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与青蛙》 序幕 只要别做出让人感到伤心的事,就是一个高贵的人。 这是爷爷最常说的话。 第一章 敲键盘的声音,在私人办公室里流畅地单奏着。 声音虽不大,在寂静的空间里却显得特别鲜明。 这已经是她第十二次变动早已拟定好的合约内容了。 百般挑剔的。 改一次合约,见一次面。 眼前的男人,双眸紧盯着屏幕,一笔一笔逐一敲下她所要求更改的各项合约细节。 男人盯着笔记型计算机,神情专注到几乎虔诚。 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面对笔电里那些改了又改、修了又修的条款,男人面无愠色,依旧气度平和。尽管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那一身笔挺的订制西服,仍然一丝不苟地仿佛刚刚才烫过,一派淡然自若;超时的工作,像是永远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狼狈痕迹。 男人并没有帅到那种惊涛骇浪、一万瓦数聚光灯光打下来的绝色程度,但他有着秀气的俊雅五官、温文尔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悠然而笃定,眼眸也总是泛着如春风般的温暖润泽。 他称得上是个出色的男人,有着沉静的宜人特质。 可惜的是…… 太弱质、太温和了,一看就是个好欺负、可以任人踩在脚底的那一种。 这样的男人,如何能在如狼虎之口的商场上混出名堂?她百思不得其解。 惊觉自己盯着他看太久了,陈昭洁半垂丽眸,藉着就口轻啜咖啡杯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是,就算收敛了视线,男人优雅的仪态举止,依旧在她的脑海内不断流转着,如何也挥之不去。 忍不住的,她再次悄悄从咖啡杯缘抬眸望去,这次的视线,落在男人那双俐落敲着键盘的白皙手指上…… 那双手,修长而漂亮,匀称得犹如男人颀长的身形、无暇得足以令大部分女人感到嫉妒和羡慕,但那些女人绝对不包括她陈昭洁。 因为,她是更多女人嫉妒和羡慕的目标。 她是集美丽、智慧、优渥背景──陈家庞大家产继承人之一的天之骄女,叼着金汤匙出生的骄傲公主。打从呱呱坠地那天起,她的高度就注定与平凡人不一样。 眼前这个男人,是“川普企业”派过来的代表。 传闻川普纽约房地产大亨,娶了台湾籍妻子后,便开始有意涉猎台湾商场。如今,从这个被指派过来洽谈合约的男人举动看来,已证实了这个传闻,不只是传闻而已。 男人的首宗业务,就是必须与她合作一件建筑案,因为川普看上的那块精华地段是属于陈家所有;而陈家出售那块未来发展潜力无限看好的地段,则附带了一个条件──必须交由他们陈家旗下的建设公司,承接兴建川普办公大楼业务。 她也要求双方的合作契约,须由他们陈家这方来拟定。当然,合约内容大多数出自她的想法。 川普高层衡量了下轻重,发现这些条件也不是什么太过分、太刁难的要求,于是双方拍板定案。 如果,这一桩建案为陈家所带来的庞大利润,是她开出这个附带条件的原因之一;那么,眼前这个永远都过度温文有礼的男人,就是原因之二了。 其实合约中的大方向,早已经由双方律师审阅过,皆无异议才定案的。她修来改去的,也只是一些影响不了大局的细微末节小事而已,那她为什么仍是不厌其烦地执着修改这份合约? 很教人费解,但一细想,也就不难猜测! 原因就在于这份扎实精密、经济收益近百亿的合约书,一环扣一环,虽修改的只是小细节,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每修改一些细节……就够眼前那位温文儒雅的俊逸男子好生忙碌一番的了。 陈昭洁不动声色地移开盯着男人的视线,动作轻缓地放下咖啡杯。 “我想,你文书处理的能力,必须要再加强了。打字速度那么慢,浪费我太多时间。”把一切因自己反反覆覆的决策而耗去太多时间的过错,统统推到男人身上。 大言不惭地。 速度称得上飞快,正在敲键盘的修长手指,一顿。办公室唯一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空间静谧非常。 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暖如春阳的脸容来。那双柔和无害的黑眸,对上隔着办公桌那双眼尾微微上挑、始终带着凌人自信光彩的灿眸。 那双明亮的灿眸里,现在明显夹带着极度不耐的情绪,但即便如此,仍然一点都不损及她的美丽──一头染成咖啡色的艳丽大波浪长发,一袭粉杏色的及膝优雅裙装,脸庞施以看似素颜,实则完全展露她明媚漂亮五官的无瑕淡妆。 高贵,恰如其分地展现她的娇媚,又不致显得轻佻。 不同于一般高阶主管的拘谨装扮,她,从不吝于展现自己对时尚的品味。 “陈总,很抱歉,我尽力了。”男人客气又平淡地说。一如往常,对于她没由来的无理挑剔,他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面色一贯淡定得仿佛事不关己。 “你还要多久?” 就像是预料中的咄咄质问,男人波澜不惊,低下头,继续手上敲键盘的动作,不徐不疾地温声响应。 “请陈总再给我十分钟。” 一点都没变!不管她如何激他,他永远都是这副客气的模样,他根本毫不在乎被她的言语刺激。 所谓的毫不在乎,等同于……漠视。真是令人生气的词汇! 什么嘛,不过就是一个家仆而已!陈昭洁无端烦躁起来了。她始终不了解一个如此温吞的男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挑起她心中的那把怒火! 她盘起双臂,水晶指甲上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钻,因手指头不断轻弹着手臂的动作,闪闪熠熠着。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抱歉,我没听懂。”男人头没抬,发出疑问。 “从一个卑微的下人,爬到接下川普企业的台湾地区决策执行长这件事啊,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带着哼笑的轻蔑语气,几乎称得上羞辱了。 男人温和的表情,不见丝毫异样,连指上的键盘节奏也酣畅如昔,没半点漏拍。 只是沉默了下来,良久。 这既不动怒,也不回答的反应,让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微妙的僵持感。 哒哒哒哒哒哒…… 敲键盘的声音,犹如被装上了扩音器般,突然被无限放大了,在偌大的办公室内回荡不休……最后,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深刻地落入陈昭洁的心里,砸得她心口阵阵生疼。 这就像是取代他回答的连环急速敲击音,莫名地让她开始感到空气滞闷,害她整个呼吸道都不舒服起来……呼吸道是通心脏的吗?怎么突然连心都闷了起来? 真是诡异!明明是她单方面的攻击,她却有一种落败的感觉。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同时,男人开口了。 “用每晚陪少爷睡觉的代价换来的。” “嗄?”出人意表! “……抱歉,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他态度淡定,始终盯着计算机的黑眸没任何戏谑的痕迹,也教人读不出有什么不悦的情绪。 陈昭洁迅速收回有些惊愕的表情,用力闭上惊呆的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没那么闷得不舒服了,却又极其矛盾地恼怒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凭什么这样漫不经心地跟她开这种低级玩笑! 可恶! “合约改来改去是我故意找碴的!”哼,这样说总能气到他了吧! “我知道。” 以为扔下了一个巨大炸弹,想不到却换来一阵轻风拂面,他一贯轻淡回应。可这么干脆的回答,反倒教陈昭洁愣住。 男人轻轻合上笔电,抬眸望向陈昭洁,眼神显得温和又诚恳。 “我知道陈总讨厌我,故意整我。” 和缓的语气是极包容的,没有分毫怨怼的意思,至少她听不出来。只不过这样的包容,让陈昭洁觉得自己被当成一个不成熟的人对待了。 薄薄的脸皮,热辣辣地烫了起来……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抗议?”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这问句的音量稍微拉高了些,也显示她正站在爆发恼羞成怒的边缘。 “意气用事只会让事情更糟,总要让陈总发泄够了,心里才会舒服。就像现在,陈总对我挑明说开来,就表示陈总已经不想再找我麻烦了。”他平铺直述,诚心诚意地阐述一件事实,真心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 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得意成分在里头的语气,更加证明了他把她当成幼稚的人,就差他没走过来,摸摸她的头顶说声“你要乖乖的”。 简直太羞辱人!陈昭洁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你既然明知道我是故意的,为什么不让你的助理来处理这种事?”隐忍着被看透的怒意,她用力拨一下落在颊畔的头发,不料却被指甲上的水晶钻勾到几根发丝。噢!该死…… 真是诸事不利! 心里暗咒着,她皱着秀丽的眉头,试着解开那些发丝跟指尖的纠缠,仅仅两秒钟,耐心就告罄,情急之下,她干脆狠下心来,直接用力扯断那些碍事的头发。而这个动作,让她痛得眼睛都眯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好,非常庆幸自己忍住了痛呼出口的冲动。 男人神情漠然,看着她虐待自己的粗鲁举动,又瞟一眼办公桌上那一把离她触手可及的剪刀,非常细微地皱了一下眉,才开口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陈总讨厌的是我,不是我的助理,当然必须由我来面对。” 她眼角泛出疼痛的水光,但眼中的痛意已经完全敛去,又恢复那种傲然的神态,仿佛刚才那桩拔毛的意外插曲完全不存在。 “所以你就这样打算一直隐忍,忍到我气消?万一我气一直不消呢?” 话题愈来愈偏离公事,男人没兴趣响应,如果没意外,接下来的话题只会更加荒腔走板,那也是他最不乐意陷入的情境。 男人开始着手收拾起桌面上被陈昭洁随手搞乱的数据文件。他将文件按照分页顺序,角对角、整整齐齐地堆栈好后,从容不迫地连同笔电一起收进公文包里。 他站起身,拎起公文包,然后才再次抬眸看着陈昭洁。 “那么,我先走一步。我回去再检查一遍合约后,明天会传一份给陈总过目,若是陈总还有其它问题,我们择日再议。”语毕,他转身离去,以一种毫不留恋的态度。 又是那种过度礼貌到令人火大的态度! 陈昭洁捏紧拳头,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他根本就是胸有成竹,根本就不担心她不会气消吧! 随着工程动工的日子愈来愈紧迫,她也不得不快点拟定合约,难怪他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他什么废话都不必说,只要花一点时间陪着她继续耗下去,她总要认输妥协的。 表面上是她在整他,结果到头来,根本是她被他看笑话了。 “杨明织!你给我站住!”这句脱口而出的阻拦,掩不住激切了。 “嗯?”杨明织脚步一顿,回过身来,表情微讶。“陈总还有事?” 她快速拎起那号称全球限量版,却老是害她到处撞包的捞什子鬼动物皮爱马仕包包,用力跺步到他面前;脚下的高跟鞋,在抛光石英砖上敲出极大的噪音。 “我也要下班了,我家司机今天请假,我准你载我一程!”她微昂起头,颁布命令。态度倨傲得像个公主……不,不是像而已,她本来就是公主,在她的世界里,高傲从来就不是个错误。 第二章 杨明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她手上那塞满数据夹、沉甸甸的大包包,又低头觑着她脚上的厚底高跟鞋,视线停留在那双设计精巧的鞋子上稍久了一点。 察觉他的视线所落之处,陈昭洁的眼神闪过一丝细微的恐慌。 他是在看她的漂亮新鞋子,抑或是……脚? 在她还来不及收回骤乱的情绪之前,就看到他迅速抬起脸来,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太直接的目光,盯得她心跳遽然紊乱,他鲜少用这样直白的目光瞧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她却觉得他的嘴唇似乎微微抿紧了。 “陈总,很抱歉,我恐怕没这个荣幸,今天我搭捷运来的。”他温恭地说。 “无所谓,那就一起搭──” “决策执行长这个位置,只是由我这个下人暂代而已。”他突然打断她的话。 “什么?”突如其来,很跳tone的话题,让她一时转不过来。 “我没有特意爬上这个位置,到时候会由董事会推举适合的人选来递补这个位置,届时,我会回去继续做适合我的下人工作,不劳陈总您费心。”非常突兀地回答这稍早的问题后,他扯动唇角,弯起一抹笑弧,眼睛微微眯起,对她露出一个非常好看却非常刻意的笑容。“那么,陈总再见了。” 这次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优雅又迅捷地离开她的私人办公室。 陈昭洁目送他离去的修长背影,整个人僵愣在原地。 这种反应……是生气了没错吧?但是她怎么搞不懂他生气的点是哪一个? 合作以来这段期间,她用这种贬低他的言词刺了他好几回,说得比今天更过分的话也不知几凡了,怎么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今天又怎么会突然……到底是……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故意要惹他生气!谁要他对久别重逢的她这么疏离!谁要他的态度礼貌得这么让人讨厌!只是一个毫无家底的臭男人装什么高贵清高,那种吸引一大堆女性目光的温文儒雅模样,根本只是因为个性懦弱吧!最不能原谅的是,谁教他要…… 谁教他要…… 知道她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忿忿地扔掉手上昂贵得要死,又拚命撞包的什么鬼皮爱马仕包包,啪的一声,包包内的资料纸张滑了出来,撒了一地一片白,晃人眼痛,她抬起纤细又修长的美腿,连连踹了地上的包包好几下。 一边踹还一边娇声怒嚷: “谁说讨厌你了?你值得本大小姐纡尊降贵去讨厌你吗?少自以为是!根本不是这样的,笨蛋!还故意喊我什么陈总陈总陈总的,我们有这么不熟吗!明织是大笨蛋!大笨蛋!”娇美的脸蛋气红了,名家吹整的发型凌乱了,粗蛮的动作,让平整无痕的订制套装起了皱褶。整体模样,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高贵姿仪。 她用那双美丽的厚底高跟鞋,踹烂了她的昂贵鬼皮包包后,抬起纤细闪亮的十指掩住脸蛋,哀号出声── “噢──没事去做什么水晶指甲,贴什么会勾头发的水晶钻啊!真的丢脸死了!明织一定在心里拚命嘲笑我了……” 此刻,聪明又骄傲的美丽公主,在她的私人办公室里,变成了幼稚的野蛮妖婆。 “大家要跟杨明织同学好好相处,现在我们来推举班长人选。” 他转学进来那一天,导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名字,指示他坐在后右方靠窗的位置后,就站在讲台上这么说。 有好几个同学举起手,他只用眼尾余光瞟了一下,不确定有几位,只知道约莫有六、七位的样子。 老师正在一一点名,让那些举手的同学发表推举人选。 “陈昭洁。” “陈昭洁。” “陈昭洁。” 当这个名字连续被喊出第五次时,始终低着头意图闪避同学们对于他这个转学生好奇目光的杨明织,也不禁抬起头来了。 这一抬头,恰巧看到老师对着一位突然举起手的女生发出疑问:“陈昭洁,你有什么意见,或是要推举谁吗?” 那个举手的女生,坐在他正左边,只离他三个位子远而已。 绑着马尾的女生放下手,站起来,红润润的脸蛋微扬着,一双慧点的眸子左右转了一圈,居高临下地睨着班上同学,嘴角翘出一个自满的笑容。 霎时,像是一个光源体,骤然开启,那个笑容点亮了女生精巧的脸容,杨明织因此而难以转移视线。 她的马尾下,系着一个缎面蝴蝶结样式的发饰,是浅蓝色的,跟女生连身裙制服的颜色一模一样,看起来就像是一整套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小饰品的点缀,制服穿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像是呆板的制服,反而像是一件特别订做的可爱蓝洋装。 她长得非常漂亮耀眼,肯定是那种站在人群中一眼就教人忍不住移开目光的开朗、明亮的漂亮女生。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看了一眼,杨明织的心里就突然对这个女生冒出这种定论。 女生开启她那粉色红唇,清亮的噪音通透教室每个角落。 “老师,我没有意见,我只是要推举我自己,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很有经验,班上没有人可以当得比我更好了。” 此话一出,班上几个男同学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嘘声。 “果然是本校名不虚传的爱现鬼、招摇鬼。”他旁边的男生这么咕哝。 年轻的女老师莞尔一笑,道:“昭洁,有自信很好,但如果能再学会谦虚一点会更好哦。” “老师,我没有不谦虚哦!”陈昭洁抿了抿唇,语气有着不服气的急切。“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当班长一点都不会影响我的课业。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国中二年级上学期,都是全校第一名;唯一被第二名追过那一次是我生病了,不然对方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嘘声变大了。 “而且我还参加过市长杯钢琴比赛,也是得到第一名哦;还有啊,我的英文家教说我的英文程度应该能考得过qept中级了,我打算去考看看,所有的英文单字我都随便瞄一下就记起来了;我什么都会、学什么都快,最近我还开始学看我爸爸的财务报表……”不理会愈来愈大的嘘声,她开始大肆炫耀起跟选班长无关的种种才能和技艺。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断她这种过度自我感觉良好的行为,杨明织依旧只能把目光停留在她绽放着自信光彩的脸容上,闪闪发亮的。 真的? 真的……好令人吃惊的女生! 除了吃惊,他真的挤不出任何感想来形容这位名叫陈昭洁的同学。 耳边开始传来同学们的鼓杂讯-- “拜托,别说了,我快吐了。” “陈昭洁,你这些事大家都知道了啦,不必每次逮到机会就提一次。” “第一名统统让给你可以了吧!” “切--你爱当什么就当什么,所有的班级干部都让你当也可以,请你闭嘴好不好?” “就是说咩!爱现鬼!” 几个按捺不住的男同学开始起哄,结果引起拥护公主一派的同学反攻。 然后,紧接着是一阵拥护声-- “怎样?你们羡慕喔,人家就是漂亮又厉害啊!” “嘘什么嘘,你根本就是市长杯钢琴比赛输给陈昭洁,所以怀恨在心吧!” “拜托,市长杯了不起喔,我还得过里长杯的拉二胡比赛第一名咧!”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喂,同学,你是在搞笑吧!现在谁还拉那种依依喔喔的东西?” “怎样?瞧不起二胡哦?发出依依喔喔的声音就不是乐器?你歧视依依喔喔是不是?” 两派人马一来一往,情况有点快失控了。 “好了、好了,统统安静!”老师板起脸孔,出声制止愈来愈烈的两派人马互呛声。 看老师已经动了怒,虽然仍心有不甘,同学们却也颇识相地渐渐静肃下来,只余几个同学,末了还忍不住对着敌方扮了个不服气的鬼脸。 “言归正传,还有其他人选吗?没有的话就决定让陈昭洁连任当班长了。”看来导师很想快点结束这个议题。 杨明织看到有人露出不认同的表情,但没有人再举起手推荐其他人。 他想,大概也没有人喜欢这种头衔虽很荣耀,却很麻烦的干部职务吧。当班长没那么好玩,转学前他也是专门当班长的,所以他很了解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职务。 就因为这样,陈昭洁成为他来这里后,第一个被迫记住的名字,简直印象深刻得令人想忘都忘不了。 这段日子,除了那个女生有短暂的真实存在感外,其它的景象,朦胧得就像假的。 这一切,不真实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一场--恶梦。 国中二年级的下学期,杨明织被转到这所需要打着麻烦领带的学校来--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所学校的制服真的很好看,比他家里的衣服都好上太多。 他知道这是一所很贵的学校,因为温家小少爷也是就读这一所学校的国小部。他爷爷是温家的老管家。 小少爷什么都用最好、最贵的,所以这所学校也一定很好、很贵。 他是按照这个逻辑去推断的。 而他的推断也果然是正确的,后来他知道了班上有同学的爸爸是在帮人家盖大楼的;有的是在开银行的;也有既盖大楼又开银行的;当然,还有很多是开那种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大工厂。听说讲话最大声的那个同学,他的爸爸是专门在立法院跟人家打架的。 两天前,有位同学因为被另一个同学嘲笑家里比对方穷了五亿而嚎啕大哭。 真的很莫名其妙。 他并没有故意去打探别人这些事,而是下课时同学们常常会大声地谈论这种事,这些全部都是他被迫听进去的。 他无法融入他们的话题。基于一种连他都不懂的麻木无趣感,他也不想跟这些同学有所交流,每天只是静静地上课、看书,下课就趴着休息,不让任何人有找他交谈的机会。 反正,他只要记得在小少爷放学的那一堂下课钟响,记得去小学部牵小少爷到校门口,让小少爷坐上那辆黑色大轿车就好了。 除此之外,其它什么事他都不想理会。 每天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感受,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他生气在意的。 放学时,他从不跟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同学道再见,而他也不想跟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再见。他只希望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是不存在的人,如果大家都能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个礼拜前,老师要他交家庭状况调查表。因为他是开学过了几天才转进来就读的,同学们早就已经把调查表交出去,就唯独他要补交而已。 