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下》 第一章 【第十一章】 次日上午,陆静深在卧房中醒来时,宁海已不在身侧。 身边的床铺摸起来冰凉凉的,想来她是早早便醒了。 他裸着身步下床榻,嘴角比过去一年来任何时刻都还要放松,甚至微微勾起。忍不住想起昨天…… 昨天离开书房后,屋里其他人不知道跑哪去了,静悄悄的,也没见着半个人影。晚餐却是早就准备好的,就热腾腾摆在厨房餐桌上。 与宁海一起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两人回到卧房里,匆匆沐浴后,忍不住又做了第二次…… 不确定宁海心里怎么想的,可之于性,陆静深并不是个随便的男人。 如果第一次是出于双方的挑衅——他很清楚那并不只是挑衅——那么第二次的欢爱,对她而言应该出有一些意义吧? 头一遭,他在自己与宁海的婚姻里看见了一丝丝希望。 也许,他们终究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处,这一生…… 他睡晚了他知道,只是不确定是几点了。钱管家没有来协助他盥洗,他倒也不觉得不寻常。与宁海之间的事,其他人必定是知情的,否则昨晚不至于躲得不见半个人影…… 想起昨晚她在他身上又咬又啃,陆静深俊脸一热,拧湿毛巾在脸上抹了抹,才踏出浴室,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起来了?」 冷冷淡淡的,浑不似她昨晚激情时那蚀骨销魂的嘤嘤呻吟。 最后一次进入她时,她几乎要哭出声。 陆静深抹去脸上热意,循声走到宁海身前,两手有点无措,像是不知道要摆在哪里,最后仍然没有上前碰触她,脸上却写着关心。 那份关切,宁海自是看见了。她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他当然好。不过这应该是他要问她的问题吧? 陆静深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向前,宁海却早一步往左侧迈了一步,低低笑道:「真看不出,陆先生还满有一套的。」像是在赞美他,却又隐含微讽。 陆静深没有再脸红,他转向宁海的方向,静静候着。 他不是傻瓜,感觉得出她的不一样。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俨然已不是昨晚带给他无尽欢愉的女人。 他不确定从昨晚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发生过某件事让宁海改变了…… 他想叫她不要改变,不要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得来的热情与平静,可她是宁海,她总是突如其来地在他的生命中点燃簇簇烽火,也许在她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平静」两字。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告诉她:「昨天晚上,你让我很愉快。」 一定要说出来,要在她引火以前说出来。 他当然看不见宁海的表情,只听见她深深一吸气后,冷声道:「我没想到会那样。」 他以那种无法形容的方式碰触她,像碰触七彩的海沫。让她碎在他的拥抱里,却又在碎裂的瞬间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他屡屡将她抛到天上,随后又温柔地接住她……宁海从不知,性原来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闻言,陆静深嘴角一勾,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等着宁海的下一步。 等候的同时,他心里闪现过无数念头,他想着—— 如果她要离开,也不会拦她……不论他心里对她有何感想,都改变不了他双眼失明的事实。宁海好手好脚,没有义务陪他这个瞎子躲在山里过一辈子…… 然而,如果她愿意留下,他也不会阻拦她。不论她愿意停留多久,只要是出于她的意志,毫不勉强的,他都、接受…… 他没有忘记,在宁海来到他身边以前,他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有一度他甚至憎厌她的到来,漠视她,且不为所动。然而她是宁海,那个总是言词锋利、刁钻嘲弄的宁海哪能容许有人对她采取漠视?他终究无法不为她所动…… 层层念想翻过陆静深心头,终于,他等到她的一句话—— 「我把佣人都辞退了。」 陆静深眨了眨眼,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宁海果然再重复了一次。 「钱管家他们,已经被我解雇了。我不习惯屋子里人多嘴杂,从今天起,他们四个人不会再出现在这栋屋子里。」 陆静深终于听懂了宁海的话,他不可置信地道: 「别开玩笑。钱管家他们跟在我身边大半辈子了,我从来没当他们是佣人,你不可能,也不可以随随便辞退退他们。」 宁海一笑。「反正已经辞了,你又能怎样?」 陆静深果然动怒了,却仍有一点不信。他撇下宁海,扭头住房门门走去,生平第一次对着空气大呼小叫起来:「钱管家、陈嫂,你们在哪?」 他频频呼喊,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直到他寻遍整拣屋子,甚至在花园里绕了两圈都没找到半个人,这才信了宁海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辞退了钱管家他们。 回到客厅里,宁海正悠哉地坐在沙发上喝茶。见他终于信了,便道:「别找了,坐下来喝杯茶吧。」 怒气涌上心头,陆静深气急败坏道: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他们都有年纪了,你在这时解雇他们,是要他们下半辈子怎么生活?再说,你凭什么?」 「凭什么?」宁海放下茶杯,平静地回答:「凭你啊。」 「凭我?」陆静深不懂这话。 「你已经将这栋房子给了我,身为大宅的主人,我想要谁留下、要谁离开,难道还没有权力?」 这话让陆静深整张脸都黑了。「你、你……我给你房子是因为……」是因为想要表示善意,给彼此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可是她……「你、你怎么可以——」 他气到话都说不清楚,宁海只好帮他再说一遍: 「你给我房子,是因为你答应过要给我赡养费,如今不过是预先支领,我赶走不想收留的人是天经地义,你大可不必这么生气。」 陆静深怎么可能不生气,他扭过头去,摸着电话拿起话筒。凭着熟悉感拨了一串号码。 然而不管他怎么拨,电话始终无人接听,陆续再拨了几个号码出都是同样的结果。不知什么缘故,钱管家他们的电话竟然全都打不通! 末了,他放弃了,回过头来「瞪」着宁海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宁海故作不懂。 「你把钱管家他们赶了出去,那么,我呢?」 如她所言,这栋房子已经登记在她名下,就连他这「前主人」也不再有权利住在这里。下一步呢,她下一个要赶的人是否就是他? 不料宁海却笑了。「你?」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身边,万分妖娆地坐上他的膝,双手环警他的颈子道: 「你当然跟我一起住在这里。陆静深,我们结婚了,床单也滚了,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嫁了一个废人,没想到……啧啧,你虽然看不见,却一点都不妨碍……」纤手摸向他的下身,温暖的小舌含住他的耳垂,轻吐:「你让我很愉快。」 你让我很愉快?同样的一句话,此时听在耳里却全是讽刺。陆静深浑身一阵战栗,却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恼怒。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推开时轻蔑地道:「原来你留下我,只是为了性。」 宁海笑应:「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不是全部。」 第二章 他再度哼笑一声。 宁海悠悠说道:「我留下你,是因为可怜你。我答应过玛莉会一辈子照顾你。不论你信不信,我是个重然诺的人。」 他的回应是短促而讽刺的笑。 对此,宁海坦然接受。「早说过了,我放屁很臭。」 她说的屁话当然也一样臭。这一点,她有自知之明。 陆静深不再跟她说话,两人的关系瞬间降到冰点,彻彻底底地冻住。 接下来几天,陆静深其实还隐隐期望着,钱管家等人会突然出现,说明这一切都是玩笑。 即使事实已摆在眼前,可心里有个角落始终无法相信宁海真会赶走他门。 她不是爱极陈嫂的手艺吗? 她不是经常和刘叔种的花说话吗? 以他对她的所知……她应该不是那种会欺凌老弱的人……这件事最讽刺的是,他真的够了解她吗? 「宁海……宁海宁海宁海……」坐在花园的木椅上,陆静深抱着头低喊。如今他已经不确定该怎么看待她。 「陆静深,你找我?」宁海笑吟吟出现。 他猛然抬起头,脸色很难看。「我警告你——」 「警告就不用了。」她果决地打断他的话。「等你真心想表达对我的感谢时,再叫我一声。」说罢,果真转头就走。 「宁海!」他吼她。 她回过头时,想起自己来花园找他的目的。「对了,我订了披萨当中餐,要一起吃吗?」 陈嫂不在的这几天,吃光冰箱里的存粮后,他们几乎天天吃外卖食物,吃到他嫌腻。 皱着眉,陆静深下决定道:「我不吃。你把陈嫂找回来,我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宁海却只是笑。「不吃拉倒,有本事自己解决三餐问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晚上房门别锁,反正我有钥匙,你锁也是白锁。再说你已经失身了,守身如玉也没人会颁个贞洁牌坊给你,何不及时行乐?时代不一样了,大方一点吧,陆先生。」 陆先生的回应是一声傲慢的轻哼。 宁海就看不惯他这点傲慢,便道:「对了,我订的保险套已经送来……」 闻言,陆静深抿起他那张唇形漂亮至极的嘴,教宁海忍不住伸出手指抚了抚他的唇。 「晚上来试试尺寸合不合?」 他耳根迅速一红。「作梦!」她不仅孤立他,还想要他陪睡,作梦比较快。 宁海笑嘻嘻说:「是作梦没错。作、春、梦,哈。」 如果是平时,陆静深大概会回她一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之类的话,然而事关他的男性贞操,他实在无法拿亲密关系来开玩笑,不似宁海全无禁忌。 问他后不后悔那一夜? 关于那一夜……「后悔」两字他实在说不出来。 记忆中的那一夜,很美……美好到,让他以为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情感羁绊……宁海说他不相信爱,她错了……关于爱,他其实是相信的。他亲眼见识过孙霏是如何无怨无悔地为自己的爱情付出,也见过许多真心相爱的男男女女。 他并非不相信爱情,只是不信自己也有同样的好运能得到真爱。 撇去这一点,虽然看不见宁海当时的表情,他知道她也不是那种在性事上随便的人。她很紧…… 「陆静深你下流……」 霍地咒駡了自己一声,却无法将她自脑海中抹去。面对宁海的种种挑衅,他的心严重地矛盾着。 从午餐变成披萨那一餐起,陆静深开始拒绝进食。 他本就不爱太油腻的饮食,对于披萨这种食物一向没有好感。「我不吃这垃圾食物,你把陈嫂找回来。」 宁海一边咬着披萨,一边笑他太好命。想她之前在美国,有披萨吃就不错了,还挑剔。 她当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既然不吃,就饿他一顿吧,饿了就会吃了。只是到时披萨若冷掉了,他也得将就。 她没想到陆静深会真的跟她硬碰硬。不仅午餐没进食,就连晚餐她叫来饺子店的外卖,也是连一口都不嚐。 她看着他的下巴因为刮胡子不小心而割出好些道浅浅的伤痕。 他的衣着在无人协助打理下,逐渐从绅士风走向颓废风……然而,他就是不肯投降。 夜里,当她兴致蛊然地请他试用一下她替他买的保险套时,他甚至抵死不从……闹鏖战许久,分不出输赢,逼得她拿出网购保险套时附赠的情趣手铐,趁他不备时将他铐在床柱上…… 宁海没想到他真会宁死不屈……被铐住后,依然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尊严。当晚,她一步步走向他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能怪她,这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女人,在看见一个只穿着睡袍、被铐在床柱上还能表现出雍容气质的俊美男人时,会不色心大发的吧? 带着莫名的期待,她走向他。 陆静深,她权宜婚姻里的另一半,她决定不委屈自己,要好好享受………… 身随意动,纤手抚上他的脸,明显地厩受到他的抗拒。 「别碰我,我警告——」 她低低一笑,说:「换句台词如何?你昨晚也说过这句话。」 说着,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她伸手一推,将他推倒在一旁的床铺上。 他很生气,不断扯着手铐试图挣脱,让那长链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但这手铐没钥匙是打不开的,意识到这点后,他慎怒道: 「你敢——」 「我当然敢。」她跨上他的身躯,继续以言词激怒他:「因为这是你逼我的。」尽管已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逼谁,他想逃避现实,她却不能如他的意,否则只怕玛莉会从坟里爬出来向她讨债。 宁海已下定决心,在没有达成目的前,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心意。于是她扯开他的睡袍,听见他倒抽一口气,要她住手。她果真住了手——改用舌头去舔他。 她喜欢他的沐浴乳香味,当他是美味甜点那样,品嚐着他的身体,接收他强烈的反应,甚至,将他握在手中,像是已经掌握了这个男人。 这是意外。宁海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她在性观念开放的西方国家里停留了不算短的时闲,连大学学位都是在美国拿到的。然而在这方面,她仍然非常谨慎。是以万万没想到,当她在他身上得到那样超出想像的欢愉时,竟会忍不住食髓知味,一嚐再嚐。明明知道这样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碰触他…… 结果,在逼他面对情欲的洗礼之际,她也在自身的欢愉中浮载浮沉。 假使有一天,这场权宜婚姻终究要有一个结果,那么,她必须在两人的关系中做出选择。 不是所有男人都可以。宁海很清楚,只因亲密的对象是他。 浮沉中,她听见他不断质问她嫁给他的理由……其实理由单纯得很,可她永远不会告诉他。 这毕竟只是一场权宜婚姻。 除了不愿意让他窥知她与玛莉的过往,更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在明明知情的情况下还不小心放了感情,好像她会对他……只是为了报恩……但其实并不是。 说不出口的那些话里,尽是些欲盖弥彰的心事。宁海终究摇了一摇头,撇开纠缠心中的阴影,转而专注地面对身下的男人。 第三章 他看起来很气恼、很愤怒,可是紧紧抿着的唇线仍写着一抹激情。冲动地,她俯下脸吻住他的唇。 四唇相贴之际,他讶然睁大迷茫双眼,俊美的面孔瞬间染上红潮。 趁着他放松防备的片刻,她含住他下唇,用力吸吮一番后,粉舌随即试探地深入他唇间。 没咬她。很好。宁海放了心,享受起亲吻他的滋味来。 起初,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像猫咪舔着奶油那样,一口一口细致地品嚐他的唇,随着他状似难耐地别开头去。她追逐着他的唇,伸出舌去勾引他。不料他一勾就来,不知不觉中,宁海整个人已被他双臂搂住,紧紧抱在怀里,丰满的双乳也密实地贴在他胸膛上,不时地摩擦诱使那两朵嫩红的娇蕊徐徐绽放。 拥抱的感觉十分美好,让她觉得安全、舒适又充满期待。 唇舌追逐间,他的双手也自她纤细的背脊一寸寸抚向那圆翘的臀线,直到握住那两瓣嫩臀,他掌心又痒又热,只有不断地摩擦、揉捏才能消止那份痒、那份热,然而他还想要更多……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他却无法任她静止不动。惊涛骇浪中,他坚定地航进深处,直至欲望彼岸…… 自始至终,他未曾对她说一句求饶的话。然而宁海又何须他的臣服?她不过只是……想要他。 漫漫长夜,手铐链声无片刻止息。 一夜折腾,他终是降而不屈,好有骨气。 假使他能拿这份骨气振作起来,不知会是怎生一番景况?宁海心想。 清晨醒来时,宁海看着身旁沉睡的男人,知道不可能老是这么逼他。逼急了,只怕要两败俱伤…… 指尖不自觉怜惜地搔了搔他的颈子,又吻了吻他微噘的唇,好半晌才起身下床,回阁楼盥洗,以免吵醒他。 如今这局面,睡着的陆静深,比醒时的他可爱多了。 工作桌上的笔电一贯开着,宁海在等最新的讯息传来。 洗过澡后,她先去厨房弄了早餐,巧的是,他也起来了,本想顺便替他也弄一份,可又觉得不能宠他。便暗自下了决定,如果他不主动开口求助,就再饿他一顿。 并非想见他俯首称臣,而是不这么做.他便意识不到他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地当一个隐士。凭借的是他人的协助,而不是自己的力量。 如果没有钱管家、没有陈嫂、没有王司机和刘叔……他还能过得舒服自在吗? 眼睛看不见并不是他的错,这世上大有双眼失明,却依然能以热情拥抱人群的人。靠着辅具、点字,以及种种导盲的措施,盲人也可以拥有自立的能力,不似他……真真是天之骄子。 她看不下去,决定不能再继续宠他!甚至把宠着他的人统统都赶走,就是要他在孤立无援下,诚实面对自身的处境。 只没料到,他会如此顽抗! 果然,他仍然没有求助。她便不理会他,端着自己那份早餐,迳自到花园里吃饭看报去了。 后来,回到阁楼上时,宁海穿着宽松的休闲眼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国际自由记者联盟的网页上,浏览m国政变的最新发展;同时不断检查电子邮件,希望可以收到谭杰诺的信。 是的,发生暴动了。 上个月杰诺才跟着一个国际医疗组织进入这个由军人主政且一向不欢迎媒体的国家。当时她就有点担心,却没想到这一趟竟然会让杰诺遇上暴动——他一定很兴奋。对一个记者而言,没有什么比事件发生时人刚好就在现场来得更加好运的了。 前几天,当她知道m国改革派人士要求与军政府展开自由对谈,而与军政府发生激烈冲突时,首先担心的便是谭杰诺的安危。 他们曾是同事,共事过一段不短的时日,即使现在已经各自离开原来的媒体,但仍是要好的朋友。她担心杰诺会为了报导新闻而卷入m国的内政问题…… 候了一段时间,电脑显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宁海赶紧点开邮件,果然是谭杰诺的来信。 他以前也做过这种事。总在身陷险地时,将热腾腾的新闻稿和照片,甚至是现场的影像寄到她的信箱里——只因他知道她会帮他将新闻发布出去。 拧着眉,宁海看着信件里夹带的一幅幅血腥照片,是军方镇压改革派的画面。 信件里,有一篇以英文撰写的新闻稿。 才刚看完信件内容,即时通已经传来讯息。正是谭杰诺,他说—— 海儿,帮我一个忙。 宁海回他一个鬼脸。 谭杰诺哈哈一笑,没多说什么,只解释他现在上网不容易,m国又封锁住某些网域,让他无法连上国际记者联盟的网页,好不容易在城区里找到可上网的地方,但随时可能断线…… 果然宁海还来不及多问他几句,他便已显示离线状态。 无奈的,她连上「真相之眼」——一个国际性的记者联盟组织所架构的自由新闻论坛。这个新闻网是近几年才成立,主要的成员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自由记者,以及部分虽然为特定媒体工作,但仍愿意为新闻自由贡献一份心力的人。 宁海不是联盟的会员,却与这些人偶有合作,与几位熟识的朋友联络了一番后,她便将谭杰诺的国际新闻稿发了出去。 才刚做完这件事,就听见楼下传来巨大的不明声响。 宁海轻叹一声,抱怨起陆家老爷的难伺候。没有关上电脑,就任它开着,她轻悄悄地下了楼。 当然是陆静深。 他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把锅铲,衣服上沾了一堆黄黄的蛋汁。 煎个蛋会有多难呢? 把眼睛蒙起来再试着做这件事,就会知道有多难了。基本上,没把房子烧掉已经是奇迹。 察觉宁海出现,陆静深脸上瞬时露出一抹尴尬。 再叹一声,宁海走上前。「你就是不肯开口求助,是不是?」 撇了撇嘴,陆静深才迟疑道:「我若是开口,你会帮我?」 「不一定,但可能会。」 「那好,我要吃你早上吃的那种炒蛋。」他将锅铲递给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摆出大老爷姿态。 他脸颊有些消瘦,不知是因为被她饿了两餐,还是夜夜被她采阳补阴所致? 看着看着,宁海突然笑了。她上前一步接过锅铲,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脸颊,以着半哄半骗的口吻道:「乖,去旁边坐好,炒蛋马上就来。」 陆静深抿起嘴,移到一旁,小心拣了张椅子坐下,还不忘交代:「蛋要嫩,别炒得太老。」 「没问题。」宁海很配合地道。「要不要泡一杯牛奶?还是要果汁?」 陆静深痛恨她的语气,咬牙命令:「牛奶!要热。」 「遵命,老爷。」 回应她的,是他空腹雷鸣大作。 没多久,蛋炒好了,牛奶也泡好了,纷纷端上餐桌,陆静深不知道她杯盘放在哪里,不敢妄动。等宁海将一把叉于塞进他手里,才赶紧叉了一口炒蛋入口。不知道是因为饥饿的缘故,还是这蛋的确炒得不错,他一连吃了几口,差一点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吃吗?」她站在旁边问。 他没回应,只是低着头专注地吃。 第四章 宁海等他将整盘炒蛋吃完,喝下大半杯牛奶后,又递给他一片刚烤好的奶油土司,才道:「好吃就多吃些,多补充些营养和体力,精气才不会被我榨干——」 「噗——」陆静深喷出一口牛奶。呛咳着。「你——」 宁海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别急,有话慢慢说。」 「你——」他俊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呛到,还是因为她那番榨干他精气的话。 好半晌,陆静深叹了一口气。 宁海眨了眨眼。「陆老爷准备投降了?」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役,但宁海不在意其中的公平性,只要能赢就好。 「宁海,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终于问了。 千等万等,就等他这句话。满意一笑,宁海说出答案:「我要你养一条狗。」 【第十二章】 陆静深以为宁海又在开玩笑。 养一条狗? 不知为何,他当场笑了出来。 他是曾经想过要养一条狗。那时他还在念国小,看见同学家里养着可爱的小狗,每天放学时都会在巷口前迎接主人,便起了心思,却忍着没有立即说出来,一直等到学校段考后,他拿着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才鼓起勇气向母亲提出请求。 当时母亲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回答:「不行,狗毛会让我过敏。」 那时他才明白,何以家里头装了一堆监视器,却独独没有养过狗。不像一般有钱人家都会养几条狗来看门,原来……如此啊。 忘了那时他有没有很失望,陆静深只记得他后来再也不曾动过养宠物的念头。他是陆家的继承人,不需要那些毛茸茸小动物的陪伴。 「你要我养狗?哈哈。」少见的,他连眼睛都笑成倒弓形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陆静深,宁海突然有些难过。她别开脸去,对着厨房的墙壁说话: 「如果光听我这要求,你都可以这么开心,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一定会让你笑得合不拢嘴。」 陆静深缓缓收起笑声的同时,轻哼了声。 那哼声,让宁海心一安。是了,这种傲慢的表现,才是陆静深。他不能表现出脆弱易碎的一面,那会让她想要保护他。偏她绝对不能。 她以着状似轻松,实则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陆静深,如果没有钱管家,你能自己打理生活里的琐事吗?如果没有王司机,你可以随时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吗?如果没有陈嫂,你有办法不让自己饿死吗?如果没有刘叔,你可以让花园里的鸢尾花盈盈绽放吗?」 「什么时候开始,你宁海也说起了废话?」陆静澡傲慢地道:「我不需要思考那些如果,别忘了赶走钱管家他们的人不是我,在你扰乱我生活以前,我在这里过得舒服又自在。」 宁海才不理会他的鸵鸟心态。「换句话说,你承认如果没有人帮你,你根本形同废人?」 废人?陆静深咀嚼着这两个字。的确,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陆太太不满意,看来我昨晚没有让你很快乐,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抱怨。」 宁海很想一巴掌打下去,然而,她是一个文明人。 文明人不使用暴力攻击,文明人只会用文明的方式,让对手输得一塌涂地。况且她知道陆静深不好对付,他有很深的心结,硬扯只会让结打得更深。 末了,她长长一叹。「我没有不满意,基本上,陆先生每次在床上的表现,我都打了一百分。」 这句话攻击性不强,甚至是赞美。可,就是击败他了。 喔,这男人!瞧他脸红成什么样子! 宁海心里窃笑了半晌,才道:「总之.好日子结束了,陆先生准备重新当一名学生吧。」 不甘示弱。他哼声:「我拭目以待。」 接下来的日子,宁海以着旋风般的效率,将许多不属他生命中的事物带进他的生活里。 点字书、可搭配一般电脑使用的点字触摸显示器、一个教导盲人点字系统的钟点教师……在抗拒无效的情况下,他逐渐学会使用了点字的规则,从一个明眼人进入另一个「六点」的世界里——点字符号以六点为单位。 他学得很快。半个月后,便已经不需要老师从旁指导,能够自己练习使用盲用电脑了。 话说回来,就算能使用电脑,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用。 他没有工作,手中的股份每年分红,让他也不需要工作。能透过电脑「阅读」书籍,虽然像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但他依然不属于那里。 他只好耐着性子玩着这个调教游戏,一边做着宁海交代的功课——摺好自己的衬衫,并且依照类别收进衣柜的抽屉里,同时等待着她的下一步。 宁海规定他必须将衬衫放在最上层的抽屉,长裤放在第二层,贴身衣物则收在第三层,领带、袖扣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装饰品全收在最下层。 每一天他都必须亲手将衣物整理一次,一直到习惯成自然为止。 看不见,只好用手去摸索。当他整理到第三层抽屉时,手指突然摸到某种感触奇特的东西。他顺着表层抚去,脑海中勾勒出两个圆弧状,以及蕾丝。 「深v……」他喃喃低语。认出了这东西。「一定是粉红色……」 以前好像也摸过这件内衣,手感有点熟悉,只是那时布料底下还包覆着她丰满柔软的乳房。他还记得当他轻轻拧转她乳尖时,她总会发出令人亢奋的嘤咛…… 手指留恋地抚过那件蕾丝布料,将之放回原处,与自己的贴身衣物收在一起。同时,无法克制地,脸红起来。 几天后,宁海果然又有新的行动。 陆静深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带一个男人回来。 那个男人喊她「海儿」,她则叫他「简」,两人状似很熟的样子。 「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先是那个什么「杰诺」,现在又来一个「简」,怎么宁海身边有这么多的男人? 夏季即将结束,午后的太阳却依然炽热。 蹲在早已过了花季的鸢尾前,陆静深对着脚边的狗说话。 忘了一提,这条狗是跟那个男人一起来的。 狗儿是拉拉和黄金猎犬的混血种,名叫迪迪,本来正转着圆滚滚的黑眼珠,一脸好奇地张望着。听见陆静深的声音,它竖起耳朵,低呜了几声。 那是陆静深听不懂的语言,他便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翻译: 「只是朋友而已,这是你想说的?我想也是,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或许有很多人都知道宁海是谁,唯独与她有着婚姻关系的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清楚她的来意……」 「呜呜。」迪迪突然低呜了两声。 竟然瞒不过一条狗?愕然中,陆静深只手掩着双眼道: 「好、好,是我不对,我没说实话。」 放下大掌,他叹了口气。 「对,我很清楚她的来意。」无奈一笑,他说:「我是被自己心里的魔鬼囚禁在城堡里的国王,宁海则是神仙教母派来解救我的公主骑士……嘘,别告诉她我大概猜得出她把钱管家他们藏在哪里。你想的没错,我觉得现在这状况很有趣。」 迪迪又连声呜呜。 忍不住伸手搔了搔狗儿毛茸茸的耳朵,陆静深温柔道:「迪迪,你是导盲犬对不对?」 第五章 这次迪迪没有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它一溜烟跑掉了。 陆静深短暂一怔,随后站了起来,迎向来人。 「看来陆先生和迪迪处得不错。」那个叫做「简」的男人笑说。 陆静深却听出他的笑声有一抹歉然,不觉挑起眉听他解释。 「迪迪确实受过一年的导盲训练,可惜它的个性比较好动,特别是看到年轻貌美的女性时,就会突然丢下主人追美女去,不得已,只好忍痛让它退出前线。」 「你是它的收养人?」对于导盲犬的训练机制,陆静深略有耳闻。以前他还是天海集团的董事长时,曾经签过一笔企业捐款给台湾的导盲犬协会。 「算是吧,它是我亲自训练的,舍不得给别人收养。」他笑声琅琅。「对了,海儿还没告诉你我是谁吧?我叫简行楷,简单的简,行云流水的行,楷书的楷,职业是导盲犬指导员。请多指教。」 陆静深微点头,也道:「我是陆静深,宁海的丈夫。」 最后那句话说得有些突兀,根本是一种占有性的宣告。 简行楷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笑道: 「这就对了,你得很努力才能捉住她,海儿……我是说宁海,她从来不曾为谁停下脚步过,你是第一位。」 「你对她很熟悉?」陆静深犹豫着是否要向简行楷打听宁海的来历。 简行楷扬了扬唇。「不熟悉也难,我跟她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起生活……是同居吗?尽管这个可能性让陆静深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也极想弄清楚详情,却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简行楷观察了一阵子,有点讶异地问:「陆先生不想趁机打听一点宁海的事?」 「本来想的,但,算了。」陆静深毫不隐瞒地回答。 「算了?」 「是啊,知道她的来历又怎么样?」陆静深眼底有着某种领悟。「知道她跟我姨母的关系,又怎么样?」笑了笑,带了点自嘲,无奈地说:「我与她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我是谁、她是谁,而是我们能不能、要不要一起走下去。也许我能从你身上得知她的过去,但我和她的未来将会如何,却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得知宁海结婚时,简行楷确实有些讶异,然而此刻听见陆静深这一番话,他却又觉得,也许宁海会嫁给这个男人终究不是没有道理。 眼底多了一份理解,简行楷笑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先生,虽然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可以试着为你找寻适合的导盲犬。为了顺利帮你配对,我必须了解你的经济状况、身高、体重,乃至你的健康情形和走路的动作与习惯……但在这一切开始进行之前,我得问一件很无礼的事——你的视力真的无法恢复了吗?」 这是个回避不掉的问题,陆静深坦言: 「当初血块压迫的位置不容易动刀,假使真要开刀。我极有可能会瘫痪,所以才会选择先施用药物而没有开刀。本以为血块可以靠药物打散,但显然我运气不够好。意外发生到现在一年多了,我的视神经已经逐渐在萎缩。简先生一定很清楚,视神经一旦全萎缩就不可能再复原,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而言,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即使再动一次手术,我也不见得能有机会恢复视力。」 听罢,简行楷点了点头。「那么,我得先说明的是,要找到适合的导盲犬需要一段时间,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一年半载,如果配对成功的话,到时候陆先生也必须配合为期大概两个月左右的训练,要学习如何用指令来引导你的导盲犬。而之后,我每隔半年会来访问一次,看看你和导盲犬相处的情况是不是需要调整。照顾一只导盲犬绝对需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和力气,但是所得到的回馈绝对会超出陆先生的想像,一直到导盲犬的寿命将尽时,你与导盲犬会变成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这样……陆先生确定可以办得到吗?」 沉默了半晌,陆静深才缓缓答说: 「这本来是宁海的主意。她把我身边所有宠我的人都赶走了,想逼我自立更生,好几次我都不想顺她的意。然而,这一回……罢了,我愿意试试看。」 听他愿意尝试,简行楷不由得好奇地问:「是什么原因使你愿意试一试?」 陆静深已经转过身去,迎着宁海的方向。他听她步履款款地朝他走来,身边还跟着那条没当成导盲犬的狗。 没回答简行楷的问题,陆静深突然问:「迪迪喜欢美女?」 简行楷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看着迪迪追在宁海脚边,开心得又蹦又跳的样子,他笑答:「是,它喜欢美女。」 宁海也许没有那种令人一眼惊艳的美,但她自如自在的行止总带着从容与淡定。以前她眉目间常有种笑看人生的疏离,而如今,疏离稍淡,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诧异的温柔笑意。 恋爱了吗?简行楷如是猜想,却又不敢多想,唯一只知,这便是宁海,与众不同的她,他无法说她不美。迪迪自也是懂得欣赏美的。 收回纯欣赏的眼光,简行楷回过头来,从眼前男人的表情里,已经得到先前他没有回答的答案。 显然陆静深愿意一试,是为了宁海。 他爱上了她。却也许还不自知。 为了帮陆静深跟适合的导盲犬配对,简行楷在山上大宅住了十来天,以便就近观察陆静深的生活习惯,好做出正确的评估。 由于他厨艺比宁海好得多,便权充了几日大厨。 