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牵绊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剪剪西风催碧树,乱菊残荷,节物惊秋暮。 京城二皇子府偏僻的南院里,院中半塘残荷浮在一池碧水之中,落红凋零,乏人打理。 唐瑛静静躺在拔步床上,重重帘幕隔绝了外面的秋阳,也隔绝了她一双了无生趣的深陷双眸,虽正值韶华妙龄,却已经如同这院中残荷一般,在秋风肃杀之下失去了勃勃生机。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婢女阿莲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放在床头,低低道:「王妃,该喝药了。」 唐瑛已知自己的身子是撑不下去了,故而对喝药也不大上心,不过是捱着日子罢了。 「先放着吧,我等会再喝。」 阿莲苦口婆心劝她喝,唐瑛拗不过她,只能由得她拿小汤匙一口口喂下去。 一碗汤药下肚,唐瑛顿觉呼吸困难,却在临死的霎那疑窦顿开,对自己长久抱病在床的原因察知了端倪:「阿莲,为什么是你?」 三年前,唐瑛父兄战亡殉国,边城沧陷敌手,在一众家仆的拼死护送下,她带着婢女阿莲匆忙出逃,在山居猎户家苟且偷生数日,直到二皇子元阆带领朝廷援军前来夺回白城,以忠烈遗孤之名被带回京城。 元阆沿途对她多有照顾,进京之后便向皇帝陈情,想要照顾唐氏遗孤,在朝中武将面前狠刷了一波好感。 此举博得了皇帝的赞赏,很快赐婚,二人在热孝之中完婚,唐瑛入住二皇子府,只等孝期之后圆房。 不过一年多,她身子渐渐不适,后来便缠绵病榻,竟至病骨支离,却是下世的光景。 先时她身边还有一众王府的丫环,内心存疑之后便渐渐借故遣散了,只留下阿莲贴身照料,汤药一碗碗的灌下去,却总不见起色。 阿莲从七岁上被买进唐府,跟着她从战乱之地逃出来,一起踏进二皇子府,没想到最后却要置她于死地。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小姐,我也没办法,总要为肚里这块肉做打算。」 唐瑛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答案,震惊之极:「是……元阆的孩子?」他不是另有心上人吗? 阿莲低头垂泪:「小姐,对不起!」 唐瑛如堕寒潭,冷彻如骨,惨然一笑:「你既已……既已为虎作伥,又何必惺惺作态?」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一波波的痛楚,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几乎用尽平生之力。 阿莲仓皇后退两步,手足无措。 房门再次被人推开,却是二皇子元阆,紫袍金冠,气度卓然,站在她的床前,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说:「我来送你一程,你好好去吧。」不像是来与妻子辞别,倒好像是替政敌送终,并无半点伤心之意。 唐瑛松开了阿莲的衣角,仰头极目去望,只能看到男人清隽的下巴,痛意涌上来,连他俊美的五官也是模糊一片,与京中那位人人称赞宠妻如命的二皇子形象相去甚远。 她到底不甘心,枯瘦的手极力紧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艰难的问:「为什么……不肯放我走?」 大婚半年之后,她无意之中知道了元阆另有心上人,却还要屈尊娶她,当时就曾经提过和离。 失去父兄家人之后,她内心的痛苦无以言表,温柔体贴的皇子对她多有照顾,渐渐带她走出失去家人的痛苦,原以为是余生相伴的良人,却没想到最终是他狠狠捅了她一刀。 唐家的女儿,从来不会卑微乞怜。 唐瑛知道真相之后,好几次向元阆提出和离,但他不但不同意,还以她「生病」为由,强硬将她迁至偏僻的南院。 元阆俯身,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哪怕是她临终之时,他也不见丝毫动容,只吐出冷漠的几个字:「就算你死了,对我来说也有用处。」 「好一个……物尽其用!」唐瑛忍不住讽笑起来,居然指望野心勃勃想要夺得大位的皇子能有幡然悔悟的一天,放她去过自由的生活,她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她枯瘦的手指无力的松开了二皇子的衣角,意识被腹中巨痛主宰,很快陷入昏沉,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呼吸不畅,心跳渐缓,那残存的不甘令她睁大了双眼,却依然抵不过胸腔里渐渐稀薄的空气,像离了水的鱼,不得不放弃挣扎。 唐瑛咽下那一口气,便觉自己整个身体都是轻飘飘的,好像从某种羁绊之中被解脱了,不由自主便坐了起来。 她是久病之人,早就卧床许久,坐起来之后还不忘仰头去看站在床边的元阆,这才发现他神情有异,她还觉得奇怪,伸手想要戳破他那副戴着面具的脸孔,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他的脸颊…… 「鬼呀——」唐瑛大叫一声,猛然跳了起来,却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飘浮在了半空中,她手忙脚乱去抓床柱子,没想到连床柱子也抓不住,差点穿房而过,反而被自己吓了个半死。 ——不对,她这是已经死了? 她飘浮在半空中,回身再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躺在拔步床上,生前万般苦楚都被掩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唯有一双眸子仍旧不甘心睁的老大,这时候看自己的皮囊倒宛如在看别人的故事,那些愤懑不甘竟然都被留在了那具皮囊里。 成为飘浮着的一缕幽魂,不止是失去了沉重的身体,还让她放下了与元阆的恩怨情仇,用新的角度去观察这个曾经是她夫君,并且主宰她生死命运的男人。 元阆伸手在她鼻端探查,发现她呼吸全无,大掌抚过她的双眸,替她强行阖上了眼睛。 第2章 两人虽名义上是夫妻,却连亲近的行为都无,以前唐瑛总觉得他是尊重她,后来见过他掐着另外一个女子的腰重重的吻她,恨不得把她吞吃入腹的样子,便知道了原因。 他不过是心有所属,不愿意与她亲近罢了。 元阆站在她床前良久,许久之后,他转身出门,吩咐阿莲:「替她收拾干净,忠烈之后,理应有个体体面面的葬礼。」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对元阆并无执念,最后的时刻只盼着能够离开二皇子府,听到他这话只觉得好笑,便蹲在床头看阿莲替她擦洗梳妆。 阿莲沉默寡言,连个帮忙的人手都没有,她专心擦洗着唐瑛的身体,好像面对的不是前任主子的遗体,而是二皇子书房博古架上的稀世珍宝,让唐瑛看的十分无趣,便时不时飘出去外面看看。 寿衣棺椁是早就备下的,连陪葬的都是贵重之物。又有二皇子府的管事前往各府报丧,全府挂白,准备迎接唁客。 二皇子把自己关进书房,对外只称「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唐瑛却不信,穿过重重院落去前院书房一探究竟,却发现二皇子正与幕僚密谋扳倒太子。 唐瑛坐在书桌上,凑近了细瞧元阆的眉毛鼻子眼睛,甚至还对着他的睫毛吹了一口气,喃喃感叹:「果然男色误人,近看也难挑出瑕疵,我死的还真是不冤!」 二皇子眼睛有点痒,便忍不住揉了两下,总觉得好像有人注视着他,或者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可是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强忍着不适继续与幕僚议事。 唐瑛见他居然有反应,便不时揪揪他的耳朵,戳戳他的眼睛,扯扯他的头发,见他紧皱着眉头的模样竟然十分赏心悦目,不由想起那句话:「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她自小长在边关,父兄身边都是粗疏旷达的儿郎,脸部的线条都被边关的风沙吹的粗砺刚硬,与养尊处优的皇子有着云泥之别,她当初被二皇子一路护持着进京,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便如苦海中抱住浮木的求生者一般,不问缘由的靠了上去。 说到底还是自己蠢,怨不得旁人。 唐瑛也试着离开二皇子府,但是奇怪的很,王府周围似乎被下了禁制,她试过好多次都没办法离开,只要暂且留下来,在府里飘来荡去,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入棺,也亲眼看着府里的人跪在灵堂假哭,就连元阆的「伤心欲绝」也是假的。 她觉得自己做人尤其失败,死后竟然连个真心诚意怀念她的人都没有,更是对二皇子府无一丝留恋之意,只盼着早早离开。 元阆自她死后,连日通宵与幕僚议事,仪容不整,形容憔悴,倒是十分符合丧妻鳏夫的形象,等到唁客临门,他简衣素服踉跄奔往灵堂,扶棺痛哭之时,连前来吊唁的众人都被他感动了,再三感叹二皇子妃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的二皇子妃:「……」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眼瞎啊?! 彼时唐瑛就盘膝坐在棺材上,拄着下巴看他,平日矜贵的男人此刻哭的泪涕交加,不断捶打着棺木念叨:「瑛瑛你起来……瑛瑛你别丢下我啊……」 「不是吧?演的也太好了!」唐瑛琢磨着,自己此刻要是顺应元阆之意,当真从棺材里坐起来,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哭得下去? 她做人被囿于一隅,做的了无生趣,连日来似一缕轻烟,渐渐适应了目前的「身体」,既不用为三餐衣食而费心,更不必被困在皮囊里,发现做鬼比做人快活许多。虽然不知是何原因,竟然不能离开二皇子府,可是每日穿墙过户,比之困守南院耳聪目明许多,连看了好几场热闹,比在外面瓦子里看过的都要精彩。 她看着元阆演深情丈夫,哭着哭着竟然晕了过去,被府里的人抬回了书房,犹觉好笑,一路飘过去,府里的大夫对外宣称「王爷是伤心过度,血不归经,这才晕厥了,暂时还是卧床静养的好,不然留下病根就了不得了。」 唐瑛颇为遗憾:「装模做样都不能贯彻到底。」 于是元阆顺理成章的留在了书房「静养」,继续与幕僚议事,直到某一日他提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彼时唐瑛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有时候飘着飘着就忘记了时间,再睁开眼睛之时府里好像已经办完丧事许多日子,元阆身着常服,半倚在罗汉榻上,说:「若不是唐尧太过固执,不肯投靠本王,也不至于葬了他们父子的性命。」 唐尧正是唐瑛之父。 唐瑛瞬间就从混沌之中醒了过来,听到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幕僚拈须感叹:「唐家倒是对太子忠勇,陛下指哪打哪,父子俩都是悍将,可惜不懂变通……」 元阆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许久之后才说:「一家子固执,连女儿也……」后面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 唐瑛孑然一身,在世间再无牵挂,可是父兄之死却是她心头不可碰触的伤痛,没想到却另有隐情,似乎还与元阆大有干系,顿时身形暴涨,悲愤大喊:「我要掐死你!」直扑向元阆。 那一个瞬间,元阆分明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声音。自唐氏殁了之后,好多次他总觉得身边有人窥伺,心神不安,前几日去洪福寺,便向圆觉大师求了个护身符。 他下意识从脖子里掏出护身符,只听得一声尖叫,唐瑛眼前万丈金光,她一头撞上去,魂飞魄散。 嘉正十三年夏,白城。 第3章 唐瑛身着亲卫服色,愁眉苦脸蹲守在廊下药炉前煎药,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满脑子都是主帅唐尧的伤势。 唐尧是她穿越而来,这一世的亲爹,并且还是个丧偶多年,亲自拉扯她长大的爹。 她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多会儿便被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 少年低头看到唐瑛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黑灰,不由乐了:「你这是要扮上去唱大戏?」 来人是唐尧帐下俞万清将军的儿子俞安,自小与唐瑛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唐瑛一个扫堂腿过去,俞安敏捷的跳了起来:「诶诶,不唱就不唱,干嘛动手啊?」这人在大帅面前乖巧懂事,离了大帅的眼面前,就是个混世魔王,从小没少整治他们这帮人。 「没动手。」唐瑛两条纤细的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一张莹白生辉的脸蛋上写满了不耐烦,她扔了蒲扇,索性站了起来,烦躁的围着药炉转了两圈:「别理我。」 俞安自小跟她一处混,知道她这臭脾气,真要招惹了烦躁的她,下场绝对很惨,作为手下败将的他吃过无数次亏,这两年也渐渐学乖了。 他敛了调笑的神情:「怎么了?还在为大帅的伤势发愁?」 「你懂什么?」唐瑛拍不到他的脑袋,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好像抖落了一身的烦恼,勉强笑出一排细白牙齿:「你这是最近俞叔叔忙着打仗没空管,就有功夫到处闲溜达了?」 北夷围城四十多天,城内粮食短缺,朝廷援军迟迟不来,攻城之战打了无数场,白城守军里十七六七都受了伤,再打下去迟早要守不住,更何况城内守军只有两万多,而城外却有三十万大军。 难道她穿越而来,就是为了死在冷兵器时代的边城之战? 比起心事重重的唐瑛,俞安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小子,况且他也不比唐瑛知道的军情多,是以对眼前局面的危机感认识的远没有唐瑛清晰,从背后变出一束芳香的野花,巴巴献上,红着脸为自己辩解:「我哪里闲了?刚才本来准备去城防,在路边的荒宅子里看到一束野花。」 唐瑛瞪了他一眼:「你肯定是又翻别人家墙头了吧?还什么野花,不定是人家院子里种的花。」 俞安急了:「真不是!自从你上次说过,没你在旁边放风,让我不要随便翻人家墙头,我就再也没翻过别人家墙头了。」 两人从小合作无间,出门做坏事都是唐瑛指挥放风,俞安行动,真要被大人们抓住了,唐瑛就用怯怯的眼神求助的看着俞安,俞安脑子一热,就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没少被俞万清按着打。 每当此时,唐瑛总会蹲在被打的吱哇乱叫的俞安面前,语重心长的叮嘱他:「都说了让你别淘气,你非不听,非要惹俞叔叔生气!下次别这样了好不好?」 俞万清打的更狠了:「小瑛都拦不住你!」 俞安对上唐瑛无辜的脸蛋,叫的更惨了。 可惜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唐瑛的无数黑历史睡一觉在他这里就翻了篇,次日起床又觉得唐瑛是个乖巧可人的小青梅,有好吃好喝的都要给她留一口。 唐瑛最喜欢他这一点了,却还是忍不住逗他。 「谁信?」 「真没有,小瑛你要相信我!」 少年跟在她身边连连解释,急的团团打转,脸都涨红了:「……小瑛,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没骗你!」 唐俞两家都习惯了傻小子围着唐瑛打转,双方有意结亲。唐尧与俞万清前几日在城头御敌之时戏言:「等这场仗打完了,不如就把我家小瑛许给你家傻小子?」 俞万清挥刀砍飞一只斜刺里射过来的箭,朗声大笑:「承大帅吉言,到时候末将一定请媒婆上门!」 俞安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高兴疯了,抱着俞万清受伤的那只胳膊一通摇晃:「爹你说的是真的?大帅真这么说?真的?」被亲爹一巴掌拍飞。 过了这么多天,他见到唐瑛还是觉得心里发烫,盼着这场仗尽快打完,北夷人赶紧滚回老家去。 「小瑛,我真的没骗你……」 在少年唐僧一样的反复解释之下,唐瑛面不改色的清好了药,放在托盘里,连同那束野花一起端起来,笑着说了一句:「白长了这么大个子。」脑子呢? 她走出去老远,身后的少年才「嗷」的一嗓子,醒悟了过来:「站住!小瑛你给我站住!你的意思是说我没脑子?你你……」 唐瑛回头一笑:「你要打我啊?」 俞安傻笑——打不过,也……舍不得动手。 唐瑛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重新抖擞精神踏进了守卫重重的前衙正堂,终于把药碗送达主帅的书案:「大帅,药熬好了。」 唐尧面前阔大的书案上乱七八糟丢着许多东西,倏然被摆上一只冒着热气的药碗,他皱皱眉头:「拿开!」 可惜端药的人压根不怕他,再次提醒:「大帅,该喝药了!」 唐尧沉浸在战事军情里的脑子终于略略转移,移到了面前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高兴的的小脸上,都不必她再重复,赶紧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唐大帅在面前这张酷似亡妻的白晳小脸蛋面前,毫无抵抗能力,甚至还讨好的把喝的一滴不剩的药碗递到她面前,请求验看。 第4章 事实上,自十七年前他带兵巡防,等到回来之时,妻子难产大出血而亡,留下嗷嗷待哺的幼猫一样的小小女婴,他在那皱巴巴的脸蛋上看到了亡妻的影子,便对眼前的小丫头几无招架之力,只要她哭。 还好唐瑛从小到大都不爱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丧母的缘故,从来也没有哭闹着跟他要过娘亲,自从蹒跚学步开始,就喜欢缠着他,再大点甚至缠到了演武场。 他觉得有趣,便试探性的教她练功,没想到小丫头从不喊苦,竟然咬牙坚持了下来,就连不少手底下的武将们都要赞一句:「将门虎女!」 白城地处边城,乃是南齐与北夷之间的第一道防线,也是边境最大的一座城池,唐家历代驻守北境,到了唐尧这一代,叔伯兄弟们在一场大战之后尽皆葬身疆场,所余弱男细女几个也被吓破了胆子的唐家寡妇紧捂在并州老宅里教养,死活不肯让孩子涉足战场,驻守北疆的便只有唐尧这一脉了。 比起并州老宅子里那几个埋头苦读圣贤书的侄子,唐瑛的确当得起将门虎女的赞誉。 小丫头接过药碗放下,又绕到他身后去解他肩背上缠着的细布:「我看看伤口。」 有个非常贴心懂事乖巧的女儿,是什么体验? 假如有人愿意与唐尧就此讨论一番,唐大帅一定会打破平日沉默的习惯,滔滔不绝的讲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完。 唐瑛从小照顾家里父兄两个男人,唐尧身为主帅,受伤的机率还比较小一点,其兄唐珏从小就被唐大帅丢进军营里磨炼,三天两头带伤回家,让她一个前世极少进医院的人都练成了护理熟手,三两下就帮唐大帅肩背上的伤口换好了药,又重新包扎。 唐尧穿好外袍,注视着正利落收拾沾满了血的细布的女儿,不由冒出一句话:「早知道爹就派人送你回并州。」 并州是唐氏祖籍,唐瑛六七岁上跟着父兄回去祭祖,见识过族里几位堂姐妹们规行步矩,谨小慎微的模样,隔房守寡的婶娘又极为严厉,对她爬树上墙的行为极为不喜,曾当面直斥她毫无女儿家的样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学做淑女的。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唐尧居然旧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战事危机,连他自己心中也没底。 「若是女儿去了并州,谁来照顾爹爹跟兄长?」唐瑛露出个乖巧贴心的笑容,宽慰老父亲。 唐尧摸下了她的发顶,满面惭色:「……总之是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妻子难产而亡,女儿自小跟在他身边,边关朔风凛冽,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还要留在他身边饱受战争之苦,担惊受怕。 「爹爹不必多想,咱们一家人,无论生死,总在一块儿。」她轻柔说出这句话,倒好似在说一家人要出门郊游踏青一般,可唐尧却从她坚定的眼神里领会到了她的话中之意——她愿与父兄共进退。 他一时百感交集,还未开口,便有人直闯了进来,笑嘻嘻道:「都多大的人了,还缠着父亲撒娇。」正是长子唐珏。 「要你管!」唐瑛扮个鬼脸,又过去扯着兄长坐下:「让我看看伤口。」 父子俩前几日先后在守城之时受了伤,但谁也闲不下来,依旧是连轴转,唐瑛只能每日尽心照料父兄伤势。 守城之战激烈,唐尧身边的亲卫也有大半上了城墙御敌,唐瑛原本兼职亲卫,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亲爹,现在却一个顶仨,不但要替唐尧跑腿,到处传令,连军情粮草武器统计上报,都由她整理,故而她比俞安更为了解战事的严重。 唐家世代驻守北疆一线,除了白城还有大小重镇六七座,原本都属唐家军所辖,守军足有十来万,等于北境防线之上的重兵都握在唐尧手中。 但自去年秋天开始,京中调令一道道下来,先是除白城之外的唐家军先后被以换防的名义调离北境,委派中路军前来驻守,其次便是军饷粮草兵械被无故拖延克扣,唐尧数道奏折接连上报此事,却都不见回音。 名震北疆的唐尧渐有被朝廷架空之感,但他久在边疆,多年未曾涉足朝事,只能寄希望于皇帝陛下对世代忠良的唐家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信任。 此次白城被困之初,不是没有派人出城求援,但如今已一月有余,却迟迟不见援军而至,凡此种种,无不令唐尧心头暗惊,却不能露出端倪,以免动摇军心。 唐珏此来,却是自请出城夜袭。 白城被困日久,经唐尧与几名大将商议,欲再遣一队人马突围,向最近的驻军救援,但救援的人马须得派数队儿郎掩护。 消息传开之后,军中不少儿郎自请出城一战,连唐珏也在其列。 谁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犹如羊如虎口,有去无还,唐尧止此一子,望着儿子坚毅的面容,心头万般不舍,却还是拍拍他的肩,叮嘱道:「万事小心!」 唐瑛默默送他到门口,鼻端泛酸,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唯有一句:「大哥——」 英武的青年回头,像以往每一次奔赴战场之时,笑着说:「乖乖在家,等大哥得胜归来,带你去打猎。」 那是唐瑛此生最后一次与唐珏面对面说话,他面上漾着浅浅笑意,仿佛只是出门游玩一趟,很快就会归家。 当晚,她跟随父亲站在城头送出征的将士,永远记得唐珏腰身挺的笔直,骑在马上率先冲出城门,一往无前的模样。 第5章 他没有回头,带着一队人马直杀进敌营,像一把尖刀撕开了重重夜幕,撕开了困守着白城的北夷连绵营帐…… 天快亮的时候,北夷营帐终于恢复了平静有序,开始打扫战场,分拣两军战亡的尸体。 唐尧在城头站了大半夜,再挪动之时,双腿僵硬沉重犹如灌满了铅石,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很快有人伸出双手,扶住了他。 唐尧低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出粗砺的拇指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别哭!」 「我没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竟然满手的水渍。 她陪着唐尧站到天亮,心中那一点微茫的希望随着北夷大营里的厮杀而渐渐湮灭,许多年的光阴在眼前呼啸而过。 她记事很早,约摸是腔子里装着一颗成年人的灵魂,连视线不清,只能听到小小孩童悄悄守在她身边,哭着叫妹妹都不曾忘记。 唐尧总对女儿有愧,自责疏于照顾,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让女儿从小没了娘亲,却对儿子严格要求,读书练武从不肯松懈,却不知儿子失去母亲,也才是四岁的小小稚儿。 唯有唐瑛知道,那小小稚儿在失去母亲的头一年,时常半夜摸进她的房间,在乳母震天的呼噜声里,握着妹妹的小手,轻轻啜泣。 后来他飞速成长,立志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保护幼妹,早忘记了那思念母亲而哭泣的小小孩童…… 白城被困之后,每日都有阵亡的将士,也每日都有伤心号哭的妇人。 她们哭完了,擦干眼泪,继续奔进伤兵营照顾受伤的将士,熬煮汤药粥饭,帮着收集武器,各家搜积油料运到城下……总有无数的事情要忙,来不及悲伤饮泣。 夜袭之事,让北夷人更加疯狂,进入了新一轮的攻城之战。 五日之后的深夜,白城城守栾洪竟然悄悄开了北城门,投敌叛变。 唐瑛才入睡没多久,便被惊慌失措的丫环阿莲摇醒:「小姐,城破了,快起来!」 阿莲身后还跟着军中偏将唐舒的女儿唐莺,满脸是泪的跪倒在她床前:「小瑛姐姐,我父亲战亡了……」 她七岁随父来到白城,年纪与唐瑛相仿,从小就喜欢俞安,却不似唐瑛一般舞刀弄棒,而是专攻女红厨事,时不时便送两人一些荷包之类的小物件,或者新学的吃食点心,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孩儿。 唐舒战亡,家中仆人惊慌四散,她便直冲进大帅府,向唐瑛求助。 「大帅呢?」她好些日子没有好生休息,被唐尧硬逼着回家来睡,没想到才阖眼没一个时辰,居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大帅带人迎敌,已经开了南城门,让大家逃命。」 她原本就和衣而卧,略收拾一番,提着长刀出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家下众仆,有管家赵叔、长随张青、后园瘸腿的花匠欧叔等人,六七张强忍悲痛的脸,纷纷提刀持棍,静等她的号令。 张青道:「小姐,少将军已经阵亡,大帅……肯定不会离开白城。我等一定拼死护送你出城!」 唐瑛心有牵绊,拉过身后的唐莺与阿莲:「白城已破,我要去找爹爹,麻烦大家带着她们逃命去罢。」她翻身上马,便要往外冲。 张青红着眼圈拉住了她的马缰,死活不肯放她走:「小姐,你是大帅最后一点骨血,我们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少将军已经没了……」七尺的汉子几要哭出声。 唐瑛急切之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能先胡乱应下来:「你先放开缰绳,我跟你们一起走!」心中却暗暗打定主意,只等出门之后,伺机去寻找唐尧。 一行人将阿莲唐莺护在当间,待出得大帅府,却发现白城已经大乱,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百姓跟拼死与北夷人力战的军士,有人腹部中刀,跪倒在地,却仍旧高举着陌刀,保持着拼杀的姿势;还有人跟北夷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砍刀卷了刃便弃之不用,拳头没了力气,便用牙齿咬住北夷人的耳朵…… 身边的人不断受伤,张青跑的飞快,好像永不会疲倦,瘸腿的欧叔跑不了这么快,便留在后面抵挡追上来的北夷人。 当她再一次回头,眼睁睁看着欧叔被砍断了臂膀,被砍倒在地,却始终微笑着面向她离开的方向…… 那一场突围之战打的极为惨烈,身边的人不断的倒下去,唐瑛几乎杀红了眼,周围全是厮杀的人群,到处都是断肢残骸,还有妇孺的哭声。 她护着唐莺与阿莲,还有半道上遇上的许多百姓妇孺,替她们断后,无数次回头望,多想奇迹发生,看到亲爹那张方正严肃的面孔。 然而命运似乎一再看她不顺眼,总要附设许多难题,前世父憎母厌,小小年纪便被离婚的父母抛弃,丢在乡下重男轻女的爷爷家,全凭她咬牙苦读,年年拿第一,在西北偏远的小镇上拿着贫困学生救济金读完了高中,冲进了高等学府。 大学同学享受校园生活的时候,她却已经背着助学贷款,还要勤工俭学养活自己。等到踏足社会,还有无数辛苦的日子等着她咬牙苦撑。 好不容易还完了助学贷款,却出了车祸,睁开眼睛便换了一个世界。 何谓掌上明珠,她做了唐尧的女儿才知道。 也许是栾洪与北夷人早有勾结,故而不知何时,北夷人泰半兵力皆聚于北城门下,待得城门洞开,便一鼓作气杀入城中,誓要夺下这座南齐边关第一重城。 第6章 唐尧见大势已去,亲自带兵阻拦入城的北夷人,下令由俞万清等人护送百姓从南城门突围。 「末将岂能丢下大帅孤身在此?」嗓音如雷,一骑已至唐尧身畔。 没想到俞万清打了个转,遣了手底下数名偏将带兵护送百姓,他自己却留下来与唐尧并肩御敌。 「胡闹!临阵抗令,可是要杀头的!」唐尧长木仓刺中一名窜过来想要砍他坐骑的北夷人,回头怒斥他。 两人年少相识,并肩战斗多年,袍泽情深,熟知对方的本领,若是不顾城中百姓,无论是唐尧还是俞万清带一队人马拼杀出去,未必不能保得性命,以图后续。 唐尧下令俞万清带兵保护百姓,自己留下来断后,拖延北夷人进城的脚步,便是留给俞万清一线生机。 「大帅若想追究末将之罪,不如等将这些北夷狗赶出白城,末将再来领罪。」 俞万清生的人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为人最是慷慨豪迈,被十几人围攻而不见惧色,只听得他暴吼一声,长刀在北夷敌军之间左劈右挡,力若千钧,顿时残肢头颅纷纷掉落,竟是唬的围上来的北夷人心生怯意,不由自主便向后退去,在两人面前留出好大一块空地。 「好刀法,俞将军悍勇不减当年!」唐尧笑赞一声,已知其心昭昭不可违,双腿一夹马腹亦窜入敌军丛中,长木仓如练,来去如电,立时便有敌军或胸腔被洞穿,或眼珠被扎爆,或颈部血如涌泉。 两人所到之处,便是一片伤亡,直骇的冲过来的北夷人不住后退,被这两位杀神给吓破了胆。 北夷带兵入城的将领胡沙虎身形魁梧,性格更是暴戾,见手底下的兵卒竟然敢往后退,顿时气急败坏,接连砍翻了好几名后退的小兵,这才止住了颓势,又集结成队将二人团团围困。 唐瑛护送老弱妇孺出城,暗合了唐尧规划的百姓逃跑路线,很快便被守城军士追了上来,她见得唐莺等人挣得生机,有守军护送,焦心如焚,再难忍耐,掉转马头逆着人群便往北城门冲。 张青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唐瑛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提着棍子赶忙追了上去,在人群中徒劳的伸臂去拉,扯开了嗓子大喊:「小姐,回来!小姐你快回来啊!」 他的声音再洪亮,也还是被逃难的人群无数的呼儿唤女声,孩子惊恐的哭声淹没。 无数人都在拼了命的呼唤生命之中最亲近的人,张青扯开了嗓子喊,唐瑛也未必能听得到。 此刻的唐瑛哪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一边驱马逆行,一边不住给自己打气:「爹爹,你一定要等我!要等着我……」至于她奔到唐尧身边,又能如何,竟是连自己也茫然。 她不能阻止唐珏自请出征,更没办法拖着唐尧丢下百姓逃命,唐家祠堂里忠良勇武的牌匾是用数代人的鲜血写就,铁骨铮铮不可更改。 可是她呢? 在这寒凉人世,孑然一身度过了二十多年光阴,好不容易换个地方重新来过,她以为那是命运对她的补偿,习惯了父兄的温暖怀抱,细语呵护,哪里还有勇气面对这世间凄风冷雨? 唐瑛的视线一片模糊,她狠狠抹一把脸,眼前的道路终于又清晰了,如飞蛾扑火一般,明知奔赴的是一场无望的结局,却义无反顾。 半道遇上小股北夷人,多年演武场上的条件反射,竟然让她一路横冲直撞杀将过去,眼看着快到北城门了,忽然斜刺里冲出一匹马,差点与她相撞,却在快要撞上来的同时去牵她的马缰。 唐瑛视线模糊,行事全凭本能,唰的一刀便砍了过去,对方没料到她竟然下死手,差点躲闪不及,连忙喊道:「小瑛,是我!」 原来竟是俞安。 少年满面焦色,身上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北夷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改往日没心没肺的模样,两条浓眉几乎快要拧在一处:「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爹爹!」听到熟悉的声音,唐瑛忍不住哽咽。 从小到大,俞安还从未见过唐瑛流泪的模样,拉住了她的马头,才发现她长刀带血,显然一路杀过来的,明明是凶悍至极的模样,却偏偏面上一片水泽,浸透了那莹润细白的下巴,如同迷路的小狗一般可怜。 他的心顿时攥成了一团,紧拉着她的马缰,哑声说:「小瑛别怕,我陪着你一起去。」 其实少年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惶惶然? 城破之时,消息传回俞府,他先是带着家将护送家中母亲姐妹出城,如同唐瑛所遭遇的那样,半道撞上护送百姓撤退的将士们,听说俞万清与唐尧留在北城门断后,便猜到唐瑛恐怕不会独自逃命去,又挂心父亲,便抄近路往北城门赶,可巧追上了她。 越往北城门,巷战便越加激烈。 两人结伴砍杀过去,好几次都被北夷人困在小巷子里缠斗,明明往日骑快马两刻钟的功夫就能到达的北城门,却生生被北夷人缠住,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达。 巷战多有不便,起先骑着马还能前行,后来遇上的北夷人越来越多,一时不察,坐骑被北夷人砍伤,便只能弃马而行,眼见得离北城门还有不足一里,他们已经能看见留下来殿后的守城军与北夷人主力厮杀在一处,还能听到守城军的呐喊:「保护大帅……」 「俞将军……」 隔着半里的距离,他们看见黑压压的敌军似要将白城的一切都吞噬,而留下来殿后的守城军无数次的阻挡着敌军在这座城池里前进的脚步,一步步扞卫脚下的土地。 第7章 敌军与守城军互相撕咬缠斗的太紧,人群太过稠密,他们看不见两军交接处的情形,不知道此刻俞万清与唐尧都到了最后的关口。 俞万清的左胳膊被北夷主将胡沙虎砍断,半边身子都浸在鲜血之中,他反手将陌刀插入胡沙虎腹中,使尽了力气搅动,眼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捂住了腹部,魁梧的身躯朝后倒去,俞万清泰山般的身躯也轰然倒塌,坐倒在地。 他喘着粗气说:「大帅,没能……没能亲眼看到安儿跟小瑛成亲,真有点遗憾……」 唐尧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后插着数把钢刀,大口大口的吐血,两人带着五千军士将北夷人的主力拦在北城门内,拖延了近一个半时辰,给城内的百姓争取一点渺茫的生机。 「也……也不知道小丫头逃出去了没?」唐尧坚毅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下来,后背的刀伤远远抵不上心里的牵挂焦虑。 两人身先士卒,杀了不少北夷人,惹恼了胡沙虎,便将手底下精锐都集中攻击他二人,车轮战术直攻了一个时辰,周围堆起高高一圈北夷人的尸体,他们两人身上也带了不少伤,更是激的胡沙虎狂性大发,亲自提刀砍了过来,要领教领教南齐将帅的本领,最后却送了性命。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俞安跟唐瑛也被北夷人紧紧缠了上来。 有守城军士看到他二人,便分出几百名军士冲杀过来保护二人,并且试图挟裹二人离开北城门。 「小将军,快快往南城门去,此地不宜久留。」 「我父亲呢?」 「我爹爹呢?」唐瑛不想离开,一意孤行要往前闯。 带队冲过来保护二人的正是唐尧手底下一名百夫长薛岳,虽有大小数十处伤口,却依旧恪尽职守,并无后退之意,见到她身上的亲卫服色,便认出她来,已知今日唐大帅是万难活着离开白城,可是面对少女殷殷期盼的双眼,还是忍不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小姐快走,大帅已有妙计,定能脱困!」 唐瑛都已经到了近前,哪里肯听,立时便领会了他的话中之意,双目顿亮:「爹爹就在前面?」 薛岳一面挥刀砍断了杀将过来的北夷人的一条胳膊,一边要拦着她:「小姐,你真的不能再往里面闯了。」 唐瑛急了,扯开了嗓子大喊:「爹爹——」不管不顾便要往里闯。 「爹爹——」 「爹爹——」 隔着两百米的距离,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唐尧疑心自己死前产生了幻觉。 他艰难的喘息:「你听……我好像听到小瑛的声音?」 俞万清:「大帅你这是关心则乱……小瑛那么机灵,她肯定早就跟着突围出去了。」 唐尧再吐出一大口血,语声转低:「我总觉得小瑛在哭……」往后,还有谁能替她遮风蔽雨? 守城军将两人牢牢护在中间,用血肉铸起一座牢固的城墙,还有军士含泪要替他们包扎伤口,却因无从下手而红了眼眶。 胡沙虎虽死,北夷人不过暂乱一时,很快便有无数的北夷人源源不断从城门口涌了进来。剩余的守城军士来不及伤感,更来不及去惊惧,面对几十倍高于己方的侵略者,他们只是沉默着紧握了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的撞了上去,犹如蜉蝣撼树,却一往无前。 薛岳拦不住唐瑛,却在她往前冲的同时,一个手刀劈在她后颈,她当即晕了过去。 他双目蕴泪,欲将人交到俞安手上:「少将军,赶紧带着小姐走吧!」 俞安却后退两步,向薛岳深施一礼:「小瑛就交给您了,求您护她周全。」他最后再看一眼心爱的姑娘,提着刀冲进了守城军中,与他们肩并肩,面对北夷人侵略的铁蹄,生怕回头再多看一眼,便舍不得与心爱的姑娘分别。 薛岳托着唐瑛,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提着长棍的青年,身上沾满了血迹,他说:「把小姐交给我。」 薛岳只觉得这青年极为面熟,好像是大帅府里家仆,北夷人的攻势更猛烈了,战事容不得他多做思考,便将人交到了青年手中,看着他矮身背起唐瑛匆匆往后撤,回身便加入了战场。 数日之后,唐瑛在白城附近的山中猎户家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日薛岳出手并不重,她被张青千辛万苦带出城之后就醒了过来,迎面撞上了北夷人,又是恶战一场。 彼时张青满身是血,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一口气撑着,恐怕两个人都要葬在城内。 唐瑛一身武功尽得唐尧真传,平日家中陪练都是唐珏这等上过战阵搏杀过的青壮儿郎,又正是悲痛欲绝穷途末路之时,所过之处直如剖瓜砍菜,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带着张青杀将出去,待到得山下,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张青才发现她已是身受重伤,不提别处的大小伤口,只腹部刀伤便能要命。 「小姐,你忍一忍我带你进山。」 他原是猎户家儿子,父母早亡,靠着邻人救济活命到六七岁,被偶尔进山打猎的唐尧所遇捡回家中长大,虽未签卖身契,却视唐尧为再世父母,拼得性命也在所不,只想带她先逃进山里再说。 唐瑛瘫倒在山脚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大有行至人生穷途之感,骄阳刺目,她闭上了眼睛,哑声说:「不必了,就……到这里吧。」 第8章 至大的悲痛原来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泪流成河,而是剖骨剐心,痛不可抑,举目茫茫,无处可诉,无人可依,只恨不能就此昏倒,长眠不起。 那种万念俱灰的神色,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于心不忍。 张青暗中猜测她未必没有追随大帅与少将军去的意思,忍着悲痛的心情劝她:「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少将军跟大帅……死不瞑目!」 最后还是张青同村的猎户偷偷下山打探城内情况,撞上了两人,将两人弄进深山,又采了草药治伤。 唐瑛从那日进山之后便发了高烧,一则身上有多处伤口,二则精神溃败,一度烧的人事不知,昏昏噩噩好多天就过去了。 收留她的那家猎户还当这姑娘是张青在城里娶的小娘子,暗暗可惜生的倒是美貌,可惜命不好,遇上兵乱,怕是活不过去了,私底下悄悄跟他商量丧葬之事。 张青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再三说:「她一定会活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伤心罢了。」 不得不说,这么些年习武,唐瑛的身体素质还是很好,高烧数日之后,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就连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半个月之后,她已经能扶着墙走出狭小的屋子,坐在山中大石上晒太阳了。 出城之时,张青的腿骨被砍伤,一时不能成行,怕她着急,便托猎叔王大叔悄悄下山探听消息。 王大叔下山一趟,回来喜气盈面,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喊:「北夷人被赶走了,二皇子带兵夺了回来,还派人追击北夷人,等你们养好了伤,就能回城了。」 到得近前,他更是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将自己下山一趟所知所见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城破的第二天,二皇子就带兵而来,趁着北夷人还没站稳脚根,轻而易举就夺了回来,还帮守城的将士们收敛尸骨。」他啧啧嘴,面色转为恭肃,朝着白城方向做了个揖:「就可惜唐大帅父子,还有俞将军父子都为守城而战亡了……听说唐大帅只留下了一位小姐,饱受惊吓卧床不起,二皇子派人守着,还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去替她看病。」 张青震惊的看向唐瑛——他在唐家十来年,难道连唐家正牌小姐也会搞混? 唐瑛近来注意力大减,思维跟不上,王大叔的一长串话里,她只听到了唐大帅父子与俞将军父子为守城而战亡,脑子里「嗡」的一声,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犹如放映胶片一般,从父亲唐尧到兄长唐珏,还有那扬着脸傻笑的少年俞安,她张张嘴,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总还抱着侥幸心理,虽然已经知道了最坏的结果,还是想躲避在幻境之中欺骗自己,蒙着眼睛耳朵藏在这山中小小木屋安慰自己,只是大梦一场。 揭破真相的那一刻,她还是想要徒劳的挣扎,想要开口去质问这山野猎户,听信谣言,未曾亲眼所见,何以就胡乱咒人生死。 她这一晕倒便又发起烧来,嘴里胡乱说些呓语,一时「爹爹大哥」的胡乱叫着,一时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生生又病了一阵子,吓的张青彻夜守着她,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山下那「唐家小姐」。 等到第一场秋雨浇下来,唐瑛才算是彻底的好了,虽然身体还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平,依旧虚弱,却终于能沿着山路回城了。 张青的腿骨也长好了,只走路的时候略略有些跛,能看得出来曾经负过伤。 两个人谢过了猎户一家,一路沉默的下山,踏进白城恍如隔世。 守城的军士早换了人,也不知道是二皇子从哪里调来的兵,总归不是熟脸。 也不知道北夷人入城之后的两日是如何蹂躏这座北地重城,街边不少店铺房屋似乎都毁于战火,新建的房屋清漆的味道都未散尽,竟已是物是人非。 大帅府倒是未曾大改,听说是北夷人攻进城之后,主帅便在此驻扎,故而唐家宅子倒是得以保全。 张青上前去敲门,开门的老苍头倒是客气,问道:「小哥找谁?」却眼生的很,并非唐家旧仆。 「这里不是唐大帅府上吗」张青惊道:「我家小姐回府,不知道老爹是哪里派来的?」 老苍头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远处几步开外的女子高瘦苍白,也是贫家女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忍不住奇道:「你家小姐回府?」 张青见这老苍头不信,顿时心中发急,生怕唐瑛心里难过,忙忙道:「我家小姐是唐大帅的女儿,这里难道不是大帅府?谁派了你在此守门,还不快叫了唐家旧仆出来?」 那老苍头上下眼白一翻,「呸」的一口痰吐在张青脚下,顿时破口大骂:「大天白日说哪里的昏话?唐大帅战亡,唯一的掌珠伤心欲绝病倒了,二皇子怜唐小姐无依无靠,带着她回京了。唐家的小姐如今可是在京城里呢,你们莫不是穷疯了,居然敢跑出来冒充唐小姐?看老头子不打死你!」 老苍头回身从门内拉出一把扫帚,照着张青没头没脑打了下来。 张青是个倔头,被老苍头狠打了好几下,仗着年青力壮抓住了扫帚,急的脸都白了:「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头子?不认得我家小姐就算了,小姐九死一生回到家门口了,居然敢拦着不让她进去!」 老苍头大约没想到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喊了一嗓子便从门内跑出来数名青衣小厮,全是陌生面孔,听说前情呼呼喝喝就要揍张青。 第9章 张青身上挨了好几下,还扯着嗓子喊:「你们到底是谁?唐家的旧仆呢?快喊他们出来……」 老苍头有了帮手,骂起来更是中气十足:「穷疯了的骗子,竟然敢讹到唐家门上,明知唐家旧仆为了保护小姐都死光了,竟然还敢上门。倪二,你跑一趟衙门,让府君来捉了这对骗子去吃牢饭,省得到处行骗!」 唐瑛抬头打量这座熟悉的府邸,那曾经是她此生最温暖的所在,可是亲人俱亡,如今不过就是一处宅子罢了,说不定进去之后触景生情,保不齐更为伤心,不进也罢。 「张青,我们走。」 张青不可置信:「小姐——」 「我们走吧。」 唐瑛率先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张青走的很急,还揣了一肚子气,快要爆炸,身上衣衫也被扯烂了,直恨不得再上去与这帮不带眼识人的奴才们再打一架,不过觑到唐瑛平静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嘴了。 两个人在白城转了大半日,许多熟悉的地方都已改变。 唐瑛从小以男装示人,十五岁之后便以亲兵身份跟在唐尧身边,出入军营,便是营中不少军士都真当她是唐大帅亲卫家将,而非唐家小姐。 家里都是糙老爷们,养个闺女也全无章法,全凭高兴。 唐瑛从小不喜做女红,偶尔被丫环追着缝个奇丑的荷包送给老父亲,便能得唐大帅满口子夸奖,若是陪老父耍一套木仓法,共饮一坛酒,就更能讨他老人家欢心了。 反正她身后永远有个傻小子俞安追着,对于女婿的人选唐大帅半点不担心,是以养女儿养的很是随心所欲,丝毫不必担心闺女嫁不出去。 天长日久,除了唐尧身边关系亲近的下属家眷,家中众仆,外人竟是不知唐小姐的真面目。 城中普通百姓倒是知道唐府有位小姐,却从不见她招摇过街,只当这位唐小姐乃是大家闺秀,就算她此刻身着女装,在城里随意走动,竟也无人识得。 两人路过一处宅子,但见一株苍老虬劲的杏树从墙头探出半个枝桠,居然不曾焚于战火。 唐瑛站在墙下面,仰头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说:「这棵杏树上结的杏子最是好吃,又甜又软,往年俞安总会爬墙去偷摘。」 二皇子元阆倒是很是笼络人,他收复白城之后,除了下令一队人马追击溃败的北夷军,还做了两件事情来收买人心。 一件是替战亡的将士们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官职如唐尧俞万清之类的,便另立了墓碑,连同他们的儿子唐珏与俞安都在其父脚边有了一方埋骨之所。 另外一件事便是照顾唐家忠烈遗孤的那位假小姐。 唐尧与俞万清、连同俞安的尸骨倒是找到了,虽然难免会有缺失,到底也还能确认是本人,便顺利下葬。但唐珏却是尸骨无存,当日夜袭北夷军营,最后尸骨被北夷人处理了,连地方都追寻不到,也只能立个衣冠冢了,甚至里面放着的东西都不是他的贴身之物,而是临时准备的一套盔甲。 唐瑛跪在他们墓前,整片山坡全是戍边将士的坟包,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如同他们生前那样的亲密,同食同寝,同出同入,一同征战,最后又同眠一处。 张青就跪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注视着少女沉默而颤抖的双肩,慢慢伏下去,额头紧贴着面前的土地,手指牢牢抠着唐尧的墓碑,直似要将石碑抠出个洞来,最后反而抠破了手指,染红了石碑。 他心中极为难受,可是也不知如何安慰这沉默削瘦的少女,只能移开目光,注视远山之巅那飘浮的云海,缓缓说:「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圈,听说当日大帅跟少将军他们下葬的时候,那位假小姐并没有出现在人前,听说那假小姐哭晕在灵堂一病不起,下葬当日还起不了身,也没人见到那位假小姐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静静跪在墓前的少女将脸贴上了墓碑,牢牢抱住了那冰冷的石碑,仿佛唐大帅生前抱着他撒娇的小女儿模样。 张青磕了个头,悄然退了下来,走的远一些了,再远一些,只能远远看到那孤弱无助的少女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墓前。 风中似乎隐隐传来哭声,再细听似乎又没有了。 那天下山的时候,唐瑛拜祭过了父兄与俞万清,最后在俞安的墓前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摸着墓碑上的字,哑声道:「你说将来有一天,你要带我去京城转一圈,带我去吃最好吃的美食,给我买最好看的衣裳……」 那唠唠叨叨许愿的少年好像就在她眼前站着,满脸笑意,那样莽撞而热情,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小时候被她暗中欺负了,转头抹干了眼泪就又缠了上来。大一点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回,每次都记吃不记打,都不必她给个笑脸,就买了街边小食来讨好她…… 她的嗓子里好像含着砂子,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比:「俞安,你都说话不算数。你们所有人,爹爹,大哥,还有你……你们都说要疼我,可是你们都骗了我,你们……都丢下我一个人……」 「我要走了,去京里看看。」她挺直了腰杆,立如松竹,像过去无数次唐尧教导的那样:「咱们唐家人的骨头都硬,哪有垮肩塌腰的道理?」 「唐家人的声名不能堕!我要去京里看看,到底是谁敢那么大胆冒充我?」 …… 第10章 京城在千里之外,两个人如今都是身无分文。 唐瑛平日就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更何况还是当唐尧的亲卫,身上连点脂粉味儿都没有,当日城破的时候军情如火,哪得功夫考虑到揣些金银。 张青听说她要去京城,虽然内心很支持她的想法,毕竟不能让别人顶着小姐的名字踩着唐家父子的尸骨攀富贵,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唐家从未赚过钱的小姐。 「小姐,咱们总不能……乞讨入京吧?」 唐瑛蹲在街边观察了一番乞儿的日常生活,觉得这是一份难度较高的职业,首先要把脸皮放在地上自己先吐口唾沫踩几脚,然后还要做好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踩几脚的思想准备,还未必能混到一口饭吃。 「你我都不是这块料,算了吧。」 张青小时候倒是跟各家乡邻讨过饭,可那时候人小脸皮厚,为了吃饭也顾不得了。后来入了唐家,多年饱食之下不知不觉间连自尊心都养回来了,实在再难做回小时候的营生。 唐尧不愿与民争利,家中在白城连个铺面也无,竟没想到在他亡故之后,掌珠有沦落街头的一日。 唐瑛带着张青在街边转悠了一日,最后瞄准了一家外地的镖局,两人扮作一对兄妹,毛遂自荐要做个趟子手。 白城战后重建,商人逐利,竟然也有运送药材货物前来贩卖的,怕战后遇上流民土匪,便从当地雇了镖师押送货物。 那镖局的镖师们有五六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还带着四五个趟子手沿途开道,供他们使唤,见这对兄妹当哥的容貌一般,不意妹妹竟然很是美貌,面色苍白似大病一场,但那双眼睛冷冷瞟过来,竟颇有解乏之功效。 领头的总镖头四十出头,下面的几个镖师们都是路途无聊,听说不要工钱只管饭,便撺掇总镖头留下,还意有所指:「总镖头,咱们这一路上都是男人,露宿荒郊野外都不方便,连个会做汤水的女人都没有,不如留下他们兄妹俩吧?」 内中一人还暗暗使眼色,小声嘀咕:「没有热汤热水就算了,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战后许多人家家财付之一炬,为了生计不得不鬻儿卖女,最近人牙子的生意可是好的很。 如这兄妹俩身无分文的穷鬼想要入京寻亲,路上说动做妹妹的服侍他们几个一路,还能混些盘缠,说不得就同意了呢。 那妹妹姿色极好,虽瞧着冷冷的,保不齐美人儿是被北夷人给吓破了胆儿,说不定拢在爷们怀里暖暖,也就暖过来了。 再不济,总镖头也可纳她做个妾室,这一路上也有人贴身照料,他们纵然吃不到,瞧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张青并没听到那人小声嘀咕的污言秽语,只当他们还真想让唐瑛煮饭,忙道:「我妹妹从小并不曾下过厨,不会煮饭。」想让唐家小姐服侍你们,也配? 众镖师:这原来还是个大小姐? 贫家女儿谁人不下厨?三四岁便跟着娘亲身边打下手,稍大一点便能做一家人的饭食,不擅厨事的女儿家必是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 感情这兄妹俩原来还是家有资财的? 几名镖师互相交换个眼色,暗暗高兴。 从来有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贫家女儿自小吃苦,说不定能忍得一路辛苦,但富家女儿也未必能吃得这一份苦,到时候都不必他们开口,这兄妹俩说不定便攀了上来呢。 几名镖师当下起哄:「我们就是随口一说,哪里好意思让张姑娘煮饭的?」 唐瑛耳力惊人,将那人不怀好意的嘀咕尽收耳中,却不吭声,任由张青与他们交涉。 张青本能觉得这几个人不好惹,可是唐瑛执意要前往京城,再留在白城也没有发财的路子,再想想大小姐的身手,他又壮了胆气,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连北夷人也是大小姐手下亡魂,何况这么几个人。 那总镖头四十如许,瞧着也和颜悦色,说话也是通情达理:「你们兄妹俩这是在白城遭了兵灾吧?既然寻到了莫某面前,某岂能见死不救,只管安心跟着车队走,有莫某一口饭吃,必饿不着你们兄妹俩。」 张青忙向他致谢,唐瑛敛衽欲拜,却被莫总镖头拦住了:「张姑娘万不必客气。我瞧着姑娘气色不好,可是生了病?」 唐瑛既与张青假作兄妹,便随了他的姓氏,掩了唇咳嗽两声,缓缓道:「劳总镖头关心,这一向都病着不能成行,才拖到了现在才欲入京寻亲。」 她不开口时,有种病美人的楚楚风姿,但一开口便又是不同,一张苍白的小脸生动了许多,眸中冷意稍减,如同风中细竹,有种说不出的坚韧风骨,连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她的绰约风姿。 莫总镖头的眼神亮了。 唐瑛与张青成功混进商队,还与那贩运货物的商人见礼,不过是镖局添了人,与他的商队无涉,那年约五十的姜老板也不甚在意,只客气两句便又缩回马车去了。 莫总镖头见张姑娘身子柔弱,病后才愈,虽不好再给她弄辆马车,但让她做货运的板车倒可以做得了主。 唐瑛坐上板车,还愁眉不展,万分忧心的盯着张青的脚,悠悠说:「哥哥,你的脚还未大好,可走得了路?」 趟子手可没那么好的待遇,都是一路走过来的,不比几名镖师都骑着马。 第11章 莫总镖头细瞧他,果然发现这年轻人走路略有点跛,还关切的问了一句:「张兄弟这脚可是受了伤?」 「北夷人攻城的时候被砍伤了骨头,还没养好。」 莫总镖头闻听此言,立刻便开口让他也坐了货运的板车:「既是伤了骨头,张兄弟何不早说?」那番热情客气,直如故人,换来了张姑娘感激一笑。 商队出发之后,起先三五日还好,除了莫总镖头照着一日三餐派人来关照张家兄妹,吃食也要比别的趟子手丰盛一些之外,路途尚算平静。 张青提着一颗心,向唐瑛讨主意:「小姐,莫总镖头派人送来的饭,我吃着有点不安心,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你也不必担心。」