸新奇。 苏衔烦躁脸:「我没事打听陛下的后宫干什么。」又问,「那玫妃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有啊。」沈小飞点头,「这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早先与皇长子相识,后来封了妃,亦常以庶母的身份对皇长子嘘寒问暖。哦我还细查了……许婉眉弄药是从中秋后开始的——中秋宫里办家宴时玫妃与皇长子都到御花园散过步,碰上过!」 沈小飞说得有些兴奋,端是一副探究深宫秘辛的神情。苏衔的眸光却一分分沉了下去,一片阴翳。 「……」沈小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些事情,哑了哑,吐舌,「我也……没别的意思哈。」 苏衔抬眸一睇他:「还有谁知道?」 沈小飞:「没人了,我刚查明就来告诉你了。」 苏衔又问:「师父呢?」 沈小飞:「我爹最近出京办差去了,我见不着他。」 「好。」苏衔颔首,「别跟他说。」 「……」沈小飞憋了会儿,「你要我骗我爹啊?」 「怎么叫骗呢?」苏衔气定神闲,「就是晚一些告诉他,不骗。」 沈小飞又道:「那陛下那边……」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哦,你不告诉我爹就是为了不告诉陛下对吧?」 苏衔:「嗯。」 稍稍静了一息,他又说:「想个法子,办了玫妃。」 沈小飞倒吸凉气。 不觉间十天过去,苏衔自正月十六时忙起来,日日都要去宫中上朝了。谢云苔并不太打听宫中朝中事,但毕竟身在相府,总会听说一点儿。她便听闻宫里的玫妃娘娘自年初时起突然病重,身上忽冷忽热,总昏睡着。 府中小厮不禁感慨:「唉,若是熬不过去,那可真是红颜薄命!玫妃娘娘才二十出头的岁数!」 正月廿七的早朝时间格外长些,苏衔临近晌午才回府,谢云苔如旧着了绿衣进屋上茶,又福身打算告退换白衣来研墨,却被苏衔叫住:「谢云苔。」 谢云苔驻足,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两眼,递了本奏章给她:「刑部递来的,你家的事。」 「什么?」谢云苔浅怔,他又说:「你父母告了程颐。」 谢云苔不解,他们不过小门小户的事情,就是牵涉县令,理当也闹不到朝廷才是,怎的折子还送到当朝丞相手里来了? 翻开折子一扫,映入眼帘的罪名令她一懵,奏折在轻颤中落地。 上面写的罪名是:忤逆。 忤逆之罪会交到苏衔手里,便在情理之中了。 大恒幅员辽阔,大多案子自当是各地自行查办的,但忤逆之罪有所不同。大恒皇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罪名告起来十之八|九都会经由层层官吏呈交朝廷,最终由天子御笔亲批,让天下皆知。 谢云苔一时手脚发凉,苏衔觑了眼掉在地上的折子,语中不无玩味:「你知道忤逆之罪若定下来,便是死罪吧。」 继而语调上扬:「是不是舍不得?」 「……没有。」谢云苔摇摇头,俯身将折子拾起,放回桌上。 她确是知道忤逆是死罪,也因此一时懵然——那毕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人。可她也更要清楚,他们之间从此没有关系了。 是他先对不住她的。 「真这么狠?」苏衔轻笑,慢条斯理道,「这案子争了一个早朝未果。有些人觉得养育之恩大过天,他将养父母赶出家门,理当严惩;也有些人觉得他虽是你家的养子,然未曾正经过继,你父母算不得真正的‘养父母’,这忤逆之罪也就不能成立。」 说着他语中一顿,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单手托腮,一副慵懒而带探究的模样:「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一手办了。啧——」他又笑一声,「你要是舍不得,跟我直说啊,我饶他一命。」 这话令谢云苔心底倏然松动。有那么一瞬她真想让他放过程颐,因为她既没想过让他去死,也没想过送他去坐牢。 ——不是「不想」,而是「没想过」。 但她终是摇了头,轻轻道:「忤逆之罪是儿女对父母的,告他的是奴婢的爹娘,不是奴婢该插手的事情。」 第31章 苏衔眼眸眯起:「你当真的?」 谢云苔点点头:「丞相大人与刑部的诸位大人秉公议定吧。国法森严、天理昭昭,奴婢想总有个适合他的去处。」 他注意到她语声那句「丞相大人」,自知她公事公办的意思,嘴角搐了下。 小狗腿,大事上拎得还挺清楚。他原只是想一探这原本的未婚夫在她心底还有几分分量,现在倒想好好夸她一下了。 略作忖度,苏衔朝她招手:「过来。」 便见少女微微一怔,盈盈抬头,不解地走向他。他伸手一揽,她不及躲闪,轻叫着坐到他膝上。 苏衔噙着笑在她侧颊上一吻:「小丫头,爷晚上带你出去玩吧。」 再抬眸,她脸已经红透了,剪水双瞳愣愣地打量着他,盯了半天,小心询问:「公子怎么啦……」 「傻样。」苏衔蹙眉,松开她,兀自抱臂倚向椅背。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她竟没有立刻从他腿上弹起来,仍那样坐着,只是坐姿拘谨,一副逼着自己乖巧的样子。 是因为没了未婚夫,所以她随遇而安了? 苏衔饶有兴味地揣摩着,打哈欠:「出去玩玩罢了,有什么怎么了?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候我最不爱在府里闷着。」 说着抬手,他修长的食指在她鼻尖上一刮:「说吧,想去哪儿,京里由着你挑。」 谢云苔一滞,被问住了。 京里她不熟呀。从前偶尔会与母亲一道进京逛集,可逛集总要买东西才有趣,现下她欠了他两千两银子,手里哪还有闲钱买东西?除此之外,她就只到过相府与牙婆那里了,再就是勉勉强强在醉香楼的厅里做过一会儿,其他地方她一概说不出。 可他在等她回话。 谢云苔绞尽脑汁地思量了一下,含含糊糊道:「那……公子那时候去过何处,就带奴婢去走走?」 他「哈」地笑了声,凝神斟酌,很快点头:「好,那用完晚膳你来找我。」 谢云苔不做多想,点头答应了。用完晚膳她依言再度寻来书房,进屋就看到苏婧屁颠屁颠跑过来,伸出小手往她身上一扑:「爹爹说要带你出去玩,没法带我去,回来之后你告诉我好玩的事情好不好!」 谢云苔浅怔,颔首细看,苏婧眼中是有几分失落的。但成长经历让她没有多提要求,语气也还欢快着。她想了想,试探着问苏衔:「不能带她同去?」 「实在带不了。」苏衔摇头,招手将苏婧叫到跟前,声音放缓,「有些地方要等你大一些才能去。你好好待在家里,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苏婧从前很少被人这样和风细雨地哄着说道理,眼中的低落顿时一扫而空,点头道:「好!爹爹早点回来喔!」 苏衔嗯了声,便将她交给周穆,自己与谢云苔一道出了门。 二人走出次进院门,外面便是苏家大院的外墙,正门在南侧,两道墙间的夹道平日里都没什么人,空荡安静。 苏衔在半道停住脚伸手:「来。」 谢云苔:「嗯?」 「我抱你。」他道。 她懵住,不及多想就见他一步上前,一把将她他横抱起。他比她高出不少,长手长脚还有内功,她连挣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下一瞬,谢云苔只觉耳边疾风骤起,愕然举目,府中亭台正从身下划过! 「啊——」她禁不住地叫出来,又硬生生噎住。不敢往下多看,她心惊肉跳地抬眸看他,月色朦胧下他的侧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竟然真的有人能飞檐走壁! 谢云苔惊讶不已,她从前只在话本中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曾在见程颐后被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的他截住过,也见过他一闪身就往前了几丈,从沈小飞手里「劫」走苏婧,但她还是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功夫。 她怔怔地盯着他,他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笑问:「好玩吗?」 谢云苔脱口而出:「好玩!」 他又道:「怕吗?」 「……」她认真思索了一下,好像其实心底的害怕比觉得好玩更多,讷讷地点头:「也怕的。」 苏衔嗤地一声笑。 傻死了。 之后谢云苔再没敢低头,也不敢多想现下离地到底有多高。只得紧紧地缩在他怀里,目光紧盯天边的月亮。月亮是不太变的,纵使她听着耳边风声知道现下速度极快,盯着月亮也还是能放松一些。 直至苏衔稳稳落下。 「下来吧。」他手上拍拍她。飞了这一路,他清楚地感觉到怀里的小傻子越缩越紧。 谢云苔暗自松气,从他怀里蹭下来,脚一踩便发觉底下并不平,再抬头定睛,面前殿阁错落有致,星星点点散向远方,自己俨然在一个高处、在一处殿顶上,脚下该是房瓦。 第32章 苏衔在她身边抱臂四顾,口中悠悠:「我也有日子不这样玩了,让我想想什么地方有趣。」 几是话音刚落,他就找到了地方,一指西边:「啊,那边好,走。」 刹那间谢云苔又双脚离地,这回苏衔没打横抱她,只是单臂一揽,胳膊垫着的地方让她脸上微烫。 所幸这回落下来的也快,还是落在一处房顶上,他让她等着,自己纵身跃下。 谢云苔并不知这到底是何处,却感觉到他想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独自留在房顶上不免紧张。他倒很快回来了,手里多了几个火折子,还有打火石。 谢云苔梗了梗脖子:「公子要干什么?」 「你来看哈。」他抱着她跳到屋后,熟练地将窗纸戳了个眼,「看见屋里的炭没有?」 她不及他夜视能力那样强,但仔细分辨,也能看到屋中有一个个小山般的轮廓,便点点头:「看见了。」 「我刚才翻进去瞧了,都是最劣质的黑炭。」苏衔啧声,「那些个宦官坏得可以,上等的银炭被他们卖了中饱私囊,拿出其中一两成的银钱买来这些,敷衍那些不得宠的嫔妃。」 说着打火石咔咔一敲,火折子点燃,谢云苔面前火光骤亮。 火光那边,他笑意满满:「来,咱放火把它烧了,事情就会闹大,风声一紧他们便不得不将钱吐出来,置办些银炭。」 谢云苔:「……」 他语中的字句令她心惊:「宦官」?「嫔妃」?「宫正司」? 她讶然开口:「我们是……我们是在宫里吗?」 苏衔点头:「对啊!」 明明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见他这般理所当然的点头,谢云苔还是眼前一黑。 紧接着,她一把抓住苏衔执着火折子的手腕:「别……公子别闹!」平常她万不敢这样跟他说话,现在实是吓坏了,「哪能在宫里放火?这若让人知道……」 他不耐地一咂声,任由她抓着,手腕一甩,火折子砸在近在咫尺的窗纸上。 离得这样近,火星子立时溅起来,谢云苔惊得往后一躲,目瞪口呆地看着火苗迅速蹿起。 「公子你……」她连嘴唇都在颤,他浑不在意,「贴心」地又打上一支火折子,递给她:「呐,你点一个。」 谢云苔只想当场给他晕一个。 他明明是说带她出来玩,怎么……怎么就变成烧宫了呢!他是堂堂丞相或许不怕,可她会被凌迟的吧! 「唉你没劲。」看她不打算接,他还嫌弃上她了。信手将那另一只火折子往另一扇窗上一丢,也懒得多看火势,抱起她纵身跃起。 「走水啦——」夜色中,喊声在背后渐次响起,又迅速变远。 谢云苔大着胆子将目光越过他肩头偷看了一眼,只遥遥看见火光冲天。 这个人,真是人间妖孽。不只长得妖,行事也邪性。 她自顾自想着,视线收回来,在他妖异的脸上定住。 他还在不满地咂嘴,自言自语地抱怨:「自己要来又不敢动手,你们女孩子真没劲。」 「……」谢云苔眉心皱了下,心里莫名地委屈。 「旁的男人也不敢的。」她小声争辩。再说,怎么是她「自己要来」?! 他只听到她的语气,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挑眉低眼:「什么?」 她一下子又怂了,哭丧着脸:「奴婢没说话。」 罪魁祸首早已逃远,皇宫西边却还乱糟糟一片。 满屋的炭越烧越厉害,哪有那么容易扑灭?这混乱一直持续了大半夜,最后一个火星子灭掉时,院中已是一片狼藉。 掌炭的宦官早已气得脸绿,在自己屋里拍着桌子,指着手下骂:「平白无故还能起火,你们都是饭桶吗?」 几个宦官跪地不敢言,就听着他骂。眼瞧着他这火气怎么骂都消不下去,指不准一会儿就要打他们一顿板子消气,终于有人壮起胆量,小心地开口:「公、公公息怒……这事,这事公公瞧着……像不像早年那个……紫宸侠?」 掌事宦官面色一白,下一刹,他抄起茶盏砸了过去:「侠个屁!」 「紫宸侠」一度是宫里最大的传言,又是最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宫中许多人都遭过他的罪。之所以有这么个称号,是因他来无影去无踪,大多时候惹事不留踪影,偶尔有那么三五回被看到了影子,宫人一路追出去也追不到。唯有一次,有人清清楚楚看到他跃进紫宸殿隐遁无形。 紫宸殿是天子寝殿,这般恶人入了殿还了得?宫人们当即禀奏御前掌事宦官姜九才,还惊动了暗营督主韦不问,轰轰烈烈地搜查了一个多时辰,却连一根可疑的头发都没找到。 打那之后,「紫宸侠」这名号就传开了。宫中掌事无不恨他,但冷宫废妃与失宠嫔妃、还有任人欺负的贱籍宫奴却都盼着他来,因为他闹完事后他们往往能尝到些甜头,譬如冷宫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一年被他放火烧了,后来就不得已大修了一遍,废妃们都住得好了些。 第33章 这个人前前后后在宫里闹了七八年,直至三四载前才消失无踪,怎么如今又突然出来了呢? 掌事宦官咬咬牙,想说服自己不信,语气却已外强中干:「你们少给我来这些玄虚之词!老子一年到头就靠这些炭赚一笔,如今全折进去了!」 手下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伏地屏息。 城中,「紫宸侠」本尊飞檐走壁,偶尔垂眸觑一眼怀里缩着的小美人:嘿,好玩。 他第一次干放火烧宫的事情是十五六岁,那时他已在暗营学了六七年功夫,武艺初成又愤世嫉俗,看不惯宫里种种拜高踩低的不公,就四处行侠仗义。 后来他到底读得书多了,知道这样的「伸张正义」没什么大用,再这样干便只是为了消遣。今天点点火明天放放虫子,后天戏弄一下刚进宫的小宫女,反正没人抓得到他。 直到他当了丞相,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便不再为之。 今日缘何又想起来了?与她那句「公子那时候去过何处,就带奴婢去走走」有点关系,但当然也不全是。 ——他私心还是觉得,戏弄她太好玩了。他想看看带来她烧宫,她会是什么样子。 奈何她胆子太小,除了拦他就是发抖,倒变得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受惊之后她缩在怀里的样子似乎更乖巧了点,苏衔想想,也不错。 她就这么乖乖的,等一会儿回了府,他就把她撂到床上去。 兴致勃勃地舔了下嘴唇,苏衔气息一沉,落入巷中,一墙之隔便是集市。 谢云苔再度落了地,与他绕过灰墙,集市的喧闹映入眼中,她问他:「要逛集?」 「嗯。」苏衔点头,一哂,「忘了溜去御膳房给阿婧弄点好吃的了,买些给她。」 原来他还打算去御膳房行窃来着! 谢云苔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二人步入集市,苏衔轻车熟路地寻向点心铺,左右看看,倒不知道买什么了。 他只是知道点心铺开在这个位置,却并不曾来买过。他原也不是多么爱吃点心的人,偶尔馋一口都是让府里的厨子直接做来。现在让他拿去哄小姑娘……他没什么思路。 巷口,一道不起眼的人影阴恻恻地盯着这边,半晌,悄无声息地退开、走远,消失在熙攘人烟之中。 抱臂撇嘴,苏衔拉过身边现成的「小姑娘」:「你看哪个好?给阿婧挑几样。」 「……」谢云苔怔怔,她也没来过呀。 而后她的目光落在一道糕点上,糕点前头立了个牌子,写的是绿豆糕。但每一块都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状,而且一朵朵颜色都不一样。 谢云苔抿笑,指一指:「这个看起来好。」 店里的伙计不需他们在多说话,就包了几块。她接着看,又注意到一道豆沙酥:「这个也好吧……」 这回是蝴蝶形的。 跟着她又继续挑了两样,一道是枣泥糕,做成了小舟的样子;还有个红糖包更有趣,只只都做成了小刺猬。 苏衔在旁边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每挑一样他都在心底嫌弃一回:「幼稚。」 「就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 「多大了。」 「嘁。」 等她挑完看向他,他不咸不淡地告诉伙计:「照着这个再包一份。」 伙计「哎」了声,片刻工夫便手脚麻利地又包好一份。苏衔信手接过,谢云苔自觉地上前半步要帮他拿,但他只递来一份:「自己拿着。」 她一怔,仰头望他:「给奴婢买的?」 「不然呢?」他轻笑,将那份嫌弃显出来,从她身边走过,「还能让你看不让你吃啊?」 「……」谢云苔心下隐有不服,她明明是在帮阿婧挑的呀! 二人走出点心铺的同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檐上,深深夜色掩着他的轮廓,唯眸中精光凛凛。 苏衔带着谢云苔继续往集市深处走去,不远处还有家酒馆,果酒卖得好,京里许多姑娘家都爱来买。 嗯,她吃点心,再喝点酒,然后他吃掉她。 苏衔自顾自想着,继而又自顾自摇头——算了,酒改日再喝。她吃点心,然后他就吃掉她,不然很像他酒后乘人之危。 黑影在旁边商铺的檐上悄无声息地跟着,逐渐逼近。 苏衔走进酒铺,引着谢云苔一睇几步开外挂满酒名的墙壁:「挑个喜欢的酒来。」 二人一道上前,谢云苔仰头张望,心里七上八下——他为何突然给她买东西?她觉得怪怪的。 「什么人!」一声断喝,堂中唰地一静,混乱又倏然炸开。黑衣男子拔剑直刺,剑光涔涔逼来!苏衔在闻得断喝的刹那便眸光一凛,下意识地抄起柜面上的算盘踅身挡去。 第34章 「咔——」算盘被长剑挑开、碎裂,算珠崩落一地。 「杀人啦——」尖叫声骤起,满屋酒客落荒而逃。苏衔顾不上看,低身横扫一腿将来者逼开两步,同时一把拽过谢云苔衣领,运力推出门外:「别碍事。」 谢云苔只觉自己是被一股风里逼出的,站稳脚短暂一愣,已是一身冷汗。不敢多耽搁一刻,她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脑子里嗡鸣着,只一个念头还算清晰:回府求救! 酒馆之中,苏衔咂一声嘴:「找人这么多的地方行刺,阁下有病啊?」 对方黑布遮面,不做理会,再度飞剑次来。苏衔抿笑,负着双手,不慌不忙闪避两次。转瞬已人在刺客身后,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镇纸,悍然向刺客拍去。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竟倏然回神,提剑一把将他打开。苏衔嘿地一声,也不在意,夺门而出,跃起便逃。 真要硬碰硬,这人十之八|九打不过他。他在暗营之中常有句不要脸的话挂在嘴边: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只是无奈今天手头连把短刀都没有,对方长剑在身,他只能肉搏,就落了下风。 但他到底还可以逃,他一身轻功乃暗营督主亲授,自属上乘。 能追上我再杀了我的人还没出生呢,苏衔戏谑地想。忽而一弹指间,他发觉那紧追的气息声忽远。 嚯地回头,苏衔向西看去,眼底一震。巨大的疑惑在他心底倏然绽开,迷雾陡然升腾。 他并非第一次遇刺,朝堂险恶,想要他的命的人不在少数,但从未有人注意过他身边的人。 因为人人都觉得他不在意。 可这回,这人竟突然转身,向谢云苔追了过去。 苏衔咬牙,转身倒追。这人轻功也极好,不觉间已逼近谢云苔,谢云苔隐有察觉,竟然转头,只见一柄长剑直刺而来。 「喂!」苏衔大喝,翻身自他肩头跃过,顷刻间落于剑与人间。但闻「扑」地一声轻响—— 一弹指间,他运力击向刺客胸膛的同时,长剑也刺穿衣衫与皮肉,渗出一片殷红。 苏衔深吸气,渐次传来的痛感令他撇了下嘴,掌心惯出的内力收回,反逼入体内,暂且将伤势遏住。 面前刺客一声低低呻|吟,一口鲜血溢出。苏衔撑着没动,刺客一时难断虚实,短暂怔忪后终是决定保命要紧,提步奔逃。 苏衔笑看着奔逃的背影,舔了下唇:「投个好胎。」 同一瞬,刺客五脏剧烈,鲜血猛从七窍喷涌,轰然栽倒在地。 几步之外,谢云苔早已僵在苏衔背后,手脚皆冷,麻意蔓延向四肢百骸。她久久地回不过神,直至苏衔后背洇出血来。 鲜血宛如一朵殷红的花,在月白的衣衫上循循绽放。忽而一刹,苏衔蓦然栽倒,跌跪在地。 「公子!」谢云苔尖叫出喉,惶然扶他。 与此同时,一支哨箭呼啸着窜上天幕,声音刺耳得令她耳中也麻了。 鲜血失了内力的控制止不住地流着,苏衔多少感到自己身上在一阵阵发冷,反手一攥,她慌张扶过来的手比他还冷。 「公、公子……」再听她的声音,都快哭了。 慌个屁,他不快地皱眉。 死不了,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很烦,本来想好了今天要把她撂到床上去。 苏衔一边腹诽一边眼前犯黑,一层又一层地犯得更深,终于看见数道黑影遥遥进入视线,他心弦一松,放心地坠入黑暗。 「师兄?!」沈小飞率先落地,看清苏衔的情形,脸色煞白如纸。 谢云苔一眼认出沈小飞,伸手抓住他:「这位大人,您帮……」 「帮忙」二字不及出口,沈小飞一挥手,两道黑影即刻冲来,背起昏迷中的苏衔又蹿向夜幕,顷刻消失无踪。 谢云苔怔怔哑在原地,沈小飞睇一眼身边的手下:「我去跟着师兄,你们送这位姑娘回去。」 话音刚落,他便也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之中。转而又有黑影上前,扶了谢云苔一把,沉沉询问:「姑娘何处伤了?」 「……没有。」谢云苔赶忙从地上爬起,那人一点头,与同伴一左一右将她胳膊搭住,腾身离地。 他们多少知道她的身份,不好像苏衔先前那样抱她,就这样将她架在中间飞檐走壁。谢云苔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脚底快速划过的房瓦院墙,立时再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想叫也叫不出声。鬼使神差间,她禁不住地回想他的怀抱了。 方才被他那样抱着一路飞进皇宫,她也是害怕的,但不知为何,她信他不会让他摔下去。 现下这种安全感再寻不到,谢云苔紧闭着眼、紧咬着牙死死撑着。在双脚重新落在地上的刹那,却又庆幸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回来,不然不知要耽搁多少时候。 第35章 她疾步跑去苏衔的卧房,大夫已在房里。这大夫姓陈,已经年逾七十了。谢云苔刚进府被嬷嬷领着熟悉各处时见过他一次,只记得他眼睛昏花,总迷迷瞪瞪的。眼下看他坐在床边给苏衔搭脉,她心弦不自觉地绷紧。 「穆叔……」上前几步,他将立在床边的周穆叫远了些,看看那大夫,不安道,「公子这是剑伤,当时便晕了过去,陈大夫能行么?」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周穆听懂了,含笑宽慰:「放心吧,陈大夫是太医院前院首,医术了得。」 谢云苔微讶:「太医院的人?」 她总觉得皇家高不可攀,便是有这样不再在宫中谋事的能人最多也是到宗亲府中去,倒没想到丞相府里也有。 于是安安静静地等了半晌,待得陈大夫站起身,沈小飞先一步上了前:「如何?」 陈大夫锁着眉:「倒未伤及脏器,但看着像是受伤后又用了功夫,内力一逼,平白多失了血,还需精心调养才好。」 沈小飞急道:「可有性命之虞么?」 「……」陈大夫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丞相大人功夫如何,沈大人您是清楚的。」 言下之意:就这点伤担心他会死,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话说得沈小飞松气,谢云苔与周穆也安心了些。取来纸笔,陈大夫开了几剂养伤的方子,有些内服有些外用,又将平日的膳食都换做有助养伤的药膳,便离了卧房。 浓稠的苦药汁灌进喉咙,苏衔皱了皱眉。一些久远的记忆缥缈而至,犹如从四面八方渗入地窖的水,让置身窖中之人避之不及。 「啪。」药碗被人迎面打翻,药汁泼在脸上,他抬起头,眼前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子横眉立目:「知道这药花了多少银子吗?你别给脸不要!」 那时他病得很重,没力气说话,只冷冷地看过去。 二弟苏卿屹刻薄的骂他:「我才懒得来劝你。还有脸嫌苦,你赶紧死了好了!为什么要在这里碍大家的事!」 那时他多大呢?他八岁,苏卿屹比他小一岁多,才不到七岁的样子。这种话从小孩子口中说出来更可怕,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家子有多恨他。 不过他本来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没什么太多的难过,一把夺过苏卿屹手里的药碗砸在地上。 「是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碍大家的事?」他用尽力气才说出话,短短一句,呼吸已明显急促。他便缓了缓,淡看向苏卿屹的眼睛中也渗出刻薄,「我早该死了,可那两个老东西追名逐利舍不得啊?你有本事让他们撒手放我死了去,我做鬼都保佑你!」 「你……」苏卿屹被他气到,恶狠狠地磨着牙跑了。跑出房外却又折回来,声嘶力竭地朝他吼,「你等着!等你及冠,命数一解,我看你死得会多难看!」 苏衔冷笑一声,闭上眼睛,无力多理。 那时他相信自己到了弱冠之年一定会死,因为一家人早已对他厌弃之极。他母亲顾宜兰在他满月后不久就被他们逼死,他能活下来是因为玄净道人下了山。 玄净道人是当今颇有名望的高道,占星卜卦最为灵验,却已隐居深山数载,无数达官显贵知其大名想求得一卦,皆无功而返。在苏衔降生前不久,他竟破天荒地下了山,直接到了苏家来。 苏家自然将他奉为座上宾,那时顾宜兰之事又尚未被揭出,一家子都还和睦,也是盼着这个孩子降生的。玄净道人做法卜卦,告诉他们这孩子的命数贵不可言,但凡能活到弱冠之年,苏家必将飞黄腾达。可若不幸早夭,苏家会遭血光之灾、灭门之祸。 玄净道人卜过此卦便潇洒离去,月余之后苏家次子——也就是顾宜兰的丈夫苏致仰回到家中,和睦顿时被打破。 顾宜兰不出三日即被逼死,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留下苏衔一人。苏衔原本也是活不下来的,怎奈玄净道人所言让人实在胆寒,苏家上下不敢小觑,思量再三,还是留了他一命。 只是苏家觉得,依玄净道人所言只消留他一条命即可,可没说要好好待他。此后的八年,苏衔便一直是在厌弃中活着的,每个人都想让他死,又都不得不保他一条命。 苏家阖府上下几百口人,对他和善的不过两个,一是被苏重山差来照顾他的周穆,一是他父亲与妾室所生的妹妹苏流霜。 直至他八岁,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他的境遇才好起来。而到了及冠之年,人人巴望着他死的苏家已再无一人有本事杀他。 因为他当了丞相。 他们对他的态度变得愈发复杂,小心而谄媚,亦仍有几分掩不去的嫌恶。他又并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宰相却只恶劣地想把那船翻了,把这一家子都淹死拉倒。 苏衔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翌日天明时,苏家上下就都聚到了丞相府这边来。谢云苔听闻时心情复杂,她先前多少感觉到了两方的不睦,没想到苏衔一夕间出事,家人倒还都挺上心。 第36章 又过了足足两个时辰,苏衔才浑浑噩噩地苏醒过来。 谢云苔面色一喜:「公子可感觉好些?」 苏衔睡眼惺忪,凝神看看她,腹诽——看看这小狗腿的模样!跟着又皱眉——眼眶怎么还红了,倒像哭过? 下一刹,她就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似乎还怕吵到他,纤手紧捂住嘴巴。 「怎么了啊——」苏衔不耐地开口,还没问完,小狗腿捂着嘴转身,迅速跑了。 她真的很怕吵到他! 苏衔:「……」 咂一咂嘴,他闭上眼睛继续歇着。过了小半刻,谢云苔回到房中。 「公子?」她在他床边试探着开口,声音压得特别特别轻。他懒得睁眼,拍了下身边:「坐。」 谢云苔瑟缩着坐下,他撇嘴:「哭什么,怎么了?」 ……还能是哭什么! 谢云苔被他问得发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贝齿咬了半天嘴唇,才轻轻又说:「公子干什么要挡那一剑,从背后拍死他不就好了……」 「哈。」苏衔笑一声,伤处一痛,又忍住声,「背后拍他往前一倒还不直接把你刺成冷锅串串?」 话一出口,就听她捂着嘴又哭了。这次她没发出声,便也没跑,但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有些淌过她细嫩的手背,有些直接落在他的被褥上。 