这一天,陆静深还在楼上睡着,宁海在厨房里帮简行楷准备早餐。 听见楼上传来声响时,她下意识抬头往天花板看了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将奶油抹上土司。 简行楷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菸,笑觑她:「担心他跌倒?」 「没有。」宁海神色浑然不改. 最近这一个月来,陆静深出乎她意料地当了一个好学生。他极聪明,学什么都快。如今他已能自己整理衣物、自己穿衣,还能使用电脑,弄得懂那错综复杂、有如密码般的点字符号。甚至,还愿意配合简行楷,让他做近身观察。简直就是个模范生! 为此,她忍着没去骚扰他,心想他或许会因此高兴一点。 两人继续忙碌着,不久,二楼又传来一声巨响,宁海手里的抹刀差点也跟着掉到地上,还好她反应快,立刻反手接住,没露出异样。 简行楷背对着她在煎培根,背后却像是长了眼睛。只见他一边翻动培根一边咕哝:「明明就担心还嘴硬……」 「才没有。」宁海反驳,继续当个若无其事人。 简行楷轻哼一声,将一块培根抛给涎着口水等在一旁的迪迪后,突然又道:「海儿,我要走了。」 宁海一怔。「工作都完成了?」 简行楷噗哧一笑,惹得迪迪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见它老哥正常没傻,才又低下头继续咬培根去。 「听听你这话。」简行楷道:「我要走了,你没有半句舍不得,一开口就只关心我有没有办好那个男人的事。」 宁海面无表情。「不然我请你来做什么。」本就是为了陆静深才特地把他叫过来的。 「你请我来帮忙,我没话讲,谁教你是我亲爱的妹妹,我不帮你要帮谁?可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要走,你都没有半点舍不得喔?」他撒娇兼抱怨地说。 第六章 宁海被他的语气一逞笑,撇嘴否认:「谁是你妹妹!」 「怎么不是?」简行楷理直气壮地说:「遥想当年,我们吃过同一锅饭、住在过同一个屋檐下,你生病时,我为了照顾你,还一起盖过同一床被子……要我继续说下去吗?乖,快叫我一声哥。」 宁海笑了。「哥你个头啦。」 简行楷说的一段,是宁海在父亲过世后,流浪在寄养家庭间的往事。他们不是血缘意义上的兄妹,却曾经被同一个寄养家庭收留过一段时间…… 可也只有那么一小段同甘共苦过的时间,各自离开那个暂时性的家庭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成年后,偶然相遇在纽约街头…… 当时他去美国接受导盲犬训练师的训练课程,经过一个路口时目睹了一件重大意外——一个鹰架垮了下来,当场压坏停在附近的汽车,路过的行人匆匆避走——当时宁海是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她在相机的画面里头看到了他……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是几年过去了。 她跟简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两人间却始终有种斩不断的联系。也许是因为彼此心里都有一份惺惺相惜吧。 只是这一份惺惺相惜,在看见简行楷夸张的表情时,也不免暂时束之高阁。 只见简行楷做出伤心的表情,有点夸张地道:「妹妹好无情,哥要心碎了。」 「够了喔,再演下去,小心我叫迪迪咬你。」宁海威胁。 迪迪当然不会咬人,它温驯得很,简行楷也不反驳,只是收敛地笑了笑。「还是一样多刺,嗯?」 「本性如此。」宁海承认。 「也还是一样不相信爱情?」他接着问。 宁海微笑。「不像你。最近又对哪位小姐一见钟情了吗?」 简行楷经常谈恋爱的。以前与他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还是高中生的他常嚷着他恋爱了,且一旦恋上了某个女孩,就会绞尽脑汁地接近对人,对对方儍儍付出……一开始宁海还以为他很专情,日子久了才发现这家伙每回恋爱的对象都不一样。 当时宁海便想:如果这就是爱,那么,她不相信这是真爱。真正的爱应是无可取代,是一旦心里有了人,就再也纳不下其他人的那种执着。 果然,简行楷笑答:「是有个对象。可惜她有点怕狗。」 「怕狗?那迪迪……」宁海目光瞥向迪迪。 迪迪果然委屈地汪汪两声,显然也觉得很无辜。 宁海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迪迪的头,又拿了一块培根安慰它。 听见陆静深下楼的脚步声时,简行楷将煎好的培根端上餐桌,顺手解下腰间的围裙时,状似不经意地道: 「海儿,那个男人爱你。」 轻抚迪迪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三秒。收回手,宁海站了起来,抽去简行楷嘴上叼着的香菸。 「还没戒成?」说要戒菸都说好几年了。 这是宁海一贯的伎俩。当她不想回答你话时,就会故意顾左右而言它。 简行楷了解地观着她道:「你知道吗?男人都是感官的动物。」 「我当然知道。」宁海回答。 「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他全身的血液都会集中在同一个地方。」 「你这是在对你亲爱的妹妹性骚扰?」 简行楷哈哈大笑,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我说的是大脑,歪到哪儿去了。」 「最好是!」宁海才没那么好骗。 「你可以不相信这一点,但你不能不相信另一个征兆。」他看着宁海,徐徐说来:「当一个男人毫不在意一个女人的过去,脑袋里想的只有他们的现在与未来时,这个男人便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即使他自己还不知道。」 宁海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不想承认,不愿面对。就像她对待自己的工作,明明不是不战而逃的人,可最终还是做了离开的决定。既然迷惘、既然不够确定自己的心意,那还不如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让思绪放空,也许会有新的想法出现,来帮助她做出最终的决定。 随着陆静深的脚步声愈来愈靠近厨房,简行楷又补丁一句: 「海儿,你从来不胆小,怎么就在这件事情上头这样不勇敢?陆静深他……」 「别说了,我不想现在讨论这些事。」宁海匆匆走出厨房,在玄关处拦下正扶着墙面小心走来的陆静深。 仔细端详他片刻,在他左眼角下方看到一小块瘀血,知道先前那声巨响意谓着他又跌倒了。手指轻轻按了按那处泛青,眼色不觉稍霁。 「又撞到哪了?」浴缸还是门扇? 「门。」陆静深喃喃抱怨了一句。「被一只猪绊倒的。」 「班杰明?」她的小猪布偶。 谁会把自己的布偶取名做班杰明?宁海这家伙就会! 打从知道那只猪的名字后,陆静深就愈来愈不喜欢它。不止一次,宁海在睡梦中曾经叫着「班」这个名字,使他怀疑那只猪是他们婚姻中的第三者。 宁海觉得奇怪。「我不是把它摆在沙发上?」 陆老爷高傲地轻哼一声。「是谁准它坐在沙发上的?我不过是要它姿态放低一点,它便绊倒我。」一句不提他偷偷踩了它几下的坏事。 「你跟一只猪吃什么醋?」宁海不可置信。班杰明甚至不是真的猪。 说到醋,他确实是吃了不少。 「在你宁可抱着它睡觉,也不跟我——」 「陆静深!」宁海急急阻止,就怕这十天来守身如玉的苦功会功亏一篑。 嘴上虽不承认简行楷是哥哥,可心里还是认他的。让自己的哥哥知道,做妹妹的跟一个男人上床,真是有够尴尬。 尤其是,简也知道这桩婚姻背后的真相……明明就没有情感的基础,却一再发生关系……她宁海何时变成这种纵欲贪色的女人了? 「海儿,你脸红了。」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好戏的简行楷神色自若地说道。 宁海确实脸红了。可惜陆静深看不到。简行楷于是又说: 「原来这十来天,两位顾虑着我孤家寡人,自动自发地停止了一些日常性的活动,真让我有点不好意思,罪过罪过。」 此话一出,这对「夫妻」不约而同地从脸颊红到耳根。 「不是说要走了吗?快把早餐吃完。然后就快点走!」宁海努着嘴道。 「哟,赶人了。」简行楷嘴上笑笑地说着,脚下却朝宁海走去,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而后轻轻拥抱她一下,才轻声道「海儿……偶尔顺从一下自己的心吧!虽然我承认你的大脑绝顶聪明,但愈是聪明的人,愈是容易做出傻事哦!」 宁海没有装作听不懂,但也没有回话,只是踮起脚尖在简行楷左颊上轻点了点,随即将他推开。 简行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耸肩一笑,走到陆静深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闻言,陆静深先是挑起俊眉,随后轻轻一点头。 由于简行楷将声音压得很低,惹得宁海因为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而皱眉,才想近前听个清楚,简行楷却已转过身来,对着宁海微笑道: 「嘘,男人间的秘密,女士止步。」 宁海眸光一闪,绕过简行楷来到陆静深身边,嗲声嗲气地道:「嗳,亲爱的,你告诉我吧?」 第七章 这种声调实在不像宁海的风格,陆静深得很努力才能憋住笑意。怕招架不住宁海的嗲声攻击,他赶紧退后一步。 「宁海,我不习惯你这样说话,你还是凶一点好。」 此路不通。宁海轻哼一声.转过头看向蹲在餐桌边的迪迪,便笑道: 「你也是男的吧,迪迪,来,帮我去问问那两个爱装神秘的家伙刚刚说了什么悄悄话。」 闻言,简行楷却噗地一声笑出。 宁海瞪他。「笑什么?」 掩着嘴,筒行楷一脸还悦地道:「迪迪『本来』是男的没错。」 他才说到这,迪迪便长呜了一声,脑袋颓丧地垂了下来,似是在追悼已然逝去的美好时光. 宁海反应过来,讶然道:「难道迪迪已经……」阉了? 轻轻拍了拍迪迪的头,简行楷证实道:「往事,莫再提。」 当初为了让迪迪能专心做好导盲的工作,不得已才让它结扎。没想到最后它还是没办法完成训练,只好赋予它另一个重要的工作——导盲教育犬。 简行楷经常带着迪迪到学校里向学生宣传正确对待导盲犬的知识,比如不能随意喂食、不能在导盲犬配戴上导盲鞍执行工作时随意叫喊、触摸,以免发生危险之类的。迪迪不怕生,天生有表演天赋,将这个工作做得非常好。 为了避免勾起迪迪的伤心往事,三人有默契地进行了一顿和平的早餐。 之后,简行楷便带着迪迪离开了。离开前,他告诉陆静深: 「希望很快就会有好消息,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你不妨让宁海陪你到处定定,去适应一下那个对你来说,应该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陆静深没答话。 「我会的。」宁海只好先说。 陆静深撇了撇唇,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就算我不,她也会逼我那么做。」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陆静深几乎已能肯定宁海嫁给他的意图。 他本来静如一潭深水,她却在他深处搅出波澜。很好……来吧,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会等着。 虽然陆静深看不见,但简行楷知道他已经隐约洞悉了某些宁海还没去深思的事情,于是他安心地笑说:「两位再见了,保重。」 他挥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 迪迪却还赖在宁海脚边,不曾跟上去。 简行楷吹了声口哨,转瞬间,迪迪跃然而起,一人一狗便缓缓远去在这夏末的山间。 【第十三章】 那是个俊美而优雅的男人。 薄针织质地的浅灰色开襟衫下,套着一件薄款长袖蓝衬衫,搭配合身的休闲长裤装扮出一身清爽,修剪得非常有型的短发突显出他脸部堪称完美的轮廓。 这男人,此刻正闭着双眼,姿态颇为轻松写意地坐在街角咖啡馆靠窗的桌位旁,像是在享受上午的阳光。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光滑如镜的桌面,桌上的热咖啡余烟袅袅,气氛一派迷人悠闲。 这景象吸引了落地窗外偶然走过这条街的行人。 没多久,渐有几名衣着时尚的年轻女性停下脚步。 矜持些的便站在落地窗外欣赏着这幅画面。 大方些的,便走进咖啡馆里点了一杯咖啡,随后选了个适合观景的桌位坐下来频频投以注目。 大胆又大方的,甚至来到在男人面前的空位上坐下,娇声问: 「请问这个位置有人坐吗?」不待回应,拉开椅子坐下来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对座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深邃如海的黑眸,似带着一抹疑惑,眼底漫着一层雾。 男人弯起嘴角,才要回应对座女人的问题,不料一阵脚步声稳稳走近。一双纤细的手臂跟着环上他的肩。 竟是个胆量与色心兼具的年轻女子! 她抢先众人一步,调情地坐上男人大腿,双手钩住男人的脖子,颇带宣示意味地道:「抱歉,我来晚了。」 原来这个男人是在等人。他已名草有主。 坐在对座的女人脸色先是一僵,而后遗憾地笑了一笑,起身离开前,对着最后到来的女人说道:「如果是我,肯定不会让他久等。」 坐在男人腿上的女子面不改色地回应:「那是当然,能让他愿意花时间等待的,也就只有我一个。」 这句极具独占意味的话,让众女纷纷遗憾地离去。 直等到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女人才离开男人腿上,手指戏弄地点了点他的脸颊。「陆静深,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容易招蜂引蝶?」 陆静深一脸无辜。「我只是坐在这里,等你。」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做,宁海的指控对他而言,不公平。 那无辜中带了点指控的口吻,让宁海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刚剪过的头发,问:「饿了吧?中午想吃什么?」 「这家咖啡馆是不是有卖焗烤?味道很香。」 宁海微微一笑,招来服务生,点了两份局烤特餐。 等侯午餐时,他问:「你东西都买好了?」 「嗯,买好了。」 「买了什么?」 「不就一些水果、蔬菜之类的?」 「有苦瓜吗?我不吃苦瓜。」 「喔,那我今晚就煮苦瓜喂你。」 「你对我坏透了,我应该跟刚才那个女人一起离开。」 「我对你是很坏,可你现在还是坐在这里,也没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傻话,最后忍不住都笑了。其实他还满爱吃苦瓜的,她才是真正不吃苦瓜的那个人。 时间回溯到今天清早,那时宁海陪他出门,计程车载他们下山,而后她带他去搭捷运。 这是失明后,他第一次在没有王司机的陪伴下出门。 起初他有些紧张,始终紧紧捉住她的手,就连搭电梯时也不放开,宁海的手心热出了汗,他也浑不在意。 出了捷运站后,宁海带他去了一间发型沙龙,要他剪了头发、修了面,随后又挽着他的手,陪他一起等红绿灯、教他辨识人行道上的导盲砖。 走了一会儿路,刚巧附近有一间生机饮食店,她采买了一些蔬果和食物,让人下午再帮她运送上山。不想他太累、怕他渴,便先让他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会儿。没想到才半个小时,回到他所在的咖啡馆时,却看了一群陌生女人对着他露出或欣赏、或垂涎的目光。 其实宁海早已到了,只是跟着一群人站在落地窗外,一起意淫了窗内的美男好一阵子。 他刚修剪过头发,俐落的发型竟一扫先前常聚拢在眉心的阴郁与讥诮。微闭着双眸的他,优雅中带着贵气,彷佛是个不世出的古代君侯。冷冷淡淡的表情上,偏勾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如此迷人的陆静深,她还是头一次看到。 与初见时不同,他是真的不太一样了。 或许,这面貌才是本来的他。 刚刚那一幕使她不难想见,在还没失明前,他是如何受到女性的倾慕。 宁海一方面可以体会那些女人的想法,一方面又不乐意让人发现他的眼睛其实看不见,特别是当那个陌生女人主动上前搭讪时,她一时恼火,忍不住就冲了进来。 对于自己的气恼她不想探究,倒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原因改变了? 他明明气她赶走钱管家他们,不得已结束顽抗,勉强地配合她的种种要求,也不过是情势所迫。 第八章 总不可能真如简行楷说的,他真的对她有了感情…… 若是那样,难道他是被虐狂?喜欢被她踩在脚底下进行调教? 也许稍晚她可以试试看他对皮鞭的接受度……最近她网购保险套时,那家叫做「狂野天堂」的情趣商店又赠送了一些有趣的道具……嗯,虽然她不喜欢在别人身上施加伤害,但皮鞭也不是只有鞭打的用途…… 捣着又热又红的双颊,宁海收回胡思乱想的心思,假正经地咳了两声。 「口渴?」陆静深递给她面前没有动过的水杯。 宁海接过水杯后,抿了一口柠檬水入喉。 「宁海。」他怱然唤她。 她将水杯放下。「什么事?」 「以接别放我一个人傻等。」他说。「你不是希望我独立一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买菜。」 宁海尚未回应,陆静深又道:「当然,我不想吃苦瓜,有我看着,你就不会乱买我不爱吃的东西了。除了买菜以外,我也可以陪你逛街买衣服,天知道你到底会不会买衣服?老是穿长裤……」让他很不方便。「还有保养品,你有在用吗?我好像很少摸到你脸上有上粉……至少可以擦一点面霜吧,女孩子不是都喜欢用保养品……」 他语气里有着一抹高兴、一抹期待,以及一抹失落。宁海心头顿时涌上某种抑制不住的感受,左胸以下,微微痛着,让她说不出话来。 「宁海,我说的你听见了吗?你怎么说?」 有一瞬间,她想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却就是说不出口,只好倾过半张桌面,双手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她道:「陆静深,不许你对我说这些话。」 他话里若不带着抗拒与嘲讽,她会不习惯。 像是能看见她那样,他幽深的眸牢牢地锁住她的所在,轻声一笑: 「难伺候的陆太太。」 宁海声音再度哽住,为「陆太太」这三个字,她瞪大双眼,瞪着他久久不移开。想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却又怕问了会更糟…… 还好服务生在这时送来他们的餐点,香啧喷的海鲜局烤暂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她将叉子放进他手里,提醒着:「小心烫。」始终放不下对他的关心。 陆静深没有立刻动手,等待局烤稍凉的同时,他问:「宁海,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烫到?」 「嘶。」她发出一声嘶响。 「怎么了?」他急问。 捣着舌头,宁海苦笑:「我烫到了。」 想来明眼人不见得就能看得比较清楚啊。 连续一个礼拜,宁海每天都陪陆静深出门。 前三天,他由着她主导,随她想去哪就跟着去哪。有时他们搭公车,有时坐捷运,有时也会坐计程车,但更多时候是在走路。 他看不见,起初,他走得很小心,一步一步的。慢慢的,他对人行道的导盲砖有了一点熟悉,才逐渐放大步伐,但仍走得很谨慎。 有时人行道上违停了很多脚踏车和摩托车,他撞过几次,小腿累积了不少瘀青。晚上回家时,宁海替他放洗澡水时,忍不住替他计算今天又多了多少丰功伟业。 他便问:「累满十点可以换什么?」 宁海想了一想,回答:「一张好人卡?」 「一个吻,怎么样?」他自己要求。 宁海答应了,但不是一个吻。不只一个吻。他们总是渴求彼此的碰触,一碰触就非得燃烧殆尽才会停止。每一回都热烈得像是没有明天,唯有现在能把握,那样。 整整三天,宁海带领着他领略了这座在日治时代时发达起来的古都。这些年她流连国外,已经脱离这片生活圈很久了。陪伴着他走绕一圈时,她自己也有一种重新认识这块土地的厌受。 后四天,陆静深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于是她陪他去参观美术馆。 他已经许久没进过美术馆,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看画展是什么时候。正巧市立美术馆在展览印象派大师高更的画作,宁海不非常懂画,却必须充当陆静深的眼睛,将她所看见的阿尔风景描述给他,他便能想像她所描述炳叫圭里面。 之后他又想去看电影。他当然看不到,于是宁海挑了一部歌舞片。足足一个半小时长度的歌舞片,想说他起码能用听的,没想到才过了一半时间,肩膀上便有重量压来。宁海侧脸一瞟,才发现他竟然睡着了,不确定要不要叫醒他。最后决定让他睡,自己也没能将心思放在大萤幕上,总会忍不住要想转过头看看他……后来,他是被地震摇醒的。 岛上多地震,震波来时,位在八楼的电影院也摇晃了几下。电影厅内,人们反应很快,立刻往逃生门方向冲出去,一片惊叫声中,他俩不动如山,双手紧紧交握着。 所幸高楼的摇晃很快便停歇下来,电影院广播说会重新播放一次先前地震前的片段,但宁海已不在乎。他们沉默地看完、听完片子。一直等到走出电影院后,他才道:「刚刚地震时,你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跑走。」 宁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要说,因为混乱中要带着失明的他一起逃出电影院非常不容易,所以没跑?还是要说,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使真有变故,两人生死与共,也就不觉得害怕…… 不论说什么,显然都不适合。前者是谎言,后者则太嫌矫情…… 两句话,宁海都说不出口。只好反问:「你不也没跑?」 不像宁海心里闹别扭,陆静深倒是坦率多了。「没跑,一来是因为我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二来则是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这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单。说来有点自私,但当时如果我俩双双死去,我倒不觉得害怕。」 好半晌,宁海都没有说话。她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若非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住……他有一种她就要消失的错觉。 怱然地,陆静深将她扯进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她。 「宁海。」他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喊她。 她全身在抖,他感觉到了。 「冷?」夏天是快结束了,但岛上的秋天也是温暖的。 「电影院……冷气太强。」宁海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静深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因为他的心也正剧烈地矛盾着。 可是他已经逃避太久,厌倦老是躲在自己的保护伞中,尤其在她软硬兼施将他拖离那封闭的世界后,他再也无处可躲,又怎能容许她逃避? 情绪紧绷之际,电影院外,常有街头艺人表演的小广场上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是一首华尔滋。 两人双双一怔,宁海首先恢复过来,伸出手便要推开他。 陆静深快一步攫住她的腰,柔声道:「陆太太,我有荣幸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宁海眉问微讶,来不及开口拒绝,陆静深已经揽着她的腰转起圈来。 宁海想骗他说她不会跳舞,但他才不管那么多,他的目的只是想要留她在怀中,不让她就此逃开。 一、二、三,一、二、三……天生有舞感的身体,就是想藏也藏不住。两人自然而然随着音乐摆动肢体,旋转的舞步中,他是圆心,任她秀发飘扬,一次次画出同心圆,默契十足的,仿佛他们早就已经共舞过千百遍。 第九章 华尔滋结束的刹那,广场上下意传夹热烈掌声。 陆静深带着宁海向围观的人群礼貌地一鞠躬,掌声雷动中,他们渐渐往人群外走去,耳边偶尔传来几句: 「咦,那位先生好像看不见……」 「那男的竟然是个盲人!」 「可是他好会跳舞,一点看不出来眼睛有问题,而且他好俊……」 议论声中,宁海担心地看了眼陆静深,见他表情没有异状才稍稍安心。主动反握住他的手,宁海已无法顾虑太多。革命尚未成功,她必须继续努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需要她…… 那四天里,透过陆静深失明的眼。宁海看见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看见」。 这个城市对盲人还不够友善,道路上存在着太多的障碍。不是每条人行道都铺设了合格的导盲砖,也不是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无障碍的设计。 说真的,如果今天是她两眼失明,也许也会畏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幸亏,还是有人默默地在努力着,持续不断地改善着这一切的不便。 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他的努力。 如今,他表现得很好。她想,总有一天,放手的时刻将会来临。到时,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吧。 玛莉,你看见了吗?他很努力,我也是。 下雨了。 宁海决定放陆静深一天假,让他待在家里当个除了吃饭以外,什么事都不用做的大老爷。 早餐时,宣布了今天的计划后,她便关在阁楼里等谭杰诺的消息。 m国的军民冲突愈演愈烈,消息被封锁住,几乎没有人可以得知进一步的发展,只除了由杰诺断断续续地送出来的几则新讯。 原本去义诊的国际医疗团听说也已被迫暂停原订的计划,改移到邻国的边界驻诊,同时观望着m国内部的情势。 所以她做不成战地记者。 一边等候谭杰诺讯息,一边整理手边陆陆续续拍摄的照片时,宁海不只一次如此想到,她太过痛恨暴力与战争,无法勉强自己长久待在那样的环境……就算是为了报导真相。 如今的她已不像刚入行时那样,认为自己适合当一名记者。 尤其有许多事情,「真相」揭露的结果不见得比隐匿好。 她很清楚自己对这份工作的使命感产生质疑的原因。 那时她跑政治线一段时间了,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也上过几次头条。对于一个华人记者而言,要在美国的媒体线上取得立足之地并不简单,因此她虽然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拿到普立兹奖,却也总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那次,纯粹是意外,她无意间逮到一名州议员搞婚外情的证据。上司建议她将这则新闻刊登出来,该篇报导果然登上了头条,消息如旋风般愈刮愈烈,到后来,那位议员的妻子私下接受了她的访问…… 彼时,宁海拿着录音笔自以为尽职地前去访问该议员的妻子。 她问:「布斯太太.请问你对于州议员的外遇有什么想法?」 当时那位贵夫人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后,冷笑道: 「想法?宁记者,你专跑政治新闻,不去关注议院即将通过的法案,反而拿放大镜检视我失败的婚姻,同是女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对公众又有什么好处?」 「公众有知的权利!」宁海当时拿出记者这一行千篇一律的回答。 「公众仅须知道州议员支持什么法案,以及该项法案会否增进或减损他们的权益。公众不需要知道我跟我丈夫实际上已经分居两年,更不需要知道我丈夫对历任女助理的兴趣。当然.如今人们已经广知这些事,无论我再说什么都无法挽救已经造成的伤害,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的孩子在这件事曝光后,拒绝再去学校上学,因为他们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嘲笑。小孩是无辜的。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站出来向社会大众表示我丈夫绝对没有偷腥,我甚至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我们夫妻的感情依旧坚贞,即使我也明白这么做的结果,只是让许多不相干的人同情我这个做妻子的。人们会以为我为了丈夫的前途,不借对公众说谎,营造出家庭美满的假象,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傻女人。然而,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我会陪同州议员出席记者会,会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我的一双子女会站在我们身后,我家的宠物露西甚至会咬着狗骨头乖乖蹲在州议员的脚边让媒体拍照。届时,你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人人心里有底的一场世纪谎言,而你认为你口中的公众会在意这些事情吗?不,他们才不在意!人们只是需要一些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来填塞贫乏的社交生活。你所谓的『真相』并不如你所以为的那样具有意义。甚至于,宁记者,我认为社会大众对于私领域的事情并没有绝对『知』的权利。」 结束那次的访问后,宁海开始反省起一名记者应有的职业道德。当公领域和私领域存在着灰色地带时。该怎么取舍,才不会在报导所谓真相的同时,伤害了无辜的人。 私访后,宁海有些泄气。布斯太太彻底颠覆了过去她对新闻事件的看法。当她以为她在为大众谋福利时,也许她所谋的,只是无用的豆渣。 后来宁海决定放弃追这条新闻,但老编詹姆士不准。他说: 「海儿,消息既然曝光了,就不可能再挖个洞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埋起来。你放弃追这条线,不过是把已经上钩的鱼扔给其他大白鲨而已。如果你真的想让事情有个比较完美的结尾,就应该好好把这条新闻跑完,包括后续的效应,以及不久后的大选……」 几经思量,宁海接受了詹姆士的建议,将后续效应做成了一系列的报导。但在处理这桩桃色新闻时,她尽量避免再去伤害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妻子与小孩。 国会大选后,州议员落选。宁海也退出了跑了好几年的政治线,改跑财经线。但她对华尔街那些炒股的神手实在没兴趣,便改挖投资公司的内部消息,没想到碰上国际性的金融危机,许多证券公司纷纷倒闭,宁海在一片惨绿的华尔街中感到无比失落。后来詹姆士叫她回去跑政治线,说她还是最适合跑政治。勉勉强强又做了一段时间,却逐渐觉得倦怠,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热情了……之后,玛莉来找她,要求她嫁给陆静深。她顺势递出了辞呈…… 也难怪陆静深讨厌记者,他也曾经是桃色新闻的受害者。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不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宁海自问对记者这一行还有没有热情?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方向得再调整调整。 胡思乱想中,也忙碌到近中午,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宁海这才想到她忘记准备午餐了,连忙踩着拖鞋下楼,先去找陆静深,人还没进他房里便大声喊: 「陆静深你中午想吃什么?吃面好吗?要不要帮你加一颗蛋?」 以前住在国外时经常自己煮食,要弄点热食来填饱肚子对宁海而言并非难事,但要说将厨艺磨练到堪比阿基师,火候又差太远了。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宁海冲进主卧房里没见到半个人影,又噼里啪啦冲下楼,却还是没见到他。 第十章 此时外头雨声浙沥沥的,雨竟下得比早上时还大。她拧着眉将整栋房子翻找过一遍,还是不见陆静深的身影。 愈想愈不对,连忙捉起电话话筒拨他手机。 手机响了两声就没声音了,像是突然关机。 宁海这才着急起来。「到底跑哪去了?」 不放弃,又仔细在屋子里搜寻一遍,依然没有结果。此时她也忘了肚子饿,捉起伞到花园里绕了一圈,确定他真的不见了,猛然想起大门口有监视器,连忙冲回屋里看监视录影,急得顾不得鞋底都是烂泥,踩得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脚印…… 监视器的影像画面是存在电脑硬碟里的,宁海摸索了几分钟才弄清楚怎么调影像出来看。而后,她看到了。 在上午九点十一分的时候,陆静深独自一个人撑着伞走出了大门。 宁海愕然,心里顿时一凉,对着那画面喃喃道:「外头下着大雨,你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下午两点零二分,辖区派出所的警员受理了一桩失踪人口协寻的案子: 「我先生有严重的情绪障碍,上午跟我吵了一架后就不见人影了,他双眼失明,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遇到危险。」 为了加快员警寻人的速度,宁海特地加油添醋了一番。 这番话勾起受理案件的警员一抹遥远的记忆。 犹记几个月前,依稀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而后看见协寻早上,报案人的名字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你是陆太太?」 正低着头飞快填写表格的宁海抬起了脸,眼中有着疑惑。 原来那警员正是上一回承办宁海失踪协寻案的同一人,看着宁海填写完毕的协寻单,他忍不住道:「真是怪了,你们夫妻俩都喜欢搞失踪?陆太太,你确定陆先生不是在和你玩捉迷藏?」 宁海微怔,好半晌才搞清楚状况。原来上回她被陆云锁「绑架」时,陆静深也是在这里报的案,说词还跟她的差不多。宁海一时啼笑皆非,却又怕员警会以为他们在浪费寻人资源,便故意板起面孔道: 「不管我先生是不是在跟我玩捉迷藏,首先,我得表明的是,我是一个记者。」那警员没能反应过来,宁海便又道:「我专跑社会新闻。」据说岛上近年来的社会新闻经常演得轰轰烈烈,或许她该转跑社会新闻。「这个社会哪里有不公,我就往哪里找新闻。比方说,某某地方的基层员警不受理民众报案之类的。我先生这么大一个人,一定很容易找,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能尽快找到他。我绝对不会乱写新闻,报导一些有的没的。」 