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唐瑛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张青原本就是个手脚勤快的人,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没过两日竟是连拉货的板车也不做了,跟着其余几名趟子手在前面走。 那帮趟子手都是粗人,况且都熟悉本镖局这几位镖师们的德性,便取笑他不会享福。 「张兄弟放着眼前的福不享,何必跑来跟我们弟兄一起受苦?」 张青苦笑:「我们兄妹俩身无分文沦落至此,哪里的福气?」于唐瑛来说,家破人亡行至绝境,都与福气不沾边。 几名趟子手挤眉弄眼,其中一人见眼前的小子傻不愣登不开窍,便提点他一句:「总镖头最是怜香惜玉,你那妹子也生的不错,若是总镖头能纳了你妹子,兄弟你可就不必辛苦两条腿,能坐着高头大马走这一路了。」 张青心内暗骂:狗娘养的,我家小姐忠烈之后,何至于给个老头子做妾。 趟子手们见他不搭腔,便觉得他都穷到快乞讨了,居然还这么不识时务,便有几分不高兴。内中一位最会趋奉总镖头与各镖师的,便阴阳怪气道:「女人哪个不侍候男人,侍候总镖头一个总好过侍候一帮镖师吧?」 「你——」张青听得这话愈发来气,额头青筋暴起,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同这些满嘴污言秽语的糟烂人们打一架,可是唐瑛这一路太过艰难,又不想给她惹麻烦,只能忍下这口气,赌气扭头朝后面走了。 这还不算完。 趟子手们的调笑不过起了个头,再过一两日便有镖师揽着张青的肩膀称兄道弟,要为他的妹子保媒,做一门好亲事。 张青也知道这些人不好得罪,便道:「家中亲人才将将过世,妹妹哪好议亲?」 「事急从权,也有热孝底下成亲的。长兄如父,你们兄妹俩连口饭都要吃不上了,难道饿死就是孝道了?但有你一句话,莫总镖头定然会好生疼惜你妹子,也总好过她一个小娘子风餐露宿,受这等苦楚?」那镖师回头瞟一眼坐在板车上的小娘子,只觉得她有一种凛然之姿,心里更是痒痒。 他们这帮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不定哪天倒霉,走长路遇上山匪便保不住项上头颅,故而每回平安归来,总要在外面找个窑姐儿快活快活。 张青咬死了在孝中,不便议亲,便将这镖师给挡了回去。 休息时间,唐瑛借着张青替自己放风的机会问他:「这几日这些人尽围绕着你打转,都说什么了?」 张青怕她心里难过,便不肯说实话:「没说什么,就……套套交情。」 「你我如果跟姜老爷一般富贵,这些人跑来跟你套交情我也就信了。他们如今跑来套交情,图什么啊?」 张青:「……」 唐瑛面上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他们在打我的主意?」 人口买卖可是一门源渊流长的生意。 「他们游说我,想让小姐你给莫总镖头做妾。」张青见瞒不下去了,便破口大骂:「唐家的小姐给一个老头子做妾,他们是脑壳坏了还是眼瞎了?」 唐瑛注视着眼前气呼呼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这么久以来,面上难得浮起一丝笑意:「大哥莫忘了,我可不是什么唐家小姐,我是张家姑娘。」 「小姐!」张青难过极了。 「一个有点姿色的贫家女,可不就是谁都可以觊觎的嘛。」唐瑛似乎半点都不难过的样子:「他们这是先礼后兵,你瞧着吧,才刚刚开始而已。 那镖师原以为此事能成,没想到张青是个木头疙瘩不开窍,回头便一状告到了莫总镖头那里去。 「他那妹子姿色也就中上,难道他还以为奇货可居,想带到京里去多赚一笔?」 莫总镖头行走江湖,初见唐瑛也只是觉得这小姑娘气质不同,然而同行数日,他却心中另有定论:「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这兄妹俩长的一点也不像。」 「哪有什么。也许是一个随爹,一个随娘了。」 莫总镖头摇头粗瓷陶碗时的半碗浊酒一饮而尽,目光却追随着方才离开营地一会又回转的兄妹,意有所指:「你们再看,这兄妹俩像什么?做妹子的神情自若走在前面,做兄长的却落后一步走在妹子身后,而且说话的神态……是不是很恭敬?」 经他提点,围坐在他身边的几名镖师顿时反应了过来。 「我就说嘛,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兄妹俩不似亲兄妹,倒好似主仆。」 「对对,还是总镖头眼利,远远看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第12章 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身边总有仆从跟随,张青在唐家十多年,在唐瑛面前恭敬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扮做兄妹,初初相见还能糊弄过去,但相处日久便大是不同。 保媒的镖师恍然大悟:「不怪那张青坚决拒绝亲事,原来他根本做不了主啊?」他心气儿稍微顺了点。 莫总镖头转动着手时的酒碗,玩味一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身边跟着个年轻的仆从,忠不忠心……还是两说。」 从那日开始,便时不时有镖师在外宿营的时候讲些沿途各大城池重镇的繁华景象,讲那些姐儿如何温柔多情,讲那些官宦富家如何会享受,也讲许多穷家小子发迹的励志故事,其中不乏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 不过张青看起来甚是木讷,你讲的时候我也听着,但若是让他发表高论,便化身正义使者,指出这些发迹的穷小子的道德瑕疵,大加批判:「……那老丈于他有恩,他怎么能骗那老丈的棺材本呢?简直畜牲不如!」 负责讲故事的镖师:「……」心累! 这是哪家子边城富户调教出来的不开窍的蠢货啊? 镖师:「话可不是这么说,若是没有拿到那老丈的银子,他一个穷家小子也不能赚到大钱。再说等他发迹之后,不是亲自去那老丈坟上赔礼了吗?」 张青:「人都被他给活活气死了,赔礼有用吗?」到底是唐家出来的人,颇有法制精神:「像这种骗子,就应该扭送衙门,省得以后有钱了更是为祸一方!」 镖师:「……」 张青其人,顽固如石,数日洗脑,竟然也没将他脑子里的陈年泥垢给洗洗干净,反倒好几次让那镖师几欲吐血,他反而还劝那镖师:「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少做亏心事,不然活着心难安,死了也要被阎王小鬼丢油锅里炸。」这位虽被唐府的严明法制熏染,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乡下猎户家孩子从小听过的神神叨叨的行迹。 镖师:「……」 活着都享乐不及,谁管死后。 如此反复,便是半个月过去了,其间莫总镖头却依旧态度和蔼,早晚对唐瑛嘘寒问暖,食宿周到。 唐瑛来者不拒,对他态度却依旧疏离客气,且执晚辈礼,直让莫总镖头心头郁郁。 兄妹两人,还真像一家子出来的,都没有一点要开窍的样子。 商队早晚赶路,时常错过宿头,好几日露宿野外,莫总镖头早早派人分给唐瑛一顶小帐篷。 张青夜间要守在她帐篷之外,其余的趟子手便要拖了他去休息:「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守不住你妹子一个人,还能让她被狼叨了去不成?」 「我妹妹胆子小,我守在外面她也好睡的安生些。」 几名趟子手拉拉扯扯,非要拉了张青走:「我说张兄弟,你看看这周围,莫总镖头好心,给你妹子的帐篷挑的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前前后后都有好几顶帐篷的,你也别担心了。」 最后还是唐瑛说:「哥哥不必担心我,跟他们去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张青才跟着这几个人走了。 同行十几日,虽有暗潮汹涌,唐瑛每日都与张青计算离京城还有多远,对镖局的举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晚又错过了宿头,不得不留宿野外。 唐瑛照旧住在小帐篷里,张青也照旧被几个趟子手拖走,两人都习以为常了。 她的帐篷不远处便是莫总镖头与另外两名镖师,以及姜老板的帐篷,再往外延才是随行人员,更远处还有外间巡夜值守的人在扎营的地方走动,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唐瑛近来每日修养精神,虽然一直在路上,倒比莫总镖头初见时,面上又多了两分血色。 她白天在板车上靠着货物打盹,近来睡眠过饱,晚上不免又辗转旧事,睡的不甚踏实,正昏昏沉沉之际,似乎听到脚步声踏过草叶的声音,虽然极是轻微,却让她瞬间惊醒了。 练武之人本就听力异于常人,况且她警觉性也不低,细听那脚步声,竟是越来越近。 黑暗之中,唐瑛闭着眼睛在心里细数那脚步声,来人似乎故意放轻了脚步,如果她睡的稍微沉一点,大约也只当外面秋风瑟瑟,吹动草叶的响动,也许都醒不过来。 她摸黑去摸小腿上绑着的匕首,那是唐尧在她十二岁时候送她的生辰礼物,这些年从不离身。 中秋才过,原本应该是皓月当空,却因天色混沌而遮盖了清霜银辉,风过树梢,帐篷外面黑影幢幢,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远处巡夜的几名趟子手缩着脖子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靠着取暖,偶尔目光在营地里扫一圈,坐着瞎聊。 「这天儿可是越来越冷了,走完这趟镖,哥几个就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说不定等回去还能喝一杯总镖头的喜酒呢。」 另有人小声反驳:「也不一定吧?张青不是拒绝了吗?」 同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总镖头能看上那逃难的丫头,那是她命好。她欢欢喜喜同意了,便是她识趣。若是惹恼了总镖头,嘿嘿……恐怕只能当个通房丫头喽。」 几个人嘻嘻哈哈小声议论着莫总镖头的私事,也不曾注意到营地里的动静。 黑暗的夜里,那人终于停在了唐瑛帐篷门口,甚至还把耳朵贴在篷布上,大约是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到。 第13章 唐瑛放平了呼吸,脱了袜子光着脚悄无声息站在了门口。 外面的人放心掀开帘子,才探头钻进帐篷,还没走两步脚下就被绊了个踉跄,也不知道那丫头都在地上放了些什么。 他朝前一扑,还想着坏了,这一下怕不是要扑醒了那丫头,没想到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人一膝盖顶在了腹部,张嘴欲叫,嘴里便被塞了一团袜子,紧跟着腰间挨了重重一击,他便如一只离岸的鱼般在帐篷里打滚,差点疼到窒息。 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胃里翻江倒海,要命的还是后腰处,疼的半天爬不起来。 但动手的人似乎也不准备给他再爬起来的机会,按着他照头脸往死了揍,直揍的他想要哭爹喊娘,却也只能徒劳的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嘴里塞着臭袜子,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了。 这座帐篷委实太小,铺了被褥也就只剩下落脚的地方了,却也不妨碍唐瑛尽性打人,连那狭小的帐篷似乎也在轻晃着,从外面看那暧昧的声音及动静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十步开外的草丛里趴着两个人,被小帐篷里的动静惊的目瞪口呆。 「这这……」 「总镖头让他去吓唬吓唬张姑娘的意思,等张姑娘尖叫起来,总镖头就过去英雄救美,他怎么……」自己先快活上了? 「可是张姑娘没叫啊……咱们到底要不要请总镖头过来?」 「要不先别请?请过来咋收场啊?」 「耿明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连总镖头的人都敢抢!」 两人感叹一番,趴在草丛里继续观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快有半个时辰了,帐篷总算被人从里面掀开了,紧跟着便有个东西被人扔了出来,那人落到地上便忍不住痛叫出声。 两人听这声气儿怎么有点不太对劲,也顾不得藏着掖着了,赶忙跑了过去凑近了细瞧,眼前这人是谁啊? 肿成了猪头的一张脸,早被打的面目全非,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直哼哼,从身形看是个男人,可是从脸上看找不到耿明的半点影子。 「耿……耿镖头?」放风的其中一人颤声问。 那人哼哼两声,都差点哭出来:「救命啊!我要找总镖头作主……」 放风的两人面面相觑,还觉得不可置信:「耿镖头,你总不会是被张姑娘打的吧?」那小姑娘瞧着柳枝儿似的纤弱,面色苍白一脸病容,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不高,谁信能将牛高马大的耿镖头打成这副模样? 同伴不信:「怎么可能?就张姑娘那小身板儿,还能把耿镖头打成这样?她帐篷里是不是藏着野男人?」 到底是谁黑天半夜摸进了张姑娘的帐篷? 一身是伤的耿明竟然觉得这俩人说的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那力道就像个壮年汉子。」心里已经挨个把此行的同伴们怀疑了一遍,暗想是否平日得罪了哪个,竟然被他暗中抢了先不说,还挨了黑拳。 「我要去见总镖头。」 那两人不敢再拖延,搀扶着耿明就往莫总镖头的帐篷里去了。 莫总镖头原本就和衣而卧,帐篷里很快亮起了灯,转头见到耿明跟见了鬼似的:「……这谁啊?」 耿明前门牙都被打掉了两颗,说话走风漏气,带着哭腔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总镖头,你可得为我做主啊。张姑娘帐篷里肯定藏着个野男人,瞧把我给打的……」 莫总镖头听到此话,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谁敢摸进张姑娘的帐篷?」 「我也不知道。」耿明实话实话:「拳脚功夫不弱,瞧把我给打的。」他试着想要站起来,没想到腰疼的使不上力,只能继续趴在那儿。 莫总镖头表面瞧着和气,但其实内里性格十分霸道,不过镖局里这帮镖师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沿途遇上匪类他都冲在前面,故而令一帮镖师们都十分敬服。 他瞧中的小娘子竟然被别人占了先,这就令人十分生气了。 「你确信,真有人摸进了张姑娘的帐篷?」 「总镖头,你看看我这身伤,能假得了吗?」 莫总镖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顾不得细究这里面的蹊跷,大张旗鼓带了人去唐瑛帐篷门口堵人。 唐瑛盘膝坐在被褥上,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越来越近的火把,很快便到了她的帐篷门口。 外面的夜风一吹,莫总镖头便清醒了几分,心里又开始嘀咕:镖局里也没人这么大胆啊,竟然敢抢他碗里的食。 难道……那人是姜老板身边的人? 商队里可不止是镖局的人,护送的主家姜老爷身边也带着几个好手,只因押送的货物比较贵重,近来路途不太平,故而雇了镖师。 但不管是谁的人,竟然敢先他一步,莫总镖头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张姑娘,你没事儿吧」莫总镖头扬声对着帐篷喊。 很快帐篷被人从里面掀开,张姑娘散着头发披衣掀帘而出,还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解道:「莫总镖头可是有事?」 那帐篷很是狭小,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帘子掀起来,里面便一目了然,凌乱的被褥还堆在旁边,张姑娘显然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除了她一个,竟是再无旁人。 第14章 莫总镖头眼神阴鸷,心里的算盘打的哗哗响——难道是那贼子打完了人就逃脱了? 「我听说张姑娘的帐篷里进了贼人,怕姑娘受到惊吓,所以特意赶来看看。」 「贼人?」唐瑛茫然四顾,一副才被吵醒的模样:「哪里来的贼人?」似乎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连忙四处找人:「我哥哥呢?」 恰在此时,张青赶了过来。 动静闹的太大,张青每夜心悬唐瑛,睡的并不踏实,听说营地里闹贼,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跑了过来,此刻见莫总镖头带人站在唐瑛帐篷前面,连忙冲过去护在她面前:「怎么了怎么了?」 唐瑛往他身后一缩,语声惊惶:「哥哥,莫总镖头说营地里进贼人了,我害怕。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妹妹别怕,有哥哥在这儿呢,还有莫总镖头,没人贼人敢来害你。」 「哥哥你别走!」 莫总镖头见张姑娘拉着张青的袖子不放,低头缩在他身后,一头浓发遮住了半张脸颊,只露出如玉般小巧的下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沉声问道:「张姑娘,你真没见过贼人进你的帐篷?」 「是谁说有贼人进了我的帐篷的?莫总镖头,有人亲眼所见?」 耿明被人搀扶着来看贼子的真面貌,见那张姑娘居然抵死不认,还想混赖过去,那他这顿打不是白挨了,气愤之下脱口而出:「我见到了!那贼人不但进了张姑娘的帐篷,还把我打成了这样,你休得抵赖!」 「又不是我把你打成了这样,有什么可抵赖的?你若不信,尽可拆了这帐篷来找。」话虽如此,她还是高高掀起了帘子,让外面围观的人都亲眼瞧一瞧。 营地里不安生,姜老板手底下的人也被吵醒了,忙忙去回了他。 「进了贼人?」姜老板大吃一惊:「这可不是小事儿,带上我们的人燃起火把搜,可不能让贼人跑了!」 这边官司还未断出眉目,姜老板就带着随从们赶了过来,恰逢唐瑛掀起帘子让耿明搜人,他并不清楚内中情由,皱着眉头跟莫总镖头商量:「营地里既然进了贼人,怎么都围着张姑娘的帐篷?你看那帐篷小的只容一个人卧倒,就算是进去个贼人也藏不下啊。」 唐瑛为证清白,还拉着张青往旁边挪开几步,让大家更能瞧得清帐篷里面是否有人。 小小的帐篷里面,的确再无他人。 莫总镖头心里暗骂耿明蠢,竟然敢说他见过贼人,又不能跟姜老板说明缘由,只能打马虎眼:「也许是耿明看岔了也说不定。」想等大家都散了之后,再暗暗查访。 耿明挨了一顿胖揍,全身都不利落,又被莫总镖头否定,当下就急了,嚷嚷道:「我怎么会看岔?那贼人就是在张姑娘的帐篷里打了我!」 「你黑天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到我帐篷里做什么?」 唐瑛一句话,在场众人面色各异。 「我……我听到姑娘帐篷里有人说话,进来看看!」耿明被打成了猪头,却也有脑子灵光的时候。 姜老板身边的随从却与镖队的人很熟,每晚都有派人值夜,与镖队的轮值人员都会有交接之类的,其中一名耿直的随从很是疑惑:「今晚也不是耿镖头值夜啊,何以会出现在张姑娘的房里?」 张青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肯定是姓耿的想要夜间占小姐的便宜,没想到却被她给收拾了,于是污蔑小姐帐篷里有男人。 他气的握紧了拳头,厉声喝道:「姓耿的,你也太欺负人了吧?」 耿明进帐篷之前的确是存着欺负唐瑛的心思,趁黑占点小便宜之类,没想到却反吃了大亏,指着自己的猪头脸反问:「我……我欺负人?我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欺负人?」谎话多说两遍,连自己也信了,况且若非张姑娘帐篷里藏着野男人,他何至于被打成这样。 「你咋不问问自己妹子帐篷里藏的哪里的野男人?打完人就跑的孬种。」他一口咬定那野男人打完人就跑了,唯独不肯相信这病弱的姑娘能把他打成这副样子。 唐瑛拉着张青的袖子哽咽道:「哥哥,这个人污蔑我的清白,我不活了!你找把刀来,让妹妹抹了脖子算了!」 她从小跳脱,打架坑人是熟手,唯独哭的珠泪盈盈,做出小白花模样,实在挑战她的演技,能做到听起来语声哽咽,已经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张青不负唐瑛的演技,愤愤道:「我们兄妹俩托庇于莫总镖头名下,是听说总镖头仁义豪侠。可是姓耿的口口声声污蔑我妹子的清白,让她起了轻生的念头,我做兄长的也不能不顾妹子的死活。总镖头大义,我们兄妹俩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报,恕我们兄妹俩现在就告辞!」 他执意要带着妹妹离开,难得姜老板起了恻隐之心,连忙道:「营里正闹贼,也不安生,你带着妹子大半夜能去哪?还是留下来吧。」又与莫总镖头商议:「既然营里偷进了贼人,不如先捉贼人,再论别的?」 张青气不过:「恐怕是贼喊捉贼吧?」 一句话让半天搞不清楚状况的姜老板豁然开朗,他们出外行商,最怕遇见山匪流民贼人之流,轻则损失财货,重则丢了身家性命。大半夜被吵闹起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一桩破事儿,他既同情张姑娘的遭遇,也对姓耿的不齿,便说了句公道话:「莫总镖头,耿镖头若是对张姑娘有意,大可等到回去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何必大半夜害人清白,搅闹的大家都不安生。」 第15章 莫总镖头在女色上头虽然无顾忌,可他押镖还是很靠谱的。况且他也不是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的,今日张姑娘若是姜老板家中女眷,自然不敢这么肆无忌惮,恐怕连肖想都不会。 比起女色,他更为注重镖局的口碑。 但谁让张家兄妹太过贫穷卑微呢? 白城战后,最不值钱的就是妇孺孩童,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小娘子在人牙子手里也就是两斗粮食的价格,换了家中嚼裹,可是被人牙子转手卖去繁华些的城池,进了窑子可就是十好几倍的赚头。 那迎来送往的营生可不好干,若真是跟了他,那还是张姑娘的福气呢。 他心里怀着拯救这贫家女的念头,既美人在怀又能博得她的感激,待到她做了自己的女人,在闺房之内讲起两人相遇的这段往事,岂不更添情谊?故而这次莫总镖头做事情还算迂回委婉,还能在姜老板面前维持体面。 他狠踹了耿明一脚:「混帐东西,大半夜乱跑什么?睡懵头了吧?不知道在那边磕破了头,摔成这副德性,还要混赖给张姑娘。你不要脸,难道不想让张姑娘做人了?还不赶紧去向张姑娘赔罪?」 耿明毫无防备之下被踹了个踉跄,回身刚想说:不是总镖头你暗示我钻张姑娘的帐篷吓唬吓唬她的吗?但触及莫总镖头阴鸷的眼神,吓的一句话不敢说,连忙服了软。 「张姑娘对不住,我肯定是睡糊涂了,走错了帐篷。方才也不知道闯进哪个兄弟的帐篷被打了,却混赖成姑娘的帐篷。都是我猪油蒙了心,对姑娘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才说了混帐话,姑娘千万别轻生,都是耿某的错!」 唐瑛拽着张青的胳膊不撒手,语声怯怯:「哥哥你别走,我害怕。」 出了这等事情,她一个小姑娘单独住一个帐篷自然是害怕的。 姜老板瞧瞧膀大腰圆的耿明,再看看那单薄的几乎要隐身在兄长身后的小姑娘,心道:出门在外,就当积德行善了。 他说:「姑娘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能腾出一个大些的帐篷,倒是容得下你们兄妹俩过夜。」 「多谢姜老爷,我这就带着妹子过去。」他将唐瑛护在身边,径自跟着姜老板去了,路过莫总镖头的时候还意有所指:「莫总镖头还是管管姓耿的吧!」 莫总镖头气的鼻子都差点歪了。 耿明冤啊! 他不过是总镖头派去打个前哨充一回恶人的,说不得事成之后还能得总镖头以媒人相待,没想到不但被揍成个猪头三,还在人前大大的没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到所有人都散了,继续回帐篷睡觉,他跟着莫总镖头回去,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总镖头,张姑娘那帐篷里藏着的到底是谁?」 这也是莫总镖头关心的问题,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一边慈善的面孔,另外一边脸颊却是深浓的一片阴影,他沉沉道:「给我盯紧了那丫头,看看她跟哪个野男人钻到一处去了。」忽又懊恼:「她如今跟兄长住在一个帐篷里,那野男人怎会再去?竟是我小瞧了她,原来是个浪蹄子!」暗恨那张姑娘不长眼。 「我一定替总镖头盯紧了那丫头!」耿明小心赔笑,生怕总镖头找他麻烦。 莫总镖头图这丫头姿色,却也不是非要纳她进门不可,既然她都有了野男人,进门之事便只能作罢,他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你盯紧了她,等我尝过之后,也让她侍候你一回,也不枉你为了她挨了一顿打。」 「谢总镖头!」耿明肿如猪头,却喜不自禁,高兴的走了。 姜老板让手底下的三名随从腾了一个帐篷出来,那帐篷就在他的帐篷旁边,中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张青跟着唐瑛进了帐篷,听得外面都没了动静,这才开口:「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唐瑛盘膝坐着在被褥之下,摸出了自己的贴身匕首把玩:「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姓耿的半夜摸了进来。这位莫总镖头可真是菩萨之貌,刀斧之心。等找个大一点的城池,我们找机会离开吧,再待下去撕破脸可难保不见血。」 那匕首乃是唐尧从北夷将领手里俘获而来,刀刃锋利非常,乃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一个不小心就能划破肌肤。 「一切但凭小姐吩咐。」张青要往外走:「小姐早点歇息,我去外面给小姐守夜。」 两人对外虽以兄妹相称,但实则在无人处,张青却仍是恭敬非常,牢记自己的身份。 「张青,你我这一路生死与共,早不是主仆。我这两日在想,如果……如果爹爹活着,我告诉他要认你为义兄,恐怕他也会欣然同意的。」 张青讶异的扭头:「小姐……」 灯影之下,那一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盛着些微暖意,少女露出一点浅浅笑意:「等回头找个安全的地方,咱们有钱置办香案祭品,便行结义之礼吧。」她嫌弃的皱皱眉头:「撮草为香也太随便了。」 同生共死的情份,怎么可以随便应付? 张青局促的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小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大帅于我有活命之恩,养我这么大,我为小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名义上是唐珏的长随,实则也跟着少将军读书识字习武,只是没有军籍而已。 「就这么定了吧。」唐瑛拉过被子倒头就睡:「大哥你把灯熄了,我好困。」 第16章 她倒有唐大帅之风,一言既出驯马难追。 张青伶仃一人,没想到还有此遇,静立片刻,才哽咽道:「好。」 两人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早晚便跟着姜老板的人混在一处,所不同的是唐瑛依旧坐着拉货的板车,但她坐哪辆车,张青便跟着那辆车旁边走,亦步亦趋,极不放心的模样惹的接连跟了好几日的耿明都快失了耐性。 他暗暗咒骂:「真想找个山高林深的地方把这对兄妹给截了,省得这么麻烦。」 没想到一语成谶,不出两日他们便遇上了一伙山匪,而且当时的环境还很符合这位耿镖头对环境的设想,山高木密的荒野路途。所不同的是,他们撞上来的时候,那伙盗匪正围着一队人准备下手,还处于两方互相试探的阶段。 耿明:「……」真是晦气! 当日天清气朗,是个很适宜……打劫的日子,大概。 莫总镖头护送姜老板走了一趟,沿途一路平安,没想到回转途中居然遇上了打劫的,惊诧之下还是迅速布署手下人防备。 此地是个葫芦形状的峡谷,他们甫一进谷便发现了被悍匪包围的队伍,随行的家丁衣着皆是上好的料子,拉着几大车的东西,被盗匪抢掀起来的一角油布便可窥见车上拉着的四角包铜的樟木箱子,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车轮在地上压出浅浅一道车辙。 更别说被家丁围在当间的那辆过份华丽的双驾马车,车厢四壁除了精美的雕刻之外,还嵌金包玉,只差把「我是土豪」四个大字顶在车顶上招摇过市。 不打劫他打劫谁? 更好笑的是,那一队家丁被七八十名盗匪围在当间,居然还不知死活,趾高气昂的喝骂斥责:「知道我家公子是哪位吗?他可是平州首富的独子,准备上京去赶考,说不定就是今年的状元郎,你们也敢拦?!」 盗匪头子阔额隆鼻,目透凶煞之气,骑在马上吊儿郎当行了个极为敷衍的礼,呵呵笑着打招呼:「不知道状元郎驾临,失敬得很呐!」 其余盗匪差点笑破了肚子,内中一名紫脸膛的盗匪笑声最为洪亮:「大哥,咱们寨子里兄弟正好不通文墨,不如就请状元郎上寨子里多住几日,也好让兄弟们沾沾状元郎的墨香气。等他家人来接,再送状元郎回家?」这是不但要打劫还准备绑票了。 说了这么多,那位「未来状元郎」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原因,居然窝在马车里连个声气儿都没有,何况是冒头应一声。 反倒是他的几名随行家丁恼火的厉害:「你们敢?!」 正僵峙间,姜老板的商队撞进了谷中。 盗匪头子打眼一瞧,顿时乐了:「哟嗬,这是知道我们弟兄缺过冬的物资,亲自送上来了?」他打个呼哨,那帮盗匪便分流出一队人马,直奔着姜老板的商队而来。 莫总镖头拱手行礼:「莫某失礼,路过贵宝地竟不知道拜山头的,还望大当家勿怪!」 那盗匪头子目光缓缓扫过车队,瞟见他们镖局的旗子停了一瞬,可是见到那么多的货物,又露出贪婪之相:「先前失礼不要紧,既然一起送上门来,不如也跟着这位状元郎一起进寨子喝杯野茶?」 他旁边的一名黑瘦的盗匪凑近了耳语,流里流气的目光还往唐瑛身上扫过,小声调笑,隐有猥琐之意。 张青不由往唐瑛坐着的板车旁边靠近了几步,握紧了手里的棍子,小声商量:「不如待会打起来,趁乱我护着你走?」就算是为着大帅府的这一点骨血,他也不能多管闲事。 唐瑛伸个懒腰,向他伸出手:「大哥扶我一把。」 张青还当她同意了自己的提议,扶了她下车,却见她慢吞吞往姜老板的马车方向挪动。 「妹子,你这是做什么?」 「总要还了姜老爷的收留之情才好走。」最近几日他们俩跟姜老爷一处,倒省了不少事儿。 唐瑛想要尽量不引人注目,奈何整个商队就他们兄妹俩在移动,反而更容易让那些盗匪注意到。 那黑瘦的盗匪还指着她笑出声来:「大哥不好,小娘子好像要逃。」 盗匪头子呲牙动舌头,弄出一块卡在齿缝里的肉丝,「呸」的一声吐到了地上,当即下令:「全都给爷赶上山去,慢慢点数。男的押起来,女的打扮打扮,爷今晚要做新郎!」 两列车队,合着就唐瑛一个女子。 打劫的盗匪们都哄笑起来,一部分人去捉那位平州首富的独子,另一部分人朝着姜老板的车队而来。 莫总镖头心知若是失了货物,便要砸了镖局的招牌,也顾不得跟这些盗匪套交情了,忙带着各镖头保护姜老爷的人跟货物,与打头的盗匪已经交了手。 反倒是那位平州首富的独子手底下那帮家丁,叫嚣的都凶,却全是怂包软蛋,被盗匪合围起来还没开打,就吓的纷纷抱头缩在一处,老实挨绑。 其中分流出来的几名盗匪直奔着唐瑛而来,其中一人骑在马上半弯着身子就想去捉唐瑛的胳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名盗匪的右手腕就被齐根切了,他惨叫一声,从马上滚了下来。 莫总镖头还分出两名镖头去保护姜老爷的车驾,其中一人正是耿明,他瞧的清楚,那盗匪去捉张姑娘,那姑娘袖中白光一闪,盗匪的右手便没了。 第17章 他眼神都直了,呆呆看着张姑娘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嫌弃的往货车外面盖着的油布上面擦了擦,莫名觉得后脖子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哪有什么野男人! 那天晚上揍他的就是张姑娘本人! 那盗匪的叫声太过惨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众人等连打斗的动静都缓了不少,互相询问身边的伙伴。 「怎么回事?」 「怎么了?」 除了靠近的四五个人瞧见了事情的经过,其余人等只听到一声惨叫,便见那盗匪抱着血淋淋的右手腕在地上打滚,后面跟上来的一名同伙还嘲笑他:「齐二,你这是没拿好刀,连自己手腕都给不小心削下来了?看来这小娘子只有我来捉了。」 那齐二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是以他并未瞧见事情的经过。 唐瑛就俏生生站在那里,自从城破之后,她的气色始终未曾养好,虽然小脸依旧俏生生的白,但总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病容,也不知道是伤了身体底子还是心病难愈的缘故。 第二名盗匪冲了上来,靠近她的时候便要去揽她的腰,旁边的人眼前一花,她已经一个旋转避了开去,并且反手扭住了那名盗匪的胳膊,活活将他的身子从马上拖了下来,偏他双脚还未离蹬,脑袋朝下垂在地上。 唐瑛手起刀落,在马屁股上狠狠扎了一刀,马儿吃痛不住,嘶鸣着拖着那名盗匪朝着谷口跑去,其余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名盗匪的脑袋在谷底乱石上蹦蹦蹦拖过去,有人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后脑勺。 真他娘疼! 姜老爷掀帘子的手顿住了。 莫总镖头握刀的手一顿,就连与之交手的盗匪头子都不可置信的多瞧了两眼,他视人命如草芥,却也觉得这小娘子出手狠辣,不是善茬。 「妈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娘?」 几句话的功夫,又有盗匪冒死冲了上来,这次那人有备而来,也不敢托大去揽唐瑛的腰,直接拿着砍刀冲了过去,迎上她一张白晳的脸蛋,居然有点可惜这小娘子就要被他斩在刀下。 他冲过来的时候,唐瑛就地打滚,如一只猴儿般钻到了马肚子下面,紧跟着连人带马鞍都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摔了个狗啃泥,砍刀却已经落进了唐瑛手里。 莫总镖头神色复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枉他行走江湖多少年,居然有眼不识泰山,差点铸成大错。 盗匪接二连三在唐瑛手里吃了大亏,惹的这帮人凶性大发,也顾不得姜老板的货物了,五六人将唐瑛围在中间,还捎带一个与她离的极近一心护主的张青。 两人都是在白城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面对数名盗匪面色不变,背靠背打了起来,明明是高壮彪悍的盗匪,在这两人手里没走过五个回合,便死伤过半。 那盗匪头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小女娘,弃莫总镖头而去会唐瑛。 「这么扎手的小娘子,老子还从来没见过呢。」他扛着刀一夹马腹跑了过去,居高临下注视着一身粗布衣裙的小姑娘:「喂,小丫头,我若是打败了你,不如你上山给老子做个压寨夫人?」 唐瑛拄着刀昂头看他,明明很是瘦弱,可气势似乎半点不输这盗匪头子。观战的莫总镖头甚至觉得,一路同行而来的那纤弱的小姑娘与眼前锋芒毕露的女子并非同一个人。 「老子要是赢了你呢?」小姑娘语声铿锵,带着女子少有的清朗,反问了回去。 盗匪头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越瞧越觉得合乎心意,无视死伤的手下兄弟,笑道:「输了就让我跟着你走?」 唐瑛摇摇头:「你生的太丑,我怕天天对着你吃不下饭,还是杀了的好。」明明是妙龄少女,可是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偏偏她的神色极为认真,半点也不像是在同这盗匪头子调笑,基于她此前的行为,更让人觉得她说的就是自己心里话,是真的想要杀了这人。 「臭丫头,别给脸不要脸!」盗匪头子暴怒之下,再无怜香惜玉之情,拎刀直劈而下,他臂力惊人,在山寨里坐第三把交椅,下山打劫还从来没遇上过这么扎手的人物。 「停!停停!」关键时刻,唐瑛单方面宣布停手。 那盗匪头子的刀劈到一半,难为他居然也能停下来:「臭丫头,你这是怕了吧?」 「我瞧上了你这匹马,反正你总归是要输给我的,不如就下来比划比划,免得一会伤着了我的马儿。」京城路途遥远,她总要找个代步工具的,寻常良善百姓不能下手,打劫山匪总不违法吧? 不远处那「状元郎」的马车帘子悄悄掀起一角,露出一个清隽如玉的下巴,以及一声轻微的笑声。 那盗匪头子有种被小丫头戏弄的耻辱,目中戾气陡盛,这次可再没了调笑的意思,誓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点颜色瞧瞧。 张青察觉到了这盗匪头子的意图,要挡在唐瑛面前,被她拉开了:「大哥别担心。」霎那间她气势全变,纤细的腰背挺的笔直,扛着一把从盗匪手里夺来的刀就敢迎难而上,居然毫无怯意。 然而她分明一脸病容,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与那魁梧的盗匪头子从体形上来比就让人生出不忍之心,生怕下一刻就被那盗匪头子给拦腰一刀砍成两段,亦或一劈为二。 第18章 姜老板放下一半帘子,不忍再看。 莫总镖头及其手底下镖师都心有不忍,只觉得她好好一个小姑娘,纵然有点三角猫的本事,可是面对如此凶悍的对手,也有些可惜了。 不过是眨眼之事,众人心思流转之际,场中两人手底下已经走了十招有余,臆测之中的少女死于刀下的惨烈事件并未发生,明明是体形极不相衬的两个人,偏打出了龙争虎斗的架势。 盗匪头子好几次都觉得能将少女斩于刀下,可是她就如一尾滑溜的小鱼,在他的刀刃下游走,却次次在紧要关头躲开。不但如此,她的刀锋仿佛长着眼睛,不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削过去,就是沿着他的小腿肚子砍下来,攻击的方向十分老辣刁钻,外人看来打的旗鼓相当,实则他应对的很是吃力。 他空有一身力气,可是对方打定了主意不与他硬碰硬,徒呼奈何。 二十招才过,耳边只听得那少女似乎不再耐烦与他打下去,轻笑一声提醒他:「小心我要削掉你的脑袋!」 盗匪头子下意识挥刀去护脑袋,她的刀锋却已经从他的下盘扫过。 场中诸人只听得扑通一声,那魁梧的盗匪头子已经扑倒在地,右边小腿齐齐从脚踝处被砍断了,少女提着带血的长刀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刀刃就搁在他脖子上,稍一用力便是血溅三尺。 那少女眉目冷淡,环顾诸多盗匪:「你们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内中一名机灵的见此扭头就跑,边跑边喊:「我回山寨去报信,诸位兄弟们搭救当家的。」撒腿一溜烟跑了。 有他做出表率,其余众多盗匪有一半选择了逃跑,另外十几名大约是这位盗匪头子的死忠心腹,还想负隅顽抗,试图救出这位盗匪头子,被莫总镖头带着人给干翻了,其中有四人还是张青的功劳。 他平时瞧着是个朴实憨厚的青年,真要打起来也是秉承了唐家人的风格,很是不要命,不然也不会在城破之后能拼一己之力护唐瑛周全。 莫总镖头先时还当这两兄妹贫弱可欺,没想到人家只是深藏不露,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又羞又惭,也暗暗心惊,亏得没有图穷匕现,把事情做绝到最后一步,不然以他带着的这帮人,可招架不住这兄妹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场中盗匪都被绑成了一串,跟草绳上拴着的蚂蚱似的,既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只能挨挨挤挤坐在一处。受伤的跟死了的另外绑起来,那盗匪头子也不例外,疼的几欲昏过去,偏偏意识清醒,狠狠瞪着唐瑛,大有生啖其肉的架势。 「小贱人,算老子看走了眼,可敢报上名号?」 张青一棍子打偏了他的肩膀,喝骂道:「手下败将,你也配知道我家小姐的名号?」 莫总镖头:「……」 姜老板:「……」谁家能养出这种杀伤力巨大的小姐? 莫总镖头手底下众镖师皆是一脸敬佩的看向莫总镖头——还是您老慧眼如炬! 唐瑛扔了带血的长刀,打完一架又恢复到了那种体乏气虚的模样,连声气儿也透着久病之后的软弱,语声轻缓说:「大哥,手下败将也不可折辱。」话虽如此,她却蹲下去扯那盗匪头子的衣服。 众人:「……」说好的不可折辱呢? 张青却丝毫未觉得自家义妹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路之上被莫总镖头手底下的那些趟子手跟镖头明里暗里的挤兑敲打,他早觉得憋屈,今日一战让这些人擦亮了狗眼,心里极是爽快,趋前一点弯腰问:「小姐,你在找什么?」 唐瑛此刻已经扯开了那盗匪头子的腰带,两下扒开了他的衣襟,连那汉子都被她此举惊住了,呆呆傻傻看着她,竟是连疼也忘了。 「找这个。」她埋头一顿扒拉,居然从这盗匪头子怀里扒拉出了一个油腻腻鼓鼓囊囊的荷包,在怀里装的久了,居然还爬着两只虱子,可把唐瑛恶心坏了,连忙嫌弃的扔给了张青:「脏死了,把里面的银钱倒出来,换个东西装,荷包还他。」她直起身,皱眉往后退了两步:「做盗匪跟猪似的,就不能讲讲卫生,稍微洗干净一点吗?你们寨子里缺水吗?」 盗匪头子:「……」妈的剪径的遇上了剪径的! 一帮人眼神呆滞看着她指挥张青把其余几名盗匪挨个搜了个遍,搜出一堆形色各异的荷包,光明正大打劫了这些人怀里的银子,全部归拢到一处也很可观,由此可见这个山寨生意兴隆,无本买卖做的十分顺手。 唐瑛指挥着张青打劫完了,还语重心长的告诫这些匪贼:「辱人者人恒辱之,时常打劫别人,也要想到自己也可能有这一天。这次算你们运气好,老子最近不想见血,下次再打劫碰上老子,小心你们项上脑袋。」 众匪瑟缩。 好凶的丫头! 她她……想干嘛? 唐瑛手里寒光四射的匕首在众匪面上拍过去,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爹娘给了你们康健的体魄,不去从军戍守边塞,为国效力,却做这剪径的营生,上对不起祖宗爹娘,下对不起地方百姓,你们活着不是浪费粮食嘛?」 白城两万青壮好儿郎,城破之时以身御敌,捐躯报国,何等英勇可敬,可歌可泣! 她思绪翻飞,想到白城心中痛楚难当,也失了说教的兴趣,意兴阑珊起身:「罢了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第19章 众匪:「……」 明明这么凶的丫头,怎么瞧着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最后,这主仆二人分别向姜老板与莫总镖头道别,感谢二人一路照顾。 莫总镖头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唯有庆幸没有与这主仆二人撕破脸,当下僵着一张老脸道别。 姜老板也没料到不过是偶一为之的善意,却替自己挡了一劫,如果不是这主仆二人,恐怕今日失财不说,连带着性命也难保。 他倒是一再挽留二人,可惜唐瑛去意已决,挥手作别,他也只能与二人道别,眼睁睁看着他二人骑上两匹盗匪留下的马匹,扬长而去。 山下一片狼藉,况且已经有盗匪回山寨求救,此地不宜久留,莫总镖头赶忙组织商队重新启程,有受伤的趟子手坐上板车,大家各归各位,立刻出发。 很快山谷里就留下了一串被捆起来的盗匪,还有那位「平州状元郎」的车队。 其中一名家丁凑近了马车满腹懊恼的请示:「指挥使,现在怎么办?」 马车里的「状元郎」此刻却彻底掀起了车帘,露出一张肤白如玉,俊美之极的面孔,剑眉斜飞入鬓,眸如星辰,唇边明明带笑,却似冬日积雪,带着股莫名的冷意,气质清贵肃杀,那家丁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头浇了下来,忙低下了头,连声音也压低了,似有为难之意:「指挥使,咱们乔装打扮,张网捕鱼,就想混进这二郎寨,好摸清他们的底细,现在被这少女一搅和,先前的布局可全都作废了!」 那俊美的青年闲闲支着一双大长腿,为着平州首富独子的名头,打扮的十分富贵,金冠玉衣,身上暗纹织金的袍子寸尺寸金,玉带束腰,腰间还挂着一堆物什,极尽奢华。 他抬起浓密的睫毛,深潭似的眸光在谷里缓缓扫过,轻描淡写的说:「既然如此,山匪屠尽,出谷再做打算吧。」 此人正是禁骑司指挥使傅琛,此行乃是为着一桩公案,今上接到密报,此地山寨匪类与官府勾结,故而命傅琛前来查探,没想到证据还没找到,布局却被唐瑛无意之中打乱。 他手底下的这帮家丁都是禁骑司的人,杀人埋尸都是做惯了的,平日刑讯查案,打探消息都是熟手,使唤起来极为顺手,当下捡了场中匪类的大刀上去,那些原本以为能留一条命的匪类顷刻间都毙于刀下。 片刻之后便收拾妥当,一阵风似的去了。 等到二郎寨的大当家得到消息,带着人下山驰援,踏进谷中来寻人,却发现谷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当手底下一帮兄弟都被行商的这些人带去官府领赏去了,倒也不虞性命,遂狠踹了那报信的一脚。 「没眼色的东西,下次都长点心!」 九月中,唐瑛与张青终于达到京城。 感谢盗匪的无私贡献,他们此后一路之上再不曾受饥寒之苦,还能随着天气渐冷添置几件御寒的衣物。 当那巍峨庄严的城门出现在视线之中,两人深深吸一口气,交换个复杂的眼神,一夹马腹便往城门口而去。 沿途风景秀丽壮阔,阡陌纵横,有山居农妇呼儿唤女,村庄炊烟袅袅,城池繁华,边关战火与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并无多大关联,边关的惨烈与市井的安宁详和大为不同,仿佛是被割裂的两个世界,甚至能让二人生出所历者皆虚妄的错觉。 也许是远离了白城,就算偶尔遇上个把劫道的于两人入京途中不过是笑谈,捎带手就给处理了,都不必惊动官府。长途跋涉,也不知是沿途的山水还是市井的安宁抚慰了唐瑛内心的伤痛,如今她面上的病容已经消退,时不时还能跟张青在路上赛个马,输者包办露宿野外的一切事宜,打猎捡柴收拾猎物烤肉张罗晚饭之类。 张青表面瞧着敦厚,很让人怀疑他有几分木讷,实则心细如发,他倒也不会一味让着唐瑛让她次次都赢,免得她一个人坐在荒野之中,那背影都瞧着有几分萧瑟之意,未免让人心生酸楚。 故而两人的赛马差不多是五五开,每次唐瑛输了被他支使的团团转,一时要剥兔子,一时要生火,忙碌起来的女孩儿才透出几分生机勃勃之意,他才觉得过去那个大帅府里神采飞扬的小姑娘又回来了。 两个人入京之中,牵着马才踏进京城街道,但见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沿街商铺绵延,京中风物与沿途城镇大为不同,自有一番堂皇雍容的气象。 唐瑛与张青算是边关的土包子进京,牵着马儿还未找到客栈,半道上就遇上了数个摆摊耍杂技的,还有人群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寻到一处略微偏僻价格适中的客栈,张青一摸腰间荷包,顿时傻眼了。 ——京城小偷身体力行给两个土包子上了进城的第一课,人多之处注意财物。 唐瑛过去泰半时间在营里,就算去市井间玩耍也有俞安陪同付银子,她大小姐都没有带银子出门的习惯,旁人若是靠近她身边一尺,早被俞少爷一脚踹远了。 而张青作为在唐府生活了十年,享受食宿四季衣衫全包的好青年,并无任何不良恶习,出门也习惯了不带钱。两人旅途盘缠交由张青带着,于是……两个人站在京城客栈门口,牵着两匹马儿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 那掌柜的看两人面露尴尬,不住摸着腰间荷包的一副倒霉样子,也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故意调侃:「银子丢了?」 第20章 张青一拍后脑勺:「哎呀,肯定是被方才撞我的小子给摸了去。」他当时只顾着防备迎面走过来的一名年轻女郎,生怕撞着了人家,才没有过多关注撞在他身上的小子。 唐瑛:「……」京师重地,再靠打劫过日子,就不太合适了吧? 她当机立断,向掌柜的卖惨:「老伯,您认我们兄妹俩入京投亲,没想到却被小贼给偷了盘缠,这大冷的天总不能流落街头吧?您瞧我们还骑了两匹马,不如您老先让我们住下,待我们把这两匹马卖了再交房钱?」 见掌柜的沉吟不决,她赶忙又加了把柴:「要不……您老有门路,知道哪里有卖马的,使个伙计带我们去?」 「妹子,马卖了你骑什么呀?」张青待要阻拦,被她横了一眼:「大哥,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养马啊?」幸亏半道上有钱之后,先买了三牲置了香案,把结义的正事给办了。 张青:「……」 估计是兄妹俩的穿着不似落拓之人,况且还有坐骑,张青的五官极容易取信于人,那掌柜果然派了个伙计带着他们兄妹俩去卖马。 哪知道这一卖便卖出了祸事。 京里有个专门的马市,里面主要是各种代步的牲口,有毛驴青骡马匹,价格贵贱不一。唐瑛他们骑的这两匹马也不知道是盗匪打劫了何人所得,也算良驹。引路的伙计好心,半道上就给他们透了个底价,免得他们在京里这些马贩子手里吃亏。 待引的二人到了马市,他便功成身退,留两人牵着马儿叫卖。 问价的倒不少,但半日功夫愿意出银子的倒不多,唐瑛正饿的前胸贴后背,来了两名年轻女郎,身着玄色骑装,上来便开了个极低的价格,竟是只有那伙计给的三分之一。 唐瑛不干,那两名女郎竟然蛮不讲理,其中一名鹅蛋脸的女子娇叱一声:「让你卖你就卖,啰嗦什么?」 另一名高瘦的女郎怂恿同伴:「给她几鞭子,看她卖不卖!」 唐瑛瞠目结舌:「京里的风俗就是强买强卖吗?真让我们乡下人开眼了!」这跟强盗何异。 「妹子,不如咱们走吧。」张青见两女不是善茬,已经戒备起来,暗暗往唐瑛身边靠过来。 那鹅蛋脸的女子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甩了一鞭子过来,唐瑛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若是自己躲过去势必要打伤了马儿,到时候说不定还得降价。她正待抓住对方的鞭子,张青已经挡在了她面前,结结实实替她挨了一鞭子。 唐瑛大怒:「你怎么随便打人呢?」 那女郎冷笑一声:「打的就是你!」话音才落,便结结实实挨了唐瑛一下。 「你竟然敢打人?」两女郎大约平日横行惯了,还真没想到唐瑛敢还手。 唐瑛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当下笑道:「难道你打人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挨打?老子难道是你家奴仆不成,由得你打骂?」她马也不卖了,挽起袖子就要打架。 张青要帮忙,被她给拦住了:「大哥你不好跟女人动手,且待我来。」 白城小霸王也不是白混的,况且又是战场上实打实历练过的,一盏茶的功夫,那俩女郎就被她给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灰溜溜走了。 那两女郎临走时叫嚣:「你等着!」 彼时唐瑛并没有把这句话当一回事,这句话的潜台词就跟后世的某羊羊动画片里固定的结束语一样——我灰太郎还会回来的。 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不过是找回面子的一句话而已。 也不知道是开局打了一架旗开得胜的缘故,还是运气真的来了,打完架之后半刻钟他们的两匹马便卖了个好价钱,食宿这才有了着落。 没想到过了两日,先时打架输了的那两名女子居然呼朋引伴,带了六七个小姐妹过来找场子,把唐瑛堵在客栈外面的巷子里要动手。 彼时张青去外面打听消息未回,那鹅蛋脸的女郎指着唐瑛的鼻子骂道:「小贱人,上次是我们没准备,着了你的道儿,这次你等着,看我们不扒了你的贱皮子!」 「小贱人说谁呢?」唐瑛见巷子两头都被堵住了,于是也不着急走人,索性倚墙而立,打起了嘴仗。 「说你呢!」鹅蛋脸的女郎尚未察觉有异,她同伴里有脑子转的快的已经掩口偷笑,待她明白过来,顿时一张嫩白的脸儿涨的通红,头顶直要冒起三丈的火,挥着鞭子就冲了上来。 …… 半个时辰之后,唐瑛昂首走出了巷子,身后歪七扭八躺了一地的美娇娘,只是形容都比较狼狈。 那鹅蛋脸的女郎恨的捶地:「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贱人?竟然敢跟禁骑司的人动手?」 她的同伴捂肚子坐了起来:「阿荣,你告诉过她咱们是禁骑司的人了?」 阿荣没好气的说:「她眼睛难道瞎了,上次打架,光看我跟丽姐姐的穿着也知道是禁骑司的人啊。」 那名叫丽姐的正是第一次与阿荣同行的高瘦女子,她揉着小腿的手不由停了一下:「你们说,她会不会认不出禁骑司的服色啊?我记得……初次相见她还卖马来着,听口音也是外乡人啊。「 阿荣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丽姐姐你想多了,禁骑司大名谁人不知,就算是外乡人也该晓得禁骑司的厉害。小贱人就是装傻!」 第2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什么禁骑司?」唐瑛一脸茫然。 张青近几日四处打探城中消息,便向她普及京中常识:「……禁骑司乃是先帝亲自设立,超然于百官之上,直属帝王统辖,凡属百官隐私犯法者,禁骑司无有不知。但有被禁骑司带走的,不死也得脱层皮,京中人人提起禁骑司无不色变。」 唐瑛:……这不就是类似于朱重八设立的锦衣卫情报机构吗? 「禁骑司共分两部,凤字部由禁骑司指挥使傅琛掌管,凰字部却由当今贵妃的幼女,九公主元姝掌管。凰字部原来是由先帝的正宫皇后掌管,那位皇后听说出身将门,而且先帝即位之后遇上三王叛乱,先皇后还曾跟着先帝平叛,后来荡平叛乱之后,为了给天家留些颜面,女眷便由皇后亲审。先皇后手底下有刑讯打探消息的人才,便将这部分女子并入锦骑司,才有了禁骑司的凤字部与凰字部。」 唐瑛心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大哥你说,要是我混进禁骑司当差,是不是能找到机会,查明那冒牌货?」 张青近来与她相处日久,比之以往更为了解自家这位义妹,一句话便戳破了她的用心:「你是不是查假小姐的同时,还想弄清楚自去年秋天开始,京中为何以换防的名义调离北境的唐家军将领,军饷粮草兵械被无故拖延克扣,白城被困之后援军迟迟不至?」 身为唐家少将军唐珏身边的长随,张青知道的内情也不少。 「你猜出来了?」他一句话成功让唐瑛变了脸色:「当时白城战事紧急,无暇他顾,但这几个月我总是忍不住反复去想这件事情,若非北境许多将领被调离,后续粮草军械跟不上供应,爹爹跟哥哥他们也不会……」她语声哽咽,却又强自抑制伤悲之情,正色道:「我是女儿之身,想要入朝为官难如登天。可是想要知道这些东西,就非得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她反问道:「大哥你说,以我的姿色难道还能入宫伴驾不成?」 张青都被她逗乐了:「算了吧,你要是走宠妃的路子,我怕你哪天心气儿不顺,闯下大祸。」她固然不懂后宫的生存之法,更不屑于跟一群女人争宠,就怕别人上来踩她,反而被她给揍了。 ——唐府的小姐最烦跟人对嘴对舌的吵架,暗地里使绊子挖坑那都属于亲密行为,譬如俞安就是这方面的最大受害者,被她从小到大欺负了无数回,但事实上唐小姐最喜欢做的是用武力辗压,揍他个六亲不认。 唐珏极疼爱妹妹,他在唐府长大,也算是亲眼见证了唐小姐从一个粉嫩的小团子到白城小霸王的成长之路,这其中还有他们主仆的贡献,三不五时半点不放水的陪练,才成就了唐瑛如今极高的武力值。 「大哥言之有理。」唐瑛诚恳的看定了他:「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这两日就打听打听如何进禁骑司吧?」 然后……兄妹俩就傻眼了。 禁骑司打探消息的能力一流,同样报复的手段也是一流。 没过两日唐瑛再次被人堵在客栈门口,在客栈伙计「禁骑司的人来做什么」的惊呼声中,唐瑛呆滞转头:「她们……是禁骑司的人?」不是说禁骑司很厉害吗? 客栈伙计狂点头,畏缩后退,好心提醒这位姑娘:「客人如果没事就赶紧回房吧,要是妨碍了禁骑司的人查案,后果很严重的。」 唐瑛艰难的说:「要是……要是打了禁骑司的人呢?」 客栈伙计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除非不想活了,才会跟禁骑司的人动手吧?」 唐瑛恨不得仰天长啸:……这是什么破运气啊? 她已经在心里考虑适当的搞一搞封建迷信转转运了,这特么最近也太倒霉了! 阿荣手提马鞭示意她:「你,出来。」 唐瑛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原本大堂之内离她很近的人都呼啦啦一下躲远了,恨不得离她八丈远,以表明与她毫无瓜葛。 