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黑夜》 第一章 第一次离开,他还不到十七岁,还不太明白,心没有太大的伤。 现在呢? 火车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车站,夜色太浓,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车厢中的男人默默望着车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点怔忡。这里是欧洲某个小国。这几年他几次孤身在火车上奔赴各国,多少次像这样深夜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或者某个城市的机场,靛青的夜闪烁着橘黄的灯光? 似乎总是深重的夜。这些年来他感觉总似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浓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后,她是否见到那个人了? 她应该早就与那个人重逢了吧…… 他闭上眼,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惫,又似忧伤。 喀地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有人探头进来。 “啊!有人了,对不起——咦!”轻轻一个低咦,像似惊讶。 “啊!是连!”另一高亢的女声兴奋地脱口叫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到十七岁,还太年轻…… “开门!连明娟你还不快开门!给我出来!”下午一点多,连家吵吵闹闹的,连明彦用力敲打着浴室的门,催促霸占着浴室的姊姊出来。 “走开!我现在很忙!我得赶快准备好,赶去接若水!” “你给我出来!”沈若水!沈若水!沈若水!这个名字他都听明娟提了快一千次了,耳朵都快生茧。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的?”连母走过去。 “明娟啦,在里面都快一个小时了!我要用洗手间。” “明娟?明娟?”连母轻轻敲两下浴室的门。 喀一声,浴室门终于打开,连明娟总算出来,不情不愿的。 “叫叫叫的!跟个女孩似,你不烦啊!”拉长脸对弟弟抱怨。 “你干么在浴室待那么久?!我看你那个脸怎么整都一样啦。”连明彦不驯地回一句。 “你——妈,你看明彦啦!”连明娟转跟母亲告状。 “好了,你们两个别再吵了,快点准备好,到音乐厅之前先到你阿姨家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可是我要去接若水……” “又是什么弱水强水的。”连明彦搅和。明娟老提这个朋友。“我看她一定长得三个头四个眼睛两个鼻子——” “你少胡说!”连明娟给弟弟一记白眼。“人家若水很漂亮的,你看到了不要偷偷暗恋人家。” “嗤!”连明彦嗤一声,像是不以为然。 女孩子长得都是一个样,不是圆的就是扁的,还有一些长的跟方的,反正都差不多。这个叫沈若水的,大概也跟明娟差不多,圆圆暖暖的,跟他音乐班的那些女生和他爸妈的那些女学生一样。 那个晚上,他就看到她了。 江潮远的演奏会,整个音乐厅满座。演奏会快开始了,他们早都已经坐定,明娟才匆匆走过来。连明彦看着老姊匆匆进来,一路匆匆跟着座上的同学朋友招呼,身后跟着一个女孩,远远看,面容有点冷清。等她走近了,他一下子感到她身上那种微淡的疏离感,跟他知道的那些女同学、还有明娟以及他爸妈那些学生那种生活丰足不愁世事而显得温暖的感觉很不一样,显得冷,还有一点距离,跟他们像是不同世界的。 他看她对他父母招呼问好;她也对他笑,但即使她在笑,他还是感到她身上那种微淡的疏离感。 演奏会后,明娟也把那个沈若水拉去了;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她,但连明彦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很快地他就注意到她的目光有意无意总会掠过一个人——那个江潮远,这个庆功宴会的中心人物,即将变成他表姊的未婚夫。 “你在喝甚么?”连明彦走过去。她也是学音乐的吧?八成跟明娟、还有他音乐班那些专修钢琴的女生一样,仰慕崇拜江潮远。 “这个。”她摇摇酒杯。“你要不要尝一口看看?”微仰起头望着他,却把他当成小孩,立刻说:“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妈看见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这话让他有点懊恼,抓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彦……”她吓了一跳,脱口叫出他名字,眼光连忙逡巡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松了一口气说:“你年纪还小,别乱来。”还是把他当成小孩。 这个叫沈若水的!她不过大他一岁,却把他当成小孩。 连明彦不禁“嗤”一声。 “这才不算甚么!比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过。你应该试试‘曼哈顿’,当然是纯的,那才叫喝酒。”抬着下巴,高傲地说着成熟大人的话,微睨着她。 这……算是他们——他跟她,第一次的相遇吧? 后来在艺术大学他又遇到她。通过他阿姨的介绍,他爸妈请大学里一个老师指导他的小提琴艺。 “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哪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连明彦边说边往她靠近。 她往后挪开了一步。 “干嘛?”让他有些羞恼,抓住她的手。“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她挣开他。 他盯着她。看深了,探见到她眉宇间那早显的沧桑和忧郁。 “你知道吗?”他没笑。“你是个无趣的女孩,比莫扎特还乏味。” “啊?” “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连明彦认真起来,声音冷如冰,态度也显得冷。“没有人知道你心里在想甚么,笑跟哭差不多,随身带着一把尺测量着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才十五岁,就一脸二十五岁的沧桑冷淡,对甚么都好像无动于衷、没所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也算是青春吗?” 她发愣着,一直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不反驳我?”等不到她的反应,连明彦显得躁怒。 她还是沉默。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口反驳我?”他再蹙起眉,更显暴躁。 她的不坦诚,令他不耐;她的太坦诚,反又使他觉得不愉快。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否认或附和,都可以。他不习惯别人对他这样的沉默;他所处的世界,欣羡的、赞美的、称仰的、鼓动的,一直是很有反应的。 “我……我何必反驳你,你本来就是满口胡说八道。”终于她开口了。 连明彦松口气,凑近她。“你——实在真不可爱。”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她是去找江潮远的。江潮远为她特别破例。他也才知道,她原来跟明娟还有他音乐班那些女生及他爸妈的学生不一样的;她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 还有,她对江潮远的注视。那之后他才明白,她看江潮远的目光是不一样的。 再然后,江潮远跟表姊结婚,然后他跟着他们一起出国。 他以为他会那样就把她忘了,不会再记起;那个人从此不会在他心上。 但……三年后的再相遇、饭店的那一夜、她承诺的到他的演奏会却失约,又数年后的重逢…… “江大哥。”她失约他的演奏会那晚,他曾问过江潮远。“你记得沈若水吗?你曾经破例特别指导她——” “记得。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江潮远不假思索,一下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显然一直记得。 “你喜欢她吗?江大哥。” 江潮远显得有些讶异他这么问,轻笑说:“她是我一个小小朋友。” 他知道她一直看着江潮远;那时候,他的心开始有点伤。 又数年后再重逢,他们,他跟她,都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 毫不提防,就看到了她。他的心毫无准备,然后就像当年,突袭似明娟就那样将她又带到他面前。 “明娟,你怎么现在才来,快过来坐——”他阿姨招呼明娟,看到沈若水,顿了一下。 “这是我的朋友,若水。”连明娟将沈若水拉到她身前。 他看她微笑对他父母和座上其它人招呼,只是抬头看他一眼。说是欢迎他回国替他洗尘接风,他阿姨硬是带了莫名其妙的女孩过来,所以再多她一个也无所谓。他看她目光掠过,隐隐像有什么困惑。他想她在找那个人吧。他表姊没来,江潮远也没来。 她显得沉默,偶尔被问及甚么才简单答几句。饭后他阿姨提议去喝茶,她先离开了。 “你们先去吧,我还有点事,等会过去。”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按捺不住,丢下其它人转身走开。 “明彦!”明娟在身后叫他。他没回头,一心追赶着什么。 快步走了两个街道,终于在十字路口前看到她,伸手按住她肩膀。 “明彦!”她回头,眼里有点诧讶。“你不是和伯母他们一起离开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住她。“我出来找你。” “好久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她微笑起来。 “是吗?”他口气淡淡。绿灯正好亮了,轻揽了她一下。“但你还是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跟我记忆中的你一样。” 她的目光还是没变,似乎总是看着遥遥的远方,一直注视着那个身影。 “不赶时间的话,随便走走好吗?”她似乎有些无措。 她点头,和他并肩的脚下意识微开了一些距离。他猛然抓住她,拉近他身旁。“你不必离得这么开,我身上没有瘟疫。” 她愣了一下,怔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笑起来。 “你以前好像也曾生气地对我这么说过。”她笑着。“对不起,我这是习惯,并不是故意的。”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张无动于衷的脸——”那以后,他查阅过,生物学上有个叫“生物距离”的名词;她的生物距离比别人来得大些。“你总是像这样无所谓;对你自己所承诺过的,你也不在乎——告诉我,甚么才是你在意的……”那件事他一直搁在心上,久久无法释怀。 他以为她仍然不会给他一个回答,没想到她讷讷地解释了。她到底是去了,因为没赶上,一直等在外头的。 “真的?”啊!这样就够了。 他们往前继续走着。她问他:“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听明娟说,你打算加入乐团,是真的吗?” 有交响乐团跟他接触,邀请他加入,他尚未决定。 “还不确定。我在找,有没有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直视她的眼,想看穿她的心。 留下来的话,他知道他会失去什么,但无所谓,只要她希望他留下来—— 但她始终不肯对他那么说。 她眼中看的,一直不是他…… “你总是这么无所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她往后退,他逼向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在看着江潮远……” “我没有……”她低声否认。 “那么,看着我——”多希望她能回头看看他,看他一直在那里,看着她。 她别开脸,不肯面对他的眼。 他不禁黯然。“你等了那么多年了还不够吗?还要看他看到什么时候?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他只希望她能回头,回头看看他。他一直那样看着她。 多年前他曾问过江潮远,江潮远说她是他小小的朋友。江潮远或许也知道——不,是应该知道,她一直看着他。 那年冬天她母亲过世了。隔天他就要离开,看着她,他也觉得落寞。 “你不想去见他吗?”江潮远或许能给她安慰。 她愣了一下,默默摇头。“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但她的目光还是那么遥远,总是掠过他,看向遥远的那方。 “跟我一起走吧。”即使如此,还是希望她能回过头来,回头看看他。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低下了头。 “你还是——”他低了头,不禁黯然。“他人在巴黎。” 然后他转身背开,这一去就不再回头了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都已经多少年了?她跟他——跟她心里所思所慕的那个人应该早就已经重逢了吧?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方式留下来,留给她他所有的爱。 而今,她应该早就与那个人重逢了吧…… 他闭上眼,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惫,又似忧伤。 喀地一声,门被打开,两名女子探头进来。 “啊!有人了,对不起——咦!”轻轻一个低咦,像似惊讶。 “啊!是连!”另一女子脱口叫出来,声音高亢兴奋,又惊又喜。 原先那名女子赶紧扯扯她,连忙说;“对不起,我们找错包厢了。”赶紧退出去到走道,关上门。 “看到没?是连耶!还是那么英俊,像个王子似!”那女子在门外忘情地喊着,兴奋又激动。 “嘘!小声点。”她的女伴提醒她,示意她小声。 女子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显得兴奋,门内这边听得很清楚。 “上个月我在柏林听了他的演奏,他的音乐还是那么有感染力,充满了哀愁美丽的感情!今天报纸有一篇连的专访,称呼连是英俊冷漠却忧郁的小提琴王子。我从没见过一个东方男人像他那样,那么英俊、那么神秘、那么有魅力!” “是呀。” 报纸上说他高鼻深眼窝,高大修长又英俊,充满男人味;乍看形似高加索人的外形,像杂志上那些欧系男模特儿,但他黑棕的发,天然微卷的一点散乱,加上那深黑的眼珠,又很东方;尤其他几乎不笑,英俊的脸显得一点冷漠,隐隐有种距离感,又似有些言语难述的忧郁。 连采访的女记者都被他的气质跟魅力迷倒,只盼看着他对她一笑。 “连记者都没见过他笑。他为什么不笑?有什么故事?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冷淡,充满距离感,但却是那么的有魅力……”声音逐渐变小变模糊,然后消远,终而又静默下来。 男子慢慢地睁开眼,目光默默,怔望着窗外。还是那样深不见底似的黑,间翳着一些微弱的光,那是暗夜一贯的颜色。 第二章 还是那样的黑。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那无底似的暗色。黑夜的颜色,总是那样深暗沉重。 “沈若——” 身后琴声淙淙,流水似潺潺滑过。她回过头,弹琴的那个人对她柔柔一笑。 江边潮远,那颗心依然。 沈若水走过去,江潮远没说话,自然地往旁移动让出空间,让她在他身边坐下。 她靠着他坐下;他转头,含着笑问:“要试试看吗?。” 她摇头,还是觉得自卑。 “试一试。别担心,有我在。”江潮远仍含着笑,轻声鼓励。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不了。我听你弹琴就好。”她知道江潮远一直都明白她的感受,但从不说破。感激他的体贴,无声地笑了笑。 “好像在作梦一样。”能像这样与他并肩坐着,靠着,依偎着。 江潮远伸手环抱住她,将她拥到怀中。 “是啊,像作梦一样,有时我都不敢相信,能这样将你拥在怀里。” 他的声音很轻稂低,却仍在她耳边荡起回音。 他这样说,沈若水心里不禁一暖。他一直是她的梦想;都已经半年多了,但有时她还觉得跟梦似的不真实,不敢相信。他这么说,好像她也是他的梦想似。 江潮远在她耳畔轻轻吻了吻,“沈若——”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他叫唤她时,总含住她名字的那字水。“等这次欧洲巡回演出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沈若水抬起头,眼眸盈水,波光似粼粼,不知是太惊讶还是太激动。 她点头,又点头,没有说话,或者说,说不出话。 江潮远又拥住她,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想想要邀请谁——”顿了一下。“对不起,沈若,可能不会有太多的人参加我们的婚礼。” “别这么说。再说,我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朋友的,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语声轻快,有意松缓变得一点凝重的气氛。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不是的,请你别这样说。要说谁有错,那也是我——” 话没说完,江潮远便又拥住她,轻轻吻她的额、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发。这样简单温柔的举动,就让沈若水心中一阵温暖甜蜜。 她含着笑,大胆要求:“那个,嗯,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点东西……”她已经过了撒娇的年纪,不习惯、也从不曾跟谁人撒过娇,察觉自己语声里那一点隐微的娇甜,不禁先红了脸。 江潮远看着她,眼波里一点柔情荡漾。 波心那一点荡漾让沈若水又红了脸,不禁低下头。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心巾那幢憬慕情却还是跟当年一样。 “那个,”她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要一只戒指,不必太贵的,也不需要钻石什么的,只要那种很普通的就好……” 说着说着,不禁有些难为情,垂下了眼。江潮远轻轻扳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她的唇,眸底那柔情更浓。 “我还在担心如果你说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该怎么去摘一颗下来呢!” 出乎她意料的,内敛的江潮远会说出这种浪漫的话,沈若水心里不禁有丝惊讶,但心巾中柔情更满。 电话响起来。沈若水的位置比较近,对江潮远笑了笑,接了电话。 对方听是女声,也不觉得意外,沉稳说:“是沈小姐是吗?我叫穆勒,是江的经纪人,请问江在吗?” 说的是英语,语速不快。沈若水有些意外,对方居然知道她。 “请等一下。”她将电话递给江潮远。“是一位穆勒先生。” “汤玛斯?”江潮远显得意外。离欧洲巡回演出还有两个多礼拜,汤玛斯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催促他过去。 “江,我是汤玛斯。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扰你。”汤玛斯说:“你是不是和谁在一起?” “嗯,和我最爱的人一起。” 向来内敛的他如此直接,即使身为他的经纪人,合作了那么多年,汤玛斯不禁也觉得有些意外。 “在柏林时,我曾在你的住处那里看见过一张照片,是那个女孩吧?那个沈小姐?你现在跟她在一起?刚刚接电话的——?” “是的。”江潮远边说边将目光转向沈若水,柔情仍似水。 他们说的是德语,沈若水听不懂,只觉得江潮远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看她的眼神也满是柔意。 “啊,那我很抱歉在这时候要当个罪人了——” “有事吗?汤玛斯。” “的确有事。”汤玛斯叹口气,显得很抱歉。“兰帕德爵士下个星期要在他坎城的别庄为他的新婚夫人举行一场宴会,特别邀请你参加,希望你能出席。” “我去了能做什么?” “给他致个意,握握手,聊聊天,拍个照,恭维一下他新婚夫人的美丽优雅。”内容听起来像在说笑,但汤玛斯的语气很正经,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就这样?” 汤玛斯又叹口气。他能体会江潮远对这个邀请的感受。“江,你好不容易能跟沈小姐相聚在一起,我很抱歉在这时候要破坏你们两人的好时光。不过,江,兰帕德爵士毕竟是你的赞助人,又一直很欣赏你的音乐,他好歹有了个大喜事,特别邀请你,你多少给他一点面子。” 江潮远看看沈若水,心里叹口气。说:“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过去?” “越快越好。还有巡回演出的事情要准备,所以最好在这个周末之前。” “好吧。” “江,如果你不舍得跟沈小姐分开,不如带着沈小姐一起出席,我相信兰帕德爵士会很高兴的。” “让她在一堆陌生人之中跟一堆不认识的人谈天气说时尚?算了,汤玛斯,我自己受这个罪就行。” 汤玛斯了解似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么,你就牺牲一下小我吧。好在你很快就能再见到沈小姐,多的是时间在一起。”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跟沈若一直在一起,兰帕德爵士那个宴会能不参加的话是最好的。” “抱歉了。江。” “不必了,那也是工作。对了,汤玛斯,有件事,我们——我跟沈若打算这次欧洲巡回演出结束后就结婚。” “真的?恭喜!” “谢谢。”甜意上心田,柔情的眼眸不禁又望向沈若水。 挂上电话,江潮远走向沈若水,一下子就拥抱住她,深深将她拥在怀里。 “怎么了?”沈若水不解。 “坏消息。汤玛斯——我的经纪人,说有个宴会希望我能出席,我不好拒绝,所以必须提前过去。我多希望能带着你一起,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 真是矛盾的心情。既不愿让她受那个罪,却又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到她,知道他有多幸运! 宴会?跟一堆陌生人寒暄周旋?沈若水想了都不禁打颤,下意识摇头。“还是不了,这样就好。” 江潮远微微一笑。沈若水的反应在他意料中。“我明白。那些宴会实在很无聊,我自己受那个罪就好。” 听起来有点可怜。沈若水有点不忍又不好意思,搂住江潮远,说:“对不起,要不然我陪——” “嘘!”江潮远伸出食指比住她的唇。“这样就好。” 她反手抱住他,捧住他的脸,轻轻亲吻他。 此时此刻、此愿此景,能这样相知相拥、相依相偎,这洋就好。 过尽千帆,她的心依然。这么多年,上天终于听到她的祈求,终于让他回头看到她,终于把他的爱给她。她也把所有的爱都给他。 “若水,这里!” 一进速食店,就见连明娟在对她招手,沈若水快步走过去,甚至有点急。 “对不越,我来晚了。”跟多年前的印象一样,速食店总显得窗明几净。 “别担心,你没有迟到。”连明娟笑着摆手。 她不禁望了连明娟的手。连明娟的手白皙细嫩,手指修长纤细,一看就像那种艺术家的手,感觉跟江潮远的手有点类似,只是更纤细了一些,且少了那种力威。 “那就好。”她坐下来,稍稍喘了口气。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仿佛是刻印一样,恒久跟随着她。 “这样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连明娟支着下巴,笑吟吟地。 “是啊,就差没有那个强壮的胃消化那些食物了。你怎么想约在这里的?”沈若水也笑。 “怀旧啊。”连明娟仍笑吟吟的。“你要吃什么?我去买。” “嗯……”桌上已经有了一堆薯条跟炸鸡块。沈若水摇头说:“不用了,我就吃你的就好。”顺手拿了一小条薯条放进嘴里吃起来。 “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连忙比个手势表示不必,从背袋里拿出一瓶水。“我有带水。” “你还自己带水啊!”连明娟有些意外,不禁失笑。 “来的路上觉得渴,就买了。”天气慢慢变热,总觉得身上的水份快被蒸发光似的。 “你不喝可乐、不喝汽水、又不吃油炸食物的,难怪一直这么窈窕。” “我怎么不吃了!不是正在吃这些薯条炸鸡。”连明娟的口气玩笑似地故意带点不满,沈若水不禁笑起来。“怎么突然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连明娟抱怨。“你从以前就这样。我要不找你,你就不会想到我。沈若水,你可真没良心啊!” 三分正经、三分玩笑又三分埋怨,沈若水忍不住又笑起来。“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笑容一敛,没继续说下去。 连明娟稍稍坐正,也收起笑,正经说:“对不起啊,若水,我妈他们——”顿一下,接着说:“其实我爸妈他们是还好啦,就是我阿姨她一直看不开,有点不谅解,以为我表姐跟江潮远会分开,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把一切都怪在你身上。” “对不起。我——” 连明娟摆摆手,摇了摇头。“你不必道歉,其实这跟你没关系。我表姐跟江大哥的关系那时就不是很好,江大哥也是离婚后才跟你在一起。再说我表姐早就又结婚了,也过得很好,真不知我阿姨在纠结什么,就是有点不谅解。” “对不起。” “你别放在心上。”连明娟又摆手,但一下就嘟起嘴,埋怨说:“不过,你也真不够朋友,这么大的事一直都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刚听到时还不敢相信。我们可是好朋友,可这么大的事你却一直瞒着我,瞒得好紧,还瞒了那么久!”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也难怪。”连明娟谅解说:“你也不好开口。不过,真的让我吓一跳。你跟江大哥——对了,你现在跟江大哥住在一起了?” “嗯。”