那警员终于听懂宁海的意思了,他摸摸鼻子,陪笑道:「陆太太不必担心,寻找失踪人口是我们人民保母应该做的事,应该的。」 「那就多谢了,如果有消息麻烦立刻通知我。」宁海道谢。 之后,宁海没有回家,她撑着伞走进雨中。 猜测陆静深可能的去向。他是自己出门的,没人陪伴,不太可能去他不熟悉的地方,因此宁海往前几天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寻找。 发型沙龙、咖啡馆、美术馆、电影院……随着每一次的落空,宁海感觉自己就像沙漏一样,心里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十分重要的东西正不断地还漏。 一个下午过去了。夜幕低垂时,她还没有陆静深的消息,心里空荡荡的,浑然不觉得疲累,只是无比担忧。 这时才知道自己那几次逾时不回,留他独自等待时,他心里作何感想了。原来不知尽头在何处的等待,是如此煎熬…… 怕他出意外,怕他遇险,怕他一个双眼看不见的男人发生不好的事……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走在寒冷的雨夜街道上,宁海整个人打从心底颤抖起来。 亏她还信誓旦旦地向钱管家保证,她会好好照顾他,绝不会伤到他一分一毫……当初因为她的要求,钱管家才勉为其难地离开大宅…… 「大家都太宠他了。」那一天,夜里,趁着陆静深睡着后,宁海这么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现在的陆静深最需要的不是无止境的宠溺,而是自立。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就连你们,也不能。」 此话一出,陈嫂居然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有我们在他身边照顾着,现在你要我们离开……」 「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必须走。」宁海温和地说:「否则,你们能保证自己在看到他跌倒时不伸手去扶吗?你们能忍受自己对他的种种不便袖手旁观吗?我想,你们不能。」 「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吃我煮的饭菜。」陈嫂委屈地说,圆圆的脸几乎要挤成苦瓜。 「陈嫂,太太说得对。」一直保持沉默的钱管家终于开口了。他对着众人说:「先说我,要我一天不帮先生摺衣服、刮胡子、放洗澡水,我就浑身不舒服。」他习惯将主子伺候得无微不至。「可是我想太太说得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伴先生……我们都有年纪了。」 此话一出,王司机和刘叔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陆静深的身边,那时被留下来的先生又该怎么办? 钱管家世故而明亮的眼眸看向宁海。「太太,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不能再留下来了。」 正因为有他们,先生才有办法躲藏得如此彻底。他们是先生的耳目手足,也一向习惯如此,要他们对眼盲的男主人袖手旁观,根本就做不到。 与其如此,还不如离开,让自己走得远远的,并相信这个叫作宁海的女子会帮助先生重新振作起来,起码能做到,不需要他人的帮忙,也能自理生活的程度,唯有那样,先生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钱管家,谢谢你的理解。」宁海有点讶异这个白发如银的老人会认同她的想法。毕竟他一直都对她存有戒心,也一直在观望、防备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愿意支持她,宁海有点好奇,便问了。「说实话,我本来以为钱管家不会支持我……」 听出她的疑惑,钱管家坦然回答:「本来确实有点担心,不过……」 「不过?」宁海眨了眨眼,静待下文。 「不过太太让先生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宁海困惑地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让他很头痛……」 此时众人的目光诡异得让宁海有点疑惑,猛然意会到钱管家所谓的「快乐」,可能是指……下午在书房里发生的那件事…… 宁海双颊蓦地一红,她双手叉腰辩解:「那个……下午在书房里,我们只是在、在练太极拳,多运动有益身体健康……」解释到后来,连她也不相信自己的鬼话,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 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吧,她跟陆静深的事。否则晚餐时大伙儿也不会躲得不见人影,大抵是怕他们尴尬。 事已至此,宁海也不想再编瞎话,不料钱管家却体贴地接着她的瞎话道:「的确,多运动有益健康,失明后,先生便有点缺乏运动。」 陈嫂也笑道:「打太极拳好啊,以后太太不妨多陪先生打打拳。」 第十一章 「不然散步、跳舞什么的,也可以。」王司机也提供建议。 「种花最好了。」刘叔说:「怡情养性不说,还可以消耗多余的体力。」 宁海笑到脸都僵了,至此方知她错得多离谱。想与这群家臣斗,她还差得远。顺着大伙儿给的台阶爬了下来,清了清喉咙,她问: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你们最快可以什么时候离开呢?有没有去处?」 钱管家代表众人给出答案:「明天一早。太太不用担心,我们有去处。只是我们走了以后……先生就拜托太太了。」说罢,他向宁海弯腰一鞠躬。 宁海吓了一跳,赶紧阻上他。「钱管家你别这样,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的。」 得到宁海的允诺后,钱管家总算肯直起腰来。 陈嫂在这时紧紧握住宁海的双手,以着温暖的眼眸看着她,语气慎重地道:「太太,我们把先生交给你了!」 正是太过清楚这些老人有多么宝贝陆静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宁海忍不住心底一暖,颇有点任重道远的感觉,但又不想给了他们错误的期待,只好提醒: 「你们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真的放心把他交给我吗?」 「你是谁不重要。」回答的人是刘叔。「你不是常跟花说话吗?那就够了。」 真是傻气又好笑的回答。 可瞧她如今怎的……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她非但没有好好照顾陆静深,她甚至把他搞丢了! 「陆静深,你到底在哪里?」 风雨中,宁海遍寻不着他的人。她又急又慌又心乱。 她不断打电话回大宅,想说如果他回家了会接电话,可电话那端始终无人接听;她也不断地拨他的手机号码,可除了稍早曾打通过一次外,之后他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种种可怕的想像在她脑海里生成,她愈想愈怕,怕他真出事了。 再没他下落,她就要把钱管家他们找回来帮忙了。只靠她一个人,力量太小,万一找不到…… 怕他先回家了却没接电话,强抑下心里的慌乱,宁海决定先回大宅一趟。定到路旁拦计程车时,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一滩泥水泼溅到她身上。 她浑身湿冷,却无暇在意,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刚坐进车里要报地址,手机便响了。她赶紧接听—— 「是陆太太吗?我这里是派出所,我们找到陆先生了。不过他出了一点意外,现在人在警局这里,你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当下,宁海整个人像是被人淋了一桶冰水后又被浇上热水。 「小姐要去哪里?」计程车司机回头问她. 宁海怔仲半晌,方回神道:「请载我到警察局。」 陆静深出门时遇到了小偷。 小偷见他失明,跟踪了一段路程后,趁着他不注意偷走他的手机和皮夹。 没有钱,又没有手机可以求援,一个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陆静深生平第一回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的无助。 所幸那个小偷在偷完他的东西后,又去偷别人的,结果被巡逻的警察当现行犯给逮到了警局。警察在查扣小偷身上的赃物时,发现了陆静深的皮夹和手机,这才循线找到了失明的他。 「你可以叫一辆计程车回来啊!车钱回家再付就好了。再不然也可以打一通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人在哪里。」离开警局,坐上先前那辆计程车后,宁海对着陆静深低吼。「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不吭一声地跑出去,会让人替你担心吗?」 同样一身湿冷的陆静深听出宁海声音里的火药味——她音质偏冷,声音一向是平静的,几时这样充满情绪——讶然之下,不禁怔怔回答: 「我一时没想到……」 「你没想到?」宁海不觉提高了声音。「你没想到?这么基本的事……」 「是啊,这么基本的事,我却没想到……」陆静深自嘲一笑。不想宁海看见他的脆弱,他面向车窗。「那么,我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呢?宁海,你想知道吗?」 宁海尚未回答,他已说出—— 「我想着,既然终有一天,我必须独立打理自己的生活。那么我就应该要能自己出门、自己回家;我想着,如果我不但能自己出门,还能平安回到家中,你是不是会很高兴?」顿了顿,他艰涩地又说:「可是我回不了家,宁海。当我一个人走在你曾陪我一起走过的街道上时,我心里充斥着的不是熟悉感,而是恐惧。我不知道眼前的路该往哪里走,也不肯定下一个转弯的方向正不正确……路上人来人往,每一次与人擦肩而过,都让我心里充满防备;被违规停在人行道上的机车绊倒时,我只恼恨为什么自己看不到!那条路,明明你都陪我走过的,可为何我还是没办法自己走一遍?我想的,想试试看,即使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还有机会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宁海沉声问。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能力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陆静深说。 「你是个瞎子,你永远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宁海无情地说出事实。 闻言,陆静深下巴一紧,道:「我现在知道了。你说得对,我做不到。」 「你知道个屁!」宁海几乎要吼出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也没要你那么做!」 「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声音听起来意外地平静。 「我只要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宁海哑声喊出。「你不必去过跟别人一样的日子,你可以过你自己的日子,但不是成天躲在屋子里假装是个隐士。你依然可以读你想读的书,听你喜欢的音乐,挑剔你不喜欢的菜色,但不是自怨自艾,更不要为了别人来牺牲自己!你懂吗,陆静深?我说的这一切?」 他缓缓转过脸来,寻着宁海的所在。那看不见的双眼,阒黑深邃,仿佛宁静的海。而他竟敢说:「我懂了。」 她却掩着脸哭了出来,不看他。「你懂什么?」 「宁海,你是心疼我吗?」 「我是问你,你懂什么?」宁海抹去脸上分不出是雨气还是泪水导致的湿意,而后她手僵住,来不及阻止他伸手摸向她的脸。 「你在哭,宁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他状似自嘲,又似终于释怀地回答: 「是啊,我终于懂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可以过我能力所及的生活。以后迷路时,我会叫计程车送我回家;如果我的钱被偷了,我会先回家,再让你替我付车钱。你看,我是不是懂了?」 他是终于懂了。懂了现实里的残酷与不得不;懂了应该妥协的,与不能妥协的事。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想教会他的吗?可为何在他果真懂得这一切的时候,她却会如此心痛?心痛到,不能呼吸…… 久久没听见她的声音,陆静深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却触及她一身湿衣,下禁皱眉。「你衣服怎么湿答答的?」 宁海还是没回答。陆静深只好请司机将车内暖气开大一点。 时值初秋,暖气一开,计程车司机首先受不了车内的闷热,赶紧加快速度把乘客送达目的地。 第十二章 付了车资后,宁海便拉着陆静深下车,也不撑伞——反正他俩衣服早就湿了。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却顾着推陆静深往浴室走: 「快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了。」 陆静深没反对。在宁海放洗澡水时,他自行脱去了衣物。 「你先洗,我去帮你拿衣服。」放好洗澡水,宁海转身就要离开。 陆静深捉住她的手。她转头看他。 他平静地说:「一起洗。你在发抖。」 她不动,他便也就那么站着,不肯踏进浴缸里。他全身赤裸,尽管浴室里热气氤氲,他双手仍然冰冷。 半响,宁海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陪他一起泡进热水陧。 冰冷的肌肤在热水的安抚下,渐渐恢复了暖度,差一点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在确定他平安后,慢慢回复了原本的频率。 先前,她是太紧张了才会差点失控……现在他人不是好端端的在她面前吗? 他没事了。他很平安。宁海一再提醒自己。她必须冷静。 「宁海。帮我擦背好吗?手勾不到后面。」他突然说。 他倒好,没事人一般。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负责似的,未免太任性了!宁海心里忍不住气恼起来,却还是拿了一个浴球替他擦背。 浴缸不小,但两个人一起泡在里面仍有点挤。 替他擦完背后,宁海匆匆洗好,准备起来找衣服穿,他却突然靠过来,手臂环住她光裸的腰。 「洗好了?」他声音跟热水一样暖洋洋的。 「嗯。」宁海简短地应了一声.才稍稍平复的情绪差一点又要溃堤。她现在没有办法与他太过靠近,她不能—— 「我们没在浴室做过,对吧?」他贴着她的背,整个人从后方抱注她,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话。 听懂他的话意,宁海脸色蓦地一红,伸手掰开腰间的大掌。「我要起来了,你放手。」 他没放,甚至还收得更紧。不仅双手,连双腿都过来缠她。 「宁海……」他轻咬她耳垂。「跟我做爱。」 她躲着他的吻。「我不能……」现在不能、不可以。现在她……太在乎他,她会输…… 「你可以。我们是夫妻。」他吻上她的后颈,在那细致的颈项问轻轻啃吮。 宁海仍想躲,却一时乏了力。早餐后她就没再进食,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心底还留有稍早惊慌害怕的余悸……此时她不论身或心,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是以当他将手探入她腿间轻轻一撩,她瞬间便溃不成军。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分不清是浴室里的蒸气还是欢爱所致,宁海浑身发热,头也晕沉沉,她无力地攀着他的肩,想找寻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想叫他不许再做出像今天这样让她担心的事,却始终使不出力,只好由他主控了这一回…… 他做了很久,久到浴缸里的水逐渐转冷,才让自己在她阵阵紧缩的体内释放。 实是折腾得累了,之后他们尽可能快速地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睡衣。各自喝了一杯热牛奶,宁海一躺上床就没了声响。 倒是陆静深还睁着眼,他侧身拥着宁海,将脸埋在她仍微湿的秀发中。 黑夜中,他幽声轻问:「宁海,你是不是……已经有一点爱我?」 宁海没有回答,她假装睡着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了眼底那股涩意。甚至不敢眨眼,怕一动,就会哭泣。 她不能爱上他。他们本是不同路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一块? 这婚姻……她看不见出口。 【第十四章】 清晨,男人摸索着打开冰箱,凭借着记忆在里头找到一包全麦土司,随后他关上冰箱门,打开塑胶袋口,取出两片土司缓缓放进桌台上的烤土司机,按下按钮不久,阵阵面包香便扑鼻而来。约莫一分钟后。土司从机器里弹起,他手上捉着一柄抹刀,小心翼翼地将奶油抹在酥热的土司上。替两片土司抹上奶油后,他又转过身,拿起一罐鲜奶,将之倒进杯子里,不小心倒太满了,溢出一些,他赶紧抽出一旁木架上的卷筒纸巾,在杯缘和桌面上抹了抹,随后才扭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而后将装有鲜奶的杯子放进温奶器里。 做完这些事后,他坐在小吧台旁,脸上带着不自觉的期待等着时间流逝。 等待之际,偶尔会见他望着虚空喃喃自语。比如—— 「是摊牌的时候了,一直拖着,终归不是办法。」 「我仔细考虑过了,也做好了决定,但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是啊,我不了解你,甚至一开始我还讨厌过你,可是……我现在……已经不讨厌了,只是不知道你对我又是什么感觉?你……有心疼过我吧,宁海,你……可有一点点爱我?」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陆静深。 他闭起眼睛,片刻又睁开,听见大厅那边传来自鸣钟报时的声音。 早上七点整了。 宁海一向没有睡迟过,就算赖床,也会在早上七点以前起床。 是他早起了,还没六点就醒来。当时身边的她还在睡,想来她昨晚真的累到了,便没吵醒她,自己轻手轻脚地下床盥洗、穿衣,甚至还进厨房喂饱自己,然后,替她也准备了一份简单的早餐,等她醒来,摊牌。 是的,他们这婚姻不能再拖下去了。既然无论如何都得做出决定,还是趁早摊牌吧! 他闭着眼睛,想着等一会儿宁海下楼来时要告诉她的话,同时提醒自己……姿态不能放太低,不然定会被她取笑;但也不能太高调,免得惹她生气,故意唱起反调。倘若不小心吵了起来,他怕自己会忘记原本想讲的话。 所以不能吵。他告诉自己。他们需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 就这样,陆静深一边做着谈话的准备,一边数着时间。 好半晌,他猛然回过神,皱着眉想道,几点了? 大厅里的自鸣钟这时再度响起,竟是八点整了。他怔了怔,意外宁海会睡到这么晚。 看来昨晚是真把她累坏了。陆静深唇角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重新烤了两片新鲜的土司后,他一手捧着装有热牛奶和土司的托盘,一手扶着楼梯扶手,踩着谨慎的脚步稳稳地上了楼去。 再不吃点东西垫胃,怕她要胃痛。 五分钟后,陆静深回到主卧房里。 房中仍然寂静,只有床上的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他将放有早餐的托盘搁在一旁的床边矮几上,脱了拖鞋回到床上,双手探进裹着她的厚重棉被里——宁海怕冷,一年到头都盖厚被子,他也只好陪她一块盖冬被——摸索她的娇躯。 「陆太太,该起床了。」他将脸贴在她温热的颈边,低低唤道。 宁海没醒。 「陆太太……宁海?」他又唤了几声。 宁海依旧没有反应。陆静深这才觉得不对劲。他手掌移到她额头上,体温很高,是盖着棉被的缘故吗? 「宁海,你醒醒。」他拧着眉头连连唤了她几次,甚至掀开被子把她抱到腿上,可她依旧没有醒过来。不只是额头,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高热,看来是病了。是因为淋了雨,感冒了吗? 第十三章 唤她不醒,陆静深也着急起来。 宁海病了!怎么办? 「看医生!」他猛然想到,而后急急抱起绵软无力的她,可才一下床走没几步,便又折回将她重新放回床上,拿棉被盖好。 宁海只穿着睡衣。他得帮她换衣服。 于是他又急忙冲向衣柜,翻了半天却找不到她的衣物,只得随便抓了一件自己的长袖衬衫和外套,准备给宁海穿上。 太急的缘故,他两次被地毯绊倒,还不小心打翻了早先搁在几面上的餐盘,牛奶和碎瓷洒了一地。 玻璃杯碎掉的声音终于让宁海稍稍转醒,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一时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陆静深……」 一听见她声音,陆静深连忙放下手上的瓷盘碎片,急急往她的方向走来,却个小心踩着一小片碎玻璃,脚底板一痛。 他皱了皱眉,忍着痛拨开那片碎玻璃,手指似摸到血液的黏稠,却无暇理会,他来到宁海身边,摸索着将她抱进怀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倚在他怀中,宁海的声音听来十分虚弱无力。「晕,没力气……」 还发着高烧。怎么他没有早点注意到!还只管想着、想着要跟她摊牌…… 宁海说没两句话,便又昏睡过去。陆静深急得额际冒出冷汗。 冷静、冷静,陆静深你得冷静!现在屋子里没别的人,只有你可以照顾宁海,你千万不能慌乱失措!他拼命提醒自己。 过去这一年多来,都是别人照顾他,几时轮到他照顾人。如今风水轮流转,生病的人,竟是一向态度强悍的宁海。从前她总是精神奕奕,仿佛谁也打不倒她,而今却虚弱得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这巨大的反差,教他不免心慌。 不,他不能慌。透过一次又一次深呼吸,陆静深逐渐冷静下来。 三分钟后,他拿起电话话筒按了三个号码——119。 「我这里有一位陷入昏迷的病人需要协助,地址是……」 果然还是不够冷静。 事后陆静深才想到,其实他不该叫救护车的。 陆家有专属的家庭医生,他大可打一通电话,请医生到府出诊便是。 然而当时情况紧急,他也不知道宁海会一直昏睡是因为体力透支,再加上前一晚没有进食只喝了一杯牛奶导致血糖太低的缘故…… 当医生说:「陆太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再加上血糖过低才会发烧头晕。」 换句话说,就是感冒发烧,再加上没吃饭所致。 医生解释;「基本上没什么大碍,打个葡萄糖液补充一下体力,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至此,陆静深才松了一口气。坐在急诊室的病床前,他握住宁海没吊点滴的那只手,轻轻地摩挲着。 偶尔他会忍不住将那手举起贴着自己的脸颊,声音低低似叹息。 那饱含温柔的叹息声,伴随着宁海度过一个又一个梦境。 昏沉中,一个接着一个荒诞又写实的梦境轮番在她潜意识里上演着。 毕业典礼、医院、小学老师、亲爱的玛莉、寄养家庭、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一只名叫迪迪的狗、过去记者工作的伙伴、大学同学、钱管家和陈嫂等等,梦到最后,她低低呜咽起来,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刚刚历经一场悲欣交集的人生演剧…… 那掬去她泪水的大掌如此温暖,她紧紧捉住那手,涩声哀求:「别离开我……」像极了受了伤无助的小动物。 那温热的大掌忽地一僵,随即又缓缓抚过她的泪痕。 忽而宁海又推开那手,摇着头喊道:「不、不,别对我这么温柔,我不能……」 尽管下意识地抗拒着,可才稍稍推开,她便又猛地捉回那手,死命死命地捉着,捉到指节都泛白了,才逐渐平静下来,呼吸由急促转为轻浅。 感觉炙热难耐时,便有清凉的毛巾擦去她肌肤上的汗;嘴唇干涩疼痛时,便有微温的水缓缓哺进她口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哄她咽下,缓解喉咙烧灼般的不适。 那温柔的大掌一如以往托着她的后脑勺,不间断地按揉着她隐隐疼痛的额际,促她身体的病痛加快褪去。 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终于紧紧捉住那手,不放了。 陈嫂来帮宁海擦澡换衣服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陆静深靠躺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宁海静静地趴在他胸前睡着,左手还紧紧拽着他的右手,两人的表情看起来既温柔又满足。 钟声响了。陈嫂怔怔地想。那预告着春梦来临的战地钟声,终于响起来了。 本想安静地退出房外,但陆静深先她一步,轻唤:「陈嫂?你来了?」 「先生醒了。」陈嫂赶紧端着脸盆毛巾近前几步。 陆静深探手摸了摸宁海的额头,似乎没有发烧了。仍不放心,直到陈嫂替宁海量了耳温,确定体温恢复在正常值后,才扫去眉间担忧。 饶是如此,他还是交代了一句:「请方医师今天再过来一趟。」 想了想,又忍不住解释:「虽然只是感冒,可她一向健康,我听说身体愈强壮的人,生超病来症状往往愈严重。」所以他绝对不是小题大作。 陈嫂忍不住笑说:「先生不必担心,太太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嗯。」陆静深抚了抚宁海的脸,微微一笑。「这几天辛苦你们了。」 「哪里话,照顾先生和太太,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啊。」陈嫂偷觑了一眼宁海,又道:「太太还在睡,先生要不要先去盥洗,等会儿太太醒了我再帮她洗个澡?」 陆静深本来不肯,后来又想:「也好。」说着,又搂了搂宁海,才依依下舍地下床盥洗去。 直等到陆静深下了楼,宁海才缓缓睁开眼睛。 是的,她早早醒了,就在陈嫂进房来的时候。 沉默的,宁海在陈嫂的帮忙下洗了个澡,冲掉身上的病气,坐在镜台前让陈嫂替她吹干头发。 陈嫂说:「太太清减不少呢,得好好补一补才行。」见宁海没答话,又道:「先生这几天也没睡好,我炖了一锅鸡汤,油已经沥掉了,待会儿多少喝一点吧。」 享受着陈嫂的关怀好半晌,头发吹干了,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一身清爽的宁海终于开口: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你们下落的?」 这场病来得太突然,完全不在宁海的预期里,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病中昏昏沉沉的这几天,虽然见过几次陈嫂等人的身影,却似梦非梦,无法肯定,直到今天……身体舒适了,脑袋才跟着清醒过来。 陈嫂忙碌的双手一顿,微笑地看着镜中的宁海。 「先生一向很聪明,只要他肯,没有他想不透的事。」遇有想不透的时候,无非当局者迷。 换言之,宁海问:「他早就知道了?我请大家暂时离开的事?」 其实又何必再问,答案昭然若揭。他必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则怎有办法一通电话就联络到钱管家,还把他们全部叫回来。陆静深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事情想透的? 没有察觉宁海平静的表情下蓄积着惊涛骇浪,陈嫂老实地回答: 「我们接到先生电话时也吓了一跳,想来先生是早早就猜到了。」 第十四章 前些日子,他们四个人分别回到各自的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当休假,本来还担心着大宅里的情况.但看来两个年轻人处得很好,是白担心了。 宁海眉角微微一抖,唇角边挂上一抹隐微的嘲弄。「我想也是。」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只是故作不知,假装自己很无助地耍着她玩? 当她为他找来简行楷,替他安排导盲犬的事宜;当她替他请来专业的老师教他点字,还陪着他一起练习点字系统;当她挽着他的手,尝试回到人群之中;当她禁不住他的要求,与他在大街上共舞,当她因他失踪而心头大乱时,他心里是不是正暗暗窃笑着?原来她宁海比他陆静深更瞎,看不清楚他不过是在耍着她玩? 「太太?」终于察觉宁海的异常,陈嫂对着镜中那双染上雾色的黑眸询问地唤了声。 只一瞬间,宁海眨了眨眼,唇畔噙起一笑。「没事。只是觉得累。」 「太太这回生病,先生很担心呢。」看着宁海略嫌单薄的身形,陈嫂忍不住又道:「回头我多弄些补品,把身体养好才行。」 宁海自是不会拒绝陈嫂的好意,只得道:「陈嫂,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 「太太别跟我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不,我是真的很感激。」宁海说道。 「太太再这样说,我都要不好意思啦。」 又闲话了片刻,宁海才在陈嫂的催促下吃饭去。 尔后陈嫂想起这段对话,才知道宁海其实已做了决定,只是当时她没有发现而已。 是的,是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宁海心中一堵,有种说不出的烦闷,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宁海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 她病癒后,陆静深并没有立刻找她摊牌。 一来是因为钱管家等人已经回来了,一时找不到独处的时机;二来则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不那么想这么快与她面对面地讨论他们婚姻的归向了。 病癒三天了,宁海异常的沉默。 也许更是因为这沉默,教陆静深开不了口。 原来,当一个人决定紧闭心扉时,便会变成一颗顽固的石头,让试图进入其中探索的人撞得遍体鳞伤。陆静深曾经是一颗棱角分明的顽石,伤人无数,更甭提如何伤己;而今角色互换,面前这颗顽石是她宁海。 但她怎么能? 在她费尽心思撬开他的棱角,碰触他内在尚有的一方柔软,将他化为绕指柔后……她怎能也化为一颗石头,用沉默武装自己,不许他人靠近?她怎么能? 这深沉凝重的静默,被简行楷一通电话打破了僵局。 宁海不得不开口告诉陆静深: 「简找到适合你的导盲犬了。」 电话里描述得不够清楚,只大抵提到是一只会听英文指令的拉不拉多。才一岁半,叫做lulu,是个妹妹。 那日,秋天的风自山头吹来,窗帘轻轻飘扬着。陆静深站在花园里聆听秋蝉的鸣声,闻着秋日里独有的萧瑟气息。听见宁海的话,他扯了扯嘴角,回了一句: 「然后呢?」 然后?宁海眯起双眸,觉得他话中有话。「什么然后?」 「假如lulu真的来了,我便可以走出屋外,尽可能当一个行动自如的盲人,过上我能过的最好生活,不再事事需要别人协助,勉强算是能够独立自主了。然后呢?你又将何去何从?」 他竟问她何去何从!这可是在下逐客令?宁海握了握拳,指尖深深地掐进掌肉里。抬起下巴便回道: 「你意思是,有了lulu之后,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你当我是谁?一个『导盲人』?」 「我没有那么说。」陆静深压抑着即将溃堤的感情,强迫自己的脚跟定在地上,不能往前走,并试着把话说清楚:「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留在我身边,继续这段婚姻?」 「继续这段婚姻?」宁海不无讶异地挑起眉眼。「你是希望我留下来,还是赶快离开?」说着,她忍不住苦涩一笑。「或许,我知道你的答案。」 他必定是希望她快点滚出他的生命吧。她将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连她自己都失去了平静。她是如此蛮横啊。 她知道他的答案?闻言,陆静深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期待。 是的。他想听她说出肯定的答案。他希望她能留下来,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是个看不见阳光的男人,他不敢奢望宁海会愿意留在他身边,一生一世。然而倘若她愿意留下,他会紧紧捉住她,再也不放手。 不料所有早早准备好的措辞在开口当下,便全抛诸脑后。陆静深只能丰牢捉住那最重要的一句—— 「既然知道,那么你应该可以承认,你确实是有一点爱我的吧?」 如果她能爱他,即使只是一点点,只要她说一句「是」,那么,就算要下地狱,他也会拖着她一起,生死都不放。 他知道她对他有感情,否则她不会那样竭尽心思地帮助他走出黑暗。 而今在这最后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跨出那永恒的黑夜……他只但愿能听她说一句……她爱他…… 「爱?什么爱?」突兀地,宁海冷笑一声,随即有些尖锐地道:「你总是这样!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耍我?你根本就不希罕我的感情,却总是一再要我付出、一再地勒索我。如果我说,是,我是爱你,想必下一秒钟你就会对着我哈哈大笑吧?陆静深,我不是傻子,你还想耍我多久?」 「宁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却清楚地听出她话中的不信任。陆静深一时慌了,他大步走向她,试图解释。「不是这样,你误会了!我只是……」 「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话!想看我在这桩根本没有感情基础可言的婚姻里,先向你低头!你要我爱你,自己却从来不付出、不承诺,这跟你上餐馆点菜,吃饱后却不付帐有什么差别?」 她竟说他希望她爱他。就像赖帐吃霸王餐?这是什么极端的比喻! 「当然有差别,宁海,我——」并没有不付帐的打算。只是想确定她对他的感情,之后他也会坦白…… 自我保护的,宁海冷冷地打断他的解释:「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怎么可能爱你?我不爱你,陆静深,我不爱你!」 刹那间,陆静深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 「你不爱我?」他无法克制地低声复述。 宁海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表情,却听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真的不爱我吗,宁海?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别意气用事。