就在老师跟他催促了第五次而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后,他知道已经非交不可了。 因为想要私底下交给老师,所以他来到老师的办公室。 他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却意外地看到班长也在里面--就是那个令人吃惊的女生,陈昭洁。 第三章 这真的很不巧,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正要敲门板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差点脱口而出的“报告”两个字眼,也卡在喉间,最后被他吞了回去。 杨明织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闪到办公室外,确定退到办公室里面的人目光触不到的范围后,才停下脚步站定。 安全了……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什么的莫名其妙感受。 总之,就是安全了。 啪嚏啪嚏……突然,一种奇怪的细微声音,由小变大,又似乎是由远至近般传入他的耳里。 杨明织下意识地侧首,循声望向走廊外。朦朦的天色,映入他的眼帘,灰色充满了他的视界--明明是白天,天空却阴暗得像是傍晚时的逢魔时刻。 原来是下雨了啊…… 这是在几时变天的?他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到…… 啪嚏啪嚏…… 那是雨水打在小叶榄仁树平滑叶面上的声音。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上那双爷爷买给他的皮鞋上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生病过世,母亲后来也改嫁离开了,这鞋子是爷爷用他当管家的薪水买的。下雨天会弄脏鞋子,这鞋才刚买不久,还很新呢。他一度还嫌弃它款式太古板而不想穿它,可既然已经成为他的东西了,不管喜不喜欢都该好好爱惜地使用它。 等一下爷爷应该会像往常一样,送一把黑雨伞来给他吧……但记忆力不好的爷爷,肯定会忘记他换了新学校而跑到旧学校。 所以……所以,如果等不到爷爷那把明明已经很古老,看起来却还很新的黑雨伞,也是有可能的? 啪嚏啪嚏……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愈来愈大,思绪渐渐被雨声糊掉,杨明织瞪着擦得发亮的皮鞋发呆,有点失了神。 “同学,你有事吗?”一位男老师走出办公室,发现杨明织动也不动地站在走廊外,不禁开口询问。 杨明织闻声缓缓抬起头来。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随即在看到陈昭洁尾随出来的身影后,赫然想起他来这里的目的。 “没事!”可能是太久没开口说话,他被自己微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基于一种不想被发现却又被发现的慌乱,还是不想让同学发现自己怪异行为,趁着陈昭洁还没注意到他,回答完老师的问题后,他转身就跑。 “这位同学,请等等!”男老师开口喊人。 这句急切的阻拦,徒劳无功。 男老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得相当秀气漂亮的男学生脚步没停,快速转过弯角,最后不见人影。 “唉,跑这么快,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了都不知道,也没看清楚是哪个班级的学生,要去哪里找人,真伤脑筋……”老师嘟嘟哝哝的,弯腰拾起杨明织转身跑开时从口袋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小正方形,被对摺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猜想里面可能会有学生名字之类的线索,男老师打开来看。 “是家庭状况调查表啊……二年一班,杨明织。”看着纸张,男老师喃喃念出来。 背对着男老师,正要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陈昭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困惑地转过身来。 “杨明织?”她下意识地覆诵出这个名字。 基于刚才没先注意到男学生学号的挫折感,男老师第一眼就先看向发出疑问声的女学生胸前学号,惊讶地发现她也是二年一班的。 “咦?真巧,是你的同班同学没错吧?” “嗯,是同班同学没错。”陈昭洁对男老师点头证实。 “那麻烦你交给他好吗?”男老师松了一口气,按照摺痕重新叠好纸张后,递给陈昭洁。 她笑得甜甜地接过,维持在老师面前那种好学生的形象。 “好的,老师,我会亲自交给他。” 在回教室的途中,杨明织发现口袋里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不见了。他回头沿路找,一心只希望别让别人捡去。 教室离老师的办公室并不遥远,都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拐一个弯就到了。刚才是为了要避开陈昭洁,他才会故意往另一个方向跑,因此就算他现在回头,也碰不到正要回教室的陈昭洁。 来回寻找了三趟依然毫无所获。 快打上课钟了,不能再找下去,他不想因为太晚进教室而引起关注,只好等下一堂下课再来继续找了。 杨明织有点沮丧自己的大意,他垮着肩膀,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室。真的希望别被别人捡走…… 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一踏入教室,杨明织就看到一群同学围在陈昭洁的座位旁,他无法阻扰的谈论声,断断续续地传递过来-- “好惨喔,怎么会这样?” “家里都没大人了……” “就像孤儿?” “搞不好他那么自闭,都不理人,就是这样造成的……” “我每天都看杨明织牵着一个小学部的三年级生上学,有一次还听到他喊那个三年级生‘小少爷’,那时候我没想太多,现在想起来,杨明织对那个低年级的小男生,好像态度很恭敬呢……” “我家的佣人也是喊我少爷耶,而且态度也很恭敬。” “这么说来,杨明织是那个三年级生家里的--” “下人!” 这两个清清楚楚飘散在教室每个角落的字眼,是出自陈昭洁的口中。 杨明织认出了这个清亮的声音。 在陈昭洁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有人抬头发现了站在教室门口处的杨明织,继而,其他谈论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发现了。 气氛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僵硬…… 部分的同学面露讪意,摸摸自己的鼻子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也因为这个疏散的动作,让杨明织看到摊在陈昭洁桌上那引起大家讨论的东西。 那是一张白得刺眼的纸张。 就是那张? 杨明织觉得眼底一烫,全身就像被兜头兜脸泼了一桶冷水似,冷得连脚底都发寒了。 那是他最不想承认,也是最不愿意面对的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很好、很贵的学校,会有这么坏、这么可恶的人!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大步地走向陈昭洁的座位。在清楚看到自己的家庭状况调查表的同时,他终于知道,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一直有种感觉,感觉这里的人不值得他在意! 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说再见。因为,这里的人,每天每时,都在提醒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的人,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为什么会被转到这所学校的原因。 他不在意任何人,那是因为,他只在意家庭状况调查表,那祖父栏上斗大的字眼-- “殁”! 被人摊开来了。 是的,他爷爷过世了,这是他一直无法接受的事实,如今被残忍地摊开了? 爷爷服侍的温家人,好心收留了他们年幼无依的三兄妹。 当温家奶奶帮他填好这张单子时,他是多么小心翼翼地将它摺叠好,多么用力地压了那摺痕一次又一次,多么谨慎地避开那个字眼…… 现在,被人摊开来了! 殁? 殁! 仅仅一个简单的字,就像一把凿开杨明织封闭情感的斧头,耙开了那层用来保护他自己的麻木情绪。 那个字眼烫入他的眼睛,痛得他完全清醒过来! 爷爷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过世的事实,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好痛,痛得再也无法让他逃避。 “当当当……”就像怕他不够清醒似的,上课钟响在这个时候恰巧响起。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所学校的钟声竟是这么响亮。那些钟声,一声一声震痛他的耳膜,一下一下敲开那些被他极力隐藏的伤痛记忆。 不只钟声,连周遭那些杂碎细琐的声音,都突然无比清晰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把外界的音量调到最大一样。 不要!他一点都不想听到那些讨厌烦人的声音! 教室里变得异常吵杂,一时之间,他情绪焦躁得涌上一股想吐的冲动。 杨明织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快速抓起他的家庭状况调查表,跨着大步伐往教室外走去。 他快步走到走廊底,然后开始奔跑起来。 他奔下楼梯,漫无目地的沿路一直跑,一心只想跑离那间令人窒息的教室,跑离那些讨厌的人…… 直到跑到操场上,他才因为太喘而不得不停下来。 他只希望可以不断不断地跑下去,逃离这里,逃离这一切,可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逃不掉,以后他都必须留在温家,留在这所讨厌的学校了! 剧烈的心跳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即便如此,他还是鲜明地听清楚了外界的细微声音,浙沥浙沥的雨声、蛙鸣声、远处的嘻笑声、风揉过发梢的声音…… 一切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耳朵就像被包了层保鲜膜一样的模糊不清。 细雨霏霏,杨明织不在意身上渐渐被春雨湿濡,染了一身春露。他站在毫无遮蔽的操场上,摊开手上的纸张,喘得无以复加。 啪嚏-- 先是他额前发上的斗大水珠滴落在纸张上,糊了学生姓名栏上“杨明织”三个字;紧接着,绵绵不绝的雨丝,快速地肆虐了一整张纸,最后模糊了所有的字迹--包括那让他难以接受的“殁”字。 他不用低头看都知道擦得发亮的鞋子,早已经沾满了污泥。就算他再怎么珍惜爱护这双鞋子也没用,总有一天他会因为穿不下它而非得抛弃它不可;而那把挂在鞋柜旁的古老黑雨伞,再也不会有人把它送来学校给他。 再也没有人会帮他送伞了。 雨伞和他,一起被爷爷抛弃了! 他被抛弃了! 纸张被雨水淋得破破烂烂,被他扔在脚边的草皮上,掩盖了几株青葱小草;迈入青春期却还稍嫌纤弱的肩膀,在濛濛细雨中,细微地颤抖起来? 他不懂明明还算寒冷的天气,为什么落在脸上的雨会热辣辣地烫人,雨水不断、不断地打入他眼底,又流了出来,那种感觉好刺痛。 真的好刺痛。 一定是太痛或是太冷了……所以他才会肩膀抖个不停…… 不知道就这样伫立了多久,打在他身上的雨突然停止了。 杨明织抬头仰望天空,却意外地看到一把伞顶在他头上。 那是一把嫩黄色、伞缘呈现波浪状,几乎能称得上花哨的雨伞。 然后,带着喘气的急促声音,在他耳质响起-- “喂,新同学!你这个人还真是麻烦耶!” 认出这个人的声音,他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虽然爷爷过世不是她的错,不小心掉了调查表也不是她的错,他们围在一起说的那些话也确实是事实,但他就是觉得她应该要负起一点害他伤心的责任。 他抿紧唇,不回头,也不打算理会她的任何一个问题。 陈昭洁再度开口道:“喂!快点回教室啦,你会害我没听到课!” 大概是因为他没动静,或是想要压过雨声,这次的声音拉高了点。 杨明织握紧了拳头,依然没反应。 “喂,你说话啊!” 等了两秒,他还是没回应,陈昭洁急躁地用力跺了一下脚,溅起点点污泥,弄脏了裙摆几处,她却像一点也不在意。 第四章 “我不是故意要让大家看,我只是一时好奇打开来看,想不到他们会全部围过来……”她边说边走到他面前。“我是说,那种东西被看到又没什么了不起的……呃!”一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收口。 杨明织抬眸觑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恨意,只有一种被伤害的阴郁;陈昭洁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 那一闪而逝的情绪杨明织注意到了,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愧疚,只见她微张着嘴一会儿后,才有些迟疑地说:“杨明织……你的眼睛红红的耶。” 也不知道是神经太大条,还是一时没想那么多,她说完后,还抬起手想碰触他的眼睑。 杨明织略感嫌恶,下意识偏过头,闪掉她伸过来的手,陈昭洁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明明不想理她,可是在看到她因为伸长手拿雨伞遮他,而造成她整个人站在伞外被雨淋的状况,杨明织又突然觉得自己这种不理人的行为很没礼貌。 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他,他都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伤心。 “眼睛……”他看着她头上被雨水淋湿的蝴蝶结发饰,慢吞吞地回答:“眼睛……那是被雨打到的,我没事。” 似乎是他的语气过于温和,让陈昭洁大感意外,还是基于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她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并且还直勾勾地瞅着他的脸瞧,那只举在空中的手依旧可笑地维持不动。 她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正看着她。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在她额前的刘海末梢凝成水珠,一颗颗地滴落下来,水珠沿着她光洁的额际而下,其中一颗滴在她浓翘的眼睫上,那滴水珠让她不得不眨了一下眼睛。 她眨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这个眨眼的动作,好像触碰了什么开关般,陈昭洁突然脸红了。 杨明织很清楚地看到那抹红,由她的脸颊一路蔓延到她的耳根、颈子,紧接她的眼神开始游移起来,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最后,她把视线定在她手上的伞把上。 那只停留在半空中半晌不动的手终于有了动静,她拉起他的手,非常、非常用力地把雨伞塞到他手上,就像不这么用力就没勇气一样。 她突然很凶残地说:“拿去!你已经害我淋成丑丑的落汤鸡,如果又害我感冒你就死定了!”撂下狠话后,低垂着头,片刻不停留,她越过他,往教室的方向跑去。 不明白为何她莫名其妙发怒,还处于错愕状态的杨明织,完全无法反应过来,只能被动接过她硬塞进他手的雨伞。 “杨明织!”像是想到什么般,跑了几步后,陈昭洁又停下来回首喊他。 他微微侧首,用困惑的表情,瞧着那张鼓涨气恼的泛红小脸蛋。 “你若敢害你自己感冒,你也死定了,知不知道!” 杨明织无言以对。这种事,哪是他能控制的啊…… 抛下这句极其任性的警告,这次她再也不回头地跑掉了。 他发愣地看着她马尾上的蝴蝶结,因她奔跑的动作而上下跳动,就像一只在雨中艰难飞舞着翅膀的蓝色蝴蝶。 “真的……好奇怪的女生……”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杨明织不禁喃语,突有所感。 直到她拐入走廊,完全不见人影,他才把视线拉回手中的雨伞上。 这真的是一把完完全全属于女生用的雨伞,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握把上还绘着一些他叫不出名称的小白花,白嫩白嫩的,含苞欲绽,就跟……她白白的小手一样。 “真的好奇怪……好像……没人要你这么做吧……”他喃喃自语,表情有些别扭发窘,鲜明地感受到了伞把上她残留下来的余温。 不知怎的,他突然抓不住稍早那种深层的哀痛了。 看向脚边那团被雨水糊烂的纸团,伤心的感觉似乎也渐渐消弭了不少;瞧着伞把上的白嫩小白花,那个不断在雨中舞动的蓝色画面,无端窜出脑海,又在刹那间消失。 蓝色的? 那是? 咦?那一刹那的影像究竟是蓝色蝴蝶,还是蓝色身影?再次偏头望向陈昭洁消失的方向,杨明织一双清逸的俊眉不自觉微微拢聚了起来。 那一天他们两人穿着脏兮兮的制服上课,走过的地方都残留下污泥和雨水的痕迹,实在是狼狈得不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陈昭洁凶残的威胁起了某种奇特的作用,陈昭洁没有感冒,他也没感冒,只打了几个喷嚏而已。 在那之后,老师就不曾要他补交家庭状况调查表,也没责怪那一天他跷了一堂课的事,他猜想是老师辗转明白了状况。同学们知道了他这种有别于大家的家庭背景后,也没有因此就发生同学间的排挤情形,可能是他们在意的是比不比得过上面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都比不上他们的下人吧。 春去夏至,他已经在这个学校就读了一整个学年。 他的成绩中等,在校行事既不出风头也不殿后,渐渐的,班上的同学不再当他是个话题,相处起来也跟一般同学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很好。 他喜欢这样不引人注目地过日子。只除了这个有点麻烦的人以外-- “明织,你根本是故意考这种分数的吧?”陈昭洁手里拿着他的期末考考卷扬了扬,质问着。 从那一天起,虽然他也没有刻意对陈昭洁表现什么友好的举动,但陈昭洁就好像把他当成了她的好朋友之一了,做什么事情常常都拉着他一起;但对他而言,这段友谊,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兼困扰人。 升上三年级,班上换过一次座位,基本上只要不会造成秩序混乱,老师同意让同学们自行选择自己的座位,陈昭洁在第一时间就蛮横地拉他到她身边的位子坐下,完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坐哪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他也就没有抗议,但如果当初他会知道她管那么多,多到让他觉得有点烦的程度,他真的会抗议的-- 会非常坚决地拒绝跟她坐在一起。 但此刻,他就算懊恼不已,也来不及了。 杨明织伸手,从陈昭洁手上抽回自己那几张分数不上不下的朝末考卷。 “我不是故意的。”他微皱了下眉头。每次小考一次,她就会念他一次;大考一回,她就跟他争论这种话题一回,烦不烦啊她! “骗人,那些考卷上的错误,错得很奇怪,不是空下一些很简单的题目,就是明明写对了又涂掉,改成错的答案,上面都有痕迹,我看到了!” “那是……我真的不会。”被直指重点,杨明织有点发窘,在心里想着下次要空下困难一点的题目。 “你平常的习题明明全部都会做,尤其是数学题,解得很快。”甚至比她这个全校第一名的还快,但是她不想说出来这点。 “……”没有人会去注意这种事吧,他无力地想。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不回答。他默然地、仔细地摺好自己的考卷,收进书包里。 “你为什么要这样?把成绩考好一点不是很神气吗?”她气焰高涨,态度咄咄逼人。 神气……他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啊!当然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否则她又要聒噪得没完没了,话说回来,她已经够聒噪的了,偏偏这种聒噪又只针对他。 “明织,你--” “用完餐再说好吗?”他温声打断她的话,取出自己的餐具盒子。 陈昭洁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餐具盒子,继续逼问:“不管!你今天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放过你,你为什么要故意考那么烂?其实你根本就可以考满分!” “……八十五分没有很烂。”应该算是中上吧,是非常安全的数字了。 “对,八十五分!每一张都刚好八十五分,这也太巧合了吧?每一次都这样--” “小洁!”他无奈地闭了闭眼,虽然有点生气,但还是尽量轻声又温和地喊出这个名字。 烦死了!他实在很不愿意喊出这个过于亲昵的小名,是陈昭洁非得要他这样喊的,他一直都觉得每次这样喊她都让他很不自在,他们之间的交情并没有好到这种地步,根本从头到尾都是她黏着他,若非必要,他不会叫她这个小名的。 现在会喊出口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只要他这么叫她,她就会安静下来。也是啦,都引起同学的注目了,她能不安静下来吗? 果然,一听他叫她的小名,她立刻闭上嘴了。 然后,他不意外地看到一抹红霞清楚地爬上她的脸颊,原本盯在他脸上的视线飘开,改为落在她手上的餐具盒子上。 真的很烦!她这种奇怪的反应,搞得他更不自在了!女生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杨明织伸手想要抽回自己的餐具盒,眸光却无意中扫到她握到泛白的指关节,这让他原本正向前伸的手顿住……如果他就这样突然抽走,她会吓一跳吧? 手停顿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他改而对她摊开手掌-- “我饿了,请把餐具盒还给我好吗?”即使心中烦躁,说出口的语气依旧平滑淡然。 幸好这次她没意见,低着头把餐具盒还给他了。 成功拿回自己的餐具盒后,他打开自己的便当盒,不意外的,里面全都是小少爷最爱吃的菜,水煮花椰菜、鳕鱼蒸蛋和咖哩鸡,咖哩一定是甜腻到会让人头皮发麻的那种。 