客栈伙计惊讶的看着她,边后退边向阿荣解释:「大人,她跟我们可没关系,只是路过的客人。」 阿荣骑在马上,这次又换了援手,而且增加了一倍,看都不看伙计一眼,指名道姓让她出来:「张姑娘,你是自己出来呢还是我让人进去拖你出来?」 唐瑛暗道一声晦气,没想到禁骑司名声在外,居然如此跋扈嚣张,不过回想朱重八时代的锦衣卫作风,也不难理解。 唐尧爱兵如子,军纪严明,手底下将士们从来不欺侮百姓,唐瑛从小耳濡目染,未免对禁骑司的行径有些不齿。 「不知道姑娘找我何事?」她负手从客栈大堂里走出来,站在阿荣马前五步开外,纯然一副无辜的模样。 阿荣接连在她手底下吃了两次大亏,没想到再次找上门来她居然没事人一样,顿时气的七窍生烟,连鞭子也忍不住抖啊抖:「你你……上次跟你动手,是本姑娘没有防备,今日你可有胆子与我一战?」 唐瑛轻笑:「姑娘还是把话说清楚,是与你一战还是与你带来的帮手一战,单挑跟群架可是有区别的。」 阿荣也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要是单挑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她假装没听懂唐瑛的话,混赖道:「既然你有胆子跟我一战,那咱们就找个地方吧。」上次巷战她吃了大亏,回去总结经验,巷子狭窄地形有利于敌方也是落败的一个原因。 唐瑛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欣然应战。 第22章 阿荣这次把打架的地点选在了城内的四贤巷子尽头,那里原是先帝朝谋反的三王之一的成王府邸。成王伏法之后被先帝下令荡平府邸,于是皇家禁卫军充分显示了他们的拆卸能力,用三日功夫将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给拆的连一块地砖都不见了,还把王府后院的大小池塘水泽给填平,放眼望去倒好像此地从未有过一座王府。 场地开阔,人员齐备,阿荣一声令下,带来的十几名少女将唐瑛围在当间,摆好了架势开打。 四贤巷子原与成王府邸相邻的乃是威北侯府。 初代威北侯跟着太祖打天下得了侯爵之位,可惜后代子孙躺在祖上的福荫之下享乐,不思进取,再无建树。但先帝之时,当时的威北侯在后院建了一座揽月楼赏秋,当时轰动京城,成为一时之盛景。 待得三王作乱之时,揽月楼被先帝暗中征用,充做了望楼,观察过成王府中动静,立下大功,还得了御笔亲书,侯府众人更是以此为荣。 今日威北侯在揽月楼请客,请的正是禁骑司指挥使傅琛,他从小的玩伴。 上首的新任威北侯沈谦,于半个月前在府里大宴宾客,庆贺自己接任侯爵之位,可惜傅琛离京查案,无缘前来,故而傅琛才回京在御前奏对完毕,就被他从宫门口给拖了过来,连圣上赏赐都被一并拖了过来。 傅琛此次出门办案,成功破获一起官匪勾结大案,荡平二郎寨匪类,剿灭匪类数百人,押送地方贪官入京受审,得圣上嘉奖骏马一匹,赏金若干。 提起这匹马,沈谦揽着怀里的美人儿垂涎三尺:「……我可听说了,陛下把御敌马监里的那匹谁也不能降服的野马赐给你了,不如你留给兄弟我赏玩几日」 他口里的那匹野马乃是五年前西北回纥向皇帝陛下进献的贡品,听说这是天山马王,天生天养,是回纥部落花费三年时间在野马群里捕获的。捕获之后不能驯服,便当做贡品送进京中,献给了南齐的皇帝陛下。 御马监里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能降服马王的,还得把它当祖宗一般供着。这五年间没少踢伤欲驯服它的小太监,久而久之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皇帝陛下趁此机会便将它赏给了爱马的傅琛。 让威风侯爷驯马有些勉为其难,但沈谦此人爱好风雅,爱琴棋书画更爱美人,他想要留那匹马在侯府赏玩可就是真的赏玩,画几幅骏马图而已。 但傅琛也喜欢那匹马王神骏,如今纳入囊中便是一刻也不想多等,只想带回去驯服,但发小死皮赖脸拖了他过来饮酒,还不断使眼色让美人儿往他怀里蹭,引的他恨不得把沈谦揍一顿。 「你还是打消这个主意吧。」傅琛转动着手中色如琥珀的美酒,睨了旁边美人一眼,那美人儿只觉得傅指挥使的眼神冷的好比一盆凉水兜头淋下,加之身上只穿单薄的纱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不敢使媚态往傅琛身上蹭。 沈谦见此情景,遣了美人下去,还不忘抱怨他:「小时候觉得你性子还好,怎么越大越冷淡,你瞧瞧你这个样子,怜香惜玉都不会。说实话,就算是让美人儿给你暖被窝,美人儿说不定也要冻死在你怀里。还是别糟蹋我的美人儿了。」 傅琛一仰脖饮尽杯中酒,长身而起故意向他唱了个喏:「多谢侯爷厚爱,如果没别的事情,傅某这就告退。」 他如今手握权柄,乃是天子心腹近臣,敢大大咧咧受他这一礼的人还真不多,沈谦气恼的瞪着他,半点没有要起身还礼的意思:「走吧走吧你,等我一会收拾行李,回头就住你府上去。」 搭个棚子住在傅琛马厩旁边与马王近距离接触这种事情,沈侯爷还真做得出来。 他这个人随性的很,又无意仕途,高兴起来什么荒唐事情都做,偏又踩着线不至于碰触皇家律法,在允许范围内过的最为舒展自如。 傅琛对于发小的脾气秉性不可谓不了解,他无奈道:「随你。」转身要走,目光随意从楼上窗口往下一瞟,顿时定住了,神情之中还有几分惊愕。 「那是……」 原成王府邸的空地上,此刻一帮小女娘们正在打架。 简而言之,是十几名禁骑司的下属围着一名女子意图群殴,只不过被围在当间的女子身手极为利落狠辣,自保绰绰有余,故而打的难分难解。 沈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乐了:「嘿哟,一群胭脂虎打起来了。」当间那名女子瞧着还真有些味道。 二人视力都极佳,又是居高临下,将下面打架的场面尽收眼底。 傅琛轻笑:「怎么又是她?」如果他瞧的没错的话,被禁骑司众女围在中间的正是二郎寨谷口打劫劫匪的那名张姑娘。 沈谦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你说的是哪一个啊?」能让傅琛这块冰疙瘩关注的女子,他可要好好打量一番。 唐瑛的拳脚功夫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子,阿荣带来的人与她水平当间,都是九公主的贴身侍从,自九公主软磨硬缠,再由其母皇贵妃跟陛下不断的吹枕边风,恰禁骑司凰字部大长公主抱病卧床之后,半年前皇帝陛下终于同意由九公主接任凰字部。 先皇后神勇过人,但现皇后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贞静端庄,并无接手禁骑司的想法,故而由当今陛下的姐姐大长公主元瑶掌管凰字部多年。 九公主甫入禁骑司,她身边的人也跟着鸡犬升天,招摇过市,很是跋扈。 第23章 她身边这帮侍女倒是在皇贵妃娘娘的授意之下,跟着从小摆出一副不爱红妆爱武妆的派头,也请了正经的拳脚师父,大家练的似乎也颇有章法,只不过成效嘛……经不得唐瑛验证。 唐瑛坐在阿荣背上,她身下还叠趴着三名女子,不住哼哼。 阿荣败在唐瑛手下,居然还有勇气叫嚣:「你竟然敢打禁骑司的人?!」 唐瑛差点笑破肚皮,面上却做愁苦状:「打都打了,不然怎么办呢?」 「你赶紧起来,向我赔礼道歉,不然我要你好看!」 「我已经够好看的了,不需要更好看。」唐瑛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揉了一把:「而且向手下败将赔礼道歉,我还没听说过。」 阿荣都快要被她给气哭了:「你个小贱人!」 「张口闭口就是污言秽语,你嘴巴这么脏,做什么人啊。」唐瑛随手从地上扯了把野草塞进阿荣嘴里:「我觉得你做牲口就挺好。」 阿荣「呸呸」几声吐出了嘴里的草,被她给气哭了,想要再骂,可是惧于唐瑛的张狂,也领教了眼前女子不惧权势的样子,生怕再被她塞一嘴草,只能流着眼泪狠狠瞪她。 「乖,再瞪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等回去练好了本事再来找我算账啊。」唐瑛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一场群架于她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而已,对这种程度的报复只觉得好笑,不过是嚣张跋扈的女孩子咽不下一口气而已,在生死面前都是儿戏。 她起身往前走,身后传来阿荣带着哭腔不甘不愿的声音:「喂,你叫什么?」 「张瑛。」她脚下未停。 威北侯门口,傅琛的赏赐——那匹浑身油亮几乎发光的野马王被装在马车巨大的笼子里,怕它路上发疯,笼子外面用黑油布遮了起来。由专人牵出了侯府。 野马王桀骜不驯,连笼头也不肯戴,为了装进笼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御马监的一名小太监差点被差断肋骨。 沈谦站在笼子前面,心里痒痒的厉害。 「我就看一眼啊。」他掀起黑布的一角,对上一只野性难驯的马眼,被野马王的神骏所摄,哗啦扯下了黑油布,于是野马王整个都露在了他面前。 沈谦顿时痴气发作,扒着笼子恨不得钻进去:「阿阿琛,你居然忍心把它关在笼子里吗?你看这么神骏的马儿,你看看它的眼神毛发,看看它身上的骨骼肌肉,再看看它的神气,就应该自由在天地间驰骋啊。老天!它长的真漂亮,要是能画下来说不定就是一幅传世名作!」 威北侯为人最是怜香惜玉,自诩心肠软善,不但见不得美人受苦,连野马王也舍不得受苦,他伸手隔着铁栏杆想要去摸摸马鬃,那野马王似乎能懂他的意图,居然把脖子往前挪了挪,任由他摸上马鬃,并且为那顺滑的手感而赞叹不已。 傅琛站在旁边,颇为头疼:「喂,你到底有完没完啊?不就是一匹无人能够驯服的野马吗?」 威北侯一颗心全都倒向了野马王:「你懂什么!铁石心肠的家伙!你看看它的眼神,多温润无辜,你们这帮人也太狠心了,天地间自由的一匹神物,偏被你们捕获,关进笼子里,太没人性了!」 傅琛无语望天——这个人痴气发作起来,连池塘里一条游鱼也要心疼半天的。 沈谦趁着傅琛不注意,拧开锁头拉开铁门,向野马王伸出了友谊之手。 牵着马车的下人回头看到,忙出声提醒:「侯爷小心!」却已经晚了。 野马王一脚踢翻了菩萨心肠的威北侯爷,精神抖擞的冲出了笼子跳下马车,眼见得巷口车来人往,扭头便向着人巷子尽头冲了过去。 「哎哎你回来——」沈谦躺倒在地,也不管野马王听不听得懂,扯着嗓子直喊。 傅琛恨不得再踢他一脚:「你就给我惹事儿吧!」他翻身上马直追了过去。 巷子尽头便是前成王府邸的遗址,他与威北侯在揽月楼观赏了一出打群架,眼见得那张姑娘夺冠,坐在手下败将身上歇歇腿儿,他们才下楼来的。 不过片刻功夫,想来这帮人都还未离开。 唐瑛走出去十步,迎面便撞上了横冲直撞奔过来的野马王。 她身后那十几名女子还躺的横七竖八,互相埋怨对方拳脚疏漏,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这才让大家一起丢脸,都没注意到冲过来的野马王。 唐瑛倒来得及退避三舍,但身后那堆叠在一起的小娘子们可来不及躲。 说时迟那时快,野马王冲过来的同时,唐瑛往旁边退开三步,顺势抓住了它的马鬃,敏捷的翻身窜了上去。 身后远远追过来的傅指挥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竟然暗自替这姑娘捏了把冷汗,总感觉下一刻她就要被野马王给掀翻在地。 野马王感受到了背上的负重,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掀起,几成直立,想要把背上的人掀下地去,可是唐瑛从小跟猴儿似的跟着唐尧在马背上长大,连驯马也不知道玩过多少回,这种程度的威胁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一手抓着马鬃,一手举拳狠狠朝着马脖子捶下去,两腿却好像生了根,紧夹马腹不挪动分毫。 野马王吃痛,嘶叫的更厉害了,也不再往前直冲,癫狂的发起疯来,用尽了办法想要把唐瑛耍下来。 阿荣等人已经看傻了眼,吓的一动也不敢动。 第24章 九公主深受皇帝陛下宠爱,她们也曾跟着九公主去御马监偷瞧过传说中的野马王,知道它野性难驯,不但咬人还踢人,容不得有人近身,更何况是骑在它身上。 唐瑛一边抓着马鬃在马背上耍杂技,一边朝着阿荣等人暴怒大喊:「还不赶紧爬起来跑,等着被踩死吗?!」 这次阿荣顾不得再跟她斗嘴,十几个人连搀带扶,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往旁边躲,就怕下一刻被野马王踢过来受伤。 傅琛骑马赶过来的时候,阿荣等人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到了一边,见到他如遇天神下凡,连声气儿都娇滴滴的:「傅指挥使救命啊——」 「指挥使救命——」 如果不看正在马上惊险的与之博弈的唐瑛,还当是她们遇险。 傅琛骑马到得唐瑛近前,向她伸出了手:「姑娘,抓着我的手。」没想到马上的女子一边毫不容情的狠捶野马王,一边还能分神回他的话。她笑的神采飞扬,双眸灿若星辰,似乎要将人不由自主吸进去:「不必了,我瞧着这畜牲气性倒挺大,且让我玩玩。」 傅琛:「……」 紧跟着冲过来的威北侯远远听到她这句话,心疼的肝都要颤碎了:「你你……你且住手,你那是玩吗?那是要它的命啊!」没看到她一拳一拳照着野马王的脑袋与脖子下手吗? 看这姑娘跟别的小娘子打架还不觉得她心狠,再看她揍马简直是铁石心肠,倒跟傅琛有得一比。 沈谦捂着肚子追过来,还心疼野马王被这野蛮的丫头揍,连连喝止。 唐瑛此刻惊险至极,抓着一撮马鬃半个身子都吊在马脖子上,眼看着要被掀下去,野马王胜利在望,跳的更欢了,没想到她嗖一下又翻身爬了上来,照着野马王的脑袋继续狠揍,这边连眼睛嘴巴也下手…… 所幸这块空地面积极大,跑一匹马绰绰有余。 阿荣等人靠着威北侯家后墙排排站定,亲眼见到唐瑛的真实战力,各个面色发白。 内中一名今天才被召来初次跟唐瑛交手的女子埋怨道:「阿荣你也不提前打听清楚,她这样的咱们再来十个,也未必能够打赢。你这不是让姐妹们来挨打吗?」 阿荣:「……」错误高估队友战力,惭愧! 两个时辰之后,金乌欲坠,到处都是金色的霞光,大汗淋漓的唐瑛躺在野马王的肚子上休息,沈侯爷口里神骏无敌的野马王肿着马头,双目充血,嘴巴也肿着,却温驯的躺倒在地上,任由唐瑛靠着它蹭了又蹭。 傅琛走过去,居高临下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的头发早被汗水湿透,散碎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额头之上,一人一马似乎都疲乏到了极致,放弃了对峙,达到了和解。 「姑娘,要不要在下扶你起来?」豆#豆#网。 远远围过来的阿荣等人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禁骑司出了名的冷面指挥使,即使对上九公主的示好邀约都能保持着他的冷脸毫不动容,何时对女子这么和气过了? 「让我……歇会儿。」唐瑛靠着野马王温暖的肚子,连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 张青每日与唐瑛兵分两路,出门打探消息,凭着他憨厚朴实的外表跟乡下人求知若渴的诚恳眼神获得了许多京城八卦爱好人士的热心普及,弄清楚了城中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乃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元阆,风头力压久病的太子;最惹不起的是禁骑司的人,掌管凤字部的指挥使傅琛铁面无情,是皇帝手中一把锋利的尖刀,指谁谁倒霉;掌管凰字部的九公主元姝是皇贵妃的掌珠,也是陛下最喜欢的女儿,这位姑奶奶只要捧着便一切都好说。 坊间还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是九公主情系傅琛,为着俘获心上人这才进了禁骑司,就为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令京中一众对傅指挥使那张冰雪般面孔心动不已的少女皆心生退意——谁敢与皇家公主争锋? 傅家在京里也算得鼎盛之族,但傅指挥使的亲爹傅宪是个宁折不弯的,年轻时候做幕僚检举过同族堂兄贪渎,被傅家除族,愤而从商,却影响了儿子的仕途。听说那位傅指挥使才学过人,当年本来是能被钦点为状元的,就因为朝廷御史弹劾,殿试的时候被除名。他转头便入了禁骑司,凭着缜密的思维与忠心能干,一路扶摇直上,做到了指挥使的位子。 那位八卦兄讲到高兴处,吐出一口粗茶叶梗子,凑近了张青小声嘀咕:「最近还有人开盘赌傅指挥使跟九公主的婚事,不过成与不成五五开,有人觉得这位傅指挥使一定会同意这桩婚事,也有人觉得他说不定随了他亲爹,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未必愿意娶皇家公主。我押了婚事能成,兄弟你要不要押一把?」 眼看着闲聊八卦有向着聚众赌博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张青摸摸腰间荷包,适时露出个人穷志短的腼腆笑容:「大哥我……我得先回去了。」 「你媳妇看的紧是吧?」八卦兄虽然遗憾未能拉到同盟,但今日讲的也算尽兴,还对适下坊间有些泼妇发表高论:「真是世风日下,现在有些女人气焰比丈夫还要高,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回来,连丈夫的钱袋子都敢管,真是反了天了!」 「妹子!是妹子在家里等着我。」 张青装了一脑袋京中八卦趣闻,回到客栈却被伙计拦在了大堂。 掌柜的一脸幽怨,颇有几分悔不当初:「张姑娘连禁骑司的人都敢得罪,小店庙小,万一惹恼了禁骑司的人,回头把店砸了,你让小老儿去哪里讨生活?」他使个眼色,伙计便从柜台上拿出早就替他们兄妹俩收拾好的包袱递了过去。 第25章 张青大吃一惊:「禁骑司的人找上我妹子了?」 伙计此刻还有几分后怕:「对啊,看穿着应该是凰字部的人,足有十几人,堵在客栈门口带着张姑娘离开了,说是要找个地方一战。」 十好几个人揍一个张姑娘,也不知道她此刻还有没有留得性命。 张青在伙计的指点之下沿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那伙计边擦着柜台边为张姑娘惋惜,年纪轻轻怎么就想不开得罪了禁骑司。 一个时辰之后,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张青才终于摸到了成王府旧址处。 他在京城举目无亲,连街市也正在摸索的程度,找过来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急出一头热汗,远远看到一群女子聚集在一处,而唐瑛在她们十步开外瘫倒在一匹马身上,面前还站着两名年轻男子,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怎么瞅都是唐瑛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你们别太欺负人!」张青左右环顾,发现路边有几块垒起来的青砖,也许是旁边人家修缮房屋所余,二话不说抄起两块青砖直冲了过来,要照着傅琛的脑袋砸下去。 这一刻,他哪里还记得八卦兄的叮嘱,什么禁骑司的人千万不能得罪,不然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这一嗓子炸响,再加上气势汹汹冲过来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倒让阿荣如梦初醒:「不好,张瑛的兄长来了!」 「她兄长很厉害?」 「当哥哥的肯定要比妹妹还能打嘛。」阿荣惊惶失措,率先往傅琛身后躲,连带着众女呼啦啦齐往傅琛身后藏。 沈侯爷此刻与傅琛并排站着,自诩风流的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由暗自嗟叹:这帮小娘子们真是白瞎了水灵灵的大眼睛,连谁更怜香惜玉都看不出来吗? 张青到得近前,砖头都快砸到傅琛鼻梁上了,唐瑛适时阻止:「大哥且慢,一场误会!」 「他们一帮人欺负你一个,你还说误会?」 「真不是。」唐瑛向他伸手:「拉我起来,起来再说。」 张青扔了左手砖头,防备的扫了傅琛一眼,拉起唐瑛将人藏到身后,右手还握着一块青砖不撒手:「你们想干嘛?」 阿荣等人:「……」大哥你想干嘛啊?! 唐瑛缓过力气,忙抓住了张青手里的青砖:「大哥,真不是她们欺负我。」她小声嘀咕:「没准还是我欺负她们呢。」没瞧见她们的模样都有点惨吗? 张青目光扫过众女,再回身打量狼狈的唐瑛,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话:「妹子你别怕,有大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不管是谁!」 「我能随便让人欺负吗?」唐瑛哭笑不得,夺了他的砖头扔在地上,厚着脸皮向傅琛自荐:「傅指挥使,您家还缺马夫吗?会驯马能治马瘟专职遛马还会钉马掌,一手包揽所有事宜的专业马夫,还可兼职跑腿打杂送信打扫庭院。」她将张青往傅琛面前推了一把:「对了,连花匠的活儿都可包揽,身兼数职月银不高,吃的不多干的贼多,您考虑考虑?」 傅琛的嘴角微不可察的向上弯了一点,又很快被他强压下去。他质疑的眼神扫过地上被打的颜值大幅下跌的野马王:「照顾成这样吗?」 唐瑛忙窜了过去,谄媚的摸摸野马王的鬃毛,五指成叉不断梳理马鬃,试图让它看起来更体面一些,脚底下悄悄踢它的前蹄,小声嘀咕:「老兄,快起来啊。」 野马王长嘶一声,还真站了起来,居然还伸过已经被揍的奇丑无比的大脑袋,亲昵的去蹭唐瑛的脑袋。 唐瑛立刻有了底气:「看吧看吧,专业驯马,专治各种不服。傅指挥使,您雇了我们兄妹,真不吃亏!」 她想的明白,得罪了禁骑司凰字部这帮跋扈的女子,她是别想再进禁骑司了,但她可以曲线救国,转投傅琛门下,不但能保她与张青平安,说不定还能开辟出另外一条通天大道呢。 沈谦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小姑娘,不但打架的时候够狠,求职的时候脸皮也厚的出奇,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姑娘,你可别吹牛皮,小心傅指挥使当了真。」 他着迷的凑近要摸野马王,哪知道才靠近就被野马王嫌弃的对着他打出一串响鼻,还不忿的要踢,被唐瑛举着拳头在它眼前威胁的晃了晃:「老实一点!」它才不情不愿往后退了两步,死活不肯给沈侯爷摸。 唐瑛忍不住嘲笑他:「我吹牛皮不打紧,公子您还是小心点吧,畜牲可听不懂人话,踢起人来要命呢。」 沈谦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讨人喜欢的小娘子,当下怂恿傅琛:「雇她去你府上刷马,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本事。」 「指挥使,可万万使不得!」阿荣连忙阻止。 傅琛家中连厨房烧火做饭的都是男人,听说府里从里到外就没个女人,这丫头虽然是去做马夫,难保不会从马厩发展到书房,这不是给公主添堵吗? 「我府里的事情,就不劳公主府的人操心了。」傅琛淡淡说:「走吧。」 唐瑛:「……」这就成了? 张青:「……」 唐家大小姐做别人家马夫兼仆从? 他心里一阵难受,想要阻止唐瑛,可是见她不住朝自己使眼色,还示意他看傅琛身后那一众被她揍过的禁骑司女子,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唐瑛跟在傅琛身后慢慢走,野马王便跟着她身后,脑袋还时不时亲昵的要去蹭她,这货简直有斯德哥尔摩症,被打了反而粘上了唐瑛,连眼热不已的威北侯爷都不肯让摸一把,唯独对唐瑛亲热不已,连张青要跟她并排走,都被它一头撞到了旁边。 第26章 仆从眼睁睁看着野马王跟着唐瑛往前走,他拉着空车跟上来,请示傅琛:「指挥使,车呢?」这车还是宫里御马监借来的,野马王赏给了傅琛,可没听说连车也赏了。 「送回宫里去吧。」 傅琛的家倒不小,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有三进之多,且每进都深朗阔大,可见外间传他颇得圣心不是假的。 不过偌大的宅子仆人倒不多,且看样子与主子关系还挺亲密,他带了新雇的两名马夫外加围观群众沈侯爷回府,府里得到消息的仆从们纷纷聚于前厅,也不知道是来围观新上任的马夫,还是围观傅宅唯一的女子,还聚的挺全乎。 沈侯爷来过多少次傅宅,唯独这次见识到了傅宅隆重的欢迎仪式,还自矜的挥挥手:「本侯常来,你们大可不必齐来迎候嘛。」 傅琛:「他们大概……不是来迎你的。」 张青过来寻人,连包袱都是现成的,就这么跟着唐瑛安营扎寨住进了傅府的……下人房里。 傅琛的宅子还是圣上所赐,刚住进来的时候奴婢里也有妙龄女子,只是发生过两次奴婢自荐枕席,以及自以为得脸的管事妈妈跑来牵红线想要给他送通房之类的事情之后,这府里便只剩了一水儿的光棍,连只母蚊子都看不见。 傅指挥使也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有两种事情让他无法自如阻挡,一种是妙龄女郎萌动的春心,另外一种便是中老年妇女旺盛的保媒欲。 他甚至还特别刻薄的想过,这些面目可憎的老婆子们窥伺他的房中之事,难道是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嫁的不如意,有种补偿心理? 傅指挥使自从入了禁骑司,手底下沾的人命无数,在禁骑司的大牢里也见识过无数人性的龌龊,经见的多了难免养成了职业病,揣测人心总是朝着最不堪的方向滑去。 不管傅指挥使心底里对家中曾经的女仆有过多少偏见及鄙薄的念头,都被他很好的遮挡在他那冰雪铸就的面孔之后,不教旁人瞧出一丝端倪,面上仍旧维护着一贯的冷肃,向管家忠叔介绍了张青兄妹俩。 「这是张家兄妹,府里新雇的马夫,以后跟于三一起照看府里的马厩。」在一众仆人惊讶的眼神里多此一举的描补道:「张姑娘是驯马高手,野马王以后就交由她照料。」 野马王颇具灵性,不过从它的角度也能理解,它原本在天山坐拥一片广袤的草原与后宫佳丽三千,既能随心所欲的驰骋,还被野马群追随左右,与帝王无异。一朝做了阶下囚,囚禁在小小的御马监那四方天空里,连隔壁献媚的母马都透着一股长期圈样的蠢样,马生无趣,脾气就更坏了,逮谁咬谁,逮谁踢谁。 没想到碰上个比它脾气更糟糕的唐瑛,一顿老拳下去让它认清了现实,此刻乖巧站在唐瑛身边,一路跟着唐瑛站在傅家庭院,还恬不知耻的将凑过来的沈侯爷一头撞开,差点跌个跟头,它从鼻孔里喷出一串不愉的声音,亲热的把大脑袋蹭到了唐瑛的肩头。 从进门第二次被拆台的沈侯爷:「……」 傅府众仆:「……」 忠叔颤抖着手指:「它它……它就是御马监里关的那匹野马王?」京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眼前这匹被揍的面目全非、肿着一双马脸丑到让人不忍直视、且跟着张姑娘亦步亦趋的马儿……真的是京里传扬已久生人勿近的野马王? 他喊出了府里众人的心声。 傅琛微微一笑,注视着野马王(张姑娘)的眼神都格外柔和:「今日圣上把它赐给了我,你们用点心思好生照料吧。」 忠叔跟一众家仆都看傻了眼,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升起与阿荣等人相同的念头——张姑娘她会不会从马厩发展到书房? 他们暗中已经替唐瑛规划好了以后的升职之路,连瞧着她的眼神都热切不少,还跟张青去抢包袱:「张兄弟,包袱我来帮人背。」 张青稀里糊涂被抢了包袱,还稀里糊涂被忠叔亲自带领送到了府里一处仆人住的小院子,跟马厩厨房都不远,隔壁便是一帮光棍汉们的单身宿舍:「有事儿你隔着墙喊一嗓子,那帮小子们肯定都愿意搭把手。」 唐瑛跟着管马厩的于三带着野马王去了傅府的马厩,在考察了一番野马王的食宿条件之后,新晋马夫毫不留情的把于三给严厉批评了一顿。 「积了这么厚的马粪都不铲出去,而且喂的草也不新鲜,你看看它的样子,肯吃吗?」她从马槽里抓了一束递过去,野马王不屑的扭过头去,食欲不振。 等到晚上放饭的时候,唐瑛总算对傅府的待遇有了清醒的认知。 做饭的厨子大概只有做大锅饭的水平,还停留在加盐煮熟不太咸的程度,故而无论是傅府的人跟马都养成了随遇而安,吃苦耐劳的美好品德,对食宿都不太挑剔。 唐瑛对月仰天长叹:……傅府的人味觉都有问题吗? 同样对傅府伙食不满的还有沈侯爷,无论他来多少次,总不能适应傅府的伙食,等到饭菜摆上桌,他吃了一筷子之后,面对着风卷残云仿佛面对着一桌子珍馐美味的傅琛,欲言有止。 「有话就说。」傅琛眼缝里瞥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憋着事儿。 沈侯爷语重心长的问他:「阿琛啊,你是不是不想娶媳妇?」 「你是不是闲的慌,府里那么多女人也挡不住你多管闲事的心?」傅琛放下筷子,顿时食欲全消。 第27章 别人都是父母长辈来逼婚,他倒了八辈子霉,还能碰上发小来逼婚。 沈侯爷用筷子扒拉着盘子里的一块肥白的肉片子,叹一口气,好心给发小一个忠告:「阿琛啊,我觉得你府上要是再不招个好厨子进来,就算是媳妇进了门,也要被你家难吃的饭菜给逼的红杏出墙,跟你一别两宽的。」 傅琛额头青筋跳了几下,嘲讽好友的择偶观:「我可不像你那么大胃口,得了牡丹还想要金桂,有了金桂还肖想红梅,恨不得把四季都占了,全移回侯府去。」 「你懂什么?」沈侯爷笑的一脸暧昧:「牡丹的美,金桂的香,两者各有妙处,等你后院里人多起来就懂了。」他伸个懒腰夺下了傅琛的筷子:「别吃了,就知道你府上伙食糟心,我已经使人去外面叫了两桌席面,张姑娘虽然凶悍了点,不过能驯服野马王,到底是难得的奇女子,怎么着也该赏一桌酒席犒劳一番。你舍不得酒席钱,哥哥我替你出了。」他眉毛得意的一挑:「将来记得多送几坛子谢媒酒。」 「胡说什么?」傅探被不着调的沈侯爷给气的额头青筋都要跳起来:「人家姑娘清清白白,你别污蔑她的名声。」 「人还没到手,这就护上了?」沈侯爷由来是个享乐主意,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本性,更对傅探的欲盖弥彰大加嘲弄:「看你蹉跎至今,原来竟然好这一款的,啧。」这审美奇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禁骑司天天对着一帮喊打喊杀的小娘子们,不小心给带跑偏了。 傅琛:「……」对上无理也要搅三分的沈谦,他又不能拿出禁骑司审案的狠辣手段,唯有甘拜下风的份儿。 唐瑛与张青新鲜上岗马夫一职,卯足了劲儿要烧出三把火,先是连夜给野马王打扫出一个格外整洁的居处,黄土垫圈,清水洒地,马圈里也是最新鲜的草料,如果再给她一把吉他,她还真想奏一曲富有乡土气息的民谣给野马王佐餐,好让它更能尽快融入新的环境。 紧跟着督促于三把野马王隔壁邻居们的居住环境也改善一番,且还振振有词:「你那边不清理干净,串味儿了。」 于三自傅琛开府就当差的老油子岂会听一个小姑娘的指派,原本有意推脱,结果小姑娘二话不说,徒手劈开了马厩前闲置的树桩。 那块像磨盘一样大的树桩还是原府邸主人要挖池塘,砍了一棵两百多年的树,结果池塘还未建好,宅子便易了主,截留出来五尺高的一截树桩闲置在马厩旁,有时候于三干活累了当坐墩来使的。 唐瑛一掌劈成了两半不说,紧跟着肉掌翻飞,不多会儿于三脚边就码了整整齐齐一截粗细长短相同的柴禾,她若无其事环顾左右:「于三哥,厨房在哪,我给送过去。」 于三:「……」老子干还不行吗? 他一边暗中埋怨傅琛从哪里捡回来这么可怕的一个丫头,一边老老实实埋头把马厩给清理了,中间小丫头那憨厚朴实的大哥还给搭了把手,趁着她去送柴和的功夫,那老实的青年为难的向他道歉。 「于三哥,我妹子从小家里人惯的,气性有点大,您多担待,有啥事儿您使唤我就中。」 有了这鲜明的对比,于三对唐瑛心生惧意,但对张青的好感却直窜了上来,当晚又被张青强硬拉着一起分享了沈侯爷派人送来的一桌酒席,新同事的关系总算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和谐。 唐瑛住进了傅宅,糟心的不止新同事于三,还有九公主及其身边的人。 当日阿荣回去,因受伤的人数众多,而且有好几个面上带了伤,还有走路有恙,被九公主瞧出端倪。 「你们今天跟人打架了?」 其余几个人缩缩脖子,阿荣自小陪着九公主长大,更知道她的心事,当下添油加醋把唐瑛跟着傅琛进府的事情讲了:「……那个丫头太不要脸了,居然跟着傅指挥使走了。傅指挥使是她能肖想的吗?」 元姝自从第一次见到傅琛,就将这个人刻在了心上,多方打听他的事情,后来听说他府里连个侍候的婆子都没有,清一色的光棍,不知道心里有多欢喜。 今日乍然听闻他居然带了个年轻姑娘回府,纵然那姑娘是个能驯服野马王的高手,也难以忍受。 「她长的勾人吗?」 唐瑛借着送柴的机会,与唐府厨子进行了一场简短的行业交流会,以促进厨子的业务水平为己任。 厨子费文海看名字也带着点文气,小时候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一双胖手也是磨过墨握过笔的,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半道上改行做了屠户,再辗转进了傅家,等傅琛开府之后,便被傅琛亲娘派人送来侍候他。 傅指挥使开了全府的女仆,管家忠叔满府里找厨子,已经改行做车夫的费文海颤悠悠举起了手——没做过猪肉,还没摸过猪肉吗? 唐瑛对费大厨的从业经历表示理解:「……我从小便没了母亲,家里父兄对琐事都不甚上心,吃的也粗糙,后来不得已,我只好自己进厨房操心他们的一日三餐了。」 唐府的厨子还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跛着一条腿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连灶台都没摸过的前锋营的人呢,被四五岁的小豆丁紧急培训上岗。 他后来不但厨艺提高不少,且一手刀功使的出神入化,让切片就切片,让切丝就切丝。全家聚在一起吃火锅,薄如透纸的切片牛羊肉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菜品,豆皮丝都快赶上缝衣针粗细了,是个对自己的职业有着严格要求的人,上阵杀敌是前锋营最勇猛的战士,洗手做羹汤也以侍候好唐府一家老小为己任,极为疼她,为着唐瑛喜欢吃的一道牛肉馅烤饼,能掐着她起床的时候大半夜起来发面。 第28章 唐瑛鼻端好像还能闻到牛肉馅饼出锅的焦香味儿:「怎么进的厨房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在其位谋其职坚持不懈的追求业务水平的提高,以满足全府人员的精神需求……」 「在其位谋其职我懂。」费文海毕竟也是小时候开过蒙的人:「但吃饭怎么就成了精神需求了?」 唐瑛吸吸鼻子,循循善诱:「心情糟糕的时候是吃到一顿可口的饭菜令人精神愉悦,还是吃到一顿糟心的晚饭能抚慰低落的心情?」 费文海:「……」听起来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费大叔,您可别小看这三尺灶台,它可直接关系着指挥使大人的精神状态。大人日理万机,难道还要让他因为一顿不可口的饭菜发火不成?咱们做厨子的总要为主家多考虑几分,譬如大人半夜忙回来吃一碗可口热汤热饭,胃里暖了是不是心里也就暖了?还能放松精神再思考一番国家大事,说不定还能多破几桩悬案大案?」 「灶台可不止三尺。」费文海纠正她的口误:「你不是大人雇的马夫吗?」 唐瑛对此更是侃侃而谈:「费大叔此言差矣,不管厨子还是花匠马夫,小厮长随,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让大人回府之后更舒心。这不是单兵做战,而是协同作战,你可不能单纯的厨子与马夫割裂开来,从而藐视马夫。」她找着水缸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哎哟妈呀,她可许久未曾这么滔滔不绝的忽悠一个人了! 但傅指挥使家里的下人既不能骂又不能打,只能祭出忽悠大法。 费文海愣是被她给忽悠转了,还虚心求教一日三餐的安排之法,唐瑛当即向他推荐小米粥跟牛肉馅饼做早餐,当然再来两个时鲜小菜就更好了。 唐瑛勾不勾人元姝公主及其手下的人都不知道,但次日早餐留居傅府的沈侯爷闻着牛肉馅饼的焦香味儿却被勾住了魂,一口咬下去对傅府厨子的业务水平有了新的认识。 「阿琛,你家换厨子了?」 傅琛皱眉:「没听说过。」他坐的位置太过微妙,故而对府里用人都是严格审查过的,只除了昨日入府的张家兄妹俩。 管家忠叔被从早饭桌上揪了下来,前来唤人的是傅琛身边的熊豫:「忠叔,大人找你。」 傅府的下人们都聚集在厨房外面的空地吃饭,忠叔身份特殊,得以在厨房放东西的方桌上面辟出一角来用饭,还得以亲眼观赏了张姑娘名曰「给大叔打个下手」,实则将费文海指挥的团团转,对方还要时不时问她的意见。 「瑛丫头,这次的火侯怎么样?」 张姑娘及时点评:「漂亮!闻着就香。」她还给出中肯的建议:「不过文叔,我听说西北天山那边有一种做法,回头砌个饼炉,一次性可以出锅几十个馅饼,比灶上煎的要快,味道还要更好。要不咱们下午没事儿试试?」 一顿饭的功夫,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俨然一对忘年之交,连称呼都变了。 忠叔心道:能不香吗?张姑娘比地主家的小姐还能豁,饼馅还是她调的,那么一大块牛肉加香葱被剁碎,费文海可花了不少功夫,都是真材实料,他守着厨房刚出锅的牛肉馅饼连吃了三个,还觉得不过瘾,恋恋不舍再拿一个馅饼,准备边走边吃。 「大人找我何事?」 熊豫闻着厨房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馅饼的香味,往灶台边多瞧了两眼,见少女挽着袖子给费文海打下手,注视到她莹白的一截手腕,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刻,被忠叔拎着耳朵揪了出来,远离了厨房之后他才开骂:「臭小子,你瞧什么呢?」 这小子狼一样的目光直盯着人家大姑娘胳膊瞧,当他老头子眼瞎吗? 熊豫:「……」 忠叔半路上三两口啃了饼子,待见了傅琛,听说他问起厨房人事变动,便笑道:「大人放心,厨房并没有换人,只是今儿的早饭是张姑娘跟老费一起做的,都是张姑娘的主意。」果如唐瑛所说,吃了一顿可口的早饭,连带着他的心情也不错。 傅琛:「她不是……马夫吗?」 对此饭后被召来的费文海有不同的意见:「大人怎可有如此偏见?张姑娘可说了,不管厨子还是花匠马夫,小厮长随,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让大人回府之后过的更舒心。这不是单兵做战,而是协同作战。大人可不能单纯的厨子与马夫割裂开来,从而藐视马夫!」 经过一顿早饭的检验,张姑娘对厨事还真有几把刷子,费文海的一颗心不知不觉就偏向了她,因此复述起她的话更是铿锵有力。 沈侯爷难得在傅府吃得一顿饱饭,又听到张姑娘一番高论,不由对她刮目相看,等费文海退下去之后,他还笑道:「这姑娘还真有意思啊,不但会驯马,还熟厨事。」他还有几分遗憾:「可惜就是太凶悍了,一点也没有女人的温柔。」 傅琛心道:她还会打劫山匪呢。 没想到被沈谦捕捉到了他面上表情,贼忒兮兮的问:「你想起什么了?快说说,笑的这以奇怪。」 傅琛疑惑:「我笑了吗?」 沈谦十分肯定:「笑了。」 傅指挥使:「可能是早饭吃的太饱了吧,你不出去消消食?」 沈侯爷经他提醒,想起自己借住傅府的目的,果然直奔着马厩而去。 傅琛收拾一番,准备出门去禁骑司,熊豫牵马过来,到了大门口小声向他禀报一件事情:「大人,我发现张姑娘有问题。」 第29章 「什么问题?」 「她的胳膊上有好几道伤口,虽然已经掉了疤,但新的肉皮还是浅粉色的,跟边上皮肤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伤痕,而且……不像是摔伤划伤的,倒好像是刀伤。」 傅琛翻身上马:「暗中派人盯着张家兄妹,如果能查到他们的来历就更好了。不过我总有种感觉,张姑娘……好像不是准备隐藏来历的样子。」不然她大可不必厚着脸皮自荐来傅府。 谁人不知禁骑司就是专门干这个的,送上傅府不是自曝其短吗? 费文海得了一两赏银,还准备分一半给唐瑛:「瑛丫头,若是没有你跟我讲道理,又从旁指点,今儿我也不可能得赏,叔分你一半去买胭脂。」 唐瑛坐着吃早饭,姿势优雅但速度很快:「文叔您看我像是需要胭脂水粉的样子吗?」 费文海乐了:「还真是,那你拿着钱去买零嘴果子吃吧。」 「不必。」唐瑛起身把碗筷都摞到灶台上:「文叔您收着买酒喝,我去看看野马王,今天天气不错,带它出去遛个弯。」 费文海把她送出厨房,殷勤叮嘱:「早点回来啊,我晚上备鱼跟肉,到时候咱们商量菜谱。」他还准备重新握笔,规划每日菜色,此举得到了唐瑛的大力称赞,激发了他的职业热情,让他对自己的职业有了全新的认知,准备在厨房广阔的天地大干一场。 唐瑛说是带着野马王遛弯,还真是一点都不搀假。 她自己在前面走着,后面紧跟着野马王,外加闲人沈谦一枚。 沈谦眼馋她与野马王的亲密,好几次想要上手摸一把,都被野马王威胁的抬起蹄子逼退,这家伙似乎很会看人下菜碟,蹭着唐瑛恨不得形影不离,但对沈谦就嫌弃不已,恨不得把鼻孔怼到他嘴边,好让他知难而退。 沈侯爷:讨好一匹马太特么难了! 沈侯爷干不来讨好马儿的活,但对如何讨好姑娘却早已修炼成精。 譬如出门在外,但凡姑娘多瞧两眼的必定爽快掏腰包,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胭脂香粉首饰钗环衣料,他都能给包圆了。 不过今日的这位张姑娘算是个例外。 她昨日来的时候比较狼狈,那身旧衣裳没法见人,忠叔便派人送过去两身府里家丁的男式短打,她也穿的有模有样,半点不见拘谨。寻常女子出门必要敷粉涂朱在她这里统统不必,只露出一张莹白清透的小脸,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身上连半点首饰都不见。意外的干净利索。 沈侯爷一路跟着她,还热心介绍京城的好去处,春日看花冬日赏梅,夫人小姐们一年四季必备的宗教活动,香火旺盛的道观庙宇,出了名的胭脂首饰铺子,哪家的绸缎自南而来……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张姑娘听的心不在焉,对路上的各种铺子视而不见,多瞄了两眼莲子糖的摊位,沈侯爷立马慷慨解囊,差点把摊子上的莲子糖买断货,被张姑娘强力拦住了。 她只拿了一小包,自己往嘴巴里丢一颗,给野马王嘴巴里塞一颗,还摸摸它的大头,问:「傅英俊,好吃吗?」 沈侯爷左右看看:「……谁是傅英俊?不会是它吧?」 张姑娘终于露出个浅浅笑意,反问:「难道它不英俊吗?」 「……英俊。」沈侯爷。 「傅英俊的美貌能不能排进京城前三?」 沈侯爷:「……」 沈谦自命风流多情,英俊无双,但发小傅琛性格冷癖生人勿近,不但得九公主青睐,还引的京城许多名门贵女追捧,没想到他养匹马也大出风头,还被起名傅英俊,真是让人心塞。 「张姑娘不买点首饰吗?」正好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沈侯爷拒绝讨论傅家从主子到马匹的颜值问题,生硬的转了话题。 「谢谢,不必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沈侯爷继讨好傅琛府上的野马王失败之后,连讨好小姑娘也一并失败了。 唐瑛果真带着野马王去城郊溜达了一圈,来回足足走了十几里地,还让傅英俊在野地里放开跑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的跟着她往回走。 傍晚傅琛回府,好友沈谦瘫倒在罗汉榻上向他控诉:「阿琛你知道吗?张姑娘简直不是女人!」 「胡说,难道她是男人不成?」 「男人都没她那么能走。今天我跟着她去遛马,去城外打了个来回,一路走出去又走回来,腿都快断了,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回府之后还精神奕奕跑去厨房砌什么灶……阿琛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胎?」 傅琛对好友的身子骨大加嘲讽:「早说了让你平时别太放纵,府里一堆姬妾,外面还有无数红颜知己,连个小姑娘的身子骨都比不过,你还有脸来告状?」 沈侯爷:「……我怎么可能比不上小姑娘呢?」为了表示他并非体力不支,硬撑着从罗汉榻上爬起来,结果跟着傅琛去马厩,见到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再次败退。 唐瑛回来之后,跟费文海砌了个饼炉,商量完晚饭之后,趁着太阳未落提了两桶水给傅英俊洗澡。 傅琛跟沈谦过来的时候,正撞上她两手各提一桶水,脚步轻捷过来:「大人——」她稳稳放下水桶,挽起袖子露出两截雪也似的晧腕,开始利索的刷马,令沈谦叹为观止。 第30章 沈侯爷小声告状:「你瞧瞧她,像个小姑娘吗?」 唐瑛刷马的手略停一秒。 傅琛注意到了熊豫所说的她胳膊上的伤痕,不着痕迹道:「看姑娘侍弄马儿熟练,难道以前就干过这活儿?不知道姑娘打哪儿来?」 唐瑛手底下干活利索,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好像斟酌过似的说:「不瞒大人说,我家在白城,家父是养马的,我从小就帮家父照顾马匹,故而手熟些而已。」 唐尧的战马也是个烈性子,寻常由大将军亲自照料,涮马喂食,没有战事的时候带出去放风。她是在唐尧的马背上长大,那匹马颇有灵性,对小主子很是亲热,有时候唐瑛也替父亲涮马,或者偷偷带糖豆喂马。 她背对着傅琛,手底下不停,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旁观的傅琛跟沈谦影响。 傅指挥使今日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紧跟着又问:「姑娘怎么想起来京城了?」 刷马的手停了下来,那纤细的背影似乎不胜负荷,好一会儿她才说:「白城之战,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好来京里求活路。」说完了她便继续弯腰舀水涮马,还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很快便将野马王打理干净。 「原来姑娘家里是开马场的啊?」饶是沈谦全无心肝,也从这话里听出了酸楚之意,他最见不得美人伤心,连忙打岔:「姑娘你放心住下来,傅指挥使虽然家底子未见得多厚,但多养两张嘴还是没问题的。」 傅琛可不似沈侯爷这般怜香惜玉,劝慰的话也吝啬之极,若有所思打量那少女,只觉得她这一刻藏着万钧心事,没想到眨眼间她便露出感激的笑容:「那就多谢大人跟侯爷了。」 她利索收拾好了水桶刷子,还拿块布替野马王擦鬃毛:「现在天气冷了,可别冻出毛病。」又腼腆一笑:「一直不见大人给野马王赐名,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傅英俊,不知道大人同不同意?」 她一双眸子好似水洗过的琉璃般晶莹剔透,「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四个字在唇齿间再轻飘飘不过,可是不曾亲历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刻骨之痛,再结合她的身手以及从白城方向而来,傅琛心里大约有些不成形的猜测。 「傅英俊?」 唐瑛抚摸着野马王顺滑的鬃毛,颇有几分痴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二次见到这么神骏的马儿。」 沈谦总觉得傅琛在禁骑司待久了留下个不好的毛病,连跟姑娘随意聊天都透着一股审案的架势,为了打破这种严肃的气氛,他绞尽脑汁想话题。 「对了,姑娘从白城而来,可听说过唐大帅?」 唐瑛瞳孔紧缩,很快便面色如常:「唐大帅的威名,白城上至老妪下至幼儿哪个不知?」 沈谦道:「白城城破之后,唐家父子战亡,听说二皇子前去白城,不但带回了唐家小姐,还带回了唐大帅的马。听说唐大帅那匹马可是绝世名驹,如今还养在二皇子府上,只是二皇子吝啬的很,不让我等去看,说那匹马日夜悲伤,不思饮食,御马监那几个会治马瘟的都快住进二皇子府了,连御医都每日去二皇子府盯着。」 「你是说腾云?」唐瑛激动的问。 「对对对,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 傅琛探究的眼神扫过来:「张姑娘似乎对唐大帅的马很熟悉?」 「我只是吃惊而已。」她又戴上了那副笑意盎然的壳子,似乎还颇有感怀的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家父养马极好,以前我也跟着家父去唐府看过大帅的坐骑。腾云性烈如火,等闲人不让靠近的。」 沈谦终日悠闲度日,对这类八卦最是热衷:「可不是嘛,听说二皇子原本还想着腾云既然认主,那必定会愿意让唐府小姐靠近,没想到腾云六亲不认,连唐府小姐靠近都要踢人。那唐小姐本来身子就弱,去看了腾云一回,回房就又病倒了,延医请药折腾了好些日子。真没想到唐府小姐倒是个病美人。」 傅探适时开口:「不知道白姑娘可认识唐小姐?既然都是从白城来的,白姑娘以前还去过唐府,若是得空不若去二皇子府开解开解这位唐小姐?」 沈谦震惊的扭头去看发小——这家伙何时这等好心了? 怕不是有阴谋?! 他不再随口瞎扯,谨慎闭口。 唐瑛露出个干坏事被抓包的表情:「不瞒大人说,我有幸见过腾云两回,也是跟着父亲给唐府送马过去,还……还打扮成干活的伙计,怎么能见到唐家小姐呢?」 她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候不早了,小人把傅英俊关到圈里去,还要去厨房帮厨,就不陪侯爷跟大人了。」 傅琛颔首:「去吧。」 等到场中只剩两人,沈谦便忍不住教训傅琛:「阿琛,你是不是准备打光棍到底了?明明好好的聊着天,我怎么听你恨不得挖出张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你们禁骑司的人都有毛病,再这样下去我看你也只能跟九公主凑和了。」 人人都道元姝公主得宠,又是皇贵妃所出,能攀上这样的金枝玉叶可是祖上积德,但沈谦却知道傅琛并无意于九公主。 傅琛搪塞起他来毫无愧疚之感:「不是你说张姑娘奇怪嘛,我便替你打听清楚了,免得你哪天说话不靠谱,戳中她的心窝子。」 沈谦:「得,你可别往我身上抹黑,再抹你也白不了。谁人不知傅指挥使出了名的面冷心硬,将来谁碰上你谁倒霉,做你媳妇都是不走运!」 第31章 傅琛负手往前走:「那也比你纵欲过度,连个小姑娘也比不上强吧?你以后还是悠着点,年纪轻轻的还是要注重保养。」 沈谦气的怪叫:「改日张姑娘遛马你跟着去试试,看累不死你?」转尔想起傅琛的体质,悻悻闭嘴。 许多男人天生钟情于速度类运动,比如后世男人对车的钟爱,当世男子对名驹的追捧。 当傅英俊还是御马监野马王的时候,京里不知道多少人伸长了脖子盯着,上至皇子下至朝中高官,为此还有不少人组团去观赏傅英俊,都打赌它最后的归宿。 没想到傅琛成了这万众瞩目的幸运儿,当然这幸运也不是毫无代价,至少他肩上还为此留下了一道伤疤,至今仍未彻底痊愈,还在缓慢的恢复当中。 他的属下镇抚使刘重为此愧疚万分——傅指挥使原本完全不必受伤的,当时事出紧急,两人被得到消息的地方官员重金雇佣的江湖人围追缠斗,指挥使硬生生替他挡了一刀。 外间都传傅指挥使绝情冷血,但他手底下的一干下属怕归怕,每次跟他出任务却格外安心。 傅指挥使从来不拿手底下的人命去填案子,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减少伤亡,冲锋在前,很得人心。 自从野马王归傅指挥使之后,禁骑司一众属下就心里痒痒,对于驯马的进程格外关注。到了傅英骏入傅府的第五天上,众人再也忍耐不住,冒着指挥使驯马失败也想要组团去傅府参观野马王的心愿,推举刘重来打探消息。 刘重以关心指挥使的伤口为名旁敲侧击:「大人的伤口可还好?」 傅琛正埋首卷宗,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无碍。你今天很闲?」 刘重忙赌咒发誓:「不闲,一点也不闲!」顶着傅指挥使堪比数九寒天的冰冷目光,硬着头皮解释:「我是担心大人的伤口,近来大人可有做什么剧烈活动?」 禁骑司都是男人,且这帮男人们常年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不但查案还替皇帝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平日行事越加谨慎,私底下便格外放肆,傅琛没少听他们闲来爆黄腔,且对京中闺秀评头论足,绝少尊敬。 没办法,任是谁见识过不少官家千金前一日如在云端,高贵端庄,转头就因父兄家族被连累而投进教坊司,说不准哪天就能见到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家千金跪在席间侍候他们,就没办法对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尊敬起来。 傅琛:「你很关心我的房中之事?」这年头不但老婆子们闲的慌,连他手底下的人也开始关心他的私事了吗? 刘重露出个尴尬到无以复加的笑容,手握成拳清咳两声,厚着脸皮解释:「大人,属下是怕野马王进了傅府,您心痒带伤驯马,万一崩裂了伤口,所以才多嘴问几句。」 傅指挥使好好一张冰块脸几乎崩裂,提起桌上的铜兽纸镇作势要砸:「闲的你是吧?」 「属下告退!告退!」刘重慌忙后退,冲出公廨几步,又探进来个脑袋,壮胆为众同僚发声:「大人,大家都很想去您府上看野马王,择日不如撞日,您瞧可好?」 傅琛笑骂:「滚去干活!」 只听得门外几声欢呼,一阵杂沓的脚步很快散去,还伴随着「大人真答应了?我们到时候不会被赶出来吧……」之类的议论声,一帮小子们散个干净。 傍晚时分,傅琛才踏出公廨,便见他手底下同知、佥事、镇抚、连同十四名千户满满当当挤在他门口,齐齐露出讨好的笑容,热情问候:「大人,您忙完了?」 傅琛冷眼看过去:「来的挺全?」 旁人若是用这种冷飕飕的语调说出来,谁还会去他府上作客但常年顶着傅指挥使的冷脸存活下来的禁骑司众人意志力十分顽强,愣是假装没看懂他的眼神,愣是反客为主:「大人您请,您请。」 傅琛前脚走过,一帮人后脚急忙跟上,既控制着步子别迈的太大冲到指挥使身边去,还要掌握指挥使的速度,免得被他落下太远,让指挥使怀疑他们做客的诚意。 一行人跟在傅琛身后,到了公署大门外皆翻身上马,跟着指挥使一路到达傅家大门口,刘重下马小跑着凑过去,弯腰请傅指挥使进门:「大人,小心脚下!」比守门的傅家小厮还要热情。 傅琛额头青筋忍不住跳了几下,对他这等狗腿的行为视若不见,踏进家门之后直接引着众人往马厩去。 禁骑司这些头头脑脑们忙起来偶尔也会来指挥使家中商议公事,对指挥使府上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饭食,凭心而论,大家最想替指挥使解决的其实不是个人问题,而是想送他几个厨子,好改善一下指挥使家中的伙食。 ——傅指挥使家中的伙食出了名的难以下咽,每次被留宵夜,众人的吃相都格外斯文,堪比朝中那些酸腐文官。 刘重跟在傅琛身边,很善解人意道:「大人,大家保证见过野马王之后就各回各家,不用劳烦大人府上厨房准备晚饭。」 傅琛毫不客气:「我有说过留饭?」 刘重:「……」 刘重早就不指望能从指挥使大人嘴里听到寻常的客套寒喧之语,他只能自我开解,厚着脸皮边走边问:「不知道大人马驯的如何了?」 眼见马厩在望,傅琛轻描淡写:「野马王?当日带回来的半途中就已经驯服了!」 一众下属闻听此言,震惊敬仰不可置信,纷纷跟过来拍马屁。 第32章 「大人果然英勇无敌,连驯马都有一套,御马监里那帮太监都是样子货,还是陛下睿智,宝马赠英雄,也只有大人才能有这么绝好的骑术,能够驯服野马王……」 「雷骁你小子别说的这么好听,不是你私底下下注,赌大人驯服这匹野马王至少得小半年,现在怎么说的这样好听?」 雷骁:「……」 于三正在马厩忙活,见到这么多人过来,忙扔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听说大人带人来看傅英俊——他至今不能接受这个骚包十足的名字,但既然大人都默认了张姑娘的胡闹,他也只能认了,并且还要装作十分欣赏这个名字的样子。 「张姑娘跟沈侯爷带着傅英俊出城去了,看看天色也该回来了。」 「傅英俊?」 傅琛身后一众人等都很懵:「大人,我们……是来看野马王的。不过府上何时添了人口?」能叫傅英俊的,可不就是他家中之人? 于三忍着笑意向众人解释:「野马王的名字就叫傅英俊。」 这一刻,禁骑司诸人面上表情精彩纷呈,刘重违心表示:「大人这名字……起的极好。」他暗想:难道指挥使大人表面上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上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傲自恋,但不好意思宣之于口,便借着给野马王起名字而表现出来? 京城之中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拍傅指挥使的马屁,包括禁骑司各人也都想哄的上司能高兴起来,但不知道是没摸到脉门还是方法不得当,总是时不常拍到马蹄子上。 刘重被傅琛所救之后,见上司如见天神下凡,对傅琛恨不得顶礼膜拜。 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女儿还不足一个月,救了他等于救了他们一家子的命,对傅大人的冷脸根本不计较,此刻见同僚们都憋笑憋的脸都红了,连忙一本正经的夸赞:「我觉得这个名字起的真好,试问京中还有谁府上的马能比得上傅英俊神骏?」 如雷骁等人之前暗中做庄聚赌者都连忙将功恕罪,憋着笑违心夸赞:「真的,傅英俊神骏无敌!」 「就是就是……」 「大人真会起名字……」 傅指挥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中居然露出一点笑意。 刘重瞧见了,暗道:有门! 再矜持的男人原来也有自恋的一面,也有能被人挠到的痒处啊。 