当然,你本来是不爱我的,可是后来……你应该有一点点爱我了吧?否则你怎么会联合钱管家他们一起来骗我?无非是因为,你希望我能自己打理生活,不再事事依赖别人。也许一开始我表现得很不理想,可现在不是已稍稍符合你的期望了吗?只要给我时间,我会重新振作起来的。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当初你之所以答应跟我结婚,是不是因为姨母拜托你这么做?我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这段日子以来,你真的让我很快乐,宁海……」 第十五章 「陆静深,你想太多了。我只是不爱你而已,这个答案还不够简单明了吗?」说到这里.宁海忽地转身大步走开。 「宁海!」陆静深急急跨步向前,张开双臂慌慌张张地抱住她。 「做什么呢?这样子……太难看了吧。」宁海任他抱着,声音听来冷冷淡淡。 「你留下来。」他抱住她,不放手。 静默良久,宁海才悠悠说道:「……诚如你所说,我确实是因为玛莉的缘故才会跟你结婚,不过那是因为,我欠她太多,想在她死前尽数偿还罢了。如今她已经过世,你也不需要我了……仔细想想,你的确已经做得很好,而我替你感到高兴,陆静深——」 「好你个宁海!你怎么可以把话说得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圈紧她的腰,紧紧困住她的身躯。 深吸一口气,宁海又说;「认真说来,玛莉算是我的债主,我替她完成死前的愿望,算是回报过去我欠她的。你我之间就这么简单,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抱着一个女人死命不放,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陆静深。」 他不理会她的冷淡,执意不放手。 没法子,宁海瞪着脚下的草地,轻叹一声:「还是说,你真的在求我爱你?感情不是施舍……」 「施舍?」陆静深浑身一僵,终于缓缓松开了箝制她的大掌。「你是说。你跟我做爱是施舍?」 「当然不是。那只是性。」宁海就事论事。 「当你哭着要我进入你时,也只是施舍?」 「我已经说了,那只是性。」 「所以你由着我对你需素无度,在床榻上、沙发上、地毯上、浴缸里、窗台上,以及在我的身上尽情撒野,一样是施舍?」 庆幸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宁海红着脸咬牙道:「你说是就是!不过你真的有一点需索无度。」虽然大多时候,是她纵容他…… 「胆小鬼!」陆静深轻蔑地哼声。「你真的非得找尽借口,就是不敢承认你爱我吗?」 那轻蔑的语气让宁海的心整个紧纠起来。 是啊,她是在逃避,那又怎么样?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爱他,又怎么样?她就是怕、就是无法面对,又怎么样?虽然玛莉说过,童年时的创伤终有一天会好,可就是还没好,她还没有痊癒……她怕自己如果太过在乎,一旦失去,心所在的地方会剩下可怕的空洞。那滋味,她嚐过一次就不敢再嚐…… 索性认了这莫须有的罪。「我承认,我是在施舍——」 「但我不是你能施舍的对象!」陆静深倏地打断她的话。「更不会开慈善收据给你。去找其他你可以施舍的人!除了爱我,其他废话都不要再说!」忍不住火大起来,愈说音量愈大。 宁海何尝不?她也火了,猛地转身瞪向他,双手因愤怒而握紧成拳。 「陆静深,我早说过了!我不相信爱情,你也是!两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如果爱上对方,除非是奇迹!」而她一向不怎么相信奇迹的。 感受到她的愤怒,陆静深反而柔软下来,他试着传达自己的情感,柔声道: 「奇迹……可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对我来说,奇迹已经发生了……我爱你,宁海。」 终于将自己的感情说出来。陆静深闭上眼睛,等着她将他的感情砸回他脸上;等着那种必得承受的痛。可他宁愿痛,也不愿意再藏着心中蛰伏的情意。这一回,就先买单再开饭吧…… 怔仲半晌,宁海才涩然应声,依然是那一句:「陆静深,我跟你是不同路的人。」 尽管看不见,陆静深仍睁开了双眼。 「宁海,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不觉得我们早已走向同一个目的地?」他不相信这种爱情的感觉只是他单方面的感受。他感觉得出来,她对他不是完全无动无衷,甚至……即使谈不上爱,她至少也算是喜欢他的。 宁海瞪着他,像在瞪着什么怪物。好半晌,她喃喃出声: 「真是撞邪了。」回头得翻翻黄历,看看是不是需要找人化解一下。她扭头就走……这种话、这种话怎会是他说得出口的?教她怎么敢相信………… 「宁海!」陆静深叫住她。 她却加快步伐逃走。 「宁海!你能逃多久?逃多远?」他再次大喊:「我试过了你知道吗?我试过不要爱上你!我试过丑化你、恨你、蔑视你、推开你,不许你靠近!可是你瞧瞧我的下场?你可知道,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更不是天涯与海角,而是我已经坦承我的感情,你却不相信我爱你。」 远远地,咚的一声,宁海跌倒了。她逃得狼狈,彷佛身后有恶灵追赶,哪里还有平素的冷静。 身后那恶灵,不,那男人的低语悠悠传来…… 「你尽管逃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想清楚后,记得回头来找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男人竟然相信了爱?那落荒而逃的小女子心惶惶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透。 真是一团糟啊……陆静深举起右手背掩住眼睛。这种摊牌的方式跟他原本预期的,完全不一样。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本以为,宁海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清楚后,会有勇气面对他的感情。她一向表现得那么咄咄逼人、仿佛很勇敢……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逃得这么彻底、这么遥远…… 甚至,在次日,她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十五章】 距离他上一回踏入天海集团位于新计划区的总部大楼,已有一年多。 恍如隔世……陆静深走进大楼时,心头浮现的便是这四个字。 时值十一月,正是秋末久、初时节,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一根手杖,在王司机的陪同下,缓缓走向位于大楼右翼的电梯。 看见他出现的当下,周遭纷纷传来诧异的呼声。首先是门口的安全人员,随即是一些刚巧在同一个楼层的员工。 「是董事长……」 「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董事长他今天来是为了……」 陆静深走进他过去惯用的电梯里时,那些议论的声浪还持续不断地发酵着。 电梯一路爬到二十一楼,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搭乘电梯的时候,王司机忍不住道:「先生,刚刚那些员工还叫你董事长呢。」 陆静深抿了抿唇,哧声一笑。「我已经不是了。」 看着陆静深的侧脸,王司机忍不住又道:「只要先生想,就会是。老爷子还是支持先生的。」 陆静深再度一抿唇,点头道:「比起陆云锁。他确实是比较乐意支持我。但那无非是因为他以为他能控制我,可惜如今他的选择已经不多。」 「那么先生。今天这场临时股东大会……」 「如果陆云锁没有能耐保住董事长的位置,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陆静深刚说完这句话,电梯便停了下来。 二十一楼到了。电梯门开,王司机用手挡住门,让陆静深先走出去。 陆静深大步走出,脚下没有丝毫迟疑,这毕竟是过去几年来他走熟了的地方。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呼声:「董事长?真是您!」 陆静深转向声音来源,微微点头,笑道:「好久不见了,张特助。」 张特助忙将手中的资料夹堆到身边小秘书的手上,大步迎向陆静深。 第十六章 「您回来了……我还以为……不,您这次来是为了……」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陆静深却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共事过好几年,过去张特助一直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陆静深道: 「你忘了。张特助,我早已不是天海的董事长了。你在陆云锁身边做事一段时间了,该知道他不会喜欢你喊错职称。叫我陆先生吧。」 「董……陆先生。」张特助从善如流地喊。「很抱歉当初没能与您共进退。」 一年多以前,天海内部的高阶人事发生大地震。原董事长陆静深被撤换时,身为他的机要秘书,主子垮台后却没有跟着离开原本的职位,反而留下来替窜位者做事,对此,他不是没有感慨。虽说是为了个人的生计和前程,但陆静深总是提拔过他的人。 陆静深闻言,只是笑笑。「你能力很好,任何一个主事者都会欣赏你。何必说什么共进退的话,你我之间本来就不存在那种虚假的主从关系。」 张特助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但这一年多来,他也看清了一件事。 「虽然如此,但陆先生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流的老板,过去能在陆先生手底下做事,我感到十分荣幸。」 换言之,在陆云锁手底下做事不是那么荣幸就是了。然而恭维的话,陆静深又怎会放在心上。况且以他对陆云锁的了解,他当然知道替他工作会有多辛苦。他笑笑地问:「董事长现在人在哪里?」 「他在会议室里,我正准备送几份重要文件过去呢。」张特助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听说今天之所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是为了讨论经营权的问题。提出开会要求的这个人,是陆先生您吗?所以您今天才……」 对此,陆静深只是微微一笑。「我确实是来出席这次股东大会的,麻烦告诉陆云锁,我来了。」 其实不必特意宣告。当陆静深旁若无人地走进大会议室时,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 这既是出于一种天生的魅力——陆家的男人普遍都有这种魅力,特别是当他们不想隐藏的时候——同时又出于家族间的明争暗斗与恩恩怨怨。 身为股东之一的陆家第二代三子陆正荀一见到陆静深,便笑着大声招呼道:「静深,你终于来啦,来来来,这边坐。」 「二叔好像早就知道大哥会来?」陆静雨坐在母亲杜兰笙与二叔陆正英的身边,忍不住讶异地道。因为就他所知,三叔与大哥一向不亲近的。 「他来又如何?我们的股份加起来还是比他多。」杜兰笙不以为然地冷言道。 「妈。」陆静雨无奈地唤了声,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这么敌视大哥。 坐在首座上的现任董事长陆云锁。扫视了众人一眼后,淡漠地道: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以天海集团董事长的身分宣布会议开始。」 说是股东大会,但其实主要持股的还是陆家内部成员。今天这场股东大会,除了少数几位关注集团营运的小股东外,大部分还是自家人。 陆家掌握天海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陆正英与陆正荀兄弟各持20%,杜兰笙与陆静雨共同持有l0%,陆静深继承父亲一半的股份,也只持有10%。老头子那里则保有最后的20%。 前两年,本来没有股份的陆云锁不知从哪里买来6%,再加上父亲陆正英和杜兰笙的支持,成为天海的现任董座。 然而今天这场临时股东大会的起因,却是日前老头子竟将手中持股尽数给了陆静深,只要他再稍加运作,经营权再次易主不是不可能。 会议进行中,陆云锁说明了这一年来的营运状况与他对公司未来营运的计划。之后才转入经营权的问题—— 「我想废话不必多说。」陆云锁视线迳巡众人一周后,落在陆静深身上。嘴角一扬,他道:「看来三叔事先找过你了,静深堂弟。」 陆静深微微一笑。「是的。三叔希望我支持他当董事长。」 陆云锁不看别人,就只看着他的对手。「老头子果然把手里捏了多年的股份都让给你了,现在你是天海最大的股东,今天应该是你说了算。那么,你怎么说?」 陆静深也没怎么注意其他人,事实上,他连陆云锁都没怎么在意。他的左手不时去摸摸西装右侧的口袋,里头放着手机。 宁海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他遍寻不着她的下落,还在等去找征信社的钱管家回报进一步的消息。不时去摸摸手机,就怕漏接了电话。 「今天这场会议,的确是我说了算。」陆静深有点漫下经心道。「可我原本并不打算出席。」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屏息,等待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出人意表的话。 等不到电话报信,陆静深不自觉皱着眉头说:「然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想赶快解决掉这麻烦的家族问题,他直接转向身边的陆正荀,问:「三叔,你手上持股多少?」 忽被这么一问,陆正荀笑笑地道:「不多、不多。」他手中拿着股权证明。「就二十。」再加上陆静深的三十,便有半数了。届时他当了新任董事长后,还用得着向这些后辈鞠躬哈腰?陆静深双眼失明,老早没可能再回公司掌权,而若没有他这20%股份的加持,单凭他自己那份也无法重新拿回经营权。换句话说,如果陆静深想惩罚过去背叛他的家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吧!当初大嫂和二哥那样子对待他…… 「加上我的,就一半了。」陆静深淡淡陈述众人皆知的事实。 会议桌上,弥漫着低气压。 陆正英选在此时开口:「静深,我知道你对云锁取代你的位置很不高兴,可云锁的能力不亚于你,你是知道的。你三叔……说难听点,他没有经营的天分,你别意气用事,毁了你爷爷奋斗了一辈子的事业。」 被自家二哥说得如此不才,陆正荀自是不满。「二哥!你自己甘愿龟在你儿子手下做事,不代表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窝囊。」 就在两兄弟吹胡子瞪眼地吵起来时,陆静深手机突然传来震动,他表情一凛,连忙接起电话:「喂,情况如何?」 听钱管家回报说依然没有宁海的下落,陆静深抿了抿嘴,只交代了声:「继续找。」关掉电话,回过神来,发现会议桌上一片静悄,他忍不住笑问:「怎么不吵了?不吵了就快来投票.民主社会的好处,少数服从多数,不必浪费口水。」当初他就是被这种「民主」制度给赶下台的。 陆云锁若有所思地看着陆静深。「有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陆静深淡淡回应。「不关你事。」 「你堂哥关心你才问的,瞧你什么态度?」杜兰笙忍不住骂了声。 「母亲有所不知,云锁堂哥总是抢我东西,我得防着点。」陆静深这话说的,已经有点俏皮了。 闻言,杜兰笙一时气涌心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态度跟你母亲说话的?」 什么时候?陆静深仔细推想,诚实地回答:「大概是娶了老婆以后吧。」 宁海总是这样说话,不知不觉,他也学会了。学会了,对于那些令自己心痛的人与事,淡淡一笑调侃过去。就是不要低头,不要哭泣。 第十七章 众人闻言,反应各不相同。 提起宁海,陆静雨自然是一脸敬佩与欢喜;杜兰笙臭着脸;陆正英和陆正荀兄弟一脸不敢苟同;陆云锁眼底则闪过一抹冷色。 过去这段时间,众人没再去烦扰宁海,是因为老头子居然说了:「既然婚都结了,就是陆家人,以后不许再找他们麻烦。」 此言一出,即使众人心里依旧不甘愿,却是无人敢违背。 「弟妹最近可好,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陆云锁特意问道。 「我刚就说了,那不关你事。」陆静深依旧淡定。「还是回到眼前的问题来吧。陆云锁,你手里收回多少散股?」 「不多,只有十六。」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既然迟早得摊牌,就摊吧。 「也就是说,就算二叔和母亲都支持你,你也只有百分之四十六?」 「是啊。」散股游资和小股民的意向书并不容易搜集。尽管先前他刻意让天海的股票跌了不少,再趁机买回流出的股份,但还是不及老头子突然下这一着。他竟将剩余的股份给了陆静深,自然会掀起今日的风波。 「换句话说,三叔和我的持股若加起来,天海集团董事长这位置就可以换人坐了。」陆静深语带笑意地道。 听见陆静深这话,陆正荀忍不住期待地摩拳擦掌起来。 「可不是,静深,想想当初云锁怎么对待你的,你人还在医院就急着把你赶下台,全不顾虑你的心情。现在我支持你反过来教训教训他。」全然不提当初把陆静深赶下台的人也有自己一份。 「正荀!你别挑拨他们堂兄弟的感情!」陆正英老大不爽地发火了。 「当初你不也跟我们一样支持云锁?」杜兰笙气恼地道。 「三叔是不是得失忆症了?」陆静雨忍不住也戏谵了一句。 「闭嘴!陆静雨你这毛小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尽管陆正荀恼羞成怒,却也只能挑辈份小的来骂。 在场中人,他辈份最小是事实,陆静雨吐了吐舌,闭上嘴不再加入战局。 众人唇枪舌剑之际,会议桌那头,唯有陆静深突然笑道: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必重提旧事重提,毕竟浓于水。」 「血浓于水?」高手过招,杀人总是在无形之中。陆云锁轻呵:「陆静深,不知道你的血跟我的血,有多少相同的成分?」 要谈身世问题了吗?陆静深刚要开口,杜兰笙已经跳出来抢白:「云锁!你说什么傻话,你们堂兄弟的血缘关系还需要什么证明?」 有人抢白,陆静深乐得清闲,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听陆云锁悠悠回他母亲道:「大伯母难得这么紧张静深堂弟呢。本来,你们疏远得都要让我以为,静深堂弟是外头抱来的了。」 陆静深看不见杜兰笙脸色瞬间没了血色,一旁的陆正英赶紧接话道: 「云锁!你胡说什么!你大伯过世得早,但你应该对他还有印象才是。静深长得跟你大伯几乎一模一样,怎么会是外头抱来的!」 「喔,因为我曾怀疑自己是父亲你从外头抱来的。所以才会以为静深堂弟说不定也可能是。」 「云锁!」陆正英动怒了。 「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罢了。」陆云锁总算放弃了继续谈论「血缘」话题。 「云锁堂哥,这玩笑,不好乱开的。」陆静雨忍不住插话。他知道母亲和大哥的关系不好,但怎么也不敢去怀疑大哥的血缘。这种事情不能乱说的。 「静雨果然是个好弟弟。」陆云锁笑意浅浅。「不像云开放荡不羁,从没做过什么正经事,你比他成材多了。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才是我亲弟弟。哪,静雨,有没有人说过,你跟我长得很像?」 这回,不待三个长辈发话,陆静深开口了: 「没想到你的脑袋里净装着这些无聊事。我还想回家吃午饭呢。现在,可以少说些废话,继续开会了吗?」 「大股东开金口,我这小董座自然得卖个面子。那,就继续话题岔开前的讨论吧!有关天海的经营权,大家决定怎么排列组合?」陆云锁说得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赶下台那样,一派轻松。 众人一时无语。 陆云锁扫视众人一眼,忽然笑了。「看来是我问错问题了,抱歉,我重新来过——今天会议的关键人物陆董事静深,请问你是支持本人继续担任天海集团的董事长,或者另有人选?」 不须臾,陆静深勾了勾唇,淡声回答:「我支持现任董事长继续经营天海。」说罢,他优雅地站起身来,笑对满脸惊愕的众人道:「抱歉,我要回家吃午饭了,各位随意。」说罢居然迤迤然走了出去。 不到三十秒,陆正荀从后头追了上来。「陆静深!你回来重新投票,说你要支持我当董事长!」 陆静深已经走到电梯门口,回过头来,他道: 「三叔,我以为三天前你来找我时,我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三天前。 陆静深正为宁海的失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时他不断自问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她不告而别?他不过、不过是向她坦承感情,说爱她而已啊。而她竟然落荒而逃,这什么意思? 宁海失踪当天,他一方面觉得示爱遭拒有点没面子,一方面还以为她只是跟以前一样,在外头一逗留稍晚了些,没想到她竟然彻夜未归,这才真的担忧起来。 钱管家打开她常用的阁楼房门,发现她的行李箱和几件常穿的衣服都不见了,桌上的笔电和随身不离的单眼相机自然也不见踪影,这才明白她是真的离开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宁海再不曾回到大宅里。 他狂打她的手机——一开始还打得通,但无人接听,现在更是断讯,完全打不进去了。 「太太明显是在躲先生,不知道先生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太太离家出走?」 偶然听见陈嫂和钱管家他们在厨房里的对话,陆静深直想大喊无辜,他真的只是说爱她而已,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做!他想槌墙。 发现谈话被主人家听见,钱管家当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陆静深:「先生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太太不高兴的事?」所以小夫妻才闹腾了。 但陆静深怎么开得了口。他总不好告诉别人,说自己告白被拒,老婆甚至直接翻脸跑掉……这么「冏冏有神」的事,他没脸讲。 「不就我爱你,你却不相信我爱你,那种事吗?」园丁刘叔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丢出这么一句话。 当下陆静深脸上隐隐瞬现三条黑线。他居然忘了!刘叔经常在花园里,那天他对宁海说的话肯定都被听见了。 听完事件始末,陈嫂忍不住抱怨:「就这么点事,先生你也太不上道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家一贯宠他疼他的厨娘也会教训他了?陆静深满面冏色,却不敢回嘴。 「要我是太太,听先生这样讲也会生气。」陈嫂说。 第十八章 由于在场众人只有陈嫂是女性,想来她最能了解宁海的想法,便听她娓娓说道:「女人家都喜欢听好听话,但不是是男人抱着她大腿来着,而是在说爱她的同时,能让她明白,她到底是哪一点值得被爱?女人家啊,都是七分自尊、三分自卑,有时我们就是不懂,明明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腿粗胸平臀部又大——啊我不是说太太,太太清秀可爱身材又好,这先生比我还清楚啦——我意思是……唉唉,真不好说……」 因为陈嫂词穷,钱管家便默默地接棒说了: 「陈嫂的意思是不是,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份自卑感,渴望被爱的同时,也怀疑自己如何能得到这份爱?是不是,太太虽然知道先生爱她,可却不明白先生是怎么爱上她的?太太表面上看起来很独立,可也许她心里也有一份对爱情的自卑……」 没等钱管家把陈嫂的意思说完,陆静深已长叹出声:「是我不好……」 他错了,错在当他急切地对宁海表明自己情感的同时,确实没有去关注宁海心里是不是真的住了一个,必须缓缓安慰、细细安抚的小小女孩。 他错在,当宁海那么蛮横地介入他的生命,为他带来希望和温暖的同时,他没有留意到,她心里也有一块磕得人痛的尖锐角落。 是以,他的爱反让她竖起防卫,像刺猬般伤人又伤己。 思及此,陆静深责怪自己太过粗心、太急切。 可这个严重的误区,他却在事情发生三天后才发现。 会不会,为时太晚? 也是在三天前,一向与他并不亲近的三叔陆正荀登门拜访。他的来意很清楚,就是希望陆静深能支持他当天海的董事长。 陆正荀身为企业家的富二代,在老头子三个儿子里,一向是最不被看重的。是以在陆静深的父亲陆正华过世后,家族里一部份的权力落到陆正英手里,但大权还是被老头子揽在乎里,直到近几年老头子身体出状况了,才放权给陆静深这一代,但家族间的明争暗斗却从未平息,也不可能平息,内部的问题太多了…… 陆静深甚至怀疑,老头子故意把股份给他,便是为了不让他跟陆云锁握手言和。祖父陆天灏白手起家,他笃信竞争会带来进步,倘若他一直怀抱着这想法,陆静深毫不怀疑他会非常乐见他们这些小辈成天斗来斗去。 陆静深虽然比陆云锁晚几个月出生。却是陆家长孙。从小就被当成集团接班人抚养。年少时的他,过得并不快乐,唯一快乐的时光都是偶然遇见姨母的片刻。 他曾经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他的亲人……那个人必定是杜玛莉无疑。当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与姨母的关系……然而有些事情不一定得追出真相才叫圆满。因为,倘若真相比谎言残酷,那么陆静深不怪姨母何以始终不曾对他透露有关他身世的只字片语。如果姨母真是带着不想说的秘密溘然长逝,那么他,尊重她的决定。 由于跟三叔一向话不投机,是以在三叔试探性地表明来意后,陆静深只是笑笑地敷衍道:「当然,我会做出对我而言最有利的决定。」 三叔八成认为所谓「最有利的决定」便是与他联手扳倒现任经营者,便欣然离开了。 送客后,陆静深本想继续拨宁海的电话——他就不信她能一直关机,她总会开机收收简讯、听听留言的吧——就算打不通,他也要把她的语音信箱灌爆,好让她知道,他是真的不愿意她走。他要她回来,陪在他身边,一辈子。 然而陆正荀离开没多久,又有不速之客来访。 他听钱管家去应门,而后讶异地唤了声:「孙小姐?」 一听是孙霏,陆静深收起手机,低低叹了一口气,大概猜得出她的来意。 是为了云锁吧…… 陆云锁是他生命里的一根刺.他们念同一所幼稚园、读同一所小学、进同一所国中,直升同一所高中,并且「不负众望」地又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遇见同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现在人们叫她「孙霏」。 一次巧合,单纯只是巧合;两次单纯的巧合,便组成了偶然;三次以上的巧合,就是命运捉弄了。他、陆云锁、孙霏,他们三个人可说被命运捉弄个彻底。 孙霏站在陆静深面前,盯着他半晌后,笑问:「学长,你失恋了?否则看起来一脸失魂落魄的。宁海呢?」 陆静深清了清喉咙,回答:「我没失恋。只是弄丢了一个老婆。」下意识里,他不相信宁海对他没有半点感觉。所以他没有失恋,他只是……暂时失去她。 眨了眨眼,孙霏竟笑了出声。 「落井下石?」他不高兴地挑起眉。 「不是。」孙霏掩着嘴,低低笑道:「只是很久没看到学长这么可爱的表情了。」 「你觉得被老婆抛弃的怨夫『很可爱』?」这还不是落井下石! 「哈哈……抱、抱歉,哈呵……」孙霏忍俊不住,没半点名模气质地喷笑出声。 「名模可以笑得这么没气质吗?」 深吸几口大气,总算止住了笑,孙霏这才优雅地揩了揩眼角的笑泪道:「看来,宁海真的让你重新活过来了,学长,我很为你高兴。」 陆静深露出一丝苦笑。「可惜她也随时都能让我再死一次。」 如果她再不回来的话,他会想念她,想念到死;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了,那么他会心碎而死。他不肯定自己会死在哪一种状况下,但肯定都不会太好过。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孙霏关切地问。 陆静深略去旁枝末节,只将宁海的离开说了个大概。会肯对他人说,也是因为希望多了解一点宁海心里的想法。同是女性,孙霏也许可以给他一点建议,让他有机会找回宁海。 没想到孙霏竞回答:「可惜没办法给学长什么有用的意见。我也是来说再见的。」 他微怔。「你跟他……」陆云锁最近又做了什么混帐事,让孙霏的语气听起来这么灰心?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拍了拍脸颊,孙霏微有落寞地笑道:「我这趟来,除了说再见外,还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学长可以答应我。」 「你说说看。」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无理,也很不上道,但那个人为了保住天海的经营权,已经下了很多工夫,他很努力,学长你能不能帮帮他?不,你现在不用给我答案,不管学长做什么决定都没有关系,我总归是替我自己为他求你一回,好教我心里过意得去。」 陆静深沉默了,他果然把他的决定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离开前,孙霏告诉他:「学长,你不必太担心,我想宁海一定会回来的。老实说,我觉得我跟她有一点像,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感情症结所在,而我也……明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却仍然……总之,宁海那么玲珑剔透,我想她可能只是还欠缺一点勇气罢了。如果她真的爱你的话,等到她足够勇敢了,也就会回来了。」 陆静深却下这么肯定。「但万一她最后弄明白的是,她其实并不爱我呢?」 「那她就是一个傻子。」说到这里,孙霏突然笑了笑,又道:「话说回来,在感情的世界里要不当个傻子,还真难哪……」 第十九章 那是她离开前最后一句话。陆静深没有拦她,也没有问她之后要去哪里,因为他不希望到时陆云锁若来问她的下落——如果他还记得要问的话——他会不想告诉他。不知者无罪,大抵是这个意思。 三天后,陆静深站在电梯门口,对陆正荀说: 「三叔,我以为三天前你来找我时,我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陆正荀满脸愤怒与不解。「你说你会做出对你而言最有利的决定,但显然你的脑袋出了问题!」他这侄子居然选在今天支持他的敌人! 「我的脑袋没有问题。」陆静深勉强耐着性子解释:「没错,我是拥有天海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但如今我并不想再卷入家族内部里的经营权斗争。说难听点,一样是当股东,把天海交给云锁,我每年可以分得的红利,绝对会比交给三叔来得多。对我而言,这难道不是最有利的决定?」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卸下家族企业的责任,未来还可以找些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事来做。更不用说,他首要之务,是得赶紧把自己的妻子找回来。 如今的陆静深可没有闲工夫继续跟他亲爱的家人穷搅和。 陆静深的解释让陆正荀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手指着这后生晚辈,一副快吐血的样子,一时间气到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你如今这样识大体了,静深。」随后而来,也听见他那一番话的陆正英赞许道。 陆静深闻言,不禁轻声一笑。「识大体?倒也不是。只是明白了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他不过是让陆云锁拼死拼活为他的银行存摺多添一点财富罢了。他很清楚陆云锁的能耐,有他坐镇公司,他陆静深绝对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大爷生活。有这种种好处,何乐不为? 陆静深脸上的释然教一旁的陆云锁眯起了眼。 身后的电梯门突然开启,王司机赶紧按住按钮,等候陆静深进入。 走进电梯前,陆静深脚步突然顿了顿,头也没回地道: 「陆云锁,你记不记得,高中时我曾经丢过一枝心爱的钢笔?」是姨母送他的。「当时你明知道我不小心把它忘在某个地方,却从来没提醒过我。」 陆静深身后,那男人道:「陈年往事,我当然记得。」 「好极。」陆静深笑了,「如果你也弄丢了一个对你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就算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就当我跟你,两清。」 电梯门缓缓关上,陆云锁在最后一瞬间终于变了脸色。他大步冲上前去扳住电梯门。 王司机请他高抬贵手。「云锁先生,这样很危险。我们先生还赶着回家吃饭。」 吃饱饭才有体力继续找太太,这是陈嫂交代的。总不能太太还没找着,先生自己就先垮下了。 陆云锁当然没有放,他扳着电梯门问:「你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还不知道孙霏已经决定离开他了。陆静深不无感慨地道:「我指的,当然是她。」 她。那个爱他入骨,就是死了化成灰也不可能离开他的女子。陆云锁冷笑一声:「她不会离开我。」 「不会吗?」陆静深抿了抿嘴,似欲言又止,最后方道:「陆云锁,其实你跟我很像。」在感情的路上都蠢得像头驴。「我本来也没什么立场批评你。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做得比你好。」 在陆云锁不以为然的嗤笑声中,陆静深神色淡定地道:「我已经能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归属,这一点你还做不到。」 陆云锁眼色一闪,松开了手。电梯门终于缓缓关上,陆静深对王司机说: 「终于可以回去吃饭了。」 如果吃饱饭后宁海就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好? 【第十六章】 十二月底。 开启网路通讯,再次接到谭杰诺的讯息时,宁海吓了一跳。 「你不是在东南亚?」怎么突然一阵子没消息后,如今他人居然在非洲?害她还为他担心了好一阵子。 谭杰诺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原因,宁海这才知道,原来当时他是被列入黑名单,给m国的军政府驱逐出境了。回美国后,又不小心染上肺炎,前阵子才刚刚出院。期间他打过几通电话试着联系她,但她的电话始终在关机状态,联络不上。好不容易才在网路上找到了她。 至于为何会在非洲,是因为突尼西亚爆发了反政府的示威革命,透过网路社群快速的串连,茉莉花革命风潮已在非洲许多国家引起一连串的模仿效应。 「来吧,海儿。」谭杰诺说。「你的假期也该结束了,我和一群无国界的记者朋友现在正在非洲观察这阵革命风潮,总觉得未来这阵子阿拉伯世界不会太宁静,如果你正闲着没事,不如加入我们吧!」 