沈若水点头,并没有太羞涩。 “说起来我还算是你跟江大哥的红娘!那时你如果不是到机场接我,也不会跟江大哥重逢——不不,我想那时就算没在机场遇到,江大哥也会去找你的,你跟江大哥总会遇到的。啊!反正我算是你跟江大哥的红娘就是了!我阿姨后来怪怪怪的,还怪到我身上,说我早知道怎么不告诉他们。冤枉啊!我怎么会知道!”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 “你喜欢江大哥很久了?听我表姐说,好像几年前江大哥跟你就彼此有点意思了。真的吗?” 沈若水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是我自己单方面吧。” “你不会是对江大哥一见钟情吧?”连明娟开起玩笑。 也不知道算不算,当时那心情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算。沈若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你呀,真不够意思,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跟江大哥的事时有多惊讶!不只是我,我爸妈我阿姨他们都惊呆了。”口气有点夸张,仍旧带着儿些埋怨。 “我自己也很惊讶。真的,我没骗你,明娟。”虽然她一直跟上天祈求,希望他能回头看看她。 “好啦,我知道了。”连明娟一向明朗,埋怨归埋怨,很快就又玩笑起来。“啊,我真羡慕你!上天也给我一个像江大哥那种温柔体贴又有才华的好男人就好了!” “你都有男朋友了,还说这种话。”说得沈若水不禁微微起笑。连明娟一向开朗,温暖可贵。 “我嫉妒啊!”少年朋友,才能这样坦诚,心元芥蒂吧。“你跟江大哥打算结婚吗?” “嗯。等他这次欧洲巡回演出回来就结婚。” “真的?恭喜!”连明娟忘情地握住她的手。“啊,真好!我也想结婚了!对了,这次江大哥欧洲的巡演,你也会一起去吗?” “嗯。” “什么时候?” “下周三。本来是打算两个人一起去的,但他的经纪人打电话来,临时有个邀请,江潮远必须出席。他已经提前过去了,我等过几天再过去跟他会合。” “你自己过去?” “别担心,江潮远的经纪人——那个穆勒先生会到机场接我。” “若水,你到现在还这样连名带姓叫江大哥啊?” 沈若水一愣。连明娟不提,她倒没察觉,失笑起来。“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 连明娟摇摇头,跟着一脸可惜,说:“可惜了江大哥不在这里,我还以为今天可以见到他,趁这个机会请他指点我一下。” “你还不死心啊。”想起少年那当年,沈若水不禁轻笑起来。 “江大哥那时就对你偏心。”连明娟说:“你先跟江大哥说了,说他欠我一次。”一副不把机会讨回来绝不罢休的样子。 那嘟嘴不甘心小女孩似的神态逗得沈若水笑起来,也跟着开起玩笑。 “好啊。你要不要再加上一点利息?” “你哦!”连明娟嗔她一眼。 皮包里的手机响起来,连明娟比个手势,接了电话,然后看了看时间,合上手机后,说:“不好意思,若水,我得先走了。刚刚电话是我妈打来的,跟我爸妈他们约好了,差点忘了时间。我们家还是各忙各的,吃饭或见个面什么的还要特别约时间。你要不要一起来?” 沈若水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连明娟也不强求。说:“也是。我阿姨也会来。”有点无奈似。 沈若水笑笑,倒不是完全介意那些,而是人家那是家庭聚会,她毕竟是外人。 “本来我阿姨有事,没打算来的,后来又说是给明彦接风,硬是取消了预定的事情。” “明彦回来了?”突然听到明彦的名字,她不禁怔了一下。 “对啊,上两个星期吧,忘了告诉你。” “他还好吗?”都几年了?那一年她母亲过世,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这几年她偶尔在报上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慢慢地不让自己再去想起。 连明娟点头又摇头,像是不知该怎么说。 “明彦现在变得比较成熟懂事,但那个脾气还是那样——也不是,他本来就怪里怪气的。他现在也算很有些成就跟知名度,但奇怪的,我还真没那个感觉。说真的,他是我弟弟,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也到了该恋爱交友的年纪,我爸妈一直很关心。这两年明彦要是回来,我阿姨也没少过介绍温柔漂亮的女孩子。明彦一概不见,有时我阿姨硬是自作主张把人带来,明彦要是没能躲过,见面时对人家是很客气啦,但拒绝得很干脆。” 说到这里,连明娟耸个肩,起身收拾东西,边收拾边说:“你不知道,这次明彦回来,我阿姨大学里有个小女生见到他,不知怎地,神通广大的找到我家,明彦干脆就搬出去,不住家里了。那女孩不晓得怎么知道明彦住的地方,自己又跑过去,又是送自己做的点心,又是在门口等人的,刚好我妈去看明彦撞见了才知道。那女孩是我阿姨朋友的朋友的女儿,我妈看着也喜欢;那女孩就更殷勤,结果明彦这两天干脆又搬了住处,连我都不知道他现在住哪。所以喽,我们一家连碰面吃个饭都要特别约时间。” 沈若水安静地听着,不好说什么。连明娟继续说着:“说真的,明彦好歹是我弟弟,我不应该这么说——可是,怎么说!明彦长得是不错,可你看报上写的那些,怎么形容明彦的,把明彦写得跟偶像明星似。还好明彦不是,也不常回来。但有些女孩就是很死心眼——都怪我阿姨,没事自作主张介绍这个那个的。人家女孩一劲的喜欢,也很主动,又懂事讨巧,就算明彦不喜欢她们也没关系,总想日子久了,明彦多少会感动。但明彦实在有点绝情,他根本不给人家机会,我阿姨每次提起来都在抱怨。女孩子都很好,但明彦就是不肯。” 速食店窗明几净,反射窗外的阳光,令人昏眩,她恍恍好像看到当年孤傲不驯的明彦。 “这几次明彦干脆都不出席有家人以外的聚会。只要我阿姨不要又自作主张带什么女孩过来就好了。明彦要是知道我阿姨也会来,搞不好干脆不来了也说不定。上次就是那样,我阿姨到现在还在跟我妈抱怨。” “明彦从以前就很有个性。”而且不肯妥协。她认识的明彦一直是那样的。 “什么个性!我看是不合群。”当姐姐的却不以为然。“对了,下次介绍你认识我男朋友,他也会来,本来是打算今天介绍你认识的。” “下次吧。” “等你从欧洲回来,记得要通知我。还有,婚礼可一定要邀请我。” “嗯,我会的。” “说好了,别黄牛。”连明娟还是跟当年一样,像个小女孩似,纯净开朗。 “一定。”她许诺保证。 外头阳光大好,都已经过了中午的时刻,太阳要落不落的,但四处都是光,亮得人睁不开眼。沈若水掉头往路口走去,走到十字路口,绿灯刚好亮了。 走不行人穿越道,四处都是人,潮水似的推涌。走到一半,她不经意一抬眼,目光无心掠过迎面走来的人,猛不防一愣,怔在那里。那人看到她,也是一愣,满是意外,愕然停在那里。 身旁车水马龙,一下子那样静止了,听不到任何声响。 “明彦?” 突然间,叭叭刺耳的声音响起,此起彼落,她才惊醒般震了一下。两个人挡在马路中间,横向车子轰轰地来回穿梭。连明彦也像惊醒似,拉住她,退回到路旁人行道,很快便放开手。 “明彦……”人那么多,潮水似,怎么忽然那般抬眼就望见? 一时之间,她不知说什么好,但很快浮起笑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连明彦礼貌性的回应。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高大的身形足以将她完全覆盖。 “我刚刚才跟明娟碰面,才刚分开不久,听明娟说你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巧就遇见。” “的确很巧。” “恭喜你演出成功。”报纸上说他这次跟柏林交响乐团的合作演出很成功,评价很好,乐评家一致赞扬。 “谢谢。”连明彦简短道谢,显得有些冷淡。 “那……呃,你在赶时间吧?明娟说你们晚上有家庭聚会。那就这样,我不多说了,再见。” 许多年不见,她一眼就认出他,他也一眼就认出她;不期然的相逢,那个怔愣,那副愕然,中间是潮水般流逝的时光,哗哗地那么袭回来。是生份?还是没提防没准备? “再见。”连明彦点个头。 那样,就要分离,已经提起脚步,他突然顿一下,脱口叫出来:“沈若水——” 他自己先像怔住,跟着咬咬唇,望着她。“你……好不好?” 沈若水一怔,很快浮起淡淡的笑。“嗯,我很好。你呢?” 是吗?那就好。连明彦又点头。“我很好。你……”欲言又止,迟疑着。“那么,再见。”倏然转身离开。 何必再多问……他希望她快乐,他希望她有那样的笑颜,既然如此,就不必要再多问。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来?这相逢…… 第三章 “明彦,阿姨是为你好。” 周末,连明彦的阿姨请了一些朋友到她家里,硬是要连明彦出席。因为连明彦几次拒绝他阿姨的好意,他阿姨到现在还跟他母亲抱怨,连母不断劝说儿子,连明彦只好跟着过去。 “我知道。谢谢阿姨,但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结果去的不只有他阿姨的朋友,还有朋友的女儿及两三个学生。 连明彦礼貌地打过招呼,客气地寒喧几句;他阿姨还拉着他,一一介绍那几个朋友的女儿跟她的学生。他阿姨朋友的女儿,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连明彦一一客气地回礼,像初见陌生人那样礼貌客气。 然后,他便走到一旁,跟着走到阳台,隐在落地窗旁墙后面,从客厅里看不到那角落。 “原来你躲在这里啊。”连明娟到阳台透气,看见弟弟,一脸早有预期。 “唔。”连明彦唔一声,没说话。 “你看起来好像很辛苦的样子。”语气有点同情。“再忍一下吧。阿姨到处在找你,你还是再进去露露脸,省得阿姨又跟妈抱怨。” “唔。”连明彦又唔一声。 “明娟,你有没有看到——”落地窗刷地被拉开,他阿姨探出身子,话没说完便看到了角落的连明彦。“明彦,你在这里做什么?”踏进了阳台。 “没什么。”连明彦没动。“透透气。” “大家都在客厅里,你还是快点进去,别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也好。我还有点事,再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再离开。” “你怎么每次都这样!”阿姨有些无奈。“明彦,阿姨是为你好。” “我知道。谢谢阿姨,但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暂时没这个打算,那你什么时候才有这个打算?你不跟对方多接触聊聊,怎么会知道对方好不好。” “阿姨。”连明娟劝说:“明彦又不是小孩了,你别替他操心了。” “就是不是小孩了,才更要担心。”阿姨有些不满。“小孩子就不用操那个心,但他都几岁了!明彦,阿姨又没有强迫你一定要跟谁交往不可,只不过是多认识些朋友。要不多接触,怎么会了解彼此?” “明彦……”连明娟扯扯弟弟。 连明彦不再多话,转身走进客厅,又跟他阿姨那些朋友客气礼貌地寒暄打招呼,环顾一下客厅,看见他爸妈往书房走去,迳自走到书房。 “爸、妈。” “明彦。”连母看儿子到书房,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书房了?你阿姨呢?” “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我还有点事,要先离开了。”连母一听就知是怎么回事,说:“明彦,你阿姨是好意,你别——” “爸、妈。”连明娟进来,身后还跟着他阿姨。 “我就知道你一定又找地方躲起来。”阿姨一进书房就抱怨外孙。 “阿姨。”见书房里没有外人,连明娟大胆说:“你就饶了明彦吧,别再勉强他了。反正明彦又不是小孩了,他自己的事自己会拿主意。” “你在胡说什么!”阿姨不高兴地瞪外孙女一眼。 “明娟。”连母示意女儿别多话。 “我又没有胡说!” “明娟!” “好嘛!不说就不说。啊,早知道我就找若水去,总比在这里有意思。” 连明彦动一下,抬眼望了望连明娟。 “哦,她还好吧?”听女儿提起,连母随意似顺口问到。虽然他们对沈若水不算熟悉,但一直知道女儿这个少年朋友,尤其又发生那件事之后。 “嗯。”连明娟不假思索,没注意到她阿姨的脸色。“还不错。我前两天才跟她碰面,她过两天就要到欧洲去跟江大哥会合;等江大哥这次欧洲巡回演出回来,就打算结婚。” 连明彦猛震一下,倏然抬头,脸色发白。 “是吗?”连父连母应一声,有些小心翼翼,看了她阿姨一眼。 连明娟察觉到,心里叫声糟糕,抬眼偷偷看看她阿姨,又赶快收回目光,又再抬头偷偷看一眼,缩头缩脑的。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人!”果然,她阿姨脸色很难看,口气有些暴躁,甚至对连明娟发脾气。“都是你交的好朋友!把你表姐的婚姻破坏掉!你怎么还跟那个人来往” “阿姨,不能这样说,那也不是若水的错——”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女的!”阿姨生气地叫起来,甩门出去。 连明娟有些委屈,说:“我真搞不懂阿姨,表姐跟江大哥离婚那么久了,再说表姐又再结婚了,过得也不错,阿姨干么把一切都怪在若水身上,又不是若水的错!” “好了,你少说两句”连母说。 连父拍拍女儿,转向儿子,看儿子有点失神,说:“明彦,你怎么了?” 连明彦一惊,极力压抑什么似,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满胸窜动的气流,才说:“没什么。” “要一起出去吗?” “我再待一会就出去。” “也好。”连父没勉强。 等书房剩下他一个人时,连明彦再也撑不住似,颓然坐下,双手掩住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连大哥……”书房门冷不防打开,一个窈窕女孩推开门进去。身材中等,但檂纤合度,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跟嘴唇,显得甜而俏美。 连明彦慢慢抬起头,表情已如常的冷静.不靠近、不仔细探进他眼里,无法看到眸底那一点隐微的痛。 “连大哥,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吴倩蓉。真高兴又能见到你!”女孩急急地表白,语气有点兴奋。 连明彦吐口气,站起来。他对那名字没印象,但认出了是这几次又送他礼物、又给他做吃的,还找到他家、又跑到他新住处等在门外的女孩。 “你好。”他客气回应,但接着立刻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失陪了。” 朝那女孩点个头,迳自走出去。 “连大哥!”女孩追叫一声。连明彦头也不回,她失望地拍打了几下一旁的书柜,望着连明彦的背影,嘴唇微微颤动着,忽然用力咬住属,渗出了一丝血。 这个、那个……护照带了,机票也放妥当,该带的东西应该都带了,沈若水这才轻轻呼口气,锁上旅行箱。 “都好了吗?东西都带齐了?护照、机票确定都带了没有?钱跟卡也都放妥当了?”班贝在一旁问话确认。 “都带了。”沈若水边点头边说:“出一趟远门真不容易。”太多琐碎的事情要注意。 “你还真是个乡下人!”班贝笑她。“这年头三洋五大洲的,谁不都飞过去几次,也不过到个欧洲,听听你那口气,活脱那种古代人出个远门跋千山涉万水那样万难!还土得冒渣,跟个阿嬷从乡下进城差不多!不!现在阿嬷见识都比你多!”说完还作势地翻个白眼。 她不过感慨一句,班贝就有本事牵拖到古代,沈若水忍不住笑出来。 说:“我本来就是乡下人。” 她看看时间,轻呼一声。“都快十一点了,班贝,你该回去了。” 班贝也看看时间,说:“别担心,我有交代过会晚一点回去。” “对不起哦,让你耽搁到这么晚。” “现在才良心发现啊!从大学认识到现在,你让我担的心何只这一桩。”班贝摆一脸正经。 “哦?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关心我?”沈若水又笑。 班贝给她一记大白眼,脸上却也在笑。还好现在的沈若水也学会贫嘴了,看来她是真的快乐。 “看看你这些行李,”虽然下乡,但也两大箱子。“我看我明天干脆送你到机场好了。” “不用了,我搭车过去就可以。这么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 “你不必跟我客气。” 客厅电话响了起来。沈若水比个手势走出去,班贝跟在她屁股后头,一边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办个手机,还学山顶洞人躲在洞里!” “是是,好好。”沈若水笑着打哈哈。班贝为这事一直在她耳边嘀咕,不投降都不行。 边笑边接起电话。“喂?”声音还带着笑意。 “什么事这么开心?”耳边传来江潮远温温的声音。 “是班贝啦!她又在嫌我冒充山顶洞人。” 班贝挥手舞爪,像演默剧似在一旁无声地哇哇叫,表示抗议。 江潮远轻笑。和沈若水在一起后,他就认识了她这个朋友,知道她们两个交情好。笑说:“都准备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汤玛靳会到机场接你。” “嗯。上机之前我会先打个电话。” “我想自己到机场接你的,但还有一些事情要准备,对不起。” “你别这么说。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了的。再说穆勒先生会去接我的不是吗?你别担心。” “我知道。”江潮远细语轻轻,突然顿一下,柔声说:“其实是我想早点看到你。” 内敛的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沈若水心一甜,对着墙点头说:“我很快就会见到你。” “那我等你。” “嗯。” 挂了电话,刚回头,班贝便对着她摇头,啧啧出声说:“呦,看你笑的,都开花了!” 沈若水有些不好意思,笑说:“你要是专门来取笑我的,还是早点回去。” “切!这要赶我走了?真没义气!” “好了,别闹了。” 班贝这才收起笑,正色说:“说真的,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变成老处女,没想到你不声不响就冒出个爱人!” 她顿一下,抱怨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居然跟那么有名的钢琴家认识,还有那么曲折的故事!你不知道,那次到我家,你带着江潮远出现时,我有多惊讶!” “那对心脏有多不好你知不知道?你也真不够意思,亏我一直担心你会变成老处女,帮你介绍这个、联络那个的,你居然都不告诉我,非得那样给我刺激!” “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地球到月球有三十八万四干多公里,距离那么遥迢,她一直那样遥望着、渴慕着,怎么会奢想到有一天能这样靠近,寄托予广漠长空的心事传了回音。 “好了,你不必道歉,我只是抱怨一下。我很高兴你没有变成老处女!”说到最后,开起了玩笑。 这些年,每次班贝又帮她介绍谁了、她不肯去时,班贝就搬出这句话,担心她真的变成老处女;像她母亲当年担心她那样,怕她没有伴,一个人孤寂到老。 “谢谢你,班贝。”她过去拉拉班贝的手臂。 “少这么肉麻!”班贝忙不迭甩开她的手,作势一副起鸡皮疙瘩的样子。“好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过来接你。” “真的不用了,班贝。” 班贝挥个手,一副没得商量的态度,往门口走去,说:“就这么说定,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送走了班贝,客厅电话忽然又响起来,沈若水一脸没预期,觉得奇怪似,看看电话,呆了一下才走过去。 刚喂了一声,立刻传出连明娟慌张、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气急败坏的声音。 “若水,怎么办?明彦他——” “明彦怎么了?” “明彦他——”才又开口,那边发生什么似,连明娟突然啊一声叫出来:“明彦!” 经过药房的时候,连明彦顿了一下,想了想,转身走了进去。天气这么好,喉咙竟没来由觉得涩跟酸,甚至还咳嗽,头重脚轻且发昏。大热天感冒着了凉,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买了包成药,又买了瓶矿泉水,在路旁就地吃了。包装上说十二小时吃一颗,看看时间才七点多,不过明天早上醒来刚好又吃一颗。 虽然吃了药,还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推开公寓大楼大门,走进电梯时他一边想干脆冲个澡,早点睡觉算了。电梯门开,连明彦走出去,漫不经心抬起头,猛不防一愣,赫然停住,站在电梯前。 他住处大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朝着电梯处张望。 看见他,女孩脸上立刻泛起笑,高兴地跑向他,说:“连大哥,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连明彦看着那女孩,脸上没笑,表情冷淡,显得生份。女孩两颊泛着红晕,语带欣喜说:“连大哥,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吴倩蓉,前两天才在黄阿姨家见过!” 连明彦点个头,表示招呼,客气但冷淡。“请问你有什么事?” 连明彦大概会直接不客气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吴倩蓉将手上拿的盒子双手捧着递给连明彦。“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想让连大哥尝尝。” “谢谢。但我没理由接受,而且我也不饿。”他也懒得问她为什么找到这里了。看来这里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干脆到饭店住算了,随时可以搬走。 “你可以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吃。”吴倩蓉锲而不舍。 连明彦不想纠缠,便伸手接过,说:“谢谢。但请不要再这么费心,我并不喜欢吃点心。”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点心。连大哥,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不必麻烦了。”连明彦一口回绝,正色说:“谢谢你的好意,但请你不要再这么做,不要再跑到我住的地方、在我住处前等我、给我送吃的送礼物等。” 吴倩蓉脸色微变,两颊血色充红,低着头,有点委屈说:“我知道我很烦人,给连大哥带来很多麻烦,但……我……连大哥,我知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很缠人,你觉得很困扰吧?” “你的确打扰到我了。”连明彦态度明确,不含一丝模糊暧昧。 吴倩蓉抬起头,眼眶盈泪,努力挣扎着不让它掉下来。 眼泪总是女孩最大的武器,但那个人从来没在他面前掉过泪,总只是笑,笑得跟像快哭出来一样。 “时间不早了,你最好赶快回去。”连明彦站着没动。他心里那条界线,一直很清楚分明。 吴倩蓉眼眶盈满水,怕一眨就会掉下似,努力睁着大眼睛,咬着唇,强抑住什么似,嘴唇轻轻地抖动着,有一种楚楚可怜。 “连大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很厌烦我?” 她听说过,连明彦总是拒绝别人介绍会面,所以透过她母亲的朋友介绍,在连明彦阿姨的聚会上看到连明彦本人时,她很高兴,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对众人的称赞,或者女孩表达的仰慕,连明彦总是表现得客气又礼貌,但那种礼貌,总带着一种社交性的距离。即使是面对他阿姨介绍的朋友,他也是那种态度,从不模棱两可,不让人会错意心存期待。 但她只是渴望接近他,想为他做点什么。她不求他对她好,她只希望能这样跟他说说话,那也错了吗?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她? “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连明彦暗叹一声,开始觉得头晕。 “连大哥,请你告诉我,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吗?”吴倩蓉固执追问。 吃下的感冒药还不见效,头似乎更晕了,连明彦吸口气,直接说:“吴小姐,你很好,很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没有意思交新朋友或跟任何人交往。”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吴倩蓉又追问。 “这是我的事。”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那一颗晶莹的泪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似,掉了下来。吴倩蓉也不伸手去擦拭,任由泪痕挂在脸腮。“连大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你不喜欢我哪点?我可以改!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让我在你身旁,这样看着你就好,我就很满足了。” 这样的一厢情愿。想想,他对她,心里的那个人,何尝不是这般的一厢情愿?所以他只能放手,纵然心里有那一点奢望,也只能埋在心底,放开手,远走他乡。 这不过是一颗痴慕的心,纵然他不能接受,何必伤害这样一股赤情,应该有更好的方式吧。连明彦又暗叹口气,口气温和起来,带点抱歉说:“你没有不好。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吴倩蓉脸色乍变,发白起来。她咬咬唇,勉强笑说:“你骗我的对吧,连大哥。我从来没有听黄阿姨提过,不可能的!你只是为了拒绝我,不想我缠着你,才这么说的对吧?”从连明彦的态度,其实可以感觉得到,但她不肯相信,不肯正视,他的心只为那一个特别的人敞开,只为那一个人温柔。 “我没有必要骗你。” “就算你有喜欢的人了也没关系。”小巧红润的唇被咬得渗出了血。 “我会等你的,等你回心转意喜欢上我。” “这又何必?不要浪费你自己的感情跟时间。”连明彦摇头,态度又生出那距离。“时间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我不要!”吴倩蓉扑到他身上。“连大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喜欢我!” “对不起。”连明彦拉开她的手,往后退开。“你早点回去吧。” 掉头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 这是第几杯酒了?喝得应该不算多,可怎么又觉得头重脚轻昏起来? 连明彦按着一侧的额际,放下杯子,闭上了眼。 