他正准备再接再励多夸几句,忽听得身后有人呵呵笑:「阿琛,你手底下这些人倒是很会说话啊。」 众人回头,才发现威北侯从十步开外负手走了过来,与沈侯并排而走的是一名肤色白皙的少女,她头发高高束起,身上却穿着傅府家丁的褐色短打,目如琉璃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少女的身后,乖顺的跟着一匹神骏非常的黑马,全身的皮毛跟缎子似的泛着油亮的光泽,四蹄矫健,颇有睥睨之态,马鞭辔头鞍鞯一概不用,就那么闲适的跟在少女身后,犹如闲庭散步一般走了过来。 见少女跟沈侯走的太近,还伸出硕大的马头往两人中间一插,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少女笑中浮起碎金般的笑意:「傅英俊,别淘气!」白皙的小手摸上马头,安抚似的摸了两下,也不知道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豆放在它鼻子下面,野马王贪恋的在她头顶嗅嗅,伸出舌头卷起了少女手心的糖豆,嚼的咯嘣作响,身后的尾巴只差像狗一样摇来摇去以示心情愉悦了。 禁骑司一众人等都呆立在当场,还当他们眼前出现了幻觉。 天山的野马王他们不是没在御马监见过,但那马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寻常人等难以靠近,对人又踢又咬,野性难驯。 眼前这匹乖顺通人性的马真的是陛下赏赐给指挥使大人的那一匹? ——别是掉包了吧! 费尽多少人心力的野马王在傅府竟然乖顺如绵羊,惊掉了禁骑司一众人等的下巴。 雷骁第一个冲了过去,向着傅英俊伸出了禄山之爪,不出意外的……被踹飞了。 其余冲到一半的同僚们眼睁睁看着他在地上打了个滚,都谨慎的收住了脚,默默用眼神询问傅琛:指挥使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一脸的懵圈:「……不是驯服了吗?」 傅指挥使面带微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袖着手:「看来你最近是真闲的,连反应能力都弱了不少。」他抬头望天:「有个案子在岭南,比较凶险,就有劳雷镇抚使打起精神跑一趟了。」 雷骁刚准备爬起来,闻听此言又哀号一声原地躺倒,只差撒泼打滚了:「大人,不要啊!」他刚刚成亲半月有余,听说新娘子甚是美貌,也不过就是稍微放纵了一些,停了一个月的训练而已。 其余人等笑的幸灾乐祸,刘重更是忍不住要多踩两脚:「让你这么没礼貌,一句话不说上手就摸。我们傅英俊是这么随便的马吗?」他凑过去讨好的笑:「是吧?」也伸手过去摸,不出意外的也差点被傅英俊踢到。 一群人默默的收回了想要非礼傅英俊的爪子。 刘重哭丧着脸:「大人,这马真的驯服了吗?」 「难道本官会骗你们吗」傅指挥使扬扬下巴:「没见它连缰绳都没有吗?」 唐瑛被这帮人给逗乐了:「名驹都比较有灵性,性子烈的还认主,傅英俊不喜欢人家随便摸,你们看看就好。」 第33章 雷骁即将要与新妇分别,内心伤感不舍之下胆子也大了许多,指着唐瑛:「骗人!那她怎么可以摸傅英俊?」 禁骑司是个等级森严的部门,纪律比之军队还要严苛,毕竟他们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每年都要替皇帝处理许多不便公之于众的事情,还可以随意提审官员,如果嘴巴上没有把门的,可以随便透露司署秘密,那禁骑司岂不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别瞧着他们今日闲来还敢厚着脸皮往傅家凑,可平日却从不敢质疑傅琛的任何话。 雷骁一句话,惊呆了司里众人,都用一种「你要死了」的眼神看着他,在禁骑司众人的意识里,连质疑指挥使大人的念头都不敢有——能做到强力服众,本身也是傅琛在进入禁骑司先后数次展露过他的铁腕震慑的结果。 傅指挥使抖抖袖子,难得宽宏大量一回,决定放过雷骁的冒犯,且还好心解释了一回:「是她驯服了傅英骏啊。」 众人:「……」 「不是大人您驯服的吗?」雷骁颤抖着手指指着几步开外单薄纤瘦的少女:「她她……」长成这副样子,说是能驯服烈马,也得有人信服啊。 傅琛眉毛一抬:「本官几时说过亲自驯马了?这等粗活自有府里的马夫来做。」 「她……是马夫?」 傅指挥使刚开府不久便将府里的女婢连同老妈子全都遣出去了,为此司里不少人都觉得指挥使大人清心寡欲的过了头,也让许多观望傅府的人打消了往傅指挥使床上送美女的念头。 刚刚沈侯爷跟那少女联袂出现,他在外向有风流名声,那少女颇有风姿,除了穿着不太符合沈侯爷一向带女人出门的形象之外,众人都当这是沈侯爷又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新欢,都不觉得有问题。 可是此刻听指挥使大人之意,这少女竟不是沈侯爷的女伴,竟是傅府的马夫? ……还是驯服了野马王的马夫? 虽然傅大人从来不屑于在下属面前撒谎,大不了他板起面孔做沉默状,自有下属被傅指挥使威严冷冽的面孔逼退而不敢再追问,但通常只要经由傅大人亲口承认的事情,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是啊,我是傅府的马夫啊。」唐瑛对新身份还是很有认同感的:「诸位如果没事儿,我先带傅英俊去喝水,它跑了一大圈应该渴了。」 见场中诸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而傅大人又没有反对的意思,唐瑛便摸摸傅英俊伸过来的大脑袋:「我们走吧。」 传说中性烈如火的野马王摇摇尾巴,跟只大狗似的跟着少女穿过众人的围观,往马厩而去,沈侯爷小跑步跟上,谄媚之意十足:「张姑娘,等等我啊。」他最近每日跟着张姑娘去城外遛马,几日功夫收获甚大,不但见识了傅英俊跑起来的神骏无双,而且连精神头也比比往日足了。 路过刘重的时候,他还格外真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大人,本侯亲眼所见张姑娘驯服了烈马,不会有假的。」 刘重:「……」 也不知道外间许多人知道野马王最后竟然被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小姑娘给驯服,心中做何想法?到底是小姑娘太能干还是自己太无能? 那几年,不是没有人跃跃欲试想要替陛下解忧,可自告奋勇的最后都灰头土脸大败而归。 场中禁骑司诸人心中无不作如此之想,互相对视一眼,决定不再留下来丢脸,免得再被傅大人派个格外辛苦艰难的差使,得小半年在外奔波了。 他们向傅琛告辞,为了避开要去前院书房的傅大人,他们准备从傅府后门出去,结果路过傅家厨房的时候却走不动道了。 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像无数小手扯着他们的胃,让他们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好香!好饿! 傅大人前脚进门,后脚厨房就知道了大人回府的消息,一边派人去前厅打探,后厨一边准备开炉。 费文海最近几日红光满面,自信心十足,说起来都是张姑娘的功劳,她不但养马有一手,就连整治厨下事宜也颇有心得,接连指导他数日,今日晚餐还做了烤全羊,羊肉肚里全是好料,放在饼炉里用慢火烘烤,此刻他正垫着厚厚的抹布揭开了饼炉的铁盖子,羊肉油脂再加香料炙烤的香味扑面而来,很快疯狂散开。 刘重吸吸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雷骁:「虽然闻着一股肉香味,可是……大人府上的厨子一向不抵事,做出来的味道……」他还没忘了上次在傅大人书房里吃过的那顿宵夜,牛肉像柴,粗砺难吃,味道还腥,他硬着头皮咽下去,回家之后难受了好几天。 「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刘重提议,脚下却已经向着不远处正揭开饼炉盖子的费文海挪了过去,远远就扬起一张特别灿烂的笑脸:「大叔,你做什么呢?」 费文海不过揭个饼炉盖子的功夫,前后左右就凑过来二十来张垂涎欲滴的面孔,顿时吓的手中的饼炉盖子重重跌到了地上。 「我我……我看看烤的全羊肉熟了没,大人回府要开饭了。」 刘重热情表示:「我替你看。」伸脖子往这奇形怪装的炉膛里瞧了一眼,在幽暗的小火之下,悬挂在炉膛里的羊肉焦香红亮,泛着炙烤之后的油光,香的他恨不得此刻就尝一口。 他抬起头,真挚的问:「府上……几时开饭?」 第34章 其余人紧跟着凑近了饼炉去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马厩里,沈侯爷跟前跟后,一时帮唐瑛提水,一时又想帮唐瑛刷马,还想替傅英骏添马料,殷勤的不得了,比之以往追求任何女子都用心。 别的女人是靠容貌与小意奉承来博得他的青睐,什么琴棋书画不过都是谄媚讨好的小技而已,但张姑娘却完全是靠真本事来令他折服的,她对马身上每一束肌肉都了如指掌,放傅英俊在野外驰骋的时候,便与他讲傅英骏身上每一束肌肉的发力及收拢的形态,并且教他相马的诀窍……总之越跟张姑娘相处便越被她折服。 此刻张姑娘侍候完了傅英俊,神情颇有几分低落:「我这辈子见过的绝世名驹总共只有两匹,一匹就是傅英俊,另外一匹便是腾云。腾云与我也只有几面之缘,许久不见也不知道它可好?」 沈侯爷:「你想见见腾云?」 张姑娘幽幽道:「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的痴念而已,毕竟……毕竟它的主人为国尽忠了,听说腾云不吃不喝,我又会养马,真想见见它啊。」 沈侯爷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不忍让她失落,脑子一热便道:「没事,我带你去见!」 张姑娘双目大亮,犹如在雪地里点燃的火光,驱退了她面上的冷意。不仅如此,她灿烂的笑容也让那张砌珠堆玉的莹白面孔泛起了奇异的耀目光辉。她感激的说:「侯爷,您是个大大的好人!」 沈侯爷时常被那些女娘们食指轻点胸膛,含羞带怯的娇嗔一句:「好人——」也多半是他许了什么好处,或衣裳钗环首饰,或别的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自忖风流,早就练就了应对之策,就连这句「好人」听多了也做寻常。 不过是女人讨巧的一句话而已。 唯独此刻,张姑娘的这句话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诚挚与感激,让他没办法视作等闲,也生不出一丁点绮念,反而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喜悦之情,忘了二皇子府近几月闭门谢客,大包大揽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到腾云!」 威北侯爷吃喝玩乐不靠谱的盛名在外,还从来没有被人委以重任,猛不丁应下一桩事体,从马厩里出来被冷风一吹,脑子就清醒了——二皇子自从出征得胜归来,虽一样上朝,但府里却闭门谢客数月,除了御医跟御马监的小宦官,二三兄弟知交,其余人等一概别想踏进皇子府。 外间有传言,暂住二皇子府的忠烈遗孤唐家小姐身子骨弱,需要静养,二皇子府才闭门谢客的。 沈侯爷前往饭厅的路上,还在想办法,待见到傅琛,顿时有了主意。 傅指挥使回房换件常服的功夫,出来吃晚饭就愣住了。 早已告辞的一众下属排排坐满了两张桌子,见到他踏进饭厅,刘重热情邀请:「大人快来,要开饭了!」熟稔程度如同踏进了自家饭厅,自在又殷勤。 傅琛:「你们……」 刘重沉痛道:「我们走到半道上,想到大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一人独坐用饭,心中着实不忍,商议之后决定留下来陪大人用饭,也免得大人食欲不振。」 逢此时机,沈侯爷恰巧踏进饭厅:「刘大人不必担心,有本侯陪着你家指挥使,你们还是回家陪伴妻儿吧。」 刘重坚决不肯离开,正色道:「妻儿虽然重要,但大人救我一命,如同属下的再生父母,我怎可因妻儿而弃大人而去?」 雷骁附和:「刘兄说的对!」获得了同僚的一致赞同:「我们都跟刘大人一样!」 禁骑司众人几曾有过如此体贴的一面了? 傅指挥使略感诧异,随后淡淡反问:「你们难道不是路过厨房,被厨房的香味勾了魂?」 费文海昨日就前来邀功,说是按着张姑娘的吩咐,厨房采购了两只整羊,已经炮制停当,腌个一日夜,明儿就上炉烤起来,正好当晚饭。 刘重厚着脸皮夸赞:「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雷骁:「刘兄说的对!」 傅琛冷睨了他们几个一眼,这些平日在外面独当一面的汉子皆如同在司里议事一般,双手放在膝盖处严肃专注的坐好,他被这帮皮厚如城墙的属下给闹的没脾气了,只能吩咐熊豫:「去酒窖里搬几坛子酒过来。」 众下属欢呼一声,还有几个窜出去帮忙。 当晚的傅府热闹非凡。 厨房的人抬着烤好的全羊炙进来,身后跟着红光满面的费文海——职业生涯能够做出这么有牌面的硬菜,足够费大厨在傅府众人面前得意好一阵子了。 他手里还提着把剔骨窄刀,对着已经放在旁边案子上的烤全羊比划两下,踌躇满志的要下刀,却又泄了气:「不行不行,让我剔猪肉没问题,但羊肉还是不行。赶紧去把张姑娘叫过来,她肯定切的比我利索。」 费文海有一项好处,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且还勇于承认自己不如旁人,哪怕这个旁人是个还不足双十年华的小姑娘,只要本事比他强,他都甘拜下风。 唐瑛很快洗了手过来,接过他的剔骨窄刀在手里比划了两下:「还行。」举刀开切。 傅琛的目光随着她比划的两下子浮动了一下,刘重随口夸道:「啧啧,瞧瞧大人府里的姑娘使刀都是行家里手,连一把剔骨刀都耍的顺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第35章 雷骁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胆大包天追问起傅指挥使:「大人,这位张姑娘瞧着颇有来历,会驯马会耍刀,您可知道她打哪儿来?大人可要留点心啊。」 「无妨。」傅大人气定神闲,丝毫不曾被影响。 几步开外,唐瑛一手剔骨窄刀使的行云流水,旁边费文海忙活着装盘,竟不及她手快,直看呆了众人,等到第一盘烤羊肉上了桌,众人的夸奖都跟不要钱似的一起送上了桌。 「这姑娘使刀倒是熟手,大人,留在您府上做个马夫,是不是有些屈才啊?」 「就是就是,凰字部那帮毛丫头们拎出来,恐怕还比不上您府上的马夫。」 傅指挥使一本正经的说:「本官瞧着她打趴下了凰字部的人,才收进府里做了个马夫。」 刘重一口酒喷了出来:「大大人……九公主听到您这话,不得气疯了啊?」可着您府里的马夫都是以打败凰字部的毛丫头为标准而选的 换言之,九公主身边那些凰字部的丫头连进您府里做马夫都不够格? 刘重简直不敢想,这话要是传进九公主身边那些自命不凡的丫头耳边,她们那些个俏脸得紫成什么样儿。 沈侯爷毫不吝啬对唐瑛的夸奖:「张姑娘可不仅仅会驯马切肉啊,她对相马也有一套,连画画都懂……真是全才啊!」其余人等听说她居然还会相马,就更惊异了。 雷骁忙求傅指挥使:「正好,我的马上次去外地受了伤,要重新买匹马。大人,不如借您府上的马夫一用,帮我去马市淘澄一匹好马?」 傅指挥使的目光在几步开外的少女身上轻轻掠过,但见她专注切肉,单薄的侧影意外的利落潇洒,纤细的腕骨上下飞舞,很快半只烤全羊就被切的丁点不剩。 金黄喷香的烤羊肉一盘盘连骨带肉盛上来,厨房里的热汤饼还有几个热菜也陆续端了上来,桌面上很快都摆满了,傅琛若有所思挟起一块烤肋排,外焦里嫩,一口肉下去,中间还有一层烤透的油脂,焦香丰腴,满嘴流油,再抿一口陈酿,简直快活似神仙。 「……也不能白借。」傅指挥使下筷子的速度明显加快。 雷骁嗷的叫了一嗓子:「大人,您不会是想让我付银子给您吧?皇上赏的不丰厚吗?下面孝敬的少了吗?属下刚成亲没多久……」他还待哭穷,傅指挥使清清淡淡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明知道娶媳妇花钱,是我让你娶媳妇了吗?」 一句话,让雷骁及时憋住了后面的话。 众人轰然大笑,刘重怪叫:「对啊,大人可没叫你把钱都花光娶媳妇。」 若是旁人说这句话,雷骁定要回赠一句「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从来不近女色的傅指挥使,他都没嘴说。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雷骁狠狠啃了一口油汪汪的烤羊肉,便听得傅大人道:「银子也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家马夫的。」他下了个结语:「她比你还穷。」 众人更是笑不可抑,眼见得那小姑娘转眼间分解了两只烤全羊,又旁若无人端了两盘烤肉翩然退到了门口,丝毫不因为自己贫穷而露出一点卑怯之意,将手里的烤肉盘子递给迎上来的费文海,向厅内众人拱手为礼:「在下流落到了京都,身无分文受雇于傅大人,以后但凡相马治马的活儿各位大人都可以来找在下,就当给在下兄妹俩一口饭吃,承蒙惠顾!」 揽生意都揽到了禁骑司头上,这丫头胆儿够大啊! 厅里众人被她的举动给惊到了,一众汉子都停止了咀嚼,面面相觑。 「她这是……在招揽生意?」 「做生意都做到了禁骑司头上?」 唐瑛听到议论声,反问:「敢问诸位大人,禁骑司的人不用马?或者在外面光顾人家生意,不付银子?」 刘重对上少女清澈固执的眸子,不由自主答:「自然是要付的。」不过外面的人风闻禁骑司光临,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有时候宁可不做生意也要把这帮官爷哄好。 九公主手底下那帮人就是这样被外面人惯坏的。 唐瑛:「既然如此,在下家中养马,又习得一手好的相马之术,也会治马,不能向诸位大人自荐?」 「也不是不能自荐。」刘重自从进入禁骑司,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小女娘,九公主的人除外。 他忽尔笑了:「姑娘倒是好胆量,以后我若有这方面的需要,自会来请姑娘。」 唐瑛拱手:「大人这句话在下可当真了!」 她再次向厅内众人团团行礼,退了下去。 傅指挥使唇角微翘,又稳稳挟了一块烤肋排,似乎丝毫没有被小姑娘的做法给惊到,反而抓紧时间啃羊排。 沈侯爷只觉得张姑娘又可怜又可敬,顿时热血上头,蹭的站了起来:「张姑娘,我给你银子啊!」他挥金如土,银子从来不是问题。 可惜唐瑛已经端着肉走了,分了费文海一盘,自己私留了一盘回去与张青共享。 饭厅里一帮汉子们吃的酒足肉饱,各个都瘫在椅子上不愿挪动,对傅府的厨子真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内中一名叫杭峰的千户夸道:「大人,您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厨子?这羊肉做的绝了!」 傅琛实话实话:「府里没换厨子啊。」 第36章 座上有下属腆着脸拆傅大人的台:「大人,谁人不知您府上厨子的本事,能将一锅肉做熟就已经是极限了,能做出这等美味,除非换了人。」 傅琛多喝了几杯酒,英俊的面容之上浮现一层绯红,眼神有片刻的温软:「厨子没换,不过找了个高手来指导,方才她还向你们兜揽生意呢。」 「您家马夫?」 沈侯作证:「最近几日傅府伙食大有改观,本侯都省了不少叫席面的银子。」 刘重:「大人,人家请个马夫就只管侍候马,您家倒好,不但驯马侍候马,连厨房的事儿都一同操办了,您说是不是该给人小姑娘多给几份月银啊?」 刘重一句话,唐瑛当晚拿到了入京以来赚的第一桶金,一个十两的银锭子。 沈侯爷有时候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好的运气不是会投胎,顺风顺水继承了侯府爵位,而是认识了傅琛。毕竟富贵只是祖荫,但是有个能替他解决所有麻烦的发小,则全凭运气。 傅琛泡在浴桶里,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问题,已经磨了他一个时辰的沈侯爷还是不肯放弃,坐在浴桶旁边紧迫盯人:「阿琛,你就答应我吧,我都已经答应了张姑娘。」 傅琛揉了一把脸:「你答应之前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办不到吗?」 沈谦:「……她当时说的有点可怜,我热血上头就答应了。再说我办不到,不是还有你吗?」 傅琛:「……老侯爷都没我操心。」 沈谦:「爹!」 沈侯爷的风流都是传承自老侯爷的作派,且还不及老侯爷的十分之一,他又是正室唯一的嫡子,故而对亲爹可没什么好感与敬意,老侯爷活着的时候父子俩从来就没办法和平相处,故而对着发小也能能毫无压力的喊爹——顺好了毛,这位可比他亲爹管用多了。 傅琛气的撩起一捧洗澡水就泼到了他头上:「你可要点脸吧,侯爷!」 次日下午,沈侯爷神秘兮兮的拿来了一套衣服给唐瑛:「换上,头发也弄弄,今晚就去二皇子府。」 唐瑛提着这件不打眼的圆领窄袖的袍子,担心道:「穿长袍爬墙,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沈侯爷:「……翻墙?」 唐瑛瞪大双眼:「难道不是夜探二皇子府?」 沈侯爷跟傅琛讲起这件乌龙,差点笑弯了腰:「这姑娘以前是做贼的吧?讲起翻墙好像多熟悉的样子,我都被她给唬的一愣一愣的。她当二皇子府是什么地方,可以容人随便夜探?」 唐瑛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沈侯爷在背后笑了一场,天色黑下来之后,熊豫来叫收拾停当的她,张青还想跟着一起去,结果被熊豫给拦住了:「只有一个人能进去。」他才作罢。 傅府侧门停了一辆极不打眼的马车,熊豫引着她过去,掀开帘子唐瑛才发现车里竟然坐着傅指挥使,她回头小声问熊豫:「……是不是搞错了?约我的是沈侯爷。」 车里的人大约长着顺风耳,率先开口,语声轻缓:「不是沈侯爷,你就不敢上来了吗?」 唐瑛只能硬着头皮爬上马车,坐在傅指挥使的对面,毕竟是她忽悠沈谦答应的此事,没想到居然招来了傅琛,简直出乎意料:「也不是。」就好像私底下做了些小动作,结果都被傅琛给抓住了,既心虚又有点尴尬。 马车启动,厚厚的帘子放下来,整个车厢变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傅琛的夜视能力极强,他抬头去打量张姑娘,却发现对方也正在黑暗之中打量着他,显然对方的夜视能力也不弱,两人的视线恰巧撞到了一起,也许是没想到会被捉个正着,小姑娘不闪不避,与他对视了三秒,才转开了视线。 车厢里的气氛很安静,谁也没再开口。 傅琛闭上了眼睛。 他跟咋咋呼呼的沈谦不同,平日话并不多,且又处于风口浪尖,更要谨言慎行,时间久了话就更少了,也算是一种职业病。 二皇子府离傅府并不算远,两刻钟左右,马车就停在了二皇子府后门的巷子口。 傅琛率先下车,唐瑛紧随其后下了车,发现傅指挥使已经负手向着巷子里面走去,她便跟在后面沉默的走着,近乡情怯,从听到腾云的消息到现在,她一直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焦虑,好几次恨不得冲到二皇子府里,揪着他的前襟跟他讨要腾云。 巷子深处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二人到时,那马车里下来一名中年人,旁边还跟了个身量跟唐瑛差不多的少年,身上还背着个大药箱。 那少年见到唐瑛,便将身上的药箱递了过来,唐瑛总算明白了,感情是让她扮个药僮混进二皇子府。 她接过沉甸甸的药箱,傅琛便道:「去敲门。」 唐瑛左右环顾,傅大人倒是使唤自己很顺手嘛,不过想到刚刚拿到手里的十两银子,她又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暗合了「拿人手短」的古训,瞧在腾云面上,麻溜上前去敲门。 二皇子府守侧门的小厮来的很快,打开门便道:「徐大夫又来看腾云?」抬头见到徐大夫身边站着的傅琛,反被吓了一跳:「傅指挥使?小的这就去通禀二殿下。」 傅琛道:「且不忙通知二殿下,等本官跟徐大夫过去看一眼腾云,再去二见殿下。」 听他的口吻似乎跟二皇子极为熟稔,唐瑛不由侧目,警惕的瞧了他一眼。 第37章 傅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剑眉微挑,若有所思。 腾云已经瘦的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躺在垫子上。 它拒绝进食许久,全靠二皇子请了名医来续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匹名驹的生命力一点点的消失。 徐大夫自腾云进京之后就一直参与治疗,却始终不能打消它的必死之意,有时候他都要忍不住想,这样聪明有灵性的一匹马儿,要是能够听懂人话该有多好。 他每日都要往二皇子府跑一趟,原本也只是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边走边与二皇子府引路的小厮聊,诸如「腾云今日精神可好?可有吃料喝水?」之类的话,很快便到了马厩。 腾云被单独养在一处马厩里,打扫的很干净,真要讲起来可比唐家的待遇好多了,然而它湿润的大眼睛还是渐渐熄灭了光亮。 今晚,一行人走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它的耳朵动了动,那是它在模糊之中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徐大夫先进了马厩,他轻声叫:「腾云——」 腾云没有动。 紧跟着,昏暗的灯光下,徐大夫身后转出来一道纤细的影子,那人语声轻柔,如同天籁,她说:「腾云——」 垫子上那早就放弃了进食,却被二皇子延请名医每日强制灌食才能延续性命的马儿吃力的撑起了大大的脑袋,并且急急嘶叫了一声。 提着灯笼引路的小厮差点连手里的灯笼都扔掉,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腾云对任何人都毫无反应,连唐小姐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那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腾云却好像要挣扎着站起来,它着急的叫起来,像小孩子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却因为长久不愿意好好进食,才抬起个脖子便朝后脱力跌去。 徐大夫惊呆了:「这……这不可能。」 傅琛心里的猜测又更深了一重。 他看见,那少女急忙扑过去跪在了腾云面前,抱住了腾云的脖子,额头抵着它的额头,久久不愿意动弹,单薄的背影似乎在微微发抖,那传说中性烈如火的马儿乖顺的任由她搂着脖子,发出连续不断的哀哀嘶叫,他的眼神极好,能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马儿眼中沁出…… 腾云居然哭了…… 徐大夫震惊的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治疗腾云许久,从来没见到过它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而且……这么乖顺的任由人亲近。 引路的小厮吓的打翻了手里的灯笼,他慌慌张张的说:「小的……小的要去禀报殿下。」脚下拌蒜跑了。 二皇子元阆在朝中颇有贤名,再加上太子病弱,他又是皇贵妃所出,此次收复白城立有军功,照料唐家忠烈遗孤,得人称颂,如今在朝中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 此刻他却独坐书房,孤灯之下怔怔盯着书案之上摊开的一幅画像出神。 一个时辰之前,阿莲来报,说是唐小姐午睡做了个噩梦,梦见父兄惨死,醒来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请他过去看看。 元阆过去之时,唐小姐泪水涟涟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孤弱无依,对父兄的思念之情,他向来谦和有礼,安慰起小娘子也不改温柔本色:「姑娘安心在府里住着,就当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若有仆人有怠慢之处,让阿莲来回本王,本王必重惩!知道姑娘思念父兄,待姑娘大好了,本王陪姑娘去报国寺一趟吧,京里许多人家都在报国寺供了长明灯,为亡者祈福。」 「本王知道姑娘伤心,可总也要为自己的身子考虑,不能让英烈忠魂在地底下也不能安眠吧?听说唐元帅极疼姑娘,想来他也盼着姑娘往后的日子能够康泰顺遂,姑娘千万别再多思多虑,一定要好生保重身体……」 尊贵英俊的男子,柔声细语哄着她,每日的平安脉从来没断过,听说她胸闷,府里的大夫也随时备着,赶忙一路小跑着过来把脉,当着他的面连大气也不敢出,只道:「姑娘多思多虑,伤神多梦,时间久了有恐亏损根本。」 她半靠在阿莲怀里,半边帕子都打湿了,只一径的流泪哽咽:「若不是殿下怜惜,我恐怕早就埋进了土里。我也想报答殿下的恩情,想着快快好起来,就是身子不争气,半点不由人……」 二皇子款款许愿,其体贴入微之处多有男人不及:「姑娘是性情中人,思念父兄本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过自责,待到春暖花开,总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本王带你去踏青赏花……」 「只盼着我能等到那一日……」 元阆随大夫出门去换药方,边走边商量:「只要能让唐姑娘的身子尽快好起来,不拘何种药材,哪怕人参灵芝,或是雪莲燕窝,再贵的药材,凭是府里没有,本王去宫里也要为唐姑娘求了来,让她尽快好起来……」 大夫说:「殿下不必着急,唐姑娘是心有郁结,也非一日,来看过的大夫也不少,只是她这多思多虑的性子……」 阿莲送到门口,直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连议论唐姑娘病情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方才转回内室,眸中全是喜意:「恭喜小姐!二殿下对小姐上心的很,姑娘若是再哭几回,说不定这婚事就成了……」 半靠在床头弱质纤纤的少女总算停止了哭泣,使唤她:「赶紧帮我投个帕子敷敷脸,再哭下去,说不定我还没有嫁给二殿下,眼睛先哭瞎了!」赫然正是唐莺,偏将唐舒的女儿。 第38章 当日唐舒战死,她前往大帅府向唐莺求助,被唐瑛及唐府众人护送出城。后来唐瑛回城寻父,唐家众人留下断后,等到她们被出城的流民挟裹着逃出白城,才发现只余她二人搀扶逃命。 得到白城收复的消息,二人回到白城,却发现唐府门口戒备森严,见有人靠近,便喝问二人身份来历。 阿莲当时说:「这位是唐姑娘。」她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守卫已然色变,连态度也客气不少:「二位稍等,我等这就回禀殿下。」 再然后,她们便见到了二皇子殿下。 风姿卓越的皇子亲自出府来迎,见到唐莺还扭头往她身后望去,不见旁人,只余身边扶着她的阿莲,这才迟疑道:「你是唐……姑娘?」没有人察觉到那一刻他的诧异,只当他想要确认眼前女子的身份而已。 唐家众仆都已为国尽忠,偌大的府里竟然寻不出一个活着的仆人来证实眼前女子的身份。 唐莺的脚在逃难的时候磨破了皮,此刻被阿莲搀扶着,蓬头垢面,说不出的狼狈,见到眼前尊贵宛如神袛的男子唯有点点头,阿莲在旁作证:「是唐姑娘。」 一众幕僚与随同出征的下属们都闻风而来,二皇子语声之中是无尽的自责与懊悔:「都怪本王来迟,才让唐元帅为国捐躯,唐姑娘遭此劫难。」 众人纷纷安慰元阆:「白城未曾守住,怎是殿下的错?殿下一路不眠不休才收复白城,解救这一城百姓于水火,怎能因唐大帅父子战亡而自责?现在寻到唐小姐,多加照拂便是。」 元阆满面愧疚向她深施一礼,哑声说:「总之都是本王的错!」 唐莺眼睁睁看着俊美温雅的皇子为她折腰,几乎手足无措,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却忽然说不出口。 她想说:我不是唐大帅的女儿唐瑛小姐,我只是偏将唐舒的女儿。 她张张嘴,眼泪无声而下,瞬间如雨。 阿莲扶着她,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唐瑛宛如唐府的小太阳,从小倍受大帅与少将军的疼爱,就连府里的一众仆从也对她疼爱有加,更何况还有俞安那样的追随者。 她们逃出白城,可是小姐却转头回城去寻老爷。 如果她还活着,早就出现在了唐府,何至于迟迟未曾出现? 阿莲心里发慌,颤声问:「俞小将军呢?」两人从小玩在一处,几乎不离左右,若是俞安在便能知道小姐的下落。 二皇子身边的一位幕僚温声作答:「俞将军父子皆已为国尽忠,听说连俞家家眷也已惨遭不测,唐姑娘能平安归来,实属侥幸。」 阿莲身子晃了两下,搀着唐莺的胳膊才好险没有倒下去,眼泪扑簌簌往下流,却也明白唐瑛恐已遭不测。 她悲伤难抑,未曾察觉自方才开始,二皇子便一直留神注意着她面上表情。 二皇子身边围绕的数名身着盔甲的将军皆同唐莺一脸同情,还有人安慰她:「唐姑娘还请放宽心,往后自有殿下作主。唐将军跟俞将军父子的遗体已经寻回,待择日入土为安,也好让忠魂长眠。姑娘节哀顺便!」 连日来惊惧饥饿交加,这一刻唐莺一个字都不想说,生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她「嘤咛」一声,朝后软软晕倒。 人的一生之中,总有许多事情是一念之差。 阿莲从小在唐家长大,唐瑛便是她的天,可是现在她的天塌了,就好像茫茫水面抱住了一根浮木,她被唐莺带倒,鬼使神差喊了一声:「小姐,你快醒醒啊……」 从那天开始,唐莺便成了唐大帅的掌上明珠,而非偏将唐舒的女儿。 二皇子请了随军的大夫来替她把脉调养,见不是城中大夫,唐莺总算松了一口气,无人之时抓着阿莲的手腕不放:「怎么办怎么办?我当时脑子糊涂了,你怎么也不跟二殿下分辩?」 她心里其实明白的很,父亲战死她一无所有。 偏将唐舒的女儿与唐大帅的掌珠虽然同样都是忠烈遗孤,可是身份却是天差地别。 阿莲流泪不止:「小姐恐怕已经没了,我们以后……」以后只能互相依靠下去了。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里的平静,门口有人小声通禀:「殿下,阮庆来回,说是马厩那边出事了。」 元阆腾的站了起来:「腾云不行了?」走的太急,不小心带动了书案上摊开的画像,那画像卷轴往下直坠,他已经匆匆出门,边走边问:「不是说还能支撑些日子吗?」 书房的门半开半掩,那张画像终于落到了地上,恰能看见画上一身红嫁衣的少女,似乎是刚刚揭起盖头,眉间一点愁绪,面上却有着对新生活的期盼,眸光清正温婉,唇角微弯,莹白小巧的下巴,算不得倾城绝色,却有种说不出的磊落端庄。 阮庆正是那引路的小厮,一路小跑着过来禀报,气都未喘匀,见二皇子误会了,忙道:「回殿下,腾云哭了……」此事太过惊骇,他此刻还心情激荡,不知该如何表达。 「腾云哭了?」元阆还当自己听岔了。 「是的,徐大夫今日带了个药僮过来,腾云竟然任由他抱着,还……还流眼泪……」他才想到补充一句:「哦,禁骑司的傅指挥使也来了。」 元阆对傅琛的到来并不意外,自从元姝接掌凰字部,他担心自己这个妹妹闯出什么祸事来,再说她还钟情于傅琛,也考虑过招傅琛为九驸马。此后在朝中遇到傅琛时常流露出亲近之意,傅琛能来二皇子府不过迟早的问题。如果换个时间,他大既会大开中门热情的欢迎傅琛的到来。 第39章 只是此刻,腾云的异常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他暂时决定放弃思考傅琛的来意。 元阆距马厩数米开外,人还未至,先听见寂静的夜里,一把熟悉的嗓音,那人温柔的声音仿佛穿透隔世的尘埃,刺穿了他的耳膜,令他如遭雷击。 她温柔低语:「腾云乖,咱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生恐自己出现幻觉,紧走几步探头去看,徐大夫与傅琛都站在马厩里,远远站着,注意力全落在地上坐着的人身上。 腾云还卧在垫子上,但它硕大的脑袋枕在一个人怀里,那人背对着他,从侧面能看到她莹白小巧的下巴,走的近些还能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的心事。 她轻轻一遍遍用手指梳理着腾云的马鬃,哑声安抚那哀哀嘶鸣的马儿:「都过去了,乖乖吃东西好不好?」 倘若有人偷瞧过二皇子书案上的那幅画像,大约就会嘀咕,正抱着腾云说话的药僮与画像上的初嫁少女五官模样有着七八分想象。 元阆呆住了,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眼前的人不是唐瑛,还有哪个? 二皇子元阆前一世经历过世上最险恶的阴谋,在美色与政治的漩涡里打滚,登临这世上最高的山峰,感受过冷彻骨髓的孤寒,两鬓早早染上霜色,回首半生,再想起他的原配发妻,才觉出她的好。 唐家世代铁骨铮铮,年少轻狂的时候他觉得那是愚蠢固执,不知死活,可是等到自己身居高位,环顾四周全是阴谋算计,才懂得了唐家人的难得与稀有,连带着那早逝的发妻在他心里的颜色也渐渐鲜活起来。 展眼半生已过,他不过一梦沉疴,再睁开眼睛回到了野心勃勃的二十岁,正筹谋帝王霸业。 白城与唐莺初见,对方自陈是唐家小姐,他当时便有疑惑,可是那唐小姐身边的丫环又确曾是阿莲,早已熟谙人心的二皇子顺势收留了忠烈遗孤,心中却始终存疑,派人暗中在城内打探,可惜唐家仆人都已战死,只能带了这唐小姐主仆回京。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巨浪滔天,恍如梦中,一步也挪不动。 与其说他对原配发妻情深意重,毋宁说他只是在阴谋暗箭与权衡得失之意算计的太久,心神俱累,尝尽百味才开始向往那种简单的毫无算计的关系。 很快有仆人跑了过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盆温热的羊乳,她跪在垫子上扶着腾云的马头,看着它慢慢喝了一半,欣喜若狂:「腾云最乖了!」 傅琛这时候才走了过来,向元阆施礼:「下官见过二殿下。」 元阆的目光勉强从唐瑛身上撕下来,与他寒喧:「傅大人客气。不知道那位是?」 傅琛心思转的极快,想到二皇子的手腕与消息来源,恐怕很快便能打听出张姑娘出自他府上,索性道:「圣上不是将野马王赏给了下官吗?结果被府里新雇来的马夫给驯服了,她家祖上是养马的,故而悄悄带过来看看腾云,原还想着若是不济事,便不告诉殿下了,省得丢脸,没想到她还真有两把刷子。」解释的连他自己都差点要信了,假如不是熟知烈马认主的话。 元阆的神情有点奇怪:「她家祖上……是养马的?」 唐家军里有一队骑兵骁勇善战,只是年初被以换防的名义从白城抽调走了,但唐家人天生会养马也是事实,不然唐尧的坐骑也不会是难得一见的名驹。 傅琛试探性的问:「难道殿下认识张姑娘?」 「张……张姑娘?并不认识。」元阆便知府里的这一位唐小姐铁定是假的,不然何至于见到腾云扬蹄咆哮就吓的瑟瑟发抖,回去就装病呢? 他面上露出几分真实的喜意:「能得张姑娘医治腾云,本王感激不尽。腾云如今的样子,傅大人也瞧见了,不如借张姑娘在王府里小住几日,帮本王照料几日腾云,可好?」话是向着傅琛说的,目光却向着不远处的唐瑛瞧了过去。 「这个……容下官跟张姑娘商量一下。」傅指挥使今日格外的好说话。 腾云吃了点东西,温润的大眼睛里似乎终于燃起一点生存的希望,唐瑛紧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这才有暇侧头去看说话的两人。 不远处年轻俊美的男子头戴金冠,哪怕身处马厩也难掩其身上的矜贵,两人目光相撞,她暗自猜测:这位恐怕便是二皇子元阆了。 她不认识元阆,料定了元阆也必定不认识她,心中倒是坦坦荡荡,与之直视。然而她却不知,元阆心中巨震,数月猜测一朝落了空。 元阆不是没想过,自己重活一世,说不定再遇见元配发妻,她也有此奇遇呢? 他心中既盼着唐瑛还认识他,又怕她记恨自己,故而与她对视的时候心中忐忑莫名,手心还捏了把汗。哪知道对方的目光里透着陌生,甚至与京中名门闺秀初见他的容貌,与他视线相接,那含羞带怯的神情也全然不同。 她心中并无普通少女见到英俊男子的惊艳与爱慕,甚至也并无丁点恨意,可见对他全无记忆,一片空白。 元阆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他几步跨过去,以腾云现任主人的身份挽留唐瑛暂居王府,没想到对方向他提了个新的建议。 「殿下有所不知,小的在傅府做马夫,照料陛下赐给我家大人的那匹野马王,若是小的来王府照料腾云,恐怕野马王也要饿死。不如这样,腾云在王府里只吊着一口气,说不定它与贵府八字不合。」 第40章 傅琛唇角微弯,心道:这是为了把腾云带走,连八字不合都搬出来了。 ——又胡说八道了。 她为了一桌合口的饭菜,忽悠一把年纪的费文海用心钻研厨艺,连协同作战都祭了出来,彼时他便觉得这小丫头不但出刀子利索,连嘴皮子也不遑多让,没想到今日连二皇子都敢忽悠。 傅琛瞧得明白,二皇子分明觉得这话荒谬,就连面上一向温雅如玉的面具都快裂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八字不合?马也有八字?」 唐瑛跪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腾云的大脑袋,手指爱恋的轻轻抚摸腾云的马鬃,腾云也亲昵的蹭她的手心,她此刻更像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游方神棍:「怎么没有?生的时辰便是啊。再说建宅子打地基是不是要请人挑个黄道吉日?方方面面都要注意?」 皇子府建起来很费功夫,尤其是宠妃所出的儿子,就更不敢有人怠慢了,下面的人不但请钦天监的人挑选黄道吉日,还请了玄通观的道长过来下盘子,打地基的时候四角都放了镇府避邪之物,所以前世唐瑛魂魄才会被禁锢在王府走不脱。 元阆:「……」头一回听说,还真是新鲜。 唐瑛一本正经的胡诌:「皇子府里太干净了,但腾云是……是唐元帅的爱马,它在尸山血河里闯过不知道多少回,身上还有血煞之气,留在皇子府里必然是养不活的,也于府上的风水不大好。小人祖上就是养马的,从小不知道驯服过多少马匹,治马最为拿手,殿下若是信得过傅大人与小人,不如把腾云暂且寄养在傅大人府上,过段日子腾云就彻底好起来了!」 傅大人刑讯犯人无数,此刻却不由在想:要是把这小丫头带去禁骑司负责刑讯,是不是可以让下面那帮人省把子用刑的力气了? 他仰头假装研究二皇子府马厩的棚顶,免得被旁人瞧见他嘴角越来越大的笑容。 元阆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眼前的少女与前世他从白城一路带回来悉心照料的唐小姐大为不同,那时候的唐瑛眉间笼着轻愁与伤悲,就是养在后院的闺秀。但眼前的少女眉间隐藏迫人的锋芒,眸光狡黠若狐,心思灵动,他半生识人无数,这么明显的不同还是看得出来的。 「会不会给姑娘添麻烦?」看起来他似乎被唐瑛说动了,面上笑如温玉,谦和中透着暖意,是京中不少有志于竞争二皇子妃头衔的姑娘们最为喜欢的笑容。 可惜唐瑛从来就不解风情,更是对他的笑容充满了戒备,用唐大帅从小教导女儿的话来说,就是「英俊的男人尤其要小心,说不定都是骗人的,女儿可一定不能随便被小白脸骗了」,倒是与后世某位里担心儿子被女人骗的殷氏教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女儿初入军营,唐大帅生怕营里哪个臭小子拐跑了自家宝贝闺女,于是千叮咛万嘱咐,却对自己营里那帮糙老爷们的颜值没什么准确的认识。营里最白净的除了自家闺女,其次便是少将军唐珏,唐大帅纯属瞎操心。 不过歪打正着,倒与今日十分应景,老父亲的叮嘱不由自主便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让唐瑛一个激灵,面上表情便添了几分冷意,她强忍着嫌弃道:「不算麻烦,只要二殿下相信傅大人。」她没什么名头,但傅琛的名头可是大大的好使,只好暂且拉来一用。 张青与沈谦傻傻站在傅府马厩前,眼神都有点呆滞。 张青:「腾云?」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沈谦:「你们去了一趟二皇子府,就拐了一匹名驹回来?」虽然这匹名驹与传说中的威名不大符。 但京里谁人不知,二皇子元阆对腾云的看重? 傅琛望天。 首战告捷,他也始料未及。 更未料到的是,二皇子竟然被唐瑛的胡说八道给忽悠了,同意了把腾云寄养在傅府。 ——他此举难道还有别的深意? 脑子从来就没闲过的傅指挥使忍不住想了又想。 趁着他想的功夫,唐瑛已经指挥着于三把傅英俊隔壁的马厩腾了出来,又重新打扫过,在旁边铺了厚厚的稻草,上面还加了垫子,才把腾云弄过去歇着。 她自己也不嫌弃,坐在腾云旁边,还摸了摸它的大脑袋。 隔壁傅英俊伸脖子过来瞧见这一幕,马鼻子都差点气歪,好像遇见了负心汉的泼妇,气愤的隔墙直喷气,见唐瑛居然不搭理它,气的转身把屁股对着她的方向,眼不见为净。 傅琛:「……」 张青:「……」 沈侯爷莫名觉得张姑娘的举动有些眼熟,稍加琢磨才觉得自己在外面时常这么干,今儿疼的红嫣姑娘,明儿又喜欢上了绿柳,大家相逢在一桌酒席上,与眼前何异? 张青见一人一马亲昵的模样,心里酸痛难当,隔着栅栏商量:「妹子,一会你回去歇着,腾云就由我来守着吧?」 唐瑛挥手赶他们三人:「腾云的情况不稳,你们也都早点回去歇着,明儿再来,今晚我守着,再说它也不肯让你们近身,有事儿你们还得去叫我。不如我就在这里将就一晚。」 几人离开之后,整个马厩都安静了下来,只余她一个人。 唐瑛靠墙盘膝坐着,低头就是腾云湿润的大眼睛。 她好像穿着重甲独自跋涉了很久,在无人的地方脱下了重甲,先是上扬的嘴角下垂,眸光里的笑意宛如潮水一般退去,接着肩膀垮了下来,连挺直的腰杆也弯了,好像支撑不住这一身的骨肉,只差歪七扭八瘫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撒泼打滚着嚎啕大哭。 第41章 这样寂静的夜里,总容易让心里深埋的东西无所遁形。 她缓缓摸腾云脖子上的一处伤疤,伤口早就结痂掉落,那一块却秃了,她轻声问:「是不是很疼?」好像怕惊扰了半夜出行的游魂。 腾云安静的看着她。 「当时一定很疼吧?」 「很多人围着你是吧?」 「你一定拼尽了全力对不对?」 「我去找你了……你知不知道?」 她摸着那安静的马儿身上斑驳的伤痕,忽然低头捂住了眼睛,大片的水泽沿着手指缝滴了下来。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的心里好疼好疼……」 「你知不知道?」 寂静的夜里,靠墙的马厩旁边是高高的干草垛,草垛旁边黑暗的阴影里,有个人影一动不动,赫然正是去而复返的傅琛。 那暗夜里的独自低语,像一个做了许久的噩梦,当事人沉缅其中挣扎不出,白天被日光逼散,夜晚却又重新降临,遮蔽了一个人的天空。 许久之后,傅琛清咳一声,从草垛之后转了出来。 他慢慢走过去,隔着栅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的唤她:「唐姑娘。」 垂头坐着的人好像被他从孤独的噩梦中惊醒,她抬起头,那悲意未曾褪去,白皙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眼圈红红,像一个找不到家门的孩子,茫然四顾。 从来心硬如铁的傅指挥使忽然心头没来由一软。 那曾经笑着打劫贼匪,降服烈马的少女坐下来竟是小小的一团,白皙的小脸还不及他的巴掌大,头发也乱了,鼻尖也是红红的,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傻。 不过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试图掩饰却又不太成功,粗声粗气的说:「你刚刚……刚叫我什么?」 「唐姑娘。」 傅琛隔着栅栏,不准备进去,却也不准备回去休息:「我就是想不明白,二皇子府里那个冒牌货是谁?」 唐瑛没好气的说:「我怎么知道?」她有点不高兴傅琛不告而来,打扰了她。 傅琛似乎也没指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他胳膊一撑蹬上来,坐在了高高的栅栏横杆上,一双长腿垂下来,是个十分悠闲的姿势。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猜出你真实身份的?」 唐瑛又穿上了她那身重甲,腰杆挺了起来,肩膀打开,抬头挺胸,好像天塌下来她都能独自撑起来一样,连一丝慌乱都没有:「禁骑司的人干的就是挖人底细的事儿,你迟早都会知道,没什么区别。」她带了点攻击的反问:「再说我犯法了?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难道要把我投进禁骑司大牢?」 凶巴巴的,像只伸爪子挠人的小猫。 傅指挥使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穷凶极恶的人犯,用起大刑有时候熬不过去,问候他的祖宗十八代以及傅家所有女眷,都是常有之事,对这种程度的反问都不放在心上。 他轻笑两声,似乎被她凶巴巴的小模样给吓到了一般:「你可是忠烈遗孤,知道了也只有好好养在府里照顾,像二皇子府里那位一样,将来说不定还能攀一门好亲事,怎么会投进大牢呢?」 二皇子贤名远播,虽未娶妃也不避讳照顾唐家小姐,每次请大夫都是大张旗鼓,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照顾唐家小姐有多经心。 也不知道是二皇子的授意还是下人们自作主张行事。 总之傅琛从二皇子府的行事里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在许多人都交口称颂二皇子贤明宽厚仁爱的时候,他心里却暗自嘲笑元阆行事有些刻意了。 真要为唐小姐好,就算要照料也该是低调的照料,而不是张扬的满京城妇孺皆知。 他那番话意在提醒唐瑛,却也有些暗嘲二皇子的意思。 没想到小丫头不领情,一张小脸都染上了绯色,好像有点生气了,瞪着他:「你这个人白天瞧着道貌岸然,到了晚上就要脱下人皮胡说八道了吗?」什么攀一门好亲事?! 傅琛摸摸鼻子:「你看出来了?」然后跳下栅栏:「总比某些人白天就胡说八道的好吧?」 指向性太过明确,唐瑛彻底炸毛了,蹭的站了起来,就要找个东西去揍他,傅琛却已经笑着大步走了,直气的她在原地转了两圈,再重新坐下去之后,见腾云安静的看着她,一腔悲意却已经不知不觉间被他给搅散。 人有时候很奇怪,分明很是疏远,但争吵过反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更清楚的认识到了对方面具下面的真实表情。 比如每逢沈侯爷一口一个「张姑娘」的时候,唐瑛总觉得傅指挥使扫过来的目光里带着嘲笑,好像在说:你就糊弄这傻子吧! 唐瑛:「……」 她原本还觉得傅指挥使很难接近,连去见腾云也是忽悠沈谦想办法,谁知道最后还是傅琛出马,心中的感激之意偏偏被他大半夜的几句戏耍之言给逼退了,现在总觉得这人高冷的眼神里其实是在时刻嘲弄别人吧? 腾云住进傅府没两日,二皇子便携亲妹妹前来拜访,名义上是探望腾云,这大约是他的目的,不过九公主就不好说了。 因为九公主从头到尾就没去过马厩。 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坐在傅家厅堂里,充做主人陪客的沈侯爷说了句大实话:「公主,阿琛近来很忙,也不知道几时才回来。与其在傅府等人,公主还不如去禁骑司里逮人来的更快一点。」 第42章 沈侯爷有各种红粉知己,不提容貌单以性格论,唯独没有九公主这款的,他觉得消受不起,推及及人,他觉得发小……大约也消受不起。 「我今天不是来找傅大人的。」九公主借着喝茶的功夫把厅堂里外扫了一遍,全是些男仆,她心里有无数种猜测,嘴上还算委婉:「前几日我手里的几个人跟个姑娘打了一架,我听说那姑娘住进傅府了?」 沈侯爷心里暗笑,纵然贵为金枝玉叶,遇上喜欢的男人也不得不纡尊降贵,上赶着前来打探敌情。 他故意磨蹭了一会,眼见着九公主望眼欲穿,才故作随意的说:「嗯,阿琛见他们兄妹俩可怜,就收留了他们。」 九公主想起哥哥府里收留的那位唐小姐,三天两头的闹病请大夫,丫头时不时就要请哥哥过去开解,心情便不太美妙了。 「收留」这个词,太有文章可做了。 如果她能流落街头让傅大人收留,肯定比唐小姐的办法要多,而不是一味哭哭啼啼卖惨。 可惜,她亲爱的老父亲,皇帝陛下是不会允许她做出这么丢脸的事情。 九公主小心打探敌情:「那姑娘请大夫了?」 「请大夫做什么?」 那就是没有装柔弱了。 九公主松了一口气,友情提示:「傅大人收留的那位姑娘……她有没有当着傅大人的面儿哭?」 沈侯爷想想:「没见过。」至少保证三人在场他做目击证人的情况下,还真没见过唐瑛在傅琛面前哭。 也没有卖惨。 九公主迷茫了:「她那平日在府里做什么?」 沈侯爷:「下厨——」话说昨晚的鸡汤小馄饨宵夜不错,他早晨起来还特意回味了一番,本来还想再吃一顿,后来听说鸡汤没了,才遗憾的换了烤饼子。 九公主在肚里破口大骂,不就是下厨比贤惠吗?等回头她去宫里找几个御厨,就不信比 不过一个野丫头的手艺。 「她就只会做饭?」情敌还未见面,先挑剔一番:「不是听说她打架挺厉害吗?」参照阿荣等人的狼狈样子,就知道这丫头有多凶悍了。 沈侯爷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随口说,他扳着指头数:「张姑娘会的东西可不少,懂厨事,还懂画画,会治病驯马,平日还照料傅英俊跟腾云……」话没说完便被九公主打断了。豆#豆#网。 「傅英俊是谁?」她花容失色,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像傅琛家里的孩子,还需要照料,那岂不就是小儿了? 沈侯爷:「……哦,傅英俊是那匹野马王啊。」 九公主稍缓一口气。 沈侯爷:「张姑娘给起的名字。」 九公主更心塞了:「难听死了!傅大人就答应了?」 沈侯爷:「阿琛没反对啊。」默认就是承认嘛,他从小就这毛病,不吭声就表示同意了。 九公主这下再也不想绕弯子了:「去派个人把那丫头叫过来。」 沈侯爷对两女相争的戏码再熟悉不过,他稳稳坐定,唤了个小厮去请人,自己挪过点心盘子,准备剥桔子看戏。 唐瑛在马厩里连着守了两日,腾云就能起身了。 它恢复的速度奇快,也许是见到了熟悉的小主子,让它萌生了求生意志,但凡唐瑛喂的草料水等都努力进食,虽然还是一副骨架上蒙着一层皮,却总算是活了过来。 二皇子进门就听小厮说傅琛不在家,他便也觉傅大人一回,径自让小厮引着他去马厩。 过去的时候,唐瑛正卷着袖子给傅英俊涮毛,它身子不动,脑袋却时不时往隔壁马厩里探,唐瑛怀疑这货正在炫耀。 她近来日夜守着腾云,抽空也没落下傅英俊的一日三餐,但习惯性的出城遛弯活动暂时取消,从沈侯爷到傅英俊都十分不满。 沈侯爷至多窝回房间去画他的奔马图,可傅英俊差点化身为拆圈能手,用蹄子在地上刨了坑,而且看它的打算,好像是准备把连接着它跟腾云的那面墙给拆了。 唐瑛:「……」她现在有理由相信,皇帝陛下把傅英俊赐给臣子完全是因为这货脾气太坏,影响了御马监马群和谐融洽的相处,而且搞不好它还在御马监搞过破坏,做过拆迁小分队队长。 元阆跟着小厮过来的时候,她牵了这货出来一边替它顺毛,一边用拳头威胁它:「傅英俊你老实点知道不?要是再闹腾,信不信我揍你?」 她举起拳头在傅英俊的眼睛前面挥了两下,这货很识时务,当时就老实了。 元阆恰巧见到,顿时笑了。 「它能听得懂吗?」 猛不丁身后有人说话,唐瑛回头才发现是二皇子。 「它就算是听不懂,只要认识我的拳头就好。」唐瑛向元阆拱手行礼:「二殿下来看腾云吗?」 元阆见脾气暴烈的野马王在她手里都乖顺的跟小绵羊似的,颇觉好笑。他探头往里一瞧,发现腾云居然站在食槽边低头吃草,顿时又惊又喜:「这才两天功夫,腾云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唐瑛生怕他提起要接腾云回去,赶紧再刷一波封建迷信:「殿下这两日难道没觉得神清气爽?腾云与贵府真的八字不合,它要是回去估计还得病倒。」 元阆如何猜不出她心中所——不就是舍不得跟腾云分开嘛。 第43章 他看起来就像个好好先生,不管唐瑛说什么,似乎都能照单全收:「姑娘说的对,看起来腾云在王府确实不太好,就让它暂且先留在傅府吧。」 唐瑛觉得,二皇子其实也不是那么讨人厌,而且……他还有点眼瞎,捡了个假的唐小姐带回来,满京城找大夫替她治病,将来传出去,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保持这样的优雅风度。 她比较好奇。 不过目前她还没有打算广而告之自己的身份,留在傅府做张姑娘,再加上傅大人有意配合,也许更容易达成目的。 既然二皇子不准备带走腾云,唐瑛就能跟他和睦相处。 二皇子也不嫌马厩腌臢,站在唐瑛旁边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聊天,见到她小臂上的伤痕,还问了一句:「姑娘的胳膊怎么了?」 事实上这不太符合礼数,至少他一个未婚男子盯着人家小姑娘的胳膊瞧了半天不说,还要寻根究底,两人又远远未熟悉到能问私人问题的地步。 不过唐瑛前世热裤吊带也满大街跑过,后来跟着唐尧在军营里住,接触的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她都没有察觉到元阆这句话越矩了,专心揪着傅英俊的尾巴编辫子,还加了一条红带子,随口道:「跟山匪打架的时候被砍伤的。」 刚刚回府过来的傅琛:「……」被砍伤的是山匪吧? 这颠倒黑白的能力。 小丫头嘴里有没有实话,看来全凭心情。 他走过来便发现唐瑛自顾自玩着傅英俊的尾巴,身后站着的二皇子看着她的目光很是奇怪。 「二殿下既然来了,不到前厅用茶,怎么跑马厩来了?」 元阆轻笑:「彼此彼此。」他这算是笑傅琛夜探皇子府也是直奔着马厩而去。 正寒喧之际,九公主派来请唐瑛的人过来了。 「九公主请我过去?」唐瑛握着马尾巴的手停住了,求救似的扭头去寻傅琛。 