她一整夜都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救她?她想了许多理由,想找一个不那么让自己心绪起伏的解释。可她实在太普通了,除了这张脸之外再没什么独特的地方,论身份论才学绝不值得他这样去救。 所以她才这样问他呀。她想听他说个原因出来,哪怕告诉她当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挡了也好。 可他偏偏告诉她:「背后拍他往前一倒还不直接把你刺成冷锅串串?」 这句话就是在告诉她,他只是愿意救她而已,他不想让她那么死了。 这样的舍身救人,谢云苔从前只在戏里看过。一时也说不准是心惊还是感动,一切情绪与压了彻夜的担忧混在一起,逼得泪水涌得没完。 「……」苏衔被她哭懵了。 他记得他晕过去之前她就在哭,他睁开眼她还在哭。 蹙着眉头嫌弃地看了她半天,他诚恳发问:「爷死了吗?」 谢云苔蓦地杏目圆睁:「这是什么话!」 她不太敢埋怨他,但他还是听出她的语气有点急了,放软也变得很刻意:「不吉利的……」 他嘴角轻扯:「没死你哭个屁啊。」 说着他懒洋洋地翻了下身,侧过来一伸手,把她抱住:「别动啊,给爷抱抱。」 谢云苔一如既往地僵住,薄唇紧紧抿着,终是没动。 嗯,不许说不肯。苏衔心里咂咂嘴。 原本昨晚就该吃了这个小傻子的,全让刺客给耽搁了,这刺客也忒会挑时间。 又听到她低如蚊蝇地小声询问:「公子要抱,奴婢躺下来,公子更舒服些吧?」 「嗯?」苏衔略带几分惊奇地抬头,看到她双颊红扑扑的。 察觉到他的视线,谢云苔脸上更热,死死地盯着地面,又说:「别扯到伤口就是了……」 美人投怀送抱,苏衔一向乐得接受。于是他欣然往里挪了几寸:「来。」 谢云苔闷头躺下去,乖乖巧巧地缩进被子里。因为医伤的缘故,他上半身裸着,白练缠着伤处。她揭开被子时不免看到他裸|露的肌肤,稍稍有点窘迫。 他好笑地看着她,看了会儿,觉得平躺虽然对养伤更好,但这么扭着头实在累人,就还是翻成了侧躺。 然后他就手贱起来,闲闲地拨过一缕她的秀发在指上绞着。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情绪有点古怪:「谢云苔。」 「嗯?」 「你担心我是吗?」他说着一笑,「真新鲜。」 「这有什么新鲜……」她哑哑地看着他,「公子觉得奴婢是铁石心肠的人么?」 她想他救了她的命,她当然要担心。 又一声轻笑,苏衔自知她与他想岔了,不再多言。可她似乎慢慢摸索到了他的心思,短暂地安静了会儿,她说:「公子是特立独行惯了……其实许多人都是担心公子的。」 苏衔嘴角轻扯:「比如呢?」 「府里许多人都来了的。」她道,「穆叔正在外面应承着。」 不料他嗤之以鼻:「他们是盼着我死呢。」 「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满地小声呢喃,听来委委屈屈的。他只觉这声音听着就莫名的心情会好,咧嘴一笑,倾身一吻。 谢云苔缩了一缩,他再度亲过来,她又僵着不动了,由着他在她额上脸上亲来亲去,最后一下落在她唇上。 第37章 她终于觉得过于窘迫,抿了下唇,声音变得软糯:「别闹啦,公子好好养伤!」听上去像在哄他。 说完就翻身下床:「奴婢去厨房端些吃的来,公子吃些,一会儿好服药。」 一看就是又想溜。苏衔眉头微挑,淡淡看看她,重重一叹气:「去吧——」 说着翻身朝向墙壁,给了她一个失落的背影。 看着还怪委屈的。谢云苔讷讷地盯着,有那么片刻里,竟有点想扑过去抱他一下的鬼念头。可她自是冷静地忍住了,理了理衣衫去为他端吃的,顺便让人去向苏家众人带了话,说他已然醒了,让他们不必担心。 厨房的药膳早已备好,每一道都是遵医嘱而做的。谢云苔端进屋,苏衔边吃边嫌弃,说药膳不好吃。 她就听着他抱怨,等他吃好又端来药,这回他抱怨得更狠了,翻着眼睛倚在枕头上:「这点伤我自己也能养好。还要喝药,苦死还不如让刺客刺死。」 「……」谢云苔说不出话。 怎么堂堂丞相还怕药苦呢?虽然她也怕,可她还是会直接捏着鼻子喝下去,他却要抱怨出来! 可他偏又是为了救她才要喝这药的,她只好柔声说:「那奴婢寻些蜜饯来?」 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好吧。」 再度出屋,她原还是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的蜜饯,迈出院门时却一闪念间想起了他昨天买给她的点心。 那点心买了两份,给苏婧的那份是他亲手拎着的,后来刺客袭来,就不知被他甩去了哪里去;她那份倒一直在她自己手里,刺客来时她急着逃命,紧张之中反倒忽略了手里还有东西,就这么一直提回了府。回府后她又直接到了他房里守着,那份点心也就放在了外屋。 外头做的点心,会比府里的蜜饯吃着新鲜有趣吧? 谢云苔想想,便折回去,寻到那份点心用碟子盛好,端进屋中。 苏衔原正按着太阳穴看那碗榻桌上的汤药横竖不顺眼,视线一抬看清她端来的点心,脸上登时嫌弃更甚:「谢云苔。」 顿一顿,他嗤笑:「要是借花献佛也就算了,你这是拿我的花献我自己啊?」刻薄得毫不客气。 「奴婢觉得这点心看着不错嘛……府里的蜜饯什么时候都有。」她瓮声瓮气,偷眼瞧瞧,又道,「公子更想吃蜜饯,奴婢也去端来就是了。」 话没说完,就见他已自顾自地端起药碗。她忙伸手帮他端,被他冷冷一睃:「爷残废了?」她赶忙缩了手。 真是的,她拿府里没有的点心给他吃,他嫌弃;她帮他端药碗,他还嫌弃,好难伺候的。 谢云苔看着自己的裙子,悄无声息地在心里抱怨他。 一碗汤药很快一饮而尽,苏衔将碗一放,仰回背后的软枕上:「谢云苔。」 「嗯?」 他扯个哈欠:「喂我吃点心——」 「……」她僵了僵,无奈地再度坐到床边,拈起一块做成小蝴蝶的糕点,低眉顺眼地往他嘴边送。 手与他的嘴每靠近半寸,她脸上都更泛起一层热。等到还余两寸的时候,她的手开始轻颤起来。 苏衔一边张嘴等着,一边摒笑看着她的神情变化。他料到了她会这样,因为那日在苏家用膳,她和他「逢场作戏」往他面前送酒,也是这样局促得不行。 等他终于吃到那口点心,她一下子缩了手。他偏不伸手扶,牙齿咯吱一咬,半截点心落入口中,半截砸向被子。 她又赶忙伸手去接,整个人慌乱得不要不要的。 就喂个点心,至不至于? 苏衔悠哉地嚼着点心。京中有名的点心铺做得点心自然味道不错,但他想,肯定没眼前这小狗腿好吃。 一块点心还没吃完,他就又犯了困,打着哈欠往下一滑,躺倒。 陈大夫医术高明,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过于信奉「治病疗伤一定要睡足」。这导致他的药方总会下足助眠的剂量,苏衔第一次喝他开的药时还以为自己被灌了蒙汗药,醒来后差点让暗营把陈大夫押走审上三天三夜。 这药助眠,陈大夫事先说过,谢云苔心里有数,周穆更是清楚。是以苏衔要睡他们便让他舒舒服服地睡,傍晚时宫中来人询问他的伤情,周穆也一五一十地作答:「公子上午时醒过,吃了些东西,又用了药。那药助眠,吃完便又睡过去了,现下还没再醒,不好见公公。」 来问话的宦官也不多嘴,客客气气地谢了周穆,就回宫复命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直至全黑。这也月明星稀,浅白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静谧祥和。谢云苔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看着苏衔发呆,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一味盯着他看。 会涉险救人的人,为什么要因为旁人研墨时穿错了衣服就削人一个手指头呀! 第38章 她愈想愈是心情复杂,一时满心感激,一时又恐惧。最后化作一声轻叹,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胸前依稀透着血色的白练。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盼着他醒过来的。他帮她家里解了燃眉之急,又救了她一命,她不能盼着他死。 如果哪天他突发奇想打算杀了她解闷,那就当她还他这一命也就是了! 谢云苔自顾自想着,耳中闻得门声轻轻一响。 她转过头,见周穆正轻手轻脚地进屋,忙起身迎过去,周穆待她走近压音:「宫里又来了人,不放心公子的伤势,让公子进宫养着。」 谢云苔微惊:「……现在?」外面天都全黑了。 周穆点头:「马车都备好了。只是宫里一般不许外男留宿,公子是有恩旨,我就不好去了,只能你随着。」 「这好说,应当的。」谢云苔不假思索地答着,忽而意识到,「……陛下可会找我问话?」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周穆颔一颔首,「若是问你,你不必怕,照实说就行了。就算公子是为你挡这一剑才受的伤,陛下也不会怪罪你。」 谢云苔心里多少有点不安,还是先应了,接着便折回去,帮苏衔理了几身衣服出来,又与宫里差来的人一并送他上马车,浩浩荡荡往宫中行去。 她其实并不太怕皇帝问她苏衔受伤之事,这件事皇帝若要怪罪,她认命就是。但她怕宫里正在查纵火的案子,万一查到她头上,恐怕会被诛九族吧。 谢云苔惴惴不安地胡想了一路,心跳一直乱着。在马车停下的刹那,这种慌乱升腾到了极致。 就算没有那些令她心虚的事,此刻她也一定是害怕的。当今天子何其尊贵?她从没想过会面圣。 推开车厢的木门,映入眼帘的竟直接是一方殿阁,也就是说马车直接驶进了宫门中来。谢云苔先前却听说,除却天子与后妃的车驾,其余人等不论是宗亲还是朝臣、不论身份何等尊贵,概要在宫门外下车。 怔神之间,两列宦官从殿中鱼贯而出,疾步行至车前。驾车的宦官跳下去,上前两步迎他们,为首的一人探头看了看马车,询问:「可有府中之人跟来?」 那驾车的宦官应说:「有。」说着也回身看向马车,谢云苔忙应了声「我是」,遂也下车。 刚从殿中出来的那个看一看她,态度和善客气:「宫人们自会扶丞相大人进去,姑娘随我来。」 谢云苔点点头,便与他一同走向大殿。行至殿门口抬眸一瞧,匾额上堪堪写着三个字:紫宸殿。 纵使她从未进过宫,也知紫宸殿是天子居所。 在谢云苔迈进殿门的瞬间,那令她折回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退开,另一名宦官无声的上前,领她继续进殿。 宫规之森严在这片刻间已可见一斑,殿中宫人几步一个林立各处,却无半点声响,见有人进来也不抬眼张望。若闭上眼不看,便如入无人之境。 内殿殿门推开,殿中灯火通明。谢云苔死死低着头,又往前走了几步,余光便看到了御座上的人影。顿时没了前行的力气,跪地下拜:「陛下圣安……」 喉咙紧绷,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继而衣袍摩挲声响起,谢云苔见一宦官正向她行来。比起之前两个,这人的衣袍明显华贵不少,在她面前定住脚问:「丞相情形如何了?」 谢云苔到底太过紧张,张开口,喉咙却紧紧绷着,发不出声。 那宦官眉心一跳,扬手一巴掌扇下来,喝她:「快说!陛下记挂丞相,已一天一夜不曾阖眼了!」这一巴掌打得狠,语中倒无太多责备,只是焦急。 这一巴掌也着实把谢云苔打醒了,她俯身一拜:「陛下放心,公子并无大碍。晨起用膳时胃口不错,喝过药后还用了些点心。」 她记得宫中早些时候有人去府中问过话,苏衔醒过、也用了膳这些周穆都已如实告知。皇帝仍要将人接进来,说明这些话并未能让他放心。 所以她格外强调了他「胃口不错」「还用了些点心」,这听来更有说服力一些。若是伤得厉害性命堪忧,有几个人能有闲心用点心? 果然,隐约闻得御座上的人松了口气。外殿处很快有了响动,是宫人们正抬着苏衔进来,谢云苔听到御座那边开口:「直接送进殿去,让当值太医过来会诊。」 低沉的声音带着疲惫,不怒自威。 谢云苔不敢抬头,余光睃见一行宦官麻利地抬着人送她身边经过,又闻面前这宦官道:「好了,你也进去吧,好好侍奉丞相。」 谢云苔忙磕个头,提裙起身,随着那一行人入殿,连腿都在轻颤。 入宫养伤已让人惊诧,眼下的情形还更出乎意料一些——她没料到皇帝会让苏衔直接睡进紫宸殿寝殿。 这是天子寝殿呀! 之后好半晌榻前都有宫人们细致入微地忙着,换药更衣一概让谢云苔插不上手。远一些的地方,刚为苏衔诊过脉的太医们正低语讨论,她也不好去听。 第39章 待得议定,太医们终于退出去。谢云苔依稀听见他们向皇帝禀话,大抵也是在说丞相并无大碍云云。身处寝殿,谢云苔看不到九五之尊的神情,心下也兀自松了口气。 陈大夫说他没事,太医们也说没大碍,那应该是真的没大碍了吧! 又过不多时,宫人们为他换好药也告了退,走在最后的一个阖门前与谢云苔留了话:「丞相大人不喜旁人在屋里守着,殿里就不多留人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到殿门口说一声。」 而后殿里便归于寂静,除却谢云苔与床上躺着的苏衔,再无一个人影。 谢云苔规规矩矩地立在床边,直至外殿的灯火熄灭。 皇帝离了殿,至于去何处就寝她就不清楚了,总之她稍稍放松了些。 又过了会儿,她有点累了。 昨晚就几乎没睡,今天一个白日也没阖眼,加上方才的种种紧张,现下疲惫一泛上来,就涌得猛烈。 可宫里规矩严。谢云苔左右看看,与床榻遥遥相对的地方有罗汉床,但想来是皇帝日常所用的,她不敢去睡。 桌椅她也不敢擅用。 踟蹰半晌,她望向了床脚的衣服。 那是苏衔的衣服。现下天还冷,又是进宫,出府自不可能让他光着上身走,是穿着整整齐齐的棉衣来的。但方才宫人为他换药,换过后直接盖好被子,自不必再将这外衣穿上,就放在了床脚。 她拿这衣服垫在地上睡一会儿,还是可以的吧? 这念头在她脑中一划即被打消——她想到了那根手指头! 不行不行。谢云苔使劲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能胆子那么大。 她于是又硬撑了一会儿,实在疲惫不堪时,只得直接躺在了地上。好在殿里炭火充足,还烧着地龙,地上一点也不冷。只是硬了些,也只好凑合了。 她这样一睡竟睡得很沉,苏衔在临近天明时再度醒来,首先看到外殿的灯火亮着,约是皇帝在准备上朝。翻了个身,他就看见了床边地上躺着的小美人。 小美人侧躺着,头枕着手,脸正好朝着他这边。睡容恬静,身子和他上次所见一样,缩得紧紧的。 可见殿里虽然暖和,睡着了还是觉得有点冷。 ——是不是傻啊? 苏衔眼中流露嫌弃。宫里什么没有?是能缺她枕头还是能少她被子?为什么要这样直接躺在地上? 心思一转,苏衔坐起身,从床边的衣衫中摸出自己的腰佩,从绦绳上解下来,拎在手里,把流苏缓缓地坠下去。 流苏碰在少女细嫩的脸颊上,她皱起眉。 他支着额头,闲闲地将流苏扫来扫去。她反应更大了些,抬手扒拉了一下。 苏衔适时地将流苏悬起,等她的手老实了,再度扫下去,流苏在她脸上打着旋。 这回她终于醒了,带着三分床气睁开眼,约是意识到环境陌生,她愣了愣。 下一瞬,她视线猛地上移。 苏衔嘿地笑了声:「上来睡。」 谢云苔撑起身:「公子感觉好些么?听闻有太医一直候在侧殿,若有不适,奴婢可随时……」 话没说完,他眉心狠跳,倏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颌。 只一瞬而已,方才满满的笑意已尽数扫去,眼中一片阴翳。这神情颇有些恐怖,谢云苔噎声,后脊微栗,一动也不敢动。 苏衔执着她的下颌,目不转睛地看她,很快确定了——她脸上的红印是指痕。 「家里人打的?」他冷声。 「什么……」谢云苔一时不明,转而意识到他再问什么,忙道,「不是。」 他却仍未松手:「那是谁。」 「御前的公公。」她不敢隐瞒,「陛下担心公子,急着问话。奴婢心里紧张,一时没答出来,那位公公又有点着急,就……」 他蓦地松手,翻身下床。 谢云苔一时怔神,他已风风火火地走出去好几步。上身裸着,鞋也没穿。 「公子!」她赶忙起身,七手八脚地抓床上的衣服,「公子别受凉。」 苏衔推开寝殿殿门:「殷玄汲!」 殷玄汲?谢云苔皱皱眉,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或许是御前哪个宦官的名字? 她没多在意,捧着衣服上前要给他披上,他不耐烦地又喊了声:「殷玄汲!」 于是在快将衣服搭到他肩上的时候,谢云苔看到皇帝沉着张脸踱了过来。 心跳陡然一滞,谢云苔在惊悟中慌张跪地! ——殷玄汲是当今天子的名字! 皇帝黑着脸进屋,待得苏衔关上门,转过头沉声:「在外人面前,你还是要有规矩些。」 第40章 苏衔满脸的不在意,垮垮地杵着:「别诓我,我听了,外面没有宫人。」 外殿的确没有宫人。适才皇帝隐约听到寝殿的说话声,知道苏衔醒了,便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但皇帝一指谢云苔:「这不是人?」 谢云苔顿时战栗如筛,重重叩首:「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我这小通房胆子比瓜子都小,你别吓她。」苏衔不悦地皱皱眉头,上前一扶谢云苔,接着就踱到皇帝跟前,兴师问罪,「你问话就问话,打她干什么?」 谢云苔一阵眼晕。 挨那一巴掌时她是心惊,还有点委屈,但现在她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眉顺眼、又一动都不敢动地用余光觑着,九五之尊的眉头拧起来,她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就听皇帝一叹:「回去好好躺着。」 「我不。」苏衔就那么戳着,上身赤|裸、还抱着臂,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看着像要打架。 接着他伸过手,一把拽过谢云苔手里捧着的衣衫:「把我弄进宫干什么?我在家养伤挺好。」 他实在在御驾前过于无礼,谢云苔长甲在袖中狠掐手指,才让自己不至于被吓晕过去。 再看皇帝,皇帝无可奈何地长叹。并无她想象中的天子之怒,倒更像长辈对晚辈的有气没处发。 但皇帝的声音终是沉了几分:「好好在宫里养着,不许擅自离宫。」 苏衔:「凭什么啊?」 皇帝只问:「多久不进宫了?」 苏衔:「明明天天上朝啊?」 皇帝置若罔闻:「除夕宫宴不来,初五也不见人影。」一壁说着一壁斜觑谢云苔一眼,「一来就为个小丫头跟朕吵吵嚷嚷,你说你像不像话?」 「嘁。」苏衔冷着脸继续自顾自穿衣服,「还怪我了,说了八百遍别管闲事别给我说亲。」 皇帝:「……」 谢云苔心惊胆寒地看着,皇帝在那一瞬里好像是有三分理亏的样子。 紧接着,就闻皇帝松了口:「不说了。好好养伤,你爱孤苦伶仃一辈子朕也不管。」 苏衔还在继续穿衣服。 皇帝无奈:「你师父也回来了,你不想见见?」 苏衔穿衣服的手一顿,瞬间带笑:「想。」言毕便将穿到一半的衣服又拖了,大步流星地回到床上。 谢云苔却明显看到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苏衔在故意气|皇帝? 她懵然,为什么呀? 苏衔躺回床上,皇帝挥手示意谢云苔退下。谢云苔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出,安安静静地一福,提步就走。 苏衔恹恹地淡看她离开,撇嘴:胆子忒小。 皇帝沉容走到床边坐下:「怎么回事,刺客到底何许人也?」 苏衔斜眼:「暗营没禀话?」 「暗营说只找到一个人,是让你拍死的尸体。」皇帝道。 苏衔:「那就对了啊。」 「当真只有一个人?」皇帝面露惑色,「这人功夫很高?能将你伤成这样?」 「也没有。」苏衔撇了下嘴,并不多提谢云苔,「我轻敌了,一时走神,让他抢了先机。功夫也就那么回事吧,这不是让我拍死了?」 皇帝沉了沉,又问:「何人支使你可有数?近来得罪什么人没有?」 苏衔一声嗤笑:「那可多了去了。」 「……」皇帝无语凝噎,被堵得有点没话,加之又急着去上朝,便嘱咐了苏衔几句,先行离开了。谢云苔施大礼恭送皇帝,刚要回到寝殿,就见沈小飞又入了紫宸殿来。她只得又停住脚,请沈小飞先进去,沈小飞果是有事要私下告知苏衔,入了殿就径自阖上了门。 「师兄。」沈小飞走到床边张望着,「你可好些?」 「小伤。」苏衔坐起身,「怎么样,查出什么没有?」说着一睃床边,是以他坐。 「嘿。」沈小飞边落座边笑了声,「可是查出紧要东西了。」说着手在衣襟中一探,摸出枚玉佩给他。 苏衔伸手接过,一眼看出是上乘的白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物。但京中的达官显贵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便也不足为奇,更不足以一见便知出自谁手。 却听沈小飞又说:「我试着查了查宫里的档,还真就查着了……中间拐了七八道弯,但最初是从皇长子手里出来的东西。」 玉是几年前贡进来的白玉,皇帝赏了两块给皇后,皇后又分了一块给儿子。 苏衔眉心微皱:「师父知道了?」 「他昨天刚回京,我还没来得及去见他。」沈小飞道。 「哦。」苏衔应了声,说出的又是,「先不必告诉他。」 第41章 沈小飞:「……」 「听我的。」苏衔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口吻缓缓,「容我想想再说。」 沈小飞深皱着眉头,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了:「好吧……」又不放心地续道,「师兄可别自己冒什么险。」 「我有数。」苏衔颔首,思索着躺回床上。沈小飞与他最是熟悉,知道他这副样子就是要想事,也不多言,直接转身走了。 殿门关合的声音一响即止,苏衔心念微动,将那块玉举起来,放在眼前细看。 这东西出自皇长子之手,便说明那刺客也是皇长子的人?好像不无道理。 他才刚盯上玫妃的事情,玫妃也刚一病不起,就出现了。而且,这刺客还对他颇为了解。 从前因为机缘巧合,皇长子也知悉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门声又一响,苏衔侧过头,看到谢云苔正进来,蹑手蹑脚的样子。 他慵懒地叫她:「谢云苔——」 「怎么啦……」她上前,置身天子殿前的紧张让她将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像小猫在走路。 苏衔大刺刺地拍拍身边:「过来给爷暖床啊!」 谢云苔局促地低下头。 其实在家中的事被揭破后,她时时在提醒自己婚约已经不复存在,身为通房要服侍他是应当的。他也的的确确早已对她抱过了也亲过了,她对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已不像最初那样紧张。只是现在,还是不太好吧…… 「这是紫宸殿呀。」谢云苔小小声地提醒他,「陛下一会儿下朝回来了怎么办?」 「你哪来的这么多要担心的事情?」他不悦,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床上。 谢云苔只好躺下去,他立时扒过来,手脚并用将她搂住,像只八爪大章鱼。 她身形僵住,忍着他。忍了会儿觉得这样僵着好累,又开口:「公子会不会压到伤口……」 「不会。」苏衔皱了下眉。 谢云苔:「……」 他闭着眼,又说:「你未婚夫的案子,我知道怎么办了。」 谢云苔薄唇一抿:「不是。」 苏衔锁着眉抬眸看她,她轻轻道:「他不是奴婢的未婚夫了。」 「哦,我没记住他的名字,随口一说。」苏衔漫出笑意,旋即改口,「你父母的养子的案子,我知道怎么办了。」语中一顿,他径自续道,「那天刑部觉得百善孝为先,这样的恶事应当从重,当斩;但大理寺觉得律例中所言的‘忤逆’与此案不符,这人杀不得。要我看啊,折个中好了。」 谢云苔眨眨眼:「怎么折中呢?」 苏衔咧嘴,笑得实实在在:「阉了吧。」 「?!」谢云苔惊住,这个字也令人脸红。于是她滞了半晌,才双颊红扑扑地又说出话:「阉……阉了算什么刑罚呢。」 「就是宫刑啊。」苏衔啧声,「留他一命,处以宫刑,然后没入宫中为奴。省得他总心术不正,时时想借着姑娘家投机取巧往上爬,出了事又不肯善待。」 这样的人倘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还得另费力气收拾掉。不如直接阉掉好了! 说完半晌,苏衔没听到回应。睁眼再看看,看到他的小通房脸更红了,比他哪次调戏她的时候都红。 「怎么了?」苏衔不解。 谢云苔匆匆摇头:「没什么。」说着就匆匆忙忙从他怀里挣了出去,翻身下床,「奴婢去给公子端早膳来。」而后就不由分说地逃了。 逃出紫宸殿让凉风一吹,双颊的热度才消散了些,脑子里胡乱设想的画面也渐渐消失,谢云苔深深吸了口气。 她刚才其实在想,阉掉是什么样子…… 她和程颐实在太熟了,冷不丁地得知他身上要、要少掉一块肉,她就忍不住地好奇。 但其实,她连不少那一块是什么样都没真真正正地见过,想也只是彻头彻尾地胡想。除却想得自己面红耳赤,别无他用。 寝殿里,苏衔在她离开后半晌才将视线从门口收回。 嘁,小狗腿脸皮忒薄,他就抱她一会儿,至于这样吗?他都没敢凑得太近,生怕她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脸上撑不住,结果她还是跑了。 跑什么跑,等他伤养好,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洗干净扔上床,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谢云苔在殿门口询问宫人去何处提膳,便有宦官领她去了御膳房。御膳房就在紫宸殿后,离得倒不远,只是现下时辰尚早,几样被给苏衔的药膳尚未妥当。谢云苔等了一刻,提着早膳回去时,入殿外殿之中坐了好几人在饮茶静等。 几人看着都年轻,较为年长的也不过与苏衔年纪相仿,年纪小些的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哥哥衣着华贵。谢云苔猜想许是宫中皇子,不敢多言,随着领路的宦官一起溜着墙边直接去绕去寝殿,迈进殿门,便见另一刚进殿来的宦官正向苏衔禀话。 第42章 「大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都来了,但大殿下也说了,大人您安心养伤为重,若没精神见便也算了。」 还真是皇子们。谢云苔暗暗咋舌,心下一算,依稀记得皇次子似是夭折了,也就是宫里几个年长些的皇子都在了。 苏衔坐姿随意地倚着墙,打哈欠:「唉,我好困——」 那宦官会意,赔着笑:「那下奴去回话。」说罢就麻利地告退,一个字也不多劝。 见皇子们有什么意思。 苏衔抬头,笑看向谢云苔——小狗腿比他们好看多了! 谢云苔佯作不觉,在他面前支好榻桌,从食盒里端出早膳,一道道放在桌上。苏衔好似食欲不错,拿起瓷匙就舀刚放稳在桌上的白粥。 他不打算追查刺客之事,相反,他什么都懒得干。 可这样的事换做谁碰上都是要追查的,没有反应才最为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十之八|九更要心虚,反来探他的虚实。 他姑且等等就好了,若对方不够傻、并不自投罗网,他再追查也不迟。 若对方够傻,眼下他身在宫中,身边自己人不多,在他们看来会比密不透风的丞相府更好探消息。 若他们还是想收买他身边的亲近之人——苏衔不露痕迹地睃了眼谢云苔,这就有现成的。 哎,睡还是要先睡到。而后若她没捅出大篓子,就按老规矩好好送走;若捅了大篓子,一掌拍死了事。 苏衔悠悠地想着,心里忽而觉得有点古怪。 ——唉,天天逗这小狗腿还是挺好玩的。 片刻之间,谢云苔抬眸看了他好几次,他一直只在闷头喝粥。 这不行吧。 桌上几道膳都是精心烹制的药膳,或多或少对他养伤有些好处,唯独这粥只是白粥。 谢云苔安静地看看,端起蛋羹舀了一勺,送到他面前。苏衔倏然抬眸,眼中一瞬里沁出冷意,旋即又被很好地压制下去。 她没什么察觉,蛋羹喂到他嘴边:「公子别只吃白粥。」 柔声轻语的,悦耳动听。 之后三两日,苏衔闲得长毛。被困在紫宸殿养伤真无聊,什么也不能干。太医让他静养,皇帝连本书也不许他读。 是以用完早膳,谢云苔就被苏衔拽上了床。 「干什么呀。」撤走残羹剩菜的宦官还没完全退出去,谢云苔边被他拉拉扯扯边心虚地往门口看,好在殿门很快关上了。 她坐到床边,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恹恹地皱着眉头,把她按躺在腿上,手在她脸上捏来捏去。 小狗腿长得真好看,软软的,可惜一时半刻吃不着。 ——苏衔一边戳她雪腮一边烦闷地想。 要是不在宫里就好了。这点伤他根本没当回事,在宫里却不得不受拘束,不然在紫宸殿的龙床上颠鸾倒凤也太过分了一点。 谢云苔耐着性子任由他研究她的脸,发觉人着实是会慢慢不要脸的。最初他调侃她两句她都脸红,现下卧在他腿上被她摸来摸去她都觉得随他好了。 谁让他救了她的命呢,不管他在不在意,她是因此才活下来的。 她自顾自地想着,他的手在她脸上玩够了,开始一分分向下探去。在颈间一滑而过,倏然顺到背后,将她一把拥起,又就势探入上襦之中。 这回谢云苔脸红了,身子也僵住,后脊一阵轻痒激得她浑身发酥,她禁不住地轻轻推他:「公子干什么……」 话没说完,薄唇猛地被他俯首压住。她愕然,贝齿旋即被他不讲道理地撬开,他慢条斯理地探了一圈,收回去,咂咂嘴:「解馋。」 说着他注意到她已红透的双颊,笑一声,懒懒地靠向枕头,睇着她揶揄:「谢云苔你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他都没干什么,她就又这样了。 谢云苔抬手碰碰自己发烫的脸,小声呢喃:「公子这样,还不许人脸红了……」 苏衔不由瞪眼:「我哪样了?!」 