宁海考虑了半晌,答应了。她是从英国飞过去的。 玛莉在伦敦有一家艺廊,交给她的朋友威廉·华森帮忙打理,培养了些没有名气,但很有才气的艺术家。虽是赔本生意,但艺术是无价的。玛莉生前常这样说。所幸这一、两年艺廊渐渐收支打平,才有办法继续支撑下去。 离开陆静深后,她盲无目的,流浪了一阵子,顺便拜访一些旧友,探望了几个长辈,聊聊彼此近况,不知不觉也过了一个多月了。 她常会忍不住想起他。 每一想起,宁海就觉得自己很没种。他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说了爱她,她却吓得逃走。当她提着简单的行李,拿着机票上了飞机时,才猛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简直跟个胆小鬼没两样!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追根究柢,她原来,竟不敢相信他会爱她,只因她不确定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爱。 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出车祸过世,往后四年,她在不同的寄养家庭间流浪,虽然那时认识了简行楷,多了一份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之情,然而当时他们都太年少,无法照应对方长期欠缺安全感的心灵。 简行楷甚至比她更定不下来,离开寄养家庭后,听说他到处旅行,却从不曾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驻。而她的幸运时刻,则出现在她十六岁那年,她参加政府主办的出国打工旅游,在异乡一条长街上遇见了玛莉……从此心头上才有了一副恒指南的指针,无论漂流再远都会忍不住回望。 初初逃离陆静深的身边,那种心慌意乱的心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下来,却依旧无法冷静面对。光是流浪已经无法阻止她耽溺在爱与不爱的纠缠里,她需要做点什么正经事才好,正好刚刚辞去工作,加入无国界自由记者组织的谭杰诺来了消息,于是她答应了。 这一年有个极寒冷的冬天,欧洲到处都传来暴风雪带来的灾情。 新年假期结束不久,大雪后的一个早晨,威廉·华森停好他那辆开了十几年的老爷车,踩过一片厚厚的积雪来到艺廊门前时,看见了一个身穿长大衣的东方男人站在艺廊门口。 那男人戴着墨镜,身材顽长,听见他的脚步声时,便缓缓转过身来。 烕廉?华森觉得这个东方人的下巴轮廓有点像他一位故去的朋友,不知为何又猛然想起半个月前才离开伦敦的那位东方女孩,忍不住扬超唇主动向面前的陌生男人打了声招呼。 第二十章 「日安。」他是个爱尔兰佬,说起话来有浓浓的腔调。「不知先生来找寻什么,我能为你效劳吗?」艺廊的名字好巧不巧,正是「search」。 「找寻?」那男人微挑起眉,循着他的声音看向他道:「是的,我来找一位叫做威廉·华森的先生,请问你认识他吗?」 威廉·华森一听是来找自己的,不由得一奇。「我就是威廉·华森,不知道你是……」 「陆静深。」那东方男人回答。「也许你听过我的名字,我是杜玛莉的外甥。」 威廉·华森一听见他名字,脸上露出一抹诧异的表情。他赶紧掏出保全钥匙卡打开艺廊的门。「外面天冷,请进来坐吧!」 杜玛莉是家族里的黑羊。 本名杜书砚的她是杜家如今对外一致闭口不谈的么女。因为是么女,所以一向最受宠,因为最受宠,所以在她开始做出种种败德而不为家族容许的行为时,如杜家这种名门望族势必无法接受她的离经叛道。 「我认识她时,她还很年轻……」 艺廊的小沙龙里,暖气源源不绝地从风口吹出来,驱走了一室的寒冷。 咖啡香白烟袅袅,威廉·华森坐在一张红色沙发里,衬得他一头已然转灰的红发十分醒目。略带遗憾的,他看着对座男人失明的双眼,忍不住叹息道: 「那时我因为连续三个月卖不出一幅画而被老板裁员,花光了身上存款,走投无路之际本想跳进泰晤士河里,可她就站在河边,凉凉地说了一句,『河水很脏喔,天气很冷,你想喝杯咖啡吗?』,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她。后来她开了这家艺廊,我帮她管理,但从来没对她表白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陆静深问。 「她说她没有心情再去爱了。」回忆往事,威廉·华森不由得眯起眼,瞪着天花扳道:「才二十多岁的人居然指着胸口笑说,「我这里,空了。』,她说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再没有办法用次重要的来取代。我本来以为她失去的是一个情人,后来才知道不是——加点咖啡吗?」 陆静深摇了摇头。「不了,谢谢——那么,她失去的是什么?」 沉默好半晌,威廉·华森终于回答:「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麻烦再加点咖啡,谢谢。」陆静深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有一个儿子?」 威廉·华森替陆静深添了热腾腾的咖啡后才道:「她没有讲,是我自己猜的。她有一张照片,是个很小的男孩,不到两岁的样子。有一次她不小心从口袋里翻出那张照片时,掉在地上,我替她捡起来,她却说不要了,叫我帮她丢掉。她说这话时,表情悲伤得让我以为照片中的小男孩已经死去。」 「……那张照片,还在吗?」 「我想她既然会随身带在身上,对她来说必定是很重要的,当然没有丢,还收着呢。」 「能否——」借我看?陆静深笑叹一声。他是个瞎子。就算照片拿在手上也看不到了。然而事涉玛莉的隐私,他又不愿让候在外头的王司机替他证明。 彷佛知道他的想法,威廉·华森道:「你等等。」说着便转身走进另一间办公室里。 一会儿后,他将一张陈旧的照片放在陆静深手上,意味深长地说:「我曾以为那个男孩死了,显然我错了。以后,这张照片就交给你来保管吧。」 捏着那张护贝过的照片,陆静深几乎可以想见照片里的男孩相貌。点点头,他将照片收进外套内里的口袋里。 又听威廉·华森聊了一阵子玛莉的事,直到时间飞逝,大半天过去了,告辞时,他感激道: 「华森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姨母从不曾提过这些,甚至在她过世前,我都还不知道她喜欢红色和栀子花。」 如今才知,何以宁海在姨母的葬礼上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也是如今才知,那天宁海放在姨母墓前的必然是一束早开的香栀子。 「还有披头四。」威廉·华森补充。「玛莉爱极了披头四。」 「是了,还有披头四。」比如宁海手机里那首,她在姨母灵前播放这首歌,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他是个这么不贴心的儿……甥儿。曾以为自己对姨母已经了解得够多,如今才明白,那些了解都只是片面的、残缺的。 一个多月前,他去找简行楷问宁海的下落,简行楷却笑着告诉他: 「找海儿?大可不必。」 「怎么不必?」他万分不解。「她已经躲我好几天了,连手机都不开。」如果不积极一点,怎么把她找回来?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之所以离开,九成九是为了把事情想清楚。」简行楷解释。 换言之,如果她宁海一天没把事情想清楚,就一天不会回到他身边。 「你意思是,如果她想清楚了,就会回来?」陆静深不放心地问: 「可万一她终于想清楚的,是她并不爱我呢?」 「没自信?」简行楷戏谵地问。 他苦涩一笑。「确实没什么自信。」 就像陈嫂和钱管家他们说的,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三分自卑,可男人的心里何尝没有那份自卑感?在不确定的感情面前,每个人都难免对自己缺乏信心,难免会担心自己是否值得为人所爱? 拍拍他肩头,简行楷笑道:「如果你担心的只是海儿不回来,那么你尽可放心。她不是那种会吊着一件事太久的人,如果她真的不爱你,她还是会回来跟你谈离婚的。」 听着听着,陆静深脸色愈见苍白。「她会回来跟我离婚?」那届时就得换他躲给她找了。找不到他,婚就没法离了吧! 「呃,也不一定啦。」简行楷仍旧一派轻松地道:「说不定她终究会明白自己的感情,并且回来面对。」 「但我不愿意只是等待。」他说。 「那么,也许你可以尝试着多了解一点,过去你所不知道的宁海……」 那一天,陆静深从简行楷口中得知了不少宁海的过去。 然而简行楷口中的宁海终究只是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的宁海。 于是他开始了一段旅程,造访许多地方,包括宁海以前寄养的家庭、高中时期出国打工旅游时认识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工作的报社——她果然是个记者——然而如今他对她的记者身分却不再排斥,显然是爱屋及乌了。 漫长的旅程中,他来到英格兰。当他像拼图一样,将过去的宁海一块块拼起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发现她和玛莉姨母的关联。 宁海十六岁时,杜玛莉曾经收养过她,但四年后便终止了收养关系。 换句话说,她们「曾经」是母女。对此,陆静深不知道心里那份五味杂陈的感觉该如何形容,也许有一点羡慕,羡慕她曾唤过姨母一声「妈妈」……然而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对宁海的心疼。 他探索着宁海的过去,多了解她一分,就多心疼她一份。这个女孩能走到如今,灿烂如花,多么不容易! 在过去的轨迹里追寻宁海的途中,陆静深没想到他会一并找到属于姨母的那块拼图,这才终于明白,何以宁海当初会嫁给自己。 第二十一章 她确实是为了报答姨母的恩情而来。 他刚失明的那段时间,一个明眼人中途失明,生活骤然陷入混乱,日子过得很颓废,眼里更看不见希望。姨母必是担心他无法振作起来,才会在病重时还坚持他们能够结婚。她是希望宁海能够照顾他吧。 陆静深没有忘记刚结婚时,他把宁海当空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而后她挑衅他、刺激他,在两人间点燃战火,让他脑子里只剩下她的存在:心里只想着要如何打败她,从而忘了自己生命里可悲的那一部分。 而后他爱上了她。 她却逃走了。 如果她心里对他,只有欠着姨母的一份恩情,再没有其它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走出艺廊时,呼吸着冰冻的空气。陆静深蓦地胸口一痛。王司机开了车过来接他时间;「先生,接下来去哪里?」 「去机场。」他指示。 华森告诉他,宁海不久前去了位于北非的突尼西亚。 突尼西亚的茉莉花革命就像蝴蝶效应一样,迅速地在阿拉伯世界里散播开来。一个高学历的失业青年自焚,引发了当地人民对于政治腐败的不满,在一连串的反政府示威游行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旧政权垮台了,但示威抗议的声浪仍未平息。这股声浪如野火般迅速地波及到邻近的阿拉伯国家。 要在这种混乱情况下找一个人并不简单。陆静深好不容易弄到签证,来到突尼西亚的首都突尼斯时,他还不知道宁海已在日前离开了。 担心安全的问题,钱管家在越洋电话里提醒王司机不要带陆静深到有示威活动的地方,入夜宵禁后也不要离开饭店。 陆静深当然不愚蠢,明白以他自身的状况,不可能亲自到街头上找人,偏又担心宁海的安全,只好雇用当地人代他寻找。然而局势太过混乱,一时间里没有好消息回报,让待在饭店里的他心急如焚。 直到一月下旬,饭店里房间的电视开着,吃饭时王司机突然指着电视萤幕大声喊道:「是太太!先生快看,太太在电视上!」 陆静深猛然站起冲向那台电视。半晌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便叫王司机把电视音量调大。 背景是一场示威抗议,声音非常吵杂,不时传来警民双方的叫嚣声与丢掷爆裂物的杂音,陆静深艰难地捕捉到一缕熟悉的声音。 「……今天在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爆发了一场埃及三十年来最大的示威活动……记者连线报导。」确实像是宁海的声音,说的是英文。 陆静深竖起耳朵听完那则新闻。新闻结束后,王司机诧异地道:「太太什么时候变成的记者了?」 陆静深没有回答。半晌后,他反应过来,道:「快,去订机票。我们去开罗。」 宁海在那边。 宁海和一票记者朋友到达开罗的时候,已是一月下旬。 埃及首都开罗在示威民众与警方的对峙下几乎变成战区。埃及政府虽然实施宵禁,但禁令形同虚设,一批又一批的反对人士在入夜后涌入了解放广场,更有不少人借此趁火打劫,整座城市陷入空前的混乱。 夜里,宁海与其他记者聚在旅馆的房间里。 白天里广场上又发生了几次激烈的冲突,还有几名本地和国外的记者被殴打,纷纷挂彩。冲突发生时,以前宁海在美国工作时认识的一位电视记者也受了伤,便拜托当时恰巧在就一旁的宁海替他把报导完成,随后他们逃难似的离开广场,暂时回到各自的旅馆里。 冲突发生之际,谭杰诺与宁海失散了,回来时,他额侧多了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幸好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宁海帮他包扎伤口时,谭杰诺还在跟其他记者讨论着埃及的情势。 来开罗时,没想到当地政府会对外国记者这么不友善。不仅一度没收他们的记者证,还试图封锁网路,不让他们把消息传递出去。 「听说半岛电视台已经被吊销执照了,网路不通,简讯也发不出去。」一位德国男记者说。 半岛电视台是关注阿拉伯世界新闻动向的电视台,总部设在卡达。如果连半岛电视台都遭到埃及政府如此对待,更不必说其他国外的新闻媒体了。 「再这样下去,穆巴拉克迟早必须下台才能平息众怒。」谭杰诺说。 「没想到这场反政府示威会一路延烧到埃及来,火还烧得这么旺……」 小房间里都是男记者居多。宁海一个女孩子,同行的朋友担心她人身安全,建议她这几天暂时不要离开旅馆,宁海没有反对,本来她就晓得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众人谈话时,窗外街道上还不时传来示威民众的抗议声浪。她悄悄走到窗边,没打开窗,俯瞰着街景,远远遥望着开罗塔时,下意识地开启了手机的电源。 原以为跟网路一样,电话被封锁了无法连线,打开手机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居然通了。她怔了下,进入语音信箱。 一如以往,她的语音留言被灌爆了。听取最新留言时,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宁海,你人在哪?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果有听见我的留言,拜托快回电给我。」 「宁海……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你再不回我电话,我就要跟别人一起睡喽。过来,班杰明,跟妈妈说晚安。晚安,宁海,今晚我决定跟你的猪睡在一起。」 「宁海,我想你……你可知道我到处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吗?」 「宁海,王司机看见你上了电视,你还好吗?安全吗?开罗市区很乱,你别乱跑,我就来,等我,我已经在机场了。」 听见最后一通留言时,宁海错愕地怔了半晌。 他要来开罗?这怎么成,现在市区这么乱……再顾不得其它,她迅速回拨他的电话,电话通讯却突然中断。 猛然瞪着手机萤幕半晌,发现又搜寻不到电话网域了。看样子刚刚短暂的连线状态只是一个意外! 联络不上陆静深,宁海一颗心再不能平静,回想他最后一通留言,留言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开罗时间晚上十点半。 而她在卫星电视上露面,不过是三个小时前的事。 埃及可以办理落地签证,怕他现在已经搭上飞机到开罗来。他眼睛看不见,就算有王司机陪着,但这里目前情势太乱,怕会出意外。 对了,机场!她必须去开罗机场拦截他,不能让他傻傻地进到危险的市区来。 只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机场?他到底是要从哪里过来?如果是从台北的话…… 网路仍被封锁,无法上线查询台北飞开罗的班机时刻。就她所知,一般台北飞开罗多在香港、新加坡或曼谷转机,飞行时间大约十七个钟头。 她抓起房里电话先向旅馆柜台问了开罗机场的服务电话,查询可能的班机时刻。二十分钟后,她捉着谭杰诺陪她一起去机场接人。 计程车并不好等,这种非常时候,根本没有人敢上街赚钱。宁海答应多付两倍车资才透过旅馆门房找到一辆计程车。 谭杰诺糊里糊涂地跟着搭上计程车后,才想到要问:「我们要去接谁啊,海儿?」 宁海闷声回答:「我丈夫。」 第二十二章 尔时街上传来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响,像是有人投掷了汽油弹,谭杰诺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怎么这位老兄有听没有懂?宁海不及细想地用英文咬字清晰地再说了一湿。 「myhusband.」说完后才想到,谭杰诺明明就会说中文——他是美裔华人。 谭杰诺登时吓傻了眼。「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宁海苦笑,觉得现在似乎不是解释她婚姻的理想时刻。 街道上抗议声震耳欲聋,整条道路停电了,眼前一片乌漆抹黑,还有许多人手上拿着棍棒,不知道会不会冲到路上见人就打? 更麻烦的是。她还没有厘清楚自己的心情,也没找到足以抗衡的勇气,却在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丢下了过去两个多月来心里垩碍的一切,只剩下对那男人的气恼与担忧。 他就不能、不能好好待在家里当他的大老爷,安安分分地等她自己想明白之后再回去找他吗?为何非得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让她现在除了担心他以外,什么事都没法想,也没法做! 傻瓜陆静深,你在想什么? 陆静深庆幸埃及的签证比突尼西亚好处理。先前为了去突尼西亚,他动用关系辗转透过法国的大使馆替他办理签证,前前后后等了近一个礼拜,据说这还算快的。只没想到当他到了突尼西亚时,宁海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虽然突尼西亚的临时政府已经成立,但街头仍不时有暴动,夜里实施宵禁,他用尽方法才赶到机场,搭上了午夜的班机飞往开罗。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后,他已和王司机站在埃及机场,等海关放行。 由于市区动乱,海关人员见他一个眼盲的东方人,本来不欲给他签证,好说歹说一番才说服对方放行。出关时已是清晨,机场外头是一片沙尘色的天空,起降的班机明显减少,显然跟各国已陆续对埃及发布旅游警讯有关。 怕反政府示威游行短时间内不会平息,开罗机场可能会紧急关闭,他非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宁海才行。 机场外,来接他的,是天海集团在埃及投资的海外分公司人员以撒·路德,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身材壮硕的私家保镖,自然是为了保护陆静深的安全。 留在台湾的钱管家已经透过电视台派驻埃及的记者替他查到宁海住宿的旅馆,由于埃及的电话和网路都被政府封锁,与钱管家联系时,他用的是车内的卫星电话。 所以现在,他只需再做一件事——找到宁海,带她回家。 本以为事情再单纯不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陆静深自以为做好一切准备,搭车离开机场前往市区的同时,宁海和谭杰诺历经了计程车被拦检盘查、警察刁难、歹徒趁火打劫的种种危险,好不容易克服万难赶到机场。 他们错身而过,再一次。 宁海在机场里等了一天,没等到陆静深,只等到滞留埃及的外国旅客逃难似的涌入机场,陆续搭乘各国的专机或原订的班机离开了这乱动中的国家。 谭杰诺陪她在机场的休息区里等侯的同时,逼着宁海说出她婚姻的始末。宁海当然没实话实说,她只是简单地把事情交代过去。 一整天下来,谭杰诺脑袋有点晕呼呼的,不知道是先前头皮挫伤流血过多的缘故,还是宁海结了婚的事实所造成的。 「你知道吗?我原本想找个机会告白的。」站在通关区外头,谭杰诺声音闷闷地说。 宁海瞟他一眼。「我跟你同事四、五年了,从没听说过你对我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向来都表现得很独立,好像不需要男人那样,面对心灵如此强悍的女性,我实在说不出想照顾你一辈子那种话。」如今终于将蕴藏多年的心情说出,却有种荒谬的感觉。 宁海声音顿时一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心头堵闷堵闷的,谭杰诺一边扫视着新一批入关的旅客,找寻有无东方面孔,一边随口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宁海正专心地在人群中找寻陆静深的身影,没听清楚。 「你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旅客逐渐减少,确定其中没有陆静深之后,宁海才回答:「他有点孩子气。」刚结婚时,他常跟她赌气,像个人孩子似的。 「就这样?」谭杰诺再问。 「他还有点不讲理。」为了跟她赌气,陆静深常故意唱反调。殊不知他愈是爱唱反调,就愈是可爱。 「还有呢?」谭杰诺愈听,心里愈是疑惑。 「他很骄傲。」宁海毫不思索地形容。即使被压在床上受尽一切凌辱,也宁死不屈从,由此得证,陆静深是个骄傲的男人无误。 「还有别的吗?」 宁海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一脸认真的谭杰诺,困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问那么多!」 谭杰诺不服输地道:「一个孩子气、不讲理又骄傲的男人,这种人你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宁海一怔,皱起了眉。「我又没说他只是一个孩子气、不讲理又骄傲的男人。」陆静深没这么差劲。 「你说他孩子气,你说他不讲理。你还说他很骄傲。」谭杰诺自忖他应该没耳误。 「他是孩子气,他是不讲理,他是很骄傲没错。」叹了一口气,宁海坦承:「可是他是大男人撒娇式的那种可爱的孩子气;他偶尔不讲理都是因为我挑衅在先,他不肯服输才蛮不讲理而他的骄傲是打小养成、根生柢固的胎性,没有那份骄傲,他也就不是他了。」 就连坦承爱她时,他依然表现得那么高高在上,仿佛能够得到他的爱,她应该要喜极而泣,求之不得、唯恐失之那样的谢主隆恩。 于是谭杰诺困惑了。「原来你对他这么了解,看来也不是没有感情,那你为何要离开他,海儿?」 是啊,为什么要转身离开?这问题不正是连日来她心头上最大的一根刺吗?陆静深爱她,她何尝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离开? 宁海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答:「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爱我哪一点。」 是了,她对他那么坏、那么恶劣,还时常压榨、欺凌他,起初他明明是憎恨她的。她不知道这男人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居然把仇人当爱人,会不会哪一天他神经又突然转正,哈哈大笑说他不过是开玩笑,或者一时脑袋当机? 闻言,谭杰诺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宁海。「为什么不?你身材那么好——」胸是胸、腰是腰、腿又长…… 「叩」的一声,宁海赏他一枚爆栗。 谭杰诺捣着头。「喂,我是伤患耶。再说,我也没说错——」 「如果只要身材好的话,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下就全都会爱上充气娃娃?」宁海不满地道。 「身材只是其中一项要件,当然还有别的理由。」谭杰诺理智地分析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诸多原因。「比如说,温柔的性格——」瞟丁宁海一眼,唔,这一点她似乎没有。她很呛。「如果没有温柔的性格,那么或许会有嗲死人的娃娃音。」不过宁海说话字正腔圆,顶多是感冒时有点鼻音。 「好身材、温柔的性格,以及娃娃音?」宁海归纳后道。 第二十三章 发现宁海一脸狐疑,谭杰诺赶紧又道:「当然也不可能每个女人都有娃娃音,最基本最基本,一个男人之所以会爱上一个女人,是因为这个女人有能力让他快乐、让他伤心,动心的契机还是得看两个人之问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许,他只是单纯地爱上她而已。」 听罢,宁海缓缓转过头去,看着旅客逐渐变少的机场大厅,喃喃道:「所以我才不相信爱情。」 爱情于她太过虚妄。好身材也好,一瞬间的动心也罢,都是不见得长久的物事。终归一句,她原来只是不相信永远罢了。就连玛莉跟她的收养关系也是有期限的,不是吗?尽管她爱玛莉,但她们仍然只当了四年的家人。 突然间,宁海有感而发:「杰诺……你没跟我告白是对的。」 谭杰诺讪讪地道:「我刚刚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再次赏他一记爆栗,宁海调侃:「变心得可真快。」 谭杰诺勉强露齿一笑笑。「爱情是短暂的,友情才是长远的啊,海儿。你就忘了我爱你这件事吧。」 能教宁海坠入情网,想不开、看不透的人,已经不是他谭杰诺了。有时候,这种事能想开点,还是想开一点吧。 有人说,革命是爱情的催化剂。 此时,开罗的街头在闹着革命,爱情的况味还居然真的在革命的罅隙中缓缓滋长开来。 电话依然不通。 来开罗前,就听闻埃及政府为了阻止抗议民众串连,关闭了网路和电话通讯.就算他还能用卫星电话,但宁海那边可收不到他的讯号。 最麻烦的是,她居然没有待在旅馆里!她是去哪儿了? 坐在小旅馆门厅时,陆静深时不时听见街头上传来要求总统下台的叫嚣声,偶尔还伴随几声枪响。每次听见那「砰砰砰」的枪声,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一次。 到了下午,宁海投宿的这问旅馆甚至得派出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员工拿着棍棒守在门外,才能防止失控的抗议民众或趁火打劫的歹徒闯进来。 单纯来旅游的旅客纷纷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一些记者来去匆匆,三不五时有人挂彩被送了回来。 这一切景象,陆静深虽然不能目睹,却真实地感受到了。 情况是如此紧张,每一回听到有人受了伤,他都会担心那是不是宁海,直到王司机向他保证不是,才又稍稍安心,但始终没法子真正放松。 已经一整天没合眼的他坐在旅馆门厅角落的沙发上,王司机几次劝他回房休息,由他来等,陆静深都不肯答应。 他非得等到宁海不可。唯有确定她安全无虞,他才能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旅馆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阿拉伯语、法语和英语夹杂,陆静深似乎听到一句:「有个外国女记者受了伤……」 他猛然站起,拿着导盲杖不假思索地往外头那喧闹中心走去。 王司机和两名临时保镖紧跟在他身边,穿过杂沓的人群来到一小群人包围的正中心,一名女记者倒在街头上,鲜血淋漓,众人正在围着她,或看热闹,或帮忙止血。 「快看看是不是她?」陆静深急问。 王司机奋力挤过人墙,好不容易瞥见伤者一眼,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回头看向陆静深,眼色蓦地惊恐起来—— 「先生快趴下!」 刹那间,陆静深只感觉到有无数人潮推挤过他身边,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到一瞬间他的身后传来一阵烧灼的热浪。 有人引爆了一颗汽油弹,爆炸声中,火焰向四方扑腾而来,四周围的汽车和建筑物玻璃向外四射。感受到这一切之际,陆静深只来得及用双手护住头脸,直觉地奋力往前一扑。 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是夹杂在人们惊恐的尖叫声中,那一声魂牵梦萦—— 「陆静深——」 二十四小时后,宁海站在台北一间大型医院的手术房前。 她还穿着两天前的衣物,面色苍白,向来明亮的眼底布满血丝,颤抖个不停的手捏着陆静深让人拿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二十四小时前,在开罗,陆静深在旅馆前受到一场小型爆炸的波及,当场陷入昏迷。 他受伤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台湾,陆家立刻从约旦租了一架医疗专机从开罗的首都医院接回他们。 当时目睹整个事件发生经过的宁海吓得没办法思考,只想着,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离开他,不来埃及,他就不会来找她,甚而受到暴乱波及而受重伤。 事件发生时,在场其他媒体纷纷拿着摄影机和照相机朝他猛拍,彼时宁海才真正体会到,当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成为新闻事件的主角时,心里会有多么伤、多么痛。 好在谭杰诺和几位同行的关系打得不错,拜托这些记者不要报导陆静深的消息,再加上这些常跑战地的外国记者多有一定的素养,愿意筛选可以报导或下能报导的新闻,陆静深总算没有出现在国际新闻的版面上。 至此,宁海才真正了解到,记者的天职是在传递真知的同时,也能保护真正需要保护的人。如何拿捏一则报导的知与被知,在过去记者生涯中所遭遇的迷惘似乎稍稍得到了解答……然而她已无心去想工作上的事,她眼里只剩下受伤的他。 昏迷二十四小时后,陆静深短暂地清醒了片刻,但伤势很重,需要进一步开刀治疗。从他清醒后到现在,都没和宁海说上半句话,也没见她一面。 陆家人来了又走,他都没见,只要求见钱管家和程律师。 三十分钟前,程律师和钱管家才刚进入病房里。 在陈嫂的陪伴下,宁海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前,等着见他一面,想知道他的状况。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病房门打开了,钱管家和程律师以及一位护士一起走了出来。 看见钱管家向她走来时,宁海急急冲向前抓着他的衣袖。 「怎么样,他——」 「太太先别着急,医生说先生伤到了旧处,脑部需要动刀,需要太太签一份手术同意书。」钱管家说明。 「要动什么样的手术?」宁海追问。 一旁的护士解释:「陆先生脑部里有血块,必须尽快清除,但这手术有极大的风险,陆太太必须在同意书上签名,王医师才能为他动手术。麻烦陆太太在确定已知可能的医疗风险后,尽快做决定。」 心慌意乱中,宁海抖着手在同意书上签了名。但她其实别无选择,他头部受伤,一定得动手术才能清除血块。 护±拿着同意书离开后,手术便开始进行。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程律师递给宁海一个牛皮纸袋。「陆太太,这是陆先生要我交给你的。」 宁海心不在焉地接过牛皮纸袋,怔怔地瞪着手术房上方,代表手术进行中的红色灯号。 见她没有打开牛皮纸袋的打算,程律师提醒:「陆太太不打开来,看看纸袋里是什么东西吗?」 宁海像个机器人般,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打开牛皮纸袋,拿出里头的文件。 厚厚一叠,是陆静深名下所有财产的证明和权利移转书。 宁海一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程律师从那叠文件中,取出其中一份递给宁海。 第二十四章 宁海猛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份已经由他单方面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这又是什么意思?」 与钱管家对看了一眼,程律师清了清喉咙,解释: 「陆先生交代了,如果他手术失败,就请陆太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个名,届时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会移转到陆太太名下。」 宁海依然不解。「什么意思?是说手术如果失败了他会……」会怎么样,却是说不出口。从来不是个迷信的人,却怕一语成谶。 钱管家表情凝重地说明—— 「太太刚刚签同意书时没有仔细看吗?先生这次手术成功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王医生说,由于先生的视神经奇迹的还没有完全萎缩,如果成功了,他有机会重见光明,但因为这一次的脑伤刚好伤在旧处,如果手术失败,他很百可能会瘫痪……」说到这里,钱管家忍不住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才又道:「万一手术失败了,先生说了,请太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不必等他。」 闻言,宁海全身顿时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陈嫂和钱管家来扶她时,她捣着脸,孩子般放声嚎啕起来。 尔后,宁海回想起这一段心情,才明白那是一种被人打败的感觉。 她彻底败给了他。 败给陆静深如此设想周全、付出了便永不收回的爱。 【第十七章】 陆静雨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已经三天没合过眼的宁海。 她双手环着自己,蜷在一张绿色长椅上,长发凌乱、形容憔悴,好似一朵枯萎的花,哪里还有半点初次见到她时那种意趣横生。 他缓缓走近,在她身边坐下。手一术灯还是红色的,想来这次集合了脑科和眼科权威医师联合开刀的手术相当棘手。但愿大哥平安无事。 陈嫂提了一锅热汤过来时,见到陆静雨,低唤一声:「二少爷。」 陆静雨点点头,又看向宁海,在陈嫂的眼神暗示下,他轻声唤: 「嫂嫂,喝一点热汤吧!你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再不吃点东西身体会撑不住的。」 宁海强睁着干涩的眼,恍若未闻地瞪着头顶上方的手术灯。 陈嫂悄悄对陆静雨说:「我试了好几次,都叫不动。」语气不无担忧。 陆静雨接过那锅汤道:「让我再试试,陈嫂,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会在这里陪着她。」 说是这样说。