傅琛可是亲眼目睹她把凰字部的人按着揍,九公主能按捺到今天才打上门来算帐,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 他向她眨眨眼睛: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唐瑛拱手作揖,一副小可怜的模样,眼神里的求救之意太过明显,就连元阆也瞧出来了,顿时笑着安慰她:「不必担心,有本王在,元姝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要是……要是我揍了她的手下呢?」 元阆怔了片刻,顿时笑起来:「那就更不必担心了,当着傅大人的面,她才不会找你算帐。」 元姝公主来之前,在心里已经由她接收到的零碎信息拼凑出了唐瑛的基本模样。瘦、穷、粗野暴力,必然毫无教养。 等她见到穿着傅府家丁服色的少女,对唐瑛的印象更是直线下降。 元姝公主自小得宠,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身边环绕的人穿戴都不差,猛然见到卷着袖子刚刷完马的唐瑛,她的衣服下摆还粘着草叶,强忍不适把人打量了一番,见她行礼还是个不伦不类的模样,穿着男式短打就算了,居然还行了个拱手礼,简直忍无可忍。 「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人?竟是连礼也不会行?」 除了她下巴尖了点,皮肤白了点,眼睛又清又亮之外,打扮简直不堪入目,还真是个干粗活的料。 满宫里随便揪出一个宫女,哪怕是浣衣洒扫的,也比这个丫头瞧着齐整吧? ——傅琛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唐瑛随口胡扯:「小的家里在山上,一年四季也没几个人,常年侍候马儿,难道我行错了?」 傅琛绷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又赶紧抿下嘴角,摆出他那副历来在九公主面前冰冷的面孔,请二皇子上座。 元姝公主:「哦,原来是个山里的野丫头,不怪不懂礼数。」 元阆落座之后,见唐瑛被当面嘲笑也毫无反应,不由想起前世的她,成为皇子妃之后被人恶意中伤,她表面上似乎并不在意,实则背后伤神不已,只是唐家的女儿要强,不肯在人前示弱而已。 「小九不可无礼,各地风俗大有不同,怎可随意嘲笑别人?」他在外向有礼贤下士之美名,此话倒也与以往作派相同,众人不以为异。 反倒是傅琛扫了一眼精心打扮的元姝公主,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被元姝公主当面轻视嘲笑的唐瑛卷着袖子露出冻的通红的胳膊,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 元姝见她脸蛋长的尚可,但细一瞧这野丫头露着的胳膊上居然还有旧伤痕,不由万分嫌弃:「喂,你那胳膊是怎么回事?」 宫里的女人,总有一身细腻白净的皮子,万一磕着破着一点,生怕留下疤痕,眼前大大咧咧露着胳膊上旧伤疤的少女实在刷新了她对女人的认知。 唐瑛胡编乱造:「说起这事儿就有得讲了,我们家原先也还不错,家里养着不少马,不过惹人垂涎,被人连夜勾结山匪来抢,被山匪砍的。公主是不知道,那山匪满脸胡须,身高九尺,跟大熊似的极为骇人,追着我家里仆人四处乱跑……」 「我胸口这儿被他砍了一刀,原来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道竟然活了下来……」 唐小姐颇有说书的天份,将一场深夜马场被夺的凶杀案讲的紧张又刺激,直听得九公主倒像个土包子,不住追问:「后来呢?」 「我们兄妹俩核计了一下,老家是活不下去了,连夜摸到了县衙放了一把火,这才来京城讨生活。」 第44章 「没被那贪官抓住吗?」九公主还意犹未尽,并未曾注意到她亲兄长惊异又好笑的表情——原来唐瑛竟然是这样的性格吗? 唐瑛摊手:「那狗官贪生怕死,还怕出来被我们兄妹给砍了,窝在小妾房里不敢出来,只好便宜他了。」触及傅琛一言难尽的眼神,暗想这么狗血的故事似乎、好像、是有那么点触及律法了,连忙改口:「……我们兄妹都是奉公守法的百姓,可没有随便杀人。」 九公主一拍桌子,气愤填膺:「这等狗官,杀了便杀了罢,有什么可怕的!」 唐瑛言若有憾:「可惜当时我不知道还能认识公主,不然杀了也就杀了,又有何惧?!」 傅琛额角青筋跳了两下,莫名想起那个深夜:「你这副模样碍着公主的眼,还不退下?」哪有人这样拿自己的伤疤胡扯八道娱乐不相干旁人的? 他发现自己竟然于心不忍,却又对自己此刻的心态略微诧异,很快便用他那向来冷静理智的大脑分析得出了结论,那一点于心不忍也只是基于为国捐躯的唐尧,他若英魂有知,哪舍得掌珠沦落至此? 唐瑛笑的没心没肺:「不要紧的嘛。」她当着元姝的面故意在自己身上重重拍了好几下:「唉,马厩里就是土多,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拍几下就好了。」顶着元姝嫌弃的眼神说:「公主不会在意的对吧?」 沈谦拿自己的爵位担保,张姑娘绝对是故意的。他扭头偷笑,不小心呛了一下,酸甜的桔子汁进了气管,顿时咳的惊天动地,反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你们继续聊,继续。」 傅琛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不早点把九公主打发走。 沈谦用眼神回答他:难道是我招来的? 唐瑛好奇的打量公主身后侍立的女子:「嘿,这个姐姐瞅着有点眼熟。」 能不熟吗? 穿着鹅黄色长裙的阿荣脸色变的十分难看——都被压着打了两回了! 她一定是故意的! 「你……」阿荣心生一计,凑近了元姝公主耳边嘀咕几句,一脸得色看着她。 元姝虽然觉得阿荣的话有些胡扯,就这样的野丫头,好像泥里钻出来的,粗野土气,傅琛怎么可能瞧得上她。 但阿荣的话也有道理,谁知道这种山野里长大的丫头脑子里装着什么,万一她想不开跑去爬傅琛的床,那不是膈应人吗? 她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硬着头皮夸奖唐瑛:「张姑娘,本公主瞧着你……」夸不下去了。 夸她能打? 打的可是公主府的人! 夸她能干? 连自己都收拾不清爽! 唐瑛眼巴巴看着她:「公主也觉得我不错吧?」 实在没词儿,元姝公主昧着良心勉为其难的点头:「还不错。」 唐瑛来劲了:「公主殿下真是我的伯乐,不瞒公主说,我从小在我们那一片山头,都是最漂亮的姑娘,长的漂亮还能干,就是我们马场的一枝花。」 「你们那……姑娘不多吧?」元姝公主可不太懂什么含蓄委婉。 「哦,可着那片山头就我一个姑娘,连煮饭的都是大老爷们。」她补了一句:「跟傅府似的,一窝光棍。」 「扑哧——」沈侯爷触及发小凶残的目光,赶紧闭上了嘴巴。 光棍窝的主子傅指挥使:「……」心塞。 二皇子好像头一次认识唐瑛一样,含笑看着她,心想:原来她上辈子入京就住进了皇子府,所以……事实上压抑了本性做个端方的皇子妃吗? 元姝索性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开口:「张姑娘,本公主掌管禁骑司凰字部,就需要像姑娘这样的人,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进禁骑司?」 「嗯,公主手底下那帮人也确实不咋样,都没个能打的。」唐瑛可不太愿意给阿荣面子:「而且在外面还打着公主的招牌恶意压价,不知道的还当公主府穷的揭不开锅了,也是该找个人收拾收拾她们了。」她拍着胸脯保证:「公主放心,只要我进了禁骑司,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帮公主管教她们的!」 沈侯爷肚里肠子都快打结了,强忍着才没当场笑喷:「咳咳……桔子太酸!」 傅指挥使:「……」 阿荣的脸都黑了。 元姝公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明明是收个手下,打定了主意把她拘在眼皮子底下,省得她对傅琛有所图谋,怎么感觉被这个野丫头给挤兑了? 心里憋屈。 只有二皇子对唐瑛的提议表示赞赏:「元姝,你手底下这帮人也是时候该收拾收拾了,正好张姑娘能压得住她们,就让她进司里帮你盯着点吧。」 阿荣想哭。 这可真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元姝公主向来很听二皇子的话,几乎算得上唯兄是从,连二皇子都发了话,这位张姑娘进了司里,真要对她们动手,万一二皇子护着,她们哪还有好果子吃? 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未来悲惨的日子,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收回谗言。 全场最高兴的就属唐瑛了,她都笑出了一排小白牙,拱手道:「唉呀呀公主太客气了,一进禁骑司就让属下管着手底下的人,属下真是……属下一定不负公主所托,尽心竭力办差。」她面现为难:「不过有个不情之请,最近几日腾云刚有起色,总要照料得它完全康复了,属下才好去禁骑司报道,公主不嫌晚吧?」 第45章 元姝公主:「随你。」她忽然有点不想把这野丫头摆到眼皮子底下了,总有种给自己添堵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傅琛当着九公主的面问她:「你真的想要进禁骑司?」 听在元姝耳中,只觉得他的语气过份熟稔,似乎还隐约带着一点关切之意,当下心里就不舒服起来,更坚定了要把唐瑛拉进禁骑司的决心:「张姑娘不必推辞,就这么定了,你尽快来司里报道。」 唐瑛大喜:「当然想进啊,禁骑司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想当初阿荣姑娘还想用极低的银子买我的马,不卖就要动手打人,得亏她身手不太行,不然挨打的岂不是我了?」当着禁骑司两位大佬,她适时告了一状。 她可是很记仇的。 傅琛只知她与禁骑司的人打过架,却不知因何而打架。 他进屋之后第一次直视元姝公主,极是不悦:「公主也该约束手下人行事,免得教人以为禁骑司都是欺压百姓的跋扈之辈。」他凉凉的目光扫过阿荣:「如果做不到,不如就留在公主府端茶倒水,也别出来给禁骑司丢脸了!」 元姝素来要面子,没想到因为阿荣丢了这么大个脸,红着一张俏脸告辞,出了傅府便抽了阿荣一鞭子:「贱婢!」 阿荣背上立时便沁出一条血痕,却不敢躲避:「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元姝公主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傅琛,从此心里眼里便只有他一个,连带着花在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成倍增加。自掌了凰字部之后,与傅大人偶遇的机率大大增加,就更是对衣饰妆容用心。 今日来傅府之前,连口脂都选了好几种颜色,结果傅琛头一次正视她,居然不是她用心打扮过的容貌,而是指责她放纵手下欺压百姓。 云姝公主越想越生气,原本阿荣也是她面前得脸的奴婢,自小随侍陪伴她长大,因为唐瑛告状,傅琛的指责,竟挨了六七鞭子,若不是二皇子拦着,背上便要被抽个皮开肉绽了。 二皇子兄妹前脚告辞,后脚沈谦便捶桌狂笑。 「小瑛,若不是你告状,谁知道九公主要留到几时。我看阿琛应该谢你才对!」 唐瑛:「不敢不敢。不过大人若是想谢我,其实我也不反对,大人可以来点实际的。」 「不忙,你先下去,我有事情跟沈侯爷讲。」 沈谦总觉得傅琛的神色有点奇怪,他莫名感觉有危险降临,着急要溜:「九公主来太早,耽误我还有半张骏马图没画完,我先忙去了。」 「等下!」这次是唐瑛扯住了他的袖子。 她恍然大悟,这时候才醒过味儿来,一脸八卦的凑近沈谦,压低了声音:「所以,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哪样?」明明傅琛就站在旁边,他为了配合唐瑛好奇的表情,偏还要做出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 「就是……九公主心系傅大人,所以她今儿过来根本不是什么来看腾云,就是跟着二皇子来见大人的?结果——」她懊恼的一巴掌拍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力度之大吓了沈谦一跳。 「小瑛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知道,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坏人姻缘是要天打雷劈的!」她后悔的直向傅琛道歉:「大人收留了我们兄妹,我居然还做出这种事情,真是该死!我就不应该告状嘛,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 傅琛的脸黑了:「不要胡说八道!」 唐瑛回想九公主看向傅琛的眼神,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这分明是娇俏公主恋上冷面指挥使,不论是放在戏文里还是后世都是一对欢喜俏冤家,按照言情剧的套路,公主融化了冷面指挥使,结果半道上插出来她这个爱情路上的垫脚石,推动剧情发展的炮灰路人甲。 「我真的错了大人!」她发誓赌咒:「等我进了禁骑司,一定向九公主解释,为大人说好话,让你们冰释前嫌……」 傅琛再也忍无可忍,长腿两步跨过来,抓着她后心的衣服提起来,从门口扔了出去。 「诶诶诶救命啊……」唐瑛跟个螃蟹似的挥舞着双手乱叫,一察知自己身在半空中,脱离了傅琛的制锢,立刻伸臂平衡身体,落地之时就势一滚,已经稳稳落在了地上,笑嘻嘻向傅琛抱拳:「多谢大人手下留情!」 傅琛若是真想揍她,出手就是要命的姿势,而不是跟玩闹似的把她扔了出去,而且手法极轻,加之她身手佳,半根头发丝都没伤到。 「阿琛你别摔啊别摔!」沈谦吓的大叫,定睛再一瞧唐瑛已经完好无损的站在院子里向他挥挥手,跑的一溜烟不见了。 「你对女孩子太粗鲁了,万一伤着小瑛呢?」沈谦唠唠叨叨,有一肚子的不满:「也就九公主眼瞎,才看上了你。」 傅琛的笑容有几分冷:「小瑛?你们俩倒合的来。」 沈谦自得一笑:「那是,本侯爷人缘好,只要是妙龄少女,就没有跟我合不来的。更何况小瑛爽朗大方,为人风趣,懂的又多,比一般女子可要有意思多了。」 傅琛警告他:「你别打她的主意,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他小时候读书,就很敬重忠义之士,不瞧别人份上,单瞧在为国捐躯的唐家父子面上,就不能让风流的沈谦祸害了唐家女儿。 沈谦却是从来没见过他公然维护哪个女子,当下暗猜傅琛这是喜欢上了唐瑛,不过他向来不太会跟女孩子打交道,故而一边维持着自己冰冷的表情,一边爱在心口难开,还真是为难他了。 第46章 作为一个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刻也……不太靠谱的发小,沈谦难得善解人意一回,向他保证:「我以后不叫她小瑛了还不行吗?」 傅琛狐疑的盯着他:「真的?」平日不是他说什么不让做,这家伙就偏要做吗?! 「真的,拿我死去的亲爹发誓!」 傅琛上手要揍:「那就更不能相信了!」 谁人不知你们父子俩就是天敌! 沈谦想哭:「你还是不是兄弟了?」 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嘛! ****** 张青知道了唐瑛要去禁骑司,很是担心她。 「我听说禁骑司在京里名声不佳,谁也惹不起,而且你之前还打了九公主的人,她邀请你进禁骑司,说不定不安好心。再说,外间都传九公主对傅大人有意……」 唐瑛:「你也知道啦?」她刚猜出来,还准备跟张青讲呢。 张青那日刚听道这消息,回来就撞上她跟阿荣打架,又驯服了野马王,进了傅府,一来二去就将这事儿丢到了脑后。再说傅琛收留了他们,他反而在背后讲傅琛的八卦,总是有违他做人的习惯。 「这事儿恐怕就只有你不知道了。你想啊,九公主早不叫你,晚不叫你,偏偏今儿来了傅府,叫你去禁骑司,她身边的人与你又结了梁子,怎么都觉得她不安好心。」 唐瑛抚摸着腾云身上的伤疤:「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进禁骑司,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兄妹俩谈话完毕,唐瑛进禁骑司便成了定局。 当晚,熊豫过来找她:「大人有请。」 唐瑛跟着熊豫去了傅琛的书房,沈谦还窝在房里画骏马图,侍候的人全都在外面候着,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傅琛指着一旁的椅子:「坐。」 唐瑛笑着落座:「大人这是想起来要给我谢礼了?」 「嗯。」傅指挥使坐在书案后面,翻出厚厚一沓纸:「这里有些东西,你先看看。」 唐瑛接过去才发现,原本是禁骑司各镇抚使同知千户百户等人的资料,大约数得上号的都有。 「多谢大人。」 傅琛淡淡说:「你既然决意要进禁骑司,我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只要你不准备把京城的天捅个窟窿,本官都还能照料一二。」 他又补了一句:「你到底是我府里的人,我总不能看着旁人欺负了你。若是九公主身边的人太过份,你也大可来告诉我。」 唐瑛对他又多了一层认识,她又是个爽直的性子,当即便说:「万万不可!大人外冷内热,对我们兄妹有诸多照料,还带我将腾云带回来,我心中已经很感激大人出手相助了。至于进了禁骑司,九公主身边的人就算是为难我,我也有办法应对。大人若是为我出头,惹的九公主不高兴,影响了你们俩的感情,我都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大人了!」 今天之前,她并不知道九公主与傅琛之间的关系,知道了还要让傅琛为她出头,那就不应该了。 傅琛:「闭嘴!」 唐瑛连忙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她领会了傅大人的意思。 她的眼睛又清又亮,睫毛浓密,此刻在灯下打眼一瞧,很容易让人将她当成涉事未深养在深闺的无忧少女,眼神里的狡黠都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 可是傅琛深知那只是她挂在脸上的面具,没心没肺的笑容,东拉西扯的胡说八道,全都是用来迷惑旁人而已。 他没办法忘记那个坐在腾云身边偷偷哭泣的少女。 于是他不由自主便放软了语调:「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跟九公主一点事儿都没有。」 唐瑛夸张的拍拍胸口:「还好我没有拿自己的家底子去下注,听说京城赌大人跟九公主亲事能成的注已经下的很大了,赔率很高的。」 傅琛:「……」又想让她闭嘴了怎么办? 唐瑛见他好像真有着恼的迹象,忙站起来板正了神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一定用心看这些资料,看完就烧毁。谢谢大人!」 傅琛宽慰自己,这丫头只要不胡说八道,还是不错的嘛。 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你知道就好,回头让熊豫给你讲讲司里的事情,免得你进去抓瞎。不过腾云跟傅英俊怎么办?你晚上还回来吗?」司里有提供住宿,全凭各人自愿。 唐瑛试探的说:「腾云跟傅英俊都离不开我,大人……不会赶我走吧?我其实还算个称职的马夫吧?」 傅琛眸中浮起一层浅浅笑意:「我知道了。」 为了庆贺唐瑛成为公职人员,沈侯爷自掏腰包带她去置办行头。 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你总不能穿着这身去禁骑司吧?」 唐瑛:「……」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沈谦平日虽然从不质疑唐瑛的性别,但见她的神色,顿时怪叫起来:「你还是不是女人了?」 唐瑛很无辜:「进了禁骑司不还要发衣服吗?」整那么麻烦。 沈侯爷被唐瑛刺激之后,恨不得带着她从头置办到脚,女子的四季衣衫,骑马装头饰钗环小冠子,连腰间的玉佩香囊都准备配齐,被唐瑛狠拦,盛情难却之下她挑了一件圆领袍子,一件翻领袍子算完。 第47章 沈侯爷自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傅琛面前大叹唐瑛节俭:「你说谁要娶了她进门,心思都不在女子钗环衣饰之间打转,那得省了多少事非啊。」 「是非?」傅琛对此并没有深处的了解。 沈侯爷府里姬妾外面红颜有机会打照面,为着一条裙子或者一支簪子都能生出无数风波,以前他为此而自鸣得意,整日营营苟苟。自从与唐瑛相处一段时日,才惊觉简单纯粹的日子竟然有宁神静心之效,他最近画出来的骏马图就大有长进。 「阿琛啊,你可要待小瑛……啊不张姑娘好些,她可真是个好姑娘!」 经沈侯爷提醒,傅琛也觉得自己送一沓禁骑司的资料,再让熊豫介绍禁骑司之事还不够周到,除了让帐上支二十两银子给唐瑛之外,还送了一把剑给她。 五日之后,腾云已经能够绕着马厩走两圈,傅英俊隔着栅栏用鼻孔藐视它,唐瑛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好像初次离家的老母亲:「你们要乖乖在家,等我晚上回来啊。」 傅琛在大门口翻身上马,问随侍的熊豫:「她呢?」 熊豫一脸笑意:「张姑娘……在跟两匹马告别。」 傅琛:「……」 最近几日,禁骑司两部的人都听说有新人要进来,而且武艺高强,脾气骄横。 这话最开始是从凰字部传出来的,还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是新人认为禁骑司的人虚有其表,不过是一群草包等狂妄之语。 最开始凤字部的人都当笑谈:「凰字部的那帮小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不过谣言越传越烈,便有人从最开始的坚决不信到有所动摇:「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唐瑛不知道的情况下,她进司里的那一日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她。 傅琛也许听到了一点传言,有意弹压,故而她进禁骑司的第一日,特意与她同行。 唐瑛的马比他慢了半头,还有身后数骑护卫呼啦啦到得司署大门口,翻身下马,自有杂役过来牵马。 傅琛亲自领着唐瑛踏进禁骑司的大门,当着许多人的面嘱咐一句:「晚上等我忙完了一起回去。」 唐瑛心里打个突。 ——傅大人这是故意为她的职业生涯增加难度吗? 九公主若是见到她与傅大人相约上衙下差,不知道会不会醋海生波? 但对上男子深邃沉静的双眼,也只能呆呆应一声:「好。」 傅琛遣了熊豫带她去凰字部,这才不紧不慢穿堂过廊,迈进公廨。 刘重与雷骁躲在一旁暗中观察,眼睁睁看着傅大人走了才从花树间转出来,指着唐瑛离开的方向:「她她她不是……」大人府里的马夫吗? 雷骁:「我怎么觉得这姑娘跟大人的关系不一般呐?」 刘重:「大人如此重视这姑娘,这是……在拒绝九公主,拿这姑娘做挡箭牌?」 雷骁恍然大悟:「难道是九公主听到了音信,所以才有风言风语从凰字部传过来?」 二人自觉弄清楚了其中原委,一脸兴味:「行了行了,你我回去各自约束手底下的人,免得坏了大人的好事。」 禁骑司是坚定的帝党派,在各种党争与皇子的激烈斗争中始终独善其身,若是傅琛尚了公主,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别啊老哥!」雷骁一脸坏笑:「凰字部的人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大家同仇敌忾,咱们怎么也要配合配合,做成个上钩的样子啊。」 刘重狠拍了他的肩头一巴掌,直震的雷骁的肩头都发麻了才说:「我怎么觉得你没安好心呢?听说过两日你就要启程去岭南了,你在这儿先挖好了坑,回头等凰字部的人跳了,可与你小子一点干系也没有是吧?」 雷骁尴尬挠头:「哪有哪有,老哥你多想了!咱们这不是为了大人的前途着想嘛。」 当事人唐瑛对此一无所知,她跟着熊豫去了凰字部,先是去拜见九公主,又领了各色袍服,自有人带她去换衣。 禁骑司司署官衙的建筑是个品字形,二部分属品字底部,各有自己独立办事的廨房,但品字顶端却是两部的公共区域。 九公主等她换了禁骑司公服,这才召她去训话:「本公主不管你背后有谁,但此处是禁骑司,首要就是忠诚……」末了不甘心的问:「今日是傅大人带你来的?」 唐瑛今日装的十分乖巧老实,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在唐尧面前她就是懂事乖巧的女儿,恪守营规,但离了唐尧便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只死瞒着亲爹而已。 「属下不知禁骑司大门朝哪开,所以才厚着脸皮跟着大人过来。」在元姝变脸之前,她连忙凑上前小声说:「往后公主若是有什么想要跑腿传信的,以属下做桥梁,岂不方便?」 她一句话,顿时让九公主豁然开窍。 傅琛高冷难接近,就算是司里公事也常派别的属下来接洽,平日大约为着避嫌,能不与她打照面便不打,送过去的点心吃食从来都不收,对她的示好一概视而不见,令九公主苦恼非常。 眼前的野丫头出自傅府,如今又是她的属下,若是通过她能多与傅琛接触,就算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难道还怕攥不住她?等将来……收拾起来也容易! 她想通之后,面上便带了笑意。 第48章 「既然如此,你先跟阿荣去熟悉熟悉外面环境,总要对禁骑司的事情有所了解,免得办起事来束手束脚。」 阿荣等了好几日,背上伤口如今还隐隐作痛,不过她在外虽然跋扈,在元姝面前却乖巧的跟小猫似的,而且又是从小陪伴到大的,熟悉元姝的性格,忍痛花了几日功夫就让公主消了气。 她这时候凑上来给唐瑛戴高帽子:「凤部字跟我们凰字部的人除了公事,平常很少打交道,有了小瑛妹妹这层关系,往后公事接洽,或有私事邀约,一定会更为方便的。」 若是往后公主想要私下邀约傅大人,便派这小贱蹄子去请,若是请不到人,看公主如何收拾她。 阿荣的暗示元姝果然听进了心里,眉间已然泛起喜色,待唐瑛也更亲热了:「你今日甫来,万事不熟,先四处逛逛吧,待过两日熟了再做事不迟。」 唐瑛跟着阿荣告退,才出了公主的廨房,后者便换了一副脸色,阴阳怪气嘲讽她:「你当初放话要好好收拾我们姐妹一番,大家听到之后都吓的瑟瑟发抖,往后还要请小瑛妹妹多多关照啊!」 「好说。」唐瑛从一开始就料定了阿荣不会给她好脸色,阳奉阴违只是小菜一碟,所以她也不准备在阿荣面前装鹌鹑——装了多半也没什么用处。 阿荣没想到她竟然大言不惭,顿时气的一张俏脸都变了颜色:「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当你已经当上禁骑司指挥使了呢。」 唐瑛面露喜色:「妹妹第一日上职,阿荣姐姐就预祝妹妹高升,真是太感谢姐姐了!」 阿荣气的一跺脚,恨不得给她一个嘴巴子。 「你这么厉害,自己慢慢逛吧。」她一扭身竟自己走了。 唐瑛也没指望着能跟阿荣友好相处,她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沿着走廊慢慢逛,遇上人便打个招呼。 不过凰字部的人有一部分跟她早有过节,另外一部分的人就算没过节,也听说新人很是狂妄,见到她打招呼也装听不到,扭身走了。 唐瑛也不恼。 她经历过更大的风雨,这点冷眼对她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她一边走一边记着来时的路线,熟悉周围的环境。结果越走越偏,隐约还听到女子的哭喊求饶声。 那是一长排石头砌成的屋子,只有极小的窗户,门口有粗壮凶蛮的婆子守着,见到她过来,观她服色与年纪,也是元姝公主身边的人,便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唐瑛左右看看,再无旁人,便道:「公主令我四处走走看看,先熟悉环境,过两日再上手公事。」 这是元姝公主的原话,她不过拿来搪塞眼前的婆子而已。 不过守门的婆子会错了意,还当她是公主身边的红人,态度恭敬异常引了她进去:「里面有些腌臜,姑娘要不要含个香片,用帕子掩了口鼻再进去?」 「不必。」唐瑛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铜钱谢她:「大娘辛苦了,喝杯茶润润喉吧。」 那婆子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多谢姑娘!」放了她进去了。 「那贱人去了内狱?」阿荣使气去了公廨喝茶, 遣人悄悄跟着, 结果听说唐瑛的去向,顿时拍掌笑道:「春姑姑一张脸, 先把她吓个半死!别让她以为禁骑司是那么好进的!」 凰字部的内狱关的全是女眷,掌管刑讯的女官名叫春娘,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人, 听说年轻的时候容貌俏丽身手了得, 为了查一桩逆反案差点葬身火场, 半边脸都毁容了,十分可怖, 性格更是阴晴不定,极难讨好。 从毁容之后,春娘便寄身内狱, 专事刑讯, 听说就没有她撬不开的嘴巴, 审不了的犯人。 大长公主卸任之后, 她身边得力的女官大半都随长公主离开了禁骑司, 留下来的要么就像春娘这样一时半会找不到人替代的, 要么就是不得大长公主赏识,想在元姝公主手里出头的。 春姑姑是个特殊的存在。 元姝公主接掌凰字部的第一天, 她顶着一张毁容的脸来拜见,吓的元姝公主当堂就叫了起来, 要轰她出去。 她也不在意, 转头就回了内狱。 元姝公主回去就做了噩梦, 千娇万宠长大的公主,衣饰不整洁都不敢往她面前凑,何尝见过那样可怕的面容? 半年以来,但凡凤字部有需要凰字部协理的案子,若是傅琛出马,元姝公主听说春姑姑同行,多半避开。偶尔实在忍不住想跟着傅琛,见傅琛跟春姑姑讨论案情,也只能远远站着。 阿荣贴心,私底下想着替公主解决了这件心事,大着胆子去内狱给春娘送幕蓠:「姑姑您每次出门不如将脸遮起来,也免得惊扰了公主。」 她其实也很怕春姑姑的那张脸,初次见的时候印象深刻,回去也做了半宿的噩梦,只是为着公主才大着胆子前来,若是办成了,可不是功劳一件。 彼时春姑姑刚从刑讯室出来,身上还有血迹,内狱常年不见阳光,四壁石墙上的油灯飘忽闪烁,忽明忽暗,将她半张烧毁扭曲的面孔映照的如同从地狱出来的勾魂使者般。 春姑姑用她那冰凉可怖的手掐住了阿荣的下巴,凑近了逼的阿荣直视她那张可怖的脸,冷笑一声:「小丫头,再多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阿荣吓的一激灵,眼泪涮的就下来了,在她手里瑟瑟发抖。 第49章 春姑姑的声音嘶哑老砺,据说是在大火之中伤了嗓子,眼神里的轻蔑之意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巴掌抡在阿荣面上。 元姝公主自小得宠,连带着她身边的人都无人敢轻慢,不免让阿荣也养成了傲慢骄横的性子,没想到在春姑姑面前栽了跟头。 春姑姑走了许久之后,她脱力一般扶着旁边的石墙站稳,一步一蹭出了内狱的大门,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自此之后,阿荣就离内狱远远的,见到春姑姑跟见到鬼一样,躲的飞快。 「你们去内狱外面盯着,看看那贱丫头几时出来?最好是被春姑姑吓死在里面,那才好呢。」 她恨之入骨的唐瑛此刻正在内狱里,并且现场观摩了春姑姑的刑讯。 春娘审案至一半,见外面闯进来个小姑娘,竟然没被她吓跑,颇觉意外,目光扫过她腰间佩剑,略微停顿一秒,又很快移开了目光,继续审案。 等到一场刑讯完毕,犯妇被拖了下去,她拭擦着手中刑具,头都未抬:「小姑娘,你不害怕吗?」 元姝公主带进来的这批小丫头们都只贪图禁骑司声名赫赫,锦衣鲜艳,出门光鲜,仗着公主的势在外横行,却嫌弃内狱腌臜,从不学习如何掌管凰字部,如何协理凤字部共同审案,实在令人无语。 唐瑛也算看出了点眉目,这犯妇原来是下面人送予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洪聪的小妾。洪大人人如其名,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温柔小意,一边身居高位而不曾放松警惕,怀疑美人别有所图,待美人露出破绽,偷盗城防图之时被堵在书房,当即便被送进了禁骑司,交到了春姑姑手下。 「我还挺怕审不出幕后主使人,说不定就要闹出大乱子。」唐瑛听说,万寿节近在眼前,京城安防可是重中之重,可不得刑讯的人用点狠辣手段? 春姑姑意外瞧了她一眼,真没想到小姑娘还真不是敷衍她,而是认真听了刑讯经过,对案情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她用自己那张可吓哭小儿的脸直视着小姑娘:「你不怕我吗?」 唐瑛常年在军营,各种伤兵不知道见过多少,有时候唐大帅忙起来用不着她的时候,她还抽空去伤兵营帮忙,处理各种外伤也算熟手,凝视打量春娘一脸可怖的伤疤,仔细分辨:「这是……烧伤吧?没有经过及时的护理,伤口还溃烂了。前辈当时……一定很疼吧?」 春娘怔在原地。 她从小效忠皇室,跟在大长公主身边任劳任怨,又敏慧好学,未受伤之前是大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受伤之后回来复命,只因案子办的漂亮,还得了许多嘉奖,却从未有人关切的问过一句:你一定很疼吧? 很疼吗? 当然很疼! 疼到当她第一次在黄铜镜子里看到自己年轻俏丽的面孔如同鬼魅,连自己也吓的尖叫着扔了镜子,可是很快就被深深的恐慌给替代了。 假如她不能成为禁骑司无可替代的人,将很有可能被抛弃,将不知去往何处。 从此之后,她渐渐变成了内狱里一把刑讯的好手,直至掌管了内狱,无可替代。 少女面上一派诚挚,眼神清明关切,还有感同身受的痛意:「我以前见过不少受伤的人,彻夜哀号,痛不可抑,能挺过来的都是意志力十分坚强的人,特别不容易。更何况此后阴天下雨,还有各种后遗症。」 她不知想起什么,语声转黯:「……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小姑娘胆量不错。」春娘面上神情柔和了下来,尽管在别人看来其实无甚分别,但唐瑛愣是从她那张扭曲的面孔上感觉到了和善之意,奉送她一个和暖的笑意。 「你跟傅琛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唐瑛瞠目结舌:「前辈从哪里瞧出来的?」 难道她额头上还顶着「傅府马夫」四个大字不成? 春娘指指她腰间悬挂的佩剑:「如果没关系,他何至于连自己的贴身佩剑飞鸾都送给你了?」 唐瑛挠头:「……我就是傅大人府上的马夫。」她回想傅指挥使那张冰雪冷凝的面孔,着实想不到他还有这么贴心的一面,「可能……傅大人只是借给我暂时用用吧?」 春娘嘎嘎的笑了一嗓子:「真是个……蠢丫头!」 元姝公主为着那小子,都动用皇贵妃的宠爱追到了禁骑司,也没见傅琛给公主一个亲善的眼神。 唐瑛厚着脸皮问:「前辈如何称呼?」 临到午膳时间,九公主有些心神不宁。 「去把张瑛叫过来。」 阿荣得到消息,忙派人去找唐瑛。 结果监视她的人白着脸回来告之:「阿荣姐姐,她自从进了内狱就再没出来过。会不会……会不会吓死在里面?」 阿荣自己是没有勇气亲自去内狱看一眼的,急的直跺脚:「你们两个,赶紧去内狱把人叫过来,不管是吓死了还是活着,总要给公主回个话。」 两人互相壮着胆子去内狱,跟守门的婆子打招呼,请她进去瞧一眼,结果那婆子跟梦游似的出来,说:「那位姑娘……正在跟春大人喝茶聊天,外间还有人守着,不敢打搅。」 她守内狱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毁容的春娘对哪个小姑娘这么亲切和善的,虽然从她那张脸上也找不到和善的表情,可口气却是从所未见的温和。 第50章 两人:「……」 阿荣硬着头皮向公主禀报唐瑛的去处:「属下也只是带她去了内狱门口,她非要进去,进去之后还久久不肯出来,跟春姑姑相谈甚欢,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公主面色阴晴不定。 阿荣再进馋言:「公主今晨可瞧见了那丫头腰间的佩剑?属下瞧的不甚真切,竟好像是傅大人的飞鸾,也不知真假?」 元姝公主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但以她公主之尊,自不好追问,没想到阿荣提起此事,登时柳眉倒竖:「本公主提携她进禁骑司,没想到她竟然敢吃里扒外,真是狗胆包天!」 「去,把她给我从内狱拖过来。」 元姝公主身边的人还真没有敢直闯内狱的,最其码对上春姑姑那张可怖的脸都要吓的哆嗦,更何况从她身边抢人。 阿荣见躲不过,只好亲自去内狱门口,催促守门的婆子:「公主急召张瑛,烦劳大娘跑一趟。」还舍了一块小金锭子,才算见着了唐瑛的面。 唐瑛去内狱转了一圈,跟春姑姑相谈甚欢,那婆子捧着金锭子跑过来,往春娘面前一放:「春大人,放人罢。」 唐瑛还当行贿都到眼前了,结果听到春姑姑沙哑着嗓子笑骂一句:「见钱眼开的老虔婆,赶紧带走吧。」紧跟着她就被扯着袖子拉了出来。 守门的婆子还不住向她道歉:「姑娘别见怪,实在是自从元姝公主接掌凰部,她手底下那帮小丫头们都对内狱退避三舍,见姑娘要进来看,婆子也没拦。」 她们最是瞧不惯这帮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仗着公主的势趾高气昂,竟是连大长公主的人都没她们那么大架子。 事情没办成一件,先把威风摆出来。 唐瑛进来的时候,婆子还当她是公主身边的人,结果两下里跑个来回就拼凑出个大概,感情这位是傅府出来的,自然有点不好意思,先前竟然想着放小丫头进来吓她一吓,也让她长点教训。 唐瑛笑的和气:「大娘客气,既然进了禁骑司,自然各处都要转转的。春姑姑是有大本事的人,能跟在她老人家身边学习一点皮毛,都够我使的了。」 婆子听的眉开眼笑,待她越发不同:「那是!春娘的本事是连大长公主也赞不绝口的。」 阿荣见唐瑛跟守门的婆子说说笑笑一起出来,顿时窝了一肚子的火:「公主只说让你四处转转,可没说让你转的不见人影。公主急召竟也要人四处搜你,还当你土遁了。」 这是骂她是耗子? 唐瑛笑的无辜:「公主让姐姐带我四处走走,可是姐姐怕累着双脚,我只好自己四处瞎碰了。」 阿荣心情烦躁,狠狠瞪了她一眼,率先往回走。 元姝公主见到唐瑛,竟也没有责骂她,哪怕肚里冒火,也还客气三分,道:「宫里刚送来的点心,凤部查案忙起来没功夫吃饭,不如你跟阿荣跑一趟,去给傅大人送些点心过去,再问问他,可有需要凰部协理的案子?」 自有宫婢送了硕大的食盒过来,交到了唐瑛手上。 唐瑛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跟着阿荣往凤部走,暗想元姝公主这是把傅琛当猪喂? 傅大人身量颀长,腰肢劲瘦,穿着家常袍子手握书卷静坐不说话,再配上他那副出尘若仙的俊美面孔,竟还能从他身上瞧出几分书卷气,好像哪家治学的贵公子一般,令人见之忘俗——前提是傅大人不说不动,也不随便对着人抛冷眼。 傅大人的冷眼如同冰刀一般冻人,但吃相优雅雍容,显然从小家教良好,与唐瑛这种军营里厮混长大的粗鲁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实难想象他能用得了这么大一食盒点心。 「点心……会不会有点多?」 唐瑛稍微表达异议,便被阿荣骂了一句:「闭嘴!」 她于是乖乖闭嘴不说话。 营房里的新丁还要受老兵几日揉搓杀杀锐气呢,何况是禁骑司这帮目中无人的宫婢? 阿荣带着她一路到了凤部,沿途遇上不少人,有调侃的:「阿荣姑娘又给我们指挥使大人送点心来了?」 也有明着好心劝慰实则心怀叵测的:「我劝阿荣姑娘还是别送了,反正大人也不会吃,一趟趟跑累着了姑娘。」 阿荣自从进入凤部,嚣张的气焰居然低了一半儿,被这些人取笑也只是翻个白眼,紧绷着一张脸引着唐瑛到了傅琛的廨房门口。 「傅大人就在里面。」她还未敲门,门便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刘重,里面坐着的还有雷骁,三人显然正在议事。 阿荣率先进去,横了唐瑛一眼,小声示意:「还不快说?」来的路上她早叮嘱过了,让唐瑛开口,就算被拒绝也是这丫头丢脸。 唐瑛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捂嘴,连连摇头。 阿荣急了,去扯她的手:「还不快说话?」声音略微高了些。 傅琛皱眉:「怎么回事?」 唐瑛依旧捂着嘴巴使劲摇头,还提着食盒,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阿荣气的恨不得揍她,又深知二人实力悬殊,只能厚着脸皮道:「公主让属下送来点心慰劳凤部,还让属下问问,可有案子需要凰部协理?」两部正常协助办案都由春娘处理,元姝公主可不曾费心过,这不过是借口而已。 第51章 傅琛却不管她,温声问唐瑛:「怎么回事?」他深知禁骑司的水有多浑,其中又牵扯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唐家人天生直肠子,实在不适合在阴谋诡计里打滚,总觉得把她丢到元姝公主身边,那帮宫里长大的宫婢们心眼子比莲藕的孔都多,说不定就要吃个大亏。 唐瑛见他动问,这才松开了手,小声解释:「来的路上,阿荣姐姐让我闭嘴!」 「……」阿荣气的几乎吐血! ——感情一路白叮嘱了,你就记得这一句? 「我让你现在闭嘴了吗?」一着急她脾气就暴躁起来,连带着嗓音也不由自主高了八度。 唐瑛往旁边缩缩,好像被她的恼怒给吓到了:「阿荣姐姐,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傅琛不觉严厉起来:「出去!」亲眼看着傅府的人被人欺辱,他岂能坐视不理? 阿荣忽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可并不买元姝公主的帐,涨红着扯着唐瑛要退,暗自懊悔不该跟了来,丢脸就让这丫头一个人丢就好了。 她以前也有好多次带着宫里的点心跟公主的情思前来向傅琛示好,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早就丢过好多次脸了,导致凤字部的人见到她眼神里都透露着嘲弄之意。 这帮人在公主面前规矩的不得了,但离了公主在眼前,对她可未见得客气。 唐瑛被阿荣扯到了门口,没想到傅琛忽指着她道:「你,留下。」吩咐阿荣:「回去告诉公主,万寿节近在眼前,凤部要跟凰部借调春娘、姚娘、及其手下二十人,还有张瑛一起公干,她暂时就留在这里。」 阿荣:「……」 傅指挥使一个冷眼过去,阿荣吓的一个激灵,忙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廨房门关上之后,阿荣隔着门听到里面雷镇抚使讨好的问道:「张姑娘,过两日我就要去岭南公干,下了值姑娘能陪我去挑一匹好马吗?」 刘重取笑他:「你准备花多少两银子请张姑娘?」 雷骁:「……能先欠着吗?等我从岭南回来再给?」 她听到那丫头一改先前的畏缩,语声清脆如珠:「店小利薄,概不赊帐!」 雷骁跟割肉似的,忍痛还价:「五两,不能再多了。不然待我走后家里该揭不开锅了,可怜我娘子进门不足三月……」他近来哭穷已成习惯,逢人必哭一回穷,然后再忍不住秀一回恩爱,直惹的同僚里还在打光棍的都恨不得揍他。 在场刘重有妻有儿,毫无触动,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岭南可是块硬骨头,你若是回不来,哥哥我一定替你家娘子保一门好媒!」 雷骁气的要上手挠他,反而被刘重窥得先机压在地上,他仰起一张粗糙的大脸卖惨:「大人您可要为属下作主啊……」 傅琛才不吃他那一套,无视两人的抓挠,居然还破天荒的管起闲事,替唐瑛还价:「十两一趟,不给就滚。」 刘重「噗」的笑出声,松开了这小子。 雷骁苦着脸往外「滚」,拉开门恰撞上阿荣落荒而逃的背影,不屑道:「宫里出来的人都喜欢听壁角吗?不如送去「影部」好好训练一番,说不定还是个好苗子呢。」 刘重扫一眼傅琛的眼色,赶紧骂一句:「嘴上没个把门的,再乱说割了你的舌头。」 雷骁忙捂着嘴巴跑了,走出门去片刻又探头回来,向唐瑛眨眼:「张姑娘,下值了等我啊。」 为着十两银子,唐瑛也觉得值得,她爽快点头,门口冒出来的那颗大脑袋才消失。 刘重紧跟着撵了出去,找的借口是:「这小子才升上来,竟还不知事情轻重,属下去给他长长记性。」 廨房里很快只剩下傅琛跟唐瑛两个人,很是安静。 「不重吗?」傅琛指指食盒。 唐瑛赶忙放到桌案上,笑起来:「我怎么觉得公主恨不得把御膳厨房的点心都送过来呢?」假装之前没听到雷骁说什么「影部」的事情。 外间传言,禁骑司只有凤部与凰部,既然名为「影部」,必然是些见不得光的人与事儿,她还是少沾为妙。 傅琛似乎也无意让她知道,顺着她的话闲聊:「公主的手下欺负你了?」 唐瑛故意叹气:「是啊。我之前就跟她们结下了梁子,况且又是从傅府出来的,不欺负我还能欺负谁?」还真是个小可怜模样。 她揭开食盒的盖子,见最上面一层精细的碟子上面摆着粉色半透明花瓣状的点心,惊呼一声:「哇,真漂亮。」把食盒一层层取开,六个碟子摆满了傅琛的桌案,连上面的公文都不得不挪个地方。 傅琛见她原本愁容满面,见到好吃的点心却展眼就将愁苦抛诸脑后,只觉她有种孩子气的可爱,原本因公事忙乱的心情竟然轻松起来。 「想吃就吃吧。」他不大会安慰人,但自从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总是不由自主便对眼前的少女多一份怜惜。 唐瑛一口一块点心,吃的高兴起来,还热情邀请傅琛品尝:「大人要不要尝尝?」 傅琛鲜少见到有人为着点心而高兴起来的,他不觉连眼神也添了三分暖意:「真有那么好吃?」 唐瑛端起碟子递到他面前:「大人尝尝就知道了。」 傅琛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甜腻腻的点心,但盛情难却,拈起一块入口,也没觉得有多好吃,不过是宫里常见的点心而已。 第5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他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权臣,每次在宫里候见或者轮值,从来不缺点心垫肚子。 宫人们看人下菜碟,端过来的都是御膳厨房最好的点心,他偶尔垫两口都要灌茶水解腻:「太甜了吧?」 唐瑛吃的两眼都眯起来了,满足的不得了:「不甜啊,刚刚好!」她随口说:「大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守城的时候甭说甜滋滋的点心了,就连草根树皮都要被啃光了。」她按着自己两颊:「我父帅瘦的两腮都陷……陷进去了。」 话一出口她先自傻住了。 当时她还按着唐尧深陷的两腮抱怨:「爹爹瘦下来都老了十岁,等敌军退了我定要买只肥猪宰了给爹爹好好补补!」言犹在耳,忽尔醒悟过来,人已不在,半口点心噎在喉咙里,竟是噎出了泪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有时候她都有点恍惚,离开白城越远,时间越久,就仿佛白城倾覆不过是梦中所见,好像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父兄依旧活着,纵马驰骋。 少女慌忙低下头,仿佛教人瞧见了自己的狼狈,终是不堪。她单薄的肩背俯下去,小脑袋可怜的垂了下来,捂着胸口不住咳嗽,傅琛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大掌覆盖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难得开玩笑:「你若喜欢,下次当值我从宫里给你带点心,着急忙慌我又不跟你抢。」却惊异于手底下她支棱的肩胛骨,好像两块张开的贝壳,尖瘦硌人。 他目光奇毒,平日不曾细细打量未婚少女,除非那是案件之中的女尸或者女犯,那也是关注案情本身,而非女人的胖瘦。 然而此刻再细看,少女腰肢不盈一握,没想到衣服之下的身子骨竟也只余一把倔强的骨头,瘦的惊人。 「对啊,我就是怕大人跟我抢嘛。」少女好像找到了咳嗽的正当理由,抬头朝他灿然一笑。 她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样,皮肤细白如玉,透着病弱之气,好像久病之后并未休养好,一点点泪意眼圈便红了起来,眸光晶莹,面上坚强的壳子摇摇欲坠,她努力想要戴上伪装的样子让人实在想要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然而傅琛怕吓着了她。 他久已不会关心无故旁人,连同那一点说不出来的怜惜心疼之意似乎也格外教他诧异,怎的碰上唐瑛便冒出头? 也许是唐家铮铮铁骨在她身上流露太多,让人实在很怀疑这样纤细的骨骼是怎样撑起那样悲伤的过往,总有种下一刻她撑不下去,落得个骨碎魂消的错觉,才不知不觉间想要护着她一点。 「宫里还有种点心,用羊奶做的,很是出名,下次我带一点出来给你尝尝?」傅琛缩回了手,然而手心仿佛还残留着那硌人的触感。 少女很是捧场:「大人一言为定,可不许忘了啊。」她眼圈的红意很快褪去:「不然府里的伙食……我可不敢保证不会倒退回过去的水平。」 傅琛这次笑的发自内心:「其实……我早就想说,老费做饭太难吃了。」他只是不挑剔,不贪图口腹之欲而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忙,并不是失去了味觉。 唐瑛将各色点心重新装盘:「我义兄还没吃过宫里的点心呢,大人若是不喜欢,我就带回去给他尝尝了。」 「随你。」傅琛见她找来油纸包,一样样点心包好,很是好奇:「你义兄……是你家的仆人?」 她这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语调并无异常:「他是我哥哥的长随,很好很好的人。」 能让她用「很好很好」形容的人,应该是真正的忠仆。 傅琛在政治的漩涡里生存太久,每日醒来都是在算计或者被别人算计,闭上眼睛睡觉的前一刻脑子里都还是无数阴谋诡计,只觉得唐家人是种神奇的存在,单纯忠直到让人羡慕。 他早就过了对一个人轻易下结论的年纪。 身在名利的是非场,谁又能做到清如溪水,敢于让人直窥内心的游鱼细石,一点涟漪? 元姝公主听说凤部借调春娘跟姚娘及其手下就算了,居然还要借调张瑛,顿时勃然大怒:「她刚入司,有什么本事尚不知,借过去做甚?」 在她看来,借调就如同傅琛亲口告诉她:这是我要保护的女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阿荣添油加醋:「傅大人让奴婢滚出来,独留下了那丫头,孤男寡女也不知道避嫌。」 她特意用了宫里的自称,以示亲近。 元姝公主毕竟是在皇贵妃身边耳濡目染亲娘如何用尽手腕压制宫中妃嫔的,很快便调整心绪:「既然如此,去叫—春娘姚娘——算了,只叫姚娘过来吧。」 姚娘是春娘的副手,生的一副妖娆妩媚的样子,打扮也走的是这种调子,分明四十出头,听说跟春娘年纪相若,却如同隔了一辈人。 元姝公主嫌弃姚娘无论是打扮还是说话的腔调都透着一股风尘味儿,总觉得她是那种随时随地只要想,勾勾手指就能把男人哄上手的女人,年纪不是问题,身份也不是问题,故而很不待见她。 但比起容貌丑陋吓人的春娘,至少姚娘还能正常说话,不至于让人心头犯憷。 姚娘也不知道被下面人从哪里挖出来的,她好像还在歇中觉,头发随意散着,衣衫不整,妖妖调调站在她面前,好像骨头都是酥软的,还要扶着阿荣的肩膀勉强站立,敷衍的向她行了个礼。 第53章 「公主急召属下,有何吩咐?」 元姝不知道在心里埋怨过多少回卧病在床的大长公主,都说大长公主威名赫赫,掌着凰字部不容小窥,可她接掌凰部之后,却觉得这是个烂摊子,根本就没有外间传扬的那样光鲜。 瞧瞧都给她留下了些什么人? 老弱病残颟顸无用外加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风尘女子,一群人拉出来就没个像样的。 「傅大人跟本公主借调你与春娘公干,你们各点二十名手下过去,务必配合傅大人,恪守职责,不得懈怠!」 「属下谨记。」姚娘轻折杨桃细腰,袅袅而去。 她进了内狱找到春娘,毫无形象往她身上一靠,化成了一张狗皮膏药牢牢贴上去,抱怨道:「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九公主那张蠢脸了。她以为顶着一个公主的名头,连凰部的内务都没搞清楚,就敢指手划脚了?」 春娘奋力想要将她从身上撕下来:「你能不能坐端正了?」 可惜姚娘好像天生少了几根骨头,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别人绝不自己坐直了,更何况她与姚娘相处了二十年有余,熟悉彼此的性情,更不会在意她那张可怖的冷脸,玉指纤纤在她受伤的脸上戳了一下:「别拿你的脸来吓我,我又不是新进来的小姑娘。」 元姝公主初次见春娘就被吓到,已经成了她们内部的笑话,时不常就要被姚娘挂在嘴边取笑一回。 旁边候着的手下「噗」的一声笑了。 姚娘懒懒靠在春娘肩上:「怎么啦?」 手下大约觉得姚娘睡了一觉,错过了一场好戏,顶着春娘的冷眼说:「今天新来的小姑娘,居然跟春大人聊的很是开怀,好像……并不怕春大人。」 姚娘直起身子,双目大亮:「诶诶小丫头呢?快找出来给我玩两天。很久没见到这么胆大有趣的小姑娘了,居然不怕我们的春姑姑。」 手下:「小姑娘好像是傅大人护着的人,还佩着傅大人的飞鸾呢。」 姚娘蹭的站了起来:「走走走,不是说凤部借调嘛,咱们赶紧过去。」她笑的妩媚,好像将要去偷腥的猫:「傅琛那小子无趣的很,我还一度怀疑他不会中意小娘子,说不定瞧上了哪家的小郎君,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护着小姑娘,我倒是要去瞧一瞧这小姑娘是何方神圣。」 春娘语气颇为嫌弃:「不过是个蠢丫头罢了,你可别把人惹哭了。」 姚娘「叭」一下就贴到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腿成了摆设,恨不得挂在她身上去凤部:「怎么回事啊?我只是睡了个午觉,就好像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我们无情的春姑姑怎么也护上这个小姑娘了?」 春娘大怒,奋力要把她撕下来:「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端庄点啊?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护着那蠢丫头了?」 姚娘伏在她肩上吃吃的笑:「端庄?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把自己一双横波目凑到春娘眼前:「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春娘冷酷无情:「既然看错了,不如挖掉!」 「啧啧,真是无情啊!」 姚娘跟个轻浮浪荡子一般挑着春娘的下巴,好像她面对的不是毁容的中年女子,而是正当妙龄的绝色佳丽,让人百看不厌。 春娘一巴掌拍在她手上,她「嘤嘤嘤」伏在春娘肩上开哭:「没良心的,对人家这般狠心!」连撒娇的动作也是赏心悦目。 内狱的人早都习惯了姚娘的作派,可每次见到姚娘对着春娘撒娇,还是觉得辣眼睛,默默出去召集人手,前往凤部。 姚娘走路就好像没骨头,见到刘重要摸脸,吓的他退避三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姚姑姑,大人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二位。」 「收起你的爪子吧,别吓着小辈们。」 姚娘从来不听春娘的劝,都是朝着她劝诫的反方向行事,她不但没收爪子,还把爪子伸向了雷骁。 「你你你……」雷骁是上个月刚刚升任镇抚使,虽然早就得了密令,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成亲了。」惹的姚娘捂着嘴笑前仰后合:「真是个傻小子。」 春娘:「……要点脸!」每次跟姚娘出来,她多年的冷静理智总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傅琛已经在静候二人,没想到姚娘进了廨房,左看右看,大为不满,娇嗔道:「你护着的女娃呢?」 「姚姑姑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傅琛请二人入坐。 姚娘不见唐瑛,兴致大减,跟没骨头似的瘫靠在官帽椅上:「说吧,叫我们来有何事?」 傅琛正色:「万寿节就在眼前,外面多少事情千头万绪,姚姑姑却躲着避清闲,不大好吧?」 姚娘把玩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好像傅琛所说的「正事」跟她没多大关系:「不躲清闲又能怎么办?反正我是擎等着养老了。圣上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他有意要为太子铺路,裁撤禁骑司,这才派了个不着四六的元姝过来,暂时过度一下,连禁骑司的正门都没摸到,就要摆主子的架子。」 她嘲讽道:「春娘忠心,愿意奉个小丫头为主,我可不干。」 春娘额头青筋跳了几下:「不会说话你闭嘴,岂可妄议圣上?再说也没发明旨,怎能胡乱揣测?」 姚娘「哧」的冷笑一声,这可算是她自出现之后唯一正常的表情:「等到明旨发下来,还有我们的活路吗?」她一抬下巴,自嘲而笑,有种凉薄的美丽在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上绽放:「甘峻在宫里贴身侍候着那位,倒是无碍,傅小子说不定也能留条性命,至于你我……」她凑近春娘的眼睛:「你猜,我们还有活路没有?」 第54章 春娘如同中了定身咒,一个念头在心里不断盘旋,又被她不断压下,到嘴边的只有一句话:「你不要胡说,我不信!」 姚娘嘴里没实话! 她这辈子没少听姚娘编瞎话! 