谢云苔不吭声,他眼眸微眯,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她来:「哎,谢云苔。」 面前长长的羽睫抬了抬:「嗯?」 他轻笑一声:「你是忒没见过世面,还是讨厌我啊?」 谢云苔嚯地抬头:「公子这是什么说法?」他恹恹地淡看着她。 「奴婢当然不……当然不讨厌公子啊!」她杏眸圆睁,但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完一想,又赶忙争辩,「又和见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关系!」 「嘁。」他不予置评,身子顺着枕头往下一滑,懒洋洋地躺倒。又信手一拽原本立在背后的软枕,掖到脑袋底下,「没劲,真没劲。还是该早把你卖到青楼去,换个风情万种的回来给爷暖床。」 第43章 谢云苔暗自瞪一瞪他,不作声了,倒也并不太慌。 他若真打算卖了她就是一句话的事,随时都可以。现下这样挂在嘴边,听来反倒只是说说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奴婢去给公子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她从容自若地下床踩上鞋往外走,走出两步,苏衔拖着长音提要求:「还要昨天的梅子——」 「知道啦。」谢云苔口吻明快地应下来,心里暗暗腹诽:小孩子脾气! 走出寝殿,便是安安静静的内殿。皇帝多数时候都在这里,坐在御案前看折子。谢云苔最初两日到内殿时特别紧张,现下也慢慢冷静了,因为皇帝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她要出去干什么就直接出去便是。 走出内殿、再穿过外殿,初春清朗的天幕映入眼帘。谢云苔深缓了一息,走向御膳房。 宫中的尚食局与御膳房是分开的,尚食局料理阖宫吃食,位置偏远一些;御膳房只负责天子饮食,就在紫宸殿后。 这几日苏衔的一日三膳,包括煎药等事宜是一并交给御膳房的,谢云苔两三日下来已走了好多回,已很熟悉。于是步入院门,她便去了次进院,到南侧的屋中找当值的宦官:「我来给相爷端药,有劳公公。」 那宦官微一滞,看向她,赔笑:「对不住,姑娘,今儿一早事多,耽搁了一刻才将药煎上,你等一等。」 说罢就很客气地给她沏了茶,还端了两道刚制好的点心来,放在小桌边:「坐下等,一会儿就好。」 谢云苔应下,安然落座。拿起一块点心正要吃,一宫女稳步进屋,看向那宦官:「三殿下刚办完差回京,今儿个进宫问安,我们娘娘赏了好些东西,适才陛下又吩咐赏几道三殿下爱吃的菜下去。三殿下身边又不爱多带人,这眼瞧着人手不太够用,吴公公您若闲着就帮个忙,搭把手?」 二人显然是相熟的,所以才请托到这里。张公公却面露难色:「实在不巧,我今天还真不闲,给相爷煎着药呢,得看着锅。要不你等等,一会儿就好。」 那宫女也为难:「三殿下已往外走了,怎么好让殿下等。」这般说着,她目光落到谢云苔面上。怔了怔,笑意展露:「呀,这位姑娘生得真漂亮,可是御前新来的?」 谢云苔原本对他们的交谈不感兴趣,见状也只好起身,福了福:「奴婢是相爷身边的。」 「哦……」那宫女点点头,继而明白过来,「这是来端药,药却还未煎好?要不……要不有劳姑娘与我走一趟?就送几样东西,宫门离得也不远,一会儿就能回来。」 谢云苔黛眉微蹙。她倒不介意帮个忙,但听这宫女的意思是不免要碰上三皇子的,对于这些身份尊贵的人她总觉得少打交道为好。他们之间本就复杂,苏衔又是那样的身份,还……还名声不大好,她不想沾染是非。 却见那宫女上前,带着几分央求握住她的手:「实在是麻烦了,我也真是一时半刻找不见人。这个时辰,御膳房里都忙着备午膳,折回淑妃娘娘那里寻了人再出来又不免要晚了。」 言辞太诚恳,神情也殷切。谢云苔不好拒绝,只得点头:「好吧,我随姐姐走一趟。」 那宫女顿时舒气,露出喜色,即刻领着她出门。走出几步,谢云苔便在院中的石桌上见到了要拿的东西——有两只锦盒,还有两只食盒,东西说不上特别多,但想一个人拿出去也是有些难的。 她上前要提那食盒,宫女挡了她,笑说:「食盒沉,我来。你帮我拿那几样便好,盒子看着大,但一个是墨锭一个是香炉,没多少分量。」 反正她是来帮忙的,没道理反过来是她多客气。谢云苔点点头,就依言捧起了那两方锦盒。宫女将食盒一手一只提起来,二人一道往外走。 皇宫大门在南边,一共五道,正当中只供帝后行走,两侧供嫔妃、宗亲与朝臣出入,再侧是地方官入京时走的。宫人们所走的小门在偏一些的宫道上,离得大门倒也没多远,走出后略转一道弯,大门前的景象就映入眼帘。 朱红大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红墙映衬下,侍卫林立,威风凛凛。门前不远处听着一驾马车,浅棕色的木制车厢,淡蓝车帘,车夫正百无聊赖地等着。 那宫女领着谢云苔上前,睃了眼车厢,压音询问:「殿下已出来了?」 说着余光一凝,宫女抬头,谢云苔也看过去,看到一身着银灰大氅的男子正从侧门中走出来。 一路紧赶慢赶,可算是没让殿下等。那宫女吁气,迎上前福身:「殿下,陛下与娘娘赏的东西奴婢给您送出来了。」 「多谢。」男子颔首,声音温和。视线微移,他注视着谢云苔,怔了怔,「这位是……」 「哦,这是相爷身边的姑娘。」那宫女如实回话,「奴婢见东西多不好拿,就近在御膳房找人帮忙,就找到了她。」 第44章 谢云苔福了福,轻道:「三殿下安。」 三皇子的目光定在她面上,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怅然叹息。 谢云苔一愣,不及露出疑色,他已挥手将那宫女摒开,上前了一步。 谢云苔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余光警惕地睃他一眼,他面容倒是与声音一般的儒雅,不似个坏人。 三皇子沉了沉,又一声轻叹:「苏相身边的姑娘已换了七八个,都是什么下场,你大概也有所耳闻。」 谢云苔一下子想到了那截手指,后颈绷住。 三皇子黯淡地摇着头:「父皇器重他,我也知他确有大才,但他实在不该这样草菅人命。」顿了一顿,他语中多了几分惋惜,「我不知姑娘有何难处才卖了身,只觉姑娘不该落在他手里。」 这人是想说什么? 谢云苔疑惑不解,他也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哑然一笑:「……是我说得太多了。姑娘莫怕,我只是见多了这样的事,不愿再看到下一次而已。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小善之事罢了。」 他一壁说着,一壁摘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她:「姑娘日后若有难处,可来我府上找我。我不及苏相势大,但出面救个人也还可以。」 言毕他不再多言,提步上车。那宫女也忙上前,将宫里赏下的东西送进车中。 这人真是,怪怪的。谢云苔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 萍水相逢说这么多已很奇怪,可他的解释倒也算个解释,见多了悲剧想出手阻挡下一次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有几分善心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她就是觉得哪里奇怪,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对劲。 紫宸殿寝殿之中,苏衔仰面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素来不喜欢眼前有太多人,眼下谢云苔又去端药了,整个寝殿之中就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不吭声,殿里就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过多久,一小宦官进了殿来,被屋里的死寂惹得缩了下脖子,才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往里走:「大人。」 苏衔瞥过眼,小宦官堆笑:「韦公公来了,想看看您。」 下一瞬,苏衔即腾起身,仍是没穿鞋,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口:「师父!」 殿门外静候的中年男子闻言提步,迈过门槛,殿中安寂的氛围旋即变得其乐融融起来。内殿之中,姜九才立于圣驾身边,眼看皇帝的神色一分比一分更沉,最后无奈地摇一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丞相大人对他师父——也就是暗营督主韦不问,素来比对皇帝亲近,从十五年前就是这样的。 那时皇帝初登大位,丞相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皇帝着人将他接进宫中,屏退旁人,只留了姜九才在殿中侍候。于姜九才而言,那日的种种心惊便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皇帝初时并未料到苏衔脾气这样倔,将昔年的事情与他说了个大概,就循循善诱地开口:「所以朕是你亲爹,叫爹。」 孰料苏衔一眼冷冷横去:「嘁,这么多年我娘不管我,是因为她死了。你也死了吗?现在凭什么让我叫你爹!」 姜九才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跪地,又瑟瑟缩缩地帮着解释,说陛下也有苦衷。 皇帝确是有苦衷,先帝一贯严厉,绝不会容忍儿子与臣妻通|奸这样的丑事,哪怕二人是在各自成婚前便已有情在先也不可容忍。一旦道破,储位必定不保。所以皇帝才不得不忍了这么多年,其间顾宜兰被逼死他也不好出手。 皇帝倒也没与苏衔生气,耐心道:「管朕叫爹,你就是皇子了,朕把你接到宫里来。」 「谁稀罕!」八岁的苏衔莫名被这句话激怒,歇斯底里地咆哮,「谁稀罕当皇子!我不需要你这样的爹,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你!」 说完,他转身就跑。迟来八年的父子初见就这样不欢而散。 皇帝心中苦涩,对顾宜兰的思念与愧疚令这股苦涩发酵得更加浓烈。他于是着人暗查了苏衔在苏家过得如何,近来有什么想要的,不几日便得知苏家虽因昔年他安排去的道人所言留了苏衔一命,但也不过就是留了一命而已。苏衔已经八岁了,他们连个先生都不肯给他请,他想读书认字只能去堂兄弟那里偷听。 他便又叫来苏衔,试探着提出:「你认朕当爹,朕请老师教你读书。」 然而苏衔眼睛翻上天:「读书有什么意思!」 「唉,这什么话?」皇帝一懵,只道这孩子其实并不爱读书,忙道,「自然要好好读书,日后才能有学问。」 苏衔眼睛一转:「没劲。」想了想,又道,「要不你给我找个师父,教我习武,我就读书。」 皇帝当然欣然应允,这就要传大将军来亲自教他,结果他还不要。他说:「我看那天飞檐走壁带我进宫的公公很厉害,我要他教!」 第45章 皇帝一时不敢跟他拧着来,只好传韦不问进宫。韦不问早年是江湖上的侠士,功夫了得,奈何两年前碰上了天灾。天灾无情,管你是什么大侠都没饭吃,韦不问不忍家中妻儿饿死,这才投到了暗营,凭着一身功夫当了督主。 结果韦不问一来,苏衔立马清清脆脆地叫了「师父」,态度恭敬又亲热,看得皇帝郁结于心。 由着他拜完了师父,皇帝终于又开口:「你要的师父朕给你找来了,该叫爹了。」 然而苏衔却说:「凭什么?」 皇帝:「刚才说好的啊。」 苏衔鼻孔朝天:「刚才说的是你找人教我习武我就肯好好读书,跟叫爹有什么关系?」 皇帝气得面色铁青。 之后的这么多年就一直是这么过下来的。苏衔一直尊师,对韦不问极好,但始终不肯叫皇帝一声爹。当中皇帝也曾恼火,觉得自己已经容忍许多,身为天子岂能被个小孩子将住?软得不行便也试过硬的,威逼恐吓都试过,亦抓住过他闹脾气的机会动过板子。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更为愧疚。 因为他发现,苏衔并不是在「将」他,是心里真的有怨,宁可被打死都不愿低头,甚至宁可在一直苛待他的苏家待着都不愿低头。 皇帝之后便不再逼他,在他十六岁时让他当了侍中,又寻各种各样的机会让他去六部历练了一圈。后来意外地发现,苏衔竟真的很有本事,比几个年长的皇子都还要强些。 所以在苏衔及冠之年,皇帝力排众议让他当了丞相。 当了丞相,也还是不肯认爹啊…… 姜九才有点心疼陛下,闷头想了想,悄无声息地退到侧殿,端了盏新茶进来:「陛下,您尝尝这茬,丞相大人年前出京办差带回来的。」 皇帝知其意,一声苦笑:「放着吧。」 谢云苔在帮三皇子将东西送到后回了宫,先去御膳房端了苏衔的药来,又按他的吩咐找了昨天那种梅子。寻到梅子是瞧了瞧,有道昨天没有的蜜枣看起来也不错,便也取了一小碟,一并端到紫宸殿去。 尚未迈进殿门,一阵笑声已传出来。谢云苔微怔,抬头看去,苏衔正盘坐在榻桌前拍腿大笑:「来来来,我赢了,二百两银子,师父不许赖账了。」 师父? 谢云苔举目看去,一时诧异这人看着像位公公,但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将托盘放下,先端了药过去。 苏衔正悠哉地将桌上的骰子丢进瓷盅里,信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跟着就嚷嚷:「梅子呢!」 「有的。」谢云苔折回桌边,一手一只小碟,将梅子与蜜枣都取了来,任由苏衔挑选。 苏衔又摇起了瓷盅,摇得划拉划拉的,一扭头:「喂我。」 谢云苔怔了怔,讪讪看一眼韦不问,觉得当着长辈的面不好这样,小声:「公子残废了吗?」 这是他之前拿来驳她的话。她要喂他喝药,他不乐意,张口就是这样一句。 未曾想苏衔理直气壮:「对啊,爷残废了。」 「……」谢云苔脸色一垮,只好将那碟蜜枣先放在榻桌上,腾出手拣了颗梅子喂给他。 韦不问打量她两眼,问苏衔:「阿致呢?」 「哎,不要提这么扫兴的事情。」苏衔摇着头,骰子盅一叩,揭开。两个六,第三个碎成了粉。 韦不问定睛一看就笑了,悠悠调侃:「内力调运得不行啊徒弟。」 「我这是受着伤气息不稳!」苏衔受挫地往后一倒,躺到枕头上生闷气。 一个下午,殿中一直这样其乐融融。谢云苔无事可做,立在一旁兀自想着心事。 三皇子还是太奇怪了,她试着劝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只觉得怪异。 临近傍晚,韦不问从殿中告退。谢云苔看了看时辰,再度去了御膳房,为他端了晚膳来。苏衔这大半日又是摇骰子又是下棋,玩得尽兴。胃口便也不错,执箸就夹了排骨,连啃了两块。 谢云苔一语不发地帮他盛了碗汤,心下斟酌再三,终是开了口:「公子……」 「嗯?」苏衔抬眸,打量两眼,多少看出她又心事。笑一声,夹了块鸡丁喂到她嘴边。 谢云苔微微张口,乖乖将那块鸡丁吃了,复又道:「奴婢遇到点事,觉得奇怪,想和公子说说。」 她想不明白,要问也只能问他了。她反反复复地思量过,虽然他这人心眼挺小,睚眦必报,但「坏话」是三皇子说的,应该不至于怪到她头上。三皇子又身份贵重,他该也不至于为这个找三皇子的麻烦。 她便斟字酌句地开口道:「奴婢上午时去御膳房为公子端药,碰上宫女急着要往外送东西,就帮了一把,结果碰上了三殿下。」 苏衔一滞,放下筷子:「殷临晖?」 第46章 「……应该是吧。」谢云苔不知三皇子名讳,自顾自继续说,「他……他知道一些公子身边前几个人的事情,说不愿再看到这样的事情,给了奴婢一枚扳指,说奴婢日后若有麻烦,可去皇子府找他帮忙。豆_豆_网。」 「?」苏衔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一时未显露更多情绪,只轻笑,「那你告诉我干什么?」 「奴婢觉得怪怪的……」谢云苔小声嗫嚅。顿了顿,又说,「三殿下说是因为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才一时忍不得,奴婢觉得该算个解释,可就是觉得怪怪的。但奴婢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只好来问问公子。」 语毕,她就安安静静等着。等了半晌没听到回音,才迟疑着抬头打量他。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紧闭着嘴,却忍不住一下又一下扑哧的笑声。她愣怔,这强忍的笑声在某一刻终于变得再忍不住,犹如洪水决堤般,倏然绽放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衔笑得向旁边倒下去,还看着她继续笑。谢云苔被笑得莫名其妙,脸涨红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苏衔撑身,朝她招手,「来让爷抱抱。」 谢云苔颔首,扁嘴,绷住了不动。 苏衔笑音淡去,但笑意更深,没脸没皮地自己凑过来:「那爷来抱抱你。」 伸手拢住,脸也挨近,在她侧颊上叭地一亲。 谢云苔低着头,黛眉蹙着,很是懊恼:「干什么呀!」 苏衔得寸进尺地捏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傻?若我哪天真要杀你,三皇子就是你的退路。这般告诉我,退路不就没了?」 谢云苔凝神想想,摇头:「不是那样。」 「怎么不是?」苏衔执箸在案上一磕,又夹了块排骨来啃。目光落在她面上未动,就见她思量了会儿,抬起头:「三皇子这样说,显是与公子不睦。可公子帮过奴婢一家,又救过奴婢的命,这是大恩。来日若公子想杀奴婢,那奴婢就把这条命还给公子就是了,去找与公子为敌的人求助算怎么回事?」 她这么想? 苏衔有些惊奇,眼眸眯起来:「傻不傻啊?这世上没人值得你豁出命去报答,救命之恩也不行。」 谢云苔若有所思,没有反驳他这句话,只说:「那奴婢不豁出去命去报答,也不能去找三殿下。」 苏衔:「怎么说?」 「这是公子和奴婢之间的事情,奴婢到时若有本事逃,就自己逃了。若没逃掉,那奴婢认输。」 反正她觉得不能找敌手求助。万一对方真有所图,将这件事作为把柄对他不利呢?岂不就成了她反手捅了救命恩人一刀。 苏衔讶然,面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险些挂不住。及时低头抿了口汤,遮掩了这股情绪。 谢云苔对他的异样无所察觉,凑近了些:「三殿下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图谋?」 「你又不打算找他。」苏衔敷衍,又扯了一块鱼腹肉下来,喂到她嘴里,「管他有什么图谋呢?」 之后这一顿饭里,谢云苔就发现他总喂她。从前并不这样的,一般都是他吃完她再去吃,但这顿饭他吃饱时,她倒也差不多饱了。 用晚膳,谢云苔端起碗碟送回御膳房,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苏衔绕着寝殿消食,绕了三圈,觉得没劲,又躺回床上。 啧,许婉眉,玫妃;皇长子,如今又多个三皇子…… 他说不准这几人间有没有关系,究竟又是谁与那刺客有关。但光是这么多人撞在一块,也很麻烦啊。 谢云苔不知三皇子想干什么,他却清楚。三皇子所图并不是她危机之时去找他,而是觉得她见到这条路,立时三刻就会去找他。 他这个当朝丞相再风光,也不及皇子是皇亲国戚。几位皇子又都风度翩翩,待下温和,名声比他强上许多,少女们无不艳羡。倘若能得皇子怜惜,来日再混得个侧妃之类正经的封位,自比在他身边当个通房要强得多。 只消动了这个念头,三皇子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到? 这条路铺得十拿九稳,只可惜小狗腿大智若愚(不解风情),一点都没被那些触手可及的诱惑扰乱心智,只担心会踩坑。 苏衔想得好笑,琢磨了一会儿,撑身起床,踱去内殿。左右一看宫人太多,他还算恭敬地一揖:「陛下。」 皇帝侧首,下一瞬就阴了脸:「你穿上鞋。」 「不冷。」苏衔不在乎,啧声,「臣闲得没事干,有折子能让臣看看吗?」 皇帝:「看什么折子,你给朕好好养伤。」 「唉……」苏衔无可奈何地摇头,提步就往外走,「那我到别处找乐子去了。」 皇帝气结,看他鞋没穿、衣裳也只是身单衣,终于不得不退让:「回来,朕挑几本给你看。」 第47章 苏衔咧嘴暗笑,转过身又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样,踱回御案前,安静等着。 皇帝信手翻了翻,挑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递给他,语气不善:「回里面去。」 苏衔「哦」了声,捧着几本奏折,懒洋洋地回屋。谢云苔进殿恰就见到这样一幕,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缩手缩脚地快步跟上他,也钻进寝殿去。 过了最多一刻,苏衔就再度下床出去了,手里拿着一本奏折,递给皇帝:「安西旱灾这事,陛下交给臣办吧,臣带着几位殿下历练一二。」 皇帝接过去一翻:「已旱了半年,眼下无非就是再调粮草,交给户部便是。」跟着又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你要带着他们历练?」 苏衔素来是不愿与皇子们多打交道的。皇帝初时也希望他们兄弟和睦,后来渐渐知悉了他心底的怨气,只觉逼他去见他们也残忍,便不再提。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衔只一哂,奏折在手里拍着:「陛下器重几位殿下,臣身为丞相,总不能一直避着。」 几分退让的意味令皇帝欣喜若狂。皇帝当即点头:「好,你要谁与你一起办差?」 苏衔掰着指头数:「大殿下、三殿下,还有,嗯……」他锁眉想想,也不能面前全是让他糟心的人,又添了一个,「六殿下吧。」 六皇子殷临晨才十六岁,今年才开始到礼部接一接清闲差事,要办这样的大事该是不太够的。 但皇帝爽快地点了头:「好,朕会下旨给他们。」 说完,视线就又落在他脚上:「你穿鞋。」 「唉——」苏衔烦不胜烦,摆着手转身回屋,「冻不死都要烦死了。」 独自留在寝殿的谢云苔听得噤若寒蝉。虽然这几日下来,能看出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苏衔这样无礼,但九五之尊毕竟是九五之尊,她稍一细想就觉得怪吓人的。 但苏衔回来时显然一脸的不在意,看看她的脸色,笑着张开双臂:「胆小鬼,过来给爷抱。」 谢云苔不吭声,低着头,任由他把她打横抱起来。苏衔抱她总是毫不费力,就算带着伤也轻而易举,大步流星地上了床,他揽着她躺下:「今晚还让爷抱着睡哈。」 谢云苔瓮声瓮气:「哦。」 亥时,苏衔喝了药,困劲很快涌上来,两个人就安安静静躺下了。谢云苔只听他打了两声哈欠,耳边的呼吸就均匀下来,她侧首看看他的睡容,一时情绪难辨。 他真的生得十分俊美,她越看越觉得他好看了。尤其在他为她挡了那一剑之后,她心底的恐惧禁不住地淡了几分,更加觉得他容貌惊人。 要好好养伤呀!万一一不小心死了,这张脸就白长了。 她很快也沉沉睡去,翌日仍是醒得很早。近几日她都是这样,对皇宫的敬畏让她的觉变得很轻,皇帝准备上朝时外面略有一点响动她就醒了。 坐起身揉着眼睛缓了缓神,谢云苔习惯性地侧首看苏衔睡得怎么样。定睛间却蒙住——旁边没人。 「公子?」她边环顾四周边启唇轻唤,既没看到身影,也没人应她。 谢云苔心弦一紧,慌张绽开,匆忙下床,急急地穿上外衣,信手将长发一绾,推门而出。 皇帝正要离殿,闻音驻足,一众宫人也都看过来,谢云苔定住心神,垂眸下拜:「陛下……奴婢醒来见公子不知去向,便出来一寻。」 她心底是慌的,语气佯作镇定。其实苏衔这么大个人了,一时不见踪影也没什么,只是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烧宫之事。 皇帝眸光微凝,一睃姜九才:「告诉韦不问。」言毕并不多言,提步离去。 谢云苔恭敬下拜,直等一行人都走远了才站起身,心里还是战战兢兢。 到底干什么去了……可别又去放什么火。他现在身上有伤,很容易被抓到吧! 回到寝殿,谢云苔枯坐着等。窗外天色渐明,光束斜映进来,几许浮灰在愣神之间被看得清清楚楚。 半晌,她听到了响动。是皇帝下朝回来的声响,宫人们随在身边,声势浩大。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宫人在外禀话说:「陛下,丞相大人回来了。」 谢云苔猛然舒气,再度行至门边推开门,苏衔正走进内殿,朝皇帝一揖:「陛下。」韦不问是与他一道进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恶作剧被抓了包。 谢云苔提心吊胆地安静立着,皇帝沉然发问:「干什么去了?」 「在殿里闲得没趣。」苏衔慵懒地伸着懒腰,「去教坊看了看歌舞。」 谢云苔无语凝噎,教坊虽在皇城之内,但在皇宫之外,离得并不近。他仗着自己功夫好,连衣服也懒得多添几件,中衣外随便套了件并不厚实的外衣就这么飞了。 第48章 他还兴致勃勃地跟皇帝大聊特聊:「教坊新排的舞好热闹,放眼望去一片大红。可是为新年宫宴备的?臣后悔过年没进宫了。」 皇帝眼底一片阴翳,摆了下手,屏退宫人。谢云苔浅怔,也不敢多留,与宫人们一并退了出去。殿门阖上,皇帝又问:「到底干什么去了?」 「唉……」苏衔懒洋洋地踱到御案前,伸手往怀中一探,取出本书来,「想着要办差,去御书房取地方志来一读。」 目光一落,皇帝的神情变得愈发不好:「要看什么不能让宫人去取?」 御书房旁人不能进,但只要皇帝点头,还是可以取书来读的,并不需他这样飞檐走壁地做贼。 苏衔扯了下嘴角,堆起浓烈而刻意的笑容:「实在是闲的。」 借机溜出去一趟罢了。 皇帝冷淡地睃着他,他的笑就那么一成不变地堆着,须臾,皇帝终于无可奈何地将视线落回了手头的奏折上:「滚回房去。」 「哎。」苏衔二话不说,提步走进寝殿。不多时,宫人们也都回到殿中,谢云苔进了寝殿,径直走向坐在床上读书的苏衔:「公子怎么样?受凉没有,可有什么不适?」 苏衔手里抓着把花生在吃,信手往口中又丢了两个:「没有,没事。」 「天还冷呢,公子别这样溜出去。」谢云苔抿一抿唇,轻声细语地劝他,「想看歌舞,可以让歌舞姬来的吧。」 苏衔想想,还是不拿偷书的实情吓唬她了,便说:「传来紫宸殿啊?那帮老匹夫知道了又得弹劾我,我现在没力气跟他们吵架。」 瞎说,都有力气自己飞去教坊了。 趁他低头看书,谢云苔大着胆子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向矮柜,去给他沏热茶。 而后的十余日,苏衔就都扎在书堆里。他看书极快,读完的书却不让人拿走,都堆在殿里。谢云苔每日晚上将他看完的一本本整理好摞在桌上,三两天桌上就放不下了,只好放在桌边的地上。 小半个月过去,桌边垒出了一面小墙。 月末,苏衔新伤初愈,御医道已无伤势复发的可能,只消再慢慢将养些时日便可。苏衔在宫中早已待不下去,当即请旨回府,皇帝点头应允,当日晚便有宫人来帮着谢云苔收拾东西——衣裳一类倒没多少,主要是苏衔昨日又去御书房挑了许多新书,还没来得及读,要一并带走。 翌日天明,三驾马车陆续行出宫门。头一驾中是人,后两驾中都是书和往年的奏章与信笺,苏衔点名要了一些出来,谢云苔也不清楚都是什么。 回到府中,一应行李自有小厮们出来搬,谢云苔随着苏衔往里走,迈过次进门,便看到苏婧在第三进门中张望。看见苏衔,她往外迈了一步又止住,好似犹豫要不要出来。 苏衔一笑:「阿婧?」 「爹爹!」苏婧即刻不再矜持,从门中飞扑出来,一袭嫩黄的衣裙飞扬,像只活泼的小黄雀。 她扑到苏衔腿上,苏衔弯腰一把将她跑起来,苏婧轻叫一声,旋即要挣脱:「不要抱我不要抱我!他们说爹爹受伤了!」 「嘁。」苏衔嗤之以鼻,抱着她走得大步流星,「受伤也能抱十个你。」 不多时三人就进了书房,苏衔虽有愈半个月不在,周穆也日日都让人将房中打扫得干净,一如离开时一般无二。苏衔抱着苏婧坐到书案前,苏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爹爹还走吗?」 苏衔:「不走了啊。」 「太好了!」苏婧舒气,抱住苏衔的胳膊安静了会儿,再开口声音有点酸酸的,「爹爹再去别的地方,带阿婧一起好不好?」 苏衔没多想,随意地「嗯」了声。谢云苔微觉不对,皱皱眉头,半蹲下身。 视线一触,她果然看到苏婧眼圈红红的。虽说该是因为想念,但谢云苔还是多问了一句:「阿婧,怎么啦?爹爹不在的时候,阿婧可有遇到不开心的事?」 话没说完,就见苏婧眼眶更红了一阵。她往苏衔怀里拱了拱,蹭掉眼泪,口中却说:「没有的。」 苏衔蹙眉,也追问:「怎么了?」 苏婧还是否认,但声音因为心虚压得更低:「没事的……」 不多时周穆回来了。他方才去了苏家那边,告知苏衔今日回府之事,两边毕竟明面上是一家人。苏衔看到周穆,就又问他怎么了,苏婧立刻回头,朝着周穆大喊:「没事情的!」 「阿婧别怕。」谢云苔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不论好事坏事,都要让爹爹知道呀,家人之间不可以隐瞒的。」 这话果真奏效,苏婧一下子紧闭了口,秀眉微微锁起,小脸紧绷着缩在苏衔怀里。 周穆一声长叹:「那边的情形您也知道。陛下接您进宫养伤,让旁人瞧着像是伤势不轻,各自就都有了算盘。