可陆静深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谁也不肯离开医院。 最后那锅汤是陆静雨勉强喝掉的,宁海像是已经入定那般,根本唤也唤不动。 突然他手机响起来,是母亲打电话来询问大哥的情况。陆静雨拿着手机走到长廊尽头去说话,回头时见宁海突然站了起来。他连忙奔上前,看见手术房的门打开了。 手术结束了。 宁海抓着医师的袖子问了句什么,医师点点头,怱然她大叫了声,掩着脸又哭又笑的,教人好不担忧。 此时钱管家和王司机等人都来了,只见宁海突然晕了过去,赶紧抱起她跟着医师往另一间病房走。 陆静雨终于赶上医师,急急询问:「王医师,手术成功了吗?」 王医师保守地回答:「陆先生,手术没有失败。」 陆静深的手术没有失败,可到底成功没有,还得看他术后恢复的情况。 由于他全身还处于麻醉状态,短时间内不会清醒,是以王医师也不敢断言他的视力到底能不能恢复,但至少他脑中的血块是已经清除干净了。 宁海被送进病房里吊点滴,医师在营养液里加了镇定剂,她终于睡着,脸上写着疲惫与脆弱。 这样的宁海会不爱陆静深吗?要说不,陆静雨是不信的。 他自己的父母感情十分冷淡,有记忆以来,双亲之间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曾经他以为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可在见过孙霏对堂兄陆云锁的无怨无悔,又见到大哥对大嫂宁海的真心付出,再看到大嫂在感情上其实并不输给大哥的执着后,他终于相信这世上还是有爱情的存在,只是表现与接受的方式不太相同罢了。 原来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一方想给,另一方就得接受。给的人,须得心甘情愿不求回;接受的人也得知福惜福,好好守护,如此,才会开出一朵两生的花,否则爱情只会成为一场劫难。 次日,陆静深终于清醒过来时,听见陆静雨问他:「大哥,劫后余生的感觉怎么样?」 他不知道陆静雨所说的「劫」,指的是他跟宁海之问的纠葛。从昏睡中醒来的陆静深开口第一句话只是问:「宁海在哪里?」 「你不是给了她一张离婚协议书?」回答的人,竟是一脸似笑非笑的陆云锁。他刚刚走进病房,就听见陆静深在找宁海。 陆静深皱着眉,还是那一句:「宁海在哪里?」 陆云锁走到病床前,伸手在陆静深面前晃了晃。「你,看得见了吗?」 王医师说手术没有失败,术后复原情况也良好,解除了陆静深可能瘫痪的疑虑。但,视力呢?他看得见了吗?陆静深的眼睛原本就没有外伤,光从外表来看,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复明没有。 只见陆静深眉头深锁,似乎浑然不觉陆云锁就站在他面前,他对着空气道:「你们谁好心告诉我,我太太现在到底在哪里?」 接获陆静深已经清醒的通知,王医师很快便赶来了。检查过后,他表情有点诧异地道:「奇怪了,陆先生的眼睛——」 「王医师。」陆静深挥手打断他的话。「我现在不想讨论病情。我要见我太太,这些人——」他右手没有焦距地胡乱指着周遭的人,其中包括陆云锁、陆静雨和钱管家等人。「没一个人肯告诉我,我太太到底在哪里。」连钱管家都不肯说出宁海的下落,让他不得不心生疑虑。 闻言,陆静雨和钱管家拼命对王医师挤眉弄眼,王医师轻咳一声,安抚道: 「陆先生你别急,陆太太早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正在隔壁大楼的病房休养,你刚醒过来,还得再详细检查一番。不如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替你安排检查,确定你百分之百恢复健康了,我再请陆太太来探视你,也好教陆太太不会太担心,如何?」 陆静深沉默了半晌,才问了一句:「她好吗?」 陆静雨连忙答道:「嫂嫂没事,大哥你放心。」 「钱管家?」陆静深又唤。 钱管家赶紧上前说道:「先生放心,太太很好。」 「……别让她再离开我。」说着,陆静深转过头去,闭眼道:「王医师,麻烦你尽快替我安排检查。另外,病房太吵了,除了我太太以外,我住院这段时间谢绝探病。」 由于病人的态度太过强硬,没奈何,众人陆续离开病房之际,陆静深突然叫住王医师。「王医师请留步。」 王医师留步了。 确定病房门关上了,陆静深方道:「关于我的眼睛,我有一些私人的问题想跟你讨论一下。另外,请你诚实地回答我,我太太现在到底在哪里。」 宁海打完一袋点滴,又睡了半天后,醒过来便走了,没跟任何人交代去向。 她离开时,还是寒冷的冬天,年节将近,在浓浓的团圆气氛中,一个人搭车独自南下,来到杜玛莉最后长眠的那座小镇。 第二十五章 时序恍恍而过,她也放任脑袋空空,不去想任何事。 直到二月底的某一天,她突然想起来这阳光明晃灿烂的一天,是她结婚满一周年的日子。 走出镇上唯一的一间旅馆,她带着玛莉遗嘱中留给她的那把钥匙,信步前往同样位于小镇里那栋二层高的小楼房——房子的地址自然是找程律师要的。 九重葛爬满了砖红色的长墙,离花铜窗台像是有公主住在里头,随时准备放下她的长发来。可惜这栋小楼已经有段时间无人居住,如今那红墙的外观显得有些斑驳。奇异的是,小窗台上的盆花居然还生意盎然地吐着春信,使小楼荒而不废,隐有生机。 宁海用那把钥匙打开铜雕大门,久无人开启的门发出吱哑的声音,阳光躲在她身后,门一开便逮住机会照进屋子里。 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适应屋里的黑暗,而后她愕然地看着屋里那人转过身来—— 陆静深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打开屋门的女子。 「你是谁?」他问话的同时,正步履优雅地朝她走来。 宁海怔注,看着他行动自如,毫无困难地走向自己,声音顿时哽在喉间。 「你是谁?」他在她面前三步远的距离站定,眼底隐有流光溢采。 「你……你看得见我?」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说话时也故意压低声音,使得原本就带点冷调的嗓音听来有些神秘。 他轻笑一声。「我不应该看见你吗?你是鬼魂还是小精灵?」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海慌慌张张地摇着头。 王医师明明告诉她,他的手术虽然没有失败,但眼睛也没有复明。知道他醒来时,她慌慌张张地再度逃走,并不是不爱他,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咧了咧嘴,笑问。若非一束阳光投射在他半张俊颜上,而他并未因此融化,宁海几乎要以为他是久居棺材里的吸血鬼——他看起像是很想用牙齿咬她。 宁海蓦然后退一步,却被屋外的阳光照得眼花。 眼前的他突然领悟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认出她了?宁海猛然一惊,右手捣着心口想要否认,却听他笑道: 「你是钟点女佣。对吧?」 宁海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岔了气。她眯起眼,咬着牙问:「钟点女佣?」 「是啊。」陆静深指着身后久无人居的房子道:「这是我姨母生前置办的房子,她过世后就一直没有人使用,里里外外都有点荒废了。昨晚我到这里时,发现屋里都是灰尘,就联络了清洁公司,请他们派一位女佣来帮忙整理屋子,等了半天都没人来,今天才等到你。」 听完这一串话,宁海总算稍微搞清楚目前的状况。 这个男人昨天就到了!显然他早就知道玛莉拥有这栋房子。只是不知道他突然来这里做什么? 迎向宁海怀疑的眼神,他说:「我姨母就葬在附近教堂的墓园,我很想念她,想来这里看看,就来了。你来得正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着话的同时,他走出屋外,顺手戴上一副墨镜。「我有点惧光,不介意我戴着墨镜吧?」他转过身看着她。 「你的眼睛……」宁海想问又不敢问。 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推了推镜框,嘴唇微微往上弯。「车祸失明过一段时间,动了手术才复明的,还有点后遗症,对光线敏感。」 「原来如此。」她声音低低地说。仍不明白一个月前,王医师为什么告诉她,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既然现在看得见了,当时他应该就已经复明了才是。 「小姐……你走神了。」陆静深笑问:「有什么问题吗?」 回过神来,宁海连忙摇头. 「那好,你先替我把屋里打扫干净,晚一点再来整理屋前这片小花园。这是一半的薪水,另外一半等我回来再付。」他递给她五千元。 宁海默默接过那五张干元钞票,默默收进口袋里。「先生要去哪里?」 「去墓园。对了,替我瞧瞧,我穿这件红衬衫好不好看?听说我的姨母生前最爱这个颜色,说是有精神。」 说完他就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发现站在他面前。被他误认为钟点女佣的女子是跟他结婚满一周年的妻子。 对此,宁海心生一股无以名之的痛楚。 知道他手术算是成功时,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重见光明了,看见了真正的她,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过去他看不见时,她就是他的眼。他透过她眼中所见,描绘出想像中的图景。那时他碰触她,像碰触世上最珍贵的宝石那样,温暖的手经常抚过她的轮廓,在她耳边频频低语她的美好。 他总说:「宁海,你好美。」沙哑的声音中藏着压抑的情欲。 然后他们会沉沦在那美好的欲望中,一夜又一夜。 想像总是美好的。 宁海心里也许始终认为,陆静深并没有看到真实的自己。他所想像的她,也许只是错觉与虚幻。 毕竟在镜子面前,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美。 会娶她,是因为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他失明了,玛莉半威胁、半逼迫,他不得已才娶了她。起初他对于他们的婚姻就算谈不上后悔,却也是淡漠的。 而今他看得见了。就在刚才,她冷不防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原原本本地看了个仔细。她注意到他的眼底没有惊艳,更没有波澜,那一瞬间,她有种自己在他生命里成为一个路人甲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陌路相逢…… 不意外他认不出她,她只是觉得有点受伤,还有点……难过罢了。 一块洁净的白手帕递到她面前时,她猛然抬起头。「你……」 「小姐,你在掉眼泪呢。」他眼里不无关切地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宁海怔怔接过那条手帕,在手里扭着,才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那条手帕很快就回到陆静深手上,他替她揩了泪,笑道: 「别哭啊,小姐,你再哭下去的话,待会儿这花园里的花就不用浇水——因为它们都被你的眼泪给咸死了,眼泪是咸的,你知道吗?」 宁海顿时哭笑不得,抢过那条手帕按着眼睛,有点恼怒地道: 「你又回来做什么?」不是说要去墓园? 他笑笑回答:「我想起我姨母生前最喜欢栀子花,我想带束花去看她,你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买到那种花吗?」 宁海点点头,给了他附近一间花店的地址。 「谢了。」他说。「还有件事,小姐,如果你来不及在我回来之前打扫好整栋房子的话,建议你先整理主卧房,我今晚打算住在这里。」见她没有回应,他又道:「对了,你有带手机吗?」 宁海怔怔点头。 「借我一下。」他伸出手,接过宁海递来的手玑。 宁海一时间弄不清楚他要做什么,直到他打开滑盖,在她的手机里输入一串数字,她赫然吓了一跳,赶紧抢回自己的手机,怕他不小心看到通讯录里有他自己的电话。 陆静深一愣,笑道:「怎么了?手机里有什么秘密吗?」 宁海猛摇着头,就是不肯交出手机。 没办法,陆静深只好道:「我只是怕你临时有事找不到我,才想说把我的电话给你。」 第二十六章 「我知——」宁海猛然住口,差一点说出她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戳破自己的身分。 「你知道?知道什么呀?」陆静深似笑非笑.「拿来吧,你的手机,我把号码输进去。」 宁海死活不肯。没办法,陆静深只好拿出纸笔,将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短笺上,对折后交给她。 宁海收下纸笺,看也不看便收进牛仔裤口袋里——反正她早就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根本不需要看。 陆静深深深地看了她的动作一眼,笑道:「你去忙吧,晚点见。」 他离开后,宁海果然戴起了口罩清理主卧房的灰尘。 其实灰尘不算多,家具都有布幔盖着。 「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是什么?」宁海揭开布幔打扫房间,自问自答:「无非是,你原本希望在所爱的男人面前,能被看做是美神维纳斯,他却把你当成钟点女佣!」 这件事唯一的安慰,是他塞给她五千块,让她小赚一笔横财。 结论是:别太期待男人的眼力。特别是,他本来失明过,现在才又奇迹地恢复光明。 然而谢天谢地,他终是看得见了!她愿为这奇迹,完完整整地把圣经读一遍。 一整个上午,宁海处在这矛盾的心情中将王卧房打扫完毕。 中午时,她在附近餐馆吃过饭后,又回到屋子里准备打扫其它地方。然而心情已经不再迫切,这才有了闲情逸致探索玛莉留给她的遗产。 玛莉说,她把她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了她。宁海却觉得玛莉指的并非是这栋屋子本身,而是屋子里的东西。 宁海一一揭开防尘的白色布套,赞叹玛莉挑选古董家具的好品味。 这些家具带了点英伦风,像是英国十八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以前就知道玛莉久久会回岛上住一段时间,如今才知她回来时便是隐居在这里。屋子里有她生活过的痕迹,比如玛莉喜爱的红茶杯、壁炉旁的古老风琴、刺绣蕾丝窗帘,以及小竹蓝里一卷来不及织完的毛线。 想起那个总是在天冷时嚷着要打一条围巾给她,却总是半途而废说她织得不好看,还是直接买一条比较快的银发淑女,宁海眼眶不禁一热。 眨了眨眼,她仰起头来,看见了墙上一幅画风有点熟悉的油画。 她走近画前,端详着画中的鸢尾花,以及坐在花丛前一名笑得开怀的妇人。那是中年时候的玛莉,站在画中玛莉身旁的正是少年陆静深。 看着看着,宁海突然怔住。 指尖轻轻抚过油画角落的署名——js。 如潮水般过往瞬间涌上心头…… 刚失去父亲的那一年,十二岁的宁海尚未开始她游走在寄养家庭的旅程。 社会局安排她住进孤儿院里,还为她募来善心人士的短期捐助。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助学金和一封信,信不长,只有几句鼓励的话。基金会规定受捐助者必须定期写信向她的「认养人」报告生活近况,圣诞节时还要寄张小卡片以示感谢。那时宁海无意中看到了一部叫做「长腿叔叔」的卡通,悲苦的岁月里,幻想她的认养人就是她的长腿叔叔,成了宁海少女时期心里的慰藉。 不同于她的认养人只捎来短信,宁海开始写起长长的信件。她会在信里描述她的生活状况和学业表现,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也会把怎么偷偷欺负回去的琐事向她的「长腿叔叔」报告, 受到卡通的影响,虽然知道认养人不必和被认养人见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认养人到底像不像卡通里的长腿叔叔那样又高又帅又温柔?一次通信中,她写到她的生日愿望是希望能收到她认养人的照片。 结果,信来了。里头当然没有照片,只有一幅小小的画。画里没有半个人,只有一丛盛开的鸢尾。 宁海爱上鸢尾花,大概是在这个时候。 不久后,她开始了寄养家庭的生活。短期的认养也结束了,她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再期待长腿叔叔的出现,她只是惦记着那幅画,不论走到哪里都把画带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玛莉看见那幅画,很喜欢,她便将画送给了玛莉。 也是那一年,玛莉终止了她们的收养关系。 那时宁海透过玛莉的协助在美国念书。她当了几年玛莉的孩子,不明白玛莉怎么会突然想终止收养。 当时玛莉回答:「海儿,你已经能自立,有没有法律上的收养关系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和我的心永远有个角落联系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那时宁海很想说不是。她需要玛莉,她相信玛莉爱她,却始终想不透为何玛莉会做出终止收养的决定。好几次想问,但玛莉从不给她一个正面的答覆。 玛莉有时会说:「别急,海儿,以后你会明白的。」 宁海从未明白,直到现在…… 她看着画中那熟悉的鸢尾,以及画上的署名。 js——静深。 玛莉当年是不是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她终止收养关系,是不是因为当时她已经预期自己会嫁给陆静深? 如果她跟玛莉之间存在着收养关系,或许她就不好嫁给她的儿子——虽然在法律上,陆静深并不是玛莉的儿子。 「是吗?玛莉,你是这么想的吗?」宁海含泪笑问着画中那名面容安详的女子。 宁海知道,现实中,玛莉从来不曾和自己的儿子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过,陆静深画这幅画,会不会只是出于他心中难言的孺慕与渴盼? 宁海叹息。「玛莉,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的长腿叔叔是谁?」 原来,玛莉不仅给陆静深留下一个身世上的问号,也给宁海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宁海几乎可以想见玛莉会怎么说。她必定会说:「如果生命本身不是充满疑问,那么就太无趣了。」 这个老顽童…… 突然很想见他。 宁海走进墓园时,陆静深果然还在那里。 他正坐在玛莉墓旁一株不知名的绿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头顶上有树荫遮住些许午后的阳光,便摘下了墨镜,见她来,只是微微翘起唇瓣,不置一语,低头看书。 宁海认出那本书是玛莉生前很喜爱的一本手抄诗集。 她走到玛莉墓前,弯下腰将手中一束栀子花放在平台上,与他原先带来的那束栀子花并放在一起,同时注意到昨天她放的那束已经被拿开了。 栀子夏天才开花,春天的栀子自然是温室培育出来的。然而玛莉应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吧。 宁海选了一个洁净的角落坐下,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她闭上眼享受了半晌和暖的春风,听见树梢上的枝叶沙沙起舞时,低哑的嗓音幽幽朗读起玛莉生前喜爱的诗句—— 「这里的河边风特别大 岸边到处花草丛生 但流动的却只有风和花而已 流啊流最后只剩下怀念 啊 活着前途一片黑暗 独自留下来 已经等于不存在」 陆静深合上手中诗集站了起来,低头觑着眼前女子,嘴角微微噙起。「房子打扫好了?」 宁海缓缓睁开眼,专注地凝视了他半晌才回答:「只整理好主卧房。」 他点点头,没说她效率太差之类的话,只道:「剩下的可以慢慢整理,我不急。」 第二十七章 「喔。」宁海声音闷闷地响起。还真当她是钟点女佣! 「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阵子,一个单身汉也用不上那么多房间,有张床能躺能睡,还有个小厨房可以烧开水就够了。」他语气认真地解释。 他这一解释,反倒教宁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半晌才道:「你刚刚在读什么?」明知故问的。 扬起手中诗集,他说:「吴世英的诗集。」 「哦!是那个韩国诗人!」她故作惊喜。 一抹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陆静深状似诧异地挑起眉。「现在的钟点女佣都喜欢读诗吗?你刚刚朗读的那首诗,这诗集里好像也有。」 抿了抿唇,宁海回嘴:「现在的钟点女佣喜欢什么我不知道,我刚刚念的是韩剧『残酷的爱』最后一集的片尾诗。」 玛莉近几年颇爱看韩剧,还会上网路社群和网友讨论剧情。 「残酷的爱」是一部悲剧,女主角在最后一集挂点了,当时玛莉半夜里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将她吵醒,强迫宁海抱着话筒听她讲述那悲惨的剧情,是以宁海至今犹能背诵这首诗。 而陆静深此刻拿在手里晃呀晃的那诗集,是玛莉一个韩侨朋友送给她的。吴世英的诗没有中译本,那位朋友特别将韩文翻成中文,在不营利的前提下,私下抄了一本送给她,玛莉视若珍宝。 陆静深听着宁海的话,不觉讶然。「这么巧?」 其实一点都不巧。她是故意要引他注意的。 方才决定来见他时,本来打算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就是宁海? 如果他说不知道,那正好,她准备告诉他,原来他口中那份坚定不移的爱情不过是个大笑话,她离开他也是应该的。 如果他说知道,他其实只是在捉弄她,那么她会街上前用力踩一踩他的脚,赏他一巴掌后再狠狠吻住他。 她不是不想见他。不是不想念! 她只是还需要一点点勇气……或运气。 离开他身边以来,夜深人静时她都告诉自己,天亮后就回去见他吧。可天亮后又会忍不住拖延下去。 没想到会是他先找到自己,可他却表现得仿佛真认不出她的样子,这教她怎么有脸站在他面前,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对他说:「陆静深,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就是我?」 为此,她需要一个开场白。正巧他在读那本诗集。 于是她抛出饵食,他却没有上钩。 预期中,在她背完那首诗后,他应该要问:「你怎么知道这首诗?」然后以一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的眼神紧紧盯着她,随即像是突然被雷劈到那样终于领悟了她的身分——而后他应该要重新再问一次:「你不是钟点女佣吧!你到底是谁?」 有了这完美的开场白,她才能够接着他的话回答:「我是谁?我不就是那个被当作钟点女佣的宁海——你的老婆大人吗?」 然而,听听他刚说了什么? 在她读完诗后——给他说出开场白的机会,他居然问:「房子打扫好了吗?」 顿时她差一点以为自己果真是个钟点女佣了。 思及此,宁海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 作战策略竟遭敌军彻底瓦解,她决定重新来过,呛了声:「确实很巧!」之后,便有点生气地推开他,往墓园的出口跑去—— 玛莉原谅她,她不是故意要这么戏剧化。有如小甜甜奔跑在山坡上那样,飞奔之际,宁海泪想。 谁教她没有开场白就说不出口。只好再演一次。 预想中,在她转身的这个时候,他应该要拉住她的手,急切唤道:「等等。」而后她会转过头问:「什么事?」如果是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应该就会说出那句话——「你——其实不是钟点女佣,对吧?」好吧,她确实很介意被他误认是钟点女佣。 有他这句话后,她就可以把已然预设好的情节挪过来再套用一次。 于是她毅然决然不顾颜面模仿山坡上的小甜甜戏剧化地奔向墓园出口,此时天可怜见,身后的男人果然知情识趣地拉住她手,语气有点急切吔道: 「等等。」 宁海等他这句话已经等了天长地久,她差点没泪光闪闪地转过身来,回问: 「什么事?」 这个知情识趣的男人双眼流光溢采地看着她。「你今晚有空吗?」 「呃?」这不是宁海预想中的对白。 陆静深放开捉住她的手,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站在她面前,笑道:「我今晚打算住下来,还记得吧?」 宁海不觉踏入他的期待范围值里,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知情识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颜迷人的男人又道:「可是要住下来前,我有个小麻烦。」 「什么麻烦?」 「我需要一个钟点厨娘,所以我想问一下,除了钟点女佣外,你能顺便再兼个差吗?」 闻言,宁海蓦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看了很久很久。 「手怎么了吗?」他低下头关切地问。 「我手上没有锅子。」彷佛在陈述一件事实。 「确实没有,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吗?」 「当你想拿锅子往一个人头上砸去,手里却空空如也的时候,就会是个严重的问题。」宁海认真地回答。 于是乎,这个知情识趣如寒松如青竹丰姿楚楚笑颜迷人应该不缺钱花的男人从皮夹里拿出五张千元大钞放到她空空如也有点暴力很想拿锅子砸人的手上,笑着交代:「去买个锅子,晚上过来帮我煮一顿晚餐。放心,会算你加班费。」 宁海默默收下那叠钞票,应了一声:「好。」准备去买最硬最坚固,砸起人来最痛快的锅子。 【第十八章】 人生好比一盘棋,有时明明想好了所有棋路,半路上却硬杀出个程咬金来,叫布好的局全乱了套。这叫什么?这叫悲剧!转念一想,好吧,既然都已经走上歪路,那便多学着欣赏沿路上的风景吧。 此时宁海便是在欣赏那些风景。 她去镇上唯一的超市买了一只炒菜锅,又顺道买了一些新鲜的食材,当钟点女佣兼职厨娘赚外快去了。 她厨艺普通,晚餐只打算弄个三菜一汤。 切蕃茄时,炉子上烧着一锅热水,里头煮着一块猪前腿肉。她打算切一盘蒜泥白肉;肉汤放进蕃茄再打颗蛋、加几段葱,就是一锅鲜美的蕃茄汤;考虑到他眼睛刚刚复明要补眼,她特别用电锅蒸了一条黄鱼;最后,大白菜炒一炒就可以上桌。 宁海刚把蒸好的黄鱼从电锅里拿出来,就见陆静深倚在小厨房玄关旁,笑笑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好香呢。」他说。 宁海面无表情地将清蒸黄鱼端上桌。 陆静深走进厨房里,替她将蒜泥白肉和蕃茄汤一并端到餐桌上。 宁海依旧面无表情,她转过身将切好的白菜丢进锅里快炒,手中锅铲飞快地动作着,像一个绝世高手,只是她的武林不在江湖,而在一个炒菜锅当中。 「还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时,宁海身体不觉一僵,全身寒毛瞬间竖起,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有!离我远一点!」她气唬唬地,头也不回地说。 宁海可没忘记她现在的身分。 第二十八章 她是钟点女佣,他则除了是这屋子的现任二分之一主人外,还是一个「有妇之夫」!而今他靠得这么近,仿佛一张口就能咬住她耳朵,温热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撩着她的后颈,这算不算是性骚扰? 陆静深果然退后了一点,但显然还离得不够远,否则小厨房里菜香四溢,她怎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沐浴乳香味? 他刚刚一定是洗过澡了。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他没穿衣服的样子,宁海暗骂自己一声,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地拿锅里的大白菜修练绝世神功。 本想赶快把菜煮好,然后赶快离开,偏偏大白菜不容易煮,快炒过后还得焖一会儿才会熟烂。往锅里浇了半碗水后,她盖上锅盖。 这动作却是个失策。等待白菜慢火焖熟的时间里。小女佣跟男主人共处一室,俊美的男主人身上散发着诱人的柠檬草香味,而小女佣已经很久没有吻过男人了,身心灵久处在饥渴状态下,那男主人居然还不知死活地拿那微微一笑勾引她。 「你在看什么?」 小女佣两眼发直地道:「我在看你的后面。」 「后面?」男主人转过身。臀部很挺很俏很好看,一双长腿包裹在合身的裤管里,看起来非常引人遐思。 「对,麻烦把放在你后面的那个盘子拿给我。」 男主人讪讪一笑,将那盘子递给她。 小女佣没有说谢谢,她转过身掀开锅盖,把焖得八、九分熟的白菜盛进盘子里。 三菜一汤,大功告成。 小女佣端着最后一盘白菜上了桌,不算非常恭敬地对男主人说:「可以吃饭了,白饭在小电锅里。」大电锅被她拿来蒸鱼了。 见她往大门走去,男主人赶紧唤道:「等等。」 小女佣忙了一整天,又是打扫又是煮饭的,早就累了,她连抬头都懒:「还有事?」 男主人礼貌地邀请:「你也饿了吧,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反正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我买了一瓶本地自酿的葡萄酒,听说滋味很不错。」 由于小女佣确实饿了,这顿饭又是她煮的,再加上她也听说过镇上的葡萄酒口感很清爽,于是她欣然答应留下来晚餐。 烛光、美酒和菜色普通的佳肴,小餐桌上的气氛美孜孜。 没想到本地自酿的葡萄酒酒精浓度不低,小女佣不小心多喝了两杯,居然有点醺醺然。起初她没想到自己有可能喝醉,她以为是坐在对面的男主人太英俊,男色醺得人醉。常言道,饱暖思淫欲,此刻小女佣的心里确实有点那个啥,因此在男主人过来扶她时,她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你结婚了吗?」 男主人回答:「我结婚了。」 这不是小女佣想听的答案,她皱起眉头「喔」了声。 「那你呢,你结婚了吗?」男主人也问。 小女佣把玩着胸前的圆圈链坠,犹豫地说:「我、我不知道。」 男主人也「喔」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女佣瞪着他看,有点不明白。 男主人本来扶着她的肩,此时那双大手却悄悄滑下,圈住她的腰,将她拉近,嗓音低低地道:「今天晚上,我们怎么办?」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小女佣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你想跟我一夜情?」是不是只要是男人就会偷腥?还是他根本就是个万恶的有妇之夫! 「一夜情?」为什么只一夜?两夜不可以吗?男主人一双俊眉不觉一抖。 「你不是结婚了?你太太不反对你在外面风流?」小女佣狐疑地问。 「我太太从不管这些的。」风流男主人口气很轻松地说。 「不可能吧,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太太难道没想把你看紧一点?」早知道以前就该把他看紧些,让他连出轨的想法都不敢有。婚烟教育,失败! 「她对我很死忠,百分百相信我不会在外头乱来。」 「是吗?真蠢。」小女佣嗤笑一声。 「蠢?也不是,应该算是……大智若愚吧。」风流淫乱男主人笑说。「不过就算让她知道我在外头偷欢也无所谓,她八成不会在乎。」 「你太太不爱你?」小女佣有点嘲弄地问:「听起来像是男人偷腥的借口,千万一律的。」 风流淫乱好不要脸的男主人却是摇头:「她也不是不爱我,她只是还不相信自己爱我而已。」 「想不到你还是个情圣呢,这么了解女人的心理。」 「其实也谈不上了解,就是猜猜而已。」 猜?这关键字教小女佣眯起了眼,酒意醒了三分。陡然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小女佣再度变回那个理智的宁海。 而男主人居然还在继续他的风流诱拐,他朝她走了过来,轻轻撩起她垂在肩膀上的一缕柔发,低头印上一吻,道:「刚刚你那提议还有效吗?」 「什么提议?」宁海语气冷冰冰的。 「一夜情,你跟我,今晚。」 这男人竟然真的想出轨!就算他认不出她,可他口口声声说爱她。难道只是作戏而已?好,要出轨是不是?那就一起来吧! 「没什么可不可以,你是男主人,我是小女佣嘛,这种事还不你说了算。」她形容着狗血电视剧里的情节,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下。 「我说了算?」陆静深噙起嘴角,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搁在一边,转身搂住她的腰。「那要不要先洗个澡?」 「你不是洗过了?」 「可以陪你再洗一次。」 忙了一天,身上多少有些黏腻。宁海皱了皱眉,道:「那就洗吧。」可想起上回跟他一起洗的结果是被他……宁海猛然改口:「算了,我还是自己洗好了,你等我一会儿。」说罢便推开他,脚步虚虚浮浮地往浴室飘左。 陆静深追上来搀她。「一个人真没问题吗?你好像有点醉。」 「我哪有喝醉,瞧,我清醒得很,要我证明给你看吗?看我跳舞……」她舞得风中凌乱摇摇欲坠,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却突然被人一把抱起,往浴室带去。 宁海拍打着那抱着她的手臂。抗议道:「放我下来,我要跳舞!」 「等一下再跳。」他将她抱进浴室里,放下马桶盖让她坐在上面,随后转身去放洗澡水,回过身时却怔住了。 只见宁海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全身衣物。赤裸地站在他面前,长发从纤细的肩膀垂下,堪堪覆在樱红的乳蕾上,丰满的胸脯雪嫩得不可思议,细腰圆臀,一条细长的手松松搁在耻骨间,平坦小腹下那片密林蕴藏着无尽的欢愉……她美得像是刚从海沫里诞生的维纳斯。 喉间不觉咽了一咽,手里也没闲着,陆静深扯来一条大毛巾裹住她的娇躯。沙哑的声音充满勉强才克制住的情欲。 「洗澡水还没放好,衣服脱这么快会着凉。」 可她全身哪里有着凉的迹象,她热得像体内有一把火,火焰染得她肤色粉红,眼神氤氲,不知是因为浴室里的蒸气或是因为醉。 扯开那条毛巾,宁海扑进他怀里,扯着他的衬衫钮扣。「我不冷,你也快把衣服脱了吧。」全然忘记她先前还想自己一个人入浴。 尽管她表现得很大胆熟稔,可拉下他裤裆拉链,手探进去握住他时,瞬间那一颤还是出卖了她——终究还是不够醉。 握住她急切的手,对上她疑惑的双眸,陆静深眼色温柔地说:「急什么,你还没洗澡呢。」 第二十九章 闻言,宁海嘲弄地笑了笑。「别说你没在浴室做过——」话还未说完,她便被他一把搂在赤裸结实的胸前,任他双手握住她的乳,拇指揉弄着她的乳尖。 他哑声道:「不过是想把好戏留到后头。」 宁海脸色一红,猛地推开他,他却将她拦腰抱起,踢掉长裤后,抬腿跨进浴缸里.这浴缸很小,两个人一起坐进去时,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做洗澡以外的事。 陆静深早早洗过了,此时他拿着海绵专注地替宁海擦背。 擦着擦着,他忍不住在她线条美丽的背脊上啃了一口,宁海加遭雷殛般浑身一颤,正要回头凶他,却听他低低笑道: 「原来这里也很敏感。」才说着,拿着海绵的手又从她腰后一路向下,沿着臀缘滑向她双腿间——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直到激起的情潮一波高似一波,将他俩彻底淹没…… 宁海在主卧室的床上醒过来时,酒意虽然褪去了,头还是有些昏。 