其实学校是有营养午餐的,但温奶奶担心小少爷吃得不习惯,所以都会让人送便当过来,温奶奶对他们三兄妹不错,只要小少爷有的,也少不了他们,只不过像菜色的选择这种事,理所当然是要以小少爷的喜好为优先。 这是应该的。有人送便当给他就已经很好了,因此就算有他不爱吃的菜,他每次都会很努力地吃完,他不想辜负温奶奶的一番心意。 岂料,他才刚拨开讨厌的甜咖哩鸡,吃了一口白饭,一双筷子就突然冒出来,迅速夹走了一块咖哩鸡肉。 杨明织身子一顿,当场僵住。别人的筷子去碰到他的食物会让他胃口全失,他觉得那很脏。 他偏头,顺着筷子离开的方向,看向罪魁祸首…… 果然……杨明织捏紧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又是她! 陈昭洁用力咽下抢来的鸡肉,抢在他开口前,面红耳赤地说:“我比较喜欢你的便当,我跟你交换!”然后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以相当教人惊异的速度夺走了他的便当,再把她的便当放在他桌上。 杨明织举着筷子,有些发恼地瞅着她低头吃便当的泛红侧脸,完全不知道该对她这种骄蛮的行为做出什么反应。 自从认识陈昭洁这个人之后,他每天过得都很烦躁! 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的,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就是陈昭洁让他感到最讨厌、最痛恨的一点。 就是一个很好命、被家人彻底宠坏的女生,就算他服侍的温家小少爷也是出身名门,打小受尽宠爱,但都没她这么过分! 她……她实在是太骄蛮了! “你……”杨明织说了一个字又闭上嘴。 她吃都吃了,他还要说什么?就算把便当拿回来,他也不可能再吃了。算了,浪费是不好的行为,他只好认命地打开她强迫交换的便当盒。 一打开后,杨明织又再度僵住! 第五章 这是什么啊……也太……他略感困惑地悄悄瞟了陈昭洁一眼,却意外捕捉到她正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她的脸颊红得相当异常。 撞上杨明织的目光,陈昭洁突然一阵慌乱,握紧了手上的筷子,非常生气地低嚷:“就算有讨厌的菜,你也要吃完,没吃完害我回家被骂,你就死定了!”说完又继续埋头吃饭,用食物把双颊塞得鼓鼓的。 实在令人傻眼,她闹什么脾气啊?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吧! 杨明织不明所以地调回眸光,落在自己的桌上。 陈昭洁的便当是一个过于夸张的华丽便当,还摆得漂漂亮亮的,像个艺术品,几乎要让人不忍下筷,里面非但没有他讨厌的菜,相反的,还全都是他喜欢的菜色…… 这是巧合吧?蓦地,曾经与陈昭洁有过的一段对话,窜出他的脑海…… “明织,你习惯先吃喜欢的菜,然后把讨厌吃的菜色留到最后吧?”那一天,陈昭洁看着他一边吞咽最后一块甜咖哩,一边喝水,这么发问。 “嗯。”他点点头。 后来她就没再说话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常常在午餐时间盯着他的便当瞧。 只是……谁会去注意吃饭顺序这种事?这个女生真的是很奇怪……不期然的,一种奇怪的念头瞬间划过他脑际。 难道是……有没有可能是……杨明织瞪着豪华大便当里淋了番茄酱的三色蛋,突然领悟到,一般人不会在三色蛋上面淋上他最喜欢的番茄酱。 所以这个便当有没有可能是……特地帮他做的?这个猜测,让他下意识地悄悄再次瞟向陈昭洁,结果又撞上她从便当边缘抬眸偷看他的目光。 呃? 感觉有点尴尬了,这次陈昭洁很快地移开视线,缩头缩脑得像做贼心虚一样。 杨明织在这一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僵住了身子,感觉得自己的体温,在顷刻间上升了至少十度,然后一抹红霞,从他的耳根子缓缓浮现,缓缓蔓延开来…… “明织,这盘小番茄洗好了,帮我端出去好吗?” “好。 刚从庭院洒完水,-进厨房马上就被赋予一项任务。杨明织从管家太太手上,接过用水晶器皿盛装的鲜嫩小番茄,走向搭着偌大白棚子的庭院。 这里是温家老宅,处于鸟语花香的半山腰。平常这里没有住人,只有一位打扫的阿姨和一个园丁在洒扫照顾,除非温家要办大型的宴会或亲友间的聚会,他们才会专程过来这里。 由于今天温家有一场庭院聚会要在这里举办,所以他们两天前就来准备了。据说今天中午过后,就会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加入这一场庭院聚会。 温家有两位少爷,大少爷比杨明织大上几岁,被温奶奶送出国受教育去了,难得回国。所以他们三兄妹的责任就只剩下小少爷了。 学校放暑假,温奶奶让他们三兄妹陪伴小少爷去澳洲参加体验大自然的夏令营。说是体验夏令营,但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去玩,足足玩了快两个月。 也许是害怕寂寞,温奶奶是一个非常喜爱热闹的人,很喜欢办这种庭院聚会,大概两个月就会办一次,前几次因为要上课,他没能来参加。 大概是这段日子他们都不在,温奶奶有些闷坏了,所以才在他们刚回台湾,温奶奶就迫不及待地邀大家来热闹热闹一番。 一大早,从大饭店请来的外烩人员就忙成一团。 管家太太负责在厨房掌控大局,其实就算他不来帮忙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只要好好地照顾好小少爷就可以;但因为小少爷和他弟弟明恩的年纪较相近,两人常玩在一块,所以只要有明恩陪伴着小少爷就够了,根本也不需要他专程去照顾。 也因此,这种聚会,他常常是闲人一个。 但,懂事的他,碍于一种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每次遇到这种特殊的忙碌状况,他都会很自动自发地挽起袖子帮忙。 一大早,他帮忙摆设庭院的布置,搬了为数不少的户外活动桌椅:也帮忙洗了洗管家太太买回来的蔬果;再帮因为太老而动作缓慢的园丁剪树和洒水,现在则开始帮忙摆盘上菜。 蝉鸣唧唧复唧唧,已经是夏末,天气还是炎热得足以烤焦人心。 抹了一把流至下颚的汗,杨明织知道自己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了,裤管也因为洒水而湿了一大片,连身上的衬衫都沾到一些泥土污渍,可能还有些汗臭味……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他可以等客人上门前赶紧打理一番。 才这样想而已,就听到厨房内就有人呼叫出声,跟着就是一片混乱的吵杂声。 他一到厨房,经过管家太太简单的说明,他立刻明白了状况。 原来是正在切东西的二厨,被一个不长眼的助手撞了一下,结果二厨的手被自己手上的刀子深深划了一刀。 “现在呢,助手载二厨去医院,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咱们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人来帮忙,所以今天一整天都要麻烦你了。”管家太太略感歉意地对杨明织说。 “我知道,不麻烦的。”他点点头,接过管家太太递过来的洁白围巾绑在腰上,然后主动把一大盘切好的蛋糕端出去。 陆陆续续一直有客人来,他一直待在厨房里帮忙,做些他能力范围能所及的事,偶尔也出去注意一下桌面是不是该补充食物之类的。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虽然中午抽空吃了一点东西,但因为担心怠慢了客人而草草吃了几口就了事,导致现在一忙完,立刻感到饥肠辊辊起来了。 最近胃口似乎变大了呢……没关系,再忍耐几个钟头,到时候厨房应该会剩下一大堆食物。杨明织按了一下自己空空的肚子,这样告诉自己。 他把客人散乱放在桌上的空杯子一一集中在托盘上,正想将杯子收回厨房时,一抬眼,无意中看到陈昭洁和几个男同学,围坐在其中一张户外圆桌上。 他们、他们怎么会……杨明织愣了一愣,随即就想通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班上的同学的家长大都是商场上的成功人士,认识同样是名门的温奶奶一点也不奇怪,会来参加聚会也是正常吧。 他们每个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一群从宫殿里走出来的高贵公主和王子,其中尤以陈昭洁最光彩夺目,也不是说她打扮得很夸张,而是她本人就是一个发光体,处在众人间就是给人脱颖而出的感觉。 杨明织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和油垢味,益发鲜明起来,连胃都紧缩得阵阵发酸起来了。 这是太饿的缘故吗?他按着不太舒服的胃,直觉地想闪开同学们的视线,他并不想被他们看见。 他移了一步,正要往隐密的地方离开,又硬生生地停住。 因为他发现到小少爷在同学们当中,而让他停下脚步的原因是,他看到有个绰号叫“小胖”的男同学正在捏小少爷的脸--并不是爱怜似的那种轻捏。 小少爷看起来快哭了,他好像被捏得很痛…… 不必管这种事……杨明织别开视线,移动脚步离开。他想,等小少爷哭出来就会有人发现,也说不定那个小胖同学只是在跟小少爷玩,就当作没看到好了,他真的不想这个样子出现在大家面前,也不过是被捏捏脸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就不会受伤,这些富家子弟都太娇贵,他自己的弟弟妹妹跌倒受伤也都把伤口洗干净就了事,只是被捏一下又不会怎样…… 说不定?啊,烦死了! “小少爷,过来我这里,我拿了一块蛋糕给你吃。”杨明织说完后,巧妙地拨开还在捏人的魔爪,拉过他的小少爷,把他护在他身后,然后皱着眉头,瞪着那个捏小少爷脸颊的小胖同学。 明明就不想管,他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往这里走来,这让他对自己感到有点生气。 “明织哥哥,我肚子很饱,不想吃蛋糕,你一整天都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没看到你?”小少爷拉着他的衣角,语气透着撒娇。 根本也没有什么蛋糕,这只是一个他不想让小胖同学没面子的蹩脚藉口罢了。杨明织转过身,低头看着对他笑出小梨涡的小少爷,刚刚明明就痛得都快哭了,现在看到他又对他笑得这么灿烂。 他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少爷被掐到泛红的脸颊。 小少爷的父母明明都是台湾人,偏偏他长得像个混血儿,漂亮得像个娃娃,大概就是这张老是摆着笑容的脸太可爱了,才会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也许是想看看他哭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可爱吧。 “因为厨房人不够,我去帮忙。小少爷怎么自己在这里?明恩呢?他怎么没有跟着你?”对于自己弟弟的不尽责,杨明织有些不悦。他去厨房帮忙时对明恩千交代万交代过,不可以放小少爷落单的。 “明织哥哥等一下别骂明恩,是我在跟他玩躲猫猫游戏,他好笨,找好久都找不到我……啊!明恩在那里!”小少爷突然指着站在不远处,看起来跟他自己差不多大的杨明恩。 杨明恩正东张西望地找着什么东西似,面色显得非常焦急。 “我去找明恩了,明织哥哥再见!”小少爷对杨明织挥了挥手,笑眯眯地跑开了。 背后的视线感,强烈得让杨明织难以忽视。 迎面吹来一阵晚夏焚风,教他忍不住浑身都发烫了起来。 就算是他在和小少爷对话的过程中,他一直都很清楚同学们在背后不断打量着他,尤其是陈昭洁的注视,简直灼烈得让人感到皮肤肿胀,阵阵发痛。 好巧不巧,这时候肚子发出了一阵饥饿的叫声,这种情况让他感到非常的难堪,只希望这声不大的饥饿呜声没有人发现。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杨明织感觉自己的脸颊渐渐升温了,他举步,头也不回地往厨房的方向走。 “杨明织等一下!” 这一声叫喊,教他脚步一顿,不得不缓慢地回过头。 就见小胖同学对他摇摇空掉的玻璃杯子。 “帮我倒一杯柳橙汁吧。”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差遣他。 杨明织犹疑了一下,脸孔慢慢涨红,才慢吞吞地开口:“……好。”这本来就是他该做的事,只是倒一杯果汁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也许帮他倒了一杯后,其他同学也会做出一样的要求……无所谓,他可以把整壶都拿过来,一一帮大家服务…… 他走过去伸手接过小胖同学递过来的杯子,在碰触到杯子的那一刹那,一只白暂的小手突然冒出来抢走了那只杯子。 “小胖!你胖到肚子的油都快流出来了,还喝这么多果汁,不怕小胖变大胖吗?”陈昭洁把抢过来的杯子塞回小胖同学手里,说得气急败坏的。“要喝自己去倒!你懂不懂buffet的意思?你这样作客真的是很失礼耶!” 她气得脸都红了,用力瞪了小胖一眼,又发狠地扫了一圈正准备看好戏的同学们,无声警告,然后站起身,拉走发愣中的杨明织。 “明织,带我去洗手间,我不知道路!” 虽说是要他带路,但他根本是一路都被陈昭洁拉着走的。 等走到远离同学们的视线后,陈昭洁把他按坐在一张石椅子上。 这个地方已经离开人群了,是一座造景凉亭,几乎没人会走过来这个偏僻的角落。 “你等我一下,坐在这里不准离开!”抛下这句任性的话,陈昭洁转头就跑,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第六章 杨明织一头雾水,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今天她把头发整个放下来,她的头发好黑,直得发亮,身上穿着一件米色格纹的小洋装,是很淑女的那种规矩款式,可是鞋子就穿得很奇异,是一双咖啡色的厚底高跟鞋。 她……这个年纪穿高跟鞋好像有点奇怪吧……不过再一细想,发现陈昭洁在学校穿的鞋子,好像也都是厚底的那一种。 她……是嫌她自己不够高吗?但现在担心这种事会不会太早了点…… 一边想着这种无聊的事,一边看着陈昭洁消失的方向,没多久后就看到她出现了,当她愈走愈近时,杨明织的眼睛就愈瞪愈大,最后连嘴巴都惊讶得微微张开了。 只见陈昭洁手上端着一盘满到不可思议的食物坐到他前面,另一手还端了一杯满到快溢出来的柳橙汁。 “你……很饿吗?”他吃惊地觑着那一盘小尖山似的食物,有点佩服她能这样一路走来,小尖山居然没走山也没崩山。 她没理他,迳有用叉子叉起一块烤牛肉塞进嘴里。 杨明织看着看着,也无言了。 之后,她又陆陆续续吃了其它的东西几口后,放下了叉,摆出一脸嫌弃。 “你家厨师做的东西真难吃,我不吃了,帮我倒掉。”她说。 下一秒钟,那盘小尖山被推到他面前。 看着还满满一盘的食物,杨明织微微拧眉。“浪费是不好的行为。” “也对。不然你帮我把它吃掉吧。”这次连那杯一口都没喝的柳橙汁,也被推到他前面了。 盘中的食物,只被挖了角落的一小角,其它的部分她都没用叉子去碰触到,杨明织盯着那一小洞,顿时恍然大悟。 “这个……本来就是要弄给我吃的?” “才不是!”她很快地反驳。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饿?” “你到底要不要吃,不吃就拿去倒掉,啰嗦!”她突然拉高音量。 知道她又在装腔作势,杨明织觑着她,不说话。每次她心虚就会这样。 她一定是听到他肚子的叫声了吧,也可能是因为他饿肚子会按肚子的习惯动作被她发现了,因为她老是注意一些奇怪的事。 杨明织低下头看着那一盘食物,没有考虑太久就执起叉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这里没有人会看见,而且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它倒掉,还很多呢。 陈昭洁瞪着他头顶上的发旋,看他吃了以后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对于他过于顺从的态度又感到有点生气。 “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干嘛这么听话?以后不管别人叫你做什么,只要你有一点点不愿意做,就统统拒绝知不知道?像刚刚,你就可以完全不理小胖啊!讨厌吃别人碰过的东西,你也可以不吃啊!直接拒绝我也没关--” “小洁。”他轻声打断她,抬起脸容来。“帮小胖倒一杯果汁只是小事而已,我不介意;我也没有不愿意吃你碰过的东西,而且,我是真的饿了。”杨明织看着怒容未消的陈昭洁,觉得她涨红的脸颊很像一颗熟透的红苹果,他微微弯了眼尾,对她露出一个很清浅的笑容,说道:“谢谢你。” 陈昭洁慢慢地闭上张开的嘴,瞅着他又低下头秀气地吃着东西的模样,-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才慢半拍地瞠大眼睛,露出惊讶表情。 明织……第一次这样对她笑……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庭院周围的水银灯乍放光亮,把整个院子映照得比稍早的傍晚时刻还清明。 向晚的风,依旧带着丝缕躁热,徐徐吹拂着,吹散了种植在凉亭周围的香草气味,陈昭洁闻到空气中浮游着香草独特的、说不出好不好闻的味道,虽有点刺鼻,却让她心旷神恰。 两人都没再说话,杨明织不疾不徐地细嚼慢咽,偶尔喝一小口柳橙汁;陈昭洁双肘搁在石桌上,手掌托着腮,静静地看着杨明织比她还秀气不知道几百倍的吃相。 知道杨明织吃饭时不喜欢交谈,她捏了捏拳头,非常竭力地忍耐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其实也才忍了五分钟。 “明织,你长高好多,本来比我矮一点点,现在比我还高了。”她平举手掌,在离自己的头顶上约五公分处晃了晃。 “嗯。”他没抬头,嘴里咀嚼着食物,轻轻应了一声。现在他很确定,她穿高跟鞋果然是怕自己比别人矮。不知道为什么,这项认知突然让他觉得陈昭洁很有趣。 “暑假你跟你家小少爷去澳洲好玩吗?” “嗯。” “我爸妈都很忙,没时间带我去玩。你们在那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有没有拍照回来?”’ 有趣的事……反正就是那样……是有拍照,但不可能拿给她看。他把回答化做一个轻轻摇头。 陈昭洁显然一点都不在乎他这种冷处理的回应。 “明织。” “嗯?” “你身上臭臭的。” 他的手顿了一下。 “不过没有很明显。”她又补了一句。 这算不算安慰?杨明织觉得心里那种有趣的感觉更深浓了。 “……我知道臭臭的。”他咽下食物,低声回应。 “而且衣服还很脏,不过刚才暗暗的,我们跑得很快,应该没有同学发现。” 那她怎么会发现?这次他没回答,依旧低头专心吃着自己的食物,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眼底不断涌现的笑意。 第一次,他感觉陈昭洁没那么烦人了。 “明织。” “嗯?” “这盘食物真的不是专程弄给你吃的,你真的不要误会。” 低着头的杨明织,彻底扬高了唇角,无声笑了出来。 今天下午第三堂课是体育课。 仲夏时分,天气酷热。 不同于教室沉闷的气氛,高中部的操场上,弥漫着学生情绪奔腾的氛围。 就算隔着球鞋,杨明织还是能感受到地热不断地从脚底往上窜升,烤得他都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他的背已经汗湿了一大片,当然,那个正在奔跑中的人,肯定也是。 样样都喜欢抢第一的陈昭洁,也是有落败的时候。 为了挑选运动会的一百米参赛人选,和编捧接力赛跑的顺序,连续好几堂的体育课,老师都在测试每个人的跑步速度。 每一次,陈昭洁都是全班最后一名。 每一次,体育老师都建议她下次换上运动气垫球鞋,不要因为爱漂亮而穿着厚底的鞋子,因为那不仅会影响跑步的速度,还很危险。 陈昭洁抿紧唇,接受几个男同学的恶意嘲笑,依旧不肯换下鞋子,依旧坚持跑最后一名。 她的姿态还是骄傲的,脸上还是挂着充满自信的笑容。 但杨明织就是觉得她很不对劲.一向喜欢黏在他身边聒噪的陈昭洁,在这段日子里显得特别安静,尤其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她甚至还闪躲他的目光。 她真的怪怪的。 阳光太大,让杨明织不得不眯起眼,他抬起一掌横在眉上,稍微挡去恶毒的骄阳,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陈昭洁奔跑的身影,在心里默数秒数。 正觉得她今天好像跑得比较快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只见一颗排球突然毫无预警地从旁边冒出来,好巧不巧地滚落到她的脚间,使劲奔跑着的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绊到了那颗球,可想而知…… “碰……”在她跑步速度来不及减缓之下,整个人剧烈地跌了个大跤,并且往前滑行了有一段距离。 “啊……” 这一跤跌得相当严重,在场边的同学全都看到了这一幕的,同时间发出一阵尖锐的抽气声。 杨明织完全没办法思考,只知道自己的脚动得比他的脑子快,几乎是在事情发生的同时已拔腿箭步冲了出去。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的人已经站在她身边了。 杨明织弯着腰,扶着因快速奔跑导致微微发疼的腹侧,急急喘气,心跳声大得连他自己都听得见,他分不清那是因为跑步,还是紧张所致。 “小洁……你还好吗?”他瞅着还趴跌在地上的陈昭洁,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真心希望她没有跌断牙齿、鼻子之类的。 陈昭洁朝他的方向抬起脸来,她的右脸颊被跑道上的小石子擦伤了,渗出了细细的小血珠。 看到是杨明织后,她眨了眨眼又闭上,五官拧成一团,张口欲言……又闭上眼,似乎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虽然她一脸疼痛的表情,但是看到她的头部没有受伤的痕迹,杨明织因此而松了一小口气。 暑气在地面上氤氲蒸腾,不必接触都知道地上烫得不得了,他赶忙扶着她慢慢坐起来,并猜想她的脚可能扭伤了。 “对不起……”这时候走过来捡排球的学生,忙不迭地说着道歉之类的话。 “同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她扶到我背上好吗?我背她去保健室。”杨明织打断对方的道歉。 与其在这里听一些于事无补的道歉,倒不如赶快带她去给校护看一下。 “陈同学要不要紧?”这时随后赶过来的体育老师紧张地问。 “她流血了……我背她去保健室吧。”他简单地跟体育老师报告一下。 “好,你赶快背她去,小心一点。”老师帮忙将陈昭洁扶到杨明织背上,让他背走陈昭洁。 “我知道。”杨明织应着,毫不迟疑地背走陈昭洁,身后传来体育老师训诫着闯祸的同学…… 还好升上高中后他长高又长壮了许多,而陈昭洁本来就纤瘦,加上保健室离操场不会很远,他一路背她过去还不至于太吃力。 趴在他背上的陈昭洁痛苦地把下巴抵放在他肩上,每一口吐出的气息都呼在他的脖子上。 刚才太担心,也没有想太多,现在那种紧绷的情绪稍缓后,杨明织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怪异的感受。 