几个胆子大些的,第二日就上门讨过东西了,让我给赶了出去。后来又有几个小孩子溜了过来,抢了小小姐的东西。小小姐一时气急,动手打了人。」 第49章 周穆说到末一句的时候,苏婧小小的身子一缩,偷眼觑着苏衔,低语呢喃:「我不是故意的……爹爹别生气。」 她本来无所谓东西被抢,可他们在她面前说爹爹死定了,回不来了,日后她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本就每天都在担心爹爹呀,听到这句话一下又气又怕,鬼使神差地就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她是哭着砸的,砸到了何处她都没看清。只记得那位堂兄在被那边差来的仆人带走的时候半边脸都是血,还在凶狠地骂她:「你等着!等你爹死了,我要你好看!」 谢云苔听得心惊。周穆说得虽然委婉,但意思分明——说白了就是一家人觉得苏衔快死了,想来分家产。 这算什么家人?! 她想起那日她告诉苏衔家人都来看他,苏衔说他们是盼着她死,她还争辩说不是,现下看来他说的却半分不假。 苏衔的脸色寒下去,倚向靠背,冷意从齿间挤出:「敢欺负到我府里来?给他们脸了。」 说罢他一抱苏婧,放在地上。苏婧顿时紧张至极,小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我错了!」 「不怪你啊。」苏衔声声轻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走,爹带你找坏人算账去。」 谢云苔浅怔,下一瞬,她出言喊他:「公子!」 「嗯?」 谢云苔边跟上他边是心思一转,开口轻道:「奴婢带阿婧去吧。」 「?」苏衔锁眉,不明就里地看她。 「公子位极人臣,不值得为这种事亲自跑一趟。」她沉静颔首。 在府里这些日子,她已见多了他的放荡不羁,更听过许多传言——譬如他亲手拿粪桶泼了某位翰林。她知道他心里没什么规矩,遇上这些事惯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可是他现在伤还没好全呢。 太医说不让他动气! 苏衔深深地看她一眼,眸中饶有兴味:「行啊,那你去。」 「嗯!」谢云苔一应,牵过苏婧的手,「走,姑姑带你去找坏人算账!」 说罢二人就一并迈出了房门,苏衔抱臂而立,静看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携手远去,兀自啧声。 这热闹得看啊! 是以不多时,周穆就觉面前疾风刮过:「哎,公——」他话没说完,苏衔已然没了踪影。 石子路上,谢云苔牵着苏婧的手走向苏家。苏婧见爹爹并不怪她,已然不担心了,走得蹦蹦跳跳。到了正当中的那道府门前,门紧闭着,谢云苔抬手推开,门那边两个小厮正打理花草,见门打开,愕了一愕。 「姑娘。」二人一并上前,声音中不无小心,「姑娘有事?」 「我们公子有事。」谢云苔脚下并不多停,牵着苏婧的小手继续往里走去。她记得路,径直去了上次设宴的花厅,将苏婧放在外屋落座,自己立在一边。 不需她多费口舌,自有花厅中的下人去向家主禀话,告诉他们相爷那边来了人,而且颇有「来者不善」的劲头。 与此同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花厅后的回廊下,四下看看,又翻至梁上,隐匿身形。 不多时,苏家二老就一并来了。苏老夫人看看她:「有事?」 谢云苔欠身,神色恭敬:「公子遣奴婢来说一些事情。」语中微顿,她认真地看看二老,「只您两位不够呢。都有谁在家里,一并请来吧。」 二人蹙眉,相视一望,还是苏老夫人开的口:「究竟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谢云苔下颌微抬:「我们公子官拜丞相,还请不动这一府的人了么?」 她声音温柔,但语气毫不客气。二人神情微僵,皆有不忿,终还是只能依言吩咐:「叫大家都来。」 几个小厮与仆婢忙都出去传话,二老去八仙桌两侧的主位上各自落座,并不多言,也不理会苏婧。 没过太久,一大家子都来了。花厅的外间原只是供大家临时小坐,并不太大,一家子几十号人同时涌来,顿显得有些拥挤。 谢云苔抬眸瞧瞧:「都来齐了?」遂在苏婧身边蹲下身,柔声轻语,「来,指给姑姑看,都谁抢你的东西啦?」 苏婧有点胆怯,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双眼睛怔怔地望了众人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指向一个男孩子。 谢云苔顺着看去,很快看出她指的是谁,该就是被她失手打了的那个,额角还包着一块白练。 她点点头,又问:「还有谁呀?」说着抱起苏婧,「来,你下来,指给姑姑看。」 苏婧本有些怕,但这样被她抱起倒不怕了,目光边作找寻边又指了几个人。谢云苔耐心地等着,一一与她确认,免得错认了谁。 如此一连指了四五个,都是小孩子,最大的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 第50章 「还有吗?」谢云苔见她不再指,又问她。 苏婧摇摇头:「没有了。」 「好。」她把苏婧放回椅子上,再抬眸看向众人,眼底温柔尽失。 目光缓缓划过厅中几十号人,谢云苔莞尔淡笑:「都抢了阿婧什么东西,还回来吧。」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几个被点到的孩子大多还是心虚了些,各自往长辈身后缩了缩。长辈们的脸色不免有些挂不住,短暂的安寂之后,即有个瞧着比谢云苔略长几岁的姑娘面露不悦:「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间打打闹闹的事情,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打打闹闹?」谢云苔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她面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说不出缘故,续道,「小孩子打打闹闹那是两边都高兴才能轻巧过去的。这回我们阿婧打从一开始就没高兴过,这叫什么打打闹闹?」 语声刚落,有人应声:「说的是,是阿姐方才的话不对了。那天我听闻汋哥儿是哭着回来的,头上还见了伤,可见阿婧当时就不高兴。是汋哥儿他们先欺负人了。」 谢云苔看去,原是苏流霜。顿知方才觉得另一位有些眼熟是为何,这姐妹俩是生得四五分像的。 然这姐妹俩平日里也并没有多么和睦。苏流云的母亲是在顾宜兰去后明媒正娶进来的正室,苏流霜是侧室所出。眼见苏流霜帮着外人,苏流云愈加不忿,恨恨地一眼瞪过去:「你倒是明理。」 苏流霜好似没察觉她的情绪,抿唇笑笑:「哪里是我明理,是咱们衔哥哥官拜丞相自当明理。府里一年年的这么多事,衔哥哥哪次找上过门?这次难得找来,自是件不得不过问的大事了。」 言毕她便走向了一个男孩子,蹲身道:「汋哥儿,我是你亲姑姑,你要听我的话,对不对?拿了你婧妹妹什么东西,快去拿回来,跟她好好陪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谢云苔不动声色地静听,暗觉苏流霜通透。她话说得简单,口吻缓缓,好似几句闲言,实则却向一家子都点明了——苏衔位高权重,难得找上门的事,就不是能敷衍过去的小事。接着又向亲侄子先做询问,算是为一干孩子与他们的长辈都铺个台阶,只消苏汋将东西拿出来,他们也都顺水推舟都还了东西便是。 苏汋的父亲苏卿岩是苏流霜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与苏衔的关系原也还说得过去,只是正房那边总看苏衔不顺眼,小辈一同读书才都带起了脾气。乍闻这事,苏卿岩的脸色已很不好看,又见苏流霜来劝,抬手一派苏汋:「快去拿来!」 苏汋不敢言,怯怯地退开两步:「我这就去。」说罢就拔腿跑出了花厅,转瞬消失不见。 苏流霜舒气,起身向谢云苔一哂,谢云苔颔首为谢,又看向旁的几个:「你们呢?」 她们一唱一和台阶铺得好,却无奈旁人不知顺着下。 谢云苔语声刚落,厅中一隅响起的女声尖锐刺耳:「母亲,您看看这是什么道理!」 谢云苔看过去,却是个「熟人」——正是府里的三夫人、苏衔的三婶,也就是从前抚养苏婧的那一位。 她不急着开口,静听三夫人饱含委屈朝老夫人声声控诉:「这一家子容让他还不够多吗!如今可好,为了一个妓院里出来的野种,让一个小通房欺到咱们一家子的头上来,您看看这还像什么话!」 厅后廊下长梁上,暗中蛰伏的人眉心微跳,手向旁一撑,正准备跃下,又听到少女的声音轻轻慢慢地响起来:「奴婢若是三夫人,就不说这样让人贻笑大方的荤话。」 三夫人饱满的情绪顿时都在脸上一僵。 谢云苔垂眸:「什么叫一家子容让我们公子?三夫人您是不清楚公子在外的作为,还是没听说陛下早已想为公子另赐一府?如今仍住在这里,无非是因公子顾念着一家人。三夫人您端起碗只顾着吃饭不打紧,吃完放下碗……」眉眼一弯,她笑了声,「可也别忘了碗里的饭是谁给您盛的。」 谢云苔不懂苏衔与这一家子关系已是这般为何还不愿搬出去住,但她知道因为苏衔住在这里的缘故,苏家确是脸上有光的。 那「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话真说出来就不好听了,大家能听明白就行。 梁上蛰伏的人凝神倾听,笑容慢慢溢开。打算撑身跃下的手收回,安然继续静听。 「我再跟诸位说明白一些。」清凌凌的视线从三夫人面上收回,谢云苔续道,「我们公子如今就阿婧这么一个女儿,生母是生是死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丞相府长女,扔在京中一干贵女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千金闺秀,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踩到她头上来的,烦请诸位心里都有个数。」 「你算个什么东西!」三夫人怒火中烧,「这孩子又是什么东西!她分明是……」 谢云苔猛地上前一步:「她分明是什么?」 第51章 目光灼灼,明明容颜姣好明艳,硬是压得人说不出一个字。 后牙一咬,三夫人外强中干地忿忿道:「你心里清楚得很!」 「是啊,奴婢心里清楚得很。」谢云苔复又抿起笑容,有条不紊地告诉她,「奴婢清楚她是公子的女儿,公子很疼她呢。平日但凡她要找公子玩,公子手头的事情都可姑且放下。」 三夫人朱唇紧抿,强忍不发。 这片刻的唇枪舌战间,苏汋也已取回了东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往苏婧手边一放:「还你!」接着便猛地注意到厅中气氛似比方才更冷,双肩一紧,安静地往父母身边走。 「慢着。」谢云苔叫住他,他瞬间打了个激灵。 谢云苔:「抢了东西,不赔个不是么?」 苏汋脸色发白,僵了僵,终是不甘:「她还打了我呢!」 流了好多血,现在伤还没好! 「一码归一码。」谢云苔淡看着他,「你先惹的事。」 「……」苏汋紧咬嘴唇,撑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朝苏婧一揖:「抱歉,我不会再抢你东西了。」 「好……」苏婧声音软软的,顿了顿,又小声说,「我不该打你的。」 苏汋撇撇嘴:「没事。」 好得很。谢云苔摸一摸苏婧的额头,静等其他人的反应。 苏家大多数人到底是不像三夫人那样又蠢又尖刻,见这样能好好地了了事情,无不催促惹了事的孩子回去取来东西,好好道歉。事情便了结的快得很,当中只有一支蝴蝶钗子弄丢找不到了,父母赔了钱来;还有人从苏婧房里抢了点心走,吃完自没法再还,苏婧大方地摆了摆手说不要了。 「好,那奴婢便算办妥了公子吩咐的差事,先告退了。」末了,谢云苔恭肃地朝厅中众人福了福,功成身退。 她拉着苏婧的小手往外去,心平气和地走出花厅,沿着蜿蜒小道又走出一段,意识到周围已无外人的刹那,谢云苔忽而出了一身凉汗。 吓死了! 她虽早已察觉到这一家子应是不太敢招惹苏衔,但刚才毕竟是对方人多势众,她真怕有人冲上来打她。 还好没事。 谢云苔舒着气,想起苏婧被抢走的点心,又想起苏衔遇刺那日原本给苏婧买了点心,在与刺客较量间却不知扔到了何处,便笑着将这件事跟她说了,怂恿道:「你可以让爹爹再去买给你喔!」 「好!」苏婧眼睛亮晶晶的,拉着她的手说,「爹爹买来,我们一起吃!」 回到府中,谢云苔便先送苏婧回了房去,独自去书房找苏衔。苏衔正读书,谢云苔当然想不到他方才溜出去了一趟,从容不迫地去更衣换茶,又更衣研墨。 每每她转身离开,落在书上的目光就无声地抬起来,落在她的背影上。 哎…… 苏衔还在回味她刚才的一言一语。不卑不亢,措辞得宜,一点都不狗腿!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些事情——她家从前是开镖局的,虽与京中权贵不能比,但放在民间应该也是「大户人家」了。 她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 正想着,谢云苔一袭素白衣裙端着茶再度进了门。目光一触,苏衔就又想笑了,忙低下头掩住情绪,半晌才开口:「谢云苔。」 「嗯。」 「告诉你个事啊。」他咂了声,「程颐已经进宫了。」 谢云苔:「……」 「进宫」了。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已经阉掉当公公了。 心里五味杂陈,还有点说不出的窘迫,她闷闷地「哦」了声。 苏衔继道:「我看案卷突然想起来,你家以前开镖局的是吧——那你也算个大家小姐。我给你买几个婢女陪你吧?」 谢云苔一愕,顿时心中狂跳不止。静一静神,她轻声道:「公子说什么呢,奴婢自己还在奴籍里呢!」 她边说边暗暗期待,若他愿意抬抬手直接还她自由身,那太好啦!先前不肯父母给她赎身,是因家中只剩了那一套宅子,已实在卖不得,但自由身谁不想要? 便见苏衔面露恍悟:「对啊……」 接着一颔首:「纳你当妾吧。」府里的妾室自然可以有婢女。 神色诚恳,殷切实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一滞,继而双颊泛红,一层又一层,直至红若晚霞。 「公子……公子说什么呢……」谢云苔薄唇翕动。乍看像是激动,细看实是手足无措。 她早知自己逃不掉,但躲了这么多时日让她心存侥幸,觉得他或许对她已经没兴趣了。可他现下提起纳妾,背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嗯? 第5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苏衔怔忪,继而恍悟,不及说话,面前双颊绯红的小丫头羞赧到极致,匆匆一福:「奴婢去换盏茶来!」 言毕不由分说地端起茶盏就走,留下他独自哑然:「什么啊……」 他承认他确实想睡她,尤其这些日子养伤没事干,他总在想。 但刚才他确实没在想,她跑什么跑! 嘉县,谢家。 苗氏端着午膳一进屋,就看到谢长远又负着手在房里转悠。他近来总是这样,身子差不多养好了,话却变得格外少,家里的下人又都早已遣散,苗氏去下个厨或是出去买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多是一个人待着,回来时苗氏便总能看到他这样转悠着,要么就是坐在床边沉默地出神。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独自待着时他也常能给自己找点事干,至少神情不似这般阴沉。苗氏为此问过他几次,可他并不详说,只说自己再想想,想好再同她讲。 几日下来苗氏便不再多作追问。如今又看到他这样转悠,苗氏只招呼他:「别转了,来吃饭。」一天天的总这样转悠,他倒不头晕? 谢长远却脚下一定:「我想好了。」 刚坐到桌边的苗氏抬起头:「怎么?」 谢长远道:「家里不是还剩些银子?我打算捐个官,武职。」 苗氏骇然起身:「你说什么?!」 谢长远叹息:「总不能让阿苔一直在丞相府里,我去谋个官职,早些将她赎出来。」 「可这武职,你……」苗氏说不出话。 她知道朝廷允许捐官原因有三:一则能充盈国库;二则能靠钱捐来的官都是无关紧要的小官,无伤大局;三则捐官不过是入仕的第一步,日后的考核是一点不会少的,亦不会因谁花了钱就有所宽限,文官武官都一样。 可正因文官武官都一样是凭本事升官,她更明白谢长远明言要谋武职是为什么——他是想拼力立个战功,以此尽快得些赏钱来,将女儿赎出来。 苗氏是一直挂心着谢云苔的,但听闻谢长远在打这主意,还是禁不住有些退缩:「你也这个年纪了……」四十多岁,说来不算太老,可到底也比不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在战场上拼。 苗氏摇摇头:「沙场上刀剑无情,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可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谢长远长叹,坐到木椅上。能想过的办法他自是都想过了,譬如重开镖局、再譬如做些别的小买卖,可终究来钱都太慢了。唯独出去立战功,是拼出一条命取敌人的项上人头,再以此直接与朝廷讨得重赏。 谢长远沉闷了会儿,一声苦笑:「我这个年纪了,让女儿为了我去卖身,我忒不是个东西。」 「……也别这么说。」苗氏忙道。话出了口,她自己心里却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与谢长远成婚数载,就谢云苔一个女儿,哪里舍得她去卖身?若阿苔不是自作主张直接溜走而是与她先打个商量,她会宁可把自己卖了。 谢长远忖度着,又说:「我细想过了,一来捐个武职好过直接投军——好歹是个小官,手底下有些许人马,就没那么大的险数;二来,朝廷近来也没那么多凶险的大仗,无非就是边关偶尔遭异族进犯,你不需那么担心。」 最后那句「你不需那么担心」一出口,苗氏就懂了。谢长远这是已然拿定了主意,并不打算与她商量,只是与她说一声。 父女两个的脾气一样,拿准了主意的事硬去干、偷着去干都要干,她拦也没用。若她把钱扣下不让他捐官,他怕是就该直接投军去了。 苗氏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薄唇抿得泛白。没再说一句话,坐回椅子上,沉默地夹菜来吃。 「唉……」谢长远摇摇头,起身走向她,坐到她身边,搂了搂她的肩,「别生气,我这是为咱们一家子着想。你就不想看闺女赶紧回来好好嫁人?哪怕不嫁人,天天陪着咱不比留在那么个人身边强?」他意有所指。 当今丞相的那些「奇闻异事」,街头坊间谁没听过? 苗氏不做理会,夹了一筷菜,塞到他饭碗里:「吃饭吧。」 谢长远走镖多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什么也不怕,就怕苗氏冷脸,当即语气放得更缓了几分:「别生气啊……」 「闭嘴。」苗氏一瞪他,他顿时闭口,不再说一个字了。 苗氏垂眸,胡乱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其实她哪里是生气?他要去救女儿,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她只是害怕,怕得整颗心都空了,再说下去就不免要哭出来。 京中,丞相府里。草木随着春意渐浓逐渐抽出细嫩的绿芽,零零星星的点缀在枝头,柔和的融掉冬日里的肃杀。 谢云苔晨起梳妆,照例在用完膳后去了书房,探头一看没人,便去厢房找周穆。 第53章 「穆叔?」她一唤,正耐着性子陪苏婧玩翻花绳的周穆抬起头,她问,「公子昨日又没回来?」 「后半夜回来了。」周穆道,「一早去上朝,就没再见,大概又直接去了户部。」 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过去。」 说罢她便从厢房中退出,熟练地先去膳房备了些吃食,又去收拾了一身干净衣服,就乘马车往户部去。 近来都是这样的,已有些时日了。她原还忐忑,觉得是不是他提出「纳妾」那日她的反应过于窘迫惹得他不快,后来发现并不是,他只是实实在在地忙了起来。 他刚接下的差事好像很大,连续几日扎在户部中,有时接连三四天都不会回来,她就会给他送些干净的衣衫去,再备几道他爱吃的菜。 ——户部其实会给他备膳,但他这个人挑得很,总要埋怨户部备来的菜不好吃。 乘马车行了约莫三刻工夫,就到了户部。几番来往之后门口的守卫对谢云苔已然眼熟,任由她进去。头一进院很安静,没什么人;次一进院动静也不多,官吏们多在各个屋中各自办事;进了第三进院,谢云苔直奔正屋,离得还远,就听到苏衔朗声: 「三倍的粮草送去安西,一成都不许少!」 谢云苔垂眸,深呼吸,安安静静地进去。 这是官员们平日议事的屋子,四周围是椅子,椅子前又都有桌子,几乎围成一个圈。桌上堆满各类书册纸张,看着多少有点乱。 苏衔坐在正当中的桌子后,一条腿翘在桌上,整个人在椅子上瘫着,懒洋洋地嘲讽不远处坐着的官员:「你们抠门抠上瘾了是吧?国库的钱又不是你们的,一个个看得倒紧。」 谢云苔低着头送旁边绕到他身侧,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眸瞧了瞧,被他嘲讽的似是户部尚书,已是六七十的年纪了。 户部尚书面色阴沉,不及开口,对面的年轻人不忿道:「丞相这是什么话?国库中的钱关乎江山社稷,自不能乱花出去。安西是闹着旱灾,朝廷给安西拨凉已有大半载,这钱花得也不少了,如今丞相张口就要三倍的粮草,这没道理。」 声音有点眼熟,谢云苔循声一觑,竟是三皇子。 又闻另一人沉喝:「三弟。」 三皇子锁眉看过去,皇长子殷临曜正自沉吟,缓缓道:「丞相所言也不无道理。久旱必蝗,是得防着。」 两方争的正是这点。户部的意思是安西虽因旱灾粮食欠收,但并非无收,多调粮草本就要消耗更多人力物力,还有可能使粮草浪费在那里,不值;苏衔则说自己翻过了安西一地逾百年的地方志,其间闹过大旱八次、小旱六回,每回只消时间够长便都引起了蝗灾,「欠收」一夜间就能变成「无收」,朝廷目下按照欠收来按部就班地调粮在蝗虫闹起来时根本不够。 粮食一夜间短缺,首先可见的就是要饿死人,人死得多了便不免要再出瘟疫,就又是场新的灾祸。除此之外更会有流民流向其他各地,那不论有没有瘟疫,于周遭郡县而言都会压力极大。 他前些日子扎在书堆里除却翻地方志就是在算账,核算到底需要多少粮草来补这个缺。防患于未然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三皇子见自家兄长帮着「外人」,脸色变得愈发不善:「那万一蝗灾没闹起来呢?那堆成山的粮草就那样荒废了?」 苏衔撇嘴嗤笑:「抬杠是吧?」说着目光一挪,突然注意到桌上多了只食盒,悠哉哉打开瞧瞧,拿了块酥炸鱼出来吃,「反正你们户部要是不给钱。」鱼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的,「我就进宫请旨去。」 三皇子一声冷笑:「这等大事,父皇也不会容得丞相空穴来风地先砸钱出去。」 「真抬杠啊?」苏衔恹恹地睃他一眼,一伸懒腰,双手往后一抻,顺势揽住谢云苔,「你有这闲工夫跟我斗嘴不如多读两本书。」 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苏衔咂咂嘴,跟着就掀起一股更浓的嘲讽之意:「但凡多读点书要点脸,你也不至于调戏我家小美人啊……」 三皇子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连皇长子的神情都变得不太自在:「……丞相?」 谢云苔僵硬地被他环着腰,有些后悔把那件事说给他听。她早该想到,依他的性子不仅会记仇,更完全不会顾及谁的面子,恐怕对方脸色越难看他越觉得痛快。 三皇子拍案而起:「这是户部衙门,丞相大人休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个屁啊。你好歹是一皇子,我闲的没事拿你和我家小通房编故事,我疯啦?」苏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神情一成不变,却就是看起来更气人了。 跟着,谢云苔听到他又酸溜溜道:「找谁不好你找她?她连我都看不上眼,能看上你?」 谢云苔一懵,错愕看他——哪有这事? 第54章 她什么时候看不上他啦? 她哪里敢! 三皇子面色铁青,皇长子神情僵硬,没过太久,三皇子拂袖离去。 苏衔身侧立着的谢云苔反倒松了口气。她并不太清楚朝中局势,不知道皇子与丞相孰高孰低,眼下三皇子走了,倒说明他至少明面上拿苏衔没办法。 若他敢留下一直与苏衔针锋相对才可怕。 目送殷临晖离开,苏衔眼底漫出戏谑的笑,闲适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余光便正看到谢云苔松气的样子。他啧了下嘴,把她揽得更近:「来让爷亲一口。」 谢云苔不及反应已被他揽至膝头,下一瞬即弹起来:「公子!」这可是户部衙门……! 苏衔好笑:「胆子忒小。」没说完,一小吏匆匆进了门来,左右一看,直奔户部尚书,声音略放低了一些,但似乎也没有瞒着旁人的意思,禀说:「大人,宫里刚来的消息,玫妃娘娘殁了。陛下吩咐礼部与咱们一同置办丧仪。」简而言之,户部出钱,礼部出力。 户部尚书点了点头:「知道了。」苏衔犹自揽着僵硬的谢云苔,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皇长子。 皇长子恰好也抬头,目光直接在他面上定住:「丞相借一步说话。」 苏衔眼底的凛色一划而过,复又是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悠闲起身,他随着皇长子踱向门外。 谢云苔不知道他们要走多远,不禁有点不安,怕一会儿三皇子气不过杀回来,算账算到她头上——苏衔方才那话无异于把她卖了,三皇子不敢动苏衔还不敢动她? 略作踟蹰,她开口:「公……」刚出一个字,他一记眼风扫过来,似笑非笑的在她面上一划:「乖乖待着,别怕哈,没人敢绕过我动你。」 谢云苔一讶。这个人,会读心的吗? 苏衔说罢,大步流星地与皇长子一道出了厅门。皇长子一语不发地走向西边,他也不问,直接跟着过去。直至绕过这方屋子,皇长子在无人处停了脚。 视线在苏衔面上顿了顿,皇长子轻喟:「三弟好歹也是个皇子,出门在外你给他留个面子。」 苏衔的目光微微一凝。玫妃的死讯刚传过来,结合从前的种种,他存了心要看殷临曜对此是什么反应,以探个中虚实,结果他所言与此竟无干系。 苏衔不露痕迹,闲闲地笑着:「你还帮他说话了?我可听说淑妃娘娘很有雄心壮志,这位三殿下也不好对付啊。」 皇长子面色发沉:「再怎么说,他也还叫我一声大哥。」语中一顿,继道,「自家兄弟,要打架关起门自己打,休要在外人面前丢人。」 话中的意有所指太过明显,略带几分为人长兄的威严。苏衔不禁挑眉,淡看着他。 对视了一息,皇长子轻叹着摇头:「知道你不爱听。」说罢率先提步往回走去,走出几步,复又朗声,「治灾之事我觉得丞相所言有理,若争到宫中,我自会站在丞相一边。」 苏衔没回话,静了半晌,也提步回到厅中,带着几分不耐一唤:「谢云苔。」 谢云苔:「啊?」 「回去了。」他皱着眉头,转身就走。 谢云苔赶忙拎上食盒追他出去,二人登上马车,一并回府。 回府的路上,苏衔一路都没说话。其实这样的时候他通常都不会说话,不是阖目小睡就是自己想事,但这回谢云苔还是很快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异样。她不由添了几分小心,生怕惹他不快,回到府中亦是如此。苏衔偶尔侧眸,就对上她唯唯诺诺的小模样,心里暗嘲:小狗腿! 等到他安下神开始读书,她很快寻了个机会去陪苏婧,他嗯了一声,由着她走,她告退得十分麻利。 「姑姑带我去荡秋千!」屋外,苏婧甜甜软软地往谢云苔怀里一扑。 小姑娘真可爱!谢云苔暗暗地想着,下意识地扭头扫了眼屋里——论长相苏衔与苏婧是都很好看,但论性子,真是一看就知苏婧不是苏衔生的。 苏衔这个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才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女儿! 「走,荡秋千!」谢云苔笑吟吟地牵起她的手走出院门,去了园子里。园子里的小秋千是在苏婧来后才扎的,最近因为春意渐浓,苏婧自己摘了些各色的小花点缀在吊绳上,把秋千打扮得漂漂亮亮。 谢云苔陪她玩了两刻工夫,府里的嬷嬷寻了过来,催苏婧去读书。苏婧今年五岁,课业倒不重,只是认认字写写字,但小孩子自然是觉得玩比学习好,就扑在谢云苔腿上眼巴巴地看她:「我再玩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端的是盼她开口去跟嬷嬷打商量呢。 不行哦! ——谢云苔心里这样想着,却是想了三遍都没能说出口。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这副样子就让人心软。 第55章 心念转了一转,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走向嬷嬷福了福:「公子近来朝中事忙,都不得空陪她,便让她多玩一会儿吧。嬷嬷再陪她玩一刻,就让她回去读书,可好?我回书房听吩咐去。」 这样一来,苏婧是能多玩一刻,但也就是只多一刻了。再想多玩,嬷嬷可不会心软,而她早早地溜了,到时自也不会帮她说话。 