这些年除了偶尔餐聚酒会时社交性的啜饮几口葡萄红酒,他并不常喝酒,当然更没有借酒浇愁的习惯。心里深处那个洞,喝酒也填不满,他常常只是让它痛着,告诉自己不要去想。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那女孩应该已经走了,他应该可以回去了吧?或者今晚干脆就不回去—— 手机铃铃响起,他伸手在口袋摸索了一会,才掏了出来。没了障碍阻隔,铃声更响。真吵。他从没想过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会这么吵。 “明彦!”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吵。 “是你啊。” “什么叫是你啊!我可是你老姐.你好歹也该尊敬我一下。” “有什么事?” “妈让我问问你好不好。你一直不接电话。”连明娟埋怨。 通话声音有些嘈杂,问说:“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在哪里?” “哪里?嗯,我想想……华尔兹吧。”头晕脑胀的,连明彦的反应显得迟缓。 “你喝酒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回不去。” 这家取了个很粉红店名的“华尔兹”,不像一般那种热闹喧哗的酒吧,只能算是半个酒吧,是一对学音乐的夫妇开的;有时权充那些私人音乐班发表学习成果小型演奏会的场地,所以来的多是熟门熟路的音乐班学生。白天通常供应些果汁或茶之类,晚上九点以后是大人时间,才供应酒类。 “怎么会回不去?又不是——”连明娟口气先是有些不以为然,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似,问说:“又有人去你门口等你了?” “嗯。”连明彦含糊应一声。 “怎么又来了!我看让爸妈跟阿姨说一声好了。” “不必了。她自然会回去。” “那你又要搬住处了?” 连明彦没出声。 “唉!怎么会这么麻烦!我看你干脆就投降,跟对方来往、遂了对方的意算了,省得麻烦。” 连明彦没答话,静了片刻,突然问:“明娟,你觉得我好吗?”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影响,语速缓慢。 “当然!你是我弟弟,当然好。” “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也觉得我好吗?” “当然!你长得帅又有才华,那么完美,当然好!” ”是吗?”连明彦动了动嘴角,竟似苦笑。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问?怪怪的。” “没什么。” 还说没有!都不像平常的他。 “你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有些迟钝——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有点头晕。” “你喝醉了?” “一点。” “怎么才一点,话都快说不清了!” 没有,他才喝了几杯,不应该醉得这么厉害。想想,他之前吃了感冒胶囊,不知道感冒药跟酒精有没有什么交互作用? 他趴在吧台上,丢下了手机。 “明彦!”连明娟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 过了一会,连明娟赶到华尔兹。连明彦仍趴在桌上,她推推他,叫说:“明彦,明彦,快起来!”硬将他托起来。 连明彦唔一声,挣扎了一会,才睁开眼。“是你啊……” “真是的,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喝这么多做什么!” 一个人扛不动,得找人帮忙。连明娟一手扶着弟弟,以防他跌下座位;一手打开手机,最先就想拨打给她妈妈,想想不妥,摇了摇头;找她爸的话,那她妈也会知道。男友碰巧又出差不在。真是——对了!她脑中一闪,快速拨了电话。 “若水,明彦他——”才刚开口,只觉得手一松,连明彦身体一歪,从椅子上捧下去。“明彦!”她惊叫起来。 “怎么了?”那头沈若水忙问。 “明彦他喝醉了!若水,你快来,我一个人扛不过来!”匆匆将地点告诉沈若水,丢下手机,蹲下去拉扯连明彦。 没有多久,沈若水便赶了过来,轻手轻脚,不引人注意。 “怎么喝醉了?”一身简便,连皮包都没有带。 “我也不知道。” 沈若水绕到连明彦身旁,并没有闻到很浓的酒味。她伸手推推连明彦,轻声唤他:“明彦,明彦。” 连明彦动一下,睁开眼,又闭了闭,再睁开眼,露出一丝恍惚的笑。 “明娟,你的脸怎么变奇怪了……” “什么变奇怪了!”连明娟拍拍弟弟,转头对好朋友说:“看他醉成什么样子,连你都认不出来。”又推推弟弟,说:“看清楚,那是若水。 沈若水,你记得吧?” 听到这名字,连明彦身体忽震了一下,好像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似,一直昏沉的神智那瞬间清醒了一下似,迟疑地伸出手碰触她的脸…… “沈……”刚碰到她的脸,手臂却便陡然落下,身体摇晃了晃。连明娟连忙稳住他,手忙脚乱。“真是的!” 沈若水也赶紧扶住他。 连明娟这才呼口气,放下重担似。“对不起啊,若水,这么晚了,还麻烦你。这家伙醉成这个样子,我想还是不要让我爸妈知道比较好,省得他们担心;我阿姨更是不能找的,守恒——嗯,我男友,又刚巧出差不在,能想到的只有你,只好麻烦你了。” “没关系,你不必跟我客气。不过,怎么回事?明彦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明彦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直就这样,有什么事也不对我说。” 连明彦身材高大修长,虽不是那种壮硕的体形,但连明娟与沈若水两人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连明彦搀扶出去。连明彦的车就停在路边,她摸索着钥匙好打开车门时,连明彦挣开沈若水的手,摇摇晃晃地、随时会摔倒下去似地走到马路上。 “明彦!”沈若水赶紧过去拉他,抓住他的手环搭在自己肩膀上,支撑着他,想将他拉回到路边。 “我没有醉……”连明彦喃喃的,语声含糊。 “你喝酒了。”沈若水语声轻轻。 “是啊……”连明彦又喃喃。“你为什……要来……为什……么要……要再出……出……在我……我面……” 最后那语句喃喃还含在他嘴里,后方突然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磨煞声,一辆车偏离了车道快速朝他们冲撞过来。 “小心!”连明娟大声惊叫。 沈若水本能地回头,只见一片刺眼的灯光,还没能来得及反应,猛不防被连明彦用力一拉,扑到他胸前,他双臂紧紧抱住她,将她紧紧环护在怀里;跟着,她感到一股闷声的撞力,伴着汽车尖锐划地的磨煞声响及连明娟的尖叫声,被包在防震袋里似震了一下,便飞摔到地上。 “明彦!若水!”连明娟不停尖叫,惊慌失措。 “我没……”沈若水挣扎一下,想说她没事,偏过头,却看到连明彦一身的血。“明彦……”她呻吟一声,还不是太清醒。怎么回事?明彦他…… “你……”连明彦望着她,回光似眼神清明。“没……事吧……沈若……水……我……”挣扎着想抬起手,似是想握住她,终是无力垂下,垂闭了眼。 “明彦!”沈若水脱口叫起来。 连明彦温热的血流到她脸上。 第四章 怎么每家医院的味道感觉都那么相似? 望着手术室门上方亮着的那“手术中”的灯光,沈若水越看越觉恍惚,忍不住这么想。当年她母亲过世时,她站在急诊室门外,也是这种感觉,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但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或味道,只是熟悉又令人伤痛。 “苦水……”到了医院,连明娟还是在哭,惊慌无措。 沈若水衣服沾了血,医护人员原以为她也受伤,检查后发现她几乎没受什么伤。连明娟松了口气,就只能哭,不知道该怎么办,倚赖着好朋友。 沈若水默默握住她的手。 走廊那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救护车车上,沈若水就让连明娟通知她父母;连明娟父母接到通知立刻赶到医院,她阿姨姨丈也赶来了。 “明彦呢?他有没有事?”一到医院,连母便连声追问儿子的情况。 “还在手术中。” “手术?为什么要手术?明彦他——” “别急,我去问问医护人员。”连父让连母先冷静。 “我去好了。”连母的情绪随时会失控似,姨丈让连父陪着,以防万一。 “怎么回事?明彦怎么会出事?”连母还是沉不住气,质问女儿。 “我也不知道。明彦喝醉了,那辆车就那样冲过来——”连明娟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似,简直一团混乱,语无伦次。 “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阿姨也追问,语气有些责怪。看到沈若水,转指着沈若水,说:“她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她?是不是因为她,害明彦受伤的?”恶声恶气,一劲责怪沈若水。 “明娟,你快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明彦怎么会被车撞了?是不是像你阿姨说的那样!”连母失去冷静,也责怪到沈若水身上。 “跟若水没关系。明彦喝醉了,走到马路去,她想拉住他,那辆车子就那样冲出来——” “要是这样,她怎么都没事!”虽然沈若水衣服上沾了血,但她站在那里好好没事似的,连母跟连明阿姨都怪在她身上。 事情简直一团乱,连明娟简直无法冷静地好好思考、有条理的说话,十分无力地替沈若水辩解说:“不是那样的!那个——因为——明彦只是想保护若水……” “我就知道!一定是她!都是因为她,才害得明彦受伤的!”阿姨愤恨地瞪着沈若水。 沈若水低着头,没有辩解。 “好了,都别再说了,先冷静下来,现在追问那些或责怪谁也于事无补、等医生出来再说。”连父拉住阿姨,出声平息。 “要不是为了护着她,明彦哪会受伤!你看她好好没事,明彦却——”阿姨极是不满,连母也不谅解,撇过头,不看沈若水。 姨丈回来,摇了摇头。明彦还在救治中,情况还不清楚,问不出所以然,要等到医生出来才知道。 连母跟阿姨心焦气躁,连父跟姨丈只好在一旁安抚,劝她们冷静。 一直等到大半夜,医生才从手术室出来。 “医生,我儿子没事吧?”连母立刻围了上去。其他人也跟上去。 医生看看众人,缓了片刻,才慢慢开口。 “明娟。” 听到叫唤,坐在病床边的连明娟抬起头,见沈若水走进来。 “明彦醒了吗?”沈若水轻声问。 连明娟摇头,也轻声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多休息一会?你昨天晚上都没睡。” 昨晚简直一团混乱。大家焦急守候了一夜,一直到天亮,连明娟爸妈跟阿姨他们才回去,让连明娟留下来看着。沈若水衣服上满是血,连明娟坚持让沈若水回去休息,沈若水回去冲个澡换了衣服,立刻又赶到医院来了。 “我没事。你回去睡一下,我来看着。” 好不容易,连明彦出了手术室移到单人病房。医生说他头部受伤,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观察几天。但情况稳定,大抵没事;更庆幸的是连明彦的手没事,没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沈若水这才稍稍放下心。 “不必担心,我打了个盹。我爸妈他们晚点会过来,我再回去。”连明娟说,摆个手表示没事。她稍顿一下,接着说:“对不起啊,若水,我妈跟阿姨她们有些激动,你别放在心上。” 躺在病床上的连明彦,身体手腿都缠了绷带,左腿还上了石膏。医生说连明彦很幸运,受到撞击时那肇事车辆已经紧急煞车减速,冲击力减低很多,虽然身上多处受伤,但除了左腿骨折断,其它伤都不算严重。尽管如此,连明彦最少也要躺在病床上几个月,好让断骨愈合修复。 “你阿姨说的也没错,明彦是为了保护我才出事,是我害了他——” “你别这么说。”连明娟止住她。“要不是明彦喝醉了,我找你出来,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还好,很幸运地,明彦的手没受伤,要不然她母亲跟阿姨真的会把一切都怪在沈若水头上,对沈若水更不谅解。 “还好明彦的手没受伤,要不然我……我……”是的,很幸运,连明彦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尤其是他的手……她一辈子会良心不安。 “老实说,我也很担心,要是明彦真的怎么样,或者手受伤了,我妈跟阿姨大概会疯掉。”连明娟打个寒颤,甩甩头。那情况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她停一下,想起什么似,说:“对不起哦,若水,害你没能搭上飞机,行程得延后。” “别担心那个。我不打算去了。” “怎么可以!又跟你无关,你其实不必——” “怎么会跟我无关。不管怎么说,明彦确实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可是……那江大哥怎么说?” “他明白,我跟他解释过了。” “江大哥一定会很失望的。” 沈若水弱弱地笑一下。 “唉!”连明娟叹口气,好似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你真留下来,我妈跟阿姨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何必!” 这个沈若水明白。但她不能就这样丢下明彦,去找江潮远,过自己快乐的日子。即使他母亲跟阿姨不高兴看到她,她也不能就这么走掉。 “明娟,你还是回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看着就好。” “不必了。我爸妈应该快来了,等他们来了,我再回去。不过,麻烦你先看着一下,我上个洗手间。” 单人病房洗手间就在病房内。连明娟起身到洗手间,沈若水就势坐在她坐的椅子上,看着明彦。 病床上的连明彦,那冷峻的轮廓线条立体分明像雕刻,阳刚中却带着一种俊美一股柔,只是眉宇间那隐微的纠结,像有什么心事化不开。 想想,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好好看过连明彦;原来明彦已经长成这样的男子,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孤傲的十七岁少年。 连明彦呓动一下,她以为他醒来,唤了他一声。“明彦……” 连明彦眼皮动一下,密密的眉睫闪着晨曦的光。慢慢地,竟睁开了眼。 “明彦……”沈若水俯身靠近。连明彦望着她,但眼神没有焦距,也不知是不是清醒了。 “明彦。”她又轻唤一声。 连明彦没反应,然后慢慢地,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是挣扎着想抬起,伸向她。 “怎么了?”连明娟从洗手间出来,连忙围了过去。“明彦醒了吗?” “恩。” “明彦。”连明娟叫了一声。 “沈……水……”连明彦喃喃地,费力地抬起手臂。 “你醒了。太好了!”沈若水很高兴。 “沈……”连明彦只是望着她,将手伸向她。 沈若水与连明娟对望了一下,伸出手,连明彦忽然用力一抓,令人不敢置信那突然的力量从何而来,紧紧地握住沈若水的手,而后又闭上了眼。 连明娟俯近。还以为明彦已经清醒,听他喃喃呓语,叫着沈若水的名字,闭着眼像似又昏沉不明。 “明彦?”她又叫一声。连明彦没反应,手却握着沈若水的手没放。 手被那样紧握着,沈若水无法动,也不敢动。 连明娟觉得奇怪,看看弟弟,又看了看好朋友,再看看那紧紧抓握住的手,,心中蓦地被什么揪住,霍然一惊,一个念头突地飞快闪过。她从来不曾那样想过的,想都没想过! “不会吧……”她震惊地抬头,半张着嘴喃喃地望着沈若水。 “明彦刚刚醒了一下,但好像又睡过去。他好像把我错认是你了。” 沈若水表情淡淡,微微笑了一下,动作轻轻地抽开被连明彦握住的手。 “若水……”连明娟还在余惊中,仍张着嘴。 “怎么了?看你那奇怪的表情。” 看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是真没察觉,还是装作没事、什么都不知道?连明娟紧盯着自己的好朋友,连她脸上的毛细孔都不放过似,睁大着眼,紧紧盯着。 突然觉得有点小小的生气,替自己的弟弟觉得不值;但同时又能体谅自己好朋友的为难。她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 “唉!”连明娟叹了口气。可怜的明彦…… “你在做什么!”门口冷不防传来连母的声音。 连明娟吓一跳,反射地扭头看去。她母亲跟阿姨一前一后走进病房。 “妈,你来了。阿姨。”不安地看看她母亲跟阿姨,偷偷瞥瞥沈若水。 一看到沈若水,阿姨便很不满,声音尖锐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宁静的病房像要被那尖锐声划开似,让人感到烦躁,极不舒服。连母微微皱眉,止住了阿姨。 阿姨不满地瞪瞪沈若水,撇开脸不再理她。 连母走过去;沈若水赶紧退到一旁。连母冷淡地看她一眼,弯身采视仍在昏睡中的连明彦,一边问:“明彦有醒过来吗?”是问连明娟的。 “呃……”连明娟下意识看看沈若水,有点迟疑,说:“明彦刚刚好像有醒过来一会……” “什么叫好像?”连母又皱眉。 “嗯,明彦刚刚有睁开眼,我以为他醒了,但叫他他却没反应,立刻又昏睡过去。” 有说跟没说差不多,连母很不满意,但连明彦的呼吸沉稳,面容也安详,情况看起来很稳定,连母才放下心。说:“好了,这里我跟你阿姨会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那我也先离开了。”沈若水说着,停了一下,对连母鞠个躬,道歉说:“对不起,伯母,都是因为我,明彦才会——” “够了。”连母打断她,不想继续听下去。 沈若水又鞠个躬,才转身走出去。 “等等——”连母忽然叫住她。从进病房以后,第一次正眼对着她,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妈,你怎么——”连明娟一惊,刚开口,被她母亲一瞪,把话缩了回去。 沈若水微动一下,眼神有些波动,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不要走!不要走!为什么不回头?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不要走!他张着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拼命地叫着—— “沈……水……” 病床上,连明彦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叫某个人的名字。 连明娟听到,表情微微一动,有点心虚似,颅了她爸妈一眼。 连母赶紧走到床边,一边说:“明彦渴了吗?想喝水?明娟,快倒杯水。” “妈,明彦只是发梦话,他还睡着呢。” “是啊。”连父说:“顺娟,你别紧张,明彦好好睡着。” 仔细一看,明彦闭着眼,呼吸平稳,果然是好好睡着。连母这才放心,就势坐在病床旁。 “爸、妈,”连明娟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明彦就可以,等会守恒就会过来,不必担心。”她爸妈工作繁忙,为了明彦,每天这样两头跑,也不轻松。相较之外,她显得最无事忙。 “我再待一会。”连母说。 “妈,你不必担心。医生都说了,明彦恢复得很快,情况良好,脑部也没受伤,就只等腿部的骨头愈合,大致上没事了。” “明娟说得没错。顺娟,你不必太担心了。”连父比较乐观。 连母这才起身,想起什么似,问:“对了,请特别看护的事,怎么样了?” “我请医院帮忙介绍,跟一位男看护谈过,对方受过正式医护的训练,很专业,明天就会开始到医院照顾明彦。” “这下你更可放心了,妈。”连明娟说。因为明彦伤在腿部,起卧行动都不方便,即使大致上没大碍,她母亲仍坚持请受过专业训练的看护照顾明彦。这一点,连明娟也赞成。明彦好歹是个大男人,许多方面不方便,需要一个受过训练又较强壮的男性看护帮忙照料。 “那就好。明娟,那我就跟你爸先回去了。你好好看着,别让闲杂人等来打扰明彦。”连母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带有警告意味似看着女儿。 “什么闲杂人等,人家若水又不——”连明娟嘟了嘟嘴,遇上她母亲的瞪眼,把话缩回去。说:“知道了。倒是,妈,你能不能跟阿姨说说,请阿姨别再让她那些学生或朋友的或朋友朋友的女儿什么的花费时间来探望明彦了,我看明彦好像觉得有点烦。” 连母又瞪瞪女儿。连明娟缩缩脑袋,说:“你也知道明彦的个性,我在这里他都觉得烦了,更何况是那些不相干的人。” “什么叫不相干的人?人家是好意,你懂不懂?” “我懂啊,可是明彦消受不起。” “好了,明娟,你少说两句。”连父插嘴,消弥火花。 连父连母离开后,连明娟坐到病床旁,对着睡着的弟弟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可是挨着被妈臭骂的风险。你可欠我一次,知道不?” 哪知连明彦下防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啊!”连明娟吓一跳,拍拍胸口说:“你醒了!怎么不先出个声,吓了我一跳。” “难怪我一直听到有什么声音,聒噪个不停,原来是你,吵死人了。”连明彦挣扎一下,试图坐起来。 “你别乱动!”连明娟连忙制止他。调整好病床的高度,又帮忙扶动他,让他可以比较舒服地半躺着。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都没事情可做?” “这什么话!”这老弟谢都没谢一声,出口就教人气结,连明娟忍不住抱怨:“我这么辛苦照顾你,作牛作马的,为你担忧为你焦急,你不谢一声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对待你亲姐姐,你还有没有良心!” “好吧,谢谢你。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怎么行!”连明娟摇头。拉近椅子,看着弟弟。 即使是对她这个姐姐,明彦也一直是这种冷淡的距离。从他醒来后,都没问过沈若水;看到自己折断了骨头、上了石膏的腿,也只是简单问了情况,情绪一直十分克制。 “干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如果不是那一日在他昏迷中时窥知了他的心事,她真不知道这个弟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明娟摇摇头,站起身。“你要不要点什么,我去帮你买。” “不必了。”连明彦摇头。 突然就那么沉默下来。默默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对着空气忽然开口:“她没事吧?” 既没说名字,也没提是什么事,但连明娟一听就明白。 “明彦,你……”想问又不敢太直接。连明娟在心里叹口气,说:“她没事,很好,你不必担心——”顿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她很快就要跟江大哥结婚了……” 连明彦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看着他的沉默,连明娟在心里又暗暗叹气。 “明彦……”迟疑着,想问,又不知怎么开口。 连明彦抬头看她,眼神没有暖度,娃得遥远充满距离。连明娟把话缩回去,终究没有问出口,转而说:“你想不想见见她?”没说是谁。 她根本就不必说是谁。连明彦冷淡说:“你不必多事。”又将脸朝向窗外,所有的心事与情绪都掩在那不让人探看的眸底深处。 连明娟暗暗又叹口气。 “你是谁?”病房门口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疑惑的声音。 连明彦下意识地皱眉。连明娟看看弟弟,听出了那是谁。这个叫吴倩蓉的女孩跟她阿姨、或自己已来探望过明彦两三回,很有毅力,但看得出来明彦很不耐烦。她看他闭上眼睛,将脸朝向窗面。 她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吴倩蓉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一旁的女子,说:“你是连大哥的乐迷吧?怎么知道连大哥的病房的?连大哥需要静养,谢绝一切采访——” “若水!”看清那女子,连明娟喊了出来。 吴倩蓉有些愕然,追进去。“连姐,你认识她吗?” 连姐、连姐!这个女孩未免太自来熟。连明娟没理吴倩蓉,伸手拉住沈若水,将她拉了进去。 病房里,本来已闭上眼的连明彦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叫声,正朝门口看去。看到沈若水时,一刹间——就只那么一刹间,冷淡遥迢的眼神闪了一丝光采,立刻就敛去。因为留了心:连明娟将明彦那非常隐微的变化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暗暗叹息。 “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说着突然停住,颅看明彦一眼。 “嗯,我不打算去了。”沈若水一语带过,走到病床旁。虽然连母很不客气地说了那些话,挣扎了几天,她还是硬着头皮过来了。 连明彦望着她,眼里的光辉忽明忽灭忽暗忽灿。 “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她坐在床旁,对明彦微微一笑。 那气氛有一种难喻的交融;插不进去似。吴倩蓉看得又惊又疑惑,急急过去,硬是搅乱了那宁谧的气流。 “连大哥,你今天精神很好,太好了。”极力保持轻快。“我做了一些点心,你尝尝。不太甜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谢谢。”连明彦礼貌道谢,却没动。 “把东西给我吧。”连明娟从吴倩蓉手里拿过点心,放进床旁小柜里,对沈若水说:“若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能不能帮我看着?” “你放心,连姐,有我在。”沈若水还来不及回答,吴倩蓉便抢着说。 连明娟顺手拉开她往外出去,一边说:“你跟我一起去吧。” 吴倩蓉不依,挣动着。“你干么拉我出去?连姐,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我朋友。跟你没关系。”硬是将吴倩蓉拉了出去。 “连姐!”吴倩蓉嘟嚷不满。 到了医院大厅,连明娟才放开吴倩蓉,说:“听我的劝,我是为你好,你不要再浪费心思时间在明彦身上了。” 其实连明娟自己个性算活泼明朗,并不讨厌积极又主动的吴倩蓉,但这世界并不是一加一就一定等于二,付出也不一定就会有回报,更不是一劲地对对方好,对方就愿意敞开心胸有所回应。 “为什么?我哪一点不好?” “你没有不好。只是……” 只是……唉!