女生的身体很软,他从来没这么黏近过女孩子的身体,而且他也没办法去忽视贴在他背上因呼吸而起伏不定的胸部。 她发育得很好……随着这个念头窜出,杨明织很清楚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红透了。 “放我下来!”就在正要走进保健室那栋大楼时,背上的陈昭洁突然开口要他放她下来。 杨明织脚步停顿,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她语气好像显得有些慌乱。 “你确定?” “很确定!”她几乎是用叫的。 没料到她会这样激动,杨明织被她惊得闭了一下眼睛。 好吧,现在他确定她是真的要他放她下来了。在他耳边嚷得这么大声,还这么有元气,应该没什么事才对。 思及此,他半蹲下身,松手放开她。 想不到他一才松手,陈昭洁就立刻跌坐在草地上,就像双脚完全没有支撑能力一样。 “噢……”好痛! 听到她闷哼的声音,杨明织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 “抱歉,我以为你会站好的。” 刚才看见她脸颊上的血丝,就急着背她到保健室,也没特别去注意她其它地方到底伤得严不严重,现在从正面仔细一看她的状况后,杨明织惊愕得睁大了眼睛。 第七章 除了右颊的伤口还在渗血外,她两只手肘周围都擦伤了,有些地方甚至几乎磨掉整块皮了。 她的运动长裤擦破了好几个洞,连膝盖周围也被血染红了好几处,身上到处沾了细小的沙子,混合着汗水和血丝,在全身上下造成深浅不一的色块。 她看起来……好凄惨。 她瞪着他说:“你回去上课,我自己去!” 陈昭洁整个人好像很紧张,她撑在草地上的手都缩握成拳了。 “啊?”一时之间,杨明织有些纳闷、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她明明就伤得很严重,说不定连自己站起来都有问题,怎么就是不让他背她去保健室? 她……难不成是不想让他看到她上药的狼狈模样? 也许吧,虽然她也不是个容易害羞的女生,但女生有些坚持的点很奇特,他也搞不太懂。 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想了想,他在她面前蹲下来。 “我带你到保健室后就马上离开。”他伸手,打算扶她起来。 岂料他都还没碰触到她,她就先一步“啪”地一声,挥手打掉他的手掌。 “你不要理我,快点回去上课啦你!” 杨明织更加错愕了,对于她这种无端发起脾气的反应,也感到有些不愉快了。本来想干脆扭头就离开,随即又揣测她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才会耍性子,想想也就不跟她计较。 他抿了抿唇,耐着性子,再度温声开口:“好吧,那让我看看你的脚有没有扭伤肿起来,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上课,让你自己走去保健室,这样可以了吧?”反正他也可以悄悄跟在她身后。 他话一说完,还没等她答应,没想太多地就轻轻握住她一只小腿,脱掉她的厚底鞋。 没料到他会突然做这个动作,陈昭洁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用还自由的那一脚踢往杨明织的胸口。 “你做什么!”她惊叫。 “啊!”杨明织被她过于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扔掉手上的鞋子,迅速抓住她踢过来的脚。 抓是抓住了,但是只抓到她的鞋子,结果鞋子被他抓得脱落下来。 因为反作用力的关系,他连人带着手上的鞋子往后倒去。 直觉反应,他的双手往后一撑,及时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但鞋子也因此而被他抛远了大约两公尺远。 这一连串的意外动作,刚好误打误撞地脱光了她的鞋子。 陈昭洁火速缩回两只只穿着白袜子的脚,用双手抱住小腿,一张俏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干嘛脱我的鞋子!做这种事情不用经过人家的同意吗?”她眼眶泛红地瞪着他,气得连嚷叫的声音都有些失控颤抖。 杨明织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僵愣在原地。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时心急就脱掉她的鞋子,这样确实是很没礼貌。 虽然他有时候会帮爱撒娇又懒惰的妹妹穿鞋、脱鞋,但陈昭洁又不是他妹妹,况且陈昭洁也不是像妹妹是个十岁的小朋友,他是照顾妹妹照顾到成了习惯了吗? 视线落在她那绣着红色爱心的白色袜子上,杨明织顿时有些发窘。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但既然脱都脱了……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势好吗?”他试探地问。 “都跟你说不要理我了,你听不懂吗?你今天怎么这么烦啊!就像你平常一样听话地离开就好了,你到底是想怎样?快走啦!” “小洁!”他有些大声地喊她,希望她冷静下来。 意想不到,她今天不仅没有像以前那样脸红地闭上嘴,还反而像碰触到她的某种开关一样,她就像爆炸一样地发飙了。 “以后不准再这样叫我!小洁不是你叫的!你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凭什么这样叫我?还想用你的手碰我!我很怕被你弄脏我知不知道?快离开,你很碍眼!” 杨明织僵住了。 瞪着陈昭洁那双红通通的漂亮眼睛,他难以置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中。 他很脏? 他很碍眼? 他是个下人? 他凭什么这样叫她?可是……明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要求他这样喊她的不是吗? 陈昭洁是唯一被他当成朋友的同学。 陈昭洁是他每天放学回家,唯一会说再见的对象。 他以为……以为他们之间早就是好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原来不是。 原来在现实的世界里,青蛙是不能跟公主当朋友的。 虽然他极力保持低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仍难免还是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但就算听到其他的同学在他背后说了什么嘲讽的言词,也都没能让他像现在这么难以承受。 一种难堪到无以自容的羞耻感,就像千万只触手紧紧地抓住了他,最后扼住他的颈子。 杨明织喉头上下滚动着,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我知道了。”他抿紧唇,站起身,举步越过她离开。 头也不回地。 胸口鼓得满满的羞辱感,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滴地消散了不少。 纵使再怎么伤心难堪,把受伤的陈昭洁一个人丢在那里,还是让杨明织心里放不下,感觉怪怪的。 就是……很不舒服的感觉,他猜想那是良心在作梗。 原本大步迈开的脚步,慢慢变小了,然后步伐渐渐趋缓下来……最后,他停下脚步。 垂首犹豫了片刻……他吐了一口长气,懊恼而用力地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头后,旋了脚跟往回走。 就算要绝交,也要先确定她有到保健室再说。 很快的,他回到了原地,看到陈昭洁还坐在那里,背对着他。 去而复返的行为,让杨明织感到有点局促,他躲在一棵大树后好一会儿,她还是没动静。 正确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动静,由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她时不时地抬起手,做出类似在抹脸颊的动作,他猜想她是在擦拭脸上的血丝或是汗水。 心想着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捡起那只离她比较远的鞋子。 正苦恼着到底该怎么办时,他就看到陈昭洁站起来了。 虽然很缓慢,还似乎有些困难,但她的确是自己站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下鞋子跑回树后躲起来,随即在看到眼前这幕景象后,他的脚就像被石化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杨明织瞪大眼睛,震惊地盯着那摇摇晃晃的身影。 只见陈昭洁拖着一拐一拐的步伐,边抬手拭脸,边艰难地走向离她不远处的厚底鞋处,弯腰拾起。 一开始,杨明织以为那种摇晃可能是她的脚扭伤了的缘故,但后来发现并不是,因为那不像是扭伤所造成的跛脚,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身体左右摆幅? 有种奇怪的念头无预警地跑了出来…… 他低下头研究起手上的厚底鞋,赫然发现这只鞋子的外观虽然是厚底的,里面却是镂空的平底鞋……她的鞋子为什么要特意这么设计? 有什么领悟在他脑中呼之欲出…… 再次抬眼,陈昭洁正巧转过身来。 两双眸子在空中交会,两人皆一阵怔愣,然后陈昭洁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惊恐慌乱。 杨明织从没想过一直都自信粲然的陈昭洁,也会有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 在这一刹那,他有点后悔自己的折返。 他明白,有什么表面完美无瑕的东西,在这一刻被他无意中碰得破碎掉了。 血淋淋的。 虫鸣唧唧,尖锐地响着。 微风徐徐,拂过两人的发梢。 只是一瞬间,陈昭洁脸上那个惊恐表情随着那阵风消逝无踪,镇定得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 若不是他注意到她脸上沾满了污泥和泪痕,以及颤抖的嘴唇,他差点要误会是自己看错。 他恍然,原来刚刚她坐在地上那个擦拭脸颊的动作,根本不是在擦拭汗水……而是眼泪。 两人静默地对看着。 半晌后,陈昭洁就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样,她飘开了视线,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 她微昂起头,再度望向他,贝齿咬着颤抖的下嘴唇,开始左右摇晃地朝他走过来。 每走一步,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倾斜一下。 每走一步,她的呼吸就更沉重一分。 他也是。 她用极度丑陋的姿态,高傲的表情,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杨明织无法动弹。 就在离他三步之遥,她停下脚步,对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把鞋子还给我。”脸上虽然极度维持镇定,但发出的声音和伸出的手掌,却不受控制地发颤,颤得让他都发寒了。 她的马尾落了部分下来,某些黏在汗湿的脸上,某些松松垮垮地挂在发束中要掉不掉的,整头显得相当的凌乱,满脸又是血,又是泪,又是沙泥……她的模样,真是糟糕透项。 明明是这样糟糕,他却无法移开盯在她脸上的视线。 筛过树叶的阳光,洒在她发了倔性的脸上。 那光线亮得很刺眼,刺得杨明织的眼睛微微发痛。 “快把鞋子还给我!”这次的声音,颤抖得更严重了。 杨明织甚至明显地看到她眼底的水光,在嚷完这句话的同时迅速上涌,积蓄。 真的只差一点点,她就哭了,但她控制住了,没让它掉出来,任凭那晶亮在眼眶中涌动。 杨明织没说话,也没把鞋子还给她。 他慢慢地蹲下来,半跪在地上,握住她一只脚踝。 出自于连他也不知道的理由,只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杨明织能明显地感觉到,在他碰到脚踝的那一刹那,她有瞬间的僵硬。 他抓起陈昭洁的脚,亲手为她穿上那只底部挖空的特制鞋,就像童话故事中,仆人帮高贵的公主穿鞋一样,恭敬的、荣幸的。 杨明织抬头,对上陈昭洁低头看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一片朦胧,朦胧得让他看不清楚她瞳孔的颜色,跟着,就像下雨一样,一滴、两滴、三滴。 热烫的斗大泪珠,狠狠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那泪……很烫……真的很烫。 他没伸手抹去,也没说出任何安抚的话,只是默然地握住她手上的另一只鞋。 她把鞋子捏得很紧,他试了两次才成功抽走。 杨明织再次低头帮她穿鞋。 随着低下头的动作,停留在他脸上的泪水,交织着他的汗水,顺着他的脸庞线条蜿蜒而下,聚汇在他的下巴,一颗颗地滴落,消失在翠茵如新的草地上。 其中有一些滑过他的嘴角,那尝起来的滋味是苦涩的,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泪。 正在帮她穿上的这一只鞋,才是正常的厚底鞋。 陈昭洁的鞋子是特别订做的。 她的两只脚,明显不一样长,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 这就是她老是穿厚底鞋的原因。 她不让他跟去保健室,是怕到时候如果校护要她脱掉鞋子,就会被他发现她的秘密。所以,她才会故意说那些话来气走他。 青蛙还是青蛙,高贵的公主却变成了一尊残破的瑕疵娃娃。 残破瑕疵,却依旧骄傲美丽。 第八章 “……要我背你吗?”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蹲下。 她没回答,但已经缓慢地攀上他的背。 杨明织背着她站起身,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我尽力了。”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语气是他从没听过的怯弱退缩。 虽然不知道她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尽力了,他还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听到回应,陈昭洁又开口了:“我尽力地跑了,可是永远都跑不快。” 原来是指这件事。话题真的很跳跃,但他还是配合地又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让我多练习几次,我一定可以的,说不定连明织都不是我的对手,搞不好还会跑到全校第一名。” “我相信。”真的。 “我以前刚学游泳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很慢,还怕水,可是我不认输,一直练习……最后就变得很厉害,我现在可以连续游两千公尺……说不定以后还可以更厉害……” 她开始哽咽地不断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并且愈讲愈急促。 “那些笑我的臭男生只是体力比我好一点而已,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慢慢练,也总有一天可以超越他们,他们、那些人……明织,你跟他们不一样,那些臭男生、那些臭男生根本不能跟你比,明织……你身上的汗一点都不臭,真的不脏,我不是说你现在正在流汗,我是说、是……” “小洁。”他打断她局促不安又词穷的语言。“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她慢慢地闭上喋喋不休的嘴,没回答,只是趴在他肩头上,用力地点了点头,蹭痛了他的皮肤。 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渐渐变大,杨明织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好像遇到热的奶油般,整个化掉了,几乎融得入骨。 他其实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你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好了。” “我才没有要跟你道歉……我才不是……我只是……”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杨明织感觉自己肩上的衣服渐渐湿了,最后简直是泛滥成灾。 最后…… “对不起……”她深深吸着气,颤抖地说。 “没事了,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八十坪的屋子,一个人住是稍嫌大了一点。 正确来说也不是一个人住,只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很少回来。 一年三次吧。 陈昭洁那个崇尚自由生活的哥哥,在外面玩野了心,迟迟不愿意进公司把他的尊臀黏回ceo椅子上。 几年前,母亲的过世导致父亲过于伤心,也让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渐趋衰败,因而不得不退下职场。 父亲寻了块水秀山青的地方,进行他老人家的养老大业后,陈家除了她那个生性爱好自由得像只抓不住的老鹰哥哥以外,就只剩下她这个女儿能接管公司的事务了。 纵使刻意空下属于哥哥的ceo位子,但她这个总经理所揽下的职务,也相当于执行董事了,毕竟哥哥不在,她就是最高层的决策主管。 虽然一开始接手公司时,既繁忙又吃重,但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练下来,她的能力处理起公事已是相当迎刃有余,公司大大小小的业务一点也难不倒她。 当然,这大都得归功于父亲当年在人事系统这方面的优良管理,那些克尽己职的高阶主管,帮了她很大的忙。 陈昭洁一进门就踢掉自己的厚底高跟鞋,吁了一口长气。 这里是最能让她感到安心自在的堡垒,没有人会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她踩着不平整的怪非同步伐,一摆一摆地走到客厅那组舒适的大沙发旁,把手上沉重的爱马仕包包扔在桌上,然后整个人埋进沙发里。 她曲起膝盖,开始用手揉捏、轻敲自己的小腿处。 虽然鞋子是特别订做的,但还是会因为两脚支撑力不平衡的关系,而导致疲劳酸痛。事实上,比起小腿处一路沿伸到大腿根部的酸疼,现在腰部的尖锐刺痛更是让她苦不堪言。 这些都是天生长短脚所造成的后遗症。 本来,这些酸痛不会这么严重,那是因为今天她去探访工地,走了很多路,又加上爬上爬下好几层楼,所以才会痛得这么厉害。 这已经超过她体力所能负荷的范围了。 “噢……痛死我了!”她哀号一声,放弃按摩自己的小腿。那根本纡解不了身体的紧绷,只是浪费力气,又徒增手的负担而已。 她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大沙发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抱枕里继续哀号,抱枕恣意地吸走眼角因痛意而冒出的泪水,直到她差点闷死自己。 在窒息的前一秒钟,她露出脸来,大大地吸了好几口气,在无意中瞟到桌上的包包后,她的目光就胶着住了。 陈昭洁瞅着桌上的包包发起愣来。 想起两个月前,她一气之下才毁了一个一样的包包。其实这种包包她有好几个,被她踹烂一个她是不怎么在乎的;比起坏了这么一个价值不菲的包包,其实更让她在意的是那个人的态度。 她注意到了,每次杨明织看到她的包包都会露出那种抿唇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好吧,姑且先不去探究他对她的包包有什么意见,但她或多或少也已经猜到,为什么杨明织会对她这么冷淡的原因了。 简直把她当成路人甲在对待了!可恶……不,依她看,他对路人都比对她还来得亲切。 就像今天,两人一起去探察工地,明明有一整天的相处时间,杨明织却根本不愿意跟她多说一句公事以外的废话。 正确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 中午吃饭时,他在她耳边对她说了一句:“这一餐就由我这个下人来付。” 当时,他的态度可是温和得不得了,如果忽略他话中的内容,真的会让人误会那样的暧昧语气是在跟情人说话…… “该死!”想到这里,陈昭洁忿忿地用力槌了一下抱枕,再咒骂一声。 想起当年那次事件,碍于她自己自尊心的骄傲心态作祟,明织在知道她秘密的隔天,她就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也不是真的不理他,她只是……只是觉得很丢脸。 就……就只是忽然觉得难以面对他。结果…… 可恶! 她不是不知道,当时老是和人保持距离又有点自卑的杨明织,就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但她还能怎么办?当时的她,也不过是个还没完全摆脱青春期的别扭高中生,哪里会懂得这样的逃避行为,会严重伤害到他。 更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在那一个月后,温家就安排杨明织离开了台湾,到长岛陪他的大少爷去了。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连给她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她才惊觉自己可能伤害了他。 但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只徒留一堆懊悔。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大概是在自己大学毕业的时候吧,她在某篇财经报导上,得知每年温奶奶的寿宴,杨明织都会陪着他的大少爷回来台湾参加。 当然记者对杨明织是没什么兴趣,他们主要的目标是温家大少,但在那篇报导上,杨明织的身影和脸孔跟着他的大少爷一起入镜,被连续拍了好几张刊登在杂志上。 由于杨明织的大少爷温定东,是个行事低调、行踪隐密到几乎不曾在媒体上曝光的人物,所以那篇意外曝光的报导,被报导得很盛大,并争相出现在各类杂志上。 自从得知他的消息后,她开始难以成眠。 温家跟他们陈家在商场上多少有往来,如此一来,她也不必特地找奇怪的藉口,就能大大方方地去参加温奶奶的寿宴。 理所当然,她迫不及待地参加了。 当天还愚蠢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只求偶的花痴……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形容词,虽然她也不知道求偶的花痴长怎样,但现在想起来她就是觉得当时的自己很蠢。 