嬷嬷一想就明白了这个理儿,笑眯眯地点头:「哎,行。姑娘你放心去,我自会好好陪着她。」 苏婧正值天真无邪的年纪,自也不会多想大人们明明白白的安排,只开心得欢呼雀跃,与谢云苔说了再见,就又跑回秋千上去了。 谢云苔折回书房,一少年正从院门处出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衣料讲究却有些显旧,身边也没带下人。谢云苔从前没见过他,微愣,迟疑着询问:「请问这位公子是……」 对方也看向她,很快一揖:「姑娘,可知丞相大人去了哪里?」举手投足文质彬彬,很是有礼。 谢云苔举目看看院中:「没在书房里?」 对方摇头:「不在。」 谢云苔:「穆叔也不在?」 他又摇头:「也不在。」 谢云苔便说:「那就是有事又去了户部,或者进宫了。穆叔该是被差出去送什么东西了。」 近来都是这样,苏衔忙起来说走就走,未必次次都会告诉她。有些奏章书信急着要送出去又不便让寻常小厮经手,就让周穆去送。 少年不觉哑笑:「我是先去的户部,见没人才寻到了府里来。若他恰进了宫,倒正好走岔了。」 说着他想了想,露出几分迟疑,与谢云苔打商量:「若是方便,我在这里等一等丞相大人,免得又走岔了见不到他,父皇明日找我问话我答不上来,怕是要挨训。」 「父皇」两个字一出,谢云苔惊然:「这位殿下……」她只觉自己方才礼数不够,可补个礼也奇怪,一时僵住。 殷临晨却释然:「姑娘别紧张,是我来的突然。平日多蒙丞相大人照料,就没拿丞相府当礼数繁冗的地方了。」 两句话,第一句是安抚谢云苔,第二句是将不妥揽到了自己身上。谢云苔暗忖这小皇子年纪不大倒会说话,莞尔颔首:「殿下请,奴婢去沏茶,殿下安心等一等。」 殷临晨点了头,二人就一道入了院。谢云苔将他请进书房,就去上了好茶来,各个府邸的茶都是分几等的,有些拿来招待贵客,有些供给寻常客人,有些随意赏人。谢云苔想堂堂皇子无论如何都该是贵客,就取了不日前宫里新赏下来的大红袍——周穆着意嘱咐过,这茶极好,价值千金,苏衔又正好不爱喝,拿来招待贵客正是合适。 茶端进去,少年揭开盖子一嗅,神情一怔:「是宫里的新茶?」 「是。」谢云苔抿笑,「殿下甚懂。」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前两天在大哥府里喝到过。」 谢云苔心弦一紧——这话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手里没有。再多看看他身上依稀有几分显旧的衣袍,谢云苔心里多少有了数,这位小皇子怕是在宫里并不太受重视。 她便提了几分神,觉得多当心几分为好。免得府里司空见惯的事落在人家眼里成了炫耀,倒平白招惹是非。 ——这样的事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民间是这样,达官显贵也是。 但少年倒没再说什么,似乎并未多心,只很享受这茶,缓缓地品了大半盏。 苏衔久久未归,殷临晨不知不觉已喝了三盏茶。天色不知不觉地黯了下来,眼见快用晚膳了,谢云苔从容自若地询问:「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 府里用膳没什么规矩——主要是苏衔本人不讲规矩。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他可以一顿要上几十道菜挨个尝一口然后赏给下人,没心情时一碗素面就是一顿饭。 但招待客人自不能这样,还是要像模像样地备上一顿席才好。谢云苔想着对方处境微妙,怕备得简陋了显得不敬,备得隆重了又刺心,索性让他自己说。 为免对方直接回一句「都行」,她又自顾自笑说:「丞相大人的性子殿下大概也知道,平日里用膳都是不讲什么规矩的。奴婢入府不久没见过殿下,也不知从前是如何安排,还请殿下说个大概。」 殷临晨原已张口,听言果然把话噎了回去,可见先前十之八九是想告诉她:都行。 于是她便见眼前的少年苦恼了起来,紧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闷闷道:「我平常过来,也没什么规矩啊,丞相大人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 说罢又是一阵苦思冥想,他终于神情松了些:「啊……有一次膳房上了条烤鱼过来,似是用加了酸菜烤的,味道倒甚好。若是方便,就这样吧。」 方便,只要点了菜怎么都方便。 第56章 谢云苔气定神闲地一福,即刻去膳房传了话,说有位皇子殿下在书房等着,点名晚膳要吃烤鱼。 未成想膳房的厨子倒对他熟悉,听言就笑:「六殿下吧?知道了,一会儿就好,你等两刻工夫让人来端。」 谢云苔这才知这位皇子行六,再算算三皇子的年纪,不由慨叹宫里的孩子可真多。算上公主们大概至少要一年一个了,偶尔怕是还能一年添两三个。 两刻之后,烤鱼端上桌,谢云苔怎么也没想到,六皇子竟兴致勃勃地跟她说:「来啊一起吃嘛,自己吃饭多没劲。」 「……」谢云苔窒息,「不好吧……」 她常与苏衔一起用膳,可苏衔本就是没规没矩的人,而且她是苏衔的通房。跟皇子同案而食,看起来可就胆子有点大。 六皇子却不管这么多,直接上手一拽,按她坐到对面的空椅子上,拿了双筷子一敲:「又没别人,有什么关系?」 谢云苔面色微僵,想了想,罢了。盛情难却,她一味的拒绝没准反倒得罪人。不如就这么乖乖坐着,象征性的吃两口,权当陪着他。 是以谢云苔吃了一小口鱼肉,细嚼慢咽地品完了,又挑了一小片压在烤鱼下的青笋来吃。刚嚼几下,临空传来一句飞音: 「你们私下吃烤鱼不叫我——」 「咳——咳!」谢云苔猛地被嚼碎的青笋呛了,举目望去,一道人影正在屋门口稳稳落地。谢云苔赶忙起身:「……公子。」 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这一刻却突然心虚了,急忙解释:「六殿下……六殿下等了公子许久,眼看这个时辰了,奴婢又不知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先……」 「是我拉她一起用膳的。」六皇子也站起身,衔着笑道。 谢云苔:「……」 她紧张得将事情从头说起,不相干的废话确是有点多。可他开口就直入正题,是不是也太直接了些? 跟着又听他道:「大人别怪她。」 苏衔不快地睃着他:「要你说。」 言毕他便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落了座,又一扫谢云苔:「坐啊,快吃饭,饿死爷了。」 谢云苔战战兢兢地落座,苏衔的目光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见她脊背绷得笔直,心里不太是滋味。 啧,小狗腿在皇子面前都比跟他轻松吗? 他对她不是挺好的嘛! 苏衔心里酸得慌,信手执箸扯了块鱼肉,放到谢云苔饭上。看了看,又夹了片腐竹,也给她。 「公子不是饿了……」谢云苔惊魂未定局促又生,「公子快吃呀。」 「是饿了啊。」苏衔懒洋洋,放下筷子往后一靠,「你喂我啊。」 谢云苔:「……」 六皇子:「……」 她自然看出六皇子也很尴尬,但比起六皇子她更不敢得罪苏衔,只好委屈六皇子尴尬着了。 而后,谢云苔便这样硬着头皮好声好气地喂苏衔吃了一整顿饭。其间有一道凉菜离她更远、离苏衔近些,苏衔说要吃,她便试探着提议:「公子自己夹一下嘛!」 结果苏衔立刻大呼:「你跟他吃饭吃得那么开心,还不跟我好好吃!」委屈四溢,痛彻心扉。 谢云苔只好呆滞地给他夹了那道菜。 一股诡异感因此油然而生——她怎么觉得他刚才那话,听着酸溜溜的呢? 他今天怎么啦?是不是进宫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待得晚膳用完,苏衔总算恢复了正常。心平气和地坐到书案前,问六皇子:「找我什么事?」 「哦,安西旱灾的事。」六皇子忙将两页纸笺从袖中摸出,「早些时候我与大哥一起去向父皇回话,大哥盛了这篇文章给父皇看,父皇让我也读一读。我却有几处地方不太明白,怕父皇改日考起来答不出,来问问大人。」 苏衔神色微沉,垂眸遮过,将那篇文章接过来。转而眼睛又一亮,调侃说:「臭小子你还学会作弊了啊?」 ——这篇文章分明就是他早些时候写的。六皇子有读不懂的地方便直接拿来问作者本尊,不是作弊是什么? 六皇子挠头干笑:「也没说不许问啊。再说大人您是真才实学,我请教一二,学会了去回话,有什么不好?」 「嘴倒很甜,跟谁学的。」苏衔绷着脸,却松了口,「说吧,哪儿不明白,我说给你。」 六皇子松气,旋即说了几处地方出来。他显然以对文章很熟,几处不懂的地方都是一字不差地背出来的,只是不解其意而已。 二人这般一聊,却也聊了许久。苏衔这会儿看上去又不像遇到不顺心的事了,颇有耐心地为六皇子一点点讲了个明明白白。六皇子数度露出茅塞顿开的神色,还直接提笔记了几处地方,离开时神清气爽。 第57章 谢云苔在旁边安静地立着,帮着铺纸研墨,心下却不免有点奇怪——就这么点事,值得六皇子在这里枯等一下午? 陛下很严厉么?她在宫里陪苏衔住了些日子,并不觉得皇帝那么可怕。莫不是待臣子温和却待子女严厉?想了想似是可以,可若严厉到让六皇子这样紧张,似乎又还是过了一点。 六皇子方才端然是一副不讨得结果不敢回宫的样子。 待得谢云苔客客气气地将六皇子送出府门,周穆终于也回来了。他下午被苏衔差去暗营的分营传话,这分营位在京郊,往返一趟路途不近,周穆一路策马,回来时一身尘土。 「今晚你多守一会儿,我去歇一歇。」将晚上的差事也托付给谢云苔,周穆便去沐浴更衣准备歇息了。谢云苔看得出他一脸疲色,心觉帮忙也没什么不对,就又回了书房。 书房里,苏衔正倚在靠背上,阖着眼睛。一只脚蹬着桌面,蹬得椅子只有两只后腿在地上,一晃一晃的。 谢云苔行至他身边,小声询问:「公子困了?今晚若是没事,早些歇息吧。」 苏衔没睁眼就笑:「行啊,你给爷暖床啊。」 谢云苔:「……」 接着,那双眼睛睁开来,清明有神地望着房顶,呢喃自语:「陛下不会问他的。」 「……什么?」谢云苔浅怔。 苏衔叹息摇头:「陛下不会考殷临晨那些事情的。」 宫中,六皇子回宫时天色早已全黑,后宫各处的灯火都亮起来,映出一片通明。 他生母已故,独自住在望远阁,临近院门口时,身边的近侍迎出来,一脸的急色:「殿下这是去哪儿了?下奴好找。」 殷临晨面上仍带着笑意:「今日父皇给了我一篇文章让我读,我有几处不明,见是丞相写的,便去请教了丞相。来日父皇若考起来,我是答得出的。」 他语中的兴奋溢于言表,那宦官却是一滞,略带愕色:「殿下,丞相……?」 殷临晨脚下顿了顿,怅然叹息:「丞相还是顾着我的。」 安西这个差事,让大哥与三哥去办不稀奇,却如何会轮到他?父皇让他一起去,只能是丞相提的。 宦官面色难看:「可先前那些事……」 殷临晨神色一黯:「不许再提了。你不提我不提,谁会知道?」 知道那些事的,原也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外加一个死人。 宦官心领神会:「下奴谨记。」 殷临晨不再多言,举步走向屋中。屋中陈设简单,眼下正值早春,天气还有些冷,炭火却因被克扣不得不减量大半,这会儿显得凉飕飕的。 还是丞相府里暖和啊…… 殷临晨黯然。 丞相府卧房里,苏衔早早地躺下了,把谢云苔按在怀里抱着。 「还是搂着小美人儿睡舒服啊……」谢云苔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最近忙死爷了,都不能抱着你睡。」跟着嘿地一笑,「想不想爷?」 完全不想——谢云苔恳切点头:「想的。」 太假了——苏衔眯眼看她:「那爷今晚可不客气了哈?」 她果然一瞬破功,薄唇翕动起来,哆嗦着抬头:「公、公子……奴婢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的!」 说完自己就差点咬了舌头——不是那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他近来是忙,可二人远没到见不到面的份上,总不能说只是思念的那种「想」。她这么说简直就是在证明自己前一句话是在骗他。 「德性!」苏衔下颌微抬,一副看她笑话的笑意显得十分恶劣。 奇怪了,她都不肯给他睡,他怎么看她这么顺眼? 而且他现在甚至不太想催她就范,不管是来硬的还是软硬兼施他都不想。他想等她乖乖地自己投怀送抱,不然就这么抱着她睡觉他也觉得很不错。 咝——这小狗腿不会是给他下药或是下蛊了吧? ……比如把他搞不|举了什么的? 苏衔正这么神使鬼差地想着,谢云苔被他箍得累了,略微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膝头不经意地从他敏感之处一蹭而过,隔着中裤掠得他一痒。 他立时感觉到自己有了反应。 ——好吧,想太多,没拿回事。 他俯首,在她额头上使劲一亲:「再翻身之前跟我说一声啊。」 「啊?」她小小地愣了一下,他垂眸就看到她一脸茫然,「为什么呀?」 翌日天明,苏衔离府好像比平日更早一些。谢云苔醒来时下意识地放轻,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才发觉身侧无人。打着哈欠睁开眼睛一看,旁边果然空着。 她一时间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低落,心里一划而过地想——又去上朝啦? 第58章 但也只是一划而过而已,她很快缓过来,起身更衣梳妆。推开房门,门外一株桃树昨晚分明昨晚还是满树花苞,一夜过去已开了花,香气盈面。谢云苔想想,折了一枝插进苏衔卧房中空着的白瓷瓶里,又折了一枝自己拿回房插瓶,再摘下一朵拿去给苏婧簪在发髻上。 苏婧自然开心,欢欢喜喜地给周穆看完又给嬷嬷看,府里被她惹起一片温馨。 与此同时,紫宸殿正争执不休。昨日下午三皇子与苏衔就争了一场,没出结果,今日早朝散后继续。皇帝听得头疼,揉着太阳穴一语不发地听儿子慷慨陈词个中道理,其实大多道理昨日都已说过一遍,今日不过换个说法再来一遍。 苏衔则懒得重新再说,端着茶盏一言不发地听,三皇子若顿声看他的反应,他就抬一抬头:「继续。」 「丞相这不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吗?」三皇子说完,又一度地顿声。这已是第七还是第八回 了,苏衔总是一句「继续」,让他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以在又听到一声「继续」时,三皇子铁青了脸:「丞相究竟何意?」 「我说得很明白了啊。」苏衔摊手,「按我说的调粮——你非得问我,我就这一句,来回来去问有意思吗?」 三皇子面色愈发不善:「丞相是不打算与我好好共事了?」 「嘿,你是不是忘了,是我请旨喊你一起办这差事的。」苏衔咂咂嘴,「倒是你,我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三皇子眉心狠跳:「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就是昨天说你调戏我家小通房吗?」苏衔无奈地看着他,「至不至于这么记仇?拉着我一趟趟来陛下跟前吵架?」 「你——」三皇子气坏了,觉得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语塞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沉默不言的皇长子:「大哥。」 「嗯?」皇长子也在品茶,听言搁下茶盏,看看他,「要我说,听丞相的。」 「……大哥?」三皇子惊然,神情一时间复杂之至。既恼怒又震惊,亦不免几分自我怀疑——大哥也说丞相说得对,难不成真是自己想错了? 皇长子看看他,起身朝皇帝一揖:「儿臣以为,丞相担心极是。久旱必蝗,一旦蝗灾突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提前加调粮草过去,让各处官衙有所准备,是应当的。」 他沉沉说完,殿里的剑拔弩张便消散了些。 昨日下午的一场争执势均力敌——主要是三皇子与苏衔在争,户部夹在其中摇摆不定。如今他出言帮腔,就成了二对一的局面,他又是嫡长子,论身份比三皇子与丞相都要高些,任谁听了心里都要有所偏颇。 三皇子怔了半晌,有些急:「大哥三思而行!」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皇长子微微偏过头,风轻云淡。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正是三思之后才开得口。苏衔平日行事放纵不羁,御史大夫参他举止不端一参一个准,但在朝务上他从不乱来。他敢咬定这回旱灾后会有蝗灾,又报出「三倍粮草」这个数,是翻尽近百年来的地方志得出的结论,十之八|九不会出错。 父皇心里对此大概也早已有数,只是三弟好胜,又确有自己的想法,父皇便也愿意容他多论一论。可再论下去,父皇必还是会赞同苏衔的。 皇长子在此时开口,为了不过是让父皇所言在三弟听来不那么难以接受——几个弟弟的一些小心思父皇并不清楚,但他清楚得很。 几年以来,父皇对苏衔偏宠太过,不仅屡屡加官进爵,让他及冠之年便位至丞相,更曾想过要为他另赐一府。那府邸苏衔拒之没要,可皇子们稍一打听就能知道,那是按亲王府的规矩挑的府邸。皇子中又很有几人与他年纪相仿,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谁能眼看着父亲更器重一个外人? 偏生父皇又不肯告诉他们:这是你们二哥。 经年累月下来,想和丞相一较高下的皇子可不是一个两个。 沉了沉,皇长子又看向三皇子,缓言道:「丞相是在赌,但不是闭眼瞎赌。你觉得事关粮草朝廷输不得,大可自己也去读一读那些地方志,方能明白他心里有多少胜算。」 三皇子仍有不忿,张一张口,终是欲言又止。 就是觉得不对!不论先前旱灾之后闹过多少次蝗灾,都是先前的事,总归并不意味着这次也一定会有。粮草储备关乎朝廷根本,怎能这样拼着浪费的风险先行调去? 如是父皇这般说,他必要觉得是因父皇偏信丞相,但偏偏是大哥说了出来,他一时不服,却也难觉得是不公。 皇长子见他不再多言,又扫了眼苏衔。苏衔恹恹地坐着,只嫌他多嘴说太多。 于他而言,事情能照他说得办了便是,多费口舌诚没必要。 终于,皇帝缓缓开了口:「昨日你们走后,朕也依丞相所言算了一算。」 第59章 顿声间,殿中一派静谧。 「这事就按丞相说得办,朕会下旨给户部。」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将事情定了音。 殿中的争吵、交谈依稀传出殿门,虽听不清说了什么,却辨得明殿中都有何人。六皇子殷临晨立在殿外,捏着几页文章的手愈来愈紧。 他分明也是参与了这差事的,可昨日三哥与丞相争论,就无人知会他;如今大哥也在,他仍是被抛之脑后的一个。 他忽而觉得昨晚生出的感激出离可笑,他忽而又想起来,自己最初的嫉恨是从何而来。 ——他始终都是不被父亲重视的儿子,故去的生母长什么样子,父皇大概也早已忘了。从小到大他便事事都在自己熬,高烧时都不敢奢求父皇会来看他一眼。 好几位生母尊贵的兄弟都总是光彩照人,他觉得也罢,总归是自己命不好。直到苏衔出现。 他最初知道这个人是在三年前,苏衔刚当丞相,父皇对他器重得很。后来渐渐的,人人就都发现似乎不止是「器重」。 宫里有什么好东西,皇帝都会赏丞相一份;丞相偶尔外出办差,皇帝总是书信不断;一载多前丞相小病了一场,不过三日没上朝,皇帝就亲自驾临丞相府探望。 直至今载的新年,他听闻因着丞相不想进宫参宴的事,皇帝专程差人去丞相府里过问了不止一次。殷临晨心底的不平因而升腾到极致——每年过年他倒都是在的,可父皇哪里多看过他一眼?他总是自己孤零零坐着渡过整场宫宴的。 凭什么呢?苏衔不过一个外人。 这个念头在殷临晨心底一次次地涌动,不知不觉,酿成心魔。 殿中,皇长子不多时也告了退,苏衔自觉没别的事便也想走,皇帝叫住他:「苏衔。」 「嗯?」苏衔定住脚,皇帝摆手,宫人们即刻告退。打量苏衔半晌,皇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你说临晖调戏你家……通房,是怎么回事?倘若真有此事,朕会斥他。」 「啧。」苏衔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耸了下肩头,无心多提三皇子打算收买谢云苔的事,「我懒得跟他吵,找茬气他罢了。」 这话由他说出来,很有说服力。 皇帝无奈地轻叹:「安西的事朕下旨让户部依你所言办妥便是,你不必再与他争。」 「行啊。」苏衔懒洋洋,「早知道不叫上他了。要不是要跟他争辩,这事早妥了。」 言毕他就施礼告退,退出殿外,更觉有些烦闷。 他原本叫上皇长子、三皇子与六皇子一同办这差事是有原因的。其中六皇子算是个障眼法,其余两人则都被他怀疑与那刺客有关。他想通过一起办差探探虚实,谁知几日下来倒觉得并非他二人。 皇长子太过公正,不露半分心虚,诚然这可能是装的,可昨日玫妃薨逝的消息传来,皇长子也无半分神情变动,却真不像是装的。 这便说明暗营先前捕风捉影觉得皇长子与玫妃不清不楚、因而怀疑他府中与玫妃有关的许婉眉也是皇长子的人都有些站不住脚,皇长子突然出手要杀他也变得没道理。 至于三皇子——不提了。不经这几日的交手苏衔都没觉得他这么蠢,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不值得费心。 所以线索又断了。查这些原本倒也不算他的分内之事,但暗营将事情禀给了他,他总归也想看到个结果。 烦啊…… 苏衔一语不发地回到府中,心底的烦乱经了一路的发酵变得更加浓烈。 ——他要找人哄他一下! 纵身跃起,他在府里兜了半圈,终于找到了那道倩影。府里近来花开得好,桃花初绽,迎春则已盛放,她正在几株迎春间转悠着,俄而视线一定,似乎终于挑到一支完美的花枝,美眸中笑意沁出,踮起脚尖将它折下。 编个花圈,趁苏衔没回来戴着玩! 谢云苔边想边动手,花枝柔软易弯,三两下就挽成一个圈。背后忽有风声一落,谢云苔警醒回头,下一瞬,一只手猛地将她揽近。 「啊!」她惊叫出声,拿着花圈的手下意识地举起,避免花圈被挤坏。 「?」苏衔举眸看看,「不是插瓶用?折成圈干什么?」 「戴……戴着玩的。」谢云苔只得实话实说,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一哂:「好看吗?我戴一下试试。」 谢云苔懵了,他仍看着那花圈,很快从大小判断出是戴在头上的,探了下脑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只大猫拱到眼前。 「来啊。」苏衔悠悠。 谢云苔僵硬地将手放低,把花圈戴在他的头上。 苏衔翻起眼睛,试图看头上的花。心想你们女孩子真有意思,是府里的钗子不好看还是绢花不够用,非要折花枝来戴? 第60章 跟着又饶有兴味地问她:「好看吗?」 谢云苔:「……」 怎么可能不好看?他本就长得俊美妖异,戴什么能不好看?一圈小黄花戴在他头上,让他看着就像山林里穿梭的狐妖,出尘里还有几分野趣。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说不出那句「好看」来,一时只哑哑地看着他,发不出声。 苏衔好似也无所谓她的答案,打了个哈欠,将她打横抱起:「走啊陪爷睡会儿,吵架吵得累死爷了。」 谢云苔望着他,眨一眨眼,好奇:不是去上朝吗,怎么又跟人吵架? 苏衔看懂了,眯着眼笑:「哎我跟你讲,吵架比老老实实议事好玩多了。朝上那议事的法子啊,没劲。」 只有你才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谢云苔暗自撇撇嘴,心里悄悄道。 苏衔再度纵身跃起,她忙紧闭了眼。不多时又觉他落下,睁开眼,已在卧房门口。 苏衔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进屋,不知怎的忽而又想起来,低头再度问:「爷好看吗?」 谢云苔:「……」 突然发觉刚才她没给他答案了吗?怎么又问呢?这有什么好问的! 问来问去,跟阿婧早上簪着桃花四处让人看一个样子,阿婧四岁,你也四岁? 不,他三岁! 谢云苔心底小声揶揄着,明眸望着他,诚恳点头:「好看的。」 「嘿。」苏衔满意了,把她放到床上,闷头亲一下,「爷算是忙完一阵了,能歇一歇,你陪爷待着啊。」 谢云苔讷讷点头:「哦。」 他又眯起眼睛:「不乐意?」谢云苔心弦一提,他又说,「那爷陪你待着也行。」 谢云苔:「……」 不知道是不是逐渐熟悉起来了的缘故,她觉得他没正经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很多次她刚一紧张就会被他打乱情绪,在他的没正经中再紧张不起来。 这很危险吧——她默默地想。毕竟有前车之鉴放在那里,谁知他会不会哪天突然情绪上来了削她一根指头再弄死她,或者弄死她再削一根枝头? 谢云苔正了正色,觉得还是警醒一些,将个中身份摆正为好——他一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是她的主家,二是她的债主,她别放松得太过。 她于是爬起身:「公子等等,奴婢去取点东西来。」 苏衔锁眉:「取什么?」 谢云苔认认真真:「月银连上赏钱、还有公子在宫里养伤时陛下随手赏的东西,奴婢攒了二十两银子。」 苏衔不解:「干什么?」 谢云苔:「还债呀!」没料到他反应不过来,她恳切地提醒,「奴婢欠公子两千两银子,慢慢还着。」 「……」苏衔的神情变得古怪,盯了她良久,「想还完赶紧走?」 「不是呀。」她微微歪头,不解他的想法,「欠的钱总是要还的,而后赎身是赎身,这是两回事。」 算得倒很明白。 苏衔费解地盯了她半天,发现她竟是很认真地想还债就无语了。翻身上床,他揽着她躺回去:「这个晚点再说哈,先陪爷待着。」 刚努力让自己正经起来的谢云苔被他一搂又泄了气,软软地应声:「哦。」 这日之后,苏衔的的确确歇了一阵子。每日仍是一早去上朝,但很早就会回来,回来就跟谢云苔黏着,多数时候能安心看书,偶尔也突发奇想地做些幼稚的事——比如拉她一起坐在廊下看蚂蚁搬点心渣。 谢云苔几次三番都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三岁?」但每次都忍住了。 天气很快暖起来,不知不觉,冬衣可除。衣服单薄起来,谢云苔无比庆幸——先前太冷,每每更衣都只能实实在在地换一身,若为了省事把绿色白色叠起来穿,脱掉一层后就会觉得凉了。 现下衣裳变薄,多一层少一层已显得没那么大分别,她就托绣娘给自己做了一身三重衣。最外层是绿的,脱掉一层,中间就是白的,再脱一层,就是宝蓝色。 裙子的料子轻薄后也同样方便了许多,可以搭配围裳了。上茶围绿的,外出围白的,研墨时解掉什么都不围,就是白的! 衣服拿到手,谢云苔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又庆幸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都可以这样穿,只有冬夏要麻烦一些。 苏衔第一次见到她这一身行头时不禁错愕,在她轻轻松松「变色」两度之后,他终于趁她不在时伏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直这样换来换去,他都习惯了,已不太注意她衣裳的变化。如今出来专门做出的这样一套,他才猛然惊觉——她竟还在信这个! 那他如果再加一层呢?苏衔兴致勃勃地琢磨起来。 第61章 衣裳的服制多种多样,依本朝的礼服算,最多可答五重。但民间通常穿的,最多也就三重。 眼下再多一重就是四重,她会不会难以取舍? 苏衔盘算着,各样颜色在脑海中转了一遍,最后觉得红色好了,她穿红色一定好看。 回头寻个契机将消息透给她。 六月,暑热慢慢崭露头角。许多手里没有实差的宗亲早早地就离了京,躲到京郊的园子去了。重臣们却只能等皇帝下旨去避暑才好一同跟出去,好不容易等到旨意下来,皇帝却大病了一场,只得在宫中养着,旁人更走不得。 夏至当天,苏衔开始喊热。屋里置了冰块也不顶用,他穿着薄衫还要把腿翘在桌上,整个人在意思上摊开,好让热气尽快消散,眉梢眼底委委屈屈。 燥热惹得他心情极度不好,偶有朝臣因公务造访,无不小心翼翼。到了六月末,一宦官匆匆而至,他一进门,苏衔就示意谢云苔出去。谢云苔退到门外,隐约听到那宦官提及「宴席」一类的字眼儿,不禁对他深感怜悯。 应该是宫里来的人,苏衔贯是不喜欢宫宴的,最近又脾气极差,这人肯定又要无功而返。 不多时,就见书房的门又推开,那宦官疾步离开。跟着,苏衔的身影出现在门内:「谢云苔。」 「嗯?」她看过去,他的目光亦落在她面上:「晚上随我去参个宴。」 咦? 谢云苔讶然,举目细看,苏衔面上无半分不快,接着就吩咐周穆去备厚礼,似是真打算好好地参个宴去。 夏日里天黑得晚,二人傍晚离府时天色都还大亮着,到了参宴的地方也没太多变化。谢云苔于是下车就看清了府门上的匾额——韦府。 她这才心中了然。原是他师父韦不问设的宴席,怪不得他愿意来。 这场宴席可见不小,来往宾客众多,府门处已门庭若市。早有小厮被遣出来专门候着苏衔,见他们来了,即刻迎至车边,作揖:「大人。」 苏衔下车,一语不发地往里走,谢云苔跟着他,不多时便进了设宴的正厅。厅中已觥筹交错,宾客们个个笑容满面,若不细究有几分真假,就是一派其乐融融。 小厮引着苏衔前去落座,苏衔又先去向韦不问敬了酒,很快又回到了自己席位上。 谢云苔不多时就发现,席间竟没有什么人理他。除却韦不问,他不向任何人主动敬酒,别人便也不来敬他。 是人人都讨厌他?