这世界要是能一加一都等于二就好了。 窗外阳光很好,金光灿烂,静静地照进窗内,悄悄爬上各个角落,那样悄悄,无声又安静,病房内显得更加的宁谧。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开口,直到窗外不知打哪来的雀鸟拍翅飞过,才惊醒了什么似。沈若水轻声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伤了。”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喝醉了。” 医生说他体内的酒精浓度并不高。沈若水摇了摇头,又说:“谢谢你。幸好你的手没受伤,要不然我——”微微哽住,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连明彦动了一下,眼神犹豫,挣扎着,迟疑了一下,将手抽出来。 “我很好,没事,你不必担心。” “明彦……” “其实你没有必要来的。”明娟说,她就要跟江潮远结婚了,他终于也该死心、放开手了吧? “我不放心。”许多年不见,明彦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她应该觉得生份才对,但奇怪那感觉却彷如还似昨日。 “我这么大一个人了,没什么好不放心。” “是啊……”沈若水看着他,想起当年,不禁笑起来。“当年你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饭店的庆功宴上,你恼我说你小,硬喝了好几杯鸡尾酒……”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那时她总是笑得跟哭一样,总是遥遥望着那个人,却不知道在她身后,他总是那样看着她……啊!那当年…… “所以,”他放低了声。就这样放开吧。“你看,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这点伤而已,不会有事的。”他希望她快乐,只能放手。 “明娟说,医生说你的恢复情况良好,腿骨愈合的情况也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很抱歉。都没能为你做点什么。” 阳光轻移,或许是角度的关系,光束像刀般从他们当中划过,将他们各划进不同的阴暗里。 “你别这么说,你来看我,我就很感谢了。”连明彦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变得生疏客气起来。 “明彦,我——” “我没事了。”他打断她。“腿伤很快就会好,所以你不必担心。你走吧,他在等你吧。”她来看他,这样就够了。 “明彦……” “你走吧。”他低下眼,不再去看她。 等到她出去、关上门后,他双手抱住头,慢慢地低下,无声呐喊着。 人的心不会那么容易就坏掉,但人的心可以禁得起多少伤?秦时风、唐时雨,他终究不在她沉吟的诗词与梦境底。 “你们在外面做什么——”门外忽传出他阿姨的声音,跟着一顿,提高了声音,带点愠怒。“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话声一落,病房门打开,连母跟阿姨、连明娟与吴倩蓉都站在门外。 阿姨脸带怒色瞪着沈若水。 “伯母,对不起,我只是来探视明彦。”沈若水微微弯身道歉。连母很冷淡,敷衍地点个头。阿姨生气地说:“你来做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来了,不要跟个小偷似,偷偷摸摸地趁我们不在时来打扰明彦!明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许闲杂人等骚扰明——” “阿姨,是我请她过来的。”不等阿姨说完,连明彦便沉声制止。 “明彦,你!她害得你还不够!你怎么——”阿姨气急败坏。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过来,给大家带来不便。我先告辞了。” 沈若水又微微鞠躬道歉。 “等等,沈若水——”连明彦出声唤她名字,顿了一下,一下子怔住似,但很快又说:“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你不必担心了。” 沈若水微微点了头。明彦的眼神仿佛有一种诀别,她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但也只能这样了。她掉头走出去,隐约感到一种别离,就那么离开了。 第五章 关于他跟她之间,即使醉眼朦胧,即使心识混沌,即使决定就这么让它过去,他总还记得某个片段、某个瞬间、某个与她交会的叉点。 总是那样。关于他跟她之间,也只能存在过那零碎的片段,像她从前读念过的诗,所有的心事,说与不能说、诉与不能诉,到最后都只剩下一个断句。 “别再喝了,明彦。”“化尔滋”酒保兼老板把‘曼哈顿’顺着台面移递到连明彦面前时,劝着他别再喝酒了。 虽然跟连明彦不能说是熟,但老板夫妇都是学音乐的,这些年来连明彦每次回来都会到店里,多少算认识。 “哪有人像你这样做生意的。卖酒的老板却劝人不要喝酒。” 连明彦笑一下,并没有马上拿起酒,只是看着。 “酒是要高兴快乐心情好时才好喝的。”老板看着他,语带点哲学。 连明彦又笑一下。“我知道。” “你已经喝了两杯了。”来的客人多兴致很好喝第一杯酒,然后因为情绪好再续一杯。就这样。上次他喝了过三杯,虽然是纯酒兑了许多水,并不是调酒,但他竟醉成那样,还出事不,后来才知道他喝酒前吃了感冒成药。 “我知道。”连明彦再笑一下。 “那就好。”老板点个头,并没有窥探什么的意思。连明彦眼神清明,丝毫没有酒醉的混沌。以他对连明彦不多的认识,连明彦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酒不是问题,问题是那要喝了过第二杯酒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连明彦看着盛在晶莹杯子里的酒液,也不碰,只是看着,又笑了笑,说:“有人以为鸡尾酒跟果汁差不多。” 老板微微一笑。“这也难怪。本来调制鸡尾酒时就会加许多甜酒,有的还加了果汁。” “是吗?”连明彦转了转酒杯,虽说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不是在询问,而像是未尽的意思。 “就算是跟果汁差不多,喝多了还是会醉的。”终于老板挑明。 “不会的。”连明彦摇头,像是在说他不会醉,也像是在说他不会让自己醉。他趴在吧台上,望着那杯还没动过的‘罗哈顿’,手指沿着杯口轻轻打转划着圈,喃喃问:“老板,你觉得这酒有没有心?” “你说呢?”老板反问。 连明彦抬起身。“应该是没有的吧。” 但酒若无心,不会醉人。或者,酒无心,人有心,所以酒不会醉人,人会自醉……但会醉的原因,或还是因为,酒中虽无心,但杯中有往事…… 他又趴在吧台上,视线几乎与杯缘平行,手轻抚着那杯酒,由指间望着杯中那酒心。 “明彦!”门口那边,连明娟气急败坏地走进来。 “是你啊。”连明彦抬头随便望一眼。 “当然是我!”连明娟用力推推他。“你又喝醉了?真是的!你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腿总算好了,也不去做复健,又不练琴,成天就喝酒。你知不知道爸妈有多担心?” “我没有醉。” “那些酒醉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 连明彦嗤一声,像在笑。连明娟一把抢走他手上的酒,杯里的酒溅了出来,不巧多溅在连明彦手上。 “别再喝了!再这样喝下去,你打算变成废人啊!” 连明彦舔舔手,舔掉手上的酒液,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无所谓。这手早就废了。” “你的手没事!医生不是说了,你只是腿受了伤,你的手没事的。” “那么,为什么——”连明彦脱口大声叫出来,随即顿住,甩了甩头。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去。 “明彦!”连明娟追出去。 但明彦人高腿长,走得很急,简直横冲直撞,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哎!”她气急地发泄一声。过了一会,拿出手机,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来,才抿抿嘴,按了按手机。 “爸,我是明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门铃响的时候,沈若水刚好准备出门。她以为是班贝,一边开门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手上的资料,低着头说:“不好意思啊,班贝,让你特地过——”不经意抬眼,看清来人,愣了一下。“明娟?你怎么……” “跟我来!”连明娟劈头就拉着她往外走。 “明娟!等等!那个——我还有……你要带我去哪里?”冷不防被连明娟拉出去,沈若水一时反应不及,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来就是!”连明娟拉着她往路边走去,抿着嘴,有点赌气似,一直将她拉上车。 车上了主干道,往城外开去。沈若水不禁苦笑,说:“明娟,你总得让我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吧?我必须把这些稿件送到班贝那里,她在等着。” “这四个月你连电话都不打一通,你就让我知道你在哪了吗?”连明娟的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沈若水沉默下来。 “或许你以为无所谓,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连我这个朋友也不告知,也不打算跟我联络了?” “明娟……” “不是吗?我们认识这么久,但不管你有什么事,你都不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明娟。”沈若水急急解释,不希望自己的无意伤害到这个朋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又连累到你……” “因为我妈?” “毕竟因为我才出了那些事。”并没有正面回答。 车厢里静默片刻,然后连明娟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去找江大哥了。” 沈若水摇摇头,车厢里又静默下来。 她无法放下心,心安理得地去找江潮远。江潮远也明白。半年的时间不算太长吧?等江潮远欧洲巡演回来,只能那样。她只能等待。 “明彦他……还好吧?”等明彦康复,等他没事了,一切如常。 连明娟抿抿嘴,不说话。 “明彦还好吧?他没事了吧?”沈若水又问。 连明娟还是没说话,望着眼前的柏油路。道路似乎无尽地往前延展,一直到天际那边。 车子终于停在一处近海的屋子前。房子离海边有段小距离,但从屋里可以看到一整片辽阔的海;单层的建筑,厨卫俱全;黑自风格,很现代化的设备与装潢。 “这一带住了许多从事音乐艺术工作的人。这里靠海,离城市不远,交通又方便:但环境幽静,近两年许多音乐家跟艺术工作者看上了这里,相继移居到这里来。我爸妈也跟着凑热闹,前一阵子买下了这间房子。” 屋里三间房,主卧室跟客房,另一间装了隔音设备,里头有架钢琴,另一边摆了椅子和架放乐谱的架子。 “这间是我们练习用的琴室。”连明娟忽然压低声音,将沈若水拉到一旁,掩蔽在门窗后。 琴室跟另外两间房设计上稍有不一样,房门上方镂空装了强化透明玻璃;房间则面向海那方,一整片玻璃窗,望出去一大片宽阔的长天连接着不远处的海。 房门半掩着。沈若水这时才注意到屋里传出的断续的、像在呜咽的琴声;里头有个人影,背对着门,面对着窗外的海天,肩上架着琴,一手拿着琴弓,却像在锯木材一样,发出极为碍耳的声音。 “明……”她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 她看他丢下琴,看着自己的手。那手竟像是在抖;他看着看着,忽然生气地捶打自己的手。 明彦……怎么会这样? 连明彦没注意到屋里有人。他双手抱着头,突然叫喊起来:“为什么?” 沈若水震一下,默默退开。一直退到屋子外,她才开口问:“怎么回事?明彦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明娟显得很冷静,说:“这个情况是必然的。难怪会如此,都快四个月了,明彦疏于练习太久。”她停一下,又说:“这种情况也不算是不平常的,音乐这回事,停一天就要倒退三天。我们学音乐的,为了保持水准,每天至少要练习好几个小时。明彦停了这几个月,情况自然很不顺。 只不过,明彦心高气傲,受不了,有点自暴自弃。要不是那场车祸—— 啊,若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若水没有表示什么,似乎有点迟疑,转眼望了房子一眼,才问道:“明彦的手……” “明彦的手没事。” “可是?” 连明娟摆个手,说:“医生说他的手没问题,外伤也都好了,没有后遗症,可能是心理症结。他腿伤早好了,医生建议他回医院做复健,但他既不去医院复健,也不练琴,光只是喝酒,甚至喝醉酒,自暴自弃的,完全变了个人似。阿姨担心他,特地联络了一些音乐界的人,安排明彦演奏会的事,但明彦根本没出现。我阿姨难堪极了。明彦以前遇到这种事,再不情愿,也不会这么无礼。” “怎么会……” “明彦根本不听任何人劝阻,再这样下去,他的演奏生涯可能会结束。我想他自己也明白。他躲到这里来,我还是无意中才知道的。你看他这样,比个三流的小提琴手还糟糕……”连明娟说着,哽咽起来。“若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彦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娟……” “若水,明彦他需要你——”明娟这话太突然,沈若水一怔,随即沉默。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彦的心,但明娟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我不是常跟你说,明彦是我弟弟,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明娟说着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明彦心里一直——”她停住,握住沈若水的手,直直看着她。“对不起,若水,我知道我不应该提出这个要求,拜托你这种事,但我怕明彦他……帮帮我,若水,他需要你!”哭了起来。 “明娟……”沈若水有些为难。 “你也看到了,再这样下去,明彦的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可是,我能做什么?……” 她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明彦,但她又能做什么?只是,这是她的责任吧?不,她对明彦有亏欠,但那又能用怎样的方式偿还? 她不禁暗暗叹口气。世上许多事,是没有答案的,根本就没有解答,所以才会有那许多的纠结、不清的缠乱,无数的牵扯不开。 黑暗中有许多回音,有些被听到了,有些也只能在黑暗中空回荡。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能上达天听的。神啊,哪颤得到尘世中的人们这些那些、那林林总总的所有的心情。 他们只能祈求又祈求——像当年她那样,祈求又祈求。但也许,黑暗中从不会有回应。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彦的心,但啊…… 很多年前,仿佛也有过这般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在他身旁,他喝着他的酒,她劝他不要喝那么多的酒。说他小。 “是你啊……”沈若水……这个名字印在心上无数次,想将它剔除,痕迹却变得越深。 “不要再喝了。明彦。”沈若水坐在他身边,双手放在吧台上,垂着眼。 连明彦嘴角微微一动,也不知是不是笑,修长的手指沿着酒杯口无意义地画着圈。 “明娟让你来的?”她来做什么呢?他们都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少年了。她不会再说他小,他也不会有那样的挑衅。 今晚他都还没喝过酒。这杯酒已经放在那里快半个钟头了,他就只是那样看着。杯中有太多往事,他不该去忆想,她偏却走到他面前,他回避不过去,往事上心头,也就这般跟往事并肩坐着。 老板过来,也不问什么,给了她一杯水,就丢下他们。 杯中的水跟酒一样清澈透明。沈若水伸手触碰水杯,像他一样,手指沿着杯口轻轻画着。 “记得很多年前,我高中的时候吧,也像这样跟你在酒吧喝酒过。” 她微微一笑。“那时我还喝醉了。我其实一直没有喜欢喝酒过,到现在也不喜欢,很少喝。你要是请我喝酒,我大概也不会想喝。” “不喝酒,来酒吧做什么?” “没有人规定到酒吧一定要喝酒吧?” “你的道理总是特别多。” “是啊,你那时大概不服气。” 连明彦嘴角又轻轻动了动。“你不会是特地来回忆往事的吧?” “这种东西好喝吗?”她没有回答,伸出手将那杯酒移到自己面前,不经意划触过他的手。 连明彦微微顿一下,望着她,蓦然别开头,低低说:“你到底来做什么?”像醉了,又似清醒,一直压抑着的,心中那隐约的渴求。 沈若水呆了一下,才想起似。“你的腿好了吗?”并不提他的手跟练习的事。 “没事了。”他深深吸口气。 “医生建议你回医院做复健,对你的腿有帮助。” 连明彦轻哼一声。“果然是明娟要你来的。” 沈若水没有急着否认或解释什么,端起那酒看了看,喝了一口。 “好苦。”不禁蹙了蹙眉。“奇怪,我记得以前喝的那感觉,跟果汁差不多的。”感觉会骗人吗?还是回忆总会有落差? 她又喝了一日,还是觉得苦。 “你别喝了。”连明彦有些粗暴地抢过她手上的酒,就她喝剩的,仰起头一口喝光。“我知道明娟让你来劝我的。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看着办,你不必担心,我很好,没事。” 沈若水沉默了一会,望着杯中的水,低声说:“我想,你大概嫌我多事。老实说,明彦,我一直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从以前你身上就有那种气势,明明比我小,却像个大人似,”她顿一下,微微笑起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在你面前,总觉得自己很笨拙。很好笑吧?” 连明彦怔一下,不禁望着她。她是那样想的吗?她一直都是那样看他的吗? “我……”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吧?”她又笑。“还好,从你十多岁我就认识你,要不然我可能更不知该说什么,更加不知所措。” 太狡猾了。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撇开脸,不去看她,望着吧台上残留的一些水渍。 “明彦——” “别再说了!”他低吼。她难道都不知道吗?他的心、他的感受…… “明彦……”沈若水默然了一会。“对不起……明彦……对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连明彦握着拳,吼叫出来。 引起许多目光。老板望了他们一眼,却没表示什么,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连明彦抱着头,整个脸几乎埋在臂弯里,不愿正视什么似。 “明彦……”她还记得当年她在灯下译稿那个夜,看到他出现在电视上,那一点落寞寂寥的神情。“告诉我,明彦,你希望我怎么做?” 连明彦慢慢抬起头,表情有些空洞,眼底的感情藏得深。“你在同情我吗?” “那当时你一直是在同情我吗?”她反问。 他曾经为她做过许多,她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她从未对他说过对他的感激,也没必要多说,虽然很多事不说,他们都不会懂得。但许多感情,无法说太多,说得太多,又能如何,不如不去懂得。 他望着她,有点怔,眼底浮现一丝当年那落寞寂寥:“沈若水……” 他轻唤她的名字,那么轻,有点低回。 “明彦,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要怎么做……”那是她认识的少年连明彦了。她心隐隐有一点痛,因为无法去面对。 “在我身旁……待在我身边……至少……一下就好……即使只是片刻……”明彦低低地说,更像呢喃。他将额头轻轻搁放在她肩膀上,像是非常累的样子。 他知道他应该放手的,不该有太多的奢求。但即使是片刻也好,就这样待在他身旁。他知道她无法回头看他,上天不会听到他的祈求,那么,就这片刻……这片刻,让他这样靠着她,让她这样待在他身旁…… 第六章 “不敢入诗的来人梦,梦是一条丝,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 “你在看什么?”午前十时的风暖暖的,她从阳光下朝他走近。看到他手上的书,脸上浮起笑。 “没什么。”她当年常看的诗,他看她拿它挡过雨。 “诗集啊……”她凑近他看了一眼,怔了一下,喃喃起来。 “沈若水。”他轻声唤她。 她猛醒似,啊了一声。“啊,对不起。”居然出神了。遮掩什么似,按按额头,笑说:“明彦,我都不知道你喜欢读诗。” “谈不上喜欢。”连明彦微微一笑。“刚好看到,就顺手翻了翻。你呢?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常读这些。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吧?” “那都过去了。我已经很多年不读诗了。”沈若水不好意思似,又笑了笑。“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连明彦点点头,站起来。这两个星期来,每天早上差不多这个时候,她就会过来,陪他到医院复健,然后他似通常会一起买些东西回来做午餐,他在一旁帮忙。饭后,休息片刻,她会陪着他练琴;往往,她一言也不发,只是待在他身旁看着他。练完琴,他们总是一起出去散步,漫步到海边,听着沙沙的海浪声,看着将尽不尽、要落不落的西阳。然后,他会陪着她走到车站,陪她等着车,看着她搭车离开。日复一日,幸福得令他希望时光就这样停止。 “走吧。”她不知道的是,每天他一直这样地等待着她。 “你觉得好点了吗?”沈若水问。 “嗯,医生说再做一个月的复健就可以。其实真的没事,医生也说了,我的腿愈合的情况很好,做复健只是让良好的情况更良好。” “那就乖乖听医生的话吧。” 连明彦又笑。他哪需要什么医生,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不应该再奢求什么了,这片刻,能有这片刻就足够了。 “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将袋子放上车后,沈若水侧头问,有点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下,但不知道准备什么才好。” “什么都好。”看她那有点伤脑筋的模样,他觉得心头暖暖的。这感觉这么日常,有时他不禁会有种错觉,仿佛可以这么地久天长下去。 “什么都好啊……”这才是难。沈若水想想,说:“那今天就吃简单一点,炒个饭好了。” “好啊。”连明彦一副无所谓,声音轻快,很高兴的样子。 沈若水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手艺实在不怎样,做来做去总是那些,你大概吃不惯。要不然,今天我们到餐厅吃好了。” “不用了,我们吃炒饭就好,我喜欢吃炒饭。”她不会知道,每天从医院回来,看着她有点手忙脚乱的忙碌,他在一旁帮忙,对他来说,是多幸福的时光。 “那好吧。”沈若水对他笑了笑。 公路平坦,车子在宽阔的公路上飞奔,平稳得好似没了速度一样。即使是在车子里,仿佛也可以闻到海的味道。 复健的情况跟平时一样。他的腿其实早已经好了,但医生小心谨慎,务使他的腿可以恢复到最良好的状态。因为行步早就无碍,所以每次到医院都是由物理治疗师辅助做些物理治疗。 沈若水总是在一旁耐心等候,有时她不注意时他会看着她,她的身影在光影中有一种奇异的永恒感觉。 “明彦。”结束后,沈若水迎上前,拿出袋子里的水跟毛巾递给他。 “谢谢。”连明彦很自然地接过。 “中午真的就打算吃炒饭吗?”沈若水问。 连明彦笑起来。“嗯。不是说好了?” “可是……” “别再可是了,今天就吃炒饭。”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想笑。 任何一点细微的琐事都让他觉得心情好,禁不住就想笑。 两人并肩往外走。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袋子,看她下意识习惯性地往旁走远拉开了一点距离,伸手将她拉到他身旁。 她怔一下,愣望着他,然后才醒了似,讷讷说:“对不起……” 他知道,她那是下意识的习惯,与人隔出距离。但是,她对他依然还有那种习惯? 他缓缓说道:“以前你也是这样。” “对不起,我那是习惯。”好像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往事浮现,沈若水无声笑了笑。“我记得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让你觉得气恼,说你身上没有瘟疫。想想,你从以前就有点霸气。”顿一下,朝他身上更靠近了些,手臂微微碰触着。“嗯,像这样靠这么近,还真有点不习惯,好像黏在了一起似。” 连明彦侧脸看着她。沈若水对他一笑,说:“你看,靠得这么近,你也有点不习惯,对吧?” “不……”这些年,他习惯性地跟人有着距离,但她不一样。 “你还可以再靠近一点。” “你在学广告说词啊。”有个女性保养品的广告,女明星巧笑倩兮,对着镜头微笑说:“你在看我吗?你可以再靠近一点”。沈若水说着,不禁又笑起来。 “是啊。”连明彦看着她,眼底深处柔了起来。她现在笑得多好,不像从前那笑总是那么苦涩。“沈……若水……”不由得轻声唤她。她应该是快乐的吧? “嗯?”她扬起脸,眼神带着询问。 “你觉得快乐吗?” 沈若水怔了一下,停下脚步。 “连先生!”还不及说什么,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住他们。 两人转身回头。年轻护士有点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稍低着头,微红脸说:“对不起,这么冒昧!但我很喜欢你的演奏,是你的乐迷。能不能……呃,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怯怯地递出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当然。”