犹记得那日,当杨明织看到她的第一眼,并没有老朋友久别重逢似的惊喜,自然也就没有跟她寒暄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客套话,她记得他就只是瞪着她身上的低胸小礼服,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好几秒。 等僵硬的表情过去后,他姿态优雅地朝她伸手,邀请她跳了第一支舞。 当她的身体,因舞动而无意间贴上他坚硬的胸口时,她深刻地发现到,她记忆里那个自傲却又青涩的小伙子转眼间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 当年那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变成迷人优雅的绅士了。 线条柔和的五官,组成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庞,他的眼神总是让她联想到无害的脆弱小动物,当他用那双眸子瞅着她时,老是会打到她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 犹记得那个晚上,她是在似梦境般恍惚中度过的…… 他依然沉默寡言。 他一整晚都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边,然后终于在宴会结束时,他温声说了一句一整个晚上说得最长的话。 “您今晚的打扮很漂亮,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目光呢,小心着凉了,陈小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羞得她当场满脸通红。 分明是很有礼貌的称赞,却让她有一种……好像拐了个弯在取笑她的感觉……其实不只是“好像”,他根本就是这个意思吧! 理所当然,那次之后,她再也不敢把自己打扮成花痴了。 后来的每一年,他们都会在温家奶奶的宴会上见上一面,杨明织对她的态度依旧礼貌而淡漠,但却又矛盾地每回都不忘邀她跳支舞。 就像……明明不是很想应付她,又碍于往昔同学间的情分,而不得不为之的感觉。 直到这次,杨明织为了公事回来跟她合作,他的态度更是疏离得让她感到生气,所以她才会故意处处找他麻烦。 比起他这种让人猜不透心思的样子,她还比较希望他能对她生气地好好发飙一场。 话说回来,如果杨明织会发飙,那他也就不是杨明织了。 一直以来,沉不住气的向来都是她自己。 但就算他是为了学生时期那件事感到生气,以杨明织个性这么宽容的人,早就该气消了才对。 明织……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想不透,想不透,想不透! 怎么也想不透,教陈昭洁烦躁地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一团乱。 我知道陈总讨厌我,故意整我…… 她哪有……等等! 陈昭洁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字句,霍地抬头。 之前他这么说的时候,她正在气头上也没想太多,此刻话语重现……陈昭洁猛然一个顿悟。 这么说来,明织该不会是……以为她当时不理他,是因为她被他发现了她的秘密,所以讨厌他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样造成了误会,所以他才有意无意地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哔哔”! 大门上突然传来一阵哔哔声响,截断她的思绪,那是大门的保全系统被成功解开的声音。 照理来说,她应该要警觉性地跳起来,拿根高尔夫球杆待在门旁等着,然后敲破可能是歹徒的王八蛋脑袋。 但是她没有,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忍受腰背传递到神经系统的阵阵疼痛感。 她相信自己很安全,因为知道这里保全密码的人,除了哥哥以外,只剩下三天来打扫一次的吴妈了。吴妈是家里的老佣人,她通常会在她下班前离开,只是近来吴妈年纪大了,经常把东西落在这里又折返回来拿,想必今天也是如此吧。 第九章 “吴妈,别叨念什么睡在这里会着凉之类的话,我只是暂时躺一下而已,拜托你别念经。”内侧的门扉被用钥匙打开的第一个时间,她先声夺人,闭着眼睛闷声咕哝。 没有人回应她。 一阵进门的窸窸窣窣声音,一会儿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出门声,接着是关上门的声音。 心想吴妈应该是拿了东西就立刻走人了,但也不免纳闷,最爱叨念的吴妈今天怎么会这么甘愿地闭上嘴?这不像吴妈…… 蓦然间,她听到一声轻咳声。 她吓了一跳! 那轻轻的,但保证绝对百分百是男人的轻咳声,让她猛然睁开眼睛。 屋内还有人! 陈昭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是? “明织!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明织移开盯着她身体某处的视线,对她晃晃手上的手机。 “你掉在我车上,本来我只是打算交给管理员,刚好遇到刚刚带我上来的那位太太,她听到管理员问我的名字后,就坚持要带我上来。”杨明织又看了她的身上某处一眼,然后才困惑地问:“那位太太认识我?” 陈昭洁的心里有些发窘,一张伶牙俐嘴顿时失去了作用。 吴妈当然认识杨明织,以前她硬塞给杨明织吃的便当都是吴妈做的,那时候她每天都对吴妈嚷嚷着:“明织喜欢吃这个、明织喜欢吃那个……” 那时候,吴妈因为好奇,因此还到学校里偷看过他好几次,而且吴妈也知道她最近的合作对象是他。 似乎被吴妈误会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了,否则吴妈不会就这样带明织上来,不只放心地把他们孤男寡女留在屋内,还自以为识相地快速离开。 噢……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让他知道! “吴妈……我是说刚刚那个太太,她知道我们认识,以前……她听我提过你的名字。”她红着脸,含糊地解释着。 听着她没头没尾的解释,杨明织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陈昭洁松了一口气,发现杨明织的视线不在她脸上,似乎是看着…… 她后知后觉地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趴在沙发上,以这种不合宜的姿势跟他交谈,而且今天的明织从头到尾都很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某处看。 他看的地方分明是…… 轰的一声,脑袋里就像有一颗炸弹爆炸了。 顾不得腰背的酸痛,陈昭洁瞪大眼睛,猛然跳起来,两手压住她的屁股。 刚才裙子往上掀开了吧?有吗?没有吧?应该没有吧? 噢!肯定有的!一定有的! 因为刚刚屁股明明凉飕飕的啊……啊……啊…… 惨了! 她今天到底穿了哪一件内裤啊…… 是狂野豹纹的那一件? 还是黑色性感蕾丝的那一件? 鲜艳红色透明的那一件? 纯白色绣着小兔兔那一件? 还是……像阿婆穿的肤色,在屁股的位置上破了一个小洞,却穿起来舒服到让她舍不得丢弃的那一件? 像是听到她的心声般,杨明织平静地瞅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语气淡淡地帮她解答:“它破了一个洞,该扔了。” “这种事就算看到了也不该说出来吧!”她懊恼地大叫。 杨明织依旧平静地瞅着她。 陈昭洁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为他直接说出来而感到生气,还是该为他的镇定感到感激。 呃……好吧,人家都那么镇定了,她是在慌个什么劲儿? 她松开按在屁股上的手,满脸通红地伸手从他手上拿回自己的手机。 “其实你不必专程送来的。”话一出口,她暗暗吁了一口气,为自己平稳的语调喝采。“我可以明天请司机去拿,而且我也有备用机手机,这样麻烦你……” “你只要说声谢谢就可以了。” “呃……谢谢。” “不客气。还有,陈总害我耽误了用餐时间。” “咦?”她愣了一下。“所以?” 不明所以地问了所以后,才发现他手上还提了一大袋东西,袋子上标了某家生鲜超市的名称。 “我饿了,现在开车回去太晚,所以请陈总借我厨房一下。” “呃……好。”她愣愣地点一下头。 一直到他脱掉西装外套、抽掉领带、挽起袖子,提着袋子走进厨房后,她还呆立在原地,并且感到有种违和感不断在扩大。 怎么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这个时候,杨明织把头从厨房探出来,扫过来一记颇令人深思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实在是非常之奇异,陈昭洁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可又舍不得移开自己也盯在他脸上的视线。 “我忘了告诉陈总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屁股很白。”说得非常之诚恳恭维。 啪!陈昭洁的思路完全断线。 杨明织以相当快的速度完成了一桌菜,连她的份量都一起做了。 在坐上餐桌的那一刹那,她动了找个洞躲起来的念头,因为那些菜色都是以前她最常请吴妈做给他吃的菜色。 就像在提醒她,当初她是如何纠缠他似的。 尤其当他拿起番茄酱,当着她的面,用令人发指的缓慢速度淋在三色蛋上时,她羞窘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是故意的吧? 应该不是。 他淋番茄酱的过程中,从头到尾都半垂着眼睑,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应该不是故意的。 才刚这么想而已,他就抬起眼来,以一种异常专注的眼神,深深地注视她,而那沉静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着…… 撞上那样的目光,陈昭洁心头猛力一跳。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心虚,她觉得杨明织这个眼神真的是别具深意啊! 杨明织仍盯着她的眼睛,手上还在淋番茄酱,动作很慢很慢…… “呃……明织,整瓶番茄酱都快被你倒光了。” 闻言,他停止了,把快空掉的瓶子放在桌上,然后推啊推的……推到她面前。 陈昭洁瞪着眼前的空瓶子,被空气噎了一下。 “可惜。”他轻声说。 可惜?可惜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被明织给……调戏了? 陈昭洁很怀疑又没办法确定。再次抬眸望去,他已经垂下眼眸,静静地吃着饭。 这一餐,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只觉得脸颊火热热的一阵烫。 用餐后,杨明织默默地收拾洗涤了所有的餐具,说了声“打扰了”就离开,留下一堆没用完的食材冰在冰箱里,忘了拿走。 但……真的是忘了吗? 隔天,他下班后又绕到她家,说要拿回那些食材。 “明织,你饿了吧?回去太晚了,今天、今天厨房也借你用没关系。”这些话脱口而出,快得简直像是反射性的反应。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呼……还好他没拒绝,否则她非咬断自己的舌头不可。 第三天,她主动买了新食材,忐忑不安地打电话问他过不过来。 他在电话那端沉默。 在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她的心脏跳得差点冲破胸腔,就在她的自尊心受损到差点挂上电话的那瞬间,才听到他勉为其难似的轻轻说了一句:“只要你吃饭的时候,不要老是偷看我。” 她惊抽了一口气,用力挂上电话,按着急速跳跃的胸口,她控制不住自己唇角慢慢上扬,然后开始咬唇傻笑。 在那之后,习惯就这样形成了,形成两个人每天一起用晚餐的习惯了。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每天都结束于他洗涤完餐具后的一句“打扰了”就离开,从来没多停留片刻。 状况有点让人摸不着边际,两人虽然每天一起用晚餐,却依旧没有回到学生时代那种亲昵的友谊关系。 两人间,始终还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隔阂,暂且还理不清。 她猜想,明织果然还以为秘密那件事让她心里还有疙瘩,所以故意跟她保持距离是吗? 如果是这样,她该如何让他明白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陈小姐?陈小姐?” 连声的叫唤,唤回陈昭洁远飏的思绪,她把落在黑咖啡里的视线抬起来,望向对面的俊逸绅士。 “不好意思,我有点分心了。”真是失态。她对眼前这位闪亮的大帅哥坦承自己的严重走神。 “没关系,你不必道歉,虽然我有点伤心,但肯定是我太无趣造成的,只能怪我自己。”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男人很有风度地自嘲一笑。 陈昭洁避开男人太过热切的眼神,礼貌性地牵了一下唇角。 唉,当然要礼貌性,否则她真的想要耍大小姐脾气,一走了之算了。 像这样的美其名是谈工作,却实际是孤男寡女的相亲场合,她已经不知经历过几次了。通常都是一些商场上长辈安排的,直接拒绝又等于拂了那些叔叔伯伯们的面子。 答应了一回,不接受其他的又显得厚此薄彼。 既然拒绝不了,她只好装装傻、做做样子,每回都心不在焉地跟这些二世祖喝喝咖啡,鲜少有真正谈得来的对象。也不是没试着约会过,可通常都两三次后,就会让她对此感到无比厌倦。 几年下来的社会历练,早已经让她彻底明白,耍大小姐脾气是要看对象的,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杨明织这样包容她。 或许说杨明织包容她,是她太抬举了自己,应该是说杨明织只是宠辱不惊而已。依她对他的了解,他对任何人可能都是这副好脾气的样子吧。 发现自己兜了一圈后,思绪还是落到杨明织身上,陈昭洁差点苦笑出来。 喝了一口咖啡,想藉此来阻止自己不断飘走的思绪,却只觉得嘴里更苦了。 真的该加一点糖的。 她今年都老大不小了,相亲就相亲吧,反正就当是交朋友,多拓展人脉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对面这位金控企业家的公子,条件称得上一等一,人帅家世好,靠他一辈子也不会倒;最优秀的是,这位公子从没传过什么花边新闻,可以说是她相亲以来遇过最好的对象了。 是亮晶晶的梦幻逸品呢! 可惜,她对他没有一丝心动的感觉。 就是因为没感觉,所以她现在有点坐立难安,因为这个男人的感觉显然跟她的感觉是背道而驰的。 看得出来他对她有相当深浓厚的兴趣,而且表现得太过明显了,每次撞上他的目光,她都觉得他好像要扑过来,当场吞了她一样。 下意识的,她伸手拢了一下胸前的村衫,考虑着要不要进洗手间,照照镜子,看看今天自己是不是又打扮得像只求偶的花痴,或是有哪里走光了。 不然对面的男人,怎么会露出这种像要吃掉花痴的眼神? “我是不是有这个荣幸,请陈小姐共进今天的晚餐?”二世祖很有诚意地邀请,不意外地展开攻势了。 “我想……” “不要急着拒绝好吗?我看得出来陈小姐对进一步的交往没什么兴趣,这只是一个朋友形式的晚餐,我保证不会把它当成一场约会,难道陈小姐连当朋友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我?” 第十章 噢?惨了。 这回遇到一个有脑子的二世祖了,居然懂得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现在如果直接拒绝他,好像太不近人情了。也是啦,如果只是一顿饭的话? “非常抱歉,她今晚有约了。” 陈昭洁张开口,才正要回应,就有人抢了白。 “明织!”她睁大眼睛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杨明织,心里莫名沉了一下。 好奇怪,为什么她有一种做坏事被逮到的慌张感?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得满是心虚。 杨明织半垂眸睇着她,温声道:“我在你公司附近办公,忙完了就顺便去接你一起回家,结果你的秘书告诉我,你正在跟一位友人喝咖啡,所以,我就顺路绕过来了。” 他是不是强调了“一起回家”四个字?陈昭洁愣愣的,有些不确定地想。 忽然之间,神奇的事发生了,这段时间一直对她冷冷淡淡的杨明织竟然唇角一扬,对她清浅地笑开来,这一笑,还把眼睛微微笑弯了。 陈昭洁只觉得受到莫大的惊吓,把眼睛瞪得更大。 他早就该友善地这样对她笑……但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场合! 惊吓的后面跟着更大的惊吓,就见杨明织把手上的纸袋随意搁在桌上,俯下身来,伸出他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探向她开了三扣的衬衫,动作灵巧地把她的衬衫钮子,一颗一颗扣上。 这下子她连头皮都发麻了。 杨明织非常小心翼翼地没碰到她的皮肤,但动作却异常的慢。 她忍不住屏息,往后退…… “明织?”等等! 最后两个字眼,在近距离的对上他凝视她的黑眸后,全然吞了回去,她正在往后退的身体也倏地僵住。 刚才、刚才……明织是不是在刹那间,警告性地眯了一下眼? 她不是很确定,他的脸靠得太近,近到让她感到有点恍神晕眩。 因为俯首的角度,他额前的柔软黑发掉落了一些下来,落在她的鼻端处,瞪着那些一动也不动的柔软黑发,陈昭洁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晕眩了。 老天,她居然忘了呼吸! 可如果现在她很突兀地吸上一大口气,不是很可笑吗?而且这样一来就会被明织发现了,会很糗。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窒息的前一秒钟,杨明织终于松开了手。 他似乎是很满意地微扯了一下唇角,并且很小声的,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悄声说:“千万,不要因为缺氧而昏倒。”说完,他抿着唇,立即退开。 陈昭洁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涨红着脸,觑望着坐在对面的亮晶晶男人,果不其然地看到一张窘迫到黑掉的脸,只不过男人的视线不在她身上,而是陈昭洁顺着男人的视线望过去,落在桌上的纸袋上,那是刚才杨明织带来的。 纸袋! “喝……”她轻抽了一口气。 天啊,她当然知道那是纸袋,可是怎么会是那种纸袋? “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款式,不过这件的颜色,跟你破掉的那一件颜色一样。”杨明织拿起印有知名女性贴身衣物品牌的纸袋,递给陈昭洁。 “这是……”噢,笨蛋!她不该问的,真的不该问的。 “内裤。”杨明织一脸正经八百,眼底没有任何邪气的成分在,依然是那种像无害小动物般的温和眼神。 现场的气氛,尴尬得让人想逃离。当然,除了杨明织以外。 “不喜欢我送你礼物吗?”他又补了一句,再把纸袋递过去一点。 不是问: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而是问:不喜欢我送你礼物吗? 这两者的意义有什么差别吗?差别可大了。 她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送她礼物呢? 虽然杨明织选择在这个时候表达他的友谊有些不恰当,送的东西也太过私密暧昧了点,但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们之间以后就更难靠近了吧? 就算会被对面的二世祖误会,就误会吧;会有奇怪的传闻传出去,就传出去吧,反正她也被这些人弄得很烦了。 陈昭洁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在杨明织紧迫盯人的目光下收下纸袋,怀疑自己的脸颊烫得足以灼伤人了。 “所以,咳……抱歉,我不知道陈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会的对象了。” 闪亮贵公子非常之局促,窘得手脚像是多余的,不知道该摆哪里了。 杨明织抢在陈昭洁开口前答话。“很抱歉,择日我和小洁再请您一起用餐赔罪。” 陈昭洁惊愕地瞪大眼睛,对杨明织反客为主的行为没有太大的感觉,而是因为杨明织喊了她久违的小名而感到感动…… 看着杨明织和男人礼貌又客气地寒暄一番,并且交谈甚欢地交换了名片后,她突然有一种眼前的杨明织是不是被换掉灵魂的荒谬念头。 他真的怪怪的? 明织的行为真的非常奇怪啊…… 这几年的大企业,对于节能减碳的响应不遗余力。 姑且不论公司员工有没有接受随手关灯的呼吁,陈昭洁自己倒是把这个习惯养得很好。 但她从来就没有像这阵子这样痛恨“无纸化”的响应。 这几天,眼前这个男人把实质的公文,化成虚拟的公文,用e-mail跟她谈公事。 若非这些工地文件需要她本人签名授权,又刚好是急件,并且是她要求他本人过来,她想眼前这个男人会直接用寄的,然后请她签完名再寄回去,或是干脆请他的助理送过来吧! “陈总,这里请帮我签一下名。” 陈昭洁深深看了半垂着眼睑的杨明织一眼,才稍嫌用力地在他递过来的公事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很抱歉,陈总您签错了,是这里才对。”他没抬眼,指着另一个空格,语气既淡漠又温文有礼。 陈昭洁深吸了一口气,用了比刚才多了三分的力道再签一次。 “纸破了,麻烦请陈总再签一次,这次请温柔一点。”杨明织又掏出一张备份来,果然是有备而来。 陈昭洁瞪了面无表情的杨明织一眼,再次落笔。 好吧,明织当然没有被换掉灵魂。 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句话不无道理。 那一天离开咖啡厅,回程的路上,他就不发一语地一路行驶到她家,放她下车后,温文有礼地说了句:“请陈总早点休息。”跟着就扬长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她僵愣在原地。 陈总陈总陈总……又从小洁变成陈总了! 整整一个礼拜,杨明织避不见面,打电话给他,他永远都说他正在忙,当然,两人晚餐也没了,冰在冰箱的蔬菜食材早就枯萎不新鲜,所有的心意都腐烂了! 现在想起当天他送她贴身礼物时,她那一份又羞又喜的心情,简直是讽刺到了极点。 差不多在三天前,她才终于恍然大悟…… 明织是在生气! “不好意思,打扰陈总了。那么,我先走一步。”他一如往常的习惯,把文件角对角细心地对叠好,收入公事包,然后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提起公事包,准备离去。 这种公事公办、毫不留恋的模样,真的彻底把陈昭洁给惹毛了。 再也忍不住,她终于朝着他发飙了。