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好一会儿,一时间有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梦境里,她跟陆静深在浴室里癫狂了不知几回,她蛮横时,他就比她更蛮横;她哭泣时,他却又温柔无比…… 是梦吧……然而在她身边沉睡着的男人却教她无法不面对现实。 翻身时,手腕上传来金属铿锵作响的声音和冰冷的感觉,宁海一怔,睡意全消地瞪着铐在她手腕上的长链手铐。 这、这手铐……有点眼熟…… 赤裸的腰间是不是有毛毛虫在爬?好痒。 宁海转过身瞪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已清醒过来,手肘撑在枕头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声音懒洋洋地问: 「醒了?」 「你、这……」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半晌才醒悟道:「你铐住我?」就像当初她铐住他那样。 「嗯,从墓园回来的时候,刚好路过一家情趣商店,就买了。」他坦承。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预谋」喽!他早就想拐她上床。那么他留她吃饭时,脑袋里岂不是都装着邪恶的心思? 宁海瞪大双眼看着他,却见他无辜一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宁海扯着手铐的链子,徒劳无功地想挣脱开来。 他倾过上半身来握住她的手。「别扯,手会磨破皮。」 「那你帮我打开。」宁海很不高兴。搞什么,陪他上床还要跟他玩sm? 「你不想铐着它试试看?」他歪着头建议。 「被铐住的人若是你,我就乐意一试。」宁海回嘴。 「问题是,我好像没有钥匙呢。」 「少来,快把钥匙给我!」 「拆开包装的时候才发现是瑕疵品,没附钥匙,本想拿去换货,偏偏有急用。」他正经八百地解释。 闻言,宁海抿起了嘴。「没钥匙你敢铐我?」还是趁她高潮后晕睡过去的时候下的手!这男人的心是不是黑炭做的啊? 「因为你说要一夜情,我怕等到明天这副手铐会来不及派上用场。」 说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宁海愈听愈火。「那现在怎么办?」没钥匙,难道明天找锁匠来开? 「有个方法,你要不要试一试?」他把玩着她上了铐的手腕,半晌,低下头轻轻在她腕问印上一吻。 「你说。」没好气地抽回手。 「你骨架小,说不定润滑一下就可以挣开了。」 「这方法倒是可以试试。」 「那就来试吧。」他微微一笑,拉开身上的毛毯压上她裸身。 「你做什么?」宁海一时不察,怔了一怔。 陆静深吻住她,好半晌才道:「帮你润滑。」 宁海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眨了眨眼,她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还不够?」先前在浴室里,他们都已经做了那么久…… 他正吻向她的腹部,听见她问便抬起头来,手掌揉捏着她左侧雪乳,印上一吻,哑声回答:「难道你就够了?」 宁海答不出话来,只能由他在她身上轻拢慢捻,挑起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分开她的双腿时,他笑说:「忍不住就叫出来。」 由于双手被铐住,宁海抬起右腿踢他,他避开来,用身体压住那条长腿。「不想的话,叫我名字也可以。」 这一次宁海抬起来的是左腿,不过不是要踢他,而是探足前去,蜷着小巧的足趾蹂躏他的坚挺。 「忍不住就叫出来。」她报复地回敬一句。 「啊……」陆静深居然真的叫了出来,叫得宁海脸红心跳,他才低笑出声抬起她的左腿,从侧边伸指探入她体内。 这个姿势很难维持平衡,宁海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得满身汗,一会儿他上她下,一会儿她前他后;有时是他的手,有时是他的坚挺;宁海最受不住的却是他的舌。车好她身体十分柔软,否则哪禁得住他这样折磨。 喘息间,他终于将她翻回正位,双手捧起她的臀,将自己安置在她双腿之间。 宁海体力虽不如他,嘴上却不甘心输。「翻不出新花样了?」居然肯回到这么基础的体位来。 不料他眼色幽幽地凝视着她道:「这样我才看得见你,我想看你。」 宁海声一噎,突然他沉沉地沉入她体内,仿佛夕阳沉入地乎线,即将来临的黑夜不带来死亡,而是预告着新的生命。 早早猜想过假如他的眼睛看得见,当他看着她时,定如深海般幽阒;没料到的是,此时他专注地看着她,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以深邃的眼神爱抚着她,竟使她充满期待而颤不可止。原来,被人如此一心一意地注视着,感觉如此美好。 蓦地,他的话惊醒了她! 「你是如此倔强又如此脆弱,你的情……我庆幸能有这全部看进眼底的一天。」他猛然抽出,又猛地进入。「我爱你,宁海。」 刹那间,宁海眼前仿佛有光点爆裂开来,体内的高潮一波波涌出,极致之际,她张嘴咬住男人的肩膀,哭着喊出:「陆静深……」 可恶,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钟点女佣。 原来他早早便认出了她。 这男人……她疯了才会爱上他。 偏她真是疯了,疯狂的想爱他……她爱他。 陆静深再次醒来时,厚重的窗帘挡住了晨光,房间里仍然漆黑,窗外却隐约有麻雀吱喳。感觉怀里空荡荡,身边床铺只留下余温,嘴角满足的笑痕瞬间淡去,他瞪大眼睛,猛然坐直身体—— 「宁海?」她人在哪?会不会又抛下他?如果她胆敢这么做—— 惊疑之际,房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他衬衫的女子步履款款走到床前,低头笑觑着他。 「主人,您找我?」俨然进入了角色扮演的状态。此时这小女子是钟点女佣一枚。 陆静深伸出手要捉住她才发现做不到。他被铐住了!果然,早先不该心软把手铐钥匙交给她…… 「过来。」他声音闷闷地说。 见小女佣脚步挪啊挪的,慢吞吞,他又扬声命令:「坐我腿上。」 「主人,天亮了。」一夜情该结束了吧! 「天色还暗着。」他睁眼说着瞎话。 「喔,好像是呢。」于是小女佣很配合地走到床畔,一屁股坐在他盘起的腿上。 陆静深这才发现她没有穿底裤,衬衫也只扣着两颗扣子——剩余的扣子昨晚全被她扯光了。原以为已稍稍满足的欲望瞬间再度偾起。 第三十章 「宁海,你会杀死我。」他把脸埋进她的秀发间。 「主人真爱开玩笑,我对您好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杀死您?」小女佣欢乐地举起左手。「考考您,我给您带了什么来。」 陆静深朝她手里瞥去,透过微弱的光线隐约看见是…… 「手铐钥匙?」 「答对了。」小女佣笑道:「接下来是选择题。」 陆静深忍着笑等她发问。 只见小女佣闪动着一双猫儿眼,笑问男主人:「两个选项。钥匙,还是润滑?」 陆静深一把扯去她衬衫上残存的两枚衣扣。「润滑。」 下一瞬间,她推倒他,唇角扬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披着衬衫跨上他的腰,小手贪色地偷拧一把他平坦结实的腹部,笑道:「恭喜您做了正确的选择。」 这回该换她扬眉吐气啦。 谁说这不是漫长的一夜,他俩谁也不想白天到来。 特别是陆静深,他有点担心宁海把他吃干抹净后。会不认帐。 两人再次醒来时已近中午。 户外天气晴,阳光明亮得连厚重窗帘都抵挡不住。隔着布料透进微微光线,柔煦满室春色。 陆静深和宁海并肩躺在床上,没有起身的意思,直到肚子大唱空城计,不得不起床为止。 不知是否默契所致,两人双双坐了起来,又同时张大眼睛瞪着彼此的双手。只见那有着双头铐锁,原本一头铐着床柱的情趣手铐,此时竞分别铐在对方的左手腕上。 这一次又是谁干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承认,却也没有人否认。 虽然他们大可重新躺回床上再为彼此润滑一次,可两人皆心知肚明,这副手铐最终还是得用那把传说中的钥匙才能开启。 至于现在…… 「钥匙呢?」他俩双双询问,又双双摇头。「不知道。」语气正经八百得没有丝毫迟疑和造假的嫌疑。 「……」沉默半晌,两人再度有默契地开口:「现在怎么办?」 装模作样、竭尽思虑地思考了至少五分钟后,宁海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还是找锁匠来吧。」总不好两人一起铐着出门,会让人笑话的。尤其这副手铐很明显是设计来作为闺房情趣使用的,明眼人一见就知他们玩了什么把戏。 宁海提议去翻电话本,找看看有无锁匠的联络电话。然而这屋里甭说电话本,连笔记本都没有。 陆静深便说:「打查号台问好了。」 宁海却又赶紧阻止:「不行不行,我们这样连穿衣服都不方便。」各自只能套进一只袖子,「让人看了多不好意思。」 陆静深眼底眸光一闪,温柔地看着她:「那不然,暂时先铐着,我们再找找钥匙?说不定没弄丢,也许只是不小心掉进了床底下?」 宁海低着头,状似下得已地说:「看来也只好这样啦。」 好在手铐之间还连着一条一公尺长的细链,默契好一些的话,还是有办法行动的。达成共识后,他们一起下床盥洗、解决基本生理需求、穿衣、下楼到厨房里将就地弄了两盘蛋炒饭权充午餐,入夜后再度相拥而眠。 就这样亲密无间地过了一日。 次日,铐着手铐的两人觉得彼此的默契愈来愈好了,他们甚至可以在铐着对方的情况下跳舞。玛莉屋里还留了几片老式的黑胶唱片,他们一边听着西洋老情歌,一边踩着华尔滋的舞步。 默契越发良好的,还有做爱。 每一次,他进入她,或被她纳入体内时,他都会在她耳边轻声说爱她,而她总是紧紧地用身体锁住他,像是怕他离开那样,急切又激狂。 情潮平静之后,宁海问他:「你爱我,是因为我身材还不错吗?」 陆静深没有回答。宁海确实有一副极诱人的身体,可那并非他爱她的全部原因。 见他不答,宁海又追问:「还是因为我有温柔的性格,所以你爱我?」 这一次陆静深哧笑出来,挑着眉反问一句:「你有温柔的性格?」 宁海自己都脸红,她当然不是非常温柔的那种女人。 可下一瞬,他已经将她整个人搂向自己,下巴顶着她发旋处。 「虽然只是偶尔,不过你偶尔温柔时确实很迷人。」 但那不等于宁海拥有温柔的性格。事实上,她呛辣得很! 不甘心的,宁海又道:「可是我没有娃娃音……」感冒时的鼻音不算。 陆静深聪明地归结出重点来。 「好身材、温柔的性格,以及娃娃音?」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知她是打哪儿听来这样的谬论。察觉她眼底闪烁着一丝犹疑,他低下头咬了咬她的唇。「这可不是我爱你的原因。」 她眼神一闪,下意识想咬下唇,但他正用舌头舔她唇瓣,教她没法咬自己,只得再问:「那……你到底爱我什么?」早就不再怀疑他的爱,只是不肯定自己到底哪一点入了他大爷的眼。 等了许久,发现他的吻从干吻变成湿吻,还愈吻越愈,宁海倏地红了脸,推开他埋在她胸前殷勤吸吮的脑袋,恼怒道:「陆静深。我在问你话!」 难得的,他没搭理她,继续湿湿地吻着她,她双臂环在胸前阻挡他的侵略,他便取径平坦的下腹,长指探向她腿间密林,寻到那芬芳的花瓣后,拇指与食指并进,分开那娇嫩的瓣蕊,任手掌沾上香甜的蜜液,弄湿彼此。 「宁海,你好湿……」他忍不住叹息了声。 闻言,宁海倒抽一口气,颤抖地推着他的肩头。「陆静深,我在问你话!」 他到底爱她什么?她必须要知道。打定主意,只要他开口了,她就信他。 可陆静深只是将她双腿曲起压向她胸前——被铐着的情况下,能活动的范围有限,没法子将她腿儿高高架上肩。 不待她扭动起来,他低下头吻住她那极致之地。 宁海猫儿般呜咽一声,不肯就此沉沦在他唇舌的爱抚下,拼命扭着腰闪躲。陆静深只好改握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 趁着他没法继续乱来之际,宁海杏眼瞪着他,又问:「陆静深,我相信你爱我,可是你到底为什么爱我?」 只见他唇边噙起笑,将沾有她蜜液的手指含进自己嘴里,舌尖勾引地舔了舔自己的唇,极尽挑逗之能事。 他、他……这个色情狂+鹅毛笔sm男爵+钟点女佣控男主人! 宁海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恼地道:「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抽出含在嘴里的手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陆静深眨眨眼,笑答—— 「因为,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见宁海微怔,他继续说:「关于我爱你这件事,我接受了它,便没有再怀疑过这是我这辈子所做最正确的决定。可是,宁海……」他语气一转,突然有点无奈地说:「你不同,你已经知道我爱你,也选择相信,这是个好的开始,但你仍怀疑自己不值得。我想这是因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你缺乏安全感的缘故。我爱你——起初我也混帐过,以为只要说出这三个字就能换取等量的爱情。现在我明白我错了——我爱你,宁海,因为我爱你,所以现在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永不停止爱你的心意,直到有一天你不再害怕失去——因为你知道你永远不会失去——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待,等待你明白这一生我只可能愿意对你付出自己全心全意的爱,当那个时候来临,我会由衷感谢上帝赐予我这证明自己感情的机会。」 第三十一章 ……默然半晌,宁海眨去眼底控制不住的涩意,弓起膝盖虚踢了她丈夫一脚。吸了吸鼻子,变得有点娃娃音地说: 「讲得不错,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回答,你爱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身材好、个性温柔.又有娃娃音。」或许这真是每个女人心底最实际的梦想。 陆静深忍住笑,顺着她的心意道:「确实,你身材好。」这是实话。「个性温柔。」虽然大多时候很强悍,但温柔时格外迷人。「还有娃娃音——」说到娃娃音,陆静深猛然一顿,又嘿然一笑:「陆太太,你确实有娃娃音。」语气十分肯定。 宁海微怔。「有吗?」自己音质一向偏冷,知性中带了点嘲弄,适合论辩,不适合情话绵绵,她是清楚的。 「想听听看吗?」陆静深表情好不老实地问。 宁海才刚点头就被他翻身压住,她心一慌。 「陆静深——啊……」她娇声喊出,只因他已俯身再度掬饮她。 被他软热的唇舌舔过吻过吸吮着的瞬间,宁海再没了理性,连连失声叫出。这不正是世上最动听的……娃娃音?尽管事后她坚决认为这不能算数,但何妨?他总会乐意提醒她的…… 「陆静深,你真的很色。」宁海为时已晚地发现。他以前明明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色情的? 「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色,要对谁色?」陆静深言之成理,忽而话题一转,「宁海,你喜欢孩子吗?」 宁海喜欢孩子,但此时此刻实在不愿意承认。这男人已经够嚣张了。 陆静深却明白她想法似地笑了笑。「我也喜欢,不如,我们生一个来玩吧。」 听听这是什么话!孩子是生来「玩」的吗?发现他又要对她毛手毛脚,宁海赶紧喊停。「等一下!」 陆静深无辜地抬起俊脸来。 「我还有话问你。」宁海拼命保持理智,不让眼神飘过去看他诱人的身体。好吧,好色是人之常情,其实她也…… 陆静深强忍着勃发的欲望,额角沁出一颗汗来。「不能等一下再问?你知道,有些事情不好忍……」 宁海赶紧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我就是我?」离开他时,她并没有留下任何自己的照片,照理说,他不可能认得出她才是。 陆静深将脸埋在她小腹上,轻轻吹了一口气,低声嘟嚷:「你拿钥匙开门进来时,我就知道了。」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宁海有这屋子的钥匙。 经他一说,宁海才想起来当时的情景。确实,一个钟点女佣怎么可能自己拿钥匙开门?她是被鬼遮了眼才会忽视这么大的破绽。只能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典型的当局者迷啊! 「所以你根本不是认出了我,而是认出了玛莉给我的钥匙?」她眯起旧收玥叫。 怕她想偏了,陆静深赶紧解释:「我是先认出钥匙没错——可那并不妨碍我认出你。宁海,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你去英国、去埃及……我一直追在你身后,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却还是没能把你留住,你知不知道当我从医院醒来,却发现你又再一次离开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静深言词之间的痛楚与焦虑,教宁海心头一阵刺痛,勉强找到声音,她声涩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到埃及找我,听到你的留言后,怕你出事,我连夜赶到机场等你。但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直到朋友劝我先回旅馆休息,就看见你倒在血泊中……」 这一段过去,陆静深还是头一回听见。原来宁海不是没有等过他。见她面色惶惶,许是想到当时在开罗市区的情景……他赶紧将她拥进怀里,温柔地道: 「感谢老天爷让我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重见光明;感谢老天爷让我找回了你……宁海,你离开医院后,我逼着自己再给你一点时间,期望你能在我们结婚满周年的那一天来找寻姨母留给你的东西。其实我已经在这屋子里等了你一个礼拜,每一天都担心你不会来。直到三天前你打开屋门走进来,我记忆里的那个你,才真正与现实中的你叠合在一起。于是我知道,那就是你,不会是别人。」 他温柔的声音逐渐安抚了她的不安,听着听着,宁海微翘起嘴,找回幽默感道:「原来如此,早这样说不就得了。」故弄什么玄虚,害她失落了好几个小时,还差一点变成钟点女佣。 「原谅我了?」见她面色稍霁,陆静深小心翼翼地问。 「哼。」宁海小心眼地决定五分钟以后再原谅他。 这期间,她还有一些疑问。 「为什么王医师告诉我,你的眼睛没有复明?」 说到这件事,陆静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那时还有旁人在。」 「呃?」 「简单来说,当我不想看见的时候,我就看不见;而当我愿意看见时,我就看得见了。」 「什么意思?再说简单些。」 更简单的说法是……陆静深温柔地看着心爱女子,表白道: 「过去我看不见时,常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现在奇迹地看得见了,反而觉得眼前所见到的才是虚假的!宁海,在我生命里,只有你是真实的。我爱你,请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说出这些话,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专注,像要看进她的灵魂里。宁海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一根名为喜悦的弦缓缓被拨动了…… 突然她转过身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 「宁海……」因她久久不说话,还转过身去,陆静深不觉紧张起来,唤了她一声。 她总算开口,说的却是:「陆静深,跟我一起倒数。」 倒数?现在又不是跨年。饶是迟疑,陆静深这个十分具有妻奴潜力的男人还是扁着嘴跟着老婆大人一起痴痴地倒数着秒数: 「……五、四、三、二、一!时间到。」 宁海遵守自己的承诺,只惩罚他五分钟。 只见陆静深还老大不解,宁海才甜甜笑说:「好。」 「好?」陆静深仍不甚明白。 见他一副呆傻的模样,就知道他还没弄懂。宁海低下头看着困住两人的手铐,决定晚一点再告诉他钥匙放在哪里——尽管她怀疑他应该也知道。 「陆静深。」她唤了声。「我刚刚都已经说好了,你没有任何表示吗?」 「好……」什么?他既期待又有点怕受伤害地问。 「你不是希望我不要离开你?」这个男人喔,非要她说清楚讲明白唯?偏他自己又那么喜欢吊人胃口!」所以我说『好』。」 简洁有力,够清楚了吧? 突然他紧紧抱住她,表情是快乐的,眼角却缓缓流下眼泪。 那是欢喜的眼泪,也是自己的情感终于得到回应的眼泪。 一滴泪不小心落在她面颊上,宁海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她唤他一声:「陆静深。」 身后的男人鼻音浓浓地回应。「嗯?」 「你湿了!」 总算有机会回敬他这句话了。 为此,宁海很高兴、很欣慰,觉得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于是她便说出了那值得纪念一生一世的话: 「我爱你,陆静深。」 番外篇一(1) 【番外篇一:不想说】 「嗯,我决定了。」对着电话那头,宁海说。 陆静深刚洗完澡走出来,听见宁海站在窗边讲电话,他走到小沙发上,抱起宁海的猪玩偶揉了一揉,有点孩子气地对着班杰明扮起鬼脸来。一人一猪自得其乐玩在一起。 不知何时,宁海结束了电话,赤足走到他身后,双手淘气地捣着他的眼,装着奇怪的鼻音道:「猜猜我是谁?」 双手掩护下,那两片美丽的唇缓缓开启:「我猜……你是单枪匹马英勇屠龙拯救国王的骑士公主。」说的正是宁海闯进他生命里的写照。 宁海咀嚼着这话好半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是,抑或不是。只好道:「重来重来,听不懂。再猜。」 听不懂才怪!陆静深捉住遮在眼前的小手,将她一把拉到膝上坐着,随后将披在肩膀上的毛巾塞进她手中。「帮我擦头发。小女佣。」 此时他头发只是半干,毛巾还大有可为。偏宁海不喜欢被叫做小女佣,抓起毛巾便去抹他的嘴,抹得陆静深举旗投降,大喊:「老婆我不敢了。」 宁海这才放过他,微笑着替他擦头发。 回到大宅已有一段时间了。两人商议后,决定聘请一位真正的钟点女佣定期照顾玛莉的小屋。往后每隔一段时间,或者想念玛莉时,便去那屋子小住,当是度蜜月。 陆静深每一天醒来时,发现宁海睡在自己的怀里,本来没有信仰的他,在那当下愿意相信让宁海回到他身边的神只。虽然,有时他还是会作梦。 早先的梦境里,他孤单一个人摸着黑,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宁海也不知身在何处,一种无止境的寂寥总会令他心惊胆跳地醒过来,醒来时冷汗涔涔。他不知道这种担心失去的心理还会持续多久,只知道他永远不会放弃追寻她的身影,直等到将拥她在怀中,心里才会踏实。 「昨晚还是梦见我离开?」擦干他头发后,宁海将毛巾卷在手上,问他。她知道他的恶梦,他有时候会在梦中叫着她的名字,直到惊醒过来。 这种不安全感教陆静深有点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为梦境所苦。摇摇头,回答道:「已经有进步了。」 「进步?怎么说?」宁海挑眉问。虽然自己就是他恶梦的源头,不过此时还是有点好奇。 他斟酌地说:「昨晚在梦里我喊你时,你回过了头。」 宁海沉吟。「……陆静深,我人就在这里,没打算要走。」如果,这样的承诺可以多带给他一点安全感,她会一再给他,直到他不再被恶梦侵扰。 「我知道。」他点点头,收紧拥抱她的手臂。「我知道……」 他才不知道呢!「如果你今晚再作那种梦的话,我就要使出大绝招了。」宁海无奈地宣告。 「什么大绝招?」不觉期待地问。 「陆静深你听清楚,我再说一次,我没打算要离开,就算杰诺他们希望我回到媒体前线,我也没打算走。我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你刚刚不是顾着跟班杰明玩家家酒的话,你应该有听到我告诉杰诺,我不会回去了。」至于大绝招,是秘密武器。 如今宁海生命里有两个重要的关卡。一关是家庭与丈夫,一关是自己职业生涯的危机。俗话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再怎么困难,却也要过了这两大关头。 承认自己也有弱点,对宁海而言,着实不容易。但唯有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她才能做出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决定。 她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整个人倚入他怀中,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强将过往记者生涯的那一段说出口: 「……过去几年,我的记者生涯发生了不少事,这些事经常挑战我的理念,渐渐的我发现,原本我所坚持的,不见得就是正确的,它总是存在灰色地带。人的立场倘若调换,观点往往也会不同。诚如我和你,陆静深,我们之间……」说着,她低头去玩他的手指。「本来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玛莉经常向我提起你,还说过要介绍我们认识,但那时我没怎么把你放在心上……你瞧,命运真是奇妙,到后来你居然爱上了我……」 不甘心只有自己沉沦,陆静深提醒她。「你也爱我。」 「是啊,我也爱你。」这是宁海现在的「每日一句」。 陆静深或拐着弯或明着求或耍赖,每天总要拗她说一句爱他的话。宁海觉得这很有趣,尤其在他听见她承认爱他而流露出满足的表情时。 她回转过身,手指勾了勾他下巴,继续说道: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我接受寰宇的邀约,成为杂志社的特约摄影记者,或许是个不坏的决定。谁知道呢?摄影毕竟是我的专业,跟我原本的工作也有切不断的关联,可是我再也不必在揭露真相时,怀疑自己的报导是不是在无意中伤害了别人,我只需透过我的眼,将我所观察到的这世界,以我能够的方式告知世人。这是我理解世界的方法,也是我理解人群的方式。我想换个跑道,试试看这条路能不能走。」 听着宁海的心声,陆静深有点心疼地道:「其实,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宁海抬起眼看着他。 陆静深道:「你可以当个大少奶奶,什么事都不用做。有陆云锁替我们赚钱,我们可以一起过着悠哉惬意的退休生活。」 「这就是你未来的人生规画?」宁海笑问。 「不。」他回答。「我的规画是,我老婆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陆太太,这辈子我当定了你的跟屁虫。」 「有钱真好。」宁海哧笑一声,开玩笑道:「不怕我屁臭?」 不料他故作讶异地说:「你不知道吗?陆太太连屁都是香的。」 宁海笑倒在他怀里。 番外篇一(2) 此后,陆静深果然成了个跟屁虫,专门跟在宁海身后,陪她到处以镜头找寻人间温暖的画面。 他们经常旅行,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但最后总会回到山上的大宅里——那永远的家。 两年后,英国伦敦的「search艺廊」别开生面地举办了一场名为「光影人间」的联展。艺文版的媒体这样报导—— 摄影师n与画家j,分别以镜头和画笔,将充满故事性的人间影像展现在世人面前。展览中展出两幅同名为「her」的人物肖像画暨摄影作品引起了热烈的回响,有不知名监赏家提出高价收购,却遭到拒绝。从伦敦「search艺廊」开始,人人都在search这两名并未亲自出席联展的新锐摄影师及画家的真实身分。 伦敦,search艺廊,接待宾客的小沙龙里。 一名男子站在那两幅同名为「her」的照片与画像前,语气冷淡地开价: 「一千万。」 沙发上,一名相貌与这名买主颇有几分相似的男子笑问身旁女子: 「老婆,你要卖吗?」 那女子道:「一千万?我不缺这钱,不卖。」 出价的买主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女子道:「宁海,我可曾冒犯过你?」 宁海摇头。「不算很严重的冒犯。」陆云锁只是「邀请」她,去他那里小住过一天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的下落?」陆云锁皱着眉问。 「因为你不懂得珍惜。」回答的人是陆静深。 过去一年多来,陆静深陪着宁海跑遍大江南北,其间宁海拍了一些照片,他也画了几幅画。刚开始重拾画笔时,笔触和线条有些生硬,但宁海说她喜欢他的用色和画里的氛围,鼓励他画,慢慢的,手感逐渐流畅起来,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画出心中的景象,愈画愈是顺手。起初他乡是画风景,后来自我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兴趣,便是将宁海所拍摄的照片用绘画的方式再画一遍。摄影镜头捕捉的是刹那间光与影的变化,与画笔下线条的走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威廉·华森有一回碰巧看见了他俩的作品,便兴致勃勃地提议替两人开一次联展。夫妻俩拗不过他热情邀约,只好答应了。然而他俩都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便分别以n和j为代号——宁海和静深,低调地举办了这次的联展,也没有正式出帝展场。 没想到仍然意外地招来眼前的不远之客,向他们追索孙霏的下落。 半年前,他们在旅行时,无意间遇到已经退出时尚圈的孙霏,夫妻俩在她住处小住了一段时间。以「her」为名的人物摄影及油画,主角便是孙霏。但她因为不愿以正面入镜,照片中的她穿着花裙子站在一处墨绿色的山林之中,光与影在她身上形成错落的景致,她侧着半个身体,长发随风飘动,只小露出半张被发丝挡住的脸。 说来也巧,联展其间,刚好来伦敦签订新一年度航运合约的陆云锁看见了那幅「her」,故事便衔接到他出价买「her」的事…… 说实在话,当年孙霏说她累了,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时,陆静深并没有想到她会从此退出伸展舞台,不再在世人面前露脸。如今想来,才明白她当时便已经打算永远离开镁光灯下、离开陆云锁这个令她心痛的男人了吧。 既知如此,他怎么能放任陆云锁再去打扰孙霏! 更甭说,当初孙霏会与陆云锁结上这段「孽缘」,还是他阴错阳差牵上的线。就这事说来,他亏欠这个小学妹,是以打定主意,不论陆云锁出价再高,那画,他不卖;孙霏下落,他也不说。因为陆云锁不懂珍惜! 听见陆静深的拒绝。陆云锁转过脸来瞪向他,淡漠面容上,嘴角一贯噙起的嘲弄消失了。 「画你不卖;她人在哪也不说。好个陆静深,这可是你对我的报复?」 陆静深只是笑看着陆云锁,回答:「不是。」他并不想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报复上。 「哦?那就是你见不得你的前女友回我身边了。」陆云锁扯了扯唇,笑对宁海道:「弟妹你评评理,静深堂弟居然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初恋女友。」 冷不防的,宁海站起来赏了陆云锁一个巴掌。 陆云锁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打醒你。」宁海冷冷道:「她爱你,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可她为什么不愿回来,难道你会不明白?我打你,是要打醒你这个只有脸皮好看,脑袋里全是废渣的蠢蛋!为什么不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的心?你需要的不是这幅有她的画,而是学着在爱情面前谦卑一些。」 陆静深热烈拍了拍手,为宁海喝采:「说得好极了,陆太太,你完全说出我心里的话。」挽起她的手握住,他温柔地说:「不过也不要太生气,小心动了胎气。」 「哼」了一声,宁海左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肚子。身为一个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孕妇,宁海挽着丈夫的手走出艺廊沙龙时,特意回过头看了面色阴沉的陆云锁一眼,低声问丈夫:「真不告诉他吗?」 陆静深眉心一蹙,好半晌才道:「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宁海笑问。 「不知道。」陆大爷如是说。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报复的意味在。 是说,陆云锁未来如何与他俩何干?虐虐他,权充怀孕这段期间不能上山下海的苦闷日子里的娱乐,也不错啦。宁海想。 于是乎,他俩再不理会陆云锁,手挽着手定了出去。 这一天伦敦的街头,风有些大,但两人交握的双手却温暖极了。 番外篇二 【番外篇二:没有鸭】 陆承宁三岁的时候进了私立幼稚园的幼幼班。 这孩子不怎么怕生,在家里素来懂事乖巧、人见人爱,一到幼稚园里,老师疼同学爱自是不稀奇,可说打小便生活在充满爱的环境里。 农历春节前夕,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小朋友自是懂事乖巧地写着老师交代的寒假作业。她咬着笔杆趴在厚地毯上翻来滚去一阵子后,突然「噔噔噔」地撤开短短腿儿跑向厨房—— 「婆婆、婆婆、婆婆。」连续叫着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陈嫂,问道:「婆婆你是什么生肖的啊?」寒假作业里有这么一个家庭成员生肖大调查的项目。 陈嫂笑道:「婆婆属猴的。」 「哦。知道了。」赶紧记下来。 听说陆承宁要写寒假作业,调查家庭成员的生肖,钱管家立即召集其他人到客厅里报告自己的生肖属性。 管家爷爷属马,司机伯伯属兔,园丁爷爷属蛇…… 调查完以上数人后,陆承宁又「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再「啪啪啪」地敲着主卧室的门,大声喊道:「爸爸、爸爸……」 等了好半晌,她的爸爸陆静深终于开了门,妈妈正巧也在里面,陆承宁一见母亲,便飞扑上去抱住宁海大腿。「妈妈、妈妈……」 宁海抱起女儿,啾了她红苹果似的脸颊好几下后,才道:「陆承宁,找爸爸什么事?」 陆承宁有很多名字。管家爷爷叫她「小公主」,园丁爷爷叫她「小花儿」,厨娘婆婆叫她「小心肝」,司机伯伯叫她「小小姐」。静雨叔叔和云开叔叔都叫她「小美人」,云锁伯伯则叫她「小宁」。 至于她最爱的爸爸则总是叫她「小宝贝」。 只有妈妈坚持叫她的全名「陆承宁」,说这样她才会知道自己是谁,不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失方向。 小小陆承宁虽然不懂名字跟方向有什么关系,不过妈妈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的,所以她才三岁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曾祖爷爷还说她很聪明喔!对了,曾祖爷爷都叫她「小羊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叫陆承宁有些害羞,不太好意思讲。 