姚娘的瞎话有时候比真话还逼真! 春娘安慰自己,心里却有几分说不上的慌乱。 姚娘多半猜出了春娘心中所想,又恢复了她那副轻佻模样,靠回了椅背,翘着二郎腿,露出裙子下面鞋尖上缀着的一颗硕大的珍珠,她盯着那颗珍珠瞧了两眼,那还是多年前大长公主赏的,虽然被她不当一回事的拿出来装饰了鞋面,可那样好的时光啊。 她忽尔带着无限惆怅之意笑了:「春娘,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最好的时光都过去啦,禁骑司最风光的时代也差不多该过去了,再走下去可就要没路啦。不然你以为,大长公主为何卧床不起?」聪明人都不必把话点透,可春娘太轴,毕竟姐妹一场,她真有点不忍心看春娘一条道走到黑,陪上这条命。 春娘从来也不曾怀疑过大长公主:「大长公主陈年旧疾犯了,你别再妖言惑众了!」她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很可能姚娘说的都是真的。然而她这一辈子奉大长公主为主,敬重她,信任她,忠诚于她,却从来也没想过会被大长公主当做无用的弃子抛弃。 ——就算无用,她也努力让自己变的无可替代。 大长公主离开禁骑司绝非情势所迫,揣测圣意而做出的决断,只是身体不济暂时引退而已,等到身体安康,必定会回来接掌凰部! 春娘从来都不认为元姝能在凰部久留,不过是暂代而已。 然而姚娘沉默的表情让她心里很不好受,不禁提高了声音说:「傅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傅琛静静坐着,对两个人的争辩不掺言,被姚娘逼问急了,便岔开了话题。 「两位姑姑在禁骑司的时间都比我久,无论是大长公主还是禁骑司的去留,应该都比我看的透彻。」他公事公办:「凤部借调两位姑姑过来,咱们先办万寿节的事情吧?」 言下之意,他似乎并不在意禁骑司的未来。 春娘不禁有些茫然。 她这一生之中,目的明确,极少出现过判断失误或者茫然的时候,然而自从元姝公主接掌凰字部,她已经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禁骑司如此重要的部分,陛下难道当真就能听任皇贵妃之言,派个什么事儿都不懂的毛丫头来坐镇? 也太过儿戏。 可是如果陛下有意裁撤禁骑司,那就说得通了。 傅琛接下来讲的万寿节的安排,她一句也没听进脑子里去,就跟脑子里塞了一团乱线,毫无头绪。 正事商量的差不多,其中多是傅琛与姚娘决定,她表现的难得随和大度:「你们看着安排。」反正抛头露面的事情从来轮不到她,只有收拾烂摊子才有她出面的机会。 眼见得日影西斜,姚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傅小子进宫若是遇上甘峻捎句话儿给他,就说……就说让他得空了来老地方一趟。」 「一定带到。」 姚娘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春娘:「还不走?坐这儿也想不出个结果,不如回去多想想出路吧,你这手艺是杀猪还是卖鱼。」 春娘正要破口骂一句,廨房外面有人敲门:「大人——」 姚娘唰的回头,捕捉到傅琛一张冰砌雪铸的俊脸线条肉眼可见的软化了几分,立时领会了外面敲门的是谁,顿时大喜,旋风般冲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口立着的少女瘦如风中细竹,柔韧纤直,面有病容,晶亮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姚娘凑近了细瞧:「咦,这个女娃娃好像受过重伤?」 唐瑛开门就被人差点紧贴到脸上,而且来人自带香风,人未至味道先在鼻端萦绕,不过并不难闻,相反还挺香。 「……您眼神儿真好。」 傅琛:「……」这就是小丫头面带病容的原因? 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她的身体状况,别瞧着姚娘不着调,但其实她的医术极好。 「是不是当时差点活不过来?」姚娘二话不说捉住了唐瑛的手腕把脉:「也就……半年之内的事儿吧?」 唐瑛都要给这位竖大拇指了:「您老神了!」 姚娘凑近了她脸上细瞧:「瞧瞧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我瞧着都心疼,真想搂在怀里好生疼一疼。」这本是她一贯的腔调,但不知为何,听在傅琛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哪知道她夸到一半,瞧见唐瑛小巧圆润的耳垂,忽然大惊失色:「天哪,你怎么没扎耳朵眼儿?」 唐瑛的手腕被她捉着,另外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耳垂,天真的回答:「没有耳朵眼儿挺好的,还省了买耳坠的钱。」 姚娘就像看到了截朽木一般,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女人怎可不好打扮?」她不由分说拉着唐瑛就要走:「跟姚姑姑走,姑姑给你扎耳朵眼儿。」 唐瑛好像听到了恐怖故事里的鬼怪现身,一把挣脱姚娘的手就要逃窜:「不行,好好的您扎它干嘛啊?」她从小由亲爹带大,唐尧从来也没觉得耳朵上扎个眼儿就漂亮,甚至还很是自得:「我唐尧的闺女,哪里用得着扎个耳朵眼讨男人欢心?」 第55章 唐大帅坚定认为所有以毁坏身体为目标而妆点修饰自己的行为,都是媚男行为,不值得提倡,也不知是他出于爱女儿,还是本身性格使然。 总之,唐瑛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过什么拘束,凡事加诸于女儿家身上的规矩教条以及各种不得不学习的生存技能在他这里都不必学。 做唐大帅的女儿,只负责快快乐乐长大就好。 有的人,天生一把倔骨头,不容易改变。 姚娘发现,傅琛护着的女娃就长着一根倔骨头,一根脊椎骨支棱着细瘦伶仃的手脚,身上没几两肉,跑起来贼快,被扎耳朵眼吓的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她天生爱美,尤其会收拾,再狼狈的女娃到她手里也保管能收拾出几分讨喜的模样,更何况这小女娃潜力巨大,才打个照面她就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她打扮出来的模样。 姚娘不走了,她回身往傅琛的廨房里一坐:「既然傅指挥使借调我们姐俩,那我们也不能闲坐充数,打今儿起我就搬到凤部来,傅大人让人给我打扫出一间房,要有床有镜,最好还要有柜子,我总不能人过来衣服不过来吧……」 春娘纵然早就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也被她这神来一笔给吓到了:「你在内狱横行也就算了,跑来凤部长住也不怕影响他们公干?」 反正内狱的犯人没有人权,她手底下的人都有点认命,习惯了姚娘时不时抽风的突发奇想,在自家一亩三分地拔苗锄花都不要紧,可别祸害人家小年轻傅琛,没见这小子一把年纪还没成亲吗? 万一让他误以为女人都这么可怕,不敢成亲咋办? 「还是回去住吧,早晚点个卯就好。你一向懒散,肯定不能适应凤部。」春娘努力拯救未婚青年傅琛对女人的认知,两部协理案子,她与傅琛接触最多,有时候不免想到,如果自己早年成婚生个闺女,挑个女婿也喜欢傅琛这样的罢? 姚娘抱着椅背不撒手:「博山炉要铜器不要陶器,房里要准备琴瑟棋谱,绣墩坐垫要用蜀锦的,地上最好铺厚厚的长毛毯子,光着脚走上去也不凉,长毛还要没过脚面……」 傅琛被她这一长串要求砸的头有点晕,听姚娘这架势不像借调,倒像是搬家,摊开来写能拉出一长溜,普通人家嫁女儿备嫁妆都没她这么齐全的。 他本来想着,凤部与凰部相距不远,都在同一个衙署里共事,几步路的功夫,但姚娘打定了主意要在凤部扎根,也不好赶人:「您老宽坐,我吩咐人去准备。」唤来杂役,按她说的去置办房间,他收拾收拾桌上公文:「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姚娘笑盈盈招手:「明天见。」等傅琛走到门口又追加了一句:「明天带小女娃过来扎耳朵眼啊。」 傅琛:「……」您老可是够执着。 单身二十多年的傅大人理解不了姚娘对于美的执着,他记得雷骁跟唐瑛约好了下值去挑马,在司署门口遇见两人,好像早就约好了一般,若无其事的说:「走吧。」 雷骁内心抓狂,很想申明一番:大人,我只约了张姑娘啊! 但他开口有赶人的嫌疑,刚被报复性的下放岭南公干,再做出得罪傅大人的话,说不定一年半载都见不到自家媳妇,耽误开枝散叶的重任,只能默默咽下到嘴的疑问。 唐瑛还当傅琛做上官一向走亲民路线,跟她亲爹似的一把年纪还跟营房里的兵打成一片,同吃大锅饭,高兴起来跟年轻小伙子们过几招,指点一下他们的箭术,故而兴致不错,沿途见到新鲜事儿也要多问几句。 傅琛与她并排骑马同行,街道上人来人往,他寻常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但面对乡下土包子式的发问,居然也有问必答,竟也是种新奇的体验——谁那么没眼色,敢顶着傅大人冰冷的面孔扯闲篇,就要做好唱独角戏的准备。 雷骁跟在二人身后,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惊骇的发现傅大人居然能够跟人好好聊天,而不是用他冰冷的视线把想要闲聊的人冻死。 ——原来换个人就有如此奇效? 他决定日行一善,告诉刘重这个新的发现。 万幸唐瑛挑马的业务十分熟练,不负马夫之名,替雷骁在马市淘了一匹脚力极佳性情又温顺的马儿,还拖到旁边钉马掌的地方,亲自上手替他的新坐骑钉好马掌,活儿干的漂亮利索,服务态度又是一流,外加旁边冷嗖嗖盯着他的指挥使,雷骁十两银子掏的一点都不冤。 能劳动傅琛大驾,就已经值好几两银子了。 三人在马市分道扬镳,雷骁远远还听到傅大人说:「赚了十两银子,不请客吗?」 雷骁:「……」大人您的脸面呢? 感情从下值跟到现在,您就为了一顿饭吗? 唐瑛颇得唐尧真传,每月饷银都花的不剩,不是接济烈属就是贴补伤残军士,手里有点银子豪气顿生:「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人想吃什么?」路过晏月楼就敢往里进。 傅琛扯住了她的马缰哭笑不得:「你这十两银子进了晏月楼,可就花个精光了。」这也太大方了。 唐瑛只好拐个弯,在路边买俩刚出炉的芝麻烧饼,默默的递了过来。 傅琛:「……」降级太快,有点适应不来。 两人骑着马啃着烧饼回傅府,唐瑛想起姚娘的可怕:「那位姑姑……今年揪着我扎耳朵眼的,也是禁骑司的人吗?」 第56章 傅琛在肚里考虑措辞,不好说的太细,只能含含糊糊说:「那是姚姑姑,是禁骑司的老人,办差很有法子。」比如蜀王身边如今最得宠的那位侧妃,可就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情报人员。 他想了想,还是叮嘱一句:「姚姑姑不比春姑姑,你尽量离她远点。」可别被她带坏了。 唐瑛又露出她那种乡下土包子天真无知的傻笑:「她漂亮的扎眼啊,感觉那就是女人的极致了,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对着她每天能多吃几碗饭。」 傅琛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担忧,就好像操心的老父亲看到不懂事的小闺女马上就要误入歧途,连自己也未察觉就摆出了苦口婆心的架势:「什么风情?完全没有的事儿!你可不能学姚姑姑……」 「大人,」唐瑛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您高看我了!」她一个糙丫头没事儿学什么姚姑姑? 所有的美丽精致都离不开金钱与心境的堆砌,还要本人有极大的悟性,懂得散发女性的魅力,这也是一门本事,她自忖领悟力低下,还是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做她的马夫吧。 姚姑姑那一身行头不说,光她鞋尖上缀着的那颗珠子拿出去就够养活一家老小了,边城多少孤儿寡妇挣扎在温饱边缘,她习惯了凡事从实际出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感叹一番罢了。 凭心而论,元姝公主身份高贵,穿戴打扮自然也是最好的,可真要论举手投足之间的女人味,能被姚姑姑甩出十八条街去。 不过傅琛居然对姚娘的美丽视而不见,唐瑛暗中怀疑指挥使大人要么眼瞎,要么审美奇葩,到了府门口都没敢把这句疑问说出口,先奔着马厩去看腾云。 万寿节近在眼前,今年又是圣上五十整寿,算是个重大节日,禁骑司不但要管着皇帝的安危,还要关注京城里的动向,又有各地藩王进京贺寿,各藩王府邸都在被监视之列,傅琛忙的脚不沾地。 他从凰字部借调来的春娘跟姚娘都负责一摊子事宜,唯独新手唐瑛算是个编外人员,算是他假公济私借调过来,省得她在元姝公主手底下吃排头。 经过雷骁临去岭南之前不怕死的暗中宣传,凤字部的头头脑脑们都知道了唐瑛的特殊存在,连日来都对她很客气,热心的还给她讲傅指挥使的八卦。 「……真的?看不出来啊。」唐瑛表示不信:「傅大人很好的,心地善良为人宽和,是个很好的东家。」 刘重心想:为人宽和? 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呵呵,姑娘说的是。」刘重皮笑肉不笑的捧场。 「可惜——」小姑娘话锋一转,已经跟她厮混熟的八卦群众刘重竖起了耳朵:「可惜就是审美奇葩了些,居然不觉得姚姑姑漂亮。」她忍不住吐槽:「难怪一把年纪还没成亲。」 按照京城适婚男青年的成婚年龄来看,傅大人已经算是大龄剩男了。 刘重:「……」 刘重内心复杂。 他该怎样才能让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明白,对于有些男人来说,姚娘的美丽就是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 「假如姚姑姑不是追着非要给我扎耳朵眼儿,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唐瑛用一句遗憾的话结束了这次八卦,远远瞥见姚娘的身影,脚底抹油准备溜了。 姚娘认准了的事情从来百折不挠,跟她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全然不同的是她对于打造美女的执着,自从搬来凤部,每次见到唐瑛就想荼毒她的耳垂。 唐瑛对这件事情非常抗拒,小时候家里奶娘都没说动,还被唐大帅阻止的事情,怎么可能因为姚娘的漂亮而改变主意呢? 一个非要扎,一个不肯扎,又都是固执的性子,演变到最后就成了傅指挥使颇为满意的局面——唐瑛远远见到姚娘的身影就跟逃命一般溜了。 姚娘深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听说小姑娘居然是傅琛府上的马夫,顿觉他暴殄天物,更发誓要将她打扮出个人样儿,远远看到便喊起来:「小瑛,等等我。」 唐瑛假装没听到她的声音,穿廊过舍,听到身后脚步声追的急,恰巧路过傅琛的廨房,一头扎了进去。 她刚进去,就听到走廊里响起傅琛的脚步声,好像是从隔壁出来的,跟追过来的姚姑姑撞上了。 「看到小瑛没?」 「没有,姚姑姑找她有事?」傅大人装傻功夫很到家:「她对司里的很多事情都不熟悉,姚姑姑或是有事儿要遣人去办,不如派别人去。」 姚娘:「……」 傅琛推开房门,走近靠墙摆着的书案,低头便撞上缩成小小一团葳在桌子后面的唐瑛,小姑娘仰起愁苦的小脸,双手握拳向他无声求告。 许是察觉到他目光有异,姚娘兴冲冲跟了进来:「这事儿旁人办不了,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我保管还你一个脱胎换骨的美人儿!」 唐瑛平日瘦骨伶仃,大约个头不低的缘故,站着如同柔韧的细竹,蹲下来却是小小一团,听到姚娘的话格外慌张,无声作揖,往桌案里面缩了又缩,表示:小的不碍傅大人您的事儿! 傅琛不动声色落座,桌案后面是靠墙立着的一排书架,放置卷宗。而他所用的这套紫檀木桌案与椅子宽大笨重,雕花繁复,据说是首代禁骑司指挥使亲自督工,按他的喜好而做,历经人事更迭而未改。 第57章 桌案右手边与书架之间还放着个两层小几,上面放一些随手要用的零碎东西,譬如上层放着小茶壶茶杯,下屋搁着裁纸刀、备用的砚台等物。 空间狭小,蹲着的唐瑛被桌案、小几与靠墙的书架三面环绕,傅琛落座之后,一双大长腿毫不留情堵住了她的去路,她不得不紧靠着傅琛的大腿。 「姚姑姑,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再说……」傅琛收拾桌上摊开的卷宗,余光瞥见她的小脑袋,总有种顺手摸一把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调转目光直视姚娘:「她那样挺好的,没必要再捣饬。」 「诶诶,傅小子,我真觉得你这个年纪娶不了媳妇,一点也不冤!」她纤纤玉指恨不得戳到傅琛脑门上,考虑到他不喜女子近身,新涂的丹蔻隔空一点,透着妖娆:「你懂什么?除了满脑子愚忠思想,一门心思升官光耀门楣,还有没有点别的爱好?你可识得胭脂香、女儿媚?」 傅琛每次面对姚娘的长篇大论,总有种无从招架之感,只能拿公事岔开:「……此次各地藩王入京,你们影部派出去的有没有随藩王入京的?各地藩王可有异动?」 唐瑛:「……」大人您当着我的面谈论禁骑司秘事,这样真的好吗? 「正在想办法联系,再说这些人离开禁骑司年深日久,也未必没有起别的心思,总还要一一查访。」别瞧着姚娘生了一副懒骨头,但公事上从来不曾出过岔子,不然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唐瑛心头惴惴难安,起先听着傅琛与姚娘所谈公事,才知姚娘属于外间秘而不宣的禁骑司影部主事,明知这种事情她不该知道,但傅指挥使似乎并没有避嫌的意思,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听。 不过他们谈的许多事情唐瑛都未曾听过,没有了春娘在侧,两人谈兴正浓,唐瑛听又听不懂,竟然不知不觉间犯起困来。 傅琛正与姚娘谈到万寿节影部该注意的地方,忽觉得大腿一沉,余光瞥见唐瑛居然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方才还见她小巧的下巴一点一点,此刻就歪在他腿上人事不知,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阴影,只因肤白似雪,下眼睑的青色才更明显,好像长期缺觉,额角血管在皮肤下面隐约可见,看起来有种不健康的病态。 她这是……睡眠不佳吗? 发现自己居然盯着睡过去的唐瑛走了神,傅指挥使那颗坚硬的心「咚」的跳了一下,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给牵动了,他诧异之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很快就被他给刻意忽略了。 冷静理智如傅琛,从小目标明确,行事自律,就连殿试被除名都未能让他丧失思考能力,权衡利弊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禁骑司,此刻却卡了壳:「……」他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姚娘见他视线下垂,怔然不语的样子,还当他正在思谋要事,伸个懒腰站起来:「你若是见到小瑛,就派人给我送过来,省得浪费了她那副小模样。」 她告辞出去,房门被轻轻掩上,房间里只剩下傅琛与熟睡的唐瑛。 傅大人行事果决,毫不拖沓,但今日极是奇怪,半日功夫无数排墨色的字迹在他眼前飘,却半句也没看进心里去,好像全身的感官都聚集到了大腿上,他甚至还在胡思乱想,她这小脑袋是铁铸的吗?开始不觉得,怎的越睡越沉? 却不知刚睡着她尚有警惕之心,睡熟之后上半个身子的力量全都压在了他腿上。 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何等可怖的情景,竟然咬紧牙关,紧闭着的眼里汩汩流出泪来,呼吸急促,紧紧攥住了傅琛的袍角,不住呓语:「爹爹等等我……等等我……」忽的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倒忘了自己蜷缩在地上,脑袋重重撞上了桌沿,这下子倒从梦中醒了过来。 傅琛想也不想,伸手在她被撞的地方揉了两下:「疼吗?」下意识出口,才察觉出自己行止不妥,慢慢收回了手。 唐瑛有点睡糊涂了,怔怔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傻呆呆说:「不,不疼。」她揉了把脸,摸到满手的水渍,立刻胡乱用袖子擦了,似乎应对这种状况烂熟于心:「我……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自从白城被破之后,她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逢进入梦乡,不是在敌军营里拼命冲杀一夜,就是亲眼见着父兄被人砍杀的血淋淋的,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从梦中哭着醒来。 傅琛似乎无意让她起来,低头紧盯着她的面颊:「你好像睡眠不太好?」 唐瑛四肢懒怠动弹,被他挤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里,彻底清醒之后又套上了那副梦中卸下的盔甲,囫囵裹住了所有真实的情绪,不教悲伤泄露一丝一毫,侧头靠在了书架之上,傅琛大腿上的负重消失了,她好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一手遮着双眼,自嘲而笑:「怎么每次都被大人撞上,我都快没脸见人了!」 傅琛思虑再三,同她商量:「其实姚姑姑的医术真不错,不如让她给你调理调理?或者开副安神汤?」 唐瑛从他的话中听到了关切之意,露出一双水洗过的眸子,抬头瞪视着他:「你也要跟我的耳垂过不去吗?」她尝试要站起来却失败了:「麻烦大人让让,睡眠不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说不定过阵子就好了。」 傅琛没动。 他似乎生起了闲聊的兴致:「要不跟我说说,你都做什么噩梦了?」 第58章 「哦,梦见冒着大雨去偷杏子,结果被主人家发现狠揍了一顿。」她谎话张口就来,还说的煞有其事的比划:「这么宽的板子落在身上,疼的跟真的一样,不就是几颗杏子吗,真是狠呀!」 傅琛:「……」他就知道小丫头嘴里没实话。 他用那双几能洞察人心的眸子盯着唐瑛,使得唐瑛都觉得自己的狼狈在他的直视下都快无所遁形了,他才站了起来:「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收拾收拾,今晚跟着宝意去值夜。」 正如凤字部还负责皇帝的安危,凰字部也负责着皇后的安危。 傅琛每月总有几回轮到在宫里值夜,而凰字部也会去后宫轮值,以皇后的福坤宫为圆点巡值。 宝意约莫三十几岁,容貌普通,丢在人堆里一眼找不出来的那种,带着凰字部的一队十二人巡夜,唯有唐瑛是新丁一枚,还是首次入宫,对唐瑛倒是颇为照顾,后半夜拉了她去背风处躲闲,还悄悄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囊袋递给她:「喝两口暖暖身子。」 唐瑛拔开塞子,冲鼻的酒味,她傻了:「值夜也能喝酒?」 宝意搓搓手,一脸的诚恳:「天冷,偷喝两口暖暖身子。」 唐瑛:「你不会是九公主派来陷害我的吧?」 宝意「噗」的笑出声:「你这孩子真有趣,难怪姚姑姑说你不禁逗。」 唐瑛:「你是姚姑姑手下?」 宝意夺过囊袋仰脖喝了一口,好像活了过来:「不不,我长的太丑了,入不了姚姑姑的眼,只能在春姑姑手下混日子。」说的好像跟着姚姑姑就前程似锦。 「春姑姑人很好啊。」唐瑛在傅琛的廨房里灌了一耳朵,再结合宝意的话,对姚姑姑也有了个大约的了解。 姚姑姑八成是培养女间谍,投放各藩王或者臣子府邸搜集情报,方便帝王掌握下面人的心思。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唐瑛跟着同僚出宫,没想到在宫门口遇见了傅琛,他还穿着昨日的官服,下巴冒出一点胡茬,竟好像熬了一夜。 宝意向他拱手道别:「有属下在,大人有何不放心的?」她将唐瑛往前轻轻一推:「完好无损。」 唐瑛:「……」原来是傅琛托了宝意照顾她。 等宝意骑马走远了,自有熊豫牵了她的马儿过来,傅琛温声道:「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下午再来司署。」他打马走了,只留唐瑛傻呆呆站在宫门口。 她骑马往回走,到了傅府门口撞上前来到访的二皇子元阆。 二皇子倒是好兴致,见她骑在马上的困倦模样,笑道:「张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唐瑛翻身下马,向他行了个礼:「昨夜去宫里轮值,刚刚下了值。」 元阆惊异道:「姑娘才去禁骑司,理应慢慢熟悉司务,怎的没几日就去宫里轮值了?等本王回头说说九公主,她用人怎可操之过急?」 唐瑛心道:你可别再给九公主添堵了,回头她再把这笔帐算在我身上。 「这事跟公主无关。」唐瑛忙解释道:「司里借调,我暂时在凤部当差。」 「傅琛?」二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掠过一丝阴翳,很快就笑如朗月,端的温润模样:「也是,你是他府里的人,多照顾你是应该的。」 腾云跟傅英俊隔了一日夜没见到唐瑛,都很亢奋。 张青颇为无奈:「傅英俊差点跑了,腾云也不肯吃草料,这两位简直是祖宗,马祖宗!」太难侍候了! 于三没少嘲笑张青,不过见到唐瑛就老实了,赶紧找个借口溜了——这位他可惹不起。 隔着栅栏,腾云跟傅英俊都伸了大脑袋出来求蹭,唐瑛一手一个满足两位马大爷的心愿,再亲自添草料添水,这二位才开享早饭。 二皇子见她与腾云关系亲密,而腾云在她的照料之下日渐强壮,精神也不错,状似开玩笑,道:「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唐大帅的女儿。」 唐瑛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又给腾云多加了一块豆饼:「殿下这话要是让王府里的唐小姐听到,可是要伤心的。」 元阆:「腾云见到她就要咆哮,都不让近身,你说奇不奇怪?」 张青就站在不远处,神情瞬间凝重。 ——二皇子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奇怪的。」唐瑛直起身子,转头面对元阆,神色平静:「唐大帅止此一女,疼爱非常,平日养在深闺,哪像我们这种小门户的,还要出外讨生活,自小侍弄惯了牲口。」 元阆如果不是有前一世的记忆,说不定就被她这解释给蒙混过去了。 他心里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导致唐瑛跟前一世完全不同的选择? 「姑娘说的也是。」元阆温润一笑,以他皇子之尊,站在马厩前与唐瑛闲聊,算是纡尊降贵。但他自己没说什么,唐瑛竟然也不觉得受宠若惊,而且她侍候完了两位马大爷,打个哈欠:「昨晚一夜未睡,殿下若是探望腾云,您陪着它,小的先告退了。」 「姑娘先别走,」元阆伸手欲摸腾云,却被它扭头躲开了,依旧没什么进展。他似乎很是苦恼:「腾云不肯同本王亲近,这如何是好?」 唐瑛心想:不亲近才好呢。 「大约腾云在边关瞧惯了糙人,见到殿下这般矜贵的人,一时不太适应。」 第59章 元阆:「……」这解释倒新鲜。 他似有惆怅之意:「也不知道唐小姐在边关住的久了,可瞧本王入眼?」 这话听在张青耳中,不免疑心他瞧出了什么,悄悄打量元阆,发现他闲闲站着,也不知道是有感而发,还是随口说说而已。 唐瑛心里卷起风浪,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话您可要回去问唐小姐。」她挠头露出个傻笑:「不瞒殿下说,我爹自小拿我当儿子养,漫山野惯了的,还真不太猜得到小娘子的心思。」 元阆却步步紧逼,似乎非要从她口里问出个答案:「那以你的眼光来看呢?唐小姐愿不愿意做王妃?」 「殿下这话问错了人。」唐瑛心道,你我非亲非故,这话可有点交浅言深了,她说:「唐小姐出身将门,哪里是我等山野草民有机会接触的。她想要择什么样的夫婿,我还真说不上来,没得误导了殿下。两个人的事情,殿下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唐小姐,或者她身边的婢女也行,总归比我靠谱多了。」 「你是说她身边叫阿莲的丫头?」元阆状似无意,实则紧盯着唐瑛面上表情,一丝一毫都未曾放松。 提起「阿莲」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唐瑛额角青筋跳了两下,旋即又被她强力镇压。 她打了个哈哈:「殿下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唐小姐身边丫环的名字,原来是……阿莲啊。」她一直猜测冒牌的唐小姐是哪个,也疑心阿莲在战乱时丢了性命,但阿莲既然活着,她眼前便浮现出一张温婉的面孔——她也应当是活着的吧? 唐莺可不就是唐小姐吗? 元阆从她面上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了然的神情,心里一松:果然这位假的唐小姐,她应该是认识的吧? 「听说张姑娘也是从白城逃难出来的,你们也算是老乡了。唐小姐心情郁结,异日有暇,本王还要劳烦张姑娘去王府开解开解唐小姐。」 二皇子话中关切之意甚浓,唐瑛却推脱不肯去:「殿下有所不知,我自小养在山野,性子粗莽不合群,恐怕与唐小姐不合,也劝不到她心上去,再让她瞧见我想起白城之事,郁结更深,可不是我的罪过了吗?」 外间都传言二皇子礼贤下士,温文谦和,但唐瑛却觉得他今日有些咄咄逼人,本能的生出反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干脆拒绝了他。 二人的对话落在张青耳中,他站在一旁紧盯着元阆的举动,发现他看着唐瑛的表情很是奇怪,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想亲近又怕被拒绝,或者有种故人重逢的欢喜。 元阆靠近唐瑛,笑意浅浅:「唐小姐性格温婉柔顺,断然不会给姑娘难堪的。」他心道:只怕假小姐见到了真小姐,要被吓个半死! 到时候害怕的不是她,反而是假小姐了。 可是唐瑛咬死了不去见假小姐,元阆又疑心她跟假小姐之间有不可开解的恩怨:「等父皇万寿节过后,若是唐小姐不反对,本王便要向父皇请旨赐婚。」他观察唐瑛的神色,发现她似乎并无反对的迹象,心里不免窃喜,笑道:「张姑娘既解了本王的烦难,替本王救回了腾云,不如再解解本王的烦难,替本王疏导疏导唐小姐的心情?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想必你们的思乡之情都是一样的。」 真假唐小姐撞在一处,到时候揭破了假小姐的身份,真小姐便是未来的二皇子妃,今生与前世也定然会有所不同。 可惜唐瑛完全不了解他的一片苦心,拒绝的十分彻底:「殿下想多了,我与唐小姐眼里的白城未必相同,我一个乡下丫头跟唐小姐应该也没什么可说的,殿下就别再强人所难了。」 忽听得身后有人插话:「小瑛你别自谦了,将门虎女也未必有乡下丫头的本事。」却是沈谦不知何时窜了出来,他与唐瑛亲近,听不得她自贬,才不管什么忠烈之后的唐小姐,先上来踩两脚再说。 张青:「……」您到底是维护呢还是嫌弃呢? 沈侯爷今日的形象很是落拓狂放,月白色的长袍前襟之上全是颜料墨迹,头发披散着,束发的冠子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趿拉着鞋子,手里提着一幅画,迫不及待的举到了她面前。 「小瑛,我昨晚一夜没睡,新画了一幅骏马图,你帮我瞧瞧?」 元阆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跳了一下:「小瑛?」他不会忘记发妻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便由不得多想。 「哦,沈侯爷不拘小节。」唐瑛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骏马图,打眼就被画上的骏马吸引,那是一匹扬蹄奔腾的骏马,肌理分明,鬃毛纤毫可见,正是傅英俊。 「二殿下也在?」沈谦平生专注吃喝玩乐,身边聚集的全是一帮专研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只有傅琛是个例外,但他也从来不跟傅琛谈朝中之事,反而时常想要拉着傅琛去享受一番生活。 元阆还从来不知道唐瑛跟沈谦关系如此亲密,都亲密到直呼其名了。 沈谦热情邀请:「我房里还画了好几幅画,你帮我看看?二殿下也来?」 元阆皱眉:「……」孤男寡女? 「也好。」他笑道:「本王也许久未曾欣赏过沈侯的画了。」 沈谦在傅府时常留居,他住的菡萏院仅次于主院,书房会客厅一应俱全,三间的书房阔大,被他糟践的不成样子,地上到处都是画到一半的宣纸,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困难。墙上四壁还悬挂着他近来熬夜画出来的得意之作,大部分是傅英俊,倒是有一张唐瑛驯服烈马的场景。 第60章 画中的少女险而又险的挂在烈马身上,而烈马前蹄高悬,似乎下一刻就要把马上的人掀下来踩成肉泥,但马上的少女丝毫不惧,甚至还露出微微一点笑意,全然不曾被烈马吓到,反而成竹在胸。 元阆才踏进沈谦的书房,就被这幅画给吸引了。 确切的说,是被画中的少女所吸引。 站在那幅画前面,连他都能感受到当日的危险,仿佛下一刻画中的烈马就要破纸而出,而画中的少女却不曾感受到这份危险,反而笑颜以对。 那样神彩飞扬的少女,与他记忆之中端庄忧伤的唐氏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她们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元阆站在那幅画前面,久久不能言语。 沈谦见此情形,连连夸赞:「二殿下慧眼识珠,这幅画可是我最近极为得意的作品,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小瑛驯马,我是无论如何也画不出这样的画的!」 「这幅驯马图,能送给我吗?」元阆忽道。 沈谦有几分为难:「二殿下,这不太好吧?」这是他为傅琛准备的,这家伙嘴里不说,可是行动间对张姑娘护的紧,说不得就是对小丫头上心了,难得他这么着紧一个人,做兄弟的自然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唐瑛忙道:「沈侯爷,你前几日不是说要把这幅驯马图送我吗?二皇子谦谦君子,不好夺人所爱吧?」 「原来沈侯已经答应了张姑娘,倒是本王唐突了。」元阆笑容谦和,没有丝毫不悦,还大赞:「沈侯近来画功更上层楼。万家表弟提起,说沈侯近来失踪了,去府里找了几次都不见人,原来是躲在傅府画画。」他轻笑:「表弟整日不务正业,本王可没告诉他,就让他自己慢慢找去吧。」 沈侯:「多谢二殿下。」他高兴起来就很大方:「这里的画只除了驯马图,殿下喜欢哪一幅尽可带走。」 元阆最后挑了一幅骏马图,道别之时还说过几日会来傅府探望腾云。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沈谦摇头:「我怎么觉得二皇子来傅府不是探马,而是探人呢?」 唐瑛要收走驯马图:「你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能在傅府做什么。」 「诶诶你别动。」沈谦急忙阻止:「小心扯坏了。再说你以为裱画不要银子的啊?本侯爷的画难道随便找个路边的无名小卒裱一裱,配个二文银子的木框?」 「侯爷,您公然嘲笑我穷,这就不好了吧?」唐瑛无奈缩手,又站在驯马图前面满心欢喜的欣赏了一回:「不过瞧在你把我画这么好的份儿上,我就大度一点不跟你计较了!」 沈谦大笑:「那本侯就多谢张姑娘的大度啦!」他亲手去收拾:「等会我派人送去裱起来,是你的跑不了。」 三天之后,唐瑛在傅琛的书房见到了沈侯爷大言不惭要送给她的驯马图,显然已经裱好了。 唐瑛:「他他他……沈侯爷他居然骗我!」 她的眼神粘到画上就快拔不下来了。 傅琛这两日也没闲着,才回府就被沈谦偷偷摸摸塞了一幅画,还再三叮嘱:「不要随便给旁人瞧啊。」他正坐在书房里打开欣赏,没想到沈谦口里的「旁人」就进来了。 「他骗你什么了?」 「他说要把这幅驯马图送给我,还让人拿去装裱。」唐瑛还从来没被人骗的这么惨过,她活动双手,只听得手指关节叭叭直响,听的傅琛都有点牙酸。 「沈侯爷可能……不太禁打。」傅琛打开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幅画,对于沈谦便有点不忍心,替他辩驳一二。 唐瑛眯眼:「只要大人把驯马图给我,属下一定不追究沈侯爷骗人一事。」 傅琛揉揉太阳穴:「你们白城都是强抢的吗?」他一本正经的说:「这是本官老友相赠,乃他一片心意,本官怎好随意转送他人?老友若知我把他送的画转手送人,岂不伤心?」 唐瑛转身就走:「属下这就找沈侯爷理论去。」 傅琛又好气又好笑——沈谦这小子是故意的吧? 「他刚刚告辞,回侯府了,说是家里的小妾们思念过度,说不定躲在房里哭呢。」 唐瑛脚下一滞:「他他……」居然还有这种耍赖的法子,难道以后不再见面了? 傅琛笑道:「你这两日睡眠如何?」 唐瑛连着在宫里轮了三日值,白天回府休息,只觉得黑眼圈有加重的趋势:「谢大人关怀,不怎么样。」 「那你今晚不必轮值了,明早还是去司里报道吧。」 姚娘围追堵截好几日,总算把唐瑛堵在了凤部一处墙角。 「小丫头,看你往哪跑?」抛开性别,姚娘简直像是堵着良家妇女调戏的街头恶霸。 唐瑛也不会束手就擒:「姚姑姑,你要再往前,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还能怎么不客气?不就是扎个耳朵眼吗?」 「那是扎耳朵眼吗?」唐瑛语声铿锵,掷地有声:「等扎了耳朵眼,姑姑是不是就该嫌弃我没有好生打扮,然后带着我修面梳头贴花钿?然后再嫌我手上皮肤糙,不够细腻嫩滑!等折腾完了耳朵脸手,是不是就该折腾脚了?这是步步后退,丢盔弃甲、丧权辱国!只要上了贼船,以后就别想下来了!」 「小丫头是说……我是贼船?」姚娘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姑姑我难得发善心打扮你,你居然不知好歹!」 第61章 唐瑛的目光左躲右闪,口气不觉软了下来:「姚姑姑,我也不是说您老就是贼船了。我不愿意梳妆打扮,也是因为我尚在孝中,打扮起来像什么样子?」 姚娘:「果真?」上下打量唐瑛,果然见她通身素净,着禁骑司黑色的窄袖公服,除了腰间佩剑,再找不出别的颜色。 「这事焉能作假?姑姑若是不信,不如去问傅大人?」 姚娘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不由长叹:「早说嘛,害我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她招手叫唐瑛过去:「算了算了,既然如此,不如你近来就跟在我身边学点本事吧?」 唐瑛:「……」比起听着就不像好地方的影部,她其实更想进的是内狱。 「你懂什么?」姚娘大约看出来唐瑛的不情愿:「春娘死板,守着内狱半辈子,跟影部比可差远了。」她拖着唐瑛回房,扔给她一堆破衣烂衫:「反正你也不愿意梳妆打扮,那就装个小乞儿吧?」 唐瑛:「……」 姚娘支使她手底下的人开始给唐瑛收拾,还一再叮嘱:「她这副病殃殃的样子,还真像个街头吃不饱的小乞儿,打扮的越埋汰越好。」 唐瑛回身扒门要逃:「救命啊!」被姚娘手底下四位面如桃花的女子笑嘻嘻给拉住了手脚,拖回了房。 同一个时间,二皇子请了元姝过府。 元姝从小受宠,被兄长捧在手心,见到二皇子负手站在一幅骏马图前面发呆,还凑过去吓唬他:「二皇兄瞧什么呢?」 那是一幅尚未装裱的骏马图,图中的骏马她也认识。 「这不是野马王吗?」 「它现在叫傅英俊。」提起这个名字,二皇子唇边不由浮起一点淡淡的笑意,旋即又端正神色:「我曾经叮嘱过你的,让你进了禁骑司务必要与春娘姚娘交好,你可有做到?」 元姝公主扁扁嘴,坐了下来,嘀嘀咕咕抱怨:「皇兄没见过春娘,不知道她的脸有多可怕,我每回见她,身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回宫就要做噩梦。还有那个姚娘,妖妖调调,一点都不像正经女人,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透着不恭敬,怎么跟她们交好啊?」 「跟人交好你也不会?难道要我手把手的教?」元阆从未对妹妹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却实在忍不了:「你自己想想,想要让她们像效忠大长公主一样效忠于你,也得你有能力吧?整日往凤部送点心,就是你统御部下的能力?」 元姝一下子就恼了:「当初进禁骑司,你也是同意了的,现在又来训我!」她嘟起嘴,很不高兴。 「我同意可不代表你进去之后做的事情我都赞同。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却一件都没做。」元阆深吸一口气,平定腹中的躁意,打算不再藏着掖着,索性跟她说明白。 「我反复叮嘱让你跟春娘姚娘交好,特别是姚娘,你从来没把我的话放进耳中。可你知道姚娘是何人吗?」 「不就是春娘的副手吗?她那副样子别说审犯人了,我看就是在禁骑司白吃闲饭的。」 元阆隐隐头疼:「禁骑司是养闲人的地方吗?」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给这个妹妹醒醒脑子:「姚娘是影部的主事,你知道吗?」 「影部?」元姝公主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皇兄你被谁骗了?禁骑司从来只有凤部与凰部,几时又冒出了影部?」 「禁骑司明面上只有凤部与凰部,实则暗底里还有影部。影部有两名主事,一名专管影卫,另外一名专管训练细作,派往各地收集情报,还往各藩王府邸派形貌上佳的女细作,最好是能留在各藩王身边,以监视各地藩王的动向。而姚娘——就是专管训练细作的主事。」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来登顶大宝,他也不会知道。 上辈子刚刚开衙建府,他在一个雪夜里救回了被数名暴徒欺侮的少女,名唤红香。 红香生的美貌纤弱,初见他的那日还裹着一身白麻布,据说刚刚安葬了父母,身世孤弱可怜……总归后来她顺势留在了府里,每日添茶倒水,磨墨打扇,不知不觉间两人渐渐变的无话不谈。 也许那时候少年的野心在逐渐膨胀,可是这府邸里找不到可供倾诉的人,于是红香渐渐做了他的解语花,时常用爱慕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她的天神,是她的主宰。 他不是不懂情,只是用错了情。 带兵前往白城的前一夜,红香将自己给了他,那是相伴了四年、他时常日思夜想过的美梦。 少年情深,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后来的悉心照顾、请旨赐婚、一袭红装娶进王府的唐家小姐,不过是他在攀上权力中心的一颗垫脚石罢了。 他是在手握禁骑司这柄尖刀之后,才知道了红香的底细。 影部姚娘培养出来的王牌细作,先帝为太子铺路随手撒出的一颗棋子而已。 身在局中,谁又不是一颗棋子了? 只不过当棋子逆风翻盘做了执棋的人,却未必再愿意见到自己曾经犯过的蠢。 宫里人人都道皇子府里最为得宠的红香姑娘说不定要做皇贵妃,甚至有了皇帝的宠爱,做皇后也有可能,也许连红香自己也这样认为,却在元后的忌日被一杯毒酒结束了一生。 元后唐氏,元阆登基之日追封为仁孝诚明齐圣文皇后。 这些事情,都深埋在元阆心中,不能告诉旁人。 第62章 元姝被他的话给吓到了:「皇兄你没骗我吧?」她再迟钝此刻也觉出了寒意:「你是说……影部有很多细作?那皇兄府里有没有?母妃身边呢?」 她从小享受的是无边的富贵,连皇帝也宠她如珠如宝,如何会想到那样慈祥的笑容背后还藏着无数的监视与不信任? 「父皇他为何要这样做啊?」说完连自己也觉得这话蠢的不忍直视,明明书房里已经笼起了火盆,她却觉得冷:「皇兄,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连影部都没听过,父皇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掌管凰部。皇姑母也知道这事吗?」 大长公主元衡代皇后掌凰部多年,姚娘就是她手底下出来的人,怎会不知情? 元姝越想越害怕,恨不得立刻便将凰部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她只想着有空就见见傅琛,可没想过要监视别人,这其中还包括自己的母亲跟兄长,这也……太可怕了。 姚娘手下的人速度奇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一个小乞丐就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那小乞丐头顶破毡帽,身着破衣烂衫,皮肤黝黑,连伸出来的两只爪子也黑的积了一层污垢,看样子足有好几年没好生洗过了。 小乞丐站在姚娘面前,笑着呲出一口白牙,揭下破毡帽递到她面前:「姑姑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姚娘扔出俩金瓜子丢进破毡帽,小乞丐连忙捧着破毡帽点头哈腰的道谢:「姑姑人美心善,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然后转战目标,扭头对着姚娘的几名手下作揖:「好心的姐姐们,给口饭吃吧?」 几名姑娘笑的前仰后合,有丢小银锭子的,有荷包里没装银子直接丢珠钗的,还有一位左右看看,端了一碟子点心要倒,小乞丐伸手来捧:「这如何使得,求姐姐给张油纸包吧?」 那女子果真找张油纸过来,小乞丐手脚麻利打包,麻绳四角一系,就揣进了怀里,还美滋滋的说:「俺的晚饭有着落了,多谢姐姐!」 她嘴甜舌滑,弯腰躬背,卑微之极,果真像个街头乞讨的小子,逗的姚娘及一干手下笑作一团,指着她不住取乐。 闹够了,姚娘便说:「推出去,让她去街上讨饭。」 两名手下推着小乞丐往外走,她单薄的身形好像随时一碰就倒,半道遇上刘重,他还觉得奇怪:「你们弄个乞丐进司里做甚?」 其中一名唤晚玉的道:「姚姑姑忽然想听莲花落了,从外面召了个小乞丐进来,哪知道这小乞丐不会唱,只好赶出去了。」 没想到那小乞丐都被两人推推搡搡,还不忘向刘重行乞:「好心的大哥,赏口吃的吧。小的已经饿了整三日,前胸贴着后背了。」 刘重不意乞丐里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也不知道是饿昏了头还是眼瞎,居然敢在禁骑司里行乞,他伸手去推:「去去去……老子没钱。」没想到却落了个空,毫无防备之下还差点被小乞丐给伸腿绊倒。 小乞丐缩手缩脚站在旁边,头顶扣着破毡帽,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只听她半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刘重好歹也是有官身的,在凤部除了服气傅琛,连雷骁有时候都要让着他,何曾想到在司署居然会被个小乞丐给戏弄了,顿时用了三成力,一掌劈过去,要给小乞丐长长记性。 他一双大掌练的是外家功夫,如果用了十成力,一掌下去这单薄的小乞丐非得当场毙命不可,故而才用了三成力。 哪知道小乞丐年纪虽小,身手却敏捷,听到掌风已至,人却已矮身滑了下去,狠狠一脚踹在他胫骨上,借着一踹之力弹出三步开外。 刘重吃她一脚,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乞儿,敢是活的不耐烦了?」 小乞丐嗓音沙哑,好像生病或者因意外而伤了嗓子,脚步一顿就要往外跑,似乎这时候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惊慌失措:「大人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您饶了我吧?」 寻常乞儿若是不小心惹怒了禁骑司,只恐早就叩头求饶了,可这个小乞丐踢了人竟然还想跑出去。 刘重大怒,连声召唤手下弟兄过来围追堵截,要好好治治这小乞丐。 晚玉小声问同伴:「红香,怎么办?要不要跟刘大人表明身份?」 红香连忙阻止:「我听说她是姚姑姑亲自挑中的人,说不定就是想试炼试炼,咱们都熬过来了,没道理她不过这一关,还是别找姚姑姑了。」拉着晚玉躲出战圈:「反正刘大人平日自恃身手不错,再加上禁骑司的威名,也没怎么跌过跟头……」言下之意就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眨眼之间,刘重就召来了禁骑司四名好手,五人从五个方向去堵小乞丐,渐渐缩小包围圈,除了刘重,各个面上带着戏谑的笑意。 还有人问:「刘大人,这小乞丐咋了?」 刘重不好意思说自己挨了小乞丐一脚,只能含混说:「这小子对我不敬,少不得要好好教训一番!」 几人都当闲来无事戏耍小乞丐而已,而且她瘦弱的腰都佝偻了,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哪知道才上手就被她踹翻了两个,没想到这小子打起来颇有章法,顿时都收了轻敌之心。 「哥几个都小心,这小子不知道是哪里派来的奸细,出手利落的很!」 小乞丐一言不发,闷头就打,而且身手灵活,脑后好像长了眼睛一般,跟三人对打竟然不落下风。 第63章 晚玉看的眼花缭乱,对姚姑姑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说姑姑这双眼睛得多毒辣啊?愣是能从人堆里挑出这么厉害的一个人,连刘大人都敢上手打……」 红香心眼比晚玉多,早就悄悄打听过新来的张瑛:「你可不知道她的来历,听说是从傅府出来的。还是九公主带进司里来的,连底细都没查,就这么硬塞了进来,可能是怕留在傅府跟傅大人日久生情吧。」 晚玉:「九公主也是煞费苦心。」她们闲来无事,也会拿元姝公主跟傅琛的事情闲聊,反正揣摩人心也是影部细作必学的功课。 红香极轻的嗟叹一句:「傅府……没想到也有女人。」难道外间传言有误? 凤字部的傅指挥使生的俊美不凡,不知道惹的多少姑娘春心萌动,影部的姑娘自然也不例外。 红香大前年出去执行任务,听说没有得手,回来之后便潜心跟着姚姑姑继续学习,今年也有二十岁了,渐渐便生出妄想,开始留心禁骑司里的适婚男子,一来二去便对傅琛上了心。 晚玉哪知道她的心事,只管在旁边瞧热闹,她们说话的功夫,又有三人被小乞丐打倒在地,她虽然也挨了一脚,但行动不仅不慢,且更是迅捷起来,跟刘重战成了一团。 刘重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这种被逼着后退的感觉了,他心里忍不住想:懈怠了!竟然连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丐都收拾不了,可见他这一两年里退步的有多厉害。 他不过分神的功夫,已经被小乞丐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骨,鼻血跟掘出的地泉似的冒了出来,其余躺在地上的四名手下挣扎着要爬起来帮他,却骇然发现小乞丐已经绕到他身后,踹中了他的膝弯。 刘重生的高壮,朝前跪倒之时,犹如山岳崩塌,险些要砸碎了地砖。 他倒在地上,扯开了嗓子喊:「来人啊——」 远处傅指挥使徐徐行来,许是才办完事,行至近处见到一地狼狈,眉毛都未抬:「怎么回事?」 刘重:「……」羞惭的一张脸都红了。 总不能说他在禁骑司被个小乞丐给打了吧? 其余四人皆目光游移,抱膝抱腿抱胳膊在地上惨叫的,假装没听到指挥使大人的发问。 傅琛目光扫过垂手站着的小乞丐,见她右手微微颤抖,手背上血肉模糊,长腿几步跨了过去,站定在她面前,关切的问道:「他们打你?」 唐瑛惊讶的抬头,毡帽从头上滑落,眼瞳里清晰的映出她的影子,狼狈不堪的一张黑脸,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你……」 傅指挥使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姚娘这是又在折腾你?」 他何等眼利,加之禁骑司声名在外,寻常乞丐谁敢往里闯?也就影部那帮人爱鼓捣,远远看到那单薄瘦弱的身形便猜了出来,只是到得近前见到一地的手下,也觉得有点丢脸。 唐瑛没想到傅琛一眼能识破她的伪装,这副模样不说相识没多少日子的傅琛,只怕跟张青迎面遇上,他说不定都认不得。 她不由灿笑着大拍马屁:「大人果然眼利,我若是当细作犯在大人手里,肯定没跑。」 刘重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唐瑛:「你你……」 唐瑛抱拳致歉:「刘大人对不住了,都是我不识礼数!」 其余几人张口结舌,慢慢挣扎着站了起来,都露出尴尬的笑容:「你们影部这是拿我们开涮?」 傅指挥使冷眼扫过全场,连刘重都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只听得他毫不容情批评手下:「你们欺负个小乞丐也算有脸了?她一个小姑娘家,能禁得起你们的围殴?你们看看她的手!」他抬起小姑娘血肉模糊的手背,无视五名鼻青脸肿的手下,柔声问她:「疼的厉害吗?」 唐瑛:「……」 唐瑛呆呆看着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脑子飞速转动,紧跟着听到他说:「我看你们近来日子过的太舒坦了,从今天开始每日多练一个时辰吧!」然后握着唐瑛的手腕回廨房。 唐瑛钦佩不已:「大人是不是早就想给刘大人他们紧紧皮子了,正好借此机会整治一番?」 傅指挥使有点小小的郁闷——小丫头你关注的重点是不是错了? 唐瑛还小小声道歉:「其实我也没想让刘大人他们难堪的,我本来都要跑出去的,他非要紧追着不放,都说穷寇莫追,刘大人也太轻敌了!」 「本来就是他的错!」傅指挥使一本正经的说:「刘重冲动又轻敌,以后要多加训练。」好似全然忘了刘镇抚使最擅长的是追凶缉案,刑讯逼供。 傅琛的廨房里有齐全的外伤用药,他先清洗了伤口,又洒了药粉,给唐瑛拿细白布包扎之后,端详她手上被涂黑的部分,有点想笑。 唐瑛也发现了这点:「看来还是要回去找姚姑姑拿东西把白布染黑了,不然这手也太扎眼了。」 手黑就算了,但包扎的细白布太扎眼。 傅琛深知姚娘所为,再次叮嘱唐瑛:「姚姑姑行事古怪,全凭心情,你虽然入了禁骑司,但却不是影部的人,她提的所有要求,你未必要全应下来。」 影部涉及禁骑司隐秘,而唐瑛虽然被九公主元姝带进凰字部,身份却与九公主身边的那些婢女们相当,很难深入影部核心。 姚娘非要揪着唐瑛折腾,也不知道是唐瑛哪一点投了她的眼缘。 第64章 傅琛私心里一则不愿意唐瑛经过层层身份审核进入影部,做个见不得光的人,怀揣秘密行走在外;二则影部的女子免不得以色侍人,只要进了影部便身不由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唐瑛落到那种境地。 她是忠烈之后,出身名门,理所应当堂堂正正生活在青天白日之下,而不是藏在阴影里见不得光。 唐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善意:「多谢大人,我晓得了。」 当天下午,刘重等人赤着膀子捉对厮杀的时候,京城的晏月楼前面新添了个叫花子,戴着个破毡帽,端着个破碗,提着根打狗棒,蹭到了一旁犯困的中年乞丐旁边,坐了下来。 那中年乞丐算是这一片的乞丐头子,他自己不但能守着晏月楼这块风水宝地,手底下还管着十几个小乞丐向他上供。 他方才讨到半只晏月楼的肘子,吃的肚里油水丰足,此刻心情不错,便不向新来的小乞丐计较,拿棍子戳戳她的腿:「喂,小子,去别处乞讨。」 唐瑛盘膝坐下,靠墙闭上了眼睛:「大叔,这块地被你买下来了?」 中年乞丐大怒:「小子你怎么说话的?」他一个做乞丐的,如果能买下一块地,早做富家翁去了,用得着做乞丐? 「既然不是你家的,我就坐在这里行乞,又怎么了?」 中年乞丐一棍子打下来,没想到却被她从这头捉住,狠狠一拉,差点把他拉个大马趴,棍子也被她夺走了。 「大叔,你吃饭的家伙都没了,还要跟我打吗?」 中年乞丐:「……」 继禁骑司一架之后,傅琛新包扎的伤口都没完全愈合,唐瑛在晏月楼的巷子里又跟一帮乞丐打了一架。 京城的乞丐都是划片行乞,地盘都是靠逞勇斗狠打下来的,没想到遇上唐瑛,一个下午就令这一片的乞丐改换了头儿。 那中年乞丐被她揍的掉了两颗门牙,一瘸一拐拄着棍子找别的地方乞讨去了,他手下的一名年纪约十四五岁的小乞丐用一口浓痰欢送他离开,又围着唐瑛巴结道:「常三平日没少欺侮我们,仗着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对我们非打即骂,以后我们跟着哥哥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必受常三的鸟气。」 唐瑛望天:老子目前也尚未脱贫,还吃香的喝辣的……这要求有点高啊。 不过本着不能打击手下小弟展望未来的美好期望的心态,她还是 「哥哥贵姓?」 唐瑛上次跟傅琛骑马路过晏月楼,本来准备花十两银子豪爽一把,没想到被傅大人拦住了,去路过摊买烧饼的时候就见到常三在巷子里殴打两名小乞丐,而那两名小乞丐跪在他面前不住求饶,也未能让他停手。 「姓张,唤我张二。」 「张二哥。」那围上来的小乞丐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股说不出的机灵,也可能久在底层,学的油嘴滑舌,换个头儿跟换一家乞讨般容易:「我叫包子,就想每天都能吃到大肉包子。」 唐瑛明白了,感情他那句「吃香的喝辣的」纯属喊口号,落到实处就是天天吃大肉包子,倒也坦诚的可爱。 