“有时候我真的恨死你这种闷葫芦的个性!” 正要举步离去的杨明织定在原地,睇视着她,不发一语。 “那一天,我并没有要答应那个男人的晚餐约会,就算你没出现也一样。”她并没有说谎,她很清楚,这种事一旦给了对方一次机会就没完没了。那天她才正要开口拒绝,杨明织就出现了。 杨明织纹风不动地看了她老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请问陈总,这关我这个下人什么事?” 用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明明是出自他口中自贬的话,也明知这是他故意说的气话,却像一把尖锐的刀飞射过来,直接刺进她的心里去。 如果她现在听了这句话都觉得那么难以忍受,那么当初杨明织听到“下人”这个贬词时,又是什么样难堪的心情呢? 也许是因为一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杨明织是真的在生气、原来他也会生气,以至于在今天以前,她从没这么深刻地去思考过这种事。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回想起来,她如果更细心一点,她就会发现杨明织早已经传达过这样的讯息无数次。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加深两人间的无形距离,那些蠢话成了不可磨灭的暗示,不断地暗示杨明织要远离她,暗示他们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 正因为如此,明织才不愿意往她的方向多踏一步? 原来,她一直浑然不觉地用她的骄傲,深深伤害了他…… 她忘了就算受伤的人选择咬着牙不喊痛,但那个人的痛,也绝对不会比别人少上一分的。 而明织,就是属于会咬着牙忍下来的那种人。 “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贬低你自己的话,只有我才可以这样说!”明明是凶巴巴地抛下这样的警告,她的眼眶却无法自抑地泛红了。 她在心里发誓,她以后再也不会对他说出这些可恶的话了。 杨明织目不转睛地瞅着她泛红的眼睛。 一阵长长的沉默,凝滞住空气的流动。 半晌后,就像投降似的,杨明织低头抚额,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就只会对我耍赖,从小就这样,根本就是觉得我好欺负吧?” “乱讲,根本就是你欺负我!” “不是,我怎么可能欺负得了你?我只是一个可以供你戏耍的下人而已。哪一天,你大小姐不开心了,就可以转个身不理我了,不是吗?” “这次明明是你不理我的!” “我不理你?”杨明织抬眸,看进她蓄满泪水的眼底。 他那双始终温和的黑眸,染上了一层阴郁。那模样,就像她刚认识他的那一年,她在雨中的操场找到他时一模一样。 整颗心,因为他这样的表情而抽紧了!她怎么能再度让明织露出这样的表情? “别忘了,我从来没有主动搭理过你,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你来招惹我的,凭什么你认为,我该天天去你家做饭给你吃?我难道没有拒绝的权利?请问你是我的谁?” 这番话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是啊,她凭什么要他理会她呢? 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一层薄弱的同学和工作合作关系而已,她哪有资格要求他随传随到? “如果,你不是抱着戏耍我的心态,不是把我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的话,那么,就证明给我看,做给我看,让我看看你到底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上。”他说。 该怎么证明? 她能…… 她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明白她的心意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是不是会被他瞧不起,或是被他用力推开呢? 看着杨明织抿紧唇,露出少见的倔强神情,陈昭洁反反覆覆转着这些念头,有些失了神。 恍惚之间,她听到“碰”一声。 杨明织公事包掉落地板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恍神。原来她已经双手覆上他的脸颊这么做了…… 她闭着眼睛,鲜明感受着杨明织柔软的嘴唇。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明织的唇是不是跟他的人一样温润? 现在她终于能确定了……果然是的……明织的唇果然跟他的人一样温润。 第十一章 她的心脏猛烈跳动着,眼睫轻轻颤着,等不到他推开他,却等到自己的泪水滑落。 她在两人贴触的唇瓣中,尝到自己苦涩的泪水。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有这么害怕,怕到手脚都发软了。 她是多害怕他会厌恶她这副……有残缺的身体。 她怕到甚至不敢承认,自己深深地爱着他很久很久了,却只能一味地欺骗自己,他们之间只是友情而已。 但有谁会为了一段友情,心底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的男人? 有谁会为了修补一段受创的友情,耗费十几个年头仍不放弃? 她的爱满到整颗心都涨痛了,心脏就像快被倏地上涌的感情撑破了一样,那些满溢出来的感情无处宣泄,最终,化成一颗颗的泪珠泉涌而出。 她只是只任性的胆小鬼,只会用骄傲的外表来武装自己深层的自卑。 她感激杨明织没有推开她。 会不会是自己太突然的举动吓到他了?他一动也不动的,只是任由她贴着他的唇,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只要他没厌恶地推开她就够了。 她湿润的唇终于离开他的,很羞愧地低下头,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里,两只手揪着他的西装外套,紧紧的。 明知道她应该要赶快退开,不要再放任自己出糗,可她就是做不到。 一直以来,她渴盼能靠他这么近,此刻就让她再任性一下吧…… 半晌…… 杨明织的沉默,在办公室中弥漫出一种深沉难测的氛围,陷入一阵冗长到让人局促的静谧。 她紧张得快不能呼吸了。 良久后,她的头顶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别再哭了。” “我……才没有哭,是你看错了。”她用浓浓的鼻音,坚持嘴硬的原则。 杨明织无奈地摇摇头,终于有了动静。 他伸出手,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算了,不长大也无所谓,只要别对别人也这样就好了。” 他低下头来,睇视着陈昭洁的头顶心,唇角缓慢地拉开一个弯弧,清浅地无声笑了出来。 所以,他的猎物,终于上勾了吗? 上班时间,交通巅峰时刻。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骑着脚踏车,穿梭在车速极快的车阵中。 这样的景象,险象环生得让令人不得不替老太太捏一把冷汗。 大概是菜篮上的东西塞得太满了,脚踏车骑过一处不太平整的路面,就见老太太菜篮上的橘子忽地从那没绑好的塑胶袋中滚落出来。 许是反射性的动作,老太太忘了自己正在骑脚踏车,她见状立刻伸手往前一抓,结果不仅没抓到橘子,还因此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失控地往旁边倒去。 橘子散落一地,有些滚入车阵中,被呼啸而过的车子辗过,榨了一地的橘子汁。 还好老太太倒下来的方向是靠近人行道这边,暂时没有危险性。但那也可能只是暂时而已,毕竟,此时正在车水马龙的交通尖峰时刻…… 不断行驶而过的骑士,可能一时半刻没能反应过来,也可能大家赶着上班,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停下来帮忙。 杨明织看到这一幕,毫不迟疑地快速走过去,先扶起老太太后,穿着一身高级订制西装服的他,穿梭在车阵中,迅速拾起散落一地的橘子。 这些橘子当然不重要,主要是担心机车骑士会为了要闪避橘子而发生意外,那样的景象可一点都不美观。 “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杨明织一边将橘子安放在菜篮上,一边礼貌地关怀询问。 “没事、没事,谢谢……谢谢,你这个年轻人真是善良……”老太太忙不迭地连声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杨明织给老太太一个温润的笑容,在老太太不断夸赞他善良的言词中,道别离开。 一种浓浓的滑稽感,漫过杨明织的心间。 善良? 听到这个夸赞词,他的心里着实感到一阵有趣又荒谬。 人们到底是怎么去定义一个人善不善良? 有善心的人,不一定会做善事;而做善事的人,不一定有善心。 只要别做出让人感到伤心的事,就是一个高贵的人。 是的,他认同爷爷以前常常说的这句话,前提是,他自己也不能伤心。 会去帮忙,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到意外在他眼前发生,而因此让自己感到伤心内疚而已。他会这么做,只是不想让自己不舒服。 所谓的善良,其实是这种自私的心态促成的而已。 他如果真的善良,又怎么会利用大少爷对他的信任,在他的公司里搞五鬼搬运,甚至还设计了大少爷? 他如果真的善良,又怎么会利用陈昭洁对他的迷恋,把她耍得团团转? 当一个身份低贱的卑鄙小人,势必要得到一位曾经因为被他戳破骄傲自尊而遗弃他的高贵公主,他该怎么做呢? 但在这之前,他要如何成为公主心目中无法磨灭的存在? 他又要如何知道,公主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只无意中得知她秘密的青蛙? 她是不是会像当年那样,为了那个秘密而羞愧得假装忘了他? 又或者是,多年后的今天,她会想见他多过于羞愧? 或是? 有太多的不确定,他必须先搞懂。 于是,在陈昭洁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有了那一场他设计大少爷被记者偷拍的戏码。 是他设计的没错,并且保证会上遍所有的媒体,让公主看见。 当在宴会看到公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赢了一半。 当公主用不容错认的恋慕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也知道,他要得到她,唾手可得。 当晚的她,美丽得不可方物,光彩夺目得令他对其他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爱慕目光,感到有些生气且坐立难安。 长久以来的思念,让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差点就把持不住地拥她入怀。 还好他忍住了,他也非得忍住不可,因为他知道公主对她身体的自卑,如同他知道他对自己身份的厌恶。 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 之于她,他简直是机关算尽。 吴妈?他掌控公主的一切,又怎么会不识得吴妈这号人物呢? 那一天,他是故意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让吴妈认出他来,成功得以进去公主的家;就算那天她没有忘记她的手机,他同样能找出千千万万个理由登堂入室。 他利用公事的藉口和套了不少交情,从她的秘书心怡那里,打探出她每一场该死的约会。 哪一次不是费尽他的心思? 他隐忍着,让她去那家使用劣质咖啡豆的咖啡厅跟男人喝咖啡,足足忍了六次。 终于在那一次,她和那个太优秀的金控小开见面时,他的不满和不安达到了最高点。 因为那个太优秀的男人,让他感到自惭形秽。 他承认,那一天他是失控了,并且无法克制地冲进去,刻意演出了一场赠送贴身衣物的戏码。 他知道那次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可他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任何人都会有被逼急的时候,而他也实在忍得够久了。 他总是这样计算衡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她身边呈现出一种既不太遥远,又不容忽视的实质存在。 为何要如此踌躇不前? 那是因为…… 他很贪心。 那是因为…… 他要的是,公主步下高高在上的殿堂,主动朝他走来。 他要的是,公主对他死心塌地、毫无质疑的爱。 他要的是,公主爱他爱到付出、绝对不再轻易抛弃他的许诺;他再也不能接受被抛弃! 他一点都不善良,他只是一个无耻的小人而已。 当然,为了让自己配得上高贵的公主,他就必须做出比无耻更低级的事。 这几年陪大少爷周旋在商场交际中,他当然也没错过累积自己人脉的机会。 从市场的前期定位,到金融的投资买卖,这些他跟着看、跟着学、跟着买、跟着卖,早也累积了不少雄厚的实力。 然后,他把这些实力,倾力用在这次大少爷指派给他的工作上。 这是他的机会,他孤注一掷了。 “如果我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要把台湾这一部分整个吞了?”坐在书桌后面的男人,用手指头轻轻点着桌面,形状优美的薄唇,勾出一抹让人瞧不出情绪的深意。 那是一个俊美绝伦的男人。 只是那双过于漂亮的琥珀色眼眸,闪着如碎冰般的光芒,正犀利地盯着杨明织,显示出他脸上那抹似笑非笑,恐怕是属于发怒中的冷笑。 杨明织面对温定东的怒气,只是微微俯首,沉默不语。 “猜猜看,十二席的董事,有几个人推举你当台湾区的决策执行长?” “三席。”杨明织轻声答道。 “如果我也附和了呢?” “会全数通过。”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附和?”这问句问得平滑如丝,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杨明织抬眸看了一眼他的大少爷,又敛下视线,诚实地回答。 “因为我有意无意地透露我的意愿给少夫人知道……” 温定东冷哼一声,帮他回答下去:“而本少爷唯一的罩门就是我的老婆。即使在这种时候,你的态度还是这么恭敬,你就是最会表现出这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引得少夫人护你像护自家兄弟一样,但你真的以为,用这种方式就逼迫得了本少爷吗?这么大的事,本少爷会因为少夫人的一味支持就让你称心如意吗?” “但是大少爷确实附和了,也确实全数通过。”杨明织轻淡地陈述事实,平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得意的成分在。 “那你说说看,我明明可以阻止,为什么还是让它顺势而为呢?” 温定东冷笑一声,始终轻敲着桌面的手指头,蓦地停了下来,这让杨明织不禁悄悄抬眸,瞅着他的大少爷。 为什么?他其实也没想过为什么,因为不重要。这只是他试水温的一部分,他只是想知道有哪些人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就算他坐不上这个位置也无所谓,他也已经帮自己安排好了退路,这段时间利用职权的优势他做了不少安排,好比……当一个举足轻重的幕后大股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不管如何,眼前这关都是他必须面对的,温家对他们三兄妹有养育之恩是事实,接受一些责备,在所难免。 跟在大少爷身边那么多年,他很清楚大少爷的习性,通常当他轻轻敲着桌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就代表他在生气,但并还没有气到不能原谅的地步;可倘若大少爷连桌子都不敲了,就代表他要制裁惹他生气的那个人了。 就像现在这样。 整个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臆测着大少爷会怎么制裁他的时候,他却听到大出意料外的话…… “我会让它顺势而为,那是因为,这个位置本来就是要留给你的。” 杨明织霍地抬头,始终淡定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不必这么惊讶,有本事争取成功的人,我向来是欣赏的。打从你几年前设计我让记者拍照,顺便让你自己入镜,用这种让我极度欣赏的卑鄙手段,勾引陈小姐入瓮,之后又这么积极地涉猎商场相关知识,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像你这样远虑深思的心机小人,又怎么会甘心在我身边当一个贴身小助理?” 第十二章 “大少爷都知道?”他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 温定东用没有温度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你当然做得天衣无缝。我了解你,如同你了解我一样。唯一的不合理处是,心细如发的你,不会犯这种让我在媒体前曝光的严重错误。虽然你坐上这个位置的结果,本来就是我要的,但我还是觉得被你这个家伙阴了一把。”他顿了一下,眼底流动着兴味光芒,深深看了杨明织一眼,微微偏了一下头。“啊……现在,你认为我会怎么处罚你呢?” 温定东这样的语气,简直就像在问“接下来,我们该玩什么游戏”似的兴味盎然。 杨明织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让你拥有事业上的得意,也同时让你失去你一心一意想得到的女人,这样好吗?”温定东笑容可掬地睇着脸色依然无波的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抛出下一句:“你觉得,陈小姐如果知道,你利用你的美色诱拐她的女秘书,来达到掌控她一举一动的目的,又这样卑鄙地算计提拔你的大少爷、算计恋慕你的她,打算进一步吃掉她后,再顺便吃掉她家的事业……你认为,陈小姐知道了这些……会怎么样呢?” 杨明织犹然一脸镇定地瞅着温定东,却明显感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严重失速了。 心底隐隐的不详,迅速扩张膨胀。 他当然没有要吃掉陈家的事业,他相信大少爷也绝对知道这一点。 但是,大少爷为什么要故意这样说? 下一秒钟,在电光石火间,他顿时恍悟。 一颗心,突地沉了下去。 最终,他最害怕被误会那里最深层的恐惧,还是发生…… 匡啷! 听到大屏风后面传来瓷器的碎裂声,杨明织看着温定东唇边渐渐扩大的笑意,咬牙地闭上了眼睛。’ 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是小洁。 大少爷这番话,果然是故意说给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听的。 这个邪恶的男人,手段比他更卑鄙吧! 咖啡香,在书房内徐徐飘荡。 刚煮好的咖啡,来不及呈给客人入喉,客人就离开了,离开前还落了一地的狼籍。 徐宛宛递给温定东一杯香气浓郁的曼特宁,看了一眼地上从屏风后飞溅出来的花瓶碎片,轻叹了一口气。 感情的事,哪有这么复杂呢? “明织心思太细腻,有时候自己想太多,顾忌过度,禁锢了自己。如果不解开他这种对身份上自我贬低的心结,他一定会不断自我煎熬下去。” 温定东扬了扬眉,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 徐宛宛瞅着他飞扬的神情问:“你这样做,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 “故意要把明织最阴沉的那一面,完完整整地全摊开在陈小姐面前啊,否则明织永远都没办法安心地拥有幸福。” 温定东失笑。 “我没这么好心,这只是在恶整他而已。” “真要整早就整了,偷拍的事情都发生那么久了,怎么会挑在这一刻发威?真要报复,你才不会用这种很快就会被识破的低劣手法,明织做的那些事你早就知道,简直是在你默许下进行的……定东,你这是在帮明织对吧?” “那是你个人的解读,本少爷没那么好心。”他端起咖啡就口,垂下眼睫。 “那你又何必有意无意地放下诱饵,引导明织去争夺这个位置?” “与其让他这种狡猾的家伙将来去帮别人卖命,倒不如我纳为己用,利益考量而已。” 徐宛宛勾起粉唇,荡漾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口是心非。 “好吧,你是大坏蛋,我真倒霉,爱上你这种坏蛋。” 要让定东承认,他其实把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明织当成弟弟关爱着,恐怕要比叫他放弃三个大生意还来得困难许多吧。 若不是这般关心着,又怎么会连明织的感情状况,都掌控得这么清楚? 可惜明织对自己的身份太过自卑了,根本不相信他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以至于长期忽视了别人对他的关怀……徐宛宛边想边弯身打算清理一下满地的碎片。 “宛宛,别碰地上那些东西,很尖锐。”温定东见状及时开口阻止蹲下去正要捡瓷器碎片的妻子。“别做这种让我看了不开心的事,听话,过来我这里。”他放下咖啡杯,朝她伸出大手。 徐宛宛一时忘了,这个男人对于她总是过度紧张、过度呵护。 她收回差一公分就碰触到碎片的指尖,听话地放弃收拾,站起身,顺从地走向书桌后的温定东身边。 她也不忍心让这个男人对她有一丝担忧。 “对不起啦,害你担心了一小下下。”她柔声说。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抚他的背,把一个大男人当成小男孩般的爱怜安慰。 温定东没抗议她惹人爱怜的可恶举动,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搂着她,嗅闻发香。 “知道错了就好。” 徐宛宛轻轻笑了,点亮了她沉静的气质和婉柔的脸容。 这个在外谣传冷酷无情的坏男人,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给她了。 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这么别扭、霸道,又常常做出恶质得令人气得牙酸的行为。 但,即便如此,她知道她也一定会爱他很久很久很久。 陈昭洁瞪着空无一人的驾驶座,生气地踢了一下前轮胎。 “该死的司机,跑到哪里去了!”才刚咒骂完,她蓦然想起刚才司机跟她报备过了,说要去用个餐。 在这个离市区有一大段距离的郊区要拦一辆计程车,简直比见鬼还难,她左看右看,果然看不到任何黄色的车体。 这让她愤怒得忍不住又踢了一下轮胎。 可恶!真是气死人了! 理所当然,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她那吃得饱饱的司机回来载她离开这里,但是她一秒钟都等不得了,尤其在她看到那该死的浑球追出来的身影时。 “小洁,你听我解释!” 听到杨明织的叫喊,也顾不得这样做是不是很愚蠢,她抓紧手上的包包,转身就跑。 真是难得他的语气也会这样仓促。 小洁? 哼,现在终于又肯喊她小洁了! 听他解释? 感谢上帝!他终于愿意掰开他那张比蚌壳还紧的嘴来解释了! 可惜的是,她现在听到他喊她小洁,只会让她气得头晕,如果她真的乖乖地听他解释,她就天下第一号呆子。 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温定东会突然说有十万火急的重要公事要谈,还约她来温家,然后神秘兮兮地说要送给她一件大礼,请她暂时站在屏风后面不要发出声音。 原来是这样啊…… 想想这么多年来,一颗心,随着明织忽远忽近的距离而忽上忽下的惶然,她几乎要大声地笑出来了。 太好笑了! 原来完全是被耍着玩的。 “小洁!停下来,别再跑了!” 近在耳后的呼喊教她抽紧了神经,因为天生的残缺,跑步一向是她的弱项,会被他追上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明知道被他抓住也是迟早的事,但现在她只想着能逃避多久是多久,哪怕差别只是几秒钟都好。 前方是十字路口,她的方向看去号志灯的小红人依然闪亮,还来不及变身小绿人,但是她等不及了,一心只想逃得远远的。 也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情况,脚步没停地就冲出斑马线。 “小心……”几乎是在听到杨明织喊出这句急切警告的同时,她眼角余光瞟到一道速度极快的黑影,伴随着引擎声从旁边窜出来。 “抛……”一道刺耳的煞车声划过她耳际。 脑筋一片空白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老天,她要害死她自己了! 外界所有的声音和思绪就像被截断一样,停止运转。 她吓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完了完了……这一定很痛吧……应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吧…… 她……咦?没有?什么都没有! 等了老半天,也许只有一刹那也不一定,她等不到预期的疼痛。 怦怦……怦怦…… 脑际缓缓抓回意识之后,她只听到这样的声音,然后外界的声音又渐渐清晰起来,接着她听到些许咒骂声和指责声。 跟着,触觉感官也回来了,她意识到她的双手搁在一堵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也是贴在那之上,掌心底下传来的疾速跃动,跟怦怦声响是同一曲节奏。 她恍然,那是急遽的心跳声。 有人抱住了她,避免了这一场灾难。 有了这层认知,陈昭洁猛一抬眸,即刻对上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赤红的怒眸。 她愣住。 他看起来……好生气的样子。 这样的表情差点让她认不出这个人来,她从来没看过杨明织这样张扬着他的怒气。 “为了躲我不惜闯红灯?你居然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听得出来,这些话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 也许是被他生气的模样吓到,也可能是为自己莽撞的行为感到羞愧。 陈昭洁已经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惊恐多一点,还是羞愧多一些,亦或是愤怒掩盖了所有思考能力,她只知道她暂时还不想面对杨明织。 杨明织的衣服都被冷汗给浸湿了。 看来,她的行为真的吓坏他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而已。 他在那辆重型机车差一公分就吻上她的瞬间,成功救了她。 但也因为他猛烈的拉力,导致他们两人摔倒在地,还翻滚了好几圈。 等到他稳住了两人的滚势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重型机车车主在确定她没事后,重新启动,“噗噗……”催足油门,头也不回地呼啸而去。 他的心脏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 这场突发意外,引起郊区道路上三三两两的民众的指指点点。当然,有某部分的人,是在指责他怀中这个吓到脸色发白的女人。 该死!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杨明织怒气未减,他从来没这么深刻地去体会千钧一发的紧张感觉。 不过,大概是嫌他不够生气,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在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后,居然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转身又跑掉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带走她的包包。 杨明织简直不敢相信地瞪着那抹穿进对面公园内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错愕的黑眸转为深浓,倏地站起来,再次追上去。 由刚才那场惊吓所累积的愠怒,开始在他体内猛烈叫嚣起来…… 这次逮到她,他非要修理这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不可! “快停下来,别逼我做出会让你觉得丢脸的事!”杨明织快步跟在她身后,试图用文明的方式让她停下脚步。 “在你面前,我还有脸好丢吗?”她头也没回,愤怒地顶回去。 “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你还敢问我你做错了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边快走边喊:“你这天杀的浑球!把我当成傻瓜一样的戏耍,你明明知道我……我……” “你怎样?” “我、你……” “怎么不敢说下去?我帮你说如何?我明知道你迷恋我又不回应你的感情,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我才没有迷恋你!” “我明知道你希望我在你家过夜,却从来没留下过,这也是我的错?” “闭嘴!” “我明知道你爱我爱得容不下任何男人,这也是……” “杨明织!你给我住嘴!”陈昭洁再也听不下去,她面红耳赤地停下脚步,一转身就用力推了紧紧跟在她身后的杨明织一把。 第十三章 杨明织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野蛮动作,被推得脚下一个踉跄,反射性地抓住陈昭洁,结果便是造成两人双双倒在松软的公园草地上的后果。 这样的结果,简直如杨明织所愿。她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立刻反应过来,翻身坐起,把陈昭洁压趴在草皮上,做了一件他从刚才就一直想做的事。 “总算逮到你了!” 他扬起手,恶狠狠地往她的小屁股拍下去…… 啪!啪! “这两下是刚才闯红灯的教训!”他说。 啪!啪! “这两下是你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偏偏老爱拿重得足以增加你腰骨负担的鬼鸵鸟皮包包的教训!”他气都没换地一股脑说完,连他都佩服起他自己的肺活量来了。 天知道他忍她这点忍了多久了,每次看到那个包,都会让他燃起一阵恼火无处宣泄! 今天总算出了一口鸵鸟气! 陈昭洁震惊得回不了神,连挣扎都忘了。 明织爆炸了! 原来根本不是脾气温和,永远不会爆发怒气,而是累积到某种消化不了的程度就会一举炸开,然后就……火光四射! 屁股传来火辣辣的疼,让她备感委屈。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大家掌心里的宝贝,从来没有人舍得碰她一下…… 这个可恶的男人,竟然把她当成小鬼来修理! “你打我?”像是终于想起了该抗议,她放声尖叫。 “难道你认为我是在帮你按摩屁股?” “赶快说你是因为太爱我才打我屁股的,不然我会雇一个杀手杀了你!”听到自己发出浓浓的鼻音,她才知道自己居然痛到哭出来了。 还在气头上的杨明织忍住揉揉她屁股的念头,改为瞪她一眼。 他分明已经控制力道了,没这么细皮嫩肉吧? “我恨死你了,这是气你才打你的!” “愈爱才愈恨!” “你少臭美!” “爱之深,责之切!” “你不要脸!” “你……”哼! 再也不想让自己继续不要脸下去,陈昭洁发怒地翻坐起来,打算离开。 看穿了她的意图,杨明织揪住她的双肩,再次把她压倒在草地上。 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他索性脱下她的厚底鞋,毫不留情地往公园里的人工造湖里丢。 扑通……扑通……两声响起,湖面溅起点点像碎钻的水花。 两只鞋子因他用力抛去的力道微微沉了下去,跟着又因为材质极轻的关系浮出水面,像两艘小船,在荡开涟漪的湖面上摇曳着。 唉! 两个人的情绪和关系,崩坏了,就像打坏了湖面的平静一样,起皱了。 杨明织拉回盯在湖面上的视线,确保极爱面子的她不会拐着脚离开后,他以双手就枕,在她身边与她并排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避免阳光过于直接的照射,然后……闭上嘴,沉默。 “杨明织!你好可恶……” “闭嘴,先不要跟我说话。” 十月的天气不是太热也不会太凉,秋风卷过高处的树梢,也没偏心地掠过低处的青葱草皮上。 微风伴随着不知名的鸟儿啁啾声,阵阵传来,杨明织觉得身上的冷汗和热汗似乎消弭了不少。 这种不合宜状况中的诡异惬意感受,顿时让他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起皱就起皱吧,也该是时候了,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 陈昭洁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揉揉红通通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牵制她的行动后,就这样悠哉悠哉地躺在她身边,晒起日光浴来。 瞪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和放松的神情,若不是她的屁股还残留着余痛,她差点就要怀疑刚刚那场争吵只是她的幻觉。 她气极,抡起拳头欲往他胸口槌去,可又在他胸口上五公分处硬生生停住,最后她只是懊恼地拔起一些野草往他脸上扔去。 天杀的,都这种状况了,她居然还舍不得打他! 她气死自己了! “别这么没公德心,小草也是有生命的。”杨明织依旧闭着眼睛,气定神闲地拍拍自己脸上的细草,又吹了一下气,把草屑吹开。 这种态度真是气死人了! “你把鞋子扔进湖里就很有公德心?”她气呼呼地反唇相稽。 他张开眼睛,看着一张气红的俏脸悬宕在正上方的她,语气放柔。 “我等一下会去捞起来。” 没料到他会突然睁开眼睛,而且是这样温柔的凝视,莫名的,她感到鼻端有些酸了,眼睛里又渐渐起了雾。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如果对我没有一点点点意思,又为什么老是要保留这种暧昧的模糊地带?”他到底懂不懂?她的情绪起伏,全依系在他的收放之间。 杨明织伸出手,轻轻抚去她眼角夺眶而出的泪珠。 他无声叹气,把沾了她泪液的手放在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把她的头压向他自己的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收束臂膀,将她拢往他胸膛,搂住她轻轻颤抖的身体。 他贴在她的耳边说:“看来,我真的掩饰得很好对不对?” “掩……掩饰什么?”陈昭洁呼吸急促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哭得更严重造成的,还是因为急于汲取杨明织身上清新的味道造成的,她只知道自己好爱好爱好爱他,他的拥抱和体温都让她胸口处饱满得好胀痛。 这是明织第一次主动这样亲昵地拥抱她…… “只要别做出让人感到伤心的事,就是一个高贵的人。”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不懂。”她闷在他肩头上咕哝。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里。” 知道他还有话说,她静静等着。 “实际上,伤害别人永远比让别人快乐来得容易太多。从小我就太清楚,太清楚我并没有做出让人感到伤心的本钱……”杨明织用手按住她张口欲言的红唇,对她清浅一笑。“先听我说完。” 陈昭洁听话地闭上嘴,趴在他胸口瞅着他,因为他的话而抽紧了一颗心。她觉得他这个笑容好牵强,她不喜欢。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这只是身为管家的爷爷,言不由衷的一句劝诫,因为当了一辈子管家的爷爷永远是个低下的人,所以,他必须用这句话来催眠自己是个高贵的人。自从爷爷过世后,我们三兄妹不想被拆散,也为了生存下去,就没得选择地成为温家的仆人,命运从此任人宰割。” 听到“仆人”两个字,陈昭洁鼻头一阵酸。 杨明织用拇指轻拭她悬而未滴的泪水,苦笑地问她:“你认为,我不在意这样的身份吗?不在意被冠上‘下人’的字眼吗?错了,我在意得要命,计较得要死!只要想起自己的身份,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角落里,永远都不要出来面对人群。” 仿佛怎么也擦不完的泪水,又涌上眼眶,她颤声道歉:“对不起……”为她所说过的一切。 “你不必道歉,因为那是事实,我知道你每次这样说完后,心里都比我还难过。”他扯了一下唇角,轻拍她的背。 明明有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却硬是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光芒外显,就只是为了要避免受人嫉妒而听到更多嘲讽的不堪语言,也为了不想在温家显得太出色而夺了少爷的光彩。 他也可以选择不顾一切地大放异彩,但他没办法不顾及弟弟和当时年幼的妹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作为,可能会影响弟妹在温家的处境,他就缩起来了。 也可能是他把温家人的心思想得狭隘了……但万一不是呢? 处境已经堪怜,怎么还能冒险去招人嫉妒?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能够体会这种寄人篱下的苦处。 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表现无害以求生存的道理。 十六岁那年,他被安排到长岛陪温家大少爷。伴读、伴游、伴吃喝,其中最精采的就是当出气筒了。 大少爷年少轻狂,脾气阴晴不定,自然而然地,当大少爷心情不好时,他就成了大少爷的出气筒了…… 想起这些往事,杨明织吁了一口长气,再度轻缓开口:“看人脸色的日子,没有一项是快乐的经验,唯一能让我有所收获的就是伴读的角色。大少爷学了什么,跟在一旁的我,也就学了什么,所谓的精英教育,我一项也没漏学过,有了这些优于一般人的培训教育,于是我开始有了妄想……”他突然停顿下来。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继续说下去,她捺不住地问:“妄想?” “是啊,妄想。”这次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妄想我这只泥沼里的青蛙,是不是有朝一日,也能爬上高贵公主的宫殿而不被耻笑?那位高贵公主,是在我变成青蛙后,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温情的人。她成了那段灰暗过去的唯-色彩,所以我忘不了她。” 他凝眸垂视着呆愣住的她,字字句句清晰,不再有所隐藏。 “我妄想得到她。”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接着说下去:“就因为家世的巨大差异,我不能成为主动出击的那一方,我不能让你怀疑我对你家庞大的财产有任何觊觎。” 况且他也确实没有。 “我无法忍受你对我有一丝半毫的猜疑,这太亵渎我的心意。所以我不敢主动出击,所以我明知道你迷恋我,却只能吊着你的胃口,直到你愿意抛弃你自己的自尊,表现出你对我的心意……” 陈昭洁再也忍耐不住,她又惊又怒地伸手捂住他的唇。 “明织!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去怀疑这种事?要是明织你真的喜欢那些财产直接告诉我,统统送给你好了,那些东西搞得我很忙啊!我生气的点不是这个,而是……而是,温定东说……你居然跟我的秘书心怡乱来!” 杨明织一愣。 现在到底是谁搞错重点了。她真诚无伪的愤怒目光告诉他,她不是在开玩笑的,她是真的愿意双手奉献她的一切,只因为他是杨明织。 “小洁,你……” 他突然轻轻笑了出来,抬起一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老天,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了。 他好像……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总是认为,要跟公主一起站在殿堂上,假如身份不是邻国王子,那么至少也要是位有能力陪伴公主开疆辟土的战士。 他完全没想过,也许公主要的只是一个单单纯纯的平凡人而已。 小洁要的,单纯只是他杨明织这一个人。 因为对自我存在价值的存疑心态,他始终没有想通这一点。 原来,就这么简单。 “而且你搞错了一点!”她说。 “嗯?” “你才不是青蛙。” “嗯。” “明织是一个会宽容别人过错,又愿意牺牲自己来保护弟妹的高贵之人。” 他没说话,只是把眼睛按得更紧了。 “明织?” “嗯?” “我并不是什么公主,但是,你在我心目中,却是一位拥有高贵之心的王子。”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依旧没做出任何回应。 “所以,明织……” “……你真的很吵。”这声音严重沙哑了。 “你一开始说你掩饰得很好,到底是什么事掩饰得很好?” 第十四章 这句有些得意的问句,让他确定她完全懂了现在的状况,却还故意发问。 “小洁?”他低哑地喊她。 “干嘛?” “你的秘书心怡……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两个孩子的妈又怎样,心怡保养得宜,现在职业妇女搞外遇也不是什么新闻啊!” “她今年五十多岁,年轻一点结婚的话,也能当我的妈了。” 陈昭洁噗哧笑了出来。这倒是。 冷静下来后,她已经想通了,她和杨明织都被温定东摆了一道,她当然也听懂了杨明织的表达。 “你不要一直转移话题,快点说重点!” “重点是……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个性。” “快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掩饰得很好啦!快点告诉我!快点说!”她槌了下他的胸膛,开始没耐性了。 杨明织轻扬唇角,放下掩脸的手,以她来不及看清他眼睛的速度,托住她的后脑勺往下压,然后吻住她。 “我爱你这件事。”他贴着她的唇说。 所以…… 他们现在算是在交往了吗? “明织,番茄酱。” 陈昭洁将比较靠近自己的番茄酱,递给坐在对面的杨明织。 筷子才刚碰到白米饭的杨明织停下动作。 他抬头看着她手上的番茄酱,结果注意力马上就被她彩绘指甲上那些闪闪发亮的水晶钻拉走。 他心底顿时涌上一股浓浓的兴味。 上个假日,为了搞那些指甲花样,他在美甲沙龙里足足陪了她两个钟头。 女孩子爱这种亮晶晶又不方便的东西,还真是令人费解;就连小洁这种大刺刺个性的女人,也喜欢这种麻烦的东西,更是令他完全不能理解。 这家古朴的日式料理店,坐着这样一位打扮时髦的大波浪美女,还挺逗趣的,有种时空错乱感。 嫩黄色的雪纺纱荷叶领衬衫、米白色及膝窄裙、白色山茶花耳环,手腕上还戴着一条镶着各种颜色水晶的手链。 不管怎么看,她这种娇滴滴的小姐模样,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公司的精明主管。 他的小洁很特别…… 他的? 忍不住的,杨明织眼底浮上一层淡薄的笑意。 是啊,现在是他的了。 打从那天起,两人晚餐又开始了,大部分的时候,是他提着食材到她家。 有些时候,他们也会因为懒得开伙而一起到外面用餐。像今天的状况是两人一起去勘查已经完工的川普大楼,待离开时,已经太晚了,索性就在附近找家餐厅用晚餐,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嗯?你不要?你不是最喜欢吗?可以淋在炸猪排上哦。”她拿着番茄酱的手有点酸了,纳闷杨明织怎么光看不接。 杨明织深深地看了她疑惑的表情一眼,弯起唇,对她展开笑容,微微笑?了眼。 “我早就已经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口味了。”他真的不喜欢了,所以这个加强版的笑容,应该会让她暂时忘记,他之前故意在她面前慢慢淋番茄酱的事。 陈昭洁有些愣住,很没抵抗力地又再次因为他的笑容而脸颊发热。 明织不喜欢番茄酱了啊…… 虽然总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不过既然一时想不起来,也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才对。 不过……好高兴喔! 哇,明织又这样对她笑了,这次还露出一个酒窝耶。 两人除了上次在公园那个吻之后,就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明织最近常常这样对她笑呢,这是不是真的代表他们正在交往? 应该算是吧,明织本性就是温火的人,大概也学不来那种情欲旺盛的男人会做的那些亲密爱人间的煽情动作吧……那她要不要主动一点? 如果平常偶尔主动亲他一下会怎么样呢? 等一下明织送她到她家楼下时,她要不要主动送他一个吻别? 还是干脆叫他上楼…… 好兴奋喔……喔,不是,是好害羞喔! “要不要坐过来我这里?”杨明织看着双颊泛红猛盯着他瞧的陈昭洁,好笑地问。 她这样面对面,双目炯炯地火热盯着他,他哪里还吃得下饭啊? 他看起来有比她的食物好吃是不是? “呃……好啊!”陈昭洁回过神来,立刻笑吟吟地把她的大餐盘推到他身边位置的桌上,然后站起身。 在站起身的那一刹那,陈昭洁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又恢复笑容。 虽然只是一个一闪而逝的细微表情变化,杨明织却清楚捕捉到了。 