连明彦显得很客气,接过笔跟笔记本,柔声问:“请问你贵姓大名?” 年轻护士惊喜地抬头,高兴地笑起来,说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连声道谢后才走开,还回头对他们挥挥手说再见。 “怎么了?”这期间,沈若水一直默默看着他,他转身对着她。 “没什么。”她摇头一笑。“我只是想起当年的你。”当年那个连明彦,少年心性,心高又气傲,很有种逼人的气势。眼前的连明彦,虽然那个气势依然,却柔和了许多。 那个话题就那样岔开。连明彦没再追问,两人并肩走出去。外头阳光正烈,白花光猛,感觉闹哄哄的。两人一起,买了葱,买了蛋,买了虾。 “这样够了。”连明彦看看手上的东西。 “还有红萝卜跟青豆。”沈若水坚持。炒虾仁蛋炒饭的话,没有红萝卜跟青豆,她总觉得少了什么。 “这样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的。” “要是吃不完呢?” “不会的。” 连明彦微微倾头看着她。沈若水抬眼问:“怎么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固执。”他笑。他不曾看过她这一面,但两人这样一起买菜,小小争辩,这样的日常,都充满生趣、平静的喜悦。 生活哪有什么轰轰烈烈,他只要这种日常温心快乐的感觉。 沈若水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家庭主妇大概也就这样,想着不禁也笑了。 结果都听她的。连明彦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她有点不放心。 “明彦,你的手……”演奏家的手需要保护的。 “我的手没那么脆弱,别担心。”他朝她又笑,要她宽心。 回到海边,他如常在一旁帮忙,两人一起切切洗洗。窗外阳光白花,屋内水声哗哗,真的是日常,却又像梦一般…… 炒饭上了桌,两人面对面坐着。她给他一根汤匙,指指他面前的炒饭。“试试看。” 连明彦舀了一口。“嗯,好吃!”猛点了点头。 “真的?” “真的。你也试试。”顺手就舀了一口送到她嘴里。 沈若水也没意识到那么多,张嘴就吃了,反而连明彦心一动,突然意识到那是他用的汤匙,她那不提防的表情…… “好像还可以。味道会不会太淡了?” 他微微一震,回过神,说:“不会。很好吃。”心底温温的,她对他并不提防。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旁的大汤匙,盛了一碗炒饭给她。“喏。要不要喝点水?”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谢谢。”沈若水也没客气,自顾自地吃了几口,想起什么似说:“你别勉强,吃不完的话,我带回去。” “不,好吃。留着给我,我晚上吃。我喜欢吃,只要是你做的都好吃,我都喜欢。” 他说得正经,神色也认真,沈若水忍不住笑,说:“明彦,原来你也会这样的甜言蜜语。”她从没见过连明彦这一面。 连明彦摇摇头。“我是说真的。” “好吧、好吧,不是说煮饭的人最大,这就当是对我劳苦功高的奖励。”沈若水仍是笑,没注意到那注视她的眼神那眸底深处掩抑的波荡。 啊,这样就好了……这一刻的幸福本不是他所能得的,他不应该再奢求了…… “所以……这剩下的都是我的了。”他笑着又盛给她一碗炒饭,然后将剩下的大半盘炒饭移到自己那侧,全都霸占。 “别一下子吃太多了,留一些晚上吃。”沈若水叮咛,怕他真一口气都吃了。 “我知道。”连明彦乖乖听话。手拿着汤匙,停触在嘴边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比明娟还啰嗦。”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本来早已经停住笑,听他这么说,沈若水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是啊……”相视而笑,眼波闪映着潋滥的光,午后一点慵懒的阳光显得灵动起来。 而后,练琴时,沈若水静静坐在一旁。连明彦很专注,投入了全副的心,就算她不懂音乐,也感觉到琴声里的激扬,仿佛她自己的心也要澎湃起来。 “你觉得怎么样?”最后一个音符休止,连明彦闭着眼,整个人仍笼罩在那种激昂里,过片刻才睁开眼望着她。 “很好。”沈若水点头又点头。“不好意思,我不懂音乐,只会说好或不好。”那笑并没有困窘,很坦然自己的不是。 连明彦放下琴,走向她,情不自禁,轻轻拥抱住她。他的手早已不会再抖,感觉已经回来,越来越顺畅。 “谢谢。”他自己感觉得到——不,是很清楚,他现下的状态很好,比什么时候都好,只是想从她口里听到自己的好。 “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我觉得很高兴,即使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听得出来,你的琴声里有一种激昂的力量,很有感染力,很……怎么说,就是……嗯,我觉得心怦怦跳的。” 他低视着她,又难自禁,轻轻又拥抱着她。 那个人也是这种感觉吧?心头那种澎湃……虽然并不是刻意回避,但他们一直没有提过那个名字。他知道她不是刻意的,那么,他自己呢…… 啊,这明知道不该奢求、却又忍不住祈求的心! “演奏会那天,你一定要来。”他强抑住,放开手。 “演奏会?”沈若水有些不解。 “我接受了某财团文化基金会赞助的个人演奏会邀请。”只为了一个理由。 “啊!”她轻叫一声,惊喜地抬头。“真的?太好了!明彦。”高兴笑起来。 “我希望能在有你在的地方再开始。”他的经纪人其实很不赞成,再开始应该在柏林、在维也纳、在世界乐坛中心,那才激得起涟漪。但他坚持,只为了那个理由。 “你很有才华,也早受国际乐坛的肯定,我相信不管在哪里,你都会成功。不过,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对了,是什么时候?” “一半个半月后。”语气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或兴奋,不过像是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 沈若水心里微跳一下。一个半月后……离江潮远回来的日子很近;再过六个多星期,江潮远就会回来……她暗暗摇头,不再去多想。“真的太好了,明彦。” 连明彦望着她;眼底有一种无法诉说的忧伤。 “答应我,你一定要来。”他唯一能奢求的。 沈若水缓缓点头。 他凝视着,缓缓、缓缓,轻轻又将她拥抱,低低说:“我们约定好了,你别忘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来。” 一定,一定,不要忘了,和他的这约定。 “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一直纠缠不休?” 周末下午,连明娟跟她父母以及阿姨姨丈到海边的房子来,刚停好车,下了车,连明彦刚好开门出来,正准备送沈若水到车站。看见沈若水跟明彦从屋子里一起出来,阿姨瞪大了眼,像瞪着仇人一样。 “阿姨,若水是我的客人,是我请她来的。”连明彦沉声说着,下意识地将沈若水拉近到身旁,对连父等说:“爸、妈,请你们跟阿姨姨丈及明娟先进去,我送若水到车站,等会就回来。” 沈若水礼貌地点个头,沉默地招呼。连明娟赶紧说:“我送若水好了。” “不必了,我送她就可以。”连明彦一口回绝。 “那我先告辞了。”沈若水又对众人礼貌地点个头。转向连明娟。 “明娟,我先回去了。” “嗯,我再打电话给你。”连明娟朝她挥了挥手。 阿姨铁青着脸,看着他们走开。一进屋子,便高声叫说:“这是怎么回事?明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让那个女孩到这里来?” 连母语窒一下,才有些不高兴说:“我有什么办法,她要来,又不能装个门把路关起来,不让她过来。” “都是因为她,明彦才会出事,好不容易明彦总算恢复,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搅和!” “阿姨,若水是好意。”连明娟插嘴。她知道因为江潮远的事,阿姨把一切都归咎在沈若水身上,对沈若水很不满,甚至怀有敌意。她母亲受到阿姨的影响,这次又因明彦受伤,对沈若水也有了不好的观感。 “什么好意!谁知道她心里装的什么心思!”对沈若水偏见太过,阿姨的态度跟语词都失偏颇,大失她平时的优雅教养。 “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若水的,阿姨。要不是她,明彦也不会好得那么快。我们自己都忙,谁能跟她一样,不厌其烦,每天都过来看明彦,甚至陪他到医院?” “这关她什么事!她居然还每天过来!明娟,你是怎么了?怎么都不管!”听连明娟那样说,阿姨更不满。 “阿姨,明彦需要朋友的。”连明娟耐着性子。跟她阿姨简直讲不通。 “要交朋友多的是,怎么可以让明彦跟那种人来往!” “明彦跟若水认识很久了。阿姨,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彦不容易跟别人熟,好不容易有个若水,他可以跟她好好聊聊。” “等以后要是发生什么,后悔就来不及!” “顺映,你少说一点。”姨丈劝阻。 阿姨瞪了丈夫一眼,不理他,对连母说:“你倒是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沈若水是怎么回事,怎么也糊涂了!” “顺映。”连父开口。“孩子们跟朋友来往,我们为人父母的不好干涉。再说,明彦受伤的事,也不能全怪若水。” “为什么不怪她阡都是因为她,明彦才会受伤的!” “顺映。”姨丈拉拉阿姨。 连母说:“姐,我懂你的意思,这件事我会处理,不要再说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 “阿姨,妈,”真不明白,她阿姨怎么会那么固执。连明娟忍不住,替沈若水辩护说:“你们也都看到了,明彦身体恢复良好,现在状态也非常好,而且还答应了文邦文化基金会的演奏会邀请,这都是若水的功劳,我们应该感谢若水的。” “你少提那个沈若水!这是明彦自己的努力,关她什么事!”阿姨不以为然。“顺映,你别糊涂了。” “我知道,但……”连母被说得有些动摇。但她心里虽有意见,却又明白女儿说的是事实;现在是明彦的关健时刻,她不希望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枝节纷争。连明娟看看她父亲,欲言又止。 连父开口说:“顺映,我知道你关心明彦,但这一次、这件事你不要管,请你不要插手。”语气坚定,令人意外。 “我不管,等到她那样纠缠、勾引明彦就晚了!”阿姨不满极了,口不择言。 “阿姨!”连明娟忍不住皱眉。 “顺映,你别再说了!”姨丈把阿姨拉到一旁,不让她再说下去。 连母脸色微微一变,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住,过一会才说:“你不要再说了,姐。这件事我会看着办,你就不要管。现在是明彦的关键时刻,我不希望有任何事影响到他的情况,等明彦的演奏会过了再说。” 连明娟又看了她父亲一眼,连父回望她一眼,对她摇了摇头。她低下头,没再说话;她知道她父亲一定对她母亲劝说了不少,一切以明彦为重,即使她母亲不愿也不会承认,但明彦的情况进步明显,她母亲才会任由明彦与沈若水这样碰面。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明彦是不是好,但至少这一刻,算是好的吧?她真搞不懂,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明彦身上—— 可怜的明彦…… 世上的事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圆满?唉! “唉,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一进班贝的办公室,班贝就对着她摇头。 沈若水拿出译稿递给她,笑说:“怎么了?” “还怎么了!”班贝接过稿子。给她一记白眼。你现在不是应该快快乐乐跟江潮远在义大利或巴黎哪里都好逍遥?怎么还在这里?”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还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饭啊。请我吃午饭吧。” 班贝又给她一记大白眼。“你还有时间吃饭?不用赶着去伺候那个大少爷?” “班贝。”沈若水摇摇头。“明彦不是那样的。”因为连明彦必须跟邀请单位会面讨论,她时间就空了出来。 “你也太傻了。让他们这么利用你。”班贝替她抱不平。“你小心别被人利用完了,人家就翻脸。哪有像你这样的,把自己心爱的男人撇在一旁,对旁的男人那么尽心。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啊!” “你说到哪里去了,班贝。”沈若水忍不住斜眼看看班贝,吐出一大口气。她知道班贝是为她好,替她抱怨,但班贝实在想过头了。“我跟明彦认识很久了,再说,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我有这个义务的。幸好明彦没伤到手,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这也是。小提琴家的手是他们的生命,更何况是连明彦那种有了国际知名度、在国际乐坛占了一席之地的。但既然是朋友,班贝自然偏心,沈若水不抱怨,她就替她抱怨。 “话是没错,很万幸;但你的道德感良心也不必那么强,天天过去把时间都耗在那里,你自己都不过日子了?还译这什么稿!你还睡不睡觉?”说着点了点放在桌上的译稿。 “截稿期快到了不是吗?”沈若水说:“我有睡的,你不必担心我。 其实,我跟明彦说说笑笑的,过得也很轻松愉快,也不是把时间耗在那里,你真的别担心了。”她从来没有跟明彦那么相处过,那么靠近、长时间的相处,她发现明彦其实是一个温柔的人,与他在一起有一种安一心跟宁静。 “你哦,说你傻你还不肯承认!我看你真该跟他们要个苦力费,就算是跟班,也该有个奖赏吧。”班贝悻悻的,埋怨她傻。 “我看还是你先给我个奖赏吧,帮我提高稿费。”沈若水笑嘻嘻的。 “我只要依靠你,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班贝一直在出版社任职,给她的译稿稿费,省点的话,她自己一个人够用了。 “你那么辛苦做什么?有江潮远可以养你。” “那倒是。”沈若水回答得愣愣地,但很坦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你就让他养着,干么这么辛苦?” “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吧。” “要找事情做还不简单,去逛街、去美容、去spa,一堆事情够你打发时间的。”班贝连说带比,很有股劲。 “说的也是。”沈若水又笑,也同意。想到什么似,从手袋里拿出一支手机。“啦,把你的手机给我吧。” “怎么突然开窍了?”班贝啧啧称奇,把手机递给她。 她拨了个号,将手机还给班贝。“好了,你有我的号码,我也有你的。” “我还以为你要当山顶洞人当到什么时候。” “山顶洞人也要进化啊。”沈若水笑了笑,才正色说:“我最近不常在家,所以,像你说的,有这个比较方便。好了,你到底请不请我吃饭?” “山顶洞人不是茹毛饮血,要不餐风宿露赛神仙?” “哪有。山顶洞人也要吃饭啊。”班贝就是喜欢抬杠。 班贝笑睨了睨她,边收拾桌上的东西边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些工作交代下去,然后先跟我到艺术大学去一趟,我们请大学一位教授审阅一套谈音乐家的丛书,我跟对方约好时间了,所以你先跟我跑一趟,然后再一起吃饭去。” “是是!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吃人嘴软嘛。 班贝白她一眼,很快把工作交代好。不是颠峰时间,交通还算顺畅,不到十分钟就到大学。比约定的时问早些,班贝也就不急,把车停在大学校门附近,两人走进校园。 。 “不愧是艺术大学,学生不是学音乐、舞蹈就是绘画艺术,看着都有—种不同的气质。”班贝四处看看,随口说着。 沈若水吸口气,没说话。很多年前,她来过这所大学。记忆也就是那样。她下意识看看自己的手。 “怎么了?”班贝问。 “没什么。”她连忙摇头,将手放在身后。 班贝突然用手肘稍稍推推她,问:“你认识那个女孩吗?她一直看着你。” 沈若水抬头,见迎面走来一小群人。大概有四五个,举手投足、神态气质感觉都很优雅从容,走在中间那两个女士看起来年纪比较大,边上跟着两三个看似学生的女孩,走在最外边的女孩,手上抱着乐谱,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认出那女孩,连明彦住院时,她在医院看过。沈若水朝对方微微点个头,目光一转,中间那个女士正看着她,瞪着她。 没想到会那么不巧,居然是连明彦的阿姨。沈若水礼貌地欠个身。走在连明彦阿姨身边的女士问连明彦阿姨说:“是你认识的人吗?” 连明彦阿姨撇开脸,不理沈若水,冷淡说:“不认识的。我们走吧。”走过去,看也不看沈若水。 班贝回头看看连明彦的阿姨,皱眉说:“那是谁啊?你认识?” “嗯。”沈若水苦笑。“她是明彦的阿姨。” “看来她好像很讨厌你。看吧,你好心都没好报。”班贝明白其中一些缘由,知道江潮远结过婚、跟连家有过关系。“你还是少跟他们牵扯吧,免得让自己不愉快。”沈若水默默笑一下,转开话题:“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快走吧,要不然你要迟到了。” 班贝不以为然,摇头说:“人家那样对你,你还那么好脾气!你要继续当好人也就算了;但笨也笨得有代价吧。” “好了,你快迟到了。”沈若水拉拉班贝。 “沈小姐——?”刚走几步,便被人叫住。 沈若水回头,看是刚刚那个女孩。对方两眼直看着她,目光紧逼,面敌应阵似,又像谈判似,有种咄咄逼人。 “你还记得我吧?我们见过,我叫吴倩蓉。” 看样子大概会没完没了。班贝看看时间说:“你有什么事,下次再说。我们还有事—一” “我有很重要的事。”吴倩蓉打断班贝的话,有点急促。 沈若水说:“班贝,你赶快去吧,等事情办完了再打电话给我。” 反正这年纪的女孩,想的大概也就是那些,不过是什么鸡毛大的事,沈若水自己可以处理,所以班贝也不担心,且跟对方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就先走了。 “请问你有什么事?”等班贝离开了,沈若水才问。 吴倩蓉双手抱着琴谱,紧靠在胸前,一双水润黑漆的大眼不客气地盯着沈若水,目光很紧,咬了咬唇,露出一点委屈说:“你跟连大哥是什么关系?” ‘我跟明彦是朋友。”原就可以猜到,沈若水没有太意外,语气平淡。 “什么样的朋友?”吴倩蓉追问。 这怎么分类?沈若水略为蹙眉。 “是一般、普通、熟识还是亲密的朋友?”吴倩蓉边说边盯着她,注意她表情的变化。 沈若水脸色平淡,说:“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跟连大哥只是普通朋友?”吴倩蓉不禁提高声音,接近质问。 “可普通朋友会好到天天去找连大哥,每天陪着他,早也在一起。晚也在一起?” “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你可以无所谓,可是连大哥呢?”还有,她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不懂你的意思。” 吴倩蓉瞪着她,眼情有点红。“你当然懂!谁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不要老是找借口每天去找连大哥。你不要缠着连大哥!” 缠着明彦?沈若水不目觉地愣一下。 “那不是倩蓉吗!”道路那头,两个女孩子看见吴倩蓉,小跑过来。 “倩蓉!”看到一旁的沈若水,随口问说:“你的朋友?” “不……嗯……”吴倩蓉含糊应着。 女孩子也没在意,心思都在别的事上,语气轻快兴奋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每次要是听说了,都是跑第一的。” “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啊!”女孩们有些意外,口气更加兴奋:“连明彦来了!就在学校里。” “真的?”吴倩蓉又惊又喜,乌黑的大眼立刻发亮起来。 “对啊!你真的不知道?” “在哪里?”’吴倩蓉急切地问。 “听说在第一教学楼吴教授办公室那里。还以为你早去了!他上回来不也是去那里?听说他到欧洲发展之前,吴教授曾经指导过他不是吗?我们正要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那还用说!吴倩蓉急忙拉住她们,着急说:“我们快过去吧!” 匆忙间停了一下,回头看沈若水一眼,眼神凌厉尖锐,写满排斥不满,像私人领地前面常会挂的告示牌上的警告那样——生人勿近;或者动物进食时,对侵入者发出的低鸣警告——这是我的,不要靠近。 沈若水呆了一下,站在那里,直到吴倩蓉都走得不见人影了,才醒了似,吐叹了口气。 原来明彦也来了。真是巧啊。那当年,她第一次来这大学的时候,就遇到了明彦……啊,回忆真是种奇怪的东西,又远又近的,有时缥缈难寻,有时历历在前。 她又吐叹口气。不过,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那么巧了,也没必要去找—— 手机响起,她手忙脚乱一阵才接了,还不是很习惯。 “若水。”电话那头,班贝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是捏着嗓子,又像捂着嘴似。“对不起啊,说着说着不知怎地,我得请教授吃饭了,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 “我知道了,没关系。” “你不必等我。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当然。我又不是小孩,你别担心。” “对不起哦。” “收了电话,她又呆了一会。本来预期好跟班贝一起吃饭,一下子打乱。好像什么部分突然抽空一样,一下子无事,脑袋空白起来。 “若水?”身后忽然轻轻一声叫唤,有些意外,更是惊喜。 沈若水回头,不禁愣住。“明彦!”’ 心里才想不会那么巧,怎么就那么巧!太戏剧性,太小说性安排似的巧合啊。 “你怎么会……你不是……”说着,停下来。刚刚那两个女孩不是说? “我跟主办单位就约在附近,讨论完后就过来拜访以前指导过我的教授。”连明彦笑又笑,充满没预期的喜悦。“你怎么会在这里,若水?” “呃,我跟班贝……嗯,一位朋友一起来的。她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过来的,我没事就跟着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彦开始叫她的名字,不经意又自然。 “真是巧。以前也这么遇见过,我们真的很有缘。”连明彦望着她。眼底的波涛太满,反而收住笑。 “就算没遇见,明天也会碰面的。” 不,那不一样,对他来说意义不一样。连明彦不自禁走近一些。从前的从前,一点一滴都记在他心里。 “对了,你去医院了吗?”如今对明彦,沈若水已习惯他的靠近,不会再下意识地拉开距离。 “正打算过去。” “啊,那……”有迪一两难。 “吃过饭了吗?”连明彦问。 沈若水摇头。 “那么……”他牵住她的手,左右看看,确定方位。“一起吃饭吧。 这里的学生餐厅还不错。” “啊,可是……” “可是什么?”他牵着她的手,往餐厅的方向走去。 “可是……明彦……”虽然不见得每个人都能认出连明彦,但连明彦身高腿长,很容易引人注目,小道上来往的人,不时对他们投上一眼。 “你不想去吗?”连明彦停下来,看着她。 “不。”沈若水摇头。“只是……”或许是记忆深处里的什么吧,她实在不习惯艺术大学这种氛围。 “要不,换个地方?” “嗯。”沈若水轻轻点头。 连明彦牵着她,牵得更紧一些,往大学外走去。既不顾盼,也不在乎周遭时而投来的诧讶目光。他不想在乎,也不去在乎。相聚这一刻,他能有的只是这一刻;因为有这一刻,这以后,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他才能熬得过那时时似乎总是在黑夜里的深刻的痛与寥落。 第七章 电话那头十分安静,话说着都超回音,江潮远的声音听起来感觉便有点远,好似他所在的地方很大、很空洞。那头夜深,他声音低低的,沈若水的声音也低,怕惊动了什么。 “这么晚了,还不睡好吗?”夜里九点,他那里都半夜了。就为了等她,跟她说说话,她很是过意下去。 “没关系,明天有很多时间可以休息。” “你现在人在哪里了?” “已经在维也纳,后天就会离开回柏林。” 到了维也纳,然后回柏林,沈若水回身查看了墙壁月历上标示的记号,脸上泛起笑。然后,柏林之后,他就会回到她身旁。 “穆勒先生好吗?”她问候一下他的经纪人。 “非常的好。”江潮远的声音带出笑意。“汤玛斯喜欢义大利,在义大利的时候,他简直如鱼得水。在维也纳,他也没闲着。” “是吗?”沈若水也笑。 “我也觉得义大利不错,那里的气氛很好,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如果你也在就好了。”话里不经意流露出了期望。 沈若水心一落,有些歉然,停了片刻,低声说:“对不起,没能过去跟你一起……” “别这么说,沈若,我明白明彦的心……” 沈若水愣一下,只听江潮远语气谅解,继续说着:“我了解你的感受,毕竟,明彦是为了保护你才受伤。明彦现在情况如何?” “他的腿伤都好了。他很配合。遵从医生的嘱咐,定期到医院,把医生建议的复健疗程做完,恢复的情况十分良好。现在,他忙着演奏会的事。演奏会快到了,他把每天练琴的时间加长,但他精神看起来很好。” “那就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嗯。”沈若水对着空气点头。“我也能放心地等你回来了。” “……”那头屏气静默了一会,半晌,江潮远才低低说:“别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回去,等我,沈若……一定要等我……” “嗯,我等你。” 一条线,连着那端跟这端,距离被压缩了却又更放远:声音那么近,仿佛他的人也触手可及;她几乎要伸出手去碰触,碰到的却只是墙,形的墙、空间的墙,他在那头,她在这头。 等你。等你。等你。 挂上电话,她仍发着呆,默默地重复那约定。就那样呆坐着,也不知发呆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铃响,她没提防,猛然一惊,浑身一震,走了片刻,才听出是门铃的声音。 她觉得奇怪,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会是班贝吗? 打开门,门外一个灰黑色的身影,靠着门旁的墙,背对着门站着,一只腿往后曲伸微抵着墙,双手插到裤袋里,低头望着地上。廊上的光落在他身上,他半边的脸掩在阴影里。 “明彦?”轻声低讶,惊碎廊上的影子。 