这个梦想容易实现,她拿出一块碎银子:「去,买几笼肉包子过来,二哥请你们吃!」 包子都欢喜结巴了:「二二……二哥,真的请我们吃大肉包子?」 唐瑛笑出一口白牙:「赶紧去买!」她今日行乞收入颇丰,正好犒劳新收的小弟。 三日之后,姚娘收到消息。 「姚姑姑,张瑛已经收服了四条街的乞丐。」 姚娘瞠目结舌:「她还真去当乞丐去了?」 「不止当乞丐,还收服了四条街的乞丐,做了乞丐头子。」 姚娘:「……照这个趋势,多给她几个月时间,她岂不是要做京城里的乞丐头子?」 「……姑姑说笑了。」 姚娘笑不可抑:「小丫头越来越有意思啦。」 姚娘收到的消息,傅琛也一样能收到。 唐瑛做乞丐的头一日,他回府之时,门口已经挑起了灯笼。 他才下马,守门的小厮接过马缰,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个人,朝着他伸手:「大爷行行好吧,给口吃的!」 守门的小厮急忙喝斥:「哪里来的乞丐,一下午都来了三回,早说了让你滚远点……」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眼里,眼睁睁看着指挥使大人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丢进了小乞丐的破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厮:「……」 小乞丐点头哈腰:「谢谢好心的大爷,祝您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来年抱个大胖小子!」 小厮:「……」您可真会讨巧诶! 大胖小子? 傅大人轻笑:「做乞丐好玩吗?」 小乞丐提着棍子端着破碗跟在大人身后踏进了傅府,小厮听到她略微沙哑的声音:「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还挺有意思的。」直惊的傻站在原地,吹了半刻钟冷风才回过味来。 唐瑛一个下午挑了两条街的乞丐头,收罗了一干小弟,灌了一耳朵的小道消息,比张青出门跟人喝茶收集到的消息更多,也许还更可靠些。 譬如这些乞丐们对每家大宅子的了解都比街边喝茶的闲人要更留意,毕竟谁家府里采买的肉菜吃食更多,或者谁家今日叫了首饰铺子掌柜上门,谁家叫了绸缎庄的掌柜上门等等消息,可都是他们亲眼所见。 第65章 再或者,谁家府里侧门今日送礼的看靴子的式样就是北地来的,装的东西虽然在盒子里,但重量可不轻,甚至还留了饭。 能被主家留饭,要么关系亲密,要么送的礼合乎主人的心意,要么主人有意示好,欲与送礼之人交好。 五花八门,她听的时候细细咋摸,顺道安排了包子带俩小乞丐多关注兵部尚书秦焕跟户部尚书房建安的府邸,不过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向傅指挥使详细汇报了。 唐瑛做乞丐第五日,都快到了宵禁时刻,傅琛回府之后,在门口停了一会。 往日他只要停在门口,唐瑛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跟着他一同回府。 但今日奇怪的很,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人,傅大人颇觉奇怪,拒绝了小厮,亲自去栓马,顺便看看腾云跟傅英俊。 结果他这厢才捡好了马,墙头便冒出来个小脑袋,呲着一嘴小白牙朝着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大人,好巧啊。」 傅琛:「……」大半夜趴人家墙头,这是哪门子的巧啊? 「你怎的不走正门?」 唐瑛爬上墙头,人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正门走不了,我今天……好像闯祸了!」 她抱着破碗从墙头跳了下来,落地的姿势有点笨拙,不似往常敏捷,等到她站起来走路,傅琛才明白,原来是受了伤。 「你这是好好的乞丐头子不当,又跑哪淘去了?」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墙外面脚步声连绵不绝,一路直追到了过来,还有人粗声高叫:「抓住了没?那小子跑哪了?」 唐瑛一指抵唇,做个噤声的动作,贴墙站着,听外面的动静。 傅琛以眼神问她:你这是闯什么祸了? 唐瑛指指墙外面,捂住了嘴巴。 墙外面的人在巷子里找了一圈,还有人猜测:「那小子会不会跑到傅家?」 「傅琛狠辣无情,凶名在外,那小子除非不想要命了,才敢直闯傅府吧?」 「算了算了,先回府再说。」 那帮人追了半天,竟然追丢了,也只能先回府再做打算。 小会客厅里亮着四根蜡烛,费文海按照唐瑛教的法子用砂锅熬的软烂的羊肉汤,连着红泥小火炉一起端了进来,加了香菜跟葱花,闻到香味就让人食欲大开,更何况旁边还放着刚出炉的芝麻烧饼。 唐瑛伸长脖子,眼珠子都快扎进砂锅里了,对着费文海大唱赞歌:「文叔,您这厨艺可比晏月楼的大厨强多了!」 费文海虽然不知道唐瑛最近在鼓捣什么,可是她每晚着乞丐装跟傅琛回府已成惯例,此刻她的破毡帽跟破碗就放在一旁,相处的久了就拿她当自家的子侄辈待,不由数落她:「你说你好生生一个漂亮闺女,弄成这幅模样,你哥哥也不管管你?」 如果不是大人带回来,她掀起头发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就她这副叫花子形象,真是走大街上他都认不出来。 「我大哥哪管得了我啊。」唐瑛讪讪笑着靠在椅子上,感觉脚踝疼的厉害,大约已经肿成了猪蹄膀,刚刚被傅大人拎过来,对着他那张大夏天可以消暑降温的冰块脸,在秋末初冬时节,手脚都要僵的没地儿放了。 费文海叨叨两句,发现傅琛冷着一张脸,退下之时还朝唐瑛使眼色:小丫头老实点,别惹大人生气! 唐瑛很冤:我是可能闯祸了,可……也没要求傅大人收拾烂摊子啊。 她还颇有担当,就从来没想过让傅大人兜底——无亲无故收留他们兄妹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就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小厮送了热水进来,傅指挥使嫌弃的催促:「还不去洗?」 唐瑛中午在外面垫了半块饼子,此刻饿的前胸贴着后背,很想赶紧回厨房抡开膀子猛吃一顿:「不用了吧,我回去再洗。」 傅琛:「去洗。」 唐瑛一瘸一拐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面盆里滴了几滴,解开手上绑着的抹布似的细布,避开伤口把皮肤上的黑色都擦洗了一遍,露出本来的白色。 她洗的潦草,随便呼噜两下就完了,手背伤口未愈,这几日胡作非为又裂开了,万幸天气寒冷,未有化脓溃烂的迹象,但拧个面巾子还是有困难的,提着湿哒哒的面巾子正在犹豫,傅琛大踏步过去,夺过了面巾子拧干。 「多谢大人。」唐瑛有种诡异的感觉。 傅大人再走亲民路线,也没必要帮她做这种小事,本地风俗如此,极重尊卑,侍候别人都是奴仆之流的活计,显然傅大人并非例外。 傅琛要递给她时,见她鬓角耳朵边都还有黑色的印子,也不知道当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竟然鬼使神差按着她的脑袋上手擦了,直到面巾下面露出一张错愕的小脸蛋,他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你……」傅大人应变能力不错,面上冷凝未变,竟然指责她:「连个脸都洗不干净,你还是女人吗?」顺手把面巾子塞给她,转身大步去找药,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唐瑛:「……」 唐瑛今晚接连两次被人质疑性别,本来还震惊于傅大人的举动,被指责之后反而忽略了傅大人的反常,摸摸自己的脸颊,也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咳咳,让大人见笑了。」唐瑛很有自省意识。 第66章 试想傅大人连娇俏漂亮的九公主都不带正眼瞧的,更何况还有姚娘那帮各有千秋的手下从他面前走过,都跟红颜枯骨一般无动于衷,以她这副模样,就更难入傅大人的眼了。 说不得傅大人把她当不省心的手下而已,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唐瑛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想明白之后,她方才那点尴尬很快烟消云散,还为傅大人找到了适当的理由:「大人待属下亲如手足……」话音未落,傅琛手里提着药箱已经回转。 他冷着一张脸,好像讨债的上门,眼前这人便是积欠了巨款的老赖,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喝道:「坐下!」她若是再说下去,他可保不齐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傅琛心里有一瞬间的烦躁,又强行压制了下去,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烦躁从何而来。 唐瑛察颜观色,不敢再胡说八道,老实坐了下来,内心想哭。 「……」亲和的傅大人哪里去了? 她连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到这个人都不明白。 傅琛拖过她的腕子,清洗她手背上的伤口,只觉得伤口比之前还要严重,眉头都拧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便露出了训斥手下人的严厉口吻:「手都烂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几日?」 所幸唐幸自小领受的关切有不少都包含在这种责问的口气里,军营里的糙汉子她见过太多,骂的最厉害的那个人说不准就是在心疼你。 她不由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以前营里有位姓谢的军医,每次我受伤都能被他骂的狗血淋头,刚进军营的时候我觉得他不近人情,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极难相处。后来有一次驯马骨折,他帮我接完骨之后,我听到他跟别人说话的口气……」 她当时喝了药,又疼了一日,看起来睡的昏昏沉沉,可其实意识尚存一丝清醒,听到谢文忠责备唐尧:「你是怎么带孩子的?再寸一点这条腿都要保不住了。她一个女娃娃,若是瘸了腿,以后还怎么嫁出去?你若是不心疼她,就把闺女给我来照顾,让她在伤兵营里打打下手,都强如跟着你整日磕磕碰碰,到处都是伤。」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但却是从来不曾展示人前的慈爱与心疼。 从那以后,唐瑛就明白了,有些关怀,都是掩盖在责骂与数落之下,非得当事之人用心去感受,才能领会。 「大人今天跟谢叔叔说话的口吻一模一样。」她强忍下心头的泪意,笑着如是说。 她虽然未曾明说那个「别人」是谁,从她的神情也能猜得出来,他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帮她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暗暗觉得好笑——真是白摆了一张冷脸。 他往常用冷脸吓走了不少人,手底下的人见到他面色不豫便战战兢兢,当然更多的人可能还是惧于他的威势,但唐瑛居然无惧他的冷脸,连他冷着脸的原因都能自圆其说。 傅琛内心不免有一点说不出的窃喜。 他蹲下去,顺手脱了唐瑛的鞋子,在她的惊呼声中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你那位谢叔叔难道没替你正过骨?」 唐瑛:「……」 她实实在在被这句话给噎住了,竟然觉得傅大人……说的甚有道理,是她自己扭捏矫情了。 人家傅大人好心好意帮她,试问谢叔替她正骨的时候,她可曾躲躲闪闪过? 唐瑛的一身硬功夫连同驯马术都是苦练出来的,可讨不得半点巧,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跟谢文忠三不五时就要来一场会晤,被握着脚正骨少说也有三五回,不过就是换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前世连妇产科都有男大夫接生,捏个脚怎么了?! 她在深刻的检讨了自己思想保守陈腐,唾弃自己对傅大人的美貌居然不能保持平常心之后,总算能够勉强以平常心看待此事。 可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我的脚……不会熏着傅大人罢? 这念头实在煞风景。 此情此景,年轻俊美的男人矮身蹲在她面前,抱着她肿了的那只脚慢慢摸着骨头,换个场景,都要让唐瑛生出被爱与被求婚的错觉,不过鉴于傅大人柳下惠名声在外,她权当自己信马由缰胡思乱想。 「没什么大事,骨头无碍。」傅大人话音刚落,手底下用力,只听得「卡巴」一声,唐瑛惨叫着去抢自己的脚丫子:「疼疼疼!」就知道男人嘴里没实话。 傅琛却未能如她所愿,抱着她的脚丫子不松手,眉眼冷厉:「别动!」 唐瑛惊魂未定:「你你……还想干嘛?」 「敷药。」傅琛从瓷瓶里倒出药油,在肿起来的地方揉搓发热,心里暗暗诧异:原来女人的脚骨都是这般纤细吗?哪怕手底下这只脚肿胖如馒头,却也是只白白胖胖可爱的馒头。 唐瑛被他揉的惨叫连连,几乎要讨饶:「大人,轻点!能轻点吗?疼疼!」 「不疼你能长记性?」傅琛强抑着心里的异样面无表情去洗手吃饭,独留唐瑛抱着自己的脚顾影自怜。 等到两人对桌吃饭,傅琛才想起来问:「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唐瑛自忖看透了傅大人,这位大概觉得她身上没什么女人味,故而拿她当手底下儿郎对待,便也用军营里对待唐尧手底下亲卫的态度来对他,一顿饭吃的风卷残云,全然不顾形象,正吃的高兴,听到他这话差点被羊肉汤给呛到。 第67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咳咳——」 傅琛:「看来这祸闯的不小,你倒是说说看啊。」 唐瑛咽下嘴里的羊肉,小心翼翼的说:「……其实大人如果能借我点银子,我可以带着腾云搬出去住。」省得连累他。 傅琛长眉一抬:「这么严重?」 唐瑛:「真的要说?」 傅琛:「说吧。」 唐瑛艰难的说:「我今天……好像不小心……打了长公主的儿子。」见傅琛变了脸色,她连忙举手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他欺负别人一时气不过才出手的,谁知道打完了才知道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又嘟囔:「谁让他纵奴行凶,欺负个瘦弱的少年,一副目无法纪的样子,太欠揍了!」 长公主元衡十七岁成婚,二十七岁才生下儿子桓延波,次年驸马病逝,自此守寡。京中谁人不知她溺爱独子? 傅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指着眼前惹祸的胚子,恨铁不成钢:「你打谁不好,非要打他?」 也不知道这下子长公主还会不会卧床不起? 他心里不由好奇。 京城北面的一座破庙里,乞丐们东倒西歪,横卧了一地,还有人打着呼噜,梦里也在吧唧嘴,也不知道是梦到了肥鸡还是胖肘子。 此处小庙也不知道建于何时,香火不足以供养菩萨,僧人绝迹,渐渐便沦为了乞丐们的栖身之地。 泥塑木胎的菩萨金漆早就脱落,左侧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盘膝坐着一位瘦弱的少年,庙内微微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才能看到他鼻青脸肿,好像被人给按着不顾头脸,狠揍了一顿。 包子睡的迷迷瞪瞪,感觉到身边的人居然没睡,揉揉眼睛又爬了起来,安慰他:「兄弟,你别太担心了,二哥很有办法的,肯定能护着你。」 少年衣着简素,看起来倒像寒门子弟,但坐姿良好,却又稍稍显出那么点不同。 他自嘲一笑,慨叹人世无常,居然要靠一帮乞丐保护的地步。 「只怕你二哥也自顾不暇。」得罪了桓延波的人还能有好果子吃? 往常大长公主掌着凰字部,赫赫权势令人侧目,宫里不得宠的妃嫔都要巴结,皇帝陛下也甚是宠爱这位外甥,桓延波在宫里都可以横着走了,除了太子跟二皇子,其余的皇子都不及他在皇帝面前有体面。 皇帝的宠爱,就是宫里人活着的唯一指靠。 包子却听不得旁人质疑他二哥的能力,虽然跟着张二哥才几日,他的生活质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在常三的手底下非打即骂,讨到好吃的或者铜钱还得上交,张二哥不但自己掏钱给他们买包子吃,还护着他们不教旁人欺负。 这少年就是今日今晚在书铺子后面遇上,当时他正跟一个肥头大耳的大胖男子争执,那胖男子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上前动手,不但自己骑在少年身上打,还招呼几名家丁一起动手。 那几名家丁瞧着束手束脚,意思意思踢两脚,但胖男人可是实打实的揍,边揍还边嚣张的说:「老子就是揍你了,有本事你找去告状啊!看是责罚你还是责罚我?」 少年身体瘦弱,被他这么一座肉山压着,挣扎也是徒劳,瞧着无辜又可怜。 包子他们几个平常见到这种事情都是远远绕路躲开,可是张二哥显然看不下去了,上去一脚就将胖男人从瘦弱的少年身上给踹了下来。 胖男人被踹懵了,坐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敢踹老子?」 唐瑛此刻懊悔的扶着脑袋:「我当时看那少年可怜,一时心软就伸了手,还真不知道他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还说——」 傅琛好像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老子踹的就是你!你是这么说的吧?」 唐瑛猛拍马屁:「大人真是神了!我当时还真就是这么说的!」 桓延波当时气的坐在地上直喘气,他长这么大,跟别人自称老子的时候多,别人给他当爹尚属首次,当时脸色就气成了猪肝色,指着唐瑛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敢跟老子面前说这话,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吗?」竟是连家丁都忘了叫,爬起来就冲着唐瑛砸了过来。 「那么重一座肉山,骨头脆一点的非得被他压成粉碎性骨折不可!」唐瑛到了这时候还不忘嘲笑大长公主:「听说大长公子也是有勇有谋的,怎么儿子照猪养?挺像哪家圈起来囤膘的猪,冲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肥肉都在颤,啧啧,真吓人!」 傅琛唇角弯起来,也不知是笑还是叹:「你啊!」 唐瑛其实当时一点都没害怕,把少年护在身后,对着这座肉山一顿狠揍,再次把他揍趴下之后,拉着少年就跑。 破庙里,少年低头垂目,左手虚握住自己的右手腕,仿佛还能感觉到张二哥用力握着他的手腕,跟铁钳子似的拖着他跑。 他还记得那人当时说的话:「死胖子一看就是家势好的那种,咱们先避避风头。」 被揍趴下的桓延波喊的声嘶力竭:「你们都是死人呐?赶紧回公主府叫人,叫多多的人,把他们给老子拦下来!」 少年的脚步缓了下来,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救他的人的反应。 她会松开他的手腕,回去向桓延波认错道歉的吧? 第68章 拉着他的人猛的扭头,对上少年平静自嘲的眸子,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那个死胖子……他是公主府的人?」 他说:「长公主独子。」 唐瑛来京城这段日子,其实也没闲着。 张青每日忙完便去街头巷尾打听消息,她也没闲着,想要尽快梳理出一幅京城权贵官员的派系名录。 傅家仆人小院里,好几个夜晚,她与张青都点着灯整理白日打听来的消息,试图还原唐家军被抽调及克扣军饷的这半年京城人事变迁,以及目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还有京城详细的地形图,疯狂搜集一切所能搜集到的资料。 而桓延波就在第三页长公主的下面,画了个小箭头,特别标注:桓延波,长公子独子,甚得皇帝宠爱,行事跋扈嚣张。还用四个小字:不可得罪。 唐瑛当时惊恐扭头:「桓延波?」本朝与大唐审美迥异,街上行人皆是以白皙颀长为美,哪怕健硕也在接受范围,可这位长公子独子却是痴肥,跟参加减肥节目的肥胖人士有得一拼,简直胖的吓人。 少年点点头,已经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 「他胖成这样,他母亲知道吗?」 少年有点想像,也不合时宜的笑了。 「自然知道。」 紧跟着,他的手腕被更紧更牢的握住了,她拉着他跑的更快了,一边跑还一边感叹:「公主府的厨子手艺一定不错。」至少比费文海强。 对比傅大人跟桓延波的体型就知道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傅大人更为克制,而且习武的缘故。 少年毫无预兆之下差点踉跄跌倒,被桓延波打过的地方疼的厉害,大约是见他面色不好,唐瑛恍然大悟:「哎呀我忘了你受伤了。」 她松开他的手,少年当时愣住了。 他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偏偏拉着他跑起来了。 现在……果然是要放弃了吗? 可是紧跟着她站到了他前面,微微俯身:「赶紧趴上来。」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的人眼看着要追上来了,她一着急直接扛起他就跑:「来不及了,就这么着吧,你先忍忍啊。」 他头朝下感受着地面快速移动,公主府的家丁在后面大呼小叫,扛着他的人对四周的地形显然很是熟悉,专拣小巷子绕,最后把他塞给一帮乞丐,自己引着公主府的人跑了。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之前跑进了死胡同,」唐瑛叹气:「看来我对那一片的地形还是不太熟悉,结果翻墙的时候不小心崴了,忙中出错吧,可不是那帮人打的,他们哪有我跑的快?」 傅琛:「……」这丫头关注点是不是错了? 唐瑛却自有她的考量:「闯出这么大祸,也不能连累了大人,要不我今晚就搬出去吧?」长公主少说也是掌过凰字部的人,余威尚存。 傅琛:「你救的少年是什么人?」 唐瑛:「当时情况紧急,哪里来得及问明身份啊,看着就……就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吧,说不定还是长公主府下人家的孩子?」她回忆当时桓延波的口气:「难道是驸马的庶子?」 真是头疼。 傅琛:「人呢?」 「我让包子带他回破庙了,先避避风头再筹划啊。」 傅琛起身:「现在就带我去找那少年。」别到时候被救的人跑了,救人的反而吃了长公主的瓜落,而且……以长公主护短又溺爱的性子,吃的可远远不止瓜落。 「现在?」唐瑛无奈起身。 破庙里,包子陪少年傻坐了半个时辰,反反复复安慰他:「你别担心了,二哥可厉害了,等明日二哥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少年低头不语,只瞧着自己的手腕愣愣出神,也不知道听没听得进去包子的安慰。 忽然,破庙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包子——」 包子大喜:「你不用害怕了,二哥过来了。」拉起少年就往外跑。 破庙外面,高大俊美的青年旁边站着张二哥,几个时辰不见,张二哥居然奇迹般的变白了,白的都快反光了。 包子傻傻站着:「二哥……豆#豆#网。」 跟着唐瑛一起来的傅大人也有几分傻眼:「四殿下?」 少年缓缓抬头,没想到能在这座破庙里遇见禁骑司指挥使:「傅大人,见笑了。」堂堂一介皇子沦落到乞丐窝里,说出去不免惹人耻笑。 他自小不受宠,生母出身卑微,只是浣衣局的一介宫女,因一次意外被喝醉酒的皇帝陛下临幸才生下了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被忽略的存在,桓延波可以随意欺辱他,他却不能跑去皇帝面前告状。 不是没有试过,只是最后被责罚的反而是他这个被殴打的皇子。 唐瑛指着眼前的少年目瞪口呆:「皇子?」这皇子也太不值钱了吧?居然被公主的儿子按在地上揍,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南齐的皇子有七位,但除了正宫嫡出的太子身份贵重,万皇贵妃生的二皇子因母而甚得帝宠,其余皇子的存在感都不太强。除了年纪小的六七皇子尚在襁褓吃奶,偶尔聚在一起真情实感的打个奶凶奶凶的架,张开没牙的嘴撕咬一番,逢年过节因宴而聚,袖子底下互相挖坑,面上却一派兄友弟恭,已经学会了文明人的斗法。 第69章 两不相靠的四皇子既不肯对太子伸出橄榄枝,又瞧着二皇子府高不可攀,等同隐形,连出宫开府都敢被工部敷衍,种树的地方挖个坑却忘了拖树苗过来,后花园的假山石连个造型都摆的十分勉强,让人怀疑可能是船运出了问题,太湖石没有运送抵京,拿上次修建避暑山庄的边角料对凑糊弄他,还糊弄的很不走心。 同样是开春离宫建府,三皇子元颖打小就给自己打上了「二皇子尾巴」的属性标签,这些年没少站在二皇子身后摇旗呐喊,鼓吹二皇子的友爱与仁厚,也能时常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连带着他年春离宫开府,工部的人也要照顾大家的体面,两府的风景就有天壤之别。 黑天半夜,唐瑛爬上四皇子后院的墙头,发出了真心实意的感叹:「殿下府里的花匠原来是崇尚自然园林的大家啊。」不加修剪,任其生长,可不就是自然派嘛。 元鉴被傅琛扶着爬上墙头,夜色之下也是头一回坐在墙头观赏自家府邸的风景:「这么看起来,似乎……也还不错。」他在宫廷的倾轧之下长到十七岁,至少府里的花草树木长的随心所欲。 为防走漏风声,包子已经被熊豫带走,傅琛挟着受伤的元鉴从墙头下来,向她伸手:「你赶紧下来吧,小心脚下。」 这点小伤对唐瑛来说是家常便饭,她从墙头跳下来,恰恰被傅琛拦腰抱住,年轻男子的强壮臂膀箍的她有点紧,不过前两日夹袄已经上身,她也能脸不红气不喘的站立依旧,还向傅指挥使行了个礼。 「多谢大人!」这位仁兄面冷似铁,实则是个热心肠,大半夜跑出来陪她收拾烂摊子,值得请他喝一壶边塞的烧刀子,熨烫熨烫他曲里拐弯的肚肠。 四皇子府里的宫人并不多,这时候也多半入睡,只有贴身的两名小黄门还守着一盏昏黄的灯,见到元鉴被人打成了猪头,五官都要挤在一起,露出个愤怒又悲苦的表情:「殿下,谁打了您?」跟只忙碌的仓鼠似的跑去找药。 灯光之下,元鉴面上的青紫伤痕比之下午时更为严重,很能吓唬人,但唐瑛是受伤的砖家,上手就要扒他衣服:「把外套脱了我看看,可有伤了肋骨?」 肋骨虽然保护五脏,但真要断了扎进内脏更要人命。 卫鉴被死胖子桓延波坐实揍了一顿,逃跑的时候都很勉强,还是她背着跑了一程,回来的路上也全靠傅琛搀着,瞧着不甚灵便。 灯光之下,戴着破毡帽的张二哥露出一张莹白生辉的小脸,四皇子打眼一瞧,好像夜半书斋冒出的狐仙鬼怪似的,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揪着腰带死活不撒手:「你你……」姑娘嗓子虽然沙哑,但模样长的倒很标致。 傅琛揪着唐瑛的后领子把这个不知道男女大防的家伙给拽了回来:「你整天在外面野惯了,可别吓着四皇子。」万般无奈,只有他亲自上场了。 「宫门已经落匙,太医院值夜的大夫出不了宫,不如我为殿下瞧瞧伤势?」傅琛心知肚明,四皇子的人去太医院请人,也多半请不到什么好大夫,大概只有那些初进太医院的新人过来,还未必乐意跑这趟差使。 傅琛是皇帝身边的青年权臣,而元鉴则是不受宠的皇子,在宫里的处境更是天差地别。 元鉴对自己的处境早就逆来顺受,沉默着解开了腰带,又脱下外袍,手指搭在中衣系带上,踌躇的目光往唐瑛面上虚虚瞟一眼,大约是想要让她回避一下。 可惜唐某人皮厚如城墙,往年夏天没少在军营里见光膀子的士卒,伤兵营忙起来没穿裤子的男人都见过,压根不觉得此刻作为未婚女性,理应露出羞涩的表情进而回避,还催促道:「脱啊,快脱!」不加分辨的话,听起来好像时场出入某种不良场合的纨绔子弟。 傅指挥使心里暗叹:这丫头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他回身拉下她的毡帽,遮住了那双扰人心神的眼睛,元鉴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解开了中衣,露出身上几处青紫印迹。 傅琛沿着肋骨仔细检查,不防身后的唐瑛早已经揭起了毡帽,伸长脖子从他身后探头去瞧,忍不住出言指点:「不对,那边那边——」 元鉴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傅琛也颇为无奈:「我刚才就应该把你关门外面。」 「天寒地冻,大人您是想让我明早请大夫吗?」适当的时候,唐瑛也是可以装柔弱小女子的。 元鉴身边的小黄门捧着药箱傻呆呆不知如何反应,大约是从来没见过穿的这么破,居然还能泰然自若站在傅指挥使身边胡扯八道的小娘子。 谁人不知,傅指挥使生的俊美不凡,高冷难近,都抵挡不住京城里许多小娘子们的一片热情,哪个见傅大人之前不是描眉画唇,精心打扮。同一个宫里住着,听说元姝公主每次出门都要打扮一两个时辰,只为了与傅大人在宫道上「偶遇」一回。 眼前的少女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在傅大人眼里的形象,上前扒拉他们搬过来的药箱,挨着瓷瓶看过去,嘴里嘟嘟囔囔:「嘿,还挺齐全,你家殿下身子不好?」 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跌打损伤止血散淤都全乎,还有些不知名目的药丸,也不知道治什么的,摆满了一箱子。 小路子:「……」 小秦子:「……」 他们能说是因为四皇子府门庭冷落,太医院的也是跟红顶白,有些小病小痛殿下不欲烦难,索性准备齐全各色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嘛? 第70章 唐瑛似乎也准备跟俩小黄门打听四皇子的起居生活,而是挥挥手:「抱着你们的药箱下去吧,你家殿下今天用不上!」 两名小宦官涨红了脸齐齐向四皇子求救——哪里来的乞丐,居然敢在皇子府邸指手划脚? 正巧傅琛已经检查完了四皇子身上的伤:「肋骨倒是没断,不过有一处大约有骨裂,疼的厉害,最好静养。」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唐瑛心里有了算计,轻笑道:「你这是……憋着什么坏呢?」 四皇子穿衣系带,又请二人落座:「多谢两位。」目光扫过唐瑛:「张……」 「在下张瑛,人称张二哥,晏月楼那一片乞丐如今都归我管。」唐瑛笑的贼坏:「殿下似乎不太受宠?」能被长公主的儿子按着打的皇子,处境之艰可以想见。 「张二哥,今日多谢相救。」四皇子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早就习惯了,也并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或者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恶意与嘲笑足以习惯这一切。 只不过,张瑛终究是不同的。 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元鉴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被她拖着跑的那种感觉,有力的,盲目的,却又让人心生暖意的善意。 唐瑛环顾他的居室,陈设远不及傅府精美。 傅琛虽然不大在府里布置上费心,但架不住他收入好赏赐高,书房多宝阁上摆的东西打碎一件都需要速效救心丸来安抚受惊的小心脏,像她这种穷鬼卖身为奴十次八次估计都不够赔的。 她坐了下来,问出一句话:「殿下想没想过去告御状?」 元鉴蜷住了手指,手掌空空,只有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他自嘲一笑:「以前……不是没告过状,都是以我受罚结束。」 桓延波是大长公主的独子,只要当娘的拖着儿子在皇帝陛下面前哭上一回,打了他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再加上桓延波栽赃陷害,诬赖他出言不逊,最后被逼认错道歉的反而是他。 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从来也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而已。 唐瑛却说:「殿下告错了状!」 「我错了?」少年紧紧抿起了唇,愤怒与不甘在面上交织而过,终于忍耐不住,愤而喊道:「我被人欺辱,难道是我的错?我母出身低微,难道也是我的错?」这些话在他心里藏的太久,块垒难消,终于忍不住当着不相干的人喊了出来。 唐瑛摇头:「不是殿下告错了状,而是选错了告状的场合!你告状的时候没有旁人吧?或者说不定还是死胖子跟他亲娘恶人先告状,你被急召过去的?」 元鉴不由自主点点头。 「这就是殿下想的不周到的地方了。」唐瑛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圆桌上,腾的站了起来,石破天惊说出一句话:「要告就要告个大的,要告的满朝文武人尽皆知,要告的陛下当着群臣的面不好包庇死胖子的恶行!」 傅琛抚额,唇边隐带笑意。 他说什么来着? 这就是个闯祸的胎子,从第一次见到她打劫山匪开始。 天色还未亮,四皇子元鉴就顶着一脸伤站在了宫门口展览,迎接朝廷重臣的参观,誓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张二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不光要让朝廷重臣看到死胖子的恶行,必要的时候还要在朝堂上寻死,让大家都看看死胖子把皇子逼到什么地步了,皇室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反正死胖子打的不是皇子的脸,而是皇帝的脸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打狗还要……」 「咳咳——」傅指挥使嗓子不适的很及时。 「打儿子还要看老子的面儿!」张二哥改口很顺溜:「死胖子辱皇子难道不是轻视皇权?」她还怕四皇子抹不开脸,掰开揉碎了给他讲:「一哭二闹三上吊听起来是后院小妇人的把戏,但其实适用于很多地方。我就不相信所有死谏的臣子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然那些活下来还加官进爵的怎么算? 忠臣良将固然难得,但政治投机分子也不少。 朝臣陆续汇聚宫门口,有人见到四皇子一脸伤,交好的互相用眼神问询:这位是怎么回事? 同僚:不知道。 左相经淮垂着一把白须,满脸劳心劳力的褶子,才下了轿子就见到独自站立的少年。他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过去,关切道:「殿下这是怎么啦?」 元鉴见有人动问,牢记张二哥的叮嘱,务必要把事情闹大,将自己一张宛若开了颜料铺子的脸怼到了经淮面前,恨恨的说:「我活不下去了!」 经淮此生最擅长和稀泥,无论是党争也好,夺权也罢,亦或是边塞告急,乃至家中纠纷,只要不是大火烧到了他屁股下面,都能稳坐钓鱼台,一铲子稀泥给搅和过去,将各种矛盾之后的裂隙给描补出个全乎的体面模样,为此还获得了「仁厚忠义」的赞语,是朝堂上调节气氛的高手,同僚心中的老好人。 老好人劝导起愤懑的少年自有应对之法:「殿下小小年纪,何出此言?人一辈子还长的很,不如等下朝之后与老夫说道说道,强如闹上朝堂给别人看笑话!」他家中儿孙繁茂,打打闹闹的事情也不少,也有闹到他面前的,最后还不是被他给劝服了。 元鉴心想:我生下来就是个笑话。 从小宫里被人指指点点,说什么母亲不顾廉耻爬了龙床,可皇帝身边侍卫宦官能少得了? 第71章 他态度坚定:「老大人不必相劝,但凡有条活路,我也不必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众人见四皇子这副执拗的样子,互相交换个眼色,都在猜测谁动了手。按理说这位皇子一向跟个隐形人似的,从不冒头,也从不站队,就更不会搅和到皇子们的事非中去了,每逢宫宴遇见也都是孤伶伶独坐,连工部那帮人敷衍都能忍气吞声全盘受了,是个不惹事的主儿,到底是谁把老实人逼到了绝境? 经淮是维稳的一把好手,执意要劝四皇子「冷静冷静,切勿闹大」等语,正劝说着,左相翁闲鹤下了轿子,见他又在和稀泥,不由冷笑:「左相大人好勤快,大清早起来就开始和泥。」 「右相大人好大的火气,这是哪位门生又惹事了?」 两人是老对头,政见不合多年,翁闲鹤锐意进取,而经淮却是保守派,两人没事儿也要互损几句,对一件事情的看法更是南辕北辙。 还没争执出个结果,宫门已经打开。 文臣武将排好队进宫,元鉴也跟着入宫,却在朝堂外候着,估摸着里面的叩拜差不多了,便直奔登闻鼓。 南齐皇帝元禹刚刚上朝,就听到登闻鼓响,威严的目光扫过下方臣子:「众位爱卿,外面是怎么回事?」 经淮出列,带着年长者对于中二病少年的不认同:「可能是四皇子殿下,方才进宫之时,见到四殿下在宫门口候着。」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老四?」这个儿子的模样他甚至都有点模糊,平日见不到面,逢年过节的宫宴上也不见他凑过来说几句好话,都是低着头例行祝语,印象之中是个畏手畏脚的性子,怎敢有胆子敲登闻鼓? 「带四皇子上来。」 既有皇帝发话,殿前武士很快带了元鉴上殿。但见他走路都有些不灵便,上得殿来,一头砸在金殿上,便放声大哭:「父皇,儿臣活不下去了!」 他这举动惊到了皇帝,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痛哭,况且还闹到了金殿上:「你抬起头来,告诉朕发生了何事?」 四皇子抬起头,皇帝元禹都不由的惊呆了:「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元鉴脸上的伤经过一夜的休息,外加唐瑛刻意「修饰」,又阻止了小黄门上药,瞧起来更严重了。 他垂泪道:「儿臣昨日去买书,在书坊外面遇见桓延波,他拦着儿臣取笑,儿臣与他争执了几句,他便带着家丁将儿臣拖到了巷子里,骑在儿臣身上暴揍儿臣,后来幸得一名乞丐相救,儿臣才脱离了困境。」 群臣顿时小声议论起来,也有知道长公主之子跋扈的,不过陛下一向信任自己这位长姐,又怜她守寡不易,膝下又只有一棵独苗,故而都有些同情四皇子。 ——说不得这顿打要白挨。 四皇子语声转为高亢绝望,响彻殿中:「儿臣昨夜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虽为一介皇子,却被臣子随意欺辱,本欲自行了结性命,却怕到头来父皇不知真相,还当儿臣做了什么错事才畏罪自尽。今日儿臣亲来向父皇告别,此生忝为皇子,却丢了皇室的脸面,不配为皇子。」他再三叩首:「儿臣在此恭祝父皇福寿安康,江山永固!」 他话音刚落,便猛然起身向着盘龙柱冲了过去,竟是要绝然的一头撞死在金殿上。 众臣惊呼出声,离柱子近的臣子已经扑了过去,抱胳膊的抱胳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总算及时拖住了寻死的四皇子,纵然如此,他额头已经撞出了血,血迹蜿蜒流了下来,糊住了他那张青紫交错几乎快要不辨面目的脸孔,令人触目惊心。 翁闲鹤老胳膊老腿,受此惊吓松开了四皇子的一条腿坐到了金砖上,户部尚书房建安扶着四皇子顺势靠到了他身上,其余靠的近的臣子们都凑过去,就连南齐皇帝都从龙座上赶了下来,过来瞧元鉴的伤势。 众臣见陛下过来,赶紧让出一条道。 四皇子却挣扎着要起来,还要去撞柱子,一腔悲愤无处可诉,唯有大哭:「儿臣从来自省谨慎,恪尽皇子之道,难道就因母亲出身卑微,便要被臣子随意辱骂殴打?竟是连皇室尊严都保不住?儿臣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唯有一死了之,以全皇室颜面!」 「父皇,儿臣不孝!」他使尽了全力挣扎,一双泪眼执拗的望向盘龙柱,求死之心不绝,拦着他的都是前排的老臣子,能熬到阁老尚书的都不是年轻人,竟差点被他挣脱,南齐帝忙喊:「甘峻,按着他!」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黑衣中年男子,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四皇子就跟他手里拎着的小鸡崽似的挣扎不动了,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眶与额头暴起的青筋显露着他死志之坚,今日誓要血洒金殿。 群情鼎沸,议论声顿时嗡嗡不绝。 「桓延波怎可随意殴打皇子?」 「他如此跋扈,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深谙发散思维习惯了揪出幕后黑手的朝臣已经开始启发式言论。 还能仗了谁的势? 众臣皆知桓延波仗着长公主的势跋扈,而长公主以往掌着禁骑司凰字部,无人敢轻易得罪。可是如今大长公主抱病半年,手中权力都移交了出去,桓延波还不知收敛,居然跋扈更胜往日,岂能再忍? 若是四皇子因桓延波的欺辱而当殿自尽,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一桩? 翁闲鹤当即道:「陛下,四皇子素性恭顺谦和,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何至于当殿做出如此激烈之举?桓延波如此欺辱皇子,微臣请求陛下一定严惩!」 第72章 元禹再疼爱外甥,儿子都要被逼的自尽了,皇室的脸面都要在朝堂上丢尽了,哪里还会再护短,当即下令殿前武士:「速去公主府提桓延波上殿审问!」略停一息,又加一句:「若是大长公主要护着他,就连大长公主一同请来!」 殿前武士得令出宫,元禹急召太医前来,却被四皇子哭着阻拦:「儿臣将死之人,何必费医费药,左不过一死罢了,儿臣又有何惧!」 老实人平日瞧着不言不语,所受委屈全都一口饮尽,真到了寻死的关节,可比天天寻死觅之辈吓人多了。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都提起了心,生怕四皇子在临死之前将自己所受委屈一股脑儿都吐出来,连带着两部在四皇子开府之时做的好事都抖搂出来,更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他说话,以挽救自己的过失,免得被陛下迁怒。 户部尚书一脸正气,语声沉痛之极:「陛下,桓延波如此欺辱皇子,岂不是在藐视陛下?」 工部尚书田子荐紧跟着表态:「陛下,皇子受辱,就是我等臣子受辱,我堂堂皇室尊严何在?一定要彻查!」 众臣纷纷表态。 大长公主府里,前去提桓延波的人被拦住了。 元衡公主拍着床榻震怒不已:「这是听说本宫卧病在床,欺上门来吗?」 她久在权利中心,凡事多思多疑,一点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往深处想,却不知事情再简单不过,就是四皇子不堪受辱,想要为自己谋求公道而已。 金殿的南齐帝与众臣等了许久,还不见桓延波进宫,皇帝陛下的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只好再加派一队武士前往长公主府。 直到第三波武士前往公主府,大长公主终于沉不住气了,命人唤了桓延波前来,准备带着儿子进宫。 桓延波昨日挨了唐瑛一顿揍,但他身上肥肉太多,等于裹了层抗打的棉袄,唐瑛向来没有对平民百姓出手的习惯,所用力度比之驯服野马王还少了一半,着急忙慌之下还秉承着「打人不打脸」的做人信条,倒也没给他造成多大的肉体伤害,脸面上连块青印子都没有,就是心理阴影太大,没有抓到凶手,让桓公子半夜不得安眠,早晨还在赖床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起来。 听说要去宫里,他半点怯意都没有。 大长公主得宠,他这些年都快把宫里当第二个家了,抬脚刷脸就能进去的地方,连入宫令牌旨意都不必奉,打着呵欠坐在长公主的车驾上,还在抱怨:「皇舅舅到底有什么急事,劳师动众派这么多人来请儿子?」 「你做的好事,昨儿又欺负老四了吧?」 提起这个,桓延波就更不觉得有什么大事了,他靠在后车壁上准备再假寐一会:「昨儿在外面心情不好,路过书铺子,恰巧遇上他,就骂了他两句而已。」实则是他昨日去翠红楼,结果当红的头牌姑娘已经有了入幕之宾,听说包足了一个月的银子,带出去游玩了,正好撞上元鉴,拿他撒气。 至于被个乞丐给揍了,桓延波觉得太过丢人,没好意思向老娘提起,准备今日再派人暗暗私下查访,找到那乞丐先拘起来狠揍一顿再说。 大长公主也没当一回事,前来提人的殿前武士只道四皇子向陛下告状,说桓延波对他动手,陛下请桓公子入宫一趟而已,四皇子寻死一事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他们也正处于震惊状态,暂时封锁消息。 一行人入宫,殿前武士引着大长公子母子俩径直往金殿方向而去,元衡也没料到会有多大阵仗,直到踏进金殿,见到满殿黑压压的人头,她才想起来今日乃是大朝会。 她越过众臣,直到前面才发现四皇子满脸青紫血痕躺在一张抬上殿的矮榻上,身边还守着二皇子与三皇子,还有几名大臣也正关切的候在一旁,好像关怀临终的病人,气氛颇为压抑。 太子卧病在床,在东宫静养,四皇子上殿一言不合就要撞柱子寻死,给了二皇子一个措手不及,众大臣临场发挥极佳,完全没有给二皇子跟三皇子表现兄友弟恭的机会,等到他们挤过去,四皇子已经一气呵成表演完毕,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他们只能一人抢到一只手,半真半假的劝道:「四弟,你可别想不开啊……」 大长公主瞪了儿子一眼,心道:淘气归淘气,你怎么也不知道轻重,把人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 桓延波:我冤! 母子俩向皇帝下跪见礼,听得宝座之上皇帝沉沉的声音:「皇姐这一向病着,在府里静养,何必跑这一趟?」 大长公主从来也没瞧得起元鉴,连带着儿子自小也百般轻视折辱四皇子,四皇子不过是个婢女爬床生出的贱种,但皇帝既然隆重派人去请桓延波,这贱种还闹上了金殿,少不得要分辩一番。 「听闻陛下急召我儿,做娘的就算是病的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了来。只是不知道我儿犯了什么错?」 南齐皇帝往日跟大长公主姐弟相得,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今日元鉴一口一个自己辱没了皇室的体面,非要死在金殿上,好似给他灌了一剂提神醒脑液,百窍俱开,如今再看大长公主这态度,就很有问题了。 她儿子把皇子打成了猪头,惹的那么个平日不吭不哈的老实孩子都要寻死,当殿进来见到四皇子,居然连问候一声都没有。 南齐皇帝心里不痛快了。 那好歹也是他儿子啊。 第73章 他不痛快,口气里也没了往日的亲昵,指着元鉴道:「老四说桓延波与他争执了几句,就把他打成了这样,朕召桓郎来问问,他脸上的伤……可是你打的?」 桓延波以往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习惯性的反咬一口:「是他先出言不逊的!」 这意思便是承认他动了手。 元鉴凄声嘶喊:「父皇,儿臣难道是那等惹事生非的性子吗?他辱我母亲在先,殴打我在后,若不是有人相救,儿臣昨日就要被他打死在巷子里!这是不给儿子活路啊!」 他一动额头上的血便直往下流,一旁的太医想要给他洒点止血药,却被他狠狠推开:「父皇,您不如让儿子早点死了干净!」他说着就要跳下榻去撞柱子。 关键时刻,二皇子与三皇子连忙牢牢按着他,旁边还有个面无表情的甘峻拦着,使得四皇子寻死之路艰难万分。 桓延波自小养成的嚣张性情,况且大长公主权势赫赫,他更不怕任何人,脖子一梗,反嚷嚷道:「你难道没让同伙动手打我?你那个同伙乞丐呢?」讥笑他:「堂堂一介皇子与乞丐为伍,也不怕给皇室蒙羞?」这时候也顾不得丢脸了,先把元鉴的罪名落定再说。 元鉴悲愤不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跳起,本来便青紫红肿的脸上更是变了颜色,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手指着桓延波不住颤抖:「你让我成了皇室的耻辱,传扬出去人家不说我软弱可欺,却会笑话南齐皇室被臣子侮辱,令祖宗蒙羞!」他要挣扎着起来,却被另外两人牢牢按着。 皇帝见到这一幕,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桓延波听不出他话中所含深意,但大长公主却听出其中的味道,忙笑着打圆场:「哎哟,这是怎么说的?不过表兄弟质气,小孩子家家玩闹,竟闹到了朝堂上,岂不是儿戏?」她一句话便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猜测往日桓延波恐怕没少欺辱四皇子,连带着想起元鉴小时候有次向他告状,却被大长公主跟桓延波反咬一口,憋着眼泪向大长公主母子道歉。 他想的有点远……后来那孩子似乎再也没向他告过状,只逢年过节随大流来请安而已。 能让他今日以死相拼,可见是欺辱的狠了。 元鉴是铁了心要将事情闹大,逮着朝中名声在外的御史中丞王佑质问:「王大人纠察百官,不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论断?」 王佑此人有一口铁嘴钢牙,又是御史台的中流砥柱,当即便揪着大长公主的话不放:「大长公主此言差矣,辱骂殴打皇子如何能以小孩子玩闹为借口推拖?桓延波身为臣子,此等罪行岂可以家事论处?四皇子被打,难道不是桓延波藐视皇权?他如此藐视皇权,请问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御史台有人起头,就好像被端的马蜂窝,好几名御史越众而出,开始撕咬大长公主母子,指责大长公主纵子行凶,连皇室威严也不放在眼里,连同往日桓延波在外的种种恶行都被一股脑的砸了下来,直砸的大长公主都懵了,怀疑这是皇帝暗中操纵。 她这半生为了皇权稳固殚精竭虑,只除了溺爱儿子一项,别的地方其实挑不出毛病。但独独这一项,却成了最大的短处。 桓延波何曾见过这阵仗,被咬急了扯着嗓子喊:「元鉴伙同乞丐对我动手,不信捉那乞丐来问问!」反正是大家互殴,也不能把错全推到他头上。 他原本只是想转移目标,没想到元鉴却道:「求父皇明鉴,儿臣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清清白白,那乞丐路见不平救了儿臣一把,此刻还在儿臣府里,请父皇派人带乞丐上殿为儿臣作证!」 大长公主心念急转,一面怀疑皇帝对卸任的她起了怀疑之心,借儿子的手整治她,一面想着如何替儿子挽回颓势,所谓关心则乱,也失了平日的冷静,忙中出错竟然与桓延波想到了一处:「两个孩子打架,而且我儿也受了伤,何不把那乞丐也叫来,当殿对质?」 「准奏,殿前武士去四皇子府提乞丐入宫。」 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把国家大事暂搁一边,俱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乞丐进殿,有不少人都想看看这胆大包天的乞丐,居然敢对大长公主的独子动手。 只有一位武将之列的青年,稍稍压下眉宇之间的焦虑,扫了四皇子一眼,两人的目光在殿内一碰即离,倒好像没什么交情的样子。 那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傅琛。 这世上有一种人运气特别好,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大半辈子顺风顺水,还从来没狠狠跌过跟头,只除了不可抗力,简直可以算得上圆满。 大长公主元衡就是这种人,亲爹跟弟弟都是皇帝,唯一不圆满的便是丈夫病逝,早早守寡,除此之外她是南齐独一无二的大长公主,元姝那种靠着皇贵妃的宠爱长大的小毛丫头未来还有很多变数,除非二皇子当了皇帝,否则跟她还真没什么可比性。 至于街头的小小乞丐,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居高临下习惯了俯视别人的大长公主可没觉得是多大的变数,她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在等待的过程之中考虑该如何挽回皇帝的信任,并且就皇帝的情绪应对在心里做好了一二三种应对方案,这时候她不由的把目光投向了和稀泥高手经淮。 为着儿子的前程着想,看来她闲暇时候也该向这位老大人讨教一二了。 在长公主漫无边际的思虑之中,小乞丐被殿前武士带进了大殿。 第74章 朝堂之上,站在后面的朝臣们打眼一瞧:哎呀这小子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皮肤黝黑,还戴个破毡帽,不就是京城街头最寻常的乞丐嘛?不过……这幅模样上殿,可是御前失仪啊! 小乞丐踏进殿门,好像被满殿朱紫给吓到了,笼着袖子缩着肩膀头都不敢抬,顶着文武官员的注目礼走到了前排,视线左右乱瞟,一下子就瞧见了矮榻上的四皇子,倒好像他乡遇故知,兴奋的几步小跑就冲了过去,指着他面上的血迹喊了一嗓子:「殿下,死胖子又打你了?」 死胖子桓延波:「……」 大长公主:「……」 她平生打交道的都是权贵阶级,禁骑司只负责审查官员,平民百姓的案子还是会交由三司按正常流程审讯,这等市井泼皮哪用得着她亲自交手。 小乞丐抓着四皇子有气无力的手,激动的上下察看,似乎连害怕也忘了,只管嚷嚷:「殿下千万别动,不能再动弹,有些伤口当时瞧着不甚严重,没准会要人命的。我们庙里的小荣就是被人在脑袋上砸了一石头,当时瞧着没事儿,睡了一夜再也没醒过来……」脑出血可是要人命的啊! 满殿众臣:「……」 傅琛低头,拼命忍住笑意。 皇帝陛下:「御医……」 四皇子抬手制止了凑过来要清理伤口的御医,凄凉的说:「我死不足惜,就是要劳驾张二哥来殿上给我做证!」 大长公主再也忍无可忍,喝道:「大胆,金殿之内,岂容你喧哗?」 小乞丐好像被她吓到了,往四皇子矮榻旁边缩了缩,压低了声音问:「她……她是谁啊?」 二皇子好心道:「这位是大长公主,桓表兄的亲娘。」 小乞丐往前一步,好像心里没底,又往后缩了一步,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却嚷嚷的满殿皆能听到:「我行乞路过学堂的时候,听到先生讲,子不教父之过,你家胖子……那个儿子按着殿下打,难道不是你这个当娘的没有教好他?」 大长公主气噎:「你个刁民!」 四皇子吃力的提醒她:「父皇……张二哥还没向父皇行礼?」 小乞丐如梦初醒一般,抬头往上方偷瞧了一眼,立刻有内宦喝止:「大胆,岂可直视天颜?」 南齐皇帝抬抬手,制止了内宦。 他竟然觉得小乞丐说的颇有道理,桓延波随意欺辱皇子,难道不是做母亲的教导无方,不肯约束之错? 况且大长公主进殿,连一句关怀四皇子伤势的话都没说,无亲无故的小乞丐进殿就直奔着四皇子去了,他心里的天平不由又歪了一点。 小乞丐倒也干脆,当即跪倒在地,向皇帝陛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草民张二,见过万岁爷!」 皇帝亲问:「张二,听四皇子说,昨日是你救了他,但桓延波说你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了他,你怎么说?」 唐瑛迅速扭头往桓延波面上扫了一眼,满是惊讶:「桓公子说草民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他,怎的他脸上一点青紫红印都没有,反倒是四皇子被打的都快要丢了半条命?」 众朝臣的目光俱都往桓延波那张白胖圆润的脸上细细搜寻,就连皇帝陛下也不例外,可是别说是一道青印子了,就连一道小划痕都没有,桓延波的胖脸跟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喧软白胖,卖相极佳。 ——这是挨过打的脸? 比起他的脸,四皇子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才更有说服力,才更像受害者。 桓延波也发现了这件事情,但小乞丐当时就没照着他脸上招呼,他一张胖脸都快气的扭曲了,张口就骂:「王八蛋,你当时难道没有踢老子吗?」他在皇帝面前娇纵惯了,急怒交加之下更是顾不得礼仪了。 大长公主连忙制止:「延儿住嘴!」但她往日溺爱惯了,凡事由着儿子胡来,桓延波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不但大骂,还作势要打。 「冤枉啊陛下!」唐瑛见势不妙就往人堆里钻,也不管穿紫还是着朱的老大人,就往人家身后躲,偏偏嗓门不低,一把沙哑的嗓子响彻殿内:「我们走江湖讨饭的,义字当先,草民少说也管着四条街的乞丐,手底下兄弟们可都瞧着呢,难道会没事找人打架?昨日草民带着几个兄弟路过晏月楼旁边的巷子,发现一个死胖子——哦不,是桓公子压着个瘦瘦的少年郎在打,边打边骂,说什么就算你告状也没用,说什么你母亲卑贱,你自己也是……」她好像及时止住了舌头,但殿内谁人不知她后半截未尽之语。 皇帝陛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说连宫外的百姓也知道了桓延波随意欺辱殴打皇子? 