不,不是——她转而又注意到,有几位自他席前经过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像在躲避。 所以不是讨厌,是惧怕。 但他并不在意,反倒自得其乐。一直自斟自饮着,后来索性揽过她同坐,品着酒细赏歌舞,带着几分惋惜同她评说:「舞不错,衣裳不好。这样的舞还是红衣最好看。」 ……如果是自己府里的舞姬,没穿红衣跳舞,是不是命又没啦? 谢云苔望着他无声地想。 他忽而看她,认真打量着,思索着又道:「你会舞吗?」 「……不会。」谢云苔老老实实。 「学给我看,好吗?」他提得毫不客气。 「……」挣扎了一瞬,她怂怂地点头,「好。」 嘿。 苏衔如愿,摒着笑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定睛发觉她神情郁郁,莫名生出那么点不忍。 总这么欺负她,是不是也有点过分? 也哄哄好了。 「谢云苔。」他开口,「你爱吃蜜桃吗?」 「嗯?」谢云苔怔神,他啧着嘴,「师父这里有很好的桃子,爱吃的话我带你去吃啊。」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地起了身,看她还愣着,鞋间碰一碰她:「你先去,一直往北走就到了。我跟师父说一声,即刻就来。」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邪意蔓生——现下外面天色已黑,桃园又僻静。他支她先过去,然后突然出现,吓她一跳! 谢云苔自不知他肚子里的坏水,点点头应下,依言先往外去。 嘿,真好骗。 苏衔自顾自斟了杯酒,离席起身,再度走向韦不问。看他来敬酒,原正与韦不问寒暄的几人立时三刻如潮水般褪去,也就沈小飞没躲,一笑:「师兄。」 苏衔懒懒地朝韦不问一举杯:「师父,我出去走走啊,带我家小通房去桃园看看,偷师父两个桃子吃。」 「……」沈小飞立时开始挑事,「爹你看这人,揍他!」 韦不问笑着摆手:「去吧,别摘空了就行,给你师娘留几个。」 韦不问当年行走江湖时已娶妻生子,后来迫于生计进宫当了宦官,觉得妻儿再跟着自己恐怕都要抬不起头,就劝着妻子改了嫁,沈小飞也是因此改随继父姓的。继父人倒不错,无奈却短命,没几年就得急病走了,母子二人就又来投奔了韦不问。彼时韦不问已执掌暗营,在宫中立稳了脚,不比再担心他们妻儿因为他被人戳脊梁骨,一家人得以团圆。 第62章 苏衔作势捂住后槽牙,咂声:「师父您都多大岁数了,天天把师娘挂嘴边,真酸。」 不及韦不问开口,沈小飞已一眼瞪了过来,据理力争:「你再说?你还不是一样酸,来祝寿还要带姑娘出去玩!」 「这一样吗?」苏衔促狭挑眉,在沈小飞飞身打来之前闪身溜走。宾客们只见一道银灰的影子在厅中一贯而过,快如疾风,定睛看了半晌才看出是丞相不见了踪影。 哎,就是师父和师娘更酸。 苏衔在厅外落稳脚,闲闲回望。 他对谢云苔只是逗着寻开心罢了,和师父师娘那种情情爱爱可不一样。情情爱爱误人误事,喜怒哀乐都会被牵动,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糊涂事,他没兴趣。 舒了口气,苏衔提步行向北侧。 府中石子路上,谢云苔不疾不徐地走着。韦府着实很大,论格局虽不敌丞相府气派,却修得更为雅致,她沿路已经过了三处园子,纵使身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景致都不相同。 随着设宴之处越来越远,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这场宴席显是令阖府都很忙碌,下人们都在宴席上帮着忙,偏僻处见不到几个人影。 前来参宴的宾客倒偶尔仍能见到几个,多半是在宴席上饮了酒出来散一散步透一透气的,看到谢云苔见不认识便也并不搭话,各自走各自的。 继续前行,更加偏僻,人烟也更加稀少。谢云苔接着路边昏黄的路灯光火终于遥遥看到一片桃园,然脚下的石子路却在此时转了弯,非让她在眼前的小庭院里绕个弯看个景不可。 她心平气和地沿路前行,穿过一片假山,眼前忽有人影撞入:「哎?!」谢云苔不及退让,与对方一撞,赶忙一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什么人?」浑浑噩噩的声音带着不耐,还有明显的酒气。 下一瞬,借着假山入口处笼灯的光晕,她看清了对方。 这人端的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又饮多了酒,萎靡不振。同一时间,对方也一分分看清了她,惺忪醉眼里沁出欲|望:「好美的小娘子啊——」 天色漆黑,笼灯朦胧的光滑映得少女肤如凝脂。 他的手抬起来,挑向谢云苔的下颌。谢云苔悚然一退:「公子喝多了。」跟着匆匆一福,「奴婢还要去桃园等着相爷,先行告退。」 她心下已有些慌,是以搬出苏衔来撑场。未成想刚走出两步,还是被人一把抓住肩头。 「啊!」谢云苔惊声尖叫,后腰猛地撞在假山石上,山石尖锐,硌出一阵钻心刺骨的酸痛。 眼前发白中,醉醺醺的声音变得愈发模糊:「小娘子好姿容,跟在那混人丞相身边怕是受委屈了……跟了小爷吧……」 紧接着,探至领口的手令谢云苔瞬间从酸痛中回神,奋力挣扎:「放开我!你敢动我,你可敢惹丞相?」 然对方既在醉中,如何会听,酒意激出的欲|望只令他想宣泄,面前的小美人更令人垂涎欲滴。此时此刻,什么丞相与他何干?他只觉得这样的奋力挣扎令人振奋。 两只手蛮横地抓向衣领,奋力一撕,绢帛碎裂的清脆又激起一阵清脆的惊叫。 谢云苔仿佛整个人都连带着被撕裂,思绪硬生生被劈成两半,一半惊恐至极,混乱不堪,一半又强行镇定,迅速思量如何脱身。 她的手于是不再与对方撕扯,摸向旁边,试图从混乱中摸出一块碎石砸他,却寻不得。旋即又反手继续推他,尝试挣开逃走,但十几岁的少女哪里拼得过二十多岁的男人酒后的蛮力。 「放开我——」镇定的一半被一分分击溃,恐惧将声音染上哭腔。 外衣被撕裂,她已只剩中衣在身了,却顾不得山石磨得皮肤生疼,拼力抱住自己避免中衣也被撕开,忽有一瞬,对方野蛮的手定住。 然不等她喘|息一口,他转而摸向她裙上的系带。谢云苔惊骇更甚,奋力去踢,奈何对方浑不在意。 恐惧渐次转为绝望,气力也一点点减弱,谢云苔声嘶力竭:「放开我……」 突然间,身上一空! 压在身上的力量与酒气一并冲开,几尺外激起男人的惨叫,短暂两息后,震怒响起:「什么人!」 谢云苔神思涣散,定神许久,依稀辨出一个人影正从假山深处走出。 心弦一紧,她迅速撑起身:「公子……」想站起来,剧烈颤抖的双腿却使不上力气。 「敢坏小爷的好事!小爷可是……豆_豆_网。」叫嚣声随着他走出假山时猛地刹住,「禄国公世子」五个字被卡在喉咙里。 连带着酒都醒了大半。 「相相相相相……相爷?!」禄国公世子眼眸圆睁,想起自己方才不要命的举动,险些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 第63章 但很快,他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谢云苔适才以奴婢自称,可想而知不是丞相妻妾,不过是个婢子而已。 这就好办了,京中权贵间为表心意,将爱妾赠人也不稀奇,何况婢子? 定住神,禄国公世子端正一揖:「小弟喝多了,行止有失,丞相大人恕罪。」 顿一顿声,他又道:「这婢女小弟愿已重金买下,改日再另择两名美婢送到公子府上。」 谢云苔周身一股恶寒遍布,脑中嗡鸣不止。 「公子。」她撑住力气挣扎着向苏衔蹭去,想求苏衔别卖了她。声音刚出,他忽而回过身,解下披衫蹲身将她裹住,眼底的阴翳令她不敢说话。 却又闻禄国公世子道:「这丫头趁小弟醉酒横加勾引,小弟一时把持不住所以……」 「我没有……」谢云苔紧张不安地盯着苏衔的眼睛,声音战栗。 苏衔不作声,把她抱起来,经过禄国公世子身侧时半步未停,旋而纵身跃起。 心底蓬勃的愤怒让他想把她送进马车中,然后就杀回去拧断禄国公世子的脖子。但在他准备离开的刹那,她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别卖了我……」 苏衔一怔,回过头,熟悉的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不安之至:「别卖了我……」 哽咽声钻入心底,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她身边。 「别卖了我,别卖了我……」谢云苔一声声念着,好像是无意识的,情绪渐渐激动,哭声旋即涌出。 「别哭。」他一出声,她的声音又一下停住。 一点哭声都不敢再发出,双眸仍紧紧盯着他。 苏衔沉默了会儿:「回府。」 车夫看出出了事,不敢多问一句话,闻言即刻挥鞭,策马向丞相府驶去。 车中死寂,两个人都不说话,苏衔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不时看到她打哆嗦。她亦有几度想哭,眼眶红到极处,但或许是因为他那句「别哭」,她每一次都忍了回去。 苏衔想想,轻道:「想哭就哭。」 谢云苔连忙摇头。 苏衔皱眉,忽而很懊恼。他发觉自己根本不会哄人,全然不知这时该说点什么好。 他只得先告诉她:「没打算卖了你。」 谢云苔骤然松了口气。 马车停到府门口,他先一步下了车。她强撑心力钻出车门,又被他抱住。纵身一跃,他直接飞入府中,避开下人,径直奔向她的住处。 一脚踹开她的房门,他大步流星地进屋,将她放在床上。略作忖度,他道:「一会儿让大夫送避子汤来。」 谢云苔一愣,忙道:「不用……」 方才光线昏暗,他大概没看清楚,但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他没成。」她道,声音还带着轻颤,「奴婢没事。」 「哦。」他了然颔首,看看她凌乱的衣衫与发髻上的尘土,「那让人备水给你沐浴?」 谢云苔薄唇紧抿,恍惚了许久,才点一点头:「好。」 这小狗腿情绪很不对劲。 苏衔打量着她思忖了会儿,决定暂且搁置拧断禄国公世子脖子的事,坐到床边。 谢云苔猛地往后一缩。 ——她禁不住想起适才被撕扯衣服的恐惧,心底明明知道与他无关,警惕却油然而生。 「乖啊。」苏衔佯作未觉她的目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意外罢了,你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不许胡思乱想。」 「嗯。」她讷讷地点着头。 他又道:「水备好你就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刻内出来。」 「……一刻?」谢云苔为这个时限一怔,不解地看向他。 紧接着她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了:是怕她想不开自尽? ——真不打算卖了她?还怕她寻死? 谢云苔茫然:「公子不嫌弃我?」 他眉心微跳,眼底沁出几分好笑的情绪,托腮打量着她:「怎么,难不成是你要强上禄国公世子?」他气定神闲地反问。 苏衔思索了一下:「你当真勾引他了?」 谢云苔立刻摇头:「没有!」 「那我嫌弃你干什么。」苏衔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谢云苔想想也说不出什么。 而后苏衔便出去寻了下人来帮谢云苔备热水,等水备妥,谢云苔去了浴房,周穆寻了过来。 周穆知道这个时辰宴席该是没散,又见二人回来就都到了谢云苔院子里,觉得不正常,自要询问。苏衔只说:「宴席无趣,我哄着她喝了些酒,没想到就醉了,只好带回来醒酒。」 苏衔干出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周穆信了,不好在谢云苔闺房中多待,放心地离开。 第64章 沐浴之后,谢云苔穿着中衣裙回到卧房,苏衔看看她,不由分说地起身抱走。 谢云苔身子一紧:「干什么?」 苏衔:「去我房里睡。」 「……不会寻死的。」她小声呢喃,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大步流星地出去。 又是飞身一跃,再落地时已是他卧房门前。他抱着她进屋放到床上,扯过被子给她盖好,自己便也躺下。谢云苔沐浴之后已筋疲力竭,他吹熄灯火,她很快便觉整个头脑都在昏昏下坠,眼看将要坠入梦境,忽闻他的声音:「谢云苔。」 她猛地清醒:「嗯?」 他问她:「真的不用避子汤?」 「……」她哑了哑,「不用呀。」 黑暗中,他沉默了半晌,发出一声轻咳:「有的男人……很快的。你真没事?」 虽然他到的时禄国公世子看上去衣衫也还齐整,但是谁知道呢?他怕她傻乎乎对那种事一知半解,受了伤害都不清不楚。 果然,她含着疑惑问他:「什么‘很快的’?」 「……」苏衔换了个问法,「他那个地方和你接触过吗?」 谢云苔又问:「什么地方?」 「程颐没有了的那个地方。」 「……」 耳边一阵窸窣,他侧首,她已经完全缩到了被子里去。他自知她会难为情,可实在不问不行:「乖啊,告诉我,我不往外说。」 「没有!」她轻轻地吼了一声,带着几分呜咽。顿了顿,又尽量平静地解释,「公子来得够快,他……他还没来得及怎么样,奴婢的中裤中裙也都还在的!」 那就好,苏衔松了口气。 跟着又听她小小声地说:「公子若不放心,奴婢喝碗避子汤也是可以的。」 「不用了。」他道。避子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大寒之物,不必白白喝了伤身。 翻了个身,他拍拍她:「睡吧。」 谢云苔一时有种错觉,感觉他像在哄小孩子。实在没心力再多想别的,她很快沉沉睡去。 静谧的漆黑里,苏衔却睡不着。眼睛闭着,心中烦躁之至。 离开韦府时他只是愤怒,冷静下来,他很快发觉这愤怒来得并不正常。一个买来的通房罢了,对他而言她原本不该算什么。 简单的愤怒还可解释,因为禄国公世子竟胆大包天想抢他的东西。可在马车里她拉住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心疼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什么都不要紧。禄国公世子那条狗命留着也没关系,她需要他陪着,他就在她身边。 他估计是疯了。 暴躁地翻了个身不再面朝着她,苏衔睁开眼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漆黑,极佳的夜视能力让他能看清床栏上的雕镂,他数着纹路的数量静神,结果又更烦了。 他想起来,回来之后他还情真意切地担心她想不开自尽。他见过的死人太多,有一刹便下意识地想象了她死去的样子,渗出一层凉汗。 她是不是给他下了蛊? 再度面朝向她,苏衔在黑暗中伸出手,想掐死她算了。这小狗腿看着什么都不懂,其实能添麻烦得很。 手在她后颈处比划了一下,最终又认命地收了回来。 「唉……」苏衔长叹。 罢了,她傻,他又不傻。既是自己动了心,掐死别人管什么用。 男子汉大丈夫,动心有什么不敢认的! 梦境里,谢云苔孤身一人在黑暗中兜兜转转。走着走着,身侧出现了假山石,她倏尔惊恐,脚步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有野兽蛰伏。她感觉得到,却瞧不见,只能拼力地跑快一些,终于,「野兽」还是出现在她面前。 「好美的小娘子啊——」滑腻的腔调笼罩过来,她躲闪不及,被按倒在山石上。 后背在石上被磨得生疼,她哭出声挣扎着,但对方的手还是撕开了她的衣服。她细致地感觉到他的手粗暴地掠过她的皮肤,让她一阵阵恶心。 「放开我……」她想喊,但喊不出声。 「放开我!」全身的力气都逼到嗓中,这回好像喊出来了。 「谢云苔?」按着她的人狞笑着把住她的肩膀,但她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之间,眼前的脸变得模糊。 「谢云苔。」又听到一声,她被猛然拉出梦境。 狂跳的心脏在两息间平静了不少,谢云苔伸手抱紧被子,心下跟自己说:没事了没事了! 「谢云苔,你做噩梦啊?」近在咫尺的声音懒懒的,「不怕啊,过来给爷抱抱。」 原来是吵到他了。 「奴婢回房睡吧。」她撑身想走,被他一把揽住。 第65章 后背一阵搐痛,谢云苔轻咝着吸了口凉气。苏衔锁眉,探手往她衣中一触,就摸出了擦伤。 「伤着了?」他皱皱眉,「怎么不跟我说。」 「……没顾上。」她呢喃道。 这是真的,她一路惊魂未定,之后又疲惫不堪,都没察觉到背后有伤。 苏衔把她按回去躺着:「明天给你寻药来。」而后她感觉到他一分分凑近,温热的鼻息很快近在眼前。 正不解他要做什么,一吻轻轻落在她唇上:「乖,好好睡觉。」 谢云苔怔住,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触在心底绽开。 她好似因为这一吻突然安了心,相信他真的没有嫌弃她了。紧随而至的是一种奇妙的贪婪,她于是也向他凑了凑,又犹豫起来,直到他问:「怎么了?」 她踟蹰着在他侧颊上啜了一下。 「?」苏衔浅滞,她瞬间已然躲远,还翻过身背朝着他,躲进了被子里。 嗯?怎么突然知道「礼尚往来」了? 苏衔心底揶揄着,暗想小狗腿真好。 接着不由更气,这笔账非跟那混蛋好生算一算才好。 这一觉谢云苔睡得极长,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苏衔不在身边,她想他该是上朝去了,转而却听到他的声音。 声音在咫尺之遥的窗外:「就这些?」 然后是沈小飞的声音:「这还不够?」沈小飞指指苏衔手里捧着的盒子,「打开好好看看,三四十种呢。」 接着又费解:「你又要折腾谁啊?」 「别管。」苏衔不多理他,转身回房。沈小飞无语,谢云苔只看到窗纸后人影一闪,消失不见。 「醒了?」苏衔端着木匣进屋,坐到床边,趴过来。 「干什么……」谢云苔怔怔地看着他,他道:「给你上药啊。」 言毕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扒拉过来,撩起中衣便看到了那几处擦伤。比他想象得眼中了一些,有两处地方大概是被石上尖锐的部分划破的,流了血。、 但不要紧,暗营的奇药最多,这样的小伤两日就能痊愈,一点疤都不会留下。 谢云苔自知后背被他看了个彻底,脸扎在枕上还是发着烫。但不知怎的,她不想躲,鬼使神差地任他帮她涂药,药膏的感触十分清凉,一丝丝地沁入心底,她觉得很是舒服。 上好药,他张口又道:「来看看,你想让禄国公世子怎么死?」 「啊?!」谢云苔错愕看他,他手指笃地轻敲,她这才真正注意到他手里的匣子。 她背上的药是从匣子里拿出来的,但匣子并不小,里面的药显然不止这一种。 苏衔坐在床边,一条腿搭在床上,闲闲地将木盒拿开,拿出一个纸包看了看名字:「这个是好东西,能让人腹痛九九八十一天,一日痛过一日,最后不堪忍耐活活疼死。」 言毕放在一边,拿出下一个,眯眼:「这个是让人高烧烧死。」 再拿出一个,啧了声嘴:「这个不太好。服下去之后融化五脏六腑,虽然死相很惨,但死后效力也会继续,直至尸体化作一滩血水——用给他的话易被察觉。」 于是又颇有耐心地继续往下看:「这个也不错……」 谢云苔听得目瞪口呆。 她恨那个世子吗?恨的。如果不是苏衔到得及时,现在她还活不活着都不一定。可是听他说着这些药的作用,她又心情复杂地觉得……好像也不至于。 毕竟没真的出事呀!又是折磨九九八十一天又是死无全尸的,夸张了一点吧…… 踌躇了一会儿,谢云苔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公子。」 「嗯?」正欣赏奇药的苏衔偏过头,她小声询问:「可不可以不弄出人命?」 苏衔:「啊?」 「让他吃一点苦头就可以了!」谢云苔认真道。 苏衔不知沈小飞送来的这匣东西里有没有能办到的,便先没吭声,皱着眉,翻了翻。 很快,他眉头舒开,拈出一个纸包:「这个能让人瘫痪,一辈子站不起来。」 「……」谢云苔面色铁青,「也……也不必吧……」 他不禁再度皱起眉头——小狗腿心眼忒好了。 再翻一翻,终于又找出一种药粉:「那这个?」 纸包上的字朝着他那边,谢云苔看不到,忐忑地询问:「这是什么?」 「能让他不举。」苏衔眼睛一转,斟酌着为她解释得直白了些,「就是虽未阉掉,但是胜似阉掉。」 谢云苔双颊又是一热。 这是她几个月里第二次听到「阉掉」这个词了! 心念一动,谢云苔问:「那他……他不举了,是不是就不能非礼别的姑娘啦?」 第66章 苏衔点头:「对啊,硬不起来。」 她又追问:「酒后也不可以?」 ——看看他家小狗腿心眼儿多好!还在操心别的姑娘! 苏衔无语地发现自己真的看她越来越顺眼,深沉点头:「不可以。」 「那这个好。」谢云苔点头,「但是要怎么给他用?」 「嘿。」苏衔信手把另外几种药都丢回盒子里,盖好盒盖放在一边,独把这一种执在手里,口吻悠悠,「想亲自报仇吗?回头爷带你去啊。」 亲自报仇? 谢云苔努力想了想,没能想到「亲自报仇」的办法。苏衔索性不多解释,两日后直接带着她出了门。 出门时天已全黑,夜幕上星光璀璨。途经集市,周围热闹非常。穿过集市再行一段便是平康坊,入得坊门,「别样风景」就映入眼帘。 各个青楼中的姑娘花枝招展,每个楼门前都有几人立在门前招揽客人。这条街上的几处青楼都名气不小,能来光顾的俱是富家子弟,谢云苔稍稍揭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就又将车帘放下,觉得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 而且苏衔也不该来这种地方。 依照朝中规矩,朝臣不得嫖|妓。诚然这条律例在执行上颇有转圜余地,譬如达官显贵们豢养私妓一般就不会有人多管闲事,但明面上大家都还是要守一守规矩的。 于是在马车停下时,谢云苔忍不住轻问:「公子不怕被御史弹劾?」 苏衔似笑非笑:「醉香楼有暗营的眼线。」 这个谢云苔听说过一点儿,便点头:「奴婢知道。」 「但其实不止醉香楼有暗营的眼线。」苏衔撇撇嘴,「平康坊中规模稍大十三楼十七院二十四阁都有。」 不是他们暗营对青楼情有独钟,而是在风月场里温柔乡中的时候,人最容易将防心卸下,探事情最为容易。所以这些地方有些被安插了眼线,有些索性是训练好了女探子放进去,他现在想办点小事轻松得很。 谁让禄国公世子本身就是平康坊的常客呢? 「来吧。」苏衔气定神闲地带着谢云苔下车。下车一瞧,谢云苔才发觉这原是一处小巷子,面前的院门似是一处院落的后门。苏衔拉着她直接闪入,无人注意。 再进入小楼的后门,即有楼中姑娘迎了上来。谢云苔眼看着面容娇俏的姑娘在看清苏衔的刹那变得神情肃穆,颔首抱拳:「师兄。」 苏衔睨她一眼,好似有点无奈:「你挺如鱼得水啊?」 虞微凉笑一声,引二人上楼,压音回话:「情报来得快,不用动刀动剑,又有男人睡,而且竟然还能倒赚钱,何乐而不为?」 「……」苏衔不懂她,谢云苔自更不懂。便不再多言,安静地跟着她上楼。 三人走的是暗处的楼梯,直接通往一处雅间。眼下正是楼中生意好的时候,两边隔壁具有销魂声响传来,谢云苔听得脸热,佯作镇定。 虞微凉指指左侧:「在这屋,现下是阿桃应承着。」 苏衔啧声调侃:「我这事也不用动刀动剑,同样有男人睡,禄国公府又不缺钱,你肯定有的赚,怎么没亲自去啊?」 虞微凉坦诚答道:「楼里几个姑娘都说他短。」 苏衔:「……」还是不要深聊了,会教坏小狗腿。 于是话不多说,他探手摸出那包药,告诉谢云苔:「沏茶。」 「哦!」谢云苔应声,依言去沏了茶来。这样的青楼中茶都是上好的,热水注入的瞬间便茶香四溢。 苏衔又把药粉递给她:「喏,自己加。」 「……」谢云苔伸手,指尖轻颤。她还没害过人哩,虽然这茶并不需她亲手送过去,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怵。 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堆淡橙色的粉末,看上去有些多。谢云苔谨慎询问:「加多少?」 「随便啊。」苏衔无所谓,「入水即溶,无色无味。」 就看她想让他不举到什么份上了。 谢云苔想想,不再犹豫,纸包一倾,药粉尽数倒入茶中。 苏衔浅怔,露出几许愕色,笑说:「不发善心了啊?」 「又不会要命,已经是发善心了呀。」谢云苔道。 这事完全由他们做主,她不放纵自己的报复心取其性命就已够了。至于「不举」这回事,做彻底一点,让他以后再不会荼毒别人才好。 苏衔笑一声,信手将茶交给虞微凉,虞微凉二话不说端出去,叩开隔壁的房门,把茶送到了阿桃手里。 与此同时,苏衔推开了墙上的暗格,暗格那一边恰是隔壁的多宝架,上有摆件遮挡,不易发现隔墙之眼。确定了两人都还穿着衣服,场景并未多么不堪,他招呼谢云苔:「来看热闹啊。」 第67章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凑过去,安安静静地看,看着阿桃婀娜多姿地倚在那禄国公世子身边,如同劝酒般,一口口将一盏香茶给他喂了下去。 心里发怵的感觉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畅快。这种畅快又令她有点愧疚,因为毕竟是暗中给人下药,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苏衔自没她这么多顾虑,见世子已将茶饮尽,就将暗格一关,风轻云淡:「行了,回府。」 言毕仍是走那处楼梯,直接自后门离了这青楼。 几日后,禄国公世子不举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最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云苔是在陪苏婧玩的时候听小厮说的这事,两名洒扫庭院的小厮在花园偏僻处交头接耳,她听了赶忙将人赶走,免得让苏婧听见。 待得回到书房,她仍是着绿衣进去送茶,几度犹豫之后,忍不住开口问:「世子那事怎么传得到处都是?」 「当然要传开啊。」苏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然有什么意思?」 谢云苔:「……」 果然,事情是他特意传开的,而且传得十分自然。京中的传言众口一词:平康坊的姑娘说禄国公世子那方面不行,吃了药都硬不起来! 又几日,皇帝的急病终于见好,朝中罕见地对苏衔有了赞誉——因为半个月前,安西终于下了一场雨。久旱逢甘霖,当地百姓无不喜悦,可还不及欢庆一场,蝗灾就真的闹了起来,来势汹汹,遮天蔽日,雨后刚冒出来的草芽都被吃了个干净。 几个月前与苏衔唇枪舌战的朝臣宗亲只得低头,转而称赞苏衔有先见之明。苏衔完全不谦虚,在早朝上懒懒摆手:「废话,老子没点先见之明,能指望你们这帮腐儒救百姓啊?」 众臣:「……」 三皇子忿忿别过头,皇长子一脸好笑。皇帝心情复杂,一边论功行赏,一边幽幽叹息。 他从前并不太担心身后事,但这次忽而大病,让他禁不住地思量起这些来。他儿子不少,可论本事是苏衔本事最大,偏生苏衔不肯认他,不然立储多好。 府中,虽然眼下天气还热,可上上下下都已经要开始量裁秋衣了,不然等到秋时再做会来不及。 苏衔似乎懒得在自己府里搁几个绣娘,每到做衣服时就从苏府那边叫人过来。于是昨日下午,绣娘专门赶过来认认真真给苏衔量了一遍,今日一早又到了苏婧房里,谢云苔陪着她,思量着给绣娘出主意:「我看可以照着现下的尺寸做几身,再做几身略大一些的。她现下长个子长得好快。」 府里没别的小孩子,量裁夏衣时大家就都没多想,直接依着当时的尺寸给苏婧做了。结果到了夏末,大多裙子都短了一截。 绣娘点头:「姑娘说得是,我记下了。」 说着又要给谢云苔量衣,谢云苔道:「还按上次的尺寸给我做就是了,绿色白色蓝色多做几身,我有用。」 她也还在长个子,但夏天到现在没怎么变,衣服都还合身。夏装换秋装无非就是要做得厚一些。 她只催促说:「前几天要的红衣可否快点给我做?」 她还记得苏衔在宴席上说要她学舞的事,舞衣要快点拿到才好学。 绣娘笑说:「舞衣明日就可送来。但姑娘还是先量一量尺寸吧,相爷特意吩咐了给姑娘多裁几身衣裳,送来许多好料子用,款式总也要岔开一些,许多尺寸要重量才好。」 谢云苔先前要的衣裳都太简单,几乎都是一色。现下料子复杂了,褙子做多长?对花对在哪儿?诃子与抹胸的尺寸差多少?直接估算怕是不准。 绣娘边在心里盘算都要量什么边在心里羡慕,相爷着人送来的好料子她见着了,许多怕都是宫里赏下来的东西,苏府那边见都不太见得着。 殊不知,谢云苔听她说完就眼前发晕。 秋日也算不冷不热,她还指着三重衣再轻松几个月呢,只消习舞时另外换一次便是。苏衔若突发奇想要看她穿别的、奉茶研墨外出又还要绿白蓝,那真的好累! 但这事当然不由她做主,她心里再苦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谢云苔只得哭丧着脸让绣娘好好给她量,绣娘看着她的脸色心里直嘀咕,心说怎么还不高兴了呢?恃宠而骄啊? 回府的路上,苏衔心里盘算着邀功。他觉得动心这事虽然猝不及防,但也并不丢人,亦非不能接受,只消好好把人哄到手就行了。 小狗腿先前被他唬得绿白蓝穿了大半年,今天多做几身好看的衣服一定会高兴! 于是回到府中,他打听清楚谢云苔在哪里,便直接去找了她,邀功的心情蠢蠢欲动。 到了苏婧房前,他却通过半开的窗看到她坐在窗边一脸愁苦,唉声叹气。 「怎么了?」 第6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苏衔的声音乍然在窗外想起,谢云苔惊了一跳。她慌忙站起身,他一哂,步入门中。 谢云苔忙正一正色,就要出去沏茶,行至门口却被他挡住,苏衔顺手把她一揽:「怎么不高兴?」 「没有。」谢云苔低着头,苏衔想想,探问:「绣娘今天来了吗?」 他一提,她心里更苦了,闷闷地点头:「来过了。」 苏衔忽而一滞,恍悟了什么。想笑又忍住,揽着她出门:「走,陪爷睡个午觉。