连明彦抬起头,站直身,脸上浮起笑,转身对着她,轻声说: “嗨。” 沈若水自然地侧个身,让他进去。 连明彦默默一笑,走进去,没有解释。沈若水默默地倒了一杯水给他,也没有多问。她看他喝着水,才轻声说:“练习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放下杯子,从上衣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演奏会的门票,还有通行证。” “谢谢。”沈若水低头看看门票。“其实你不必亲自过来的。打个电话给我,我过去取就是了。” 连明彦笑一下,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复健疗程结束后,失去了什么理由似,他就没再见过她。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演奏会的事,将自己完全埋进去,麻痹掉心中那种空荡的感觉。 感觉心中破了一个洞,多年来一直不断地扩大,总有一种痛。痛久了,也许也就习惯了,心中那缺口,也许永远也无法愈合。 他没说话,沈若水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更或许是夜太沉静,一点声响就会惊动什么似,两人坐在灯影里,相对默默无语。“谢谢你陪了我那一段时间。”连明彦望着手上的水杯,终于开口。 “是我害你受伤的,我有责任。还好,都没事了。” 责任? “原来……是责任吗??” “明彦……” “对不起。”他低下头。“我明白。”她还是无法回头看他。 “明彦……”沈若水喃喃,不知能说什么。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无法去面对。 相对又是默默。夜气偷偷地流动,灯影仿佛也黝暗起来。夜,深了。 “我可以留下来吗?我不会怎样的——?”他抬眼望住她。即使是片刻,他只希望留住什么,片光流影也好,这或许是最后…… “明彦……”有片刻,沈若水不知回答什么才好。不是为难,而是更深的—种伤感。 “求求你……”声音喑哑黯然。 “不要这样,明彦……”明彦那样的求,沈若水心里觉得很难受。那么高傲的明彦,从未为任何人停留的明彦…… 他始终不曾真正对她说出他的心,不曾对她明确表达他的意,因为不能,因为无法那么做,所以他只是一直看着她,默默地看着,那是他对她的温柔。 “半夜里会凉,我拿条毯子给你。”她不是不明白。但就像明彦无法说,她也不能去明白。 但她无法放着他一个人在黑暗的厅里,燃亮了二烛光,围着毯子,缩起了脚,与他并肩坐在沙发里。 “谢谢。”连明彦轻轻靠着她,轻声道着谢,声音那么低,有种疲惫。 许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相似的夜。年少的他,醉酒了的她……他问了又问的那夜的话…… “很多年前,好像也有过这种情形。”沈若水想起,轻声一笑,很淡,回忆轻轻。“那时我还喝醉了,不敢回去,还是你帮我打了电话编了理由。” “是啊,没想到你还记得。”年少的他,问了又问,你就忘不了他? 我就不行吗?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 “是啊。”少年的他们,曾像这样一起待了一夜。 “我没有偷袭你吧?”连明彦半开玩笑,稍微惊动寂暗的夜,窗外传来吱吱的寐夜声。 他当然没忘记,那一夜,他带着醉酒了的她,只有他跟她。他那样亲吻过他。 沈若水轻声又一笑,没说话。他也没追问。两人裹着毯子,并肩靠着,缩在沙发上。 “回去后,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演奏会一定会成功的。” “嗯。” “你很有信心?” “我的状态不错。” “那就好。”沈若水靠着他,慢慢合上眼。 “困了?”连明彦低头看她。 “还好。” “进去睡吧。” “不用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跟你聊天。” 连明彦脸色一黯,仍柔声说:“还是进去睡吧。” 沈若水摇头,靠着他,微微打个哈欠。“跟我说说话吧。” “你……快乐吗?”他迟疑着。 “嗯。”她停了片刻,才轻轻点头。 “那就好。” “明彦——” “我明白。”那就够了,他可以放开手,应该放开手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靠着彼此,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睡着了。 他默默望着前方罩着暗色的墙,看它慢慢变棕变灰。这又长又短的夜啊,停留不住,也守不住。 “你没睡吧?”身边的她忽然出声。 她也一夜无眠吧。 “要不要去看日出?走吧。”沈若水站起来,不等他回答,拉着他起身。 连明彦握了握她的手,任她牵着。两人摸着黑,爬上楼顶。 天际已有一点的明亮,曦光中,空气薄沁,似乎浮着一层透明的薄雾,从薄雾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像置身在渺渺虚幻的天界中,不似在人间,他紧挽着沈若水的手,挽得很紧,就这一刻,这就够了。 这以后,她有她的人生,与江潮远共筑的人生。他、她,他们——他与她,也许就从此天涯海角了。 演奏会当天,离开场前半个小时,后台纷纷扰扰,还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着,做最后的确认。连明彦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望着镜中的自己。他看看时间,闭上了眼,再睁开。然后又闭上。 “明彦。”连明娟推开门进去。 他睁开眼,从镜中看着她。 “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吧?” “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停了一下,才问:“她来了吗?” 问得突然,又没指名道姓,但连明娟很清楚,摇了摇头。 他没再说什么,沉默不语。 “我只是来看看。那我出去了。” “谢谢你,明娟。开始前,我想一个人静一下,麻烦你请工作人员别进来。” “我知道了。” 连明娟开门出去,交代了工作人员,回头看了体息室紧闭的门,暗暗摇了摇头。她走向场厅,走出几步,顿了一下,折到化妆室补妆。 剩下连明彦一个人在休息室里,又望着镜中的自己一会,然后闭上眼。 刚闭上眼,有人敲门,有点迟疑似,缓缓推开了门。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下。”他头也没回,仍然闭着眼。 空气滞了一下,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轻轻悄悄,打算出去。 他心中蓦然一揪,倏然睁开眼,站起来,大步走向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 “你来了,沈……若水。”每次叫唤她时,他下意识总把她的姓跟名分开,与江潮远叫唤她时习惯性地含住她名字中的那字水很不同。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沈若水有些不安。她原打算提早来,但没想到人会那么多,没看到连明娟,还好想到明彦之前给她的特别通行证,进到后台还是花了一些时间。 “没有。我很高兴你来了。” “你看起来很好。”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了。“奇怪,对于你的才华,我总有一种必定的信心。今晚一定会很成功的,明彦。” “怎么听起来好像老师在鼓励学生似,这不像你会说的话。”连明彦微笑。 “说的也是。不过,我不说你不会知道啊。”沈若水也笑。 连明彦望着她,含笑的眼柔和起来。“请你好好欣赏,我是为了你才——”蓦然停住口,看了看一旁,掩饰什么似,转而说:“演奏会结束后,请你也留下来,有个庆祝会。” 想到当年鸡尾酒的事,沈若水不禁微勾了勾嘴角,点了点头。 “你想到当年那个跟果汁差不多的鸡尾酒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看到她那笑,他就知道她大概想起了什么。 “是啊。”沈若水又笑。“啊,我该出去了。” 连明彦握了握拳,又放开。“沈……若水……我可以……有一个请求吗?”过了今晚,他跟她,就再也不会这样聚首了吧。 “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他深深凝望着她,声音低而轻,又断绩,难以说出口似。 沈若水静了一下,然后伸开手,轻轻环住他。 他微微一动,反手紧紧抱住她。 “连先生,时间差不多——啊!对不起!”喀的一声,一名工作人员推门进去,不防撞见,急忙退了出去。 两人都没动,并没有太惊动。 “那我先到座位上去了。”沈若水笑了笑,往外头走出去。 “若水……”连明彦叫住她。 她回头。 “谢谢。” 她点个头,又一笑,转身出去,往场厅走去,一边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些时间,脚步也就没那么急。 “沈小姐。”身后忽然有人出声叫住她。 她回头,看见是连母,有些意外,礼貌地欠了欠身。“伯母。” 手袋里的手机响起,她又欠个身,赶忙把手机调到留言跟静音。 “那不是若水吗!若——”另一头,连明娟从化妆室出来,看见沈若水的身影,开口要叫她,突然看到她母亲站在一旁,连忙掩住口,下意识躲到一旁。 “沈小姐。”连母说:“一直没有机会跟你道谢,这段时间,多亏你了,非常谢谢你的帮忙,明彦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虽然嘴里说着感谢,但口气冷淡。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沈若水又微微欠个身。 连母直视着沈若水,眼神冷淡。本来想在演奏会开始前来看看明彦,偏偏却看到那一幕—— “演奏会快开始了,时间不多,我就直接说了。”不仅眼神冷淡,连母语气更加冷淡。“很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但为了明彦好,我不希望明彦再跟你有任何来往。你快跟江潮远结婚了对吧?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跟明彦见面。” 连明娟动了一下,想走出去,又迟疑着。她阿姨一直对沈若水有成见,她母亲受阿姨影响,连带也起了成见。她应该替沈若水说话的,但……她犹豫着,看着沈若水跟她母亲,拿不定主意。 明彦好不容重新站起来,她不希望他再受伤害。沈若水毕竟是喜欢江潮远的,而且就快结婚了,还是撇清一点比较好。不管怎样,明彦毕竟是她弟弟,他们都是为了明彦好…… “我明白了。”她听见沈若水这么说,声音不大,轻声答应。“我不会再跟明彦见面的。” “也不会再有任何形式的来往联络。”连母又要求。 “我明白。” “那就好。谢谢。”连母点个头。 从声音里听不出沈若水的情绪甚至想法。连明娟内心挣扎着,犹豫又犹豫。她看她母亲转身走出后台,又迟疑了一下,再看看沈若水,最终还是默默退开。 沈若水站在那里,有一会无所适从似,然后轻轻呼口气。手袋里手机轻微震动着,她看了看,连续好几通未接的电话还有留言,都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江小姐,我是穆勒。”她打开留言,听是江潮远的经纪人。“我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亲口告诉你,请你听到留言马上打电话给我。”觉得奇怪,不直接留言,什么事那么重要到一定要亲口对她说? 她想想,拨了电话过去。 “穆勒先生?我是沈若水。”那头马上有人接了,背景嘈杂,感觉很是忙乱。“我听到你的留言了,对不起,我刚刚—一” “沈小姐!”穆勒打断她的话,声音有点抖,极力保持冷静。“太好了!总算联络上你。有件事……”不知怎么说似,深吸口气。“你要冷静,你听我说,江……江失踪了?” 沈若水呆一下,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听不清穆勒继续说了什么。 身后嘈嘈杂杂,她回头望去,看见几个幕后工作人员簇拥着连明彦从休息室出来;脑里突然闪出那当年,往事一幕幕飞快掠过;很多人簇拥着明彦,像当年江湖远那样……“喂喂沈小姐,你在吗?在听吗?”电话那头,穆勒不断说着。 “我很抱歉,本来江说这次来要介绍我认识他最爱的人,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第二次与你交谈会是如此不幸的事。我真的非常难过……” 明彦没看到她,跟着工作人员的引导走出后台。她回头再看一眼,然后,转开身。走了出去。 没有再回头。 第八章 又一次离开,他已觉得沧桑,心里有太多的伤。 火车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车站,夜色太浓,看不清窗外的景物。 车厢中的男人默默望着车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点怔忡。这里是欧洲某个小国。这几年总是这样,一个人孤身在火车上,寂暗黑重的深夜里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或者处身在某个城市的机场,靛青的夜闪烁着橘黄的灯光。 似乎总是深重的夜。这几年来总是这样,他总感觉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似,浓重深沉的黑暗中。 都过去多少年了? 那年再离开,他心已有深深的伤。 而今呢? 沧桑的心,禁不起再漂泊。或许是该回去了…… 他还记得那时的曦光。微光里,空气薄沁,似乎浮着一层透明的薄雾,从薄雾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紧挽着她的手。那一刻,他决定放开手,断开。心里的锁。他希望她从此幸福快乐…… 那遥远以前,仿佛前生似的记忆,他以为那是对她好,所以放了手。 他为什么要放手——知道后已太迟…… 那以后,她就那么消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心里应该也有很多的伤,但他却无法在她身旁。他找了又找,始终不曾再见过她的身影。她也许是存心与他就这么过去…… 她快乐吗?她悲伤吗?他多希望所有的哀伤与悲痛都由他一个人背负就好。 他闭上眼,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惫,又似忧伤。 喀地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刮带起的气流连带将一旁位子上的报纸刮起,无声地飘滑到地上。 “啊,对不起!”轻轻一个低咦?退了出去。 包厢中的男子没有动,仍然闭着眼。 “看到没?是连!”兴奋的女声从车廊上飘进去。 “他看起来更加英俊了,但还是那么忧郁,都不笑。他为什么不笑? 他那么英俊,笑起来不知会有多迷人!” “他就是不笑才更迷人呀,不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声音逐渐去远变模糊,终而静默下来。 男子仍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车窗外还是那样深不见底似的黑,间翳着一些微弱的光。 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地上纸页如波浪起伏似曳动一下,一大半页面落进椅下的阴影里。那纸页有点黄旧,看似多日前的报纸,露出在外的纸页上头一行显眼的标题用德文写着:钢琴家谜踪:萨丁尼亚外海的悲剧。 底下小标用小一级的字写着:名钢琴家江潮远三年前在义大利外海坠机,至今未寻获下落…… 第九章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滥滥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打禅一般,满腹心事的愁怅。读诗原来是这么回事,前尘往事翻涌,一种愁绪的抒发、一种心事不解的祈问、一种心情的寄托…… “明彦!”连明娟走近,拍了拍站在诗集专柜前的连明彦,一副好不容易找到的模样,有点埋怨。“你怎么跑来这里?不是说好在门口等的?害我差点找不到你。”路过这书店时,她不巧临时需要用化妆间,说好在门口等的,她跑到书店附设的咖啡店里的化妆间,结果出来到门口就看不到人。 “你自己先过去就可以,我又不会丢了。”连明彦放下诗集,口气平淡。 “那怎么行。妈特别交代,要我看着你。”就怕他又不肯去。“你三年多没回来了,好不容易回来,妈跟阿姨不抓紧机会,把你推销出去才怪。” “又安排什么人了?”连明彦蹙眉。 “你放心,就只有阿姨一两个老朋友。好了,我们快走吧。”连明娟说着抬起头,目光不经意一扫,心中忽然一突,睁大眼睛。 “咦?” 柜台那里,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侧对着她的方向,身旁有个男的,正跟她说话,男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孩。 她想再看仔细一些,被人影挡住视线,她急忙移动几步,只见那女子已经走了出去,拐了弯上街道。身影被门墙挡住,一下子就不见。 “你怎么了?”连明彦问。 “没……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不过大概是看错了。”连明娟觑一眼弟弟,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提,免得生事。 如果她没看错,那个侧影好像是沈若水。都已经过了三年半多了吧? 他们都没再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如果真是她的话,那她身旁那个男人……这有那个小孩…… “明彦?呃……” “干么吞吞吐吐的。” “嗯,我是说……假如。”连明娟又觑弟弟一眼,试探说:“只是假如,嗯,如果我们遇到若水,但若水她也许已经结……结婚,或者有了对象……” 连明彦整个人一怔.表情空了似,像是这个名字袭击得太突然,他没防备,怔怔地看着明娟。片刻后他神色依归平淡,没说什么,好像不曾有过波澜似。 “你还记着若水吧?”连明娟暗叹。 她真不该提的。明彦表面平静无波,然而他内心那激狂,他们都不懂得,但他们都亲眼看见了。当年明彦演奏会大受好评,接获各地邀约,却不巧发生了那件事,沈若水就那么消失,明彦推掉一切机会,疯狂地找着沈若水,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就那么离开,一去三年多都没有回来。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连明彦掉头走出去,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等等。”连明娟只得跟上去。 这些年他们都避免提起那件事,更避免提起沈若水的名字,成了禁忌似。但并不是不提就没有问题。明彦把它埋在心底处埋得更深,但埋得越深,就压抑得越深,那心情就更难过渡。 “其实,阿姨介绍的那些女孩,我觉得都很不错,你也不必那么排斥,就当作是普通朋友,多认识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她毕竟是他姐姐,希望他好,所以渐渐地,也认同她阿姨的做法。 连明彦置若罔闻,大步走出去。连明娟快步追赶着,经过门口时,不小心扫过摆放在门旁架子上的一些八卦杂志,顿了一下,叹口气.快步追出去。 “啊,你看,写江潮远的。”一名女子抽出架上的杂志,语气十分惋惜。“我很喜欢他的钢琴演奏,还买了他的专集。真可惜!” “对啊,我也很喜欢他。听说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当年报上说他搭乘的小飞机在义大利萨丁尼亚外海坠海失踪时,我还哭了。机上连同机师四个人,只有一个人获救,两人丧生,都找到了,只有他就那么消失,至今都未寻获他的下落。” “是呀,真的很可惜。听说他有个女朋友,也不知怎么了。” “这上头没写他有女朋友的事,倒是写了他前妻的事。”女子随手翻了翻,将杂志放回架上。“啊,对了,你有没有看到这期‘音乐家’访问一个新人钢琴家的专题?好年轻,才十九岁……” 两名女子往书店外走去,声音越去越远、越小越模糊。马路上路灯亮起,成群车子呼啸过去,吵杂轰闹,将路上行人的谈话声全都掩盖住。 “若水!”红色小轿车驶近,停在路旁,走下一个身材有点过于丰满的女人,对着站在路边的一对男女挥了挥手,还捏了捏女的手上抱着的小孩肥嫩的小手。“想不想我啊,贝贝。” “哈哈。”小孩正牙牙学语,口齿不清,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发出像‘哈哈”的声音。 “怎么这么快?班贝,我还以为你会晚一点。” “哪里快了,都晚了十分钟。”男人说。 “今天事情特别多,我已经尽快赶过来了。”班贝不以为然。 “把贝贝给我吧。”男人把手上提的一大袋东西放在地上,再将身上挂的一大包装满奶瓶尿布的大布袋转挂在班贝身上,然后伸手抱过小孩。 “现在班贝来了,你们俩好好聊聊吧,我先带贝贝回去。” “聊什么!”班贝说:“工作的事都还没谈。” “随便都好。那我先走了,若水。”男人不以为意,逗弄怀中小孩说:“贝贝,跟把把回家了。” “什么把把,黄世宇,你发音正确一点行不行?”班贝不以为然。 男人不争辩,轻抓着小孩肥嫩的小手摆了摆。“贝贝,跟玛玛说再见。” 小孩挥着肥嫩的小手,伸向沈若水,小嘴含糊地咿呀。“玛……抱……”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叫妈妈抱抱似。 “听到没?贝贝在叫妈妈。”沈若水笑。 “贝贝是在叫把把。”男人不以为然。“来,贝贝,叫把把,把……把……” “小家伙怎么还分不清谁是谁,见谁都叫妈妈。”班贝逗弄贝贝,贝贝把肥嫩的小手伸向她,嘴里咿呀,听起来也像是在叫妈妈。 “我怎么觉得像在叫把把。”男人坚持。“贝贝,是把把哦,叫把,把。” “真是!”班贝摇头,对男人说:“好了,你快走吧。” 沈若水也捏捏小娃肥嫩的手,柔声说:“跟把把回去喽,贝贝。” 男人先将小孩小心安放在固定在后座上的婴儿安全座里,又将挂在班贝身上的奶瓶尿布袋放进车里,然后才提起地上那袋东西。 “这什么?”班贝问,一边探头看,发现都是一些幼儿书。很笃定是沈若水买的,朝向沈若水,抱怨说:“真是!没事买那么多书做什么!你赚的那些稿费才多少,尽买些有的没的。” “那是买给贝贝的。” “她才多大,哪看得懂。” “以后可以用。好了,你别再念了,不是要给我稿子?” “我看要是没有我,你岂不是要饿死。”班贝自她一眼。 男人已经把一大袋书放进车里,发动了车子,打开车窗,朝班贝跟沈若水挥个手,说:“那我带贝贝先回去了。” 看着车子开远,沈若水才跟着班贝走向对街的办公大楼。 班贝这两年换了家公司,官更大了,公司出版编辑的事务都由她总理。班贝换公司,沈若水理所当然也换公司接翻译稿。 “啦,给你贝贝的。”班贝的桌上简直是一团乱。她把一堆稿子扫开,一个玩具戒指被夹在纸堆中,她勾出来递给沈若水。 “什么你的我的。你怎么也跟黄世宇一样,胡乱喊胡乱说。”沈若水摇摇头。 “我哪胡乱说了,还不是都一样。”班贝咧嘴一笑,从一堆稿子中翻出一本小说硬塞到沈若水手上。“啦,一个新手翻译的,我这两天没时间,你帮我看看,看是不是能用。还有这个,两个礼拜后交稿,没问题吧?”又翻出一本原文小说叠在译稿上。 “这么赶?”沈若水赶忙抓住书稿,以免掉到地上。 “就是赶才找你。”班贝坏心地说:“认识你这么久了,不剥削你剥削谁!” 沈若水抓着书稿,欲言又止,过片刻才说:“谢谢你,班贝。” “别来这套!那么温情,怪不习惯!”班贝挥个手,要起鸡皮疙瘩似,一副不习惯。“你要是真有那个良心,就不会丢下我三四年没消没息!沈若水,你的良心何在?”说到最后,半玩笑半埋怨起来。沈若水歉然说:“对不起,我——” “我明白。”班贝打断她,拉住她的手。“不过,还好,你总算回来了,又能那样笑了。”几个月前沈若水突然出现。跟她联络时,班贝又惊又喜,又恼又气,但总算放下心。“这几年你到底在哪里?怎么过的?” 她一直忍着没问,又不禁替她心疼。 “我回到我妈长大的地方,一个有山又有海的小村镇。我有点积蓄,所以过得还好,每天无所事事。” “那就好。”说得轻描淡写,但可以想像是怎么的煎熬。班贝作态打量她,语气刻意放轻松。“我看你身上的肉都没少,应该是过得不错,害我白担心了。” 沈若水微微笑起来。看到那笑,班贝终于忍不住,数落起来:“你也真傻!什么都不争取。要不,你也可以来找我。” “谢谢你,班贝。”沈若水含着笑。下意识似,摇了摇头。“我能争什么?也没什么好争的。”虽然穆勒表示愿意帮助她,但她跟江潮远毕竟没有结婚,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 她连那个房子都再住不下去,只能离开。她只是不明白,江潮远为什么会在预定行程中突然跑回义大利?穆勒说,江潮远接受了赞助人的邀请,改变行程到萨丁尼亚岛,因为他想先亲眼看看,他说他要带他心爱的人一起去,说她一定会喜欢那里蔚蓝的海与幽静的海滩…… 那些事,想起来还是痛,但已经不会那么痛。时间或许真是无情的,再怎么的曾经山盟海誓,时移事便往;但更或许,这其实只是生物自我防御、甚至自愈的本能。人们的心无法承受太多超出负荷的悲伤跟哀痛,所以时间的无情,成了一帖自然的治药。 或许吧…… 想起时,她的心还是痛,心底还是有个隐藏的伤口。但那个痛,已不再是不能承受,也不再妨碍日常的生活。 “你啊,做人要积极一点。”班贝不以为然。想到了什么,跟着说:“圣诞快到了,你一定没什么计划,对吧?到我家来,多认识一些朋友。” “再说吧。”沈若水不置可否。 “才刚跟你说要积极,你又把脚往后缩,要当山顶洞人也不是那么当的!”班贝挥着手,语气十分夸张。 “我再看看吧。”沈若水忍不住笑起来,还是不置可否。 “你这个人真麻烦,从以前就这么龟毛,不过是一个聚会,还要考虑那么久。” “既然嫌麻烦,那你干么还自找麻烦?” “我就是太闲了嘛!”班贝白她一眼,跟着正色说:“真的不去我那吗?都认识那么久了,不多你一个。”明白沈若水不想在节假日打扰他们一家的生活。“再说,也不是只有找你,还有同事跟朋友会去的。” “那我最好还是别去。你知道的,我不大会、也不习惯应付那种场合。” “你会吃饭吧?”班贝瞪眼,忍不住又数落起来:“这也不会,那也不习惯,沈若水,我看你真的要变成老处女了!” 这从以前班贝就爱这么数落她的话,沈若水听了,不禁呵呵笑出来。 “还笑!”还好,她能够这样笑了。班贝心里多少觉得宽心,宽心之余不禁又瞪起眼,白白沈若水,说:“你都快三十多岁了,不小了,老了,还不未雨绸缪,你以为你还十七八啊,还有那个本钱当山顶洞人!” “你别说得那么夸张,班贝。我们同年,你才刚过三十岁生日,我还小你几个月呢。”沈若水半开玩笑地指着班贝。 突然顿一下。啊,她已经能够这样开玩笑,重新有着这样的幽默感。 她看看班贝,微微又一笑。 是啊,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算了,这次就饶了你。