想起来意,陆承宁赶紧道:「爸爸你是什么生肖啊?我们老师要我们问的。」她亮出手上的作业本。 宁海接过那本寒假作业浏览了一遍,看见了这项促进亲子关系的习题。 「你爸爸属鸡。」宁海回答。她知道陆静深从来没注意这种事,就像他也不看星座运势一样,他连他自己是最龟毛的处女座都不知道呢。 ㄐ1。陆承宁还不会写「鸡」的国字,便在本子上写了注音。写完后她又问:「那妈妈呢?」 「你妈妈属牛。」是一个固执的牛小姐。陆静深笑着回答。 见宁海讶异地瞅他一眼,仿佛对他能说出她的生肖有一点惊讶,陆静深不禁得意一笑,摆出一副「一切都在我掌握中」的表情,教宁海觉得有点好笑。 终于问完全家人的生肖了,陆承宁很高兴地问说:「那我呢?我呢?我是什么生肖的?」 宁海不回答了,她看着陆静深,等他告诉女儿。 果然陆静深是知道的。「宝贝,你属龙呢,是可爱的龙妹妹哦。」 龙、妹、妹?晴天霹雳!为什么她会是龙、妹、妹? 见女儿一脸大受打击的样子,陆静深赶紧问:「怎么了,小宝贝,是哪里不舒服吗?」 只见陆承宁颇为悲愤地道:「爸爸,属鸭不好吗?为什么我不是属鸭的?」 这问题……真是大哉问!可能要从远古生肖神话开始追溯起。陆静深最后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因为十二生肖里,没有鸭。」 「什么?没、有、鸭!」陆承宁瞪着已经够大的大眼睛,瞪着瞪着,突然哭了出来。「呜哇……为什么没有鸭?我要鸭、我要鸭啦,呜呜呜……」 陆静深手忙脚乱地将女儿抱在手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是啊,十二生肖里怎么可以没有鸭呢?这真是个历史上的错误!必须加以修正才行。正准备乱哄一通时,身边的老婆大人突然间女儿道: 「陆承宁,你为什么一定要有鸭?」 陆承宁抬起哭得红通通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回答:「因为爸爸属鸡嘛。」说完又啜泣起来,小小脸蛋埋在陆静深的心口上。 「爸爸属鸡,跟你属鸭有什么关系?」宁海一时没想到两种动物问的关联。 「因为『鸡同鸭讲』嘛!爸爸和妈妈每次都关起门讲悄悄话,秘密都不告诉我,可是我想知道啊。如果我属鸭,爸爸就会跟我讲那些秘密啦。」 这成语是这样用的吗?宁海脸上瞬间浮现三条黑线。 陆静深则忍不住大笑出声。 夫妻俩不禁面面相觑,怀疑女儿这耍冷的天赋到底是遗传谁的? 番外篇三(1) 【番外篇三:他的眼】 手术醒来后,陆静深一个人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起来孤伶伶的,有点落寞。 尽管每个人都告诉他,宁海很好,就在另一间病房里休养,很快就会过来探望他,可他知道,她已经再度离开他了。 方才,程律师送来手术之前他请他转交宁海的那个牛皮纸袋,打开来一看,里头的离婚协议书已经签上了宁海的全名,除了签名以外,还附赠了一句话—— 去你的! 听说她是在知道他手术成功后签好的。 他没有瘫痪,她就算签了名也无法得到他全部财产,却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这只代表两件事—— 她很生气。 以及,她很爱他。 为此,陆静深尽管还不能离开这病房去追回妻子,心里却比先前多了几分踏实了。 开罗街头那场爆炸发生之际。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宁海,向她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的自负。老天垂怜,给了他再一次的机会,这一回,他绝不会再放开手了。 宁海临去前留下的「去你的」二个字,是最好的定心丸,陆静深欣然服用。 为了及早恢复健康,好去寻回妻子,接下来几天,他都是个非常合作的病人,不但配合医嘱做各种精细检查,三餐也都按照医师的交代,补充身体需要的营养。 果然不到一个礼拜,他已经能出院了。 但一出院,也意谓着一连串的麻烦会随之到来。 先前在医院里,还能拿自己需要休息当借口,拒绝采视。出了院,医师宣布他健康无虞后,陆静深已有心里准备将要拿起盾牌对抗他那群难缠的家族中人。 他的复明与否,必定会在家族里掀起波澜。 果不其然,先是几个叔叔来探路,想知道他到底恢复视力没有。 然而陆静深老是戴着一副黑通通的墨镜,让人实在无法看穿黑色镜片底下,那双眼睛到底能不能视物。叔叔们只好先后困惑地离去。 静雨则一向是信任他的,加上有王医师的配合,他对陆静深声称仍看不见的事不疑有它,只是替他难过惋惜。 陆云锁却不是那么好对付。几次对阵,他总是故意制造出一些危险情境,好逼陆静深用眼睛来闪避。比如在陆静深走路时伸出长腿绊他;又比如在陆静深下楼梯时手肘「不小心」拐到他;又比如假意请陆静深抽雪茄,但打火机却差一点烧到人家眉毛……诸如此类的事。 好在钱管家和陆静雨经常陪在陆静深身边,这些危机终究被一一化解开来,即使是杜兰笙亲自过来,也没能逼陆静深摘下脸上的墨镜。 几天后,所有人都接受了陆静深「并未复明」的事实。 陆云锁是这么说的:「既然你这么坚持你看不见,那么希望你能坚持到底,瞎一辈子吧。」 这话正说出了家族里几个掌权者的心声,他们巴不得陆静深一辈子看下见,也好少个人来跟自己争权夺位。 陆静深听见这话只是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又过了好几天,家里的不速之客渐渐变少了。以为可以清静一阵子时,堂弟陆云开突然来访,陆静深正好摘下墨镜,坐在沙发上看宁海拍的照片。 这些照片是钱管家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里的人全是他。 有睡着的他、赖床的他,生气时的他、微笑时的他、坐在花园里的他、站在窗边的他;远镜头里有些一忧郁的他,以及近距离中眉头刚刚舒展开来的他…… 陆云开一看这些照片,不由得「咦」了一声.赞道:「这些照片拍得极好。是谁拍的?」 「是宁海拍的。」陆静深一向不爱照相.却不知宁海趁他不注意时,竟然偷拍了这么多照片。而且拍得还极好。 「想不到嫂子这么有天分。」一同欣赏了这些一照片好半晌,陆云开终于说明来意,笑道:「我这阵子都在玩竞速帆船,不在国内,昨天回来才听说堂哥动了手术,看来应该是恢复得很好了吧?」 陆云开一向是家族里不受宠爱的孩子,自由放荡惯了,已经被视为无可救药。正因如此,陆静深反而还能跟他谈一谈话。听见他问,便回答:「看是看得见了,就是有点畏光。」所以这几天都戴着墨镜。 「云锁他们都说你看不见,这是怎么回事?」陆云开好奇问。 番外篇三(2) 陆静深还在欣赏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头也没抬地笑道:「有时看得见,是因为有想看见的事物;而有时看不见,是因为就算看见了,也没有意义。」 陆云开立刻反应过来,点头说:「原来如此,我懂了。」 「你懂?」陆静深饶有兴味地抬起头来,看向陆云开。 「这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我就不一样了。」身为家族里的叛逆者,陆云开笑道:「难怪王医师说你手术没失败,可也不敢说已经成功。堂哥你这双眼睛,十之八九是罹患了『心理性间歇失明症候群』,你评评,我说的对也不对?」 看完了照片,陆静深再度戴上墨镜,笑答:「对。」 他这眼,的确是罹患了「心理性间歇失明症侯群」。 从此以后,他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 失而复明的他,往后的人生里都只会注视那些,对他来说真正有意义的事物,再不会对那些没有意义的多瞧上一眼了。 「云开。」陆静深诚心地道:「虽然你没有念完医学系当心理医生,确实很可惜,可是人生苦短,实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讨好别人上。」 闻言,陆云开叹息了声。「我爸如果也跟堂哥一样开明,我的日子就会好过多啦。」 可惜人生总是很难尽如人意。这一点,他们倒是都知道的,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闲聊半晌,陆云开临去前问:「嫂子呢?准备什么时候接她回来?」 陆静深站在家门口,看着远处层峦叠翠的山岭春色,幽幽答说:「再过一阵子吧。」他想再给宁海一段时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届时,才是他们见面的时候。 「你忍得住?」陆云开调侃。 「忍不住也得忍。」陆静深深有体会地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一个月后。陆静深方启程南下。带着程律师交给他的另一把钥匙,去开启宁海的心门。 玛莉的小楼看起来荒芜却隐含生趣,他在其中等了一个礼拜,终于等到他一心所系的女子打开屋子大门。 他转过身,看见她。阳光自她身后斜斜照入,驱走他心中的阴影。 这是宁海,他知道。不会是别人。 他终于等到了她。 一个月后。 洗衣服时,宁海从长裤口袋里翻出一张小纸片,才想起来这是三天前他故意将她认作是钟点女佣时,抄给她的手机号码。当时她想说自己早已知道他的电话,便随手把纸笺塞进口袋里,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此时打开纸笺,才赫然发现上头的数字看起来很陌生。 陆静深赤着脚走过来,从身后揽住她时,宁海问:「你换手机号码了?」 「没有。这是新办的。」旧的还没停用。 「哦?干嘛特地办新门号?」 揽住她腰身的手臂忽然收紧,宁海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颜拧起眉。 「怎么了?」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哦,嘴巴翘嘟嘟的。 陆静深不说话,只转身从桌上拿起她的手机,将自己新办的门号输入进去。完成这动作后,才道:「以后要打电话给我的话,打这支就好了。本来那个号码太多人知道了,我有时候会关机。」 换句话说……「这是我的专线?」宁海顿悟。 不料陆静深突然耳根涨红,别扭地道:「反正你把号码换过来就是了。」 「喔。」她淡淡应一声,不紧不慢地,像是没有察觉其中的特殊意涵。 陆静深等了半天,发现自己居然等不到她应该有的「正确反应」,不由得有些孩子气地问:「这支号码……」 「嗯?」0952020187,有什么特别含意吗?她瞅着他,一脸期待。 陆先生狼狈地狠瞪妻子一眼。「陆太太你装傻。」 话才说完,他双臂一收抱起她,温暖的唇凑近她耳畔,低声命令:「去掉前两个数字,把后头数字照念一次。」09两字是固定的门号开头,无法更改,他只能在后头的数字上着墨。 宁海果然乖巧地念了一次。「520……20187……我念完了,是不是换你念一次?」尽管早早已经猜到数字背后的含意,可是她很坏,非要他亲口说出爱她一辈子的承诺。 「我爱你,爱你一辈子。」他等不及地在妻子耳边柔声告白。 愿望达成,她用力搂住丈夫,笑道:「我知道,我也是。」 番外篇四(1) 【番外篇四:第三者】 陆承宁四岁大的时候,宁海刚怀第二胎三个月,孕吐得非常严重,连工作也得暂时搁下;陆静深忙于陪伴妻子,照顾女儿的工作只好由陈嫂接手。 好在陆承宁乖巧聪明,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再加上她在幼稚园里混得风生水起,俨然是个孩子王,有时双亲没法子多照会她,小女孩倒也不觉得太过寂寞。 恰巧那年春季,电视台播了一出本土偶像剧,收视率很好。 陈嫂是这出剧的忠实观众,每到晚间十点的播映时间,总会坐在电视机前准时收看。陆承宁自然便跟着陈嫂一起成为这出戏的戏迷了。 这出戏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一个人妻因为在婚后把丈夫和家庭的重要性摆在自己前头,不事打扮、不事生产,最后终于慢慢地变成了一个黄脸婆。而此时丈夫身强力壮,正值一个正常的男人事业和体能的颠峰时期,免不得与许多妙龄女子互有往来,久而久之,便与一名女性发生了暧昧……剧情走到这里,丈夫在一次偶然失足下,一步错、步步错。在第三者的诱拐下,不觉渐渐疏远了家庭,与第三者过起偷来暗去的日子。直到被人妻发现,却遭丈夫外遇的女人反过来嘲笑,自尊心彻底地被打击到了……」 陈嫂很入戏,每回看到第三者在原配面前耀武扬威时,都会气得咬牙切齿,一边看一边骂:「这小三有够可恶的……」诸如此类的话. 陆承宁看不太懂这出戏的深奥寓意,再加上播映时间是晚上十点,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有点晚,有时看着看着,会不小心睡着。可每当陈嫂义愤填膺地指着电视萤幕开始骂起小三时,就会激灵地醒过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听陈嫂苦口婆心道: 「小心肝,你可看仔细了,以后千万要提防小三,免得老公一不小心就被抢走了……」 陆承宁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困声问:「婆婆,什么是小三啊?」看了半天也没看个明白。 说起「小三」这个原出于大陆电视剧「蜗居」的流行新词,近年逐渐普及到华人地区,成为两岸三地的共同语言,陈嫂津津乐道地解释:「所谓的小三,就是指第三者啊。」 问题是,陆承宁依然不懂。「什么是第三者?」 于是陈嫂进一步解释「第三者」的定义:所谓第三者,就是专抢已婚男人,破坏他人美好婚姻的非道德女性。 这定义似乎忽略了男性作为一名「第三者」的可能性与机率,但陆承宁并不在乎这定义的不完整,她打着呵欠继续听陈嫂列举「小三」的可能行径,以资判定是否符合「第三者」的惯性行为模式。 总之,一个「给力」的新一代小三起码要符合以下条件: 「第一,小三不一定都长得非常漂亮,但一定有吸引人的地方。这种女人通常都有一些特质会使人对她产生深刻的印象。」 听见这条件时,陆承宁心底「格登」一声。 继续听陈嫂说明第二个条件: 「第二呢,一个厉害的小三,如果不是走女王路线,大致上就是走公主路,不过小三就像感冒病毒一样很容易产生变种,所以有时还会出现女王公主型,或公主女王型。总之,是一种超乎想像,能因应时代快速变迁因素的活动变形人。」 这个说法让陆承宁直觉想到了「变形金刚」。 条件之三,同是也是最重要的结论—— 「一个给力的小三一定都懂得把握时机趁虚而入,也许是趁人家夫妻吵架时、也许是家庭生活不和谐时……总之,小三就是会拼命想办法介入夫妻之间,还会故意留下证据好供原配发现,以引发更激烈的争吵,并从中获取好处,甚至导致夫妻离异,以便后续转正。」 陈嫂口沬横飞地讲述她长年从电视剧里得出的「小三论」,浑然不觉身边小小女孩眼底已经没了困意,等她终于发现身旁异常安静时,这才看见小女孩眼角竟然挂了两颗豆大的眼泪。 陈嫂倏然一惊,忙抱着她问:「怎么啦?小心肝……」 陆承宁扁着嘴抽噎:「婆婆……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陈搜连忙说:「婆婆怎么会讨厌小心肝呢?」 陆承宁继续扁着小嘴啜泣:「因为、因为人家最近好像……好像不小心当了『小三』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样就会变成『小三』啊,婆婆你不要讨厌我啦,呜……」 才哽着声音把话说完,陆承宁已趴到陈嫂膝盖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得陈嫂手足无措,全家人都被惊动了…… 只是任凭钱管家和陈嫂等人如何安抚,就是问不出更进一步的原因,也无法阻止陆承宁小姐相信自己已然变成人人唾弃的「小三」一族。 甚至是亲爱的爸爸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时,她依然抽抽噎噎地哭泣着,直到哭累了,趴在陆静深怀里睡着为止,这事件才暂时告一段落。 后来,陆静深将女儿放在床上,睡在他与宁海之间。 不料半夜里,小女孩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双亲之间,忍不住又抽起鼻子来,而后抱着她的小枕头悄悄溜下床…… 是宁海叫住了她。「陆承宁,你过来。」 小女孩肩膀一僵,光溜溜的双脚踩在地毯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的妈妈。 见她迟疑,宁海下了床,又道:「陆承宁,过来妈妈这里。」 陆承宁总算慢吞吞地走向宁海。 牵住女儿的手,宁海以手指按唇嘘声:「嘘,别吵醒爸爸,我们去吃点消夜。」害喜的关系,她晚餐又吐掉不少,肚子正好有点饿了。 听见要吃消夜,陆承宁眼睛一亮,可很快地又黯淡下来。这一回,她静静地跟在宁海身边到厨房偷吃消夜去。 宁海给自己和女儿各泡了一杯热牛奶。喝牛奶的时候.母女俩都十分沉默。见女儿好几次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硬生生吞进肚子里,宁海也不催她,只是慢吞吞地喝着牛奶。虽然这一喝,她待会儿又得跑好几趟厕所了。现在她肚子里怀的这一眙着实折腾她。 眼见着牛奶快喝完了,毕竟还是个孩子,藏不住话,陆承宁终于呐呐地开口:「……妈妈,你会讨厌我吗?」 宁海这才转过脸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儿。这阵子她孕吐得厉害,夜里又频尿,晚上常睡不好,身体状况不是非常理想,陆静深担心她,总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夫妻俩确实是有一些疏忽女儿。 「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宁海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不让自己流露出疼惜的语气。对于她这宝贝女儿,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只肯扮白脸,没人肯扮的黑脸只好由她来当,是以尽管也疼惜孩子,但总是逼着自己不能心太软。 陆承宁坐在椅子上,两条短短的腿儿悬在半空中晃啊晃的,勾不着地,好半晌才见她脸儿垂的低低地道: 「因为、因为我是小三……婆婆说,小三最讨人厌了……妈妈,你会讨厌我吗?」 此时宁海非常庆幸女儿虽然才四岁大,但口齿已经训练得非常流利。她总算听出一些端倪了。 番外篇四(2) 看来以后不能老是让女儿跟着陈嫂看电视剧了。 「你是小三?」宁海故作不解地问。「是幼稚园里的妮妮说的吗?」 幼稚园的妮妮经常和小杰玩在一起,有一回小杰跑来跟女儿一趣玩跷跷板,喜欢小杰的妮妮居然就说要跟陆承宁绝交……小朋友的世界也挺戏剧化的。 陆承宁摇摇头。「不是啦。」 「那是花花说的?」花花,另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陆承宁又摇头。「也不是。」 于是宁海又列举了一串幼稚园里的小朋友名单,陆承宁逐一否认,问到再无可问,宁海才直接问道:「那么,你到底是谁和谁之间的小三?」 此言一出,陆承宁立刻泪眼汪汪地看着宁海. 宁海命中核心,却一点不觉得开心。「你说啊,妈妈在等你回答听。」 「我……我当了妈妈和爸爸之间的小三了……」陆承宁回想着婆婆对于小三的条件论,发现自己每一项都吻合。 其一,小三不一定都很漂亮。但一定有吸引人的地方——爸爸总说她是他的小宝贝,除了妈妈以外,他最爱的人就是她了。可见得她陆承宁确实是人见人爱的小三。 其二,小三像感冒病毒一样容易变种。由于陆承宁有很多名字——这一点在之前已经讲过了——她自然也有一点像变形金刚。 其三,小三总会捉住机会趁虚而入——这不就是她的写照吗?她总是一找到机会就试图介入爸爸和妈妈之间。逛街时,如果爸爸牵着妈妈的手,她一定会钻到两个大人之间,一手让爸爸牵,一手让妈妈牵;坐车时,她也总是坐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就连睡觉时,也常常睡在他们两人中间……如果这还不够「小三」的话,陆承宁肯定这世界上已经没有比她更给力的「小三」了。 坦承自己是父母间的第三者,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承宁彻彻底底地被自己给打击到了。 听完陆承宁的「小三论」,宁海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女儿,好半晌都没说话,眼眸看起来幽黑幽黑的。 宁海的沉默,教陆承宁小小的心脏眺动得飞快。 果然……妈妈生气了吗?妈妈讨厌她了吗?以后她是不是会变成爸不疼、妈不爱的小女孩,冷飕飕的冬天里必须拿着火柴到街上去卖? 悲观的想像无限飞驰起来,正当她想像到,因为她是人人唾弃的小三,所以没有人肯跟她买火柴,最后她会瑟缩在街角发着抖,直到大雪覆盖住她的身体,而后寂寞地死去时,宁海终于开口了—— 「牛奶还剩一口。」 「呃?」陆承宁呆傻地看着宁海。 宁海朝她伸出手。「哪,喝完牛奶,杯子给妈妈。」 陆承宁赶紧依言照办,将杯子递给宁海时,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好了,去刷牙,然后回去睡觉吧。」宁海又道。 陆承宁却在这时扑上前抱住宁海大腿,哭喊出来。「妈妈不要讨厌我,宁宁不想去街上卖火柴……」小三的火柴一定没有人要买。 宁海嘴角差点没抽筋。果然,女儿一定是遗传陆静深比较多。是她就不会这样胡思乱想……是吧? 「陆承宁,你够了喔。」宁海哭笑不得地道。「妈妈不会叫你去街上卖火柴,你也不会流落街头,你不要胡思乱想。」 陆承宁还是巴着宁海不放,胡乱地摇头嚷着:「那妈妈……你会讨厌我吗?宁宁好爱妈妈,妈妈不要讨厌宁宁好吗?」 宁海轻叹一声,弯下身子,将女儿圈在自己怀里,额抵着额。「陆承宁,你听好了。虽然你现在还小,可有一些事情还是得趁早说清楚。男女之间,最忌讳的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即使这对男女可能原本相处的状况就已经出了问题,才会让第三者有机可乘。可是这种男女关系太过复杂,你一辈子也不可以介入别人的感情问题里,当然也不可以容许别人介入你自己的感情世界中。爱情必须是专一而纯粹的。就这点来看,你要当我和你爸爸之间的第三者。还差得远。」 这一串话很长又很玄,陆承宁似懂非懂,宁海当然也没期望她懂,所以她再接下来只用了最简单明白的话来告诉女儿—— 「陆承宁,你确实是妈妈和爸爸之间的第三者。」 陆承宁听懂了这句话,听到妈妈认定她是第三者,不禁错愕地张大嘴巴,泫然欲泣,直到宁海下一句又说—— 「可是这世上,我也只能容许由你来当我们之间的第三者。没有你,我和你爸爸的生活只是幸福快乐,有了你以后,我们这个家才真正圆满了。如果说,我和你爸爸是两条线,你就是让我们得以变成一个圆的小圆心。所以,你懂了吗?宁宁,妈妈爱你。」 陆承宁懂了,也哭了。她如释重负地扑向前抱住宁海。「妈妈,我也爱你。」 母女俩又哭又笑地抱成一团,没注意到厨房玄关处,这个家的男主人站在那里,眼底满是温柔。 哭了半晌,又笑了半晌。陆承宁环抱着母亲的小小手臂缓缓地移到宁海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角还垂着快乐的泪滴,似有领悟地道:「那……妈妈肚子里的小宝宝……」 「嗯?」宁海回应了声。低下头,跟女儿一起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只见陆承宁轻轻捧着宁海的肚子.将小脸贴在上头。奶声道:「小四,你要乖乖的喔,不要欺负妈妈,姊姊也爱你,快来陪我玩吧。」 宁海顿时怔住,有些无奈地回过头,发现玄关后那男人已经笑得不可自抑,不由得鼓起腮帮子道:「陆静深你再笑!还不都是遗传你的!」这种天马行空的要冷功力…… 陆静深笑不可遏地走了过来,大手一把将妻女一起搂进怀里。三个人……唔,是四个人了,圆圆满满的四人行。 他跟宁海的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跟宁海姓。 可怜的宁与静,还在妈妈肚子里就已经变成第、四、者了。 后来,宁与静小朋友小学一年级时,就有同学好奇地问他: 「宁与静、宁与静,为什么你姊姊都叫你小四啊?」 宁与静小朋友生就一张比他云锁伯伯还漂亮的脸孔,个性则跟失明时的陆静深有得比,非常地早熟。对于同学的疑问,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这种答案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同学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是因为你排行老四吧?」 「不是啦。」这回,宁与静还没回答,另一个同学就替他说了。「他们家只有两个小孩,他不是排行第四啦。」 那就奇怪了。同学们心想,如果不是排行第四,为什么宁与静的姊姊——目前就读五年级的陆承宁——每次来找宁与静时,都叫他「小四」呢?。 这真是……本世纪之谜。同学纷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很安静很安静的宁与静。宁与静却是一句解释都说不出口。 「宁与静……」 「别问了,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酷酷地说。 他实在没办法告诉别人,因为陆承宁天生是小三。 他很悲剧的,还没出生就注定要当小四了。 番外篇五 【番外篇五:最珍贵】 那是在陆静深眼睛复明一年后发生的事。 一如以往,他在清晨时醒了过来,张开眼时,眼前一片黑暗,以为天还没亮,便又埋头去睡,不料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触不到宁海,他赫然清醒,坐了起来。 眼前仍是一片幽暗,但自窗外传来的鸟叫声说明了清晨已经到来。他抬起手腕,表针有萤光装置,供人在黑暗中辨识时间,他眯眼一看,却倏然一惊—— 他看不到? 一股巨大的惊慌瞬间袭来,陆静深强迫自己冷静。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就如同以往他经常作的那些恶梦,梦中他依旧看不见,宁海也不在他身边。 那是非常可怕的梦,就像现在。一定只是梦。 正当他不断说服自己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来。 「简刚打电话来说,lulu已经跟温小姐完成训练课程了……」宁海穿戴整齐地朝坐在床上的他走来,初时的笑意在看见他紧紧闭着双眼、脸色发白时,瞬间消失无踪,她急忙走近。「陆静深,你——」怎么了? 再下一瞬,她被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又过了好半晌,陆静深才缓缓张开眼睛,他动作很慢、很谨慎,就怕…… 睁开眼睛之际,光线折射进敏感的眼瞳里,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重重吐出一口气。 沉默好半晌,在宁海疑问的目光中,他方将刚才的情景说出: 「我刚才有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 当时他们正在一个山村里采访村子里的教育情况,宁海一听,立刻放下手边尚未完成的工作,陪他回医院做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时,王医师语重心长地道:「陆先生的视神经曾经受损,能重见光明已经是医学上的奇迹……」 换言之,他随时有可能再度失去视力。但王医师不敢断言,只说一切都很难讲。也许这一次的短暂失明只是暂时性的现象,不至于造成永久性的失明结果;也或许,在将来某个无法预期的时刻里,曾经奇迹股恢复的视力会再度失去…… 步出医院后,夫妻俩表情十分凝重,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打破沉默的人是他。 「宁海,你别担心。」 宁海抬起头来,眼底有一抹显而易见的忧虑。 陆静深笑笑地抚过她脸颊,在其上印下一吻后,仰起头,看着远方的道路说道:「我失明过,知道再坏的情况也就是那样。当然生活上多少会有些不方便,但日子还能过得去。你忘了你教会我的吗?即使奇迹没有发生,我依然看不见,也不过就是当时的我。但老天爷却给了我这么棒的礼物,让我有机会看见你,不必凭着触摸,就能把你烙印在我心头上。即使这个奇迹的时限是一年、两年,甚至只是一天、一眼,我都深深感激。无论我下一刻会不会又突然失明,只要能多看见一秒钟,我就会好好珍惜这一秒钟的奇迹。」 他的话,有效地安抚了宁海心中的隐忧。她不过是担心他若是再失明,会像以前一样自我放弃,无法好好地生活。然而他既然能够坦然面对,她当然也可以。 毕竟,最重要的,不是看得见与否,而是他们是否能携手走下去,共度一生。 握住他的大手,宁海仰头对他一笑。「不要担心,我永远在这里。」 陆静深回以一笑,无比认真地道:「我很幸运,真的。」 既然有些一事情取决于天意,他们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珍惜现有的一切,并且心存感恩。重要的是,他们深爱着彼此,那么无论未来如何,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又是一个春日。 小镇的墓园里,黄色紫色的小野花将草地点缀得热闹非常。墓园深处,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弯下腰,将一束香馥的栀子花放在干净的青石墓台前。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裹在白色长裙下的腰肢看起来依然纤细,不像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样子 灿晨阳中,她坐在小墓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披头四的歌。不久,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同样带来一束栀子花放在墓前的小上平台。她唇边扬起一抹笑,看着男人在她身边坐下,一起陪她哼着歌。 雨人在墓前坐了好一阵子,絮絮地说了些最近发生的事。 直到墓园入口处来了另一个年轻男人,他手上抱着一个睡着了的小男婴,脚边还跟着一个五官精致可爱的小女孩,往里头喊道:「大哥,你们在里面吗?小承宁吵着要找你们呢。」 他俩相视一笑,携手站了起来。 宁海让丈夫先出去安抚女儿,自己落在后头,走了走,忽地她回头一笑。 「玛莉,你看见了吗?」 墓园里万籁寂寂,只有徐徐风声回应。 婚后第六年,陆静深突然说想再办一次婚礼。 一个小时前,众人才在玛莉墓前重新见证了他们的婚誓。这一回,他们的誓言是真的,婚礼也是真的,宁海甚至还穿上了正式白纱,一切宛如玛莉还在世,婚礼低调而圆满。 华牧师替他们见证过后,众人到小楼房里享用婚宴。宁海却悄悄回到墓园里,陪着长眠地下的玛莉唱了几首披头四的歌,直到她的丈夫找到她…… 「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你留给我的那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看着丈夫的挺拔的背影,她笑问虚空。 一阵春风拂过她脸庞,撩起一缕发丝,宁海微微一笑。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看着丈夫陆静深一手抱着呼呼大睡的儿子,一手牵着女儿向她走来,她扬起唇道:「你留给我的,是我一直渴望拥有的家。谢谢你,玛莉,谢谢你把你最钟爱的他留给了我。谢谢你,妈妈……」 「妈妈!」陆承宁张开小手臂扑向宁海。 宁海弯下腰抱住她,一颗幸福的眼泪滑落眼角,瞬间消失在泥土当中。再抬起头时,她已眨去泪痕,笑颜如阳光般灿烂。 陆静深看着心绪被往事触动不自禁落了泪的妻子,温暖的人手搂住她纤细肩膀,柔声问:「陆太太,你知道栀子花的花语吗?」 宁海一时想不起来,摇了摇头,只听见心爱的男人笑着告诉她: 「栀子花的花语是,祝你幸福。」 后记 【后记 卫小游】 大家好,我是卫小游。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有一些坏习惯。 其中一个坏习惯是……我有修改稿子的强迫症。(编辑用力点头吧。对不起!) 我在交稿前会一再校对已完成的稿件,同一篇稿看个十几来次还怕不够,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交了稿后,会强迫自己暂时不去看稿子,免得又发现想修改的地方。 但,总是会不小心破功,通常那会是在新书预定出版的一个月、甚至二十天以前,我常因为忍不住翻出稿件来看,结果又发现很多地方想改,然后我就会打好一张修稿对照表哭着拜托编辑帮我改。当然,有时候稿子已经排好版,就来不及了。 这是个非常不好的坏习惯。大多时候,可能只是标点符号要用逗点或分号的差别,看在他人眼中,也许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看在我自己眼里,总觉得那是无法忍受的瑕疵。 为了改掉这个恶习。我告诉自己,以后每写完一本稿,至少要晾它个一季、半年。那么我就有很长的缓冲时间,兴致一来可以翻开稿子东改改、西改改,一来是彻底满足自己修稿的欲望,二来则是不会再麻烦编辑。 可是这一次,为了搭上出版社《十八限》的首班列车,我终究只晾了新稿两个月。 其间不断加写了一些番外篇,补足故事的支线,更常做的事是打开电脑档案,从第一个字开始重新看起,然后又是一连串东改、西改的旅程。 写稿时,正好北非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本来我打算虚构一场战地烽火,因为有真实题材可用,便写进故事里了。 至于书中出现的m国,可能有人猜得出是哪个国家。 但因为那个事件是前几年发生的,正好是《深海》真正开稿写序章的时间点,当时一直拖着没动这稿,也是因为没有天时地利的配合,等到去年真正动笔写了,重新调整架构后,当时的事件已成为历史。 为了避免误导读者,最后采用m国作为该国的代号。 这个国家去年年底才举行大选,据说军政府已经退居幕后了。 交稿前夕,已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几天。 尽管我已经看了许多遍了,可是马会失蹄、眼会脱窗,有时就是那个字、那个不该出现的错字(用自然输入法就是会这样),千修万改后,居然还是出现了。 嗯,这一回,我决定把一切交给编辑,等会儿储存好最终版本的档案后,就不要再打开稿子看了。 令人开心的是,我终于突破心结,写出了自己还算满意的h,聊以自娱、聊以消闲。 我想看书完的各位应该会同意,《深海》仍算是romance,尚不到erotic的程度吧。 另外,是关于这本书的字数。很尴尬的字数,比《我家冬官》多一点,比《倾国东宫》少一点,挤成一本会太厚,拿不顺手,拆成两本又怕瘦了读者荷包。 拆不拆册实在大伤脑筋。最后,基于最现实的考量:成本。纸价太贵,不得已分成上下集出版,还请见谅。 附带一提,杜玛莉与陆静深的身世疑云,由于是下个故事里的关键,所以没有办法细写,也诚如陆静深所言,既然玛莉带着秘密与世长辞,那么,自然是不说为上。 书中,玛莉喜爱的栀子一般是四到六月开花的。在西方,人们将栀子花视为「幸福」、「喜悦」、「所爱」,是婚礼中的常客,通常由母亲亲手为女儿配戴。至于书中出现的医学描述,如果有脱离现实的地方,也请多多包涵。 最后 给知晓我近况的朋友 这本书我是偷偷写的,嘘。下一本真的要再等一等了。如今世道,请大家多保重,有机会的话,再见喽!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深海 上》作者:卫小游 02、《深海 下》作者:卫小游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