上朝累死了。」 他边说边拥着她出门,苏婧趴在床上歪头张望着,觉得姑姑刚才的情绪怪怪的,爹也怪怪的,进屋都没有理她! 她想问来着,不过还是算啦,她这时候跑去问,万一爹嫌她烦怎么办? 就是不知道爹能不能哄好姑姑。 苏婧皱着小眉头暗自忖度着,几番矛盾之后想,迟一些再偷偷去找姑姑一趟,看看姑姑开心起来没有! 苏衔揽着谢云苔回房,阖上门,就四仰八叉地先躺到了床上去。谢云苔当然不会像他这样「豪放」,安安静静地坐到床边,他伸手搂她,她在躺下去。 苏衔对她情绪低落的缘故已有了些猜测,还是想逗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听听。」 「……没有。」谢云苔瓮声瓮气。她实在没法告诉他,她一想到日后又要没完没了地换衣服就烦。 苏衔嗤笑,想了想,意有所指:「阿致没死。」 谢云苔一愣。她先前从韦不问口中也听到过这个名字,基本能猜到这就是在她前面进府的那个通房,也就是那根手指的主人。 苏衔说着又咂嘴:「手指你小心翼翼地埋了,还叽里咕噜跟‘亡魂’说了那么多,戒指你反倒留下——谢云苔你穷疯了是吧?!」 这句话终于得以说出,苏衔长吁了口气——憋死他了! 那天他立在树上看见她埋手指,就以为她必定会把戒指埋了给阿致「陪葬」,孰料第二日就撞上她将戒指拿给程颐,不禁在心里揶揄了八百遍:是不是穷疯了! 面前,谢云苔瞠目结舌:「公公公公子……?」 她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他什么坏话! 「嘿。」苏衔嬉皮笑脸地凑近,「放心哈,我不跟你算账。」 谢云苔仍是那副心惊肉跳的神情,他仿若未觉,轻松自如地亲她一下:「只想告诉你另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谢云苔怔怔,想他何必担心她生气呢?她哪里敢跟他生气呀! 她于是点点头:「公子请说。」 苏衔:「削她手指也并非因为她穿错了衣服。」 谢云苔:「……」 苏衔眼眸微眯,眼看着她的神情在他面前僵住,想维持住笑容又维持不住,樱粉的薄唇几度轻颤,漂亮的眉目禁不住地有点扭曲。 深吸一口气,谢云苔道:「公子怎么骗我……」 声音很轻,也尽量放软了,语中的怨气却掩不住。 「生气了?」苏衔道。 她立时:「没有!」 「明明就是生气了。」他定定地看着她,支起额头,「谢云苔你不高兴就直说好吧,不然显得像我欺负你。」 谢云苔樱唇抿住,眼帘低垂,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是的,她生气了,她当然生气——她提心吊胆了那么久,日日换衣服都要费不少力气,现下突然听说他在捉弄她,心里当然有气。 可是他要她「直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费解他的要求,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苏衔循循善诱:「你不高兴,我就哄你啊!」 「……」谢云苔不知他是突然又起了什么兴致,小声呢喃,「奴婢又不是小孩子了。」 「啧。」苏衔翻身平躺,「你要是小孩子,爷还不哄了呢。」 「什么呀。」谢云苔越听越不懂,黛眉轻蹙,「公子快睡吧,早些时候户部专门着人来送了一趟折子,不知是不是有急事,等着公子看呢。」 苏衔顿显不耐,扯着哈欠随口问:「什么折子?」 谢云苔:「不知道,奴婢拿来给公子瞧瞧?」 便见他翻身背对向她,抱住枕头,背影怨愤:「不看,睡觉。」 谢云苔:「……」又在闹脾气了,这个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会闹脾气,一点不像个大丞相。 苏衔直勾勾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心下忿忿:小傻子,不解风情,傻得彻底。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听不懂,笨死了。 要不还是直接睡了吧?先把米煮成饭,别的慢慢来。 他边想边回头瞧了她一眼——小傻子睡得还挺快! 第69章 ……算了。 前几个俱是猫鼠游戏,大家都各怀心思,睡便睡了,谁也没想过要过得长久。 现在这个不一样。 这个午觉谢云苔睡得很沉,其间隐约感觉似有人动她的头发,她也没醒,不知不觉就再度沉睡过去。待醒来时,苏衔已不在身边,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头皮被扯得一痛! 「唔——」谢云苔身子僵住,小心地回了回头,这才注意到发髻被散下了两绺,系在了床柱上。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这么幼稚的事苏婧都干不出来。 她只得苦着脸躺回去,小心翼翼地把系上的地方一点点解开。解下细看,系结的一截不免变得毛躁,大约是恢复不成先前柔顺的样子了,与其他头发梳在一起只会愈发显得乱糟糟。 叹一口气,她只好去找剪刀,将这一小截剪去。心里自是暗暗将苏衔骂了几遍,可恨自己太怂,绝不敢也折腾他的头发。 书房里,苏衔在看完谢云苔提起的那封户部奏折后不禁面色铁青。原本坐等看谢云苔生气的闲情逸致烟消云散,他当即差了人出去,将兵部与户部的人一起传来。 户部与兵部几人先后赶至时,丞相的火气已酝酿到极致,于是一进书房就迎来一场嘲讽: 「你们还能干点什么?!」 「朝廷花钱养你们不如喂猪!」 「猪都嫌你们蠢。」 苏衔养在椅背上,头枕着手,大长腿翘在桌面上。冷涔涔的笑音慢条斯理地从齿间滑出: 「先说你们户部哈,爷说要闹蝗灾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不肯听,让你们从国库掏点钱比揍你们家孩子都难。」 「等事情真出了,一个两个又都开始装孙子。怎么的,当自己几天在早朝上不吭声爷就能忘了你们是吧?」 「如今就这点破事,你们按部就班地办都能办出纰漏。」 「真是不如养头猪。」 「……」户部几人硬着头皮,不敢吭声。 这件事他们确实理亏,从头到尾都理亏。所以漫说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官,就是尚书大人在蝗灾真闹起来后都绕着丞相走——丞相这张嘴谁不知道啊?当面碰上了就是自找嘲讽。 现在可好,他们偏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个错处给丞相,硬是给了丞相把新账旧账一起嘲回来的机会。 几人懊恼地听着,越听越怨,幽愤的目光终于禁不住地投向了兵部来的几位。 ——这篓子归根结底是你们兵部捅的! 然而还不及他们开口,丞相的火气直接挪了过去: 「你们兵部也是吃干饭的是吧?」 「国境都没出,押运个粮草还能给掉悬崖里去?爷找信鸽一粒粒叼去安西都比你们好使!」 「怎么的,你们是蝗虫派来的细作吗?」 轻啧一声,他又道:「要不是天气炎热生肉不好运,就把你们挨个宰了送到安西给灾民打牙祭去。」 几人无不低着头,不敢擅出一声。直等丞相嘲讽完了,才有人拱手:「大人息怒,沿路碰上暴雨,实是意料之外。况且……」那人一顿,引着苏衔的视线看了眼立在侧后的中年人,「实是这新来的库部令史急于立功涉险去走山路,才酿成此等大祸,丞相大人明鉴。」 苏衔眉头轻挑,谢长远抑住忐忑,上前一揖:「大人,卑职确有急于立功之心,但这事……这事出得蹊跷。」 房门外,来者闻声倏然刹住脚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不该出现在这里。谢云苔怔忪抬头,熟悉背影近在眼前,好像比印象中苍老了些,立在几个比他年轻的官吏当中有些格格不入。 爹…… 她哑哑张口,但声音在嗓中卡住。 虽在讶异之中,她也察觉到了,这是出了事情。 苏衔的声音抑扬顿挫地继续嘲着:「朝廷养这么多酒囊饭袋就够蹊跷了,不是碍事就是拆台。你们六部的全称是‘只管‘溜’嘴皮子,正事一概‘不’行吗?」 「公子。」少女的声音不合时宜地穿进来,柔和悦耳,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一瞬间,谢长远的神情僵硬到极致。羞愧、窘迫与长久的思女之心糅杂,让他想躲,又连眼睛都挪不开一下。 但谢云苔没有看他,她低垂着眉眼,从容不迫地福了福:「公子能不能……」她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话一出口从容便已维持不住,强撑住心力才继续说下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苏衔不解地看看她,继而站起身向外踱去。谢云苔心弦略松,然刚转过身,背后一喝:「阿苔!」 谢云苔滞住,须臾,黯然轻喟。 父亲还是叫住了她。 第70章 苏衔回过头,视线在她面上停一停,又定在谢长远面上。 谢长远断声:「卑职办事不利,一人做事一人当。朝中之事,与姑娘家无关。」 苏衔没费太多工夫就猜到了他是谁,目光挪回谢云苔身上:「你爹?」 谢云苔薄唇轻栗,苏衔皱皱眉,抬起手。 谢长远果然面色骤变:「大人!」 下一瞬,苏衔噙笑,扬起的手抚在谢云苔额上:「不怕哈。要跟我说什么?你说。」 「……?」原以为女儿要挨打的谢长远跌退半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美眸流转,谢云苔小心地睇了眼屋里,「就在这里说吗?」 苏衔颔首:「说就是了。」 谢云苔私下里请他出来原不要紧,但现下谢长远与她的父女关系既然挑明,不论她想说什么,再避开说都会显得更不清不楚,还不如当众坦坦荡荡地说。 反正不论她说什么,答不答应都看他。 「奴婢是想说……」谢云苔声音低若蚊蝇,「父亲是不会随意找理由搪塞公子的。他若说事情蹊跷,还请公子听上一听。」 语罢她怯怯地抬了下眼,苏衔脸上正绽出意外。 「你不给你爹说个情啊?」他淡淡地睃她,「我若杀了他呢?」 薄唇抿了抿,谢云苔低着头:「万千百姓的命数系在这粮草上呢。」 她又不是没见过因饥荒逃出来的流民,程颐就是其中之一。但凡知道个中厉害,就难以为一己私情开口说情。况且有朝廷律例在,她哪里够分量让律例网开一面? 能为父亲求得个辩解的机会,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苏衔眯眼看着她。 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心却通透。她为了父亲连卖身的事都干得出来,倒还是硬撑着把天下大义放在了前面。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嘴角轻扯,苏衔捏捏她的脸,侧首看向谢长远:「那你说。」 「……」谢长远忙定住神,抱拳,「卑职从前是开镖局的,走镖多年,此番押运粮草走的那条山路卑职数年来走过多次,恰好熟悉。」 「走那条山路入安西最快,比官道要近上许多,而且山路平坦,就是雨雪天也不会出事。」 「可这回,山路一侧倾斜下去,又逢雨夜路滑,马车便失足跌入。」 谢长远回忆着,虽一往一返已时隔数日,他还是禁不住地皱眉:「那倾斜看着也不像雨水冲刷所致,是在约莫道路中央的位置突然倾斜,斜得厉害。」 像是人为。 苏衔眸光微凛:「你觉得是有人设陷截胡?」想了想又问,「那一带可有山匪?」 谢长远浅怔,摇头:「没有。若有山匪,卑职绝不敢抄这近路。」 谢云苔静静听着,眼眶一阵阵地发酸。父亲这般年纪了,突然投到兵部,个中原因她不想也知。眼下看着他在苏衔面前低声下气,她就禁不住地去想他在旁人面前还吃过多少苦。 苏衔心下斟酌着,余光忽而扫见身边的小美人眼眶泛红,目光一定。 他又摸摸她的额头:「去陪阿婧玩去。」口吻柔和,端是哄人的样子。 想了想,又添一句:「带你爹一起去。」 谢云苔略一怔,只觉让父亲先离开这里总是好的,当机立断地一福,不由分说地拽住父亲的手腕就走。走出几步她才反应过来:带爹去见阿婧?这算怎么回事呢? 苏衔踱回书房,看看面前几人:「都听见了?」 几人交换了一下神色:「听见了。」 看样子丞相是不打算直接办了谢长远了,但正因为他们都听见了方才的对答,好像也说不出什么问题。 苏衔忖度道:「重新调一批粮草送过去。知会那山路附近最近的一处官衙,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诺。」双方同时一揖,不想多惹麻烦,即刻向后退去。苏衔的目光落在兵部官位最高的那人面上:「倘若山路没人动手脚。」 兵部几人脚步都顿住。 「搞清楚,这罪责不是推他一个库部令史出来就可以担得起的。」他淡声道。 这是在谢云苔来前他就想说的话。押运粮草的事不可能全权交由谢长远,就是没走官道这一点也绝非他自己拿的主意。 推个芝麻官出来顶缸,这帮人是觉得他这个丞相很好骗? 几人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噎了噎,闷闷一揖:「臣等明白。」 不远处的石子路上,父女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谢长远长叹:「你别担心爹。爹早年也是想入仕的,奈何你大伯突然撒手人寰,家中镖局无人掌理,爹才不得不承继家业。」 第71章 谢云苔心里酸楚不已。这话当然是说给她宽心的,可她也只得笑笑:「好,爹觉得称心就好。」 说完她又道:「爹也别担心我。」 话音未落,谢长远已面色一黯。 」相爷对我挺好的。「她说,语罢兀自一怔。 这话说出来她才突然意识到竟是不假——她一直很怕苏衔,潜意识里的惧意让她顾不上别的。但现下一想,她过得好像真的不差呀! 除了总要换衣服、时常被他捉弄……以及今天又得知换衣服原也是捉弄,她似乎就再没受过别的委屈。这与她卖身时设想的大相径庭,那时她已做好了准备,日后要过的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却听谢长远哑笑:「你不必拿这些来搪塞爹。」 苏衔是什么人,他心里清楚。之前身边有过多少女人?草菅过多少人命?多少回把朝中闹得鸡飞狗跳? 说他对阿苔好,他半个字都不信! 谢云苔低语呢喃:「真的挺好的。」 她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他带她飞去皇宫放火的事。虽然现下想来依旧很怕,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眷恋。 可惜这事实在不能跟父亲说,父亲知道怕是要吓晕过去。 她再转念想想,苏衔为给她出气去折腾禄国公世子的事,好像更没法说,父亲若知道她险些被非礼不知会有多担心。 于是一切辩解只得姑且作罢,谢云苔舒出一笑:「爹爹不信,我也不多说啦。先带爹爹看阿婧去,是相爷的女儿。」 「……」谢长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闺女来伺候一个魔头,还要给人家闺女当干娘——不,她是通房的身份,可能连干娘都不算,指不定是不是连这小丫头都能欺负她。 不多时迈进一道院门,却见苏婧飞扑过来,声音清脆:「姑姑!」 「阿婧!」谢云苔蹲身一抱她,她就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谢云苔来,问她:「姑姑高兴了吗!」 她还记得姑姑今天上午从量完衣服起就不开心的。 谢云苔一笑:「姑姑高兴呀。」紧接着,苏婧注意到旁边的生人,微微一愣,露出茫然。 谢云苔介绍给她:「这是姑姑的父亲。」 「哦……」苏婧点点头,转而算清了辈分,朝谢长远福身:「爷爷好!」 「……」谢长远沉着张脸看她,心情愈发复杂。 看样子这小姑娘与阿苔亲近,欺负阿苔是不会的,但他还是觉得阿苔受了委屈。 他一定要早日把阿苔赎出去,让她也好好当个官家小姐,不在这儿给旁人的女儿当干娘! 心下正忿忿地想着,甜甜软软的小姑娘晃悠到了面前,仰起头,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爷爷来吃点心!」 谢长远:「……」 别说,这小姑娘还挺可爱的哎。 送走兵部与户部一干人,苏衔耐心地自己沏了一盏茶喝。觉得等得差不多了,他才走出院门,往苏婧的住处去。 一副算盘早已在心里打了一百遍:阿婧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最能讨长辈欢心,先前在苏府受欺负那是苏家人有病。到了他这边,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周穆好几次冷不丁被她扑过来叫「穆爷爷」,脸上立时就撑不住一副被可爱化了的表情。 阿婧讨好谢长远,没问题。那让阿婧把未来的外祖父拿下,那就也相当于他离娶妻近了一步嘛! 果不其然,离小院还很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苏衔就听到了阿婧的欢笑:「再来再来,我不害怕!」 走到院门口一看——哦呵,比他想象中进展还顺利。谢长远正将阿婧往天上高高抛起,落下又稳稳接住,玩得不亦乐乎。 环顾四周,谢云苔没在院子里。苏衔想了想,便直接绕到院后,纵身跃入后墙,再推开窗,直接翻进屋中。 谢云苔恰就在窗边的矮柜边,吓了一跳:「公子怎么翻窗进来?!」 苏衔闲闲道:「祖孙两个在外面玩得尽兴,我也来找人陪陪啊。」 他边说边踱向罗汉床,谢云苔正从矮柜中寻茶叶出来要沏给父亲喝,见他进来又想着要多沏一盏,听言只「哦」了声。 拎起热水,她才反应过来,偏头:「什么祖孙两个?」 「不然怎么说?」苏衔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爹和我女儿在外面玩得尽兴’——听着累不累啊,有病吗这么费劲?」 说罢又朝谢云苔招手:「过来给爷亲一口。」 「干什么呀!」谢云苔面色泛红,「万一‘我爹和你女儿’进来……」 「亲一口。」苏衔态度强硬。 他发自肺腑地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他表现挺好的,必须给亲一口! 第72章 谢云苔无奈,只好将没沏好的茶先放下,坐到他身边去。 「嘿。」他嬉皮笑脸,揽过她,使劲吻住她的侧颊。 下一瞬,「她爹和他女儿」就这么进来了。 「姑姑我渴——」苏婧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嚯地转身,小脸按在谢长远大腿上,「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谢长远呆立在门口,接着往前走不是,退出门外假装没来过也不是,神情僵硬之至。 谢云苔慌忙反手推苏衔,但苏衔仿若未觉,不搜。 「……我爹。」她小声。 苏衔如梦初醒,略微怔神,继而松开。 然后他扭头看向门口,好似也尴尬了一瞬,眼睛一转:「哎,爹。」 刚坐正身子正局促不安地整理的衣衫的谢云苔如遭雷劈,倒吸冷气,目瞪口呆。 谢长远同样一副被雷劈中的神色,连苏婧都诧异地回过头,望着苏衔,眼睛里一片疑惑。 只有苏衔气定神闲,仿佛完全没什么不对。叫完就转回头来,又要亲谢云苔。 谢云苔忙反手一推他:「干什么呀!」明眸轻眨,她望着他意有所指,「公子瞎胡闹。」 瞎胡闹,非当着她爹的面亲她;瞎胡闹,乱叫爹。 正一正色,她站起身,走到父亲跟前:「爹您跟公子没有别的事要议的话,我送您出去。」 还僵着的谢长远勉强点了下头:「好……」那边又响起喊声:「急什么啊?」 声音里带着笑:「爹您留下一起吃饭吗?」 「……别闹了!」谢云苔实在没忍住横了他一眼。定睛,却见他坐在罗汉床的榻桌边以手支颐,似笑非笑的模样妖异得很。她不自觉地怔忪,继而不再理他,拉着谢长远出门,直接送出府去。 谢长远被惊得浑浑噩噩,走出院门才回过几分神。他借口兵部还有事,没让谢云苔再多想,径自匆匆离开。 谢云苔原有心陪父亲多走走,可谢长远惊魂未定,跌跌撞撞走得倒快,她也不好硬去跟着,只得转回屋中。 屋子里,苏衔正饶有兴味地喂苏婧吃点心。看见谢云苔回来,他抬了抬眼皮。 她秀眉紧紧锁着,走到跟前,小声埋怨:「公子干什么呀……」 苏衔眯眼:「怎么了?」 「公子怎么能管我爹叫爹呢……」 「不然叫什么?」他反问。 「明明应该……」她张口,又噎住。 应该叫什么呢?若按他先前所言,该是连名带姓的叫。可那个叫法实在一点都不客气,她心里自是不愿听到别人那样称呼她父亲的。 可是他叫爹……听来还不如连名带姓! 「叫官职不好么……」她的眉心锁得更紧了些。 苏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半晌,问出一句:「你到底是有多怕我啊?」 一副郁结于心的样子,还非要柔柔和和的,忍着火气跟他打商量。他最初觉得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很好笑,尤其是勤勤恳恳一遍遍换衣服的时候,他心里总憋着笑在想:你可真有恒心! 可现在,他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了。 他对她不好吗? 暗自扯一扯嘴角,苏衔心里不服得很。想了想,他把苏婧放到一旁,径自起身,绕到谢云苔身后。 离得极尽,他微微低头她就感受到了他的鼻息,不禁脖颈一缩。又觉他伸手弄她的发髻,她不安问:「公子干什么……」 「烦人。」苏衔在她耳后念叨,「我给你把头发打个死结。」 「……」谢云苔哭丧着脸不敢吭声。 怎么又折腾她的头发,他才烦人! 京城南边租住的简陋瓦舍里,谢长远推门而入,苗氏一抬头就看他黑着张脸:「怎么了这是?」 只道是衙门里有事办得不顺,苗氏赶忙倒了碗水,让他喝着顺顺气,又劝道:「有什么事别着急,都会过去的。」 谢长远不吭声,喝了口水,叹气。 这一路真是越想越火——今天他算是亲眼见到了,丞相苏衔,那就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早些时候,阿苔跟他说丞相待她挺好,他虽觉得无稽之谈,但也犹豫过一瞬,觉得或许也有几分真,毕竟苏衔出面帮忙解了他家中的燃眉之急,今日在旁人面前待阿苔也算和善。 ——现下再一看,他可实在是想太多。 坊间的传言一点错都没有,苏衔,那就是个行事放纵、喜怒无常、目无法纪的魔头! 不然有官拜丞相的人会随口乱管人叫爹吗?真是礼崩乐坏,想一出是一出。鬼知道他平日里还有多少惊人之举,阿苔在他身边又有多少担惊受怕的时候! 第73章 谢长远想得直运气,不觉间灌下了大半碗水,重重一叹:「我今天见到丞相了,还见到阿苔了。」 苗氏顿时脸色一变:「怎么见到阿苔了?她怎么样?」 「……」懊恼在谢长远胸中转了几番,最后还是只能说,「瞧着倒过得还行。」 跟着却又摇头:「你放心,我拼尽力气也要尽快把她赎出来!」 但凡他能混出点名堂,再筹够前,丞相再不讲理也不好硬扣着人不放。到时他必要另为阿苔寻个好夫家,倘若为人通房的这段经历让她嫁不出去,他们做爹娘的就养她一辈子。他都想好了,他现下身子尚可,再打拼些年总能给她留下些钱,让她衣食无忧。 总之不能这么留在丞相府里,那就是个火坑! 丞相府里,谢云苔难过了一下午。 他真的把她一绺头发从发髻里挑出来系了个死扣,解都解不开,最后只好狠狠心,剪掉了。 她一头秀发一直养得极好,乌黑油亮。平日里修剪都是小心翼翼地修一修发梢,今天倒好,从中间靠上的地方剪掉了两回,全是拜他所赐。 而且这样突然有两撮短一截的头发,梳发髻都会变得麻烦一些,一不小心这两缕就会散下来。 他怎么突然对她的头发感兴趣了呢,欺负人! 谢云苔心中忿忿,面上一个字也不敢说。傍晚时她回房自己用了晚膳,用完听闻苏衔还在苏婧那里,就又寻回去。父女两个坐在床边正说着话,在她进来的瞬间二人同时噤声,一并望她。 看起来神秘兮兮的。 谢云苔愣了愣:「怎么了?」 「没事。」苏衔起身,风轻云淡地往外走,「我还有奏章要看,你陪苏婧待一会儿。」 「哦。」谢云苔不疑有他,福身应下。她原也是愿意陪着苏婧的,苏婧起码不会跟她的头发过不去。 于是目送苏衔离开,她就走向了苏婧。苏婧无声地深呼吸,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走向书案。 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苏婧还是要念一会儿诗的,谢云苔从前也陪她念过几次,见状便直接将她一抱,放到椅子上坐好,又回身去书架上找书。 苏婧在这时开口:「娘!」 谢云苔惊然回头,迎上一双眼巴巴望着她的眼睛。 「……阿婧?」她没让自己太慌,哑笑解释,「不要乱叫哦,你不能管我叫娘的。」 苏婧眼睛一转:「可是爹说可以。」 谢云苔懵了:「什么叫爹说可以?」 「我刚才问爹了呀!」苏婧歪着头,声音甜甜的,「我问爹,为什么他管你爹也叫爹,他说因为你爹是他的‘岳父’。」说到此处,小小的眉头皱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这词有点复杂。 跟着又道:「反正他就说,岳父也是爹!还说我不该管他叫爷爷,要叫外公。」 什么呀! 谢云苔一时做不出反应,苏婧掰起手指头来,继续给她算关系:「可是,‘外公’是什么我知道呀!娘的父亲才能叫外公哩。」 「爹就说,那以后管姑姑叫娘就可以啦!就都没有错啦!」 小姑娘欢天喜地,显然对「关系没错了」这件事十分满意。谢云苔一时只得哑哑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什么就没有错啦……苏衔都在瞎说什么! 但她还是先耐心地陪苏婧读了书,读完又将照顾苏婧的嬷嬷请了进来,自己再去找苏衔。 苏婧很乖巧地跟她说:「娘慢走!」 谢云苔:「……」 她清楚地看到嬷嬷脸上都露出愕色,可见这绝对是苏衔乱教的了。 回到书房,她照例给他沏了新茶。有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地还想换衣服来着,想起他中午那副悠哉又狡黠的笑容,忿忿然磨了下银牙。 状似心平气和地将茶端进去,苏衔眼帘抬起,看着她笑起来。 室外已一片漆黑,屋内灯火通明,尤以案头最为明亮。这光火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和暖,谢云苔怔了下,别开视线:「公子怎么教阿婧瞎说话呢?」 苏衔神色淡淡,把她拉到膝头坐:「我教她瞎说什么了?」说着话还不老实,一口吻在她颈间。 「……怎么能让她管奴婢叫娘呢?」谢云苔黛眉紧锁,苏衔面色微沉,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娘哪能随便认?只有生母与嫡母可以叫吧。」她斟酌着道。世家贵族的规矩她没经历过,但在京里久了总也听过一些。听说有些规矩严的人家,庶出的孩子连生母都不能叫娘,只有嫡母才配做孩子们的母亲。 「公子这样乱来,不怕旁人日后看轻了阿婧?」她说,「流言蜚语是会压死人的,她年纪还小呢。」 苏衔一怔,眼底阴翳消逝:「你是怕对阿婧不好?」 第74章 「是呀!」谢云苔神情严肃,「她生母是……是青楼里的人,家里本就因为这个看不起她。如今再随便认一个娘,日后不就更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苏衔若有所思:「可让她叫你姑姑原也不对。」 「那叫姨娘呀!」谢云苔理所当然。 她是他的通房,也就是妾侍身份。叫姨娘是最不出错的。 她想自己说了个完美的答案,他却忽而眯起眼,一双眼睛沁出笑意,清凌凌地划在她脸上,专注得大概连她有几根睫毛都看得清。 谢云苔轻吸了口凉气。 这种笑意她见过,是种阴谋得逞的笑。她不由脖颈发僵,心跳也乱了,眼睛转了一圈,却想不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谢云苔你好奇怪哦。」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放着嫡母不当,当个妾室倒很心甘情愿?」 「我什么时候放着嫡……」谢云苔刹住声。 四目相对,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食指支在太阳穴上,目不转睛地睇着她。 错愕半晌,谢云苔才又说出话:「公子什么意思?」 苏衔悠哉的神情一成不变:「我娶你吧。」 「……」她皱起眉头,俄而小声道,「明明在说正事。」 苏衔:「对啊,我也在说正事啊。」说着手上将她揽近了些,气息凑在她耳边,「你爹来当官,家也搬到京里了吧?在什么地方?我明天让穆叔上门提亲啊。」 谢云苔微微有点慌了神——这么听起来,他很像是认真的。 但下一瞬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索性与他一起胡来:「奴婢不知道家在哪儿。」 「嗤。」苏衔嗤笑,「说谎都不会说。」 谢长远买官可能是瞒着她的,但今天父女独处过,没可能不问,他才不信她不知道。 撇一撇嘴,他懒洋洋地诱导:「嫁给我不好吗?要不你说说,怎样才肯嫁?」 谢云苔愈发疑惑——怎么听得还越来越认真了? 她都已经是他的通房了,虽说自己打着算盘要先还钱再攒钱赎身,父亲也会为她尽力,但赎身这种事要双方谈拢才行得通,他不点头她就永远只能在他府里。 那么这些嫁娶之说又从何说起?他分明可以将她硬扣在这里。 「说啊。」苏衔催促道,「不许纳妾还是另有要求?你说明白咱们打个商量呗。」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云苔小声嗫嚅。听到这里,她又觉得他是在拿她寻开心了。她于是一挣,从他腿上滑下去,呢喃又说,「公子天天欺负人!」 