不过,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就是。” “嗯,谢谢。我要突然想不开了,决定过去,一定会告诉你。” 又挨班贝一记白眼。班贝挥个手,下逐客令,赶人说:“好了,你快走吧,我一大堆事要做,忙死了!” “那我走了。”沈若水将书稿收进背袋里。 “记得,两个礼拜后交稿!”班贝追叫一声。 仿佛回到多年以前。那时每次拿了书稿,班贝总是会像这样追叫着,一遍遍提醒交稿的时限。沈若水回头朝班贝摆个手,才掉头走出去。 再过两个礼拜就是耶诞了,街上已充满节庆的气息,每家商店几乎都挂出“耶诞特卖”的彩带,各大饭店餐厅也推出‘耶诞特餐,’的优惠套餐吸引人潮。人来人往,这顾那盼,什么颜色都有,满是节庆的热闹。节日的气氛那么浓厚,这种时候,走在其中,连明彦觉得自己也快被那欢乐的气息绘淹没了似,第一次感觉整个人可以就那么隐藏。 他看看左右钻动的人群,似乎想在那些陌生的面容上找寻熟悉的什么,但一张张面容都那么陌生,同时又那么似曾相识似,他看着望着搜寻着,眼神有点迷茫。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都已经多少年了?这一刻,她是否也正在什么地方、像这样挤身在人群中,看着那一处处热闹温暖的灯光、流连过五颜六彩的商摊? 每个擦身而过的身影、每张一闪而逝的面容,看起来都像她,却又不是她。她究竟是在哪里?她是否、是否……曾经想起他? 走到他阿姨订了位的餐厅外,他顿了一下。有些事似乎不曾改变。多年以前,曾经他回国,也是像这样的家庭聚会,明娟不期然地就那般将多年未曾相见的她带到他面前…… 沈……若水……他不禁回头看着忙碌的街道,目光辽远,有点失落似,没有焦距。片刻,他才慢慢垂下眼,心思也那样掉落,回过了身。 那个身影,就那么闯进他眼里。 他怔住,怔怔看着那个身影从另一方向走近。人群中,那个身影并没有特别的高姚突出,但就那么一转眼,上苍啊,那转眼中他就那么看见…… “明……”那身影怔顿住,也看到他了。 “沈……若水……”连明彦仍怔怔着,心里想过上千遍的,再见到她会如何,这相逢偏偏这么不预期,他以为不可能了,一点都没提防。 仿佛中间有着无形的气流,两人就那么怔怔站着。 突然,沈若水被什么一撞,颠仆一下。 “啊,对不起!”从她身侧走过的女孩回头道歉。 “没事吧?”连明彦大步走上前去。 “没事。”沈若水摇摇头,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含着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不见了。”看着他,眼神并没有认生感。 就这样,又相逢了。 明彦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他的每个呼吸吐息都有着成熟男性的气息;气质沉稳,冷漠的气息依稀,有些风霜,不再像从前那般心高气傲、锋芒过盛。 “你呢?”连明彦看着她,声音有点喑哑。 “连大哥!”沈若水还来不及开口,身后响起清脆的叫声,充满惊喜,跟着一个女孩从她身侧小跑过,跑到连明彦身前。“你也来了?存巧!” 跟着,一对气质优雅的中年夫妇走近,对连明彦点个头致意,笑说:“明彦,真巧,你也来了。倩蓉这孩子,有点莽撞,请别介意。”然后,对沈若水微笑点个头。 “不会的。”连明彦客套回应,望一眼沈若水。“这是我朋友,沈若水。若水,这两位是吴晓东先生跟吴夫人,我父母跟阿姨的朋友;这是他们的女儿,倩蓉,你也见过的。” 沈若水礼貌致个意。吴夫人微笑说:“你跟倩蓉也认识?真巧。” 吴倩蓉抿着嘴,紧紧盯着沈若水,目光透着怀疑。 连明彦说:“我跟我爸妈他们约好一起晚餐,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伯父伯母。” “是啊,还真巧,我们也在这家餐厅订了位。” “连大哥。”吴倩蓉走到连明彦身侧。“我们快进去吧,伯父伯母他们应该到了,让他们等着不好吧。” “伯父、伯母,请你们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等会再进去。” 吴晓东说:“那我们就先进去了。”又对两人点个头致意,才转身走开。吴倩蓉只得跟着父母走进餐厅,一边回头看了沈若水一眼,不放心似。 “还没吃晚饭吧?”连明彦走近一步。“一起进去好吗?” “谢谢,但不了。”沈若水摇头。 “那我也不进去了。”连明彦也不意外,预期她会这么说。 “你爸妈在等你,明彦。”沈若水下意识又摇头。 “没关系,我会打电话给他们,饭随时可以吃。”但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这一去,又再千里遥,他再也负荷不起。 “这样不好,毕竟是家庭聚会,你还是快进去吧。” “那你呢?”他反问。 “我?”她怔一下。 “明彦!”连明彦身后餐厅里头冒出一个人影,出来找他。看到他,一劲埋怨说:“怎么这么慢!大家都在等——若水!”说到一半,口气一折,猛然顿住,高声叫起来,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在这里?”激动地抓住沈若水的手,又叫又笑,语无伦次。“我出来找明彦的。你都到哪里去了?太狠心了!一直都不跟我联络!太好了!多久了?三四年了,都没看到你!你还好吧?那个,我我——”又激动又口吃,再说不下去,只是一劲抓着沈若水的手。 “好久不见了,明娟。”明娟还是没变,还是那可爱明朗的个性。沈若水微微一笑。 “是好久了。”连明娟深深吸口气,总算冷静一些。那么多的事,她自己也知道一时半刻说不了问不了。 “明娟。”餐厅里头又出来一个男的,走到连明娟身旁。看见连明彦,说:“明彦,你来了。怎么还不进去?” “啊,守恒,你来得刚好。”连明娟拉住他。“若水,我跟你介绍,这是何守恒,我男朋友,你没见过吧?守恒,这是我好朋友,沈若水。” “你就是沈若水?常听明娟提起你,总算见到人了。”何守恒笑。 “你好。”沈若水微笑欠个身。 “别站在这里了,爸妈跟阿姨他们都已经到了,在等你们,快进去吧。”何守恒说。“沈小姐,你若不介意,也请一起来吧。”也礼貌地邀请沈若水。 “啊,谢谢,不了——” “好久不见了,你不会想就这么走了吧?”沈若水婉拒,话还没说完,连明娟就一把拽住她,不让她走。 “下次吧。”沈若水轻轻挣脱。 “你每次说的下次,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连明娟不依。注意到她手上戴的戒指,没仔细看,便脱口说:“你结婚了?”又惊又意外。 沈若水愣一下,看明娟望着她的手,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班贝给贝贝的玩具戒指。说是玩具,但做得很精美。贝贝抓到什么东西就喜欢往嘴里放,她怕贝贝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就随手戴在自己手上了。 “啊,嗯……”她禽糊应着。 “真的?”连明娟以为是,不禁抱怨。“怎么都不通知我!” “嗯……”沈若水仍含糊应着,抱歉地笑着。 “你现在住在哪里?若水。电话呢?快把你的电话给我!” 连明娟要求催促。 沈若水只得将自己的电话草革写在纸条上递给她。 “我跟守恒耶诞节那天订婚,你一定要来。”连明娟又说。 “啊!你要订婚了?恭喜,明娟。”沈若水由衷道贺。 “谢谢。我们本来打算订婚跟结婚一起办,但筹备不及,最后决定耶诞节时先订婚,结婚典礼则订在情人节。要是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就可以请你当我的伴娘!”连明娟说着,有点懊恼。 伴娘的人选都已敲定了,不好再更改。 “恭喜你啊,明娟。”沈若水又道贺,同时也对何守恒笑了笑表示祝贺之意。 “所以你一定要来!”连明娟简直是命令了,非要她点头不可。 连明彦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沈若水,眼光始终没有移开。他伸手拿过明娟捏在手上的纸条,连明娟愣一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当着众人的面,将纸条上的号码输入自已的手机。 连明娟望着弟弟,不禁又看向沈若水。沈若水沉默着,没说话,遇到她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连明娟连忙说:“刚好,我手机没带在身上。明彦,你拨电话到我手机,把若水的电话号码传给我。” 就这样,又相逢了。如果这也算是缘分,从他们十四五岁那一年,这一份缘分,就这般一直延续下去。只是,没有人知道,会怎么继续。 第十章 空气有点冷,但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照到身上,让人觉得舒服得想睡觉。沈若水关上窗,回到桌子前。桌上放了一台笔记型电脑,一旁则散放着一堆纸稿。 铃……电话响了,她习惯性地找座机,好一会才发现是手机在响。多年的习惯,很难一下子就改变,班贝还笑她陈旧,跟不上时代就等着发霉。 “若水!”班贝在电话那头哇哇大叫,光听叫声就觉得手忙脚乱。 “嘿!你快来!快来接你的贝贝啦!” 班贝简直跟黄世宇一个德性—一不,是跟贝贝一个模样,说话都不斟酌,胡乱讲一通。 “你在哪里?” “家里。保姆请假,你的贝贝又皮,我被她折腾得,简直忙成一团。” 又来了。什么你的我的。 “我马上过去。” “我有事得到艺术大学去一趟,你直接到那里,我在第一教学楼前等你!” 合上手机,沈若水抓了钱包塞进口袋里,连桌面都没收拾,就那么跑出去。走到楼下,她才想到,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宽松的旧衣服,好像挂了一口布袋。她看看时间,还是算了,就那样出门。 “若水!”赶到艺术大学,班贝已经到了,看到沈若水,如获大赦,得救般地对她挥着手,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总算来了!”不由分说就将贝贝塞到沈若水身上,再将装了一堆尿布奶瓶的袋子挂在她肩上,再将另一袋跟尿布等分开放着的果汁饼干什么的挂在她另一边肩上。 “玛玛……玛……抱……”贝贝看到沈若水好像很高兴,又兴奋,小嘴咿咿呀呀乱叫,手舞足蹈,简直像抱条虫在身上。 “这家伙,光会胡乱叫,看见谁都叫妈。”班贝松口气,如释重负。 急惊风似匆匆说:“我约的时间到了,得赶快进去,贝贝就交给你了!” 便转身匆匆要进去,想起什么,又匆匆回头说:“啊,对了,我会耽搁点时间,不必等我,你先带贝贝回去!”然后就急匆匆进去大楼。 沈若水根本来不及开口,甚至连气都没得歇。贝贝精力旺盛,跟条虫似的,不断扭来动去,不时还去扯她的头发;又刚学走路,跃跃欲试地,不时企图挣脱束缚到地面上。她抱着贝贝,两边肩上挂着尿布奶瓶跟果汁饼干,又要抱贝贝,又要防止那些尿布奶瓶滑下来,这时偏偏手机又响起来。她想腾出手去接手机,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贝贝,你别乱动。”手机响个不停,让人心神更加不定,连贝贝都快抱不住,要掉下去似。 简直狼狈透了。她放弃,打算先将贝贝放到地上,肩上突然一松,有双手将她两肩上的袋子拿开。 “怎么这么快——”她松口气,以为是班贝,抬起头,顿时愣住。 “明……” “电话响着。”连明彦语声温温的。 总有这种巧合。偶然吧?他跟她能够继续的方式。 他看着她,眼痕有点伤、有种痛,但掩得很深,一点都不让人看到任何惊动。 “若水。”沈若水赶紧接起电话,是黄世宇,劈头就说:“是我。你去接贝贝了吗?” 贝贝挥着肥嫩的小手,对连明彦好奇地咿呀着。连明彦看着贝贝,眼底有种怔愣,但很快又掩在那深远中。 “嗯。我刚跟班贝碰了面。贝贝在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太好了!”黄世宇松了一口气。“我刚刚在开会,没接到电话。一下子又走不开。” “我会带贝贝回去,你忙你的吧。” “那我晚一点过去。你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不用了。” 合上手机,沈若水才松口气。 “你先生?”那声音有点颤,很轻微,不仔细就错过,听不出来。 “啊?嗯……”沈若水含糊应着。遇上连明彦的目光,心一刺,微痛得莫名,轻声说:“不,一个朋友。” “是吗……”虽然说不是,但是说不是那个人,另一个意向等于没有否认。连明彦心一揪,像被刨个洞;眉心痛苦一纠,但声音低低,并没有露出特别的情绪。 沈若水忙着应付贝贝,贝贝咿呀咿呀的,胡乱叫着妈妈。 “孩子多大了?” “十多个月了。” “叫什么名字?” “贝贝。” 贝贝好像对连明彦很感兴趣,大眼睛溜溜地看着他,他们谈话问,还不时把手伸向他。 “把把……抱……”乱叫爸爸。虽然咿咿呀呀的,听不懂音义,但还是可以胡乱猜测她在咿呀什么。 “贝贝。”沈若水赶紧抓住贝贝的小手,将她的手压回去,不让她轻举妄动。 赶紧转开话题,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个朋友。你呢?怎么也来这里?” “嗯,我有点事。” “不过,真巧,我正想去找你。”连明彦温温一笑。他两肩各挂着装满尿布奶瓶果汁跟饼干的大袋子,但看起来并不滑稽可笑,反而有另一种风味。 “啊!不好意思!”沈若水猛然意识到,赶紧想拿回那些大布袋。 “没关系,我来拿就好。你也忙不过来吧。”看着贝贝笑了笑。 “可是……” 贝贝真是所有父母的克星,不肯一刻稍歇稍安分,不断手舞足蹈,又伸出手要连明彦抱。 “我可以抱抱孩子吗?”连明彦又温温一笑。 “啊……” 不耐沈若水犹豫似,贝贝又伸出肥嫩的小手,小小的身子一直往连明彦那里歪过去,让人快抱不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连明彦伸手抱住贝贝,沈若水只得松了手。 “没想到……”连明彦看着贝贝,喃喃地,陷入某种怔忡,但很快怔醒,一脸若无其事。“什么时候结婚的?” 沈若水愣一下,才含糊嗯一声,跟着低了眼,沉默着。 他想他或许让她为难了,没再追问。 “我送你回去吧。还是,你先生会来接你?”说到‘先生”两字,隐微顿一下,些许复杂在里头。 沈若水摇头。“不用了,我搭计程车回去就可以。”有种回避。 “我送你。”连明彦坚持。 “明彦,我没事。”她伸手将贝贝抱过来。 “我送你。”他坚持着。 这一刻,仿佛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又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不禁一叹。有些东西,往事或记忆,也许,怎么也无法过去。 车到公寓楼下,他还是坚持送她上楼,也因为那两大袋的奶瓶尿布,她没有空间拒绝。她抱着贝贝,他肩上挂着两个大布袋,跟着上楼。 “沈太太,回来了?你先生也回来了?”不巧遇到楼上住户。 楼上住户新搬来不久,见沈若水带过贝贝几次,但没见过这家先生,听其它住户说是在国外,又有说是分居了。这时看到连明彦,还以为是沈若水的先生,看他身上挂那两大布袋,不由得抿住笑。不过,真是英俊,一表人材,身材也好,气质更优;倒是这家太太,怎么穿那样就出去了,像搭了一口布袋。真是不搭!可惜了这么一个好男人。 沈若水含糊应一声。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怕越解释越糟,干脆就不解释。 “进来吧。”到了门口,她犹豫一下,还是请他进去。 连明彦放轻脚步,走进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 他看看四周。房子很简单,房间与客厅隔开,只简单的放了桌子及电视电话。桌上放了台笔记型电脑,一旁一堆散乱的纸张,四下堆着书,连书架都没有。 这不像一个家。不像一个有婚嫁生活的家。倒只像一个住处。 他不由得望着沈若水。目光触及到贝贝,又不得不相信、不动摇。 “要喝点水吗?”沈若水问。 他摇头,放下袋子。拿出两张票给她。“下个月五号,请和你先生一起来。” 是他的演奏会。她听说了,一票难求。 她默默接过,看着那两张票券,低声说:“谢谢。” 她离那个世界已经很远了——不,她从来就没有接近过。四年前上天应了她的祈求,但那也只是一场梦吧? 她从来就不属于那个世界;而那个人,如今不知在何方的那个人,她与他,是否曾经真正相属过? 到如今,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她早已经不再读诗,人不了诗,也入不了梦。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跟着我?”连明彦推开路边一家咖啡店的门,回头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连明娟说着,表情平淡,语气也没有透出一丝不耐。 “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啊。呼!冷死我了。”连明娟嘟了嘟嘴,搓了搓手,呵着气。“明天周末,大后天就是耶诞节,妈要我跟你说,让你回去,不要再跑去海边那个屋子。” “我要练习,不去那里,要去——”忽然顿住,停下脚步。 “啊!”跟在他身后的连明娟收势不及,一鼻子撞上他的背。 “你干么突然停下来?”歪头采出去,朝里头张望一下。 临窗角落的桌位上,两名女子面对面坐着。朝左向那个,看起来有点面熟。 “咦?那不是若水?”她咦—声,从连明彦身侧钻出去,高兴地叫说:“若水!”兴匆匆地过去。 沈若水抬头望去,看见连明娟,有点意外。“明娟!”跟着看见走在后头的连明彦。“明彦。”对姐弟俩这般一起出现有点诧讶。 “我跟着明彦出来的。”连明娟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过去,挨着沈若水坐着,笑眯眯说:“你的朋友?” 沈若水才想到,连明娟没有见过班贝,他们没有正式认识过,于是替她们介绍。连明彦站在一旁,对班贝点个头,沈若水起身移动一下座位,腾出空间,连明彦就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我知道连先生的。”班贝也不算客套。某种意义上,连明彦算是一个公众人物,而且是有名气的那种。 服务生过来,连明娟作主点了咖啡,连明彦没异议,像是无所谓。 “你怎么会来这里?以前约你到速食店,你都要想个半天。”连明娟说。 “我拉她出来的。”班贝抢着答话。“天气不错,我拉她出来晒晒太阳,免得老是关在屋子里发霉了,走着累了就进来休息一下。” “我就说嘛。要是若水自己,是不会想到来咖啡店这种地方的。”两人一谈,倒是挺投契,自顾自地说着话,沈若水和连明彦在一旁显得很沉默。 “你跟若水认识很久了吗?” “大学就认识了。你呢?” “从小学就认识了,十多年都有了。”连明娟斜看了沈若水一眼。 “可是,若水真不够朋友,居然结婚了也不告诉我!” 突然提起这话题,沈若水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结婚?什么结婚?”班贝十分诧讶,立即转向她。“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又转向连明娟,诉苦说:“我好心帮她介绍,她都不肯,我还担心她会变成老处女呢!这家伙,居然瞒着我!” 连明彦不由得看着沈若水。她低着头,有点无奈似。他沉声说:“那么,小贝贝呢?” “你是说贝贝?”班贝笑起来,不明所以,一劲说着:“我跟我先生都很忙,常常忙不过来,所以经常麻烦若水帮忙看着贝贝。你要是看到过若水跟什么男人在一块,还带个小孩,那大概就是我先生。贝贝乱认人,看到若水就喊妈妈。啊,虽然你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有时遇到同事朋友还会误会,我先生有时就跟我抱怨,不知道谁才是贝贝的妈妈。” 说着还在笑,完全不以为意。 虽然不完全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明彦还是很快听出了什么,埋怨说:“若水,你干么要假装结婚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怎么?沈若水停住,不知怎么说下去。她一直没解释,随他们误会。 连明彦脸色有点难看,眸底闪过一抹伤,又像痛。沈若水看了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似,欲言又止。 连明娟说:“啊,你以前就这样,跟闷葫芦似,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问你什么都慢半拍才回答。原来是我搞错了,害我替你白高兴一场!”有意无意看看弟弟连明彦。 连明彦一言不发,蓦然站起来,拉住沈若水。“跟我来。”往外走出去。 “明彦!”连明娟追叫着。 “怎么回事?”班贝有点莫名其妙,想追出去,下意识里又有种感觉,随他们去比较好,便坐着没动。 连明娟匆匆说:“对不起,我去看看!”连忙追出去,但已看不到两人的身影。 连明彦疯了似,一路拉着沈若水回到她的公寓住处。进了公寓,他脸色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冷淡。他环顾四周,看看那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不像是一个家的陈设,然后走进她的卧室。 “明彦……”沈若水喊他一声,语气虚弱。 卧室里一张简便的单人床,单人的枕头斜靠在床头上。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沈若水低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你就这么讨厌我?非要做到这种程度?”连明彦看着她,语声也是低低,眼神满是伤痕与落寞疲惫。那一年,再那一年,她对他说过的,他那么期盼的,但他站在宽阔的舞台上,总是看望不到那渴望的身影,她始终不曾出现。 他一直在找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但那个理由,总是不肯为他而留。 他不禁颓坐下来,双手抱着头,不愿意眼痕里的痛苦泄露。 “明彦……”沈若水站在他身前,不知能说什么。 那年她灯下读的那信笺,明彦那一点孤寂落寞的神情……她一直是知道的,并不是不明白。一开始她无法去明白,而后她无法去面对,现在,她更不能去探触。明彦值得与他更相配的女孩。她跟他,不应该有任何方式的继续。 “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连明彦抬起头,眼底一抹伤,几分落寞,声音喑哑,苦苦相问。 “明彦……”让她不禁心一酸。那当年。她也是这样对上天哀哀地求。 “能不能……你……请你回头看看我……”他望着她,那么哀伤,眼底深处那情感,无法雨隐藏。 第十一章 “明彦呢?来了吗?” 连明娟订婚当天,因为正是耶诞节,饭店各厅的会场都被订了,有各种聚会跟喜事,四处可看到神色喜气的男女,沈若水找到连明娟订婚的会厅时,正巧看到明娟母亲在询问连明彦的去处。 “来了。我刚刚才看到他,跟他说过话。”姨丈回答。 沈若水走过去,微笑说:“伯父、伯母,恭喜。” “谢谢。”连母冷淡回个礼。连明娟阿姨看到她,脸色一沉,别过脸不说话。 两人都反对邀请沈若水,那么多年不见,跟陌生人一样了,连母尤其怕又生出什么事,但连明娟坚持,不顾她们的反对,最后因表姐在欧洲,没能赶回来,她们才依了明娟的意思。 连父笑着点头。“你来了,若水。谢谢你。” 姨丈也朝她点头致意。 “明娟呢?” 半准新娘在休息室,沈若水得以有借口走开,松了口气。她敲敲门、推开门进去。连明娟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礼服,坐在镜子前。 “明娟。”她走过去。 “若水!”连明娟闻声回头,高兴叫起来。 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大概是连明娟的朋友,看沈若水进来,跟连明娟说了两句话,便走出去,让她们两人在一起。 “恭喜你,明娟,你真的好漂亮。”沈若水由衷道贺,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谢谢。”连明娟满脸喜气。“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会场。没想到饭店里满满是人,真的很热闹。” “节日嘛,大家都找机会庆祝。”因为是自己的喜庆日,连明娟心情很好。“你坐嘛。”指指一旁的椅子。 沈若水坐下来,笑说:“粉红色很适合你,你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真的?我还怕被你比下去。”连明娟半开玩笑。 “你应该担心的是那些活泼俏丽、热力四射的女孩。”沈若水也跟着开玩笑。 “你呦!”连明娟摇头笑着,突然看住她,话峰一转,没来由地。 “若水,你拒绝了明彦是不是?”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沈若水猛一愣。 “是不是因为我妈的缘故?”连明继续说着:“我听到了……对不起,那天……我是说三年多前明彦演奏会那天,我妈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对不起,若水,当时我也在那里,却没有阻止我妈妈——” “别说这个了——” “不。”连明娟摇头。“我一直觉得很愧疚。对不起啊,若水,我妈还有阿姨跟你说了那些很过分的话。我们家人都很自私,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却那么对你。但明彦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他受伤害。我知道你喜欢江大哥,所以想如果你不能爱明彦,就不要……我不希望他受伤害……” “别再说了,明娟。” “你让我说完,我就不再说。”连明娟不依。“江大哥失踪了,你一定很难过,但你就那么消失,没消没息的,都不跟我们联络,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妈说了那些话的关系,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想明彦那么大的人了,一直比我还成熟,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所谓的为他好.不过都是自己的借口。我不是常跟你说吗?明彦虽然是我弟弟,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停顿下来,直视着沈若水。“若水,明彦他一直很喜欢你。” “明娟……”沈若水低下眼,回避明娟的目光。 “我知道你还忘不了江大哥,但明彦那么痴心,你能不能接受他?” “不要再说了!明娟。”她实在不想说这个,转开话题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准备出去了。” 碰巧有人敲门进来。“明娟,你准备好了吗?”是刚刚出去的女孩。 “好了。”