桓延波:「刁民,找死!」 唐瑛大喊:「你钵子大的拳头都快把人打死了,我看不过,又怕连累兄弟们,让他们疏散见机行事,自己跑过去推你。」 「你那是推吗?你明明是踹!」桓延波完全就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今日又是急怒之下不听劝,在殿内仪态全失:「老子今日要撕烂你的嘴!」追着要揍唐瑛。 大长公主心力交瘁,忙向邻近的几位大人求援:「劳驾几位拉住他!」 可桓延波跟座肉山似的,此刻横冲直撞,前排的几位大人都是老胳膊老腿,万一被他撞上来可不是顽的,都爱莫能助的往旁边挪开,给他让出道来。 第75章 经淮还宽慰大长公主:「桓公子也就是一时之气,陛下不会狠罚他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谁见过桓延波在宫里吃挂落?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冷眼看着,不发一语,任由事态恶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唐瑛举着自己的胳膊边躲边给殿内诸人展示:「草民肚子都没吃饱过,胳膊上没力气,能推得动你吗?再不用脚,说不定四殿下要被你打死在巷子里,可就真出人命啦!」 傅指挥使很想上前拉下她的袖子,遮住她涂黑的胳膊,狠狠训斥一顿:上殿就上殿,随意露胳膊扯袖子做什么? 当着满殿文武及皇帝陛下的面,他生生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面上表情更为冷凝,倒好似加速启动的制冷机,站在他前后的武将趁乱,默默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众臣看到那只细瘦伶仃的胳膊,再比对桓延波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心想:这小乞丐胆子也真大,三个他加起来都没有桓延波重,就这也敢凑上去救人,还真是……不知道是蠢呢还是该说他天真善良呢? 不过小乞丐说的也对,她推不动,可不得上脚踹吗? 王佑挡在唐瑛面前,阻止暴怒的桓延波打人,喊的却是大长公主:「当殿行凶,公主殿下可知是何罪责?」 饶是大长公主智计无双,可是碰上个蠢儿子猪队友,都快被他气晕过去了,一遍遍阻止:「延儿,回来!」 桓延波哪听得进去? 他被小乞丐激怒,竟是恨不得当场打杀了这刁民,却不知唐瑛是故意激怒他,好乱了大长公主的方寸,才好见机行事。 她从王佑大人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半真半假的喊:「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你都敢打人,出了宫你不得杀人啊?」她当即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我也不躲啦,就算现在躲过去,等出了宫,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她扯开了嗓子喊:「陛下啊,草民就是个乞丐,命贱得很,可四殿下金尊玉贵的人,怎么能受这种窝囊气?难道大长公主的儿子比皇子还要金贵不成?」 她此言一出,大长公主面色遽变。 纵然她心里轻视四皇子,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决不能承认。 可是这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竟然当场揭破了这一层,不是让皇帝心中起芥蒂吗? 「大胆刁民,天家骨肉岂容你离间?」 唐瑛:「如果不是草民路过行侠仗义,救了四皇子一把,打都要被打死了,难道还怕离间?这哪里是自家骨肉,分明是仇敌!」 桓延波:「老子今日就打死你这刁民!」 金殿之上乱成一团,四皇子闹着要下榻去护救命恩人,二皇子三皇子扶着他,其余群臣拦架的、袖手旁观瞧热闹的、上手要打唐瑛的……直把早朝搅成了一锅粥。 南齐皇帝一拍龙案:「都给朕住口!」 殿前武士冲过来押住了要杀人的桓延波,文武朝臣各归各位,总算是制止住了这场闹剧。 天子一怒,满殿皆噤声。 大长公主见势不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御史咬着律法二字,恐怕桓延波不死也得脱层皮,她平生止此一子,爱逾性命,从到小大,连磕破块油皮都心疼不已,如何能见得他受委屈。 她当即掩帕哀哀泣道:「陛下,皇姐与你从小一块长大,就算是一块糕也要分陛下半块,以皇姐的性命去换陛下的命,也心甘情愿。但唯有这孽子,是皇姐膝下唯一孩儿,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误,能否瞧在皇姐面上,宽宥则个?」 元衡此话,并非空喊口号表忠心,说的乃是一桩旧事。当初先帝即位之后遇上三王叛乱,楚王与吴王入京逼宫,而蜀王带兵攻城夺州,三王互为倚仗,打了个先帝措手不及。 仓促之下,宫里奸细未曾肃清,今上年幼,被奸细所掠,多亏了元衡公主冒死跟着,非要跟弟弟在一块儿,姐弟相依为命,护着今上少受了许多折磨,才等到了先皇后派人追踪,救回了一双儿女。 仅此一事,姐弟感情便异于寻常皇家姐弟。 那说的「一块糕也要分陛下半块」之语指的正是今上被绑架之时的事情,匪人带着他们姐弟欲与二王会合,所供食物与水都极为匮乏,仅维持在饿不死的边缘,元衡便将大半水与食物供与幼弟,等到获救,她已饿的奄奄一息。 今上忆起旧事,面色不由回暖。 殿内忽响起一声沙哑的冷笑声:「王大人,若是危机时刻,用您的性命去换陛下的性命,您可愿意?」 大长公主愕然的看了过来,眼角还挂着一滴欲坠未坠的眼泪,刻意营造的温情却被这刁民打破。 王佑当即慷慨道:「微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无论何时都愿意用性命去换陛下的性命!」当御史的天天撕咬朝臣,为防着被反噬,总要时常向皇帝陛下表表忠心,还要让皇帝陛下坚信不疑,时刻不忘,这些话简直是张口就来,都不用打草稿的。 唐瑛道:「这满殿大人,恐怕没有人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陛下性命的。」她扳着指头算:「那诸位大人的儿子都来殴打皇子,让皇子以身偿还此恩,陛下的皇子们都不够分的。」皇帝陛下您还要加把劲哟! 元禹此生经历凶险不止一件,小乞丐的话正中要害,如果每个于他有恩的都来要挟,那他这皇帝还做不做了? 第76章 情势急转直下,大长公主面色一变,恨毒了眼前的小乞丐:「大胆刁民,金殿之下岂有你掺言的?」 桓延波被殿前武士扭押着跪坐在地上,恨毒了唐瑛,顿时破口大骂:「刁民!快堵了她的嘴扔出去!」殿前武士以维持殿内和谐秩序为己任,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条帕子,塞住了他的嘴巴。 桓延波:「……」 唐瑛笼着袖子往后缩,一副老实认罪的模样:「草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别当真!」 文武官员之中,有不少朝臣忍不住笑出声,只觉得这小乞丐听起来胡说八道,但却句句正中大长公主要害,偏偏不能让人等闲视之。 傅琛垂下头,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 大长公主除了是陛下的同胞亲姐姐,还有幼时的情份,成年之后更与陛下姐弟情深,在国家律法与亲情之间,端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不过这些事情,自有众御史及朝臣操心。 御史中丞王佑大人第一个不答应,率先就「大长公主纵子行凶,折辱皇子,藐视皇权,该如何定罪」之议题展开了辩论。 大长公主又急又慌,却也知道今日之事再不能善了,直等一波辩论平息,趋前几步道:「元鉴,好孩子,是你表兄混帐,错待了你。姑母给你跪下了,求你饶了他一命罢?」 她作势要跪,四皇子挣开了二皇子,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哽咽着跪趴在大长公主脚下:「大长公主何至于如此?我哪敢惹恒公子,是他恨不得我死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正中恒公子下怀。」 示弱谁不会? 比惨谁不会? 张二哥说过,上了金殿万一大长公主卖惨示弱,殿下可要比她更惨! 元鉴此刻无比信服张二哥,示弱示的心悦诚服,就连趴跪在地的姿势也无比卑微,还因为他那生分的称呼让皇帝陛下醒了神:「快把老四扶起来!」生怕大长公主刺激的老四继续寻死,语气也不觉严厉起来:「大长公主还是别逼迫老四了,他自来是个老实胆小的孩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焉有今日之事?」 大长公主:「……」是我逼他吗?分明是他联合那刁民逼迫我们母子! 她身份高贵,今日被四皇子跟乞丐都快逼上绝境,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然而南齐帝心里涌起无限怜惜,可怜元鉴一个老实孩子差点被公主的儿子逼死,还要一个乞丐搭救才能活命,也是那乞丐在金殿之上为他仗义直言,岂不比从小备受宠爱的桓延波要可怜无数倍。 眼见得四皇子满头满脸的血,再不诊治恐怕要出大问题,南齐帝快刀斩乱麻下了旨意:「褫夺桓延波一切爵位与恩赏,打入天牢待审。」 大长公主一下子瘫坐在地。 她的儿子从小没受过一丁点委屈,天牢里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陛下——」她双膝跪地,还要再为儿子求情,却被南齐皇帝抬手制止:「长公主当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桓延波殴打皇子一事确凿,若不严加惩处,岂不有损皇室颜面?」 他转而换了副慈爱的面孔,劝慰元鉴:「皇儿此番受了委屈,万不可生出轻生之念,若是你母知道你有此念,岂不伤心?」 四皇子听到皇帝提起其母,不由大放悲声:「儿臣不孝!」 其实四皇子之母年轻的时候很是美貌,那一日也是皇帝心血来潮,她远远端着朱漆托盘路过,粉黛蛾眉,素腰不盈一握,袅袅而行,有种弱不胜衣之感,仓促之下被带进去侍寝,才有了四皇子。 帝王的恩宠从来都不能长久,何况还是个宫女出身的女子。 元禹这辈子的长情大概都用在了万皇贵妃身上,其余宫中嫔妃获得的恩宠都及不上万皇贵妃,连皇后都只是敬重多于恩爱。 南齐帝再加抚慰,软语相劝几句,还有擅和稀泥的经淮上场,朝臣们见皇帝此次果然不再包庇桓延波,俱都有几分喜气洋洋,劝起四皇子就更为贴心,还有工部与户部两位尚书心中有愧,总觉得递了个把柄给四皇子,软话更是不要钱的往外送。 在一众劝导声中,唐瑛的劝法最为让人啼笑皆非:「殿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您看我们做乞丐的朝不保夕,尚能挣扎着活命,殿下有父有母,就算是被那起子不开眼的人欺负了,往后他们也定然不再敢如此欺辱殿下,您还是好好活着吧……」 众不开眼的人:「……」 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总疑心这乞丐连他们一起骂了。 二皇子三皇子:「……」这乞丐话中有话啊?! 傅琛:「……」 大长公主哑口无言,脑子里想了一百多种把这乞丐弄死的法子,只等出宫之后就付诸实践。 在诸多劝导之中,四皇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似乎发泄了心中愤怒悲伤,情绪渐平,又有御医上前来给他清理伤口,这次他再没拒绝,任由御医把他半个脑袋都包起来。 趁着御医包扎伤口的功夫,南齐帝笑眯眯问:「张二,你救了朕的皇儿一命,想要何赏?」 「陛下,草民救四皇子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皇子啊。」唐瑛想想:「不过草民的那帮小兄弟们还从来没吃过宫里的点心,不知道陛下能不能赏草民两盒皇宫里的点心?」 南齐帝大出意外,连朝臣们都觉得这小乞丐傻透了,不趁此机会讨要金银房屋田产,却只要了两盒点心,还真是没见过世面。 第77章 唯有傅琛猜出了她的意图。 她本为忠烈之后,却以乞丐之身进殿作证,将来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只恐落得个欺君之罪。这时候只讨两盒点心,显见得内心磊落,就算有朝一日此事被皇帝知晓,也是影部姚娘放她去京城历练,恰巧教她撞上了四皇子受人欺辱而已。 她救了四皇子是事实,不求回报也是事实。 欺君反而是小节了。 南齐帝见这小乞丐高风亮节,不求回报,就更为高兴了:「这有何难?朕这就下令御膳厨房做两大笼点心,让你出宫带着,好让你那帮兄弟们都尝尝宫里的点心。」 唐瑛忙跪倒谢恩:「草民多谢陛下赏赐!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因四皇子头晕不止,御医道不可轻易挪动,便暂时抬去偏殿观察,南齐帝见小乞丐关切的伸长了脖子,也允许她跟过去:「既然你如此关心四皇子,便一并跟着过去瞧瞧吧。」唐瑛得以跟着去了偏殿。 早有宫人在偏殿里笼了火盆过来,四皇子金殿求死之事不止吓到了南齐皇帝与朝臣们,也让御前行走的宫人们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出身再卑微的皇子,那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他们收起往日轻视,热茶点心火盆都准备齐全了,还替四皇子拿来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语气恭敬:「殿内有些凉,殿下盖着被子暖和些。」连汤婆子都准备了一个,塞进被窝里,给四皇子捂手。 晚些时候,前殿旨意颁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否桓延波的事情刺激到了南齐皇帝,他先是晋升四皇子的母亲为容嫔,其次便是允准四皇子伤愈之后入刑部行走,参与刑部审案,允其上朝,等于是让赋闲在府里的四皇子参与到朝堂政事之中。 经此一事,四皇子在前朝后宫的地位明显不同,至于那一长串的赏赐反而是末节了。 前来宣旨的正是南齐帝身边的秉笔太监王振,也算是御前红人,他念完那长长的一列赏赐单子,笑道:「恭喜殿下苦尽甘来。陛下还说,张二是殿下的救命恩人,让殿下看着办。」又有内宦抬出两大食盒点心:「这是赏张二的点心。」另有纹银百两的赏赐。 唐瑛再次叩头谢恩,御医适时宣布:四皇子可以坐软轿回府静养,并有随行侍医若干。 内宦一路跟着唐瑛出府,亲眼见到她召集四条街的乞丐分点心,快乐的好像过年,回宫向南齐帝复命:「那张二统领着四条街的乞丐,大小乞丐都很敬服,听闻是宫里的点心,还有老乞丐高兴的流下了眼泪……」 南齐帝:「市井犹藏侠义,天家却是无情。」 分明感叹大长公主母子轻视折辱四皇子,差点令其自尽。 侍候的内宦听的胆战心惊,不敢附声。 皇帝陛下这一刻对大长公主的情份淡了,自然可以评判其无情,哪一日他想起大长公主旧日的好,可能就不是「无情」两字了。 唐瑛一夜未睡,天亮又是金殿一日游,半下午的时候抱着棍子靠在墙角打盹,破毡帽倒扣在脸上,遮住了太阳,睡的正香,旁边的破碗被人敲响。 她拉下毡帽,见到姚娘身边的红香扔了一小碇银子在破碗里,弯腰说:「要饭的,姚姑姑让你回去,你的试炼通过了。」 唐瑛抓起碗里的银碇子塞进怀里,拉下毡帽继续睡:「告诉姚姑姑,再给我一个月时间,玩够了就回去。」 红香气急败坏:「你敢不听姚姑姑的话?」 唐瑛笑嘻嘻拉下毡帽,露出一口白牙:「对啊,不听话被扔出来当乞丐,要是再不听话,难道去倒夜香?」 影部无人敢违逆姚娘的命令,偏唐瑛是个例外,连姚娘都有意纵容,红香心里不痛快极了,拉紧了身上的斗篷:「我这就回去跟姑姑复命,说你当乞丐当上瘾了,都不愿意回司里了。」她小声嘀咕:「最好让姑姑把你从司里赶出去!」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恰有一车马车路过,车上的人掀起帘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而红香的面孔,哪怕是行走的姿势都熟悉已极。 「停车。」车里的元阆开口。 大前年,他果然在雪夜里遇上了身着孝衣被数名暴徒欺侮的少女,他近距离观赏,直到那几名暴徒扯下了少女的外衫,露出里面的肚兜,他才下令马夫:「回府。」果然是影部的人伪装,欺侮的样子闹的倒像真的,可那么冷的天在路边也不怕冻着? 他唇边不由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大雪纷纷扬扬,车辙一路向东,前一世的相遇被他抛在了身后,离开很远还能听到红香凄厉的呼救声。 前世捧在心尖,睡在枕畔的鸳侣,不过是刻意为之的接近。 所有的柔情蜜意一见倾心也只是阴谋编织的谎言,经不起时间的验证。 红香走的很急很快,似乎巷子里那个闭眼睡着的乞丐惹恼了她,路过马车的还在小声咒骂,只言片语落进元阆耳中,等她走远了,他一掀车帘跳了下来。 车夫:「殿下,前面就是晏月楼了。」 元阆挥手让他离开,负手走进了巷子,见到那一身行头,只觉得眼熟,很快便张大了嘴巴——这不是今日大闹朝堂的刁民张二吗? 一张利嘴逼的大长公主母子狼狈不堪,跌了好大一个跟头。 张二…… 他今日朝堂之上一直觉得怪异,此刻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距离张二还有十来步距离,忽听得身后一群人七嘴八舌,纷纷喊着:「二哥,回家啦。」 第78章 元阆扭头,只见一群乞丐从他进来的方向冲了过来,打头的提着两只肥鸡,后面还有提着菜蔬馒头的,越过他直奔着张二而去。 张二懒洋洋扣正了破毡帽,抄起破碗,拄着打狗棍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被一帮乞丐夹在中间,呼呼喝喝去了。 元阆留在巷子里,轻敲额头:「果然最近睡眠不好,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今日张二进殿之后,走路姿势就有点不自然,不过当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之上,他也没多想。 方才红香从那乞丐面前过去,他心里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张二难道是影部的人? 唐瑛化名张瑛进入禁骑司之后,被傅琛以权谋私借调去了凤字部,据他所知,姚娘近来也在凤字部,故而这就耐人寻味了。 他方才想的是:张二会不会就是唐瑛? 然而过去之后,端看他走路的背影,微微有些跛,定然不是唐瑛了。 四皇子府里,从开府至今,从来都没有今日这么热闹过。 先是一队殿前武士护送着元鉴回来,身后跟着老长一溜赏赐,外加太医数名,不等王府长史将这些人打发的打发走,安顿的安顿明白,紧跟着工部的一群人就上门了。 工部尚书亲自带着手底下的人来探病,听说四皇子已经回房休息,连带着对王府长史说话都客气不少:「殿下病着,就不打扰殿下养病了,只是上次府里修缮还有许多不尽如意之处,一时抽不出人手便暂且放下了,趁着今日有空赶紧带了人来收拾。」 长史焦越心道:开春建的府,这都入了冬,您工部可真够忙的呀。 主子没脸,做奴才的也没办法直起腰杆。 不过今日这事儿透着奇怪,殿下带着一身伤入宫一趟,不但带回来了大批赏赐,竟然还把工部的人招了回来。 「既然工部如今腾出人手了,就赶紧干吧,别等到明年春天。」焦越打发送走了工部尚书,派人带着工部过来的人去收拾府邸,赶忙抽空去见四皇子。 「殿下,殿下不好了。」 元鉴在金殿撞柱子虽然被及时拉住,但撞破头那一下也不轻,一直有点头犯晕恶心。 不知道为何,自从破釜沉舟寻过一回死之后,好像激发了他体内多年深埋的血性,此刻他反而像换了个人,闭着眼睛淡声问:「何事不好了?」 「殿下,工部的人来了,说是……说是要修缮府邸。」 「让他们轻点,别吵到本王休息。」 元鉴闭上眼睛:「别人来了一概不见,如果是张二哥来了,直接带过来。」 长史悄悄退了出来,小路子跟小秦子喜极而泣,一边心疼着元鉴额头的伤势,一边小声嘀咕:「咱们殿下算是苦尽甘来了!娘娘也熬出头了!」 「好吵,给本王闭嘴!」元鉴忍着恶心笑骂了一句,唇角弯弯,平生头一次觉得心里畅快,想起张二哥在金殿之上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多年受尽折辱与冷待,旁人的一点点善意足慰平生,更何况是素不相识的张二冒着得罪大长公主被杀头的风险上金殿助他翻身,说是再造之恩都不为过。 京城的一座破庙里,被四皇子心心念念着的张二哥此刻正跷着脚指挥一帮乞丐埋锅收拾炖鸡。 「诶诶你们洗干净了没?用开水烫,多烫几下再拔毛,毛根弄干净啊……」 「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饭啊?」真想跟傅大人把费大叔借过来,也好指教这帮乞丐们做饭。 「二哥,我们是乞丐啊,讨饭就行了,做什么饭啊?」已经被熊豫放出来的包子小心的咬了小半块今日刚分到的宫里的点心,只觉得酥皮入口即化,剩下的半块捧在手心里闻了又闻,连口里的都舍不得咽下去了。 今日总共分到两块点心,他已经消灭了一块,只剩下这一块了。 他的话引起同伴的大笑,众人齐声附和:「二哥,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乞丐吗?」 原本准备做甩手掌柜的唐瑛只好亲自上手,指点着几个手脚灵便的小乞丐拔毛,她抽也匕首准备切鸡。 众乞丐见她竟然还有刀,愈加觉得张二哥深不可测,比起以前只会吹牛皮打骂大家的常三可厉害多了。 「二哥二哥,你哪来的刀?」 「家传的。」唐瑛顺手揪了旁边乞丐几根头发:「来来来看啊,吹毛断发的宝刀,仅此一把啊。」给众人餐前表演个小节目,引的一帮乞丐大呼小叫,欢笑声不断。 一个时辰之后,破庙前面的大铁锅里鸡肉炖菜终于熟了,早就馋的口水横流的众乞丐拎着破碗差点一哄而上把锅给掀了,唐瑛黑着脸破口大骂:「老子让你们吃饭,难道就只吃这一顿吗?讨饭也知道还有下顿的,难道你们都不想吃下顿了?」 别瞧着张二哥笑嘻嘻的,大家还记得他打败四条街老大的威风,顿时都不敢再造次,只听得唐瑛继续骂:「都给老子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还有小的都排前面,身强力壮的排后面,还想抢的给老子靠边站,都别吃了!」 她拎着大铁勺,一人两勺肉菜,两个馒头,边打饭边骂骂咧咧,喝斥贪心不改的乞丐,跟军营里的火头军似的。 夜半,唐瑛瘸着一条腿爬上墙头,顿时愣住了:「……爬错了?」她的方向感极准,认路还是唐尧手把手教的,再加上记忆力不错,也算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第79章 可是爬错墙还是头一回。 她坐在墙头前后看看,有点魔幻啊。 难道真是京城许多府邸外观一致,才让她找错了地方?昨晚这园子还是一派自然风光,今夜就有了点人为修整的模样。 四皇子睡足了一日,醒来吃点宫里新赐的御厨做的清淡饮食,正靠在床头拿本闲书打发时间,卧房的窗户就被人敲响:「四殿下?」 「张二哥。」他扔了书,顿时喜笑颜开。 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顶破毡帽先冒了出来,紧跟着便是张二哥那张明媚的笑脸,她提着个油纸包从窗户里跳了进来,一条腿还瘸着,蹭到了他床前,打开油纸包是扑鼻的香气。 「特意去刘记买的烧鸡,香吧?」然后从后腰背着的布兜子里拿出一盆开的正艳的水仙花,白瓣黄蕊,清新可人,举到了他面前:「昨日就发现你房里太素,偷了盆花,添点生气。」 论起偷花偷杏子,她也算个中好手,只是如今少了放风的那个人。 「你从哪偷的?」元鉴还当她开玩笑。 「嘘——」唐瑛食指抵唇:「保密!」 元鉴面上笑容越发灿烂,他接过水仙,又闻闻烧鸡,只觉得心情好的出奇:「二哥,你真是我的贵人!」突然身体前倾要吐。 唐瑛目瞪口呆,慌的接过水仙跟烧鸡放在一旁:「你见到贵人就要吐?这个欢迎方式未免也太别致了吧?」 元鉴压下那阵恶心,捂着脑袋往后靠,被张二哥逗的合不拢嘴:「我可能太高兴了,都高兴的晕头了。」 唐瑛摸摸他被包的跟粽子似的半个脑袋,扶他靠在被垛上,忍不住数落他:「我是教你必要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没让你拿自个脑袋当石头去撞,你当自己脑袋是金钢石啊,撞几下都没事儿。」 元鉴就算是被张二哥数落,也觉得开心不己。 他今天太开心了,可是这种开心又没办法跟别人分享,小路子跟小秦子俩没出息的都高兴的哭了,王府长史又是开府才派来的,在他心里都算不得自己人,还能找谁倾诉呢? 这高兴像发酵的酒,时间越酒味道越浓,等到张二哥推开窗户的那一刻,几乎达到了顶端。 他太需要有个人来分享今日之事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二哥你知道吗,父皇从来没像今日这样慈祥的对我说过话,也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以前桓延波……就是那死胖子!」他改用张二哥的称呼,顿时觉得贴切又解恨:「哈哈哈哈死胖子!」笑够了又说:「那死胖子从小欺负我,骂我娘骂我,说我是贱人生出来的贱种,各种难听的话骂我,我气不过回嘴他就打我,打完了还要恶人先告状……真是又毒又坏……」呱啦呱啦说个不住。 「那叫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坏透了!像不像个从里面烂了的大冬瓜?」唐瑛撕下一只鸡腿本来准备给他,见他谈兴正浓,转而塞进自己嘴里。 ——那帮乞丐太能吃了,她站在锅边掌勺,最后连点菜汤都没捞着,他们却吃的肚儿溜圆。 元鉴笑到捶床:「二哥你说的太对了!」他久在宫里,在市井间也不过是书坊街肆随意走走,于市井俚语多都不通,连骂人都骂的很斯文,遇上唐瑛这种自小在军营里跟糙汉子厮混长大的人,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唐瑛见他骂人词汇贫乏,索性教他一长串街头脏话,连桓家祖宗十八代都被亲切问侯了好几遍,元鉴起先听的瞠目结舌,有些话都不理解其义,唐瑛边吃边解释,等到脚下一堆鸡骨头之后,她的国骂小课堂也暂时告一段落。 元鉴自小学的是皇子礼仪,因为被人轻贱其母出身,为了不再丢人,尤其学的用心,读书学的是圣人之道,君子之风,结果被唐瑛一堂国骂小课堂就给带歪,他试着问侯了一遍桓家的十八代祖宗,再用国骂把桓延波从头骂到脚,更觉神清气爽,连头也好像不那么晕了。 「二哥,你真有意思。」 唐瑛用油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少年,你要学的还很多呢。」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过来,在门口停了下来。 「殿下,傅指挥使来了。」 「傅……他怎么来了?」唐瑛一脸古怪,跟见到鬼似的拉开窗户就要跑,也顾不得脚疼,跳出去阖上窗户之前还叮嘱了一句:「殿下,别告诉傅指挥使我来过啊。」 元鉴不明所以:……你俩不是一伙的吗? 哦不对,乞丐跟禁骑司指挥使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不过想到跟着傅琛一起出现的白的反光的张二哥,他又糊涂了,所以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很快傅琛就跟着小秦子过来了。 他进房之后,目光在床边地上那一堆鸡骨头上扫过,还略略诧异四皇子的生活习性,似乎不是特别好,可是再扫过他床头矮几上放着的一盆水仙,便停住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昨晚他的书房窗下条形几上就摆了一盆刚刚盛开的水仙,就连花盆都一模一样。 今晚他回去的时候,那盆水仙就不见了。 小秦子也瞪大了眼睛,指着地上的一堆鸡骨头:「这这……哪里来的鸡骨头?」 「你昏头了吧?明明本王吃的。」元鉴板着脸,肚里暗骂小秦子不长眼色。 第80章 傅指挥使先是顶着他那张冰块脸自以为亲切的问侯了元鉴的伤势,听说伤势暂时无大碍,还需卧床静养数日,接着就好像是闲聊一般随意道:「张二有没有来过?」 元鉴心道:若不是傅大人你过来,我跟二哥大概还很开心的聊天呢。 不过张二哥的叮嘱他可不敢忘:「没啊,二哥没来过。」 熟谙审犯人的傅指挥使:「水仙花挺漂亮,张二没说从哪弄来的?」 「她说是偷来的。」元鉴:我说了神马? 四皇子当机立断,拉过被子盖住了脑袋:「头好晕,本王身体不适,恕不能招待,傅大人走好。」 傅琛:「……」 傅指挥使今日在朝堂上亲眼见证了唐瑛胡说八道的杀伤力,眼见得大长公主差点被气晕过去,怕她留着后招,回禁骑司之后急召了春娘跟姚娘过来,试探的提起 :「假如大长公主与禁骑司立场不同,发生矛盾,两位该如何抉择?」 春娘还有些犹豫:「这个……总要看谁有理吧?」 傅大人冷笑:「春姑姑,禁骑司是讲理的地方吗?」 禁骑司就是皇帝的一把刀,指哪杀哪,讲什么道理啊?讲道理的都在金殿上呢,没见到朝堂上一帮臣子扯皮,都要磨破了嘴皮子? 姚娘倒是干脆表态:「陛下本来就有裁撤禁骑司的意思,我们没进禁骑司以前,的确是大长公主府的奴婢,可是自从进了禁骑司,就是陛下的臣子,身有官职,当然站在禁骑司的立场了。」 傅琛唇边一点笑意:「姚姑姑倒是明白人。」又暗示春娘:「春姑姑可别犯糊涂,值此关头,咱们禁骑司三部务必要齐心合力,共渡难关!」可别没事拿着自己人下刀子。 忙完了司署里的事儿,才顾上回家找唐瑛。 傅指挥使骑马回家,才出了四皇子府,就见头顶悠然飘下几片雪花,他慢悠悠骑马往家赶,到了府里也不急着回房,先去了马厩等人。 一盏茶的功夫,墙头冒出个小脑袋,破毡帽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 先是扔下来一根打狗棍。 紧跟着某人狠狠打了个喷嚏:「艹,居然下雪了!」 墙内冒出个幽幽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 「鬼呀!」曾爬墙无数,自称爬墙小能手的唐瑛吓的直接从墙头滑了下来,她毫无防备之下闭着眼睛做好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准备,没想到却落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 「吓死老子了!」 她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失手滑下来,而是墙头积雪太滑之故。 大长公主急召姚娘的时候,傅琛正在自家墙头接住了内贼。 那内贼无意之中落入他怀中,还显出与其行径极不相符的一点呆意,在他怀里呆呆仰望着他,睫毛之上落下几点雪花,她浑然未觉:「大大人……」 傅琛上次在廨房里只是觉得她瘦,也轻拍过她的背,感受过那支棱的肩胛骨,然而等人真正落在他怀里,什么温香暖玉全然没有,不合时宜的只想到四个字:骨瘦如柴。 她是怎么把自己煎熬成这副鬼样子的? 傅指挥使怀里抱着嫌犯举棋不定,是「严刑拷打」还是「温柔诱哄」呢,他熟谙一百零八种刑具,却在此刻踌躇不前,只觉得无论是何种审讯方式恐怕都没办法审出她的心声。 「大人——」怀里的少女总算回过了神,从他怀里跳了下来,不妨落地的时候忘了崴过的脚,差点扑倒在雪地里,幸亏傅大人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 「爬墙就不怕再崴了脚吗?」 唐瑛:「……大人您能盼我点好吗?」 片刻的功夫,雪粒便密集了起来,搓盐扯絮般落了下来。 傅琛顿时有了正当的理由,「我瞧着你也走不了,积雪路滑可别再崴了另外一只脚。」他拦腰抱起唐瑛往前院书房跑了过去,说的冠冕堂皇:「府里出了一桩失窃案,需要姑娘配合调查。」 唐瑛心里的怪异团团升起,直觉傅大人今日举动有些奇怪,再拿她当禁骑司的兄弟,也不该来个公主抱吧? 她有点不安,不由侧头注视着冒雪奔跑的男子。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主流的审美还是颇符合她的审美,傅大人五官俊美不凡,连下巴似乎都比旁人要更显清隽。 书房门口守着的安山见自家大人冒雪抱着个姑娘冲了过来,迎上来的时候差点被惊个趔趄,嘴巴大张能塞进去俩鸡蛋,只差激动的绕府快跑两圈,向大家传播这个好消息。 ——大人总算开窍了,府里要有女主子了! 实则傅琛把人抱进书房,与安山设想之中的旖旎全不相干,傅大人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面对着眼前似乎被他的举动惊到的小姑娘,居然……开始夜审内贼。 「四皇子房里的水仙是怎么回事?」 「什么水仙?」唐瑛眨巴眨巴大眼睛,迷茫的很无辜:「我刚刚从破庙回来,还没来得及去过四皇子府呢,殿下他还好吗?」 「别打岔。」傅琛眼含笑意:「当真不知?」 作为偷香窃杏的高手,唐瑛的心理素质很过关:「大人,有话还是讲清楚的好,打什么哑谜啊?」 「你真没偷我房里的水仙?」 第81章 唐瑛一脸气愤:「大人,禁骑司捉拿嫌犯难道不讲证据,要屈打成招吗?」她拍着胸口喊冤:「天地良心!大人的水仙长的是红是白,是高是矮我都没见过,怎么就能赖到我身上呢?谁能证明我动过大人的水仙了?」 良心是什么东西,她才不在意呢。 「……」 傅琛差点绷不住笑出声。 他明知道眼前的小丫头在耍赖,若是碰上真正的犯人,恐怕已经在酷刑之下走了好几遭,浑身连块儿好肉都快没了。然而眼前的嫌犯眼珠子转的滴溜溜的,比起二郎山初见时,那苍白荏弱出手狠辣却意兴阑珊的样子可有生气多了。 「熊豫看见了。」他笑着讹她。 「胡说,熊豫明明跟着你出门了。」唐瑛脸皮的厚度可是四皇子的好几倍,她立刻便察觉自己失言了,不过随即自圆其说:「别当我不知道,我手底下的小兄弟们可是瞧见了。」 「呵,这是才放出去几天,都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了?」他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唐瑛却脸色一变,好像被捏到七寸的蛇,徒劳的挣扎出了点勉强笑意,甩着尾巴挽救自己的疏忽:「……我也是听他们今晚吃饭的时候闲聊,禁骑司的傅指挥使如何英俊,身边跟着的少年郎如何如何,就猜到是熊豫了。大人别瞎想!」 傅琛知道她带着忠仆入京,化名张瑛必定有所图谋,唐家之事但凡身处权利中枢的人都能猜出几分,区别只在于是谁出的手,谁又是得利人。 他逼近小丫头,成功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之后,轻嗅几下:「怎么我闻着你身上这烧鸡味,跟二皇子床前那堆鸡骨头一个味儿?」 唐瑛大松了一口气,就好像瞬间被人解开了脖子上勒着的绳索,讪讪的摸摸鼻子,大拍马屁:「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不怪年纪轻轻能坐到禁骑司指挥使的位子!」她话锋一转,又开始狡辩:「借花这么风雅的事儿,大人怎么能指责我偷呢?多煞风景啊?」 傅琛疑惑:「借花?」 「大人探病可带礼品了?」 傅琛:「……」他还真没有送礼的习惯。 小丫头的尾巴尖似乎都要得意的翘起来了:「我就知道大人去别人家府邸,不是去传旨就是去拿人,要么带着圣旨,要么带着枷锁。」她「啧啧」两声:「瞧瞧,做指挥使久了,都忘了人情世故了。我这不是借花献佛,早早替大人送了过去嘛。大人不但不应该指责我偷花,还应该感谢我为大人想的周到才对!」 傅琛轻笑出声:「是嘛?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唐瑛紧贴着墙壁艰难的想要从他身旁溜过去:「大人收留了我,无以为报,些须小事不必挂怀,都是我应该做的!」 两个人离的极近,近到傅琛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近到再踏进半点,就能将眼前滑溜的少女再次搂进怀里。 然而他终究没有,还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以方便她逃走。 等到少女逃到门口,他注视着她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出口:「唐瑛,京城里可处处是陷阱。」你要小心一点。 「多谢大人提醒。」唐瑛脚下未停,很快就出了房门,这次她一个人前行,在他书房门口的雪地里留下一长串孤独的脚印。 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走。 唯一的儿子被押入天牢,大长公主在痛苦之余,「卧榻养病」也改成了中厅议事,应召而来的姚娘踏进熟悉的大长公主府,就连被元姝公主称为「风尘味儿」的作派都收敛了许多,很应景的走出了端庄恭敬的小碎步,大约能在她身上追寻出一点二十年前大长公主身边宫人的影子。 大长公主元衡这辈子基本不看人脸色,相反她身后有一大票人要靠着揣摩她的脸色活命吃饭。 她见到姚娘先赐座。 别看姚娘在凤部跟人来疯似的喜怒无常,对着傅琛这样的后进小辈摆姑姑的款儿,敢一个不合她意就把唐瑛丢到大街上去讨饭,但在旧日主子面前依旧保持着谨言慎行的良好习惯。 「主子面前,哪有奴婢的位子。您吩咐,奴婢听着。」 这句话原本没什么问题,但大长公主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以往她掌凰字部时,姚娘都自称「属下」,但如今却以「奴婢」自称,摆明了她虽认自己是大长公主府里出去的奴婢,但却不再视她为凰部执掌。 她假作没听出姚娘的弦外之音,捏着帕子叹息:「我这一向都病着,若不是那孽子惹事,也不必撑着身子爬起来见你。」 「公主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姚娘深知大长公主溺爱独子,这「孽子」恐怕说的口不应心,不便多做评述,遂摆出标准树洞的态度:「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禁骑司影部别的不论,搜集消息却是看家的本领,姚娘这就好比睁着眼睛装瞎子,有那么点敷衍的意思在里面。 大长公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就连伤心都那么的仪态万方:「还不是延儿那个混帐,没事儿非要去逗弄元鉴。他是个好玩的性子,可元鉴老实,闹不清这是兄弟俩之间的玩闹,跑上金殿要死要活的闹,逼的陛下把延儿发落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姚娘心道:影部收到的消息可不一样。 她年轻的时候觉得大长公主铁腕手段,严以律己,可是自从桓延波逐渐长大,大长公主在儿子的事情上一再纵容包庇,她有时候都觉得这个人不再是她认识的旧主。 第82章 桓延波恶意殴打四皇子,四皇子不堪其辱闹上金殿,朝中物议沸腾,百官侧目,陛下才下旨降罪并安抚四皇子。 至于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小乞丐——姚娘听到消息的时候都快要忍不住要赞一声:干的漂亮! 不亏是她瞧中的好苗子! 「公主不必担心,比起四皇子,陛下更疼爱公子,等过一阵子消了气就没事了。」姚娘说的是事实,只不过要加个时间限制:从前。 四皇子大闹金殿,恐怕会成为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只要有心人善加利用,终能刺破皇帝陛下对大长公主的信任。 大长公主:「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姚娘,你不如跟甘峻打听打听,看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姚娘略垂着头,温驯道:「等甘峻从宫里出来,奴婢探探他的口风。」袖子里的指甲却渐渐掐进了手心。 大长公主见她恭顺一如往常,也怀疑自己之前多疑,她半是笼络半是许诺:「你年轻也不小了,等甘峻从宫里退下来,你们也该成亲了。到时候本宫亲自给你们挑一处山明水秀的富庶地方,你们也好生歇歇,这些年也不容易。」 姚娘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多谢公主惦念着。」心里却冰凉一片。 早在很多年前,她跟甘峻就不可能了。 她退出正厅之时,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大长公主也是这样温柔许诺:「等你这次完成任务回来,就跟甘峻办婚事。」那时候甘峻还没有去皇帝身边做暗卫,而她还是大长公主忠心的奴婢,心心念念喜欢着甘骏。 听到大长公主的亲口允诺,她红着脸颊憧憬着未来,踏上了前方不可知的未来。 一年多之后,她从外面活着回来了。 任务完成的很成功,只是她却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甘峻如约来娶她,她却拒绝了。 原来大长公主一早就算计好的,她除了那一点粗浅功夫,以及学到的窃取情报的本事,最致命的武器是美色。 完成任务变成了一道单选题。 如果任务失败,她将面临着严重的惩罚,连自己的命运都别想掌握,更何况与甘峻双宿双飞,唯有完成任务,她才能得到这道闯关题的最高奖赏:甘峻。 那一次她失去了清白之身,并且还与别的男人生了个孩子——为了完成任务。 甘峻后来进宫做了皇帝的影卫,而她在影部慢慢熬了下来,经历许多事情,拿男女情事当笑话看,也跟甘峻有过亲密的时刻,被甘峻按着肩膀质问的时候,她轻佻的抚摸男人的脸颊,隔着一层肌肤,她听得到甘峻胸膛里密集的心跳。 而她,心如死灰。 姚娘踩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往回走的时候,不无悲凉的想到,这么些年,大长公主到底还是错算了她。 以为甘峻仍是她心底的执念,却不知她早已不是十七岁的姚娘。 大雪纷纷扬扬,姚娘在快要出府的时候被一名中年妇人拦住。 「姚娘。」那妇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灯笼,拦住了她。 「芸娘。」姚娘站在三步开外。 有时候她都觉得大长公主府就像个照妖镜,每来一次,她就显露一次原形。 来的多了,伤元气。 「姚娘,你得帮帮大长公主。」芸娘说:「主子当初离开禁骑司的时候没有带着你,实在是影部无人接手,实则主子早就为你计划好了未来。」 姚娘心想:就像影部这些年安插进各藩王或者重臣府邸的棋子一样,我也只不过是大长公主在离开禁骑司之后埋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因为甘峻对她仍有情。 大长公主并不准备放弃禁骑司,所以才在表面上配合陛下想要裁撤禁骑司的想法,顺着陛下的意思回府养病,顺手把凰字部扔给不明所以的元姝。 外间都传言大长公主与皇帝陛下姐弟情深,但这一刻姚娘心里却升起怀疑的阴云:这对姐弟当真如外间传言一般互相信任毫无猜忌吗? 芸娘与她一同来到大长公主身边侍候,既学不了春娘学会刑讯的一切残忍手段,容貌也寻常,进不了影部当细作,这些年反而留在大长公主身边踏踏实实侍候着大长公主,还顺便嫁给了大公主府的管事,成亲生子,日子过的安安稳稳。 她的丈夫及儿女皆是大长公主府的奴才。 姚娘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丹蔻艳绝,她笑:「像不像雪夜出没的女鬼?」接数片雪花,雪花触掌即融,不断落在她的掌心,却很快又化了,掌心里一片水渍。 芸娘:「你跟春娘是我们几个里容貌最出挑的,也最聪明,当知道离开主子,我们什么也不是。」 「谁说不是呢?」姚娘抖落掌心的水渍:「很多年前我就知道,我们的前程生死只在主子一念之间。」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离了大长公主,一路从前厅往外走,她就好像离了照妖镜的妖怪,一件件披好自己这些年修炼好的皮,踩着积雪往外走的时候,芸娘听到她的轻笑声:「姐姐早些回去看小孙子吧,难道你还怕我不帮着主子吗?」 芸娘上个月刚得了个大胖孙子,姚娘还捎了个长命锁过来。 积雪渐深,姚娘走的深一脚浅一脚,长长的披风几乎要拖过地面,从背后看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因为知道自己手里的筹码少的可怜,再也没有翻本的可能,索 第83章 性押上这一生,痛痛快快赌一回。 有着赌徒心理的并非姚娘一个。 唐瑛站在小院廊下,面对着黑沉沉的夜,也生出此感。 她还没能接触到禁骑司真正的核心,只是在外围打转。 「大哥,今日红香来通知我,已经通过了影部的试练。」 张青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从外面看倒好像唐瑛在自言自语。 「小姐,你真的决定要进影部?」他从前不知道影部,但是自从唐瑛知道了影部的存在,外加姚娘与傅琛等人的只言片语,两人已经基本猜出了影部所做之事。 「我一直很好奇禁骑司搜集情报的能力,据说大臣夜间与姬妾调笑之语都能传进陛下耳朵,他们必然有不少出色的细作。可是春娘的内狱专审女犯,而凤字部对外缉查百官不法之事,那么谁来搜集情报呢?」 她低低说:「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是影部。」 张青张口,想要阻止她:「可是小姐,你不是也说姚娘跟她手底下的女子应该走的都是内宅的路子吗你不能……」 唐瑛说:「大哥,我最近仍旧时常梦到爹爹跟哥哥,还是睡不安稳。入冬了,你明儿买些纸钱去城外烧了,该给他们添冬衣了。」 张青阻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鼻端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跟城破那日一模一样,连冷冽纯净的雪都没办法覆盖的血腥味。 「小姐不去吗?」 唐瑛闭上眼睛,靠着冰凉的柱子:「不了,我没脸见他们。」 天亮之后,傅指挥使出门去禁骑司,却发现唐瑛穿着黑色的窄袖公服,牵着马儿跟熊豫一起从马厩方向过来了。 见惯了她这些日子黑不溜秋的乞丐模样,忽然打扮整齐,踩着雪后日出冒出的万丈霞光,傅琛都觉得眼前的人漂亮的让人眼晕。 明明她也没涂脂抹粉,依旧是素着一张小脸。 果然还是对比的原因。 傅琛忽然能理解那些京郊大营里操练三个月休假的武将们饥不择食的行为了。 「今日不去讨饭了?」 「不务正业的久了,偶尔也要务一回正业嘛。」唐瑛笑嘻嘻翻身上马:「姚娘昨日就召我,说不定今日去会狠挨一顿揍,大人得闲了一定要来救我啊。」 傅琛心想:你个小没良心的,待你再好有什么用? 傅大人很高冷:「看情况吧。」好像跟昨晚黑天半夜找借口抱人家小姑娘的青年不是同一个人。 唐瑛觉得,傅大人还是夜晚的时候比较可爱一点。 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危险。 姚娘听说唐瑛答应了进影部,好像早在意料之中。明明是她追着喊着戏弄唐瑛,等到唐瑛真正答应了,她神色却又正经许多:「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着我?」 唐瑛倒显的有几分油嘴滑舌:「只要姚姑姑别嫌弃我是个烧火丫头,肯收留我就行。」 红香没想到她昨日还在街头给自己摆架子,说是玩够一个月再来,睡了一夜就改了主意,心里唾弃她出尔反尔,倒更是瞧不起她,又觉得姚娘有眼无珠,居然看重这样的人,不痛快极了。 晚玉倒是还记着唐瑛数日之前重挫刘重等人之事,拍手笑道:「这下子姑姑可算添了一员大将,往后谁再惹姑姑不痛快,让小瑛去揍。」颇有种「关门放张瑛」的架势。 唐瑛:「……」突然发现自己任重而道远,此后约架大概不会少。 「刘大人他们还好吧?」她问的有点心虚。 晚玉咯咯直笑:「能好得了吗?傅大人说他们近来懈怠了,最近凤字部那帮人都快被练趴下了,各个练的灰头土脸。」 唐瑛:「我真不是故意的。」 红香:「谁信!」 唐瑛进入影部的事情已成板上钉钉,姚娘似乎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漫不经心,还不着调的说:「男人们碰上高兴的事儿都要逛青楼找乐子,可惜今儿的好日子,收个徒弟也没地儿找乐子去。」 唐瑛:「……」 说是徒弟,既没拜师礼也没改称呼。 姚娘说那样忒俗,她最讨厌那些捆绑的名目,比如父亲打儿子,师父打徒弟:「我就那么凑和一说,你就凑和一听,千万别当真。」 晚玉直笑:「姚姑姑每年都说收徒弟,说起来影部她手把手带出来的都算是她的徒弟,可也没见谁给她行过拜师礼,她也特别讨厌别人叫师父,说是平白老了一辈,跟别人爹娘似的,搞不好还得管东管西。」 唐瑛甜甜一笑:「能碰上姑姑这么豁达的人,叫不叫师父又有什么打紧?反正往后顶要紧是跟着姑姑学本事就好。」 嘉正十三年冬天,初雪还未融尽,四皇子元鉴伤愈之后入刑部行走,正式踏进了朝堂政治的漩涡。 他初入刑部,众官员观望者居多。 不同于别的皇子六部行走,名为学习实则总带着皇子的骄矜,难脱居高临下之态。但四皇子似乎对刑部每位微末官员都毫无轻慢之意,虚心请教,多学多听少言,犹如初进刑部的新进小吏,很快便博得了不少官员的好感。 容嫔在宫里见到儿子,抚摸着他额头的伤疤新长出来的粉色的肉,心疼万分,不由双泪如珠:「母亲哪里用得着你去跟人争抢拼命?万一你出了意外,让母亲怎么活?」 第84章 他是她在深宫里的唯一指望与期盼。 她生性恬静,与世无争,若不是祖上获罪,也不必入宫做了浣衣奴,早与良人岁月静好,儿女成行。 世事无常。 晋升嫔位之后,紧跟着换了宫室,连侍候的人也骤然多了数倍,也不知道南齐帝是因为元鉴在朝堂之上着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想起了容嫔年轻时候的美貌,还来容嫔处坐过两回。 头一回坐了半个时辰,喝了容嫔亲手泡的一壶花茶,还吃了她亲手做的点心,他那被御膳厨房极尽讨好的舌头竟然觉得意犹未尽,眼前的女子眉目楚楚,虽无二八佳人的鲜妍明媚,却如恬淡静雅的山水画,令人不觉间驻足。 后一回留的更久,还尝到了容嫔亲手做的一桌菜,而且南齐帝颇为丢人的没敢告诉侍候的内宦,他不小心……吃撑了。 吃饭的时候,容嫔既不曾替他挟菜也不曾追问他吃的合口与否,而是沉默的扒自己的饭,让南齐皇帝生出「小妾如同饭搭子」的错觉,他既没有费心思考政事,亦没有歌舞美酒佐餐,只是专注进食,连旁边侍候的王振都惊呆了——这可大大超出了陛下往日的食量。 到了晚间掌灯阅奏折,王振见南齐皇帝坐卧不宁,默默端上一杯消食茶,主仆尴尬的互视了一眼,仿佛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齐皇帝:「……」 王振:「……」 不过一月未见,元鉴好像脱去了幼稚的一层皮,像模像样的披起了不甚成熟的成年人的壳子,就连安慰都透着成熟稳重的调子:「母亲别哭,都会好起来的。」 容嫔哭的更厉害了。 他从小每遭受不公,容嫔必教导他忍。 打碎牙齿和血吞,除了死忍,别无他途。 然而张二哥让他学到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却也与容嫔从小到大的教导相悖,他再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儿,挨打之后红着眼眶质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跟她们吵?」 那时候容嫔就抚摸着他的脑袋默默流泪。 今时不同往日,做母亲的晋位之后原本有一腔经验想要交付给儿子,却因为自己新搬了宫室,不但要熟悉新赐的宫人,又接连两次迎驾,还要应付宫中因她地位有变而新生出来的人际关系,多年平静如水的生活被彻底打乱,容嫔满心烦乱之下竟然哭完给忘了,再也没揪着他教导「凡事忍让」的人生哲理,轻易便放了元鉴出宫。 元鉴早做好了要被母亲念足一个时辰的心理准备,结果却落了空,出宫之后还空出不少时间,满目茫然之下既不想应三皇子之邀去他府里喝酒,更不想回刑部看陈年案的卷宗,犹豫之下总算想起一个地方:「去晏月楼?」 小路子小心问:「殿下约了人?」总感觉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元鉴:「去看张二哥。」 张二哥有时候会半夜爬墙来他府里,距他养伤及入刑部,扳着指头数也就四五回,问及她平日忙些什么,她总是答的理直气壮:「忙着讨饭。」 元鉴每次都想说:二哥你别讨饭了,我养你吧。 但每次都被她视讨饭为毕生职业的神圣模样给吓到了,总觉得这个提议有点小瞧了张二哥。 张二哥给他的感觉可是每时每刻都生龙活虎,走到哪都能混的如鱼得水的人。 四皇子的马车到了晏月楼旁边的巷子里,没意外撞上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人打斗,彼时天色已暗,临街的店铺都挑起了灯笼,借着巷口的一点灯光,他看到利器闪着寒光,当时就惊的手足俱凉。 被围在当间的人身手极为矫健,出手狠辣利索,转眼间地上已经躺倒了一半的人,有的还能听到响动,有的一动不动躺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路子吓的扒拉着车窗就要将元鉴拖进来:「殿下,咱们赶紧走吧。或者找巡街的衙差?」 元鉴拦住了他:「再看看。」 一刻钟之后,张二哥拄着她的打狗棒,提着要饭的破碗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身后是倒了一地的人。 她才出巷子口,身上还有不少血迹,就被一辆拦住:「上来。」 元鉴撩起帘子露出半张脸,唐瑛呲牙一笑,攀着车辕就跳了上来,马车很快绝尘而去,巷子里挣扎着爬起来的人艰难的出来之后,连她的半个人影都不见,唯有路人惊讶的眼神。 「受伤了没?」元鉴递过自己的帕子,「我瞧着那些人不像乞丐,二哥得罪了什么人吗?」 唐瑛用一种「这孩子是不是傻」的眼神盯着他看,元鉴脑子总算转了过来,震惊道:「……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府里护卫不少,追踪个乞丐轻而易举,她向姚娘求助,可不是指望着姚娘出手惩治小乞丐,而是想要通过姚娘联络甘峻,知道宫里皇帝真实的意图。 对付个小乞丐,她自己的人手就足够了。 唐瑛自从入了影部,先是去了影部训练的几处秘密基地,分别居京城四个方位的大宅子。那四座宅子表面上看是普通富户商贾,平日还有不少货物与伙计进进出出,实则却是影部的产业。宅子里各有地宫,还有专事教导影部成员学习细作的各种技能。 新进人员唐瑛每日抽出半日功夫去训练,下半日以社会实践为名,在外面仍旧做她的乞丐头子。 姚娘对此十分不满:「你就不能老实呆着?」 第8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唐瑛:「我惹恼了大长公主,她必然有后招对付我,我总要当铒,让她有机会发泄怒火,不然年纪大了的女人,万一气出毛病咋办?」 姚娘笑倒在她肩头:「小没良心的,你还操心大长公主的身体安康啊?」 「当然。」唐瑛真心祝福:「我希望皇室成员都健康长寿。」好让她慢慢查出白城之事背后的主使之人。 两人相处日久,唐瑛不过是在试探姚娘对于旧主的态度而已,发现姚娘平日懒洋洋的样子,无论提起谁都不甚在意,连她对大长公主不够恭敬也没什么表示,更是揣测这主仆之间是否有裂痕。 「别猜老娘的心思了。」姚娘踹了她一脚:「赶紧滚去讨饭吧小乞丐。」没想到唐瑛身手敏捷,竟然躲了过去,笑着去换衣服。 此刻与元鉴同乘一辆马车,她笑道:「难道殿下以为大长公主执掌凰字部多年,还是什么善男信女吗?被人骂的差点吐血,独生子也被押入大牢,还能坐在佛前念一卷经就宽大为怀,原谅我这个冒犯了她的乞丐?」 大长公主不但不是宽大为怀的人,还特别睚眦必报,自从桓延波被下狱之后,这已经是唐瑛遇上的第四波要结果她性命的人了,搞的她现在连傅府都不敢回,每天半夜抓墙去看傅英俊跟腾云,两马儿似乎都对她格外不满,每次都拿鼻孔喷她,而且还比着喷。 唐瑛也很无奈啊。 「可是……可是她再恨你,也不该下杀手啊。」他看到了围攻的那些人都带着兵器,如果不是二哥身手了得,恐怕早就被杀死了。 唐瑛笑的前仰后合:「四殿下,有时候我都觉得你不太像皇室中人。你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慈悲心肠的?」她本来准备揉一把元鉴的脑袋,可是发现他今日戴着金冠,衣料之上花纹繁复,华贵雍容,伸出的脏黑的手停在他额头上方,竟然下不去手。 元鉴瞪着一双眼睛,眼神干净而纯良,让人莫名想起小动物的眼睛。 唐瑛曲起手指,在他额头弹了两下:「少年,多长点心眼吧。」她掀起车帘,发现已经离开晏月楼很远了,提着打狗棍纵身跃下正在疾行的马车,吓的元鉴忙喊停车。 他紧跟着探头去看,但见唐瑛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向他笑着招招手,「照顾好自己,出入小心些!」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路子咂舌:「张二爷可真厉害。」 元鉴本来还想带她回去察看伤势,他发现她的腿上有血渗出来。 她因维护自己而得罪了大长公主,被大长公主派人追杀,却对他毫无怨言,相反还担心他的出入安全。 「去刑部。」元鉴原本准备回府的,又改了主意。 小路子苦着脸劝他:「殿下,你已经好些日子都泡在刑部了,咱们能别把刑部当家吗?」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一世牵绊》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一世牵绊》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一世牵绊》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