苏衔没拦她,听到最后,眼眸微微眯起。 天天欺负人? 各种事情迅速在脑海中一转,他啧声:「你不高兴我玩你头发对不对?」 废话! 谢云苔往外走着,假装没听到,心里气得想打人。 他的声音在背后继续:「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啊!」 可真是捉弄人上瘾呢。谢云苔气结,仍作未闻,去侧边的茶间给他沏新茶去了。新茶换来,两个人都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一切皆像没发生过,他料理他的政事,她在旁边发她的呆。 晚上,苏衔照例要抱着她睡觉。谢云苔今天被他捉弄了太多次,心里不情愿,却敢怒不敢言。 临近天明时,她在半梦半醒间觉得头发又被人动来动去,猛地惊醒,定睛就见苏衔趴在旁边,饶有兴味地又把她的长发往床柱上系。她一眼看出他系得比昨天更多,也就是被搞得毛躁躁、不得不剪掉的也更多。于是委屈忽然涌起,她眼眶一红,哽咽着去拽:「公子别弄了!」 总折腾她干什么! 苏衔瞬间停手,挑眉,淡看着她哭唧唧地坐起来,尚未系住的头发瞬间散开,立刻被她捧在手里。 谢云苔边抹眼泪边看头发,将心一横,觉得就算危险也要说个明白:「公子不许再动奴婢的头发了!」 苏衔低一低眼:「好。」 「……」泪汪汪地看一看他,她又说,「奴婢会不高兴的!」 他微微颔首:「我错了。」 谢云苔:「……」 认错态度太好,她一下没了脾气。又摸一把眼泪,她看看他,板着张脸躺回去,背对着他作为近一步抗议。 过不多时,他凑过来,从背后抱住她,声音带着点笑:「别生气哈,是我不对。」 她没回应,他又说:「你看,你跟我发个火也不会怎么样嘛。」 「?」谢云苔锁着眉,翻过来一些,打量他,「公子什么意思?」 迎上的又是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嬉皮笑脸中隐含两分认真,他在她的泪珠上一啜:「你天天一副逆来顺受的小模样,我怎么娶你啊?」 第75章 「……公子当真的?」她终于问出来。 苏衔反问:「终身大事,能开玩笑?」 之后好几息之间,他们四目相对。她怔怔不语,他坦坦荡荡。 她实在不知该给他点什么反应,终是一翻身,蒙进被子:「胡闹!」 「嘿。」他的笑音在被子外响起,接着,她身上被拍了拍,「睡吧。我去上朝了。」他的声音听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谢云苔闷在被子里,心里一阵阵地慌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本来觉得他在戏弄他,现下看着愈发不像。可他若是认真的,她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嫁给他?她想都没想过。她此前一直在想的是要给自己赎身,骨子里她又有几分随遇而安,觉得若实在赎不了便也罢了。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怎么过都是过。给他当通房的日子习惯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但现在,他想娶她,明媒正娶当丞相夫人那种? 她毫无准备呀。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中,嬷嬷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去叫苏婧。苏婧一下子睁开眼睛,哈欠连天地坐起来。 「真要这么早?」嬷嬷有点心疼,摸摸她的额头,「天还没亮呢,多睡一会儿吧。我看谢姑娘也还没起呢。」 但苏婧摇头:「没关系的。」 说罢她就乖乖地更衣穿鞋,又认认真真地梳洗妥当,顾不上吃一口东西就出了房门,去父亲的院子里。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苏婧把母亲从前跟她说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 那时她还很小,许多事情都已印象模糊,会记得这些,实在是母亲与她说了太多遍。 那时母亲已经病得很重,日复一日地与她念叨这些,让她一定要牢牢记住,说记住能保命。 母亲说,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母亲说父亲还没有娶妻,但若来日娶了妻,就是她的嫡母。她一定要乖乖听话,好好认嫡母当娘,每日一早要去向嫡母问安,不可以让嫡母多等。这样若嫡母仁慈,她就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若嫡母再疼她一点,来日或许便也能费心为她寻个好夫家。 「娘照顾不了你多久了,你要记得这些,保护好自己。」母亲跟她这样说。 苏婧很听话,十分认真地把这些都记住了。而且她很聪明,知道如何举一反三——被接进苏府之处她没见到父亲,更没见过什么嫡母,被寄养在叔婶那里。那时日子虽然过得暗无天日,但她还是因为这些话,尽量让叔婶满意一点。 后来「父亲」突然冒了出来,又对她很好,她很开心。姑姑对她也好,她慢慢地不再担忧一些事情。 但昨天,爹让她改口管姑姑叫娘,她就又想起了这些话。她觉得要一早起来去像姑姑问安好奇怪哦,因为爹和姑姑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可是转念又觉得,娘说得该是对的吧! 小孩子对母亲天然的信任让她最终觉得还是要听母亲的话,便让嬷嬷早一点叫她起床,不要让姑姑多等她。 在她进屋的时候,谢云苔也起来了。苏衔的话搅得她睡不着,躺也躺不住。 听闻苏婧来了,她赶紧招呼人进来,问她:「找你爹吗?爹去上朝了哦。」 却见苏婧摇摇头,望着她声音软软地说:「我来向娘问安!」 谢云苔:「……」 「这也是你爹教的?」她问着,心里已有点恼了苏衔——连着小孩子一起折腾做什么! 苏婧又摇头:「我娘教的。」顿声,好似怕她误会,跟着解释,「之前的娘。」 谢云苔一怔,秀眉蹙起。一想便知这样的教导从何而来,她蹲身朝苏婧伸出双手:「来。」 苏婧听话地走近,她把她抱起来,坐到床边去:「乖啊,不论你以后管我叫什么,都不必来做这种事的。你好好睡觉,不然长不高的哦!」 「啊?」苏婧一讶,满目茫然,「会长不高?」 娘没跟她提过这种事情! 「是呀!」谢云苔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会长不高,头发也会枯枯黄黄,就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啦!」 这话很有效的把苏婧吓住了。踌躇了半晌,苏婧犹犹豫豫地问她:「那我……我以后不来啦?」 「嗯,你多睡一会儿就好。」谢云苔趁机在她脸上一亲。小姑娘软软的,好可爱啊! 刚亲完,苏婧就撑不住打了个哈欠。谢云苔索性把她直接放到苏衔床上:「再睡会儿吧,姑姑陪你。」 「好——」苏婧睡眼惺忪地点头,躺到枕头上,很快神情一松就睡了过去。谢云苔给她掖一掖被子,心里一阵酸楚。 这孩子命太苦,生母的身份注定被人瞧不起,生父又是那么个浪荡子弟。要不是苏衔把她接过来,她这辈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委屈。 第76章 苏衔是真的做了件善事。而且接过来之后,苏衔也着实在把人当女儿宠着。 ……谢云苔忽而脸色发沉。总这样鬼使神差地想苏衔的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是个好事。 不过她等到苏衔回来,她还是打算将此事同他说说。苏婧还这么小,揣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心事总归不行呀!不论日后她的嫡母是谁,谢云苔都希望她能好好长大。 是以等到苏衔上朝回来,她边为他研墨边就开了口。斟字酌句地断断续续说完,便见他看着她。 「公子怎么想?」谢云苔从容不迫地回看过去,他慢条斯理:「好可怜哦——」 谢云苔:「……」这算什么反应。 苏衔闲闲地咂声:「可这事很难办啊,还是要找个能真心实意待她好的嫡母才行,你说是吧?」 谢云苔深以为然:「自然是的。待她不好的嫡母,怕是日后待公子的其他庶子庶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苏衔:「所以我看谢家小姑娘就不错啊,人美心善绝对不虐待孩子。」 谢云苔:「……说正事呢!公子又胡闹!」她禁不住地瞪他。这个人,没点正经。 苏衔没脸没皮地又笑了声:「顺口一说嘛。」 顿一顿声,又道:「话说回来,看阿婧受欺负,你舍得?」 「……嘁。」谢云苔又瞪他,不作回应,转身走了。 她如何听不出,他这是在见缝插针地堵她?这个人好烦人哦,求娶哪有这样求的? 死不正经,没脸没皮。 睇着她的背影,苏衔眸光微凛:嗯,小狗腿敢跟他使脾气了。昨天还只敢柔柔弱弱的,今早小闹了一下,现在就敢瞪他了。 走进侧旁的茶间,谢云苔稍稍出了一阵凉汗。 ——顺利地过来了,他对她使脾气的事没说什么。 看来早上的话确实还算真?她歪着头想。 娶妻之言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不想自扰。但「逆来顺受」那回事,她很想探探他的虚实。毕竟她也不想天天憋着情绪呀,累得很。若不是怕他杀了她,她才不要那么委屈自己呢。 现在看来,她或许确实可以放开一点,这人也没那么不讲道理? 兵部,上上下下一连数日的忙碌,终于在秋日临近时得了京外传来的消息,查明了那批粮草的去处。 还真是招人算计了。 那条路原来并非只谢长远一人知道。因着走那条路入安西既近又安全的缘故,前面几批人马运粮时不谋而合地也都选了那条路。那一带并无山匪,却有几处村子,离安西都不算远。 近一年来安西闹灾,几处村子虽不至于颗粒无收,却也或多或少受了些波及。尤其是蝗灾闹起来后,蝗虫先后从附近的村落过了两次,村民们叫苦不迭。 如此这般,有人察觉赈灾粮要从此处调运后,就打起了算盘。于是早便有人注意了每月什么时候有粮草经过,伺机而动。 谢长远运粮的那几日,恰逢当地大雨不断。几个村子的青壮便聚了起来,将山路挖成斜坡,有意令马匹失足。又有人蛰伏在山崖下,见粮草滚落,即刻拉走。 附近的官兵奉命追查过去时,没吃完的粮草都还在各村的库里,可谓人赃俱获。 事情禀至朝廷,皇帝思虑再三,觉得事出有因,只下旨抓了几个出谋划策的村民,判几年徭役。兵部运粮的几人也自然没了那么重的罪,大多交些罚金便可,小惩大诫。 消息传开,众人无不松一口气。库部主事王昌松气之余,一股不忿却也散开。 ——不必被追责自然是好,却让谢长远也逃了过去! 他与谢长远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凭着家中积蓄买官进的兵部。但他家境殷实一些,出了重金,直接买下了这库部主事一职。而谢长远最初买下的不过是个掌固之位,这人办差却极为尽力,不过半年已升迁了两次,至库部令史。 再往上升,便也是个主事了,与他平起平坐。若继续升,那就要压过他,成了他的上官。 王昌心里憋屈。旁人靠武举入仕、又或凭朝廷旨意直接位至高官压到他头上,那都无可厚非。可同样是买官进来的,谢长远凭什么呢? 他王昌入仕三年,可是一回升迁都没有过。 这回调粮之事原是个难得的机会,事情刚出时王昌只觉苍天有眼,这才疏通关系将谢长远推出去顶缸。谢长远好似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并未争辩。事关百姓死活,王昌想谢长远这回丢官是起码的了,若碰上相爷心情不好,指不准连命都能丢了,心里乐得很。 谁知还是出了岔子,就这样轻巧揭过了? 走进衙门,王昌心里闷得很,睃了眼坐在对面案前的谢长远,他一句话都没说。 第77章 谢长远也揣着心事,忖度几番,上前主动找了王昌:「主事大人。」 王昌抬头:「嗯?」 「这朝廷要罚金的事……」谢长远沉了沉,「我听说若交不上,要充军啊?」 「啊,是啊。」王昌边应声边打量他,心里又窃喜起来:难不成谢长远交不上罚金? 便见谢长远抱拳:「那我不交这罚金,直接去军中,行不行?」 王昌:「……?」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罚金他是交得上的,却自愿去军中? 王昌的神情不禁变得古怪:「谢长远你有病吧你?」 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往军营凑什么啊? 谢长远神情沉肃:「可行得通么?」 罚到他头上的罚金是一百两,把先前几个月的俸禄拿出来,再与同僚拆借一些,不是交不上,但他更愿意将这钱继续攒着,早日为阿苔赎身。 再者,他出来买官,原本想的就是直接投身军中。军营才是能尽快建功立业的地方,奈何当时托关系买官的人只能谋得这库部的职位,他便也只好先来这里。如今既有机会去军中,他还是想去碰一碰运气。 不然一想到阿苔在那么个丞相身边,他就连觉都睡不着。 王昌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心说你要去送死那我不拦着你啊? 大恒西部边境正与安西接壤,近一年来安西闹灾,不免虚弱,异族闻风而动,已有进犯之势。于是最近的几次骚动已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先前大多时候都是为了牲畜牛羊,小股骑兵看准时机打进来,抢完就跑,尽量不伤人、更不敢惊动边关将士。但最近,听闻已有上万大军集结关外,一旦起兵,便是一场大战。 王昌问他:「你真想去?你这官位到了军中估计手下也就一百号人吧,死了白死。」 谢长远道:「我真想去。」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昌不劝,干脆利索地给他签了手令,让他拿去军中即可。 谢长远得了手令便先回了家,将事情与苗氏说罢,苗氏大哭一场。 她也已人过中年了,女儿卖身在外,能不能赎回来还没着落,夫君又要离家出征。一旦谢长远死在外头,日子就真没了指望,但她偏偏一句话都没法劝。 ——若她不是个女人,她比谢长远还想上战场立功赎阿苔回来呢。 女人对女人更能将心比心,谢长远对阿苔只是简单父亲心疼女儿,苗氏却每天都在想更多事情。她想到从前同一条巷子里的孙氏嫁了个暴戾的男人,十天里总有八天要挨打;还有黄氏,原本与夫家情投意合,可后来夫家飞黄腾达了,转脸就纳妾不断,黄氏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这还都是门当户对好好嫁过去的呢。他们的女儿却是卖到丞相府的,既没实在名分也没娘家撑腰,或许人前看着还是那么回事,人后谁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哭过之后,苗氏便只能跟谢长远说:「你活着回来。若来日阿苔有命好好嫁人,总不能没爹让她拜高堂。」 没爹还可以拜娘——这句话在谢长远脑中一闪而过。但他自知苗氏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点头应下:「我知道。」 深缓了一息,苗氏又道:「给阿苔去封信吧,让她回来看看。」 买官之事瞒着阿苔,是为免她觉得父母在外奔波心里难过。但现在父亲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总不能不让她知道。 谢长远却道:「去封信告诉她便是,但别让她回来了,我这就去军营。」 阿苔这孩子打小被他们夫妻碰在手心里,太会跟父母撒娇。他怕阿苔回来要拦他,更怕她一拦,他就心软不想去了。 丞相府里,苏衔这日直到傍晚才回府,进了书房就躺到窄榻上,开始耍赖,嚷嚷着说上朝好累,抱着她亲个没完。 谢云苔被他亲来亲去,无语地看着他:「怪不得总被御史大夫弹劾。」 「这跟被弹劾有什么关系?」苏衔瞪大眼睛,「爷又没抱着御史大夫亲。」 谢云苔:「……」 「爷亲亲自家夫人怎么了?要为这个弹劾,爷挨个把他们拧断脖子。」 谢云苔:「……好了!又胡说。」 又开始见缝插针。 她想翻过身不理他,奈何这窄榻真够窄,两个人一起躺着,翻身就得小心翼翼,动作大一点就要滚下去。 苏衔很贴心,堆着笑扶着她的纤腰帮她翻,不让她滚下去。谢云苔背对着他暗自撇嘴,心里大感无奈: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办法,他天天这么见缝插针地耍无赖,她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会妥协了。 可若真的妥协了,真的嫁给他……感觉还是好奇怪啊! 谢云苔踟蹰了一下,很艰难地又吭哧吭哧翻回去,望着他问:「公子为什么想娶我?」 第78章 便见笑容在他面上绽开,温暖至极,又还是惯见的散漫:「喜欢你啊。」 「只是这样么?」谢云苔眨一眨眼,「那公子觉不觉得,能喜欢的人很多。日后可能很快就不喜欢我了,又或者虽然还喜欢我,但也会喜欢上别人,大可不必娶我为妻?」 「?」苏衔想了想,支起额头,「我不觉得啊?」 与此同时,叩门声响起来,周穆在外说:「公子,有封谢姑娘的家书。」 「家书?」谢云苔立刻翻身下床。苏衔难得地没多耍赖,爽快地放她走了。 谢云苔推开门,周穆的视线投进来就看见苏衔没正经地躺在窄榻上。无语地噎了一下,把信交给谢云苔。 谢云苔道了声谢,反手阖好门,直接拆信。 苏衔没事干,歪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她读信。人真是有趣,从前他也爱盯着她看,但主要是在捉弄她时爱盯着看反应。自从察觉了自己的心事,他就觉得她不论怎样都好看了,读信的样子都沉静美好。 过了片刻,美好的面容却僵了起来,一分分发白。他正一怔,她忽而眼眶泛红,薄唇翕动了两下,拉开门哽咽着跑了出去。 苏衔一讶,起身跟出去。她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冲出院,他纵身跃起去追,她却是出了院门就已支撑不住,扶住墙壁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谢云苔。」他落地,局促不安地看着她,「怎么了?」 一双泪眼抬起来,哽咽声被她止住,她抹着眼泪摇摇头:「没事。」 下一瞬,手里的信纸被一把抽走。谢云苔当即起身去抢,然他将信高举起来,仰起头一目十行地扫过,转而任由她将信抢回去。 「你爹投军了?」苏衔有些诧异,想了想,把她拥住,「别难过哈,我可以不让他去。」 谢云苔一下子抬起头:「真的?」 「真的啊。」苏衔好笑地看着她。 他好歹还是个丞相好吧?若她爹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大敌当前他没资格换将。可不过寻常投军,他有什么拦不住的? 略作斟酌,他又问:「你想让我直接下令,还是你先劝劝他?」 谢云苔浅怔,旋即道:「那我先劝劝。」 不管怎么说,去投军是父亲自愿做出的决定。哪怕是为了她,她也不能就这样贸然将人硬拦下来。 先去说服父亲才好。 苏衔点点头:「那走啊,我们去军营。」 「……现在?」谢云苔怔忪发问,他已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不然呢?」 朝廷今日恰好准备调兵。不早点去,明天一早可就大军拔营了。 谢长远投去的军营就在京郊,二人乘着马车不紧不慢地驶着,傍晚时分便到了。彼时营中将领正在大帐里议事,乍闻丞相车驾降临都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几人一并迎出,走出大帐就见到了苏衔,齐齐抱拳:「大人。」 大将军眼下还在宫中议事,要明日拔营前才会与中将汇合。眼下几人将衔都并不高,不得不对苏衔多几分客气,为首那个便小心探问道:「不知丞相何事?」 「一点家事。」苏衔不咸不淡地往帐中走,一指谢云苔,「找个人,带她去见她爹。」 几人这才注意到谢云苔,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虽然大恒军中并无女子不能踏足的严令,行军时也不免要请乡村农妇帮忙烧火做饭,但丞相此举这……罢了,谁让人家是丞相呢。 为首的将军便摆一摆手,着身边的副将问明找谁,带谢云苔去。苏衔径自在主位落座,看看那将军,悠然开口:「车骑将军,顾谋,是吧?」 那人抱拳:「是,末将顾谋。」 「有点私事。」苏衔抿起笑,「想和顾将军打个商量。」 顾谋一滞,不敢胡乱答应,谨慎询问:「不知大人何事?」 「刚才那姑娘,是我未婚妻。」苏衔不咸不淡道,「她想劝她爹别从军,但我估计她爹不会答应。沙场无情,劳顾将军保她爹一条命——不然我岳丈死了她一守孝我就三年不能成亲,你懂吧?」 顾谋:「……」 您啥时候冒出来个未婚妻啊? 这个疑问在顾谋脑海中撞了二百遍,没问出来。 另一边,副将带着谢云苔穿过几排军帐,终于寻到了谢长远的住处。算起来谢长远住得其实还不错,寻常士兵是七八个人一顶帐,然他算个百户,两个人一顶帐,平日吃得也好些。 当下还没什么事,谢长远正在帐中与刚结识的同袍下棋。将军身边的副将乍然进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副将看看二人,即刻从年纪判断出了哪个是当爹的,便对另一个道:「你先出去。」 另一人即刻离开,副将退开半步:「姑娘请。」 第79章 谢云苔步入帐中,谢长远一怔:「阿苔?」 副将放下帐帘离开,谢云苔走到父亲面前,还没说话眼眶就红了,强忍了几番才终于得以开口:「爹怎么能为了我投军呢?快回去吧,我等爹慢慢攒够俸禄给我赎身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谢长远没想到她会来,但听她这么说,只摇摇头:「投了军哪有说走就走的?走不得了,你不要多管。」 话没说完,他被一把抓住手。女儿的手带着轻颤,两只手都拽着他,满眼的恳求:「走得了的……」咬一咬唇,她说了实话,「是相爷带我来的,他可以让爹不去投军。」 话音未落,谢长远眼底一震:「你怎么能……」 怎么能为这种事搅扰丞相呢? 谢云苔摇摇头:「相爷……相爷真的待我还不错。」略作忖度,她将从前的事也和盘托出了,「还债的那两千两银子也不是我跟府中的人借的,是相爷借给我的。我……我不骗您,爹您不要豁出命去这样救我,我在府里没事的……」 从前她不告诉家中那笔钱的真正来处,是因不想家里听说她欠了那般大人物的钱担忧得寝食难安。可如今,她希望这种实情能让父亲安心,不必为了担心她的处境而去拼命。 「阿苔你……」谢长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重重一叹,「唉!」 谢云苔只道他松动了,正欲趁热打铁,他就又说:「若是这样,爹更要去拼个名堂回来。」 谢云苔不禁愕然:「爹?」 「爹不想你委屈自己留在他身边,更不想你欠他的。」她的手被父亲攥住,父亲习武多年,手上有一层拉弓射箭留下的薄薄细茧。小时候她总觉得这茧太磨人,每每父亲抱她坐在膝头,她都要把父亲的手拽过来,手指在这细茧上抠来抠去。 但现下,这细茧带来的感触变得让人格外眷恋:「爹得让你抬起头来活着。」 「可爹若是战死沙场,我就没有爹了!」谢云苔的眼泪蓦地涌出来,视线模糊掉,她也忽而有了大喊大叫的底气,「留在谁身边有什么分别!我要爹活着啊!」 谢长远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缓缓抬手,给她抹了下眼泪:「你才十六岁。」 她的日子还长。现下或许丞相待她真的还不错,但那是因为她年轻。等日后丞相厌倦了她,一个通房算什么呢?她若又欠人情又欠钱,到时不知要吃多少苦。 「听话。」谢长远露出笑容,一如她记忆中每次跑镖回来把她抱起来举高的笑容一样,「爹立战功换钱赎你出来。到时你若想嫁人,就给你另寻个好夫家,不想嫁你就陪着爹娘,你说好不好?」 「不好!」谢云苔大哭不止。 这种许诺都是骗人的,都是诓她的。爹只要死在沙场上就什么都没了。 「爹不许去!」她十分执拗,谢长远恍然记起,一年多前那场跑镖之前她也这样闹过。 那时他们早知那趟生意险数大,可雇主出了重金,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得的。 ——他的阿苔要嫁人了,他要给她攒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后来果然出了事,她不仅嫁妆没了,整个家也都赔了进去。后悔么?谢长远自然后悔,若让他重选一回,他一定不跑那一趟镖。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哪怕有一线机会他都要去搏,他要把女儿赎出来。而且他算过了,哪怕他战死沙场,朝廷也会给家中一些钱,那笔钱给阿苔赎身该是刚好够的。虽然欠丞相的钱还要慢慢另凑,但总归也看到了希望。 否则单是那笔赎身的钱,他都还需攒好几年。 「听爹的话。」谢长远的声音强硬了些,「爹去意已决。你若借丞相的势硬拦,爹也会去别的军营再度投军。」 「爹……」谢云苔连最后的希望都就此被打碎,心底一片灰暗。 不远处,苏衔无所事事地坐在大石上,遥望空场上玩蹴鞠的将士。他原可以运息探听父女两个的交谈,想想又做了罢,不想偷听。 等了许久,那方帐子的帐帘终于撩开,苏衔举目,看到谢云苔哭着跑出来。 他站起身,她便很快也看见她,抹着眼泪小跑过来,他迎过去,迟了几步走出帐帘的谢长远停住脚步。 两方几丈之遥,苏衔抬眸看看,目光落回谢云苔面上。 「爹不肯走……」谢云苔呜咽着,刚说出口,被他拥住。 「不哭不哭。」他低头,温和的吻落在她额上,声音里带着点笑音,「咱爹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等他回来咱们大办婚礼哈,爷八抬大轿娶你,让陛下给咱们主婚。」 他有心逗她,结果却连这没正经的话都逗不笑她了。他只闻怀里的哭声越来越猛烈,她抽噎得几乎缓不过气,他又忙给她轻拍拍后背,俯首凑在她耳边嘲笑她:「小哭包,你好丢人哦!」 第80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谢长远立在帐前静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两边隔得远,他听不见苏衔在说什么,但看得见这亲昵的举动。 唉,他豁出命去要把女儿从这魔头身边捞出来,出来就看见魔头抱着女儿又亲又抱,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谢云苔被苏衔搂着哄了许久,浓烈的情绪渐渐释出,她终于缓过来些,忽而觉得窘迫,一点点从他怀里往外挣。 谢长远在盯着二人看了会儿后已经带着一脸复杂的心情回到营帐里了,苏衔自顾自笑一声,松开谢云苔:「好些了?」 谢云苔轻声啜泣:「我没事……」 可怜兮兮的。 苏衔怜爱地摸摸她的额头,揽着她回到马车上。途中二人仍是都不说话,苏衔像往常一样阖目静歇,其间偶尔睁眼看看,就看到谢云苔靠在车窗边兀自垂泪的模样。 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啊…… 他闭着眼睛想想,不知道如何哄她。马车行过不太平坦的道路恰好一颠,苏衔就势向谢云苔倒了过去。 「哎!」谢云苔猝然回神,伸手推住他。可他好像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哎? 她推着他僵住,略作踌躇,唤了声:「公子?」 他还是没反应。 怎么睡得像晕过去一样? 谢云苔皱一皱眉,费力地将他一点点往回推。可他个子那么高,对她而言沉得很,她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推回去几寸,马车再一颠簸,他又倒了回来。 一张妖异的脸瞬间逼在眼前,薄唇与谢云苔只咫尺之遥。 谢云苔向后一缩,怔了怔,费劲巴拉地重新把他往回推。 如此反复多次,她在深秋微凉的车厢里硬是累出了一身细汗。直至马车一停,车夫的是声音响起来:「公子,到了。」 「哦。」苏衔睁开眼,气定神闲地下车。 谢云苔:「?」 怔忪半晌她才回过神,揭开车帘一看,他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去了。谢云苔美目中顿时腾起怒意,提裙追去:「公子方才是装睡?」 「什么装睡?」苏衔脚下未停。 她绕到他身前争辩:「必是装的!不然哪可能我那样推公子都不醒,车夫一喊公子就醒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衔神情不变。淡看她在面前绕来绕去声讨他的模样……嗯?像枝头蹦蹦跳跳跟同伴斗嘴的小黄鹂。 声讨了半晌,小黄鹂看他不理人,转身走了:「公子就是成心欺负人!」她忿忿呢喃,苏衔贱兮兮嘲她:「谁让你好欺负。」 娇俏的背影怒火十足地进了院,又半步不停地进了屋。咣地一声,房门关上。 苏衔笑了声,自顾自地进了隔壁的书房。 她赌气去吧,跟他赌一会儿气,就不会沉溺在难过里了。等她重新难过起来,就再说嘛。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通房夫人》上 作者:白糖罂 02、《通房夫人》下 作者:白糖罂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