连明娟站起身,转头匆匆对沈若水说:“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若水。”然后朝女孩笑说:“走吧。” 会场里来了更多的人,四处可见人头钻动。连明娟到场后没多久,订婚仪式便开始。礼桌沿着边墙摆设,空出中间一大块地方,半准新人双方则坐在前方的礼桌后。沈若水择了边角的桌位坐下,远远地看着连明娟,跟着众人或笑或拍手。 简单隆重的仪式过后,程序就算完成,半准新人成了各自的未婚夫妻。仪式结束后,半准新人下池领跳第一支舞,一曲结束,年轻的也各自邀伴跳起舞,长一辈的则互相寒喧谈笑。 沈若水悄悄吁口气,任务结束似。她替明娟高兴,但厅内的人,她几乎不认识,她并没有打算待太久。 “若水!”偏偏连明娟眼尖,对她招手,拉着何守恒过去。“你要好好的玩啊,玩得开心!守恒,你请若水跳一支舞。”把自己的订婚宴会当是什么庆祝会。 “沈小姐。请。”何守恒笑嘻嘻的,伸出手邀请沈若水。 “我不怎么会跳舞。” “没关系,守恒会带你。”连明娟也笑嘻嘻的。 连明彦站在一旁,动了一动,他阿姨拽住他,一手拉着吴倩蓉,说:“明彦,你请倩蓉跳支舞。” “明彦,原来你在这里。”连母走近。 阿姨说:“我正跟明彦说,让他请倩蓉跳舞呢。” “阿姨。”吴倩蓉甜声跟连母打招呼。 “那好。你请倩蓉跳完舞后,过去跟方叔叔跟方阿姨打个招呼。” “我知道了。” 连明彦并没有异议,邀请了吴倩蓉,默默望了沈若水的方向一眼,看她跟着何守恒脚步慢慢地移动着。何守恒带得很不错,沈若水一次也没踩到他的脚,相视都不禁笑起来。 何守恒笑说:“你看,跳舞很简单对吧?” “是啊。我一次也没踩到你的脚。”沈若水也笑。她这么说,何守恒又笑起来。今天是他自己的喜庆日子,心情当然很好。 对于不怎么会跳舞的她来说,这算是最高“境界”了。她小心翼翼地,就怕踩到对方的脚。好在那些舞步并不难,多是左右移动甚至原地踏步。偶尔,她目光下意识搜寻着,不知不觉便投向连明彦,他总是正跟着某个女孩跳舞或寒暄,然后她会突然怔醒似,慌乱地收回目光,做错什么似,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在笑什么?那么高兴!”连明娟跟她的舞伴舞近。 何守恒笑。“我在夸自己舞带得好,都没被踩到脚。” “这也值得自夸!”连明娟糗他,笑说:“若水,不介意跟我换舞伴吧?” 沈若水笑着把她的未婚夫还给她。何守恒不忘俏皮地传授接手的那个新男伴说:“你只要记着,别让她踩到你的脚就没事了。” 说得沈若水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新舞伴带得也不错,至少没让她踩到他的脚;而且,个性还算开朗,交谈之下,原来是连明娟的学长,也是学钢琴的。因为如此,沈若水和他交谈了许久,音乐结束,两人还继续说着,直到有人过来邀请她跳舞,那男的才绅士地移到一旁。 连明彦始终站在距离外,目光追随,默默看着,眼神混沌。不让人看出任何情绪,却又像有层阴霾,在掩抑着什么似。 “明彦,这是你纪伯的女儿,你还没有见过吧?”连母亲切地拉着一个穿着翠绿礼服的女孩的手。 连明彦礼貌招呼,与对方寒喧,并邀请对方跳舞。先前请了吴倩蓉跳舞后,他礼貌地与母亲的一些朋友打招呼,请那些女孩跳舞,进退有节,态度与举止更是成熟合度,并没有让他母亲难堪。 “明彦今天晚上的耐性真好。”连明娟看了不禁有些意外。 “明彦一向有礼有节,今天又是我们的好日子,那当然了。” 何守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不知道明彦的。我当他的姐姐很久了,明彦那个个性,倔起来根本不管是什么场合的。” 何守恒转头看看,摇头笑了笑,还是觉得连明娟说得有些夸张。 音乐停歇,何守恒暂且放下连明娟,帮她拿饮料。沈若水走到场边,见连明娟与朋友在交谈,便走到一旁。她想顺势离开,看了看门口,又有点犹豫,或许该先跟连明娟说一声。 隔着几个人墙,连明彦手拿着一杯酒,边喝着,目光透过杯缘穿过那之间的隙缝,无声地注视她。他放下酒,走过去。 “明彦!”连母见他走开,不知他想做什么,出声想阻止。 连父拦住连母,摇摇头。“让他去。” 连明彦直走到沈若水面前,伸出手。“你可以跟我跳支舞吗?” “啊,对不起,我——”沈若水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心不在焉,抬起头看是明彦,怔愣住。 连明彦拉住她的手,将她带靠近身,用力握了握,握得那么紧,简直是抓,有种不顾一切。但他并没有移向厅场中间,反而一直朝边上过去,不断往后退,一直到门边才停下来,看着她。 “明彦……”那深黑的眼眸,所有的心事都写在里头。 突然,他使劲一拉,一言不发大步往外走。沈若水踉跄一下,半走半跑地跟着他。一路上即使有人看着,他也不放手,她始终没有挣脱手,只是默默跟着。 因为这世界根本没有尽头,不管海角天涯,最后都回到了源头。 车子在黑暗的公路上飞驰,沿路是海,一片凄黑,远处依稀浮晃着山的轮廓,黑夜里仿佛与天同连着海。流沙似的时间,没人知道它如何暗地偷换流转,只听得浪潮拍打岸的声响,天与地仿佛同时在沉沦。 总是这样。这些年来,他感觉总似置身在深黑的暗夜中,一片荒合孤寂。 夜太静还是太嚣闹?四周是天与地的喧哗,但公路婉蜒,一路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的车辆来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无所谓了,他们终究还在这个星球上。 连明彦慢慢停下车子,停靠在路肩上。 “来吧。”黑暗的海岸公路,这一刻,天与地之间,只有他跟她在上头。 四处是风,从天从地从海上吹啸而来。这寒冷深重暗黑的夜晚,世界这一角仿佛被人遗忘、甚至遗弃似,只剩下他们俩。 “明彦……”踏出车子,沈若水不禁发抖着。 她一次次叫唤着连明彦的名字,除此之外,彷似也不知再能、或该说些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站在马路中央,前后左右完全被黑暗所包围笼罩。 “来。一二、一二……”连明彦数着拍子,踏着步,转着圈,在风中夜中跟黑暗中回旋起来。 他在笑,但笑声和着风萧,像呜咽。 风很大,两人身上的衣服被风吹得鼓涨起来。他带着她旋转,跟着她旋转,伴着她旋转。 “明彦,我头晕了……”沈若水喃喃地。黑暗中,偌大的天地,只有他们俩。这天旋地转问,仿佛什么都可忘、都可抛。 连明彦停下来,但是没有放开她。一沈若水抬起头,看他在看着她—— 那么暗,根本连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风很大,虽然干而且没雨,吹来的风却夹带着湿气,寒气沁骨,冰到骨髓里。她冷得直发抖,不停在打颤。连明彦张开风衣,将她整个人围抱住;他的脸埋在她肩窝上,风声呜呜的,像是有谁在哭泣哀鸣。 爱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受伤? “明彦……”她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感到痛? “一会就好。求求你,就这样,让我这样待一会就好。” 风更大了,两人的衣服不断要鼓涨开来。他围抱着她,海岸公路上,风声在呜咽,世界整个都暗掉。 那样无边无际的黑,她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深处的情。 第十二章 每次站在舞台上,面对着一剧院的听众,他习惯性地目光总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间偏左的地方。那个位子总是虚空着,像个黑洞,无情地将他吞没。这一次也不例外。那个位子,仿佛是他心中为谁特别保留的那角落,始终空置着,像个破洞,无尽地啃噬着他的心。 连明彦闭上眼,灯光照在他脸上,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射不到的,内心那深重的黑暗,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 协奏的国家交响乐团与他的小提琴声交会撞击又融合。仿佛在一片黑暗中,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同时耳里却又充满了乐音。德弗札克。 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德弗札克一生只写了这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内心的象微,他这一生的选择。 唯一。眼里所见、心里所慕、暗里所思,都只有那个人。唯一的那一个。 曲目就要终了,心里那个角落仍然空如破洞。 场内爆起欢动的掌声。他满额的汗,收执着提琴,弯身谢幕、再谢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个黑洞似的缺空。 下了台,许多人簇围上前,一张张的笑脸,称赞、慕羡、束东给他的鲜花。 “明彦!”一张张的笑脸,热情洋溢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微笑、回应、感谢,感觉自己像走在无重黑暗无光的真空中。那-张张的面容掠过,他搜寻着,寻不到扣动他心弦的那帧。 他看到他父亲、母亲,他阿姨姨丈,认识不认识的,那么多,他渐渐看不清谁是谁。直到最后,他终于能将自己关在休息室里,廊外热闹噶杂的声响渐歇,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才看见一张空洞没表情的脸。 这就是他吗?连明彦啊……他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颤动着。 饭店有等着他的庆宴。他抬起头,抹抹脸,站起来。 廊外已没什么人,除了几个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看见他,或跟他微笑点头招呼致意。连明彦神情默默,往厅外走去。 “明彦。”走到出口时,有人叫住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回头,看是连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说。” “到了那边再说就可以。” “不行。”连明娟挡住他。“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听着,明彦,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会,在后台,妈也在那里。你离开了休息室后,妈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离开,还要若水答应,以后不再跟你有任何联络。然后,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总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连明彦木然一会,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疲惫,又像是无所谓了。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连明娟低下头。“我觉得对若水很抱歉,而且你应该知道。”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连明彦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要算了?明彦!”明明那么痛苦—— 连明彦又笑一下,那笑,有点落寞有点哀伤。“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这么落寞、这般苦涩……她那一向心高气傲、一向从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哀伤的神色? “别这样,明彦,这不像你!”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让她抱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狂妄又气傲不驯的家伙。 连明彦又无声笑了一下,像是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明娟,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让人悲伤、让人遗憾的事?为什么上天总是听不到我们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头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听到他的祈求吗? 他甩甩头,掉头走出去;外头是一片无边的黑,看似那么凄凉,就那样没入黑暗中。 冒着冷风,一路从巷口跑回到公寓时,看到站在楼下大门旁的连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么站在这里?”不禁有些意外。连明娟站在那里,双手并拢垂放在身侧,简直像罚站似。“快进来吧。有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的。”连明娟呵着气,跟着她进去。 沈若水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搁在扶梯上,背对着连明娟,低声说:“我做不到了。对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还没开口,她就说她做不到。那么,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为了什么了?连明娟盯着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么紧,要穿透、看进她心窝里去似。 “为什么做不到了?你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是不是?”语气有点尖锐,苛责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对不对?”连明娟走上楼梯,挡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彦有血有肉,也是会受伤会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摇头又摇头,只是摇头。 连明娟叹口气,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信封塞进她手里。“你自己决定吧。” 走下楼梯,回头说:“他的经纪人说,这些年明彦总是一个人那样——”停顿下来,摇摇头,摆个手,往外走出去。 但临出去前又回头,语气有点感伤,说:“若水,我们这辈子,我们心里总有忘不掉的人,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不能再爱上其他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楼梯上,好一会,才打开信封,看到里头的东西,又是一怔。 心里有什么,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头。将脸埋在臂弯里,良久,仿佛深冬那个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彦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上,风里吹诉着的,那无声的呜咽。 外头下着雨,丝丝的、夹带着刺骨寒气,将人缠蚀的那种雨。 沈若水在灯下译稿,电视开着,不时传出金属性的笑声。她时而抬头,望着窗外,一不留神就发起呆,然后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对着电视一会,又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暗里,仿佛有着回声。 总是有下不尽的雨,替那说不出哀愁的人垂着泪。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雨,丝丝下着她流不出的泪。 江潮远失踪后,她又回到从前的生活。还是那样,没有家具,连书柜都没有,萧条冷清,一些书跟纸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总是像这样在灯下工作,习惯地让电视开着,却不曾留心看过,电视声徒然在四壁回荡。也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黑暗中,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尽那沉睡在阌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有人轻轻扣着门。她动一下,呆呆望着门。 打开门,果然是明彦。他身上还穿着在台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发上沾满湿冷的雨丝。 “我来跟你道别的。”明彦的声音喑哑干涩,有什么强忍着。 沈若水没说话,拿了干毛巾给他;他没接,她替他擦拭,相视默默;然而,寂静的夜,总有什么太惊动。 “我倒杯热开水给你。” “不用了。” 但她还是给了他一杯热开水。热气氤氲,使得眼里多雾,目光迷蒙起来。 “对不起……”她低低道歉。发丝散落,连明彦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脸颊旁,目光多有不舍。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的。”他摇摇头,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为什么。” 但望着她的目光炙热,眼底溢满难言的情衷,伤又痴、苦且痛,目光那样留恋,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灼烈而热烫,有如火在烧,烙着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彦,我……”沈若水心里隐隐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彦外表的冷,内心却有强烈百倍的热,如烈焰狂放激烈的燃烧。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说。”忘掉一个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么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江潮远,就像他一直在看着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头看看我……”声音更低更喑哑,充满苦与涩。 “明彦,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样求她,她的心难过极了,更加感到痛。隐隐明白那个痛是为什么,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明彦啊明彦!他知道她对江潮远的心情,所以他从来不曾对她倾诉说他对她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说,他寻找的理由不会在,所以他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 “谢谢你,我——”他再说不出口。她愿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无法再强求。有这一刻,就够了。在日后那无尽的夜里,想起时,能有一丝温暖与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所以他只能选择一种方式留下来。留给她他所有的爱。 尾声 第一次离开,他还不到十七岁,还不太明白,心没有太大的伤。 又一次离开,他已觉得沧桑,心里有深深浅浅的伤,破洞似,无法愈合,他的心也就那样,始终有一个缺口。 这一次离开,他已分不清什么是伤是沧桑,心里那个洞,也许从此就像窗外那深暗的夜,吞噬所有的光。 火车停靠在某个城镇车站,夜色太浓,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车厢中的男人默默望着车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点怔忡。这里是欧洲某个小国。 就像过去那些年那样,他又一个人孤身在火车上,寂暗黑重的深夜里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或者处身在某个城市的机场,靛青的夜闪烁着橇赞的灯光。 似乎总是这样的深重、这样的黑暗。这几年来总是这样,他总感觉置身在深寂的午夜里,浓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后,他终于见到他心里的那个人,与她再重逢…… 他闭上眼,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惫,又似忧伤。 他还记得那时的曦光。微光里,空气薄沁,似乎浮着一层透明的薄雾,从薄雾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紧挽着她的手…… 那遥远以前,仿佛前生似的记忆。 喀地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刮带起的气流带进一股风,有人无声地走进来。 男子仍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车窗外还是那样深不见底似的黑,间翳着一些微弱的光。 “明彦……”轻轻的呼唤。 连明彦怔动一下,好一会才睁开眼,慢慢地抬起,眼底盈着雾,看着眼前的人。 “沈……若水……”怎么会?她怎么会?她坐在他面前。 “你怎么……”怎么来的?怎么知道他—— “差点搭错了车子。在这里,不懂德语真有些不方便。”沈若水笑。 “为什么?”他不禁问。他离开,因为他不希望她因为他而勉强自己。 “我来看你。” “明娟拜托你的?” 沈若水没有回答,从背袋巾拿出一只信封递给他;里头一张电脑列印的纸,上头列着他这两个星期详细的行程,直接发在一封电子邮件里的,看发信人,是他的经纪人。 果然是明娟拜托她的。连明彦打开随身带的酒,喝了一口。 “这样喝酒好吗?对身体不好。” “别担心,我没酗酒,这只是暖身。”他看着她。“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不会有事。” 沈若水点点头,不再多话。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克制的人。 这样相见,他心里又喜又伤,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就算是明娟拜托你,你也不必这么做,不必再为了我勉强自己。” 他忍住那隐隐又起的痛。 “我没有勉强。”她来,并没有勉强,也不因为谁。 车窗外那不见边际的暗,那么黑,似乎要将人的心都吞噬。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这般一个人,深深的夜里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注视着这样的黑暗。 原来他跟她一样? “这些年你都这样,一个人深夜在火车上?”她的心为他痛起来。 “我习惯了。” 这样的孤寂,怎么习惯? “为什么要如此……” “这样我可以想很多事。”他对她微弱一笑。 “是吗……”沈若水也微弱一笑。 她将目光转向车窗外,除了无边的暗,还有他们的映影。她看着遥遥的黑暗低低说:“这么多年来,我总是会在半夜里醒来,总是一片黑暗。 有时我就那样醒着,隔着长长的落地窗,望着沉睡在阕暗深邃梦底的荒凉人世。” 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对他说着她的心? 连明彦不禁往前倾,目光紧紧看着她。 “明彦。”沈若水收回目光,眼底有一抹微云,一丝的不确定。“我没有勉强。我只是想来看你,我想看到你,这样跟你在一起。但是……” 声音低下来。“明彦,我不知道……”停下来。 “不知道什么?”连明彦屏住气,轻声地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我跟你……怎么继续……” 好半天,连明彦都没有说话,眼眸翳着层雾。他以为他一直在找的那个理由。永远不会等待着他,但她回过头来了,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轻轻地、低低地,怕惊碎那梦似的景象。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继续,那么,干脆就不去想它,让我来面对、来想该怎么继续,好吗?”怕那真只是一场梦。“我只求能像这样跟你在一起,我……我……” “我想过,如果你这么说,我就把一切都交给你。”沈若水对他微弱一笑。“也许,那负荷会比你想像的沉重。但明彦,我已经来了这里,就在你面前。” 她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她对明彦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等她意识到,她的心会为他感到痛,她的意会想涉过这千里遥来看他。那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彦那呜咽似的笑,一直、不断地扯动着她的神经。 明彦啊明彦! 她移坐到他身边,轻轻靠在他身上。连明彦闭了闭眼。眼角微闪,有疑似泪的水光。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先是轻触,慢慢握紧。 多年前,他们一起看过日出。黎明前的夜,两个人相对默默。他还记得那时的曦光。微光里,空气薄沁,似乎浮着一层透,明的薄雾,从薄雾巾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紧挽着她的手……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