在她满心雀跃地靠着他坐下来时,杨明织近距离地瞥了她的面颊一眼,讶异地发现她的额面上,泌出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跟着他又注意到她握着筷子的指尖,正微微地在发抖。 毕竟那太难以忽视了,那只手就近在他眼前。 “明织,你的腌梅子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陈昭洁开心地说,全然没发现杨明织悄然探究她的视线。 “你吃吧。”他微笑着,把腌梅子递过去给她,藉着这个动作,又不动声色地瞟了一下她的后背。 果然,轻薄的嫩黄色雪纺纱,因为汗湿而颜色变深了,并且全贴在她的背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内空调很舒适,更何况,外面的天气也并没有热到会发汗的程度。 所以是冷汗? 瞬间,有什么了悟划过他的心头。 他的眼眸遽然深沉下来。 “小洁?” “嗯?”她吃得笑嘻嘻的。 “我有个失礼的要求。”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说吧。”再尽量失礼一点也没关系,就算他主动要求要去她家过夜也没关系…… 噢!天啊!她真是色女来着……不不不,这一定是因为明织太守礼了,才会教她这样胡思乱想。陈昭洁在心里为自己找着藉口。 杨明织伸出手,覆上她搁在桌上那只冰冷轻颤的小手上,轻轻一握。 陈昭洁浑身僵住,嘴里咬着筷子,慢慢瞪大了眼睛。 肢体碰触了! 是不是暗示着……明织这个即将开口的“失礼的要求”……会有点深入? “今天晚上……”他半垂下眼睑,柔声问:“我可以待在你家吗?” “啊?”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阵沉寂之后…… 啪的一声,陈昭洁手上的筷子滑了手,掉落在地上,嘴里的梅子也同时掉了出来。 梅子很有弹性地在桌面弹了两下,滚了好几圈,最后准确地停在桌面中央。 嫣红的腌渍梅,成了桌面上鲜明而不可磨灭的存在。 两个人同时瞪着那颗躺在桌面上激凸的梅子,谁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只希望能假装它不存在。 极其细微地,杨明织眯了一下眼。 他这个要求……真的有这么失礼吗? “把上衣脱掉。” 陈昭洁觑着挽高袖子、解掉领带,还开了两个衬衫钮子的杨明织,张了张嘴想抗议,最后又识相地闭上嘴。 若她还有什么绮丽幻想,也因为他现在绷着一张严肃的表情,而消失无踪了。 原来被明织发现了啊! 所以,他要求来她家是为了“这件事”,而不是“那件事”……真希望她没有表现得太期待或太失常…… 但是,溜出嘴的梅子证实她确实失常了! 唉,真糗! 今天在新大楼里走了多少路? 两公里?三公里?或是不止? 又总共爬了多少阶梯? 五层?十层?还是更多? 总之,今天的运动量真的是超载了。 陈昭洁坐在床缘,涨红着一张脸,乖乖地动手解开自己衬衫的钮子。 老实说,在杨明织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要她做这个动作真的有些困难,可是看他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如果她教他回避,似乎又显得她太过矫情了。 因为太紧张,又加上水晶指甲偶尔从中作梗,这些该死的钮子,好像永远都解不完似的。 该死的钮子!一急,她揪紧衣服,兴起了直接扯坏钮子的念头…… “等等,别毁了它!” 看穿了她的意图,杨明织出声阻止她显得有些粗暴的动作。 “我来。”总是这么没耐性。他好气又好笑地半跪在她身前,拉开她的手,迅速解掉剩余的三颗钮子。 杨明织速度很快,快到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掉了她的嫩黄色衬衫,盖在她正起伏得有点夸张的胸前。 他有看到吗?她今天是穿新的内衣,上面还有草莓图案。 她现在满脑子居然都在想这件事…… “趴下吧。”他说。 她机械性地点了一下头,听话地趴在自己的床铺上。 在趴下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随即又迅速咬住下唇,以免自己忍不住呻吟出来。 那腰背传来的尖锐刺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什么内衣内裤上有种草莓的,统统被疼痛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天,谁来救救她? 搁在双侧的手,下意识地抓紧被褥,她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站在床边的杨明织,抿着唇,默然地将她所有细微的举动和表情变化,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包括她眼角正泌出的泪光。 他知道,她肯定很痛。 那种椎心刺骨的痛感,连他看了,一颗心都跟着揪紧了。 痛意会互相传染吗? 他摸着自己隐隐抽紧的胸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知道小洁的身体状况过于劳动会造成她的不舒服,但他从不知道会痛到这种地步,而她居然就这样忍一整天,从头到尾都没对他吭一声。 她长期以来都是这样咬着牙,自己忍耐下来? 看来是这样没错,这个领悟真是让他感到万般不舒服。 杨明织不悦地想着,边去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敷在她腰上,有些不开心地施了点力道,帮她按摩腰部。 “身体承受不住,怎么不说?”语气颇有指责的意味。 她轻呼了出来,连连抽息了好几下,回答不出一个字。 看她痛得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杨明织顿了一下手,放轻力道,用掌缓慢揉着,又气又心疼的。 她松了一口气,低声回答他:“我没想到要说。” 这个回答让他大感意外。 不是刻意要隐瞒他,而是她没想到要抱怨或是寻求帮助? “明织?” “嗯?” “你别不开心,这没什么的,我习惯了。” 习惯吗? “这种习惯?简直……”他实在难以接受。“改掉这种坏习惯,下次再有不舒服,试着跟我求救可以吗?” 她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后,她才再度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快点承认,你爱我爱得不可自拔了,所以才会这么关心我。” 瞥到她又悄悄抓紧被褥的手,他瞬间明白过来,她正处于不安的状态。 这是为什么呢? “对,我爱你爱得不可自拔了。”不管为什么,这样回答,才是明智的抉择。 听到这个理想的回答,她的唇角轻轻扬起。 捕捉到她唇畔那朵绽放的笑花,杨明织不禁莞尔。真是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的家伙……忍不住用指尖搔了一下她的腰间,不给她有抗议的机会,引得她笑出声音来后,立刻收手。 第十五章 “还有,快点说我的内衣很可爱!”她红着脸,乘胜追击。 “咳……嗯……小草莓很可爱。”草莓还刚好印在乳尖的地方,很俏皮。 “还有,快点说你看到可爱的内衣后,已经忘记上次那件事了!”乘胜追击后,再强迫洗脑。 “对,我看到小草莓后就晕头转向了。”他的口吻正经八百的,“我完全忘了你上次穿的那件破内裤,大概破了一块钱硬币大小在左边臀上大约五公分处;内裤还有点褪色,连裤缘的蕾丝也抽丝了……这些我全忘记了。” “噢……”陈昭洁懊恼地倒抽了一大口凉气,抽起一旁的小抱枕,转身,用力掷向他。 杨明织微微挑眉,一偏头,轻松闪过她扔过来的无害武器。 他笑着抽起毛巾,起身离开,去浴室换一条热毛巾。 “啊……可恶,害我腰又痛了!”她对着他的背影抗议。 没修理到人,还得到扶着后腰痛得哇哇大叫的代价。 虽然不断呼痛,陈昭洁也控制不了自己不断浮现的间歇笑声。 呵呵,这么拘谨的明织,也会跟她开这种玩笑啊,真是神奇了! 她睡着了。 杨明织不记得从他换到第几条热毛巾后,她才开始没那么紧绷。 放松之后,她就立刻睡着了,甚至是在跟他对话对到一半的时候,就突然没了声音。 房里的鹅黄灯光把她娇俏的五官映衬得柔和了,一头如云的秀发,松乱地披散在她光裸的背上,有部分落在她的面颊上。 放松酣睡中的她,看起来像块引人垂涎的鲜奶油蛋糕……而他有点饿了。 打从她入睡后,他就停下按摩的动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就这样静静看着。 她说,早就习惯这样的痛。 听了,教他心疼不已,他可不认为有什么痛能被习惯。 杨明织伸出长指,用指腹轻轻划着那片被热毛巾敷红的腰背,虽然刚才已经来回摸过上百回,他的手还是舍不得离开。 面对半裸的女人,就算他再怎么竭力镇定,也不可能全然毫无感觉,更何况还是自己心上的女人。 当手指游移到她凹陷的腰窝时,动作顿住,淡然的表情被微笑击碎。 这还真是可爱。 情不自禁的,他俯下身,做了一整晚一直想做的事--品尝鲜奶油蛋糕。 冰冷的嘴唇,一碰触到她温热的滑腻肌肤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急遽跃动的声音。 在两个可爱又性感的腰窝上,流连不舍地连连亲吻了好几下,然后沿着她线条优美的腰椎往上……往上,再往上。 慢慢变得温热的唇,一路在背椎上落下蜻蜒点水般的细吻。 不意外的,这些举动惊动了沉睡中的公主,杨明织听到她发出了被打扰美梦般的嘤咛梦呓声。 扬唇浅笑,他没停下吻她的动作,一点都不在意她会醒过来,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 细细密密的吻持续着,并且有些无法克制地加重了力道,来到了她的雪白后颈。 发现她仍然紧闭着眼睛,根本没有醒过来,他施了点力气,咬了一口她圆润的肩头。 “嗯……”陈昭洁皱着眉头,抗议地呻吟了一声。 “小洁,起来泡个热水澡,这样明天身体会比较舒服。”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悄声说,逐渐烧起来的旖旎念头,已经差不多要接管他的理智。 再不起来,他没把握能继续把持得住,搞不好后果会让她比刚才更酸痛。 “不要,走开……我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眼皮也好重……”她含糊不清地呢哝着,眼睛仍然不愿意睁开。 “你再不起来,浴缸里的水会凉掉。” “人家好累……唔……”发出一道无意义的声音,没反应,似乎又睡着了。 这样毫无防备,喵喵叫的慵懒模样,简直就像只幼猫在向他撒娇。 杨明织莞尔,眼色柔和地垂睇着她微颤一下的眼睫,一股汹涌的柔情,瞬间填满了他的胸怀。 这么骄傲的小洁,总是让他见到她这么荏弱的一面,就是这种不经意流露的脆弱束缚了他,显然的,她一点都不知道他完全招架不了她这一面。 或许他真的该好好地思考一下,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了。 现在他很确定,他无法接受她这种累痛身体的习惯。他撩开她额前的发,在她额头上爱怜地吻了一下。 “既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那就别动了。”他可以代劳。 杨明织拉下她臀上的裙子拉链,两三下就把她剥个精光。那没什么困难,毕竟留在她身上的布料也不多。 在她的梳妆台上找了一支大夹子,收拢她一头浓密的头发,细心地把它们夹好,然后把她抱进大浴缸里。 水沾湿了杨明织肘上的袖子,他额前的发和领口,也被些许溅起的水花染湿,不过那没什么关系,可以待会儿再脱下它晾干。 杨明织瞟到她依然闭着眼睛,但脸上却泛起夸张的潮红,差点失笑。 这让他相当确信,她已经完全清醒了,笑意爬上他载满柔情的黑眸。 “要自己来,还是要我帮你?”捕捉到她偷偷睁眼看他的瞬间,他半垂眼睑,敛下饱含笑意的眼眸,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事迹败露?那再装下去就太假了。陈昭洁原本眯成小缝的眼睛,缓缓睁开。 就算再怎么疲累,被扒掉衣服也不可能全无知觉吧。 在杨明织脱下她的裙子后,她就骤然惊醒了,她只是想知道杨明织对着光裸的她会有什么反应,才会佯装还没醒过来。 老实说,对着她光裸的身体,他态度还这么淡漠、持稳,真的让她有点伤心。 她身材不好吗?不符合他的标准吗? 还是……明织根本就不想碰……她这副有所残缺的身体? 是感到恶心了吗? 虽然她很不愿意往这负面的方向想,可他的反应真的不得不让她胡思乱想。 她努力克制不去遮掩自己裸露的身躯,涨红着脸,直勾勾地仰望着他。 杨明织低垂着眼睑,正伸手进来浴缸内试水温,这让她看不出他眼底下的真实感受,温和的脸庞,淡然得瞧不出一丝波澜。 即使面对这样的状况,他的情欲依然像是一口干枯无波的井? 哪个男人面对光裸的女友会是这种反应?明织喜欢她,但她的身体却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总是这样的,如果他不愿意说,任何人都无法得知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即便是她,也一样猜不透他的真正心思。 始终没再抬眸看她的杨明织,没察觉陈昭洁逐渐转为哀伤的神情,他转过身,打算走出浴室,好让她好好泡个舒服的热水澡…… “是不是……”陈昭洁对着他正欲步出浴室的背影,有些急切地开口。 仅仅开口说了三个字,她的眼眶蓦地窜红。 这段日子以来的强烈不安刹那堆叠上涌,那些由不安堆起的臆测,就像被这三个字击碎,瞬间溃堤。 连她都没发现她的尾音,严重颤抖了。 杨明织讶然停下脚步,一回头,迎上她泛着氤氲的眼眸,愣住。 她有些气虚地说:“我……是不是不够好……没能让你满意呢?” 起初,杨明织以为那眼底的氤氲,是热水的雾气造成的错觉,直到她颤抖地问出了这一句话,他才确定那是滚动的泪水。 杨明织为此错愕不已。 怎么回事? 没能满意?满意什么? 反覆咀嚼了几次陈昭洁的话后,杨明织恍然了她问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了她的不安来自何处。 他疏忽了小洁的心情,一直以来,他没当成问题的问题,才是她心理上的大问题。 由于他压根没把这件事看成会造成他们之间的感情阻碍,才会完全忽略掉。他只是不想让小洁的身体承受更大的疲劳,想不到她却误会……误会他嫌弃她的身体? 杨明织微微皱眉,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简直是折磨了他自己,又让小洁伤心的得不偿失行为。 既然如此。 他走向前,双手捧起她的脸容,在她错愕的目光下,俯下身,吻住她微颤的红唇。 听到她发出类似啜泣的呜咽声,他的心脏就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所幸她忍住了,并没有真的哭出来。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满不满意。”他贴着她的唇低语,边动手解开他自己的衬衫钮扣。 还有什么方式比这种直接的表达更无伪? 他解开自己的裤头,褪下长裤和贴身内裤,把他对她早已灼烧的欲 望,完全袒露在她眼前……以毫不保留的方式。 杨明织迎着她有些傻掉的视线,跨进浴缸,从背后搂住她。 “你看到了,我想要你的证据……”他咬了一下她的后颈,用绷硬的男性抵磨着她的后臀,哑声强调:“非常想。” 他用他那足以烫伤人的灼热大掌,托握住她饱满的乳房,用那修长的手指在那之上点火,另一手握住她的尖巧的下巴,侧过她的脸,用唇封掉她所有的喘吟。 接下来,她已经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洗完澡的,或是根本没洗? 当杨明织把她压在浴室的磁砖墙壁上,将她的背嵌入他热烘烘的胸膛,从后面进入填满她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哭出来了…… 她不敢相信杨明织会因为她而失控了。 杨明织是用行动来让她知道,他有多么迫不及待这一刻,甚至等不及回房。 他用他的肢体激情来告诉她,他不是像他淡漠外表般的对她这么无感,他只是善于忍耐,习惯隐忍。 “嘘……别哭,弄痛你了?我现在停不下来了,忍一忍好吗?” “不要误会我的眼泪……”她摇了摇头。“不痛……我不要你停下……” 这句话松开了杨明织的自我桎梏,他抱着颤抖的她,深入抵揉,在她体内加重了力道。 他在她的身体深处,种下了他隐诲又深刻的爱情证明,低喘地吻着她脸颊上的泪水,一边为他的急躁温声道歉。 “对不起……我忍太久、太久,知道一旦有了起头就再也控制不了,这阵子你比较忙,我只是怕你累,担心你的身体……” 原本还能勉强忍耐的情欲,有了这样的亲密之后,就再也关不住,收不回了。 就算自制力再怎么强悍,他也是个男人。 他的欲 望在她的体内消弭后又再次胀痛,但他不能让两人继续待在浴室里,这会害得两人都生病。 他咬着牙,抽离他热烫的欲 望,迅速擦干她的身体,抱着她回到她那张舒适的大床上,整夜不断地跟她做爱。 夜已深浓,满室倾泄的情欲更浓。 当陈昭洁满身大汗地躺在他的怀里,累到睁不开眼皮,杨明织已经记不起他对她说了几次“我爱你”来安抚她的不安,说得嗓子因此有些哑了。 “明织……没有保险套……”她闭着眼,似呓语般的娇娇呢喃。 杨明织闻言失笑。 现在才来担心这个会不会太晚? “你快要嫁给我了,无所谓。” “怀孕怎么办……”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了解她已经困得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杨明织莞尔,轻轻在她汗湿的额上印下一吻。 “睡吧,睡饱了再说。”他柔声轻哄。 第十六章 天亮了吗?也许吧。 会醒过来是因为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 低低的、压抑的、随性的,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声音柔柔的,很好听,但却扰醒了原本酣眠中的杨明织。 他一向浅眠,难得地昨晚有个好眠,却是轻易地教这轻轻浅浅不经意飘荡着的歌声给扰醒了。 杨明织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开始的视线有些模糊,随即他发现那是因为房间内很昏暗的关系。 他看到有一些亮光,从微微拉开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那道亮光的正前方站着一个女人,那个美丽的女人挡去了大部分的光源,剪碎了一地光影。 杨明织不动声色,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上坐起来,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笑。 她全身只穿着长及大腿的一件大衬衫,底下是光溜溜的。 之所以会知道那底下光溜溜的原因,是因为晨光穿透了薄薄的衬衫,将她傲然挺立的美丽胸形和腰臀曲线完全暴露无遗,他甚至还能隐约看见她腿间引人遐思的深色密林。 目前还未停歇的歌声,正是从她粉嫩的嘴里哼出来的。 她用手指轻轻画着落地窗户,看得出来,那不是漫无目地的乱画,而是在写着某种对她有意义的文字。 究竟是在窗户上写什么呢? 杨明织偏了偏头,有点好奇,又不想发出声音打断这一刻,她美丽得不可思议,让他看得几近入迷。 晨曦在她身上洒了一把金粉,她一头松乱的咖啡色发丝因此看起来更浅,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透明,整个人就像一道模糊的幻影…… 不是幻影。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幻影,毕竟她残留在他身上的女性馨香还这么样地鲜明。 那些味道,一整夜萦绕在他的鼻端,留荡到现在,丝毫没有散去。 胸口的柔情涌现,那样的情感,就像踩不到底的云团般教人深陷。 因为太过美好,教他有片刻的恍惚…… 低柔的歌声蓦地停了下来,她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动静,画着玻璃窗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陈昭洁把手覆在领口上,然后悄悄地、轻轻地吸了一口长气,才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 对上他凝睇的眼睛,她偏着头,缓慢地对他绽开一个笑容。 像是一盏灯打亮了,瞬间光明。 照射进来的阳光变得黯淡,屋内的景色却清晰了起来。 “嗨。”她说,脸颊红通通的。 “早。”他回,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陈昭洁揪紧敞开的领口,脸上还维持着那迷人的笑靥。“抱歉,吵到你了。” “没关系。” 因为她抓领口的动作,杨明织发现她身上穿的是他昨晚脱下的衬衫,这项发现,让他眸色瞬间转浓,更是无法移开盯在她身上的视线。 察觉杨明织探究她衣服的目光,陈昭洁有种做坏事被逮到的局促。 “呃,因为衣服上面有你的味道,所以……” 杨明织把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含着笑意帮她接下去。“所以你喜欢。”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大大方方地迎着他难得促狭的眼色,杨明织却清楚看到她连颈子都泛红了。 慢慢地,两人都敛下笑容,没了对话。 任凭欢爱后的浓烈暧昧气息在空气中流动,他们只是对望着,就像要将彼此的模样刻划入骨般的专注。 氛围静得令人脸红心跳。 良久后,陈昭洁好似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样,很突兀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双手,一一解开身上的钮扣。 那对待衬衫的动作,是如此温柔细腻、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她平常那种不耐烦的急躁模样。 这么没耐心的她,连对待他的衣服都这样温柔,杨明织没办法不被感动。 过大的衬衫完全敞开来,她没有费力去扯开袖子,只是让衬衫顺着她滑腻的肌肤,整件滑到木质地板上。 杨明织目不转睛看着,连眨眼都不舍,不想做出任何破坏这一幕美丽光景的动作,此刻,就怕就连开口说一个字,都会惊动这份璀璨。 陈昭洁抿紧唇,光裸着身子朝他走近。 她没有像平常光着脚丫时,在他面前总刻意踮着一只脚的方式行走,而是任由身体摇晃如极大的摆幅朝他迈进。 她走得如此谨慎小心,极其缓慢,一脚稳稳地踩定了地板,才换另一脚。 她的歪斜姿态,一举一动,都像慢速拨放的解析动作,在杨明织眼里放大又放大,最后满满充盈了她的身影。 明白了她这么做的意义,杨明织几乎屏住了气息。 小洁正在他面前摊开她自己……就这样血淋淋地。 走到第六步,陈昭洁站定,双脚平放在地板上,抬起手,用食指点点她右边的肩膀,又点点左边的,示意杨明织看着她两边明显不一样高的肩膀。 她细喘了一口气,又一口,才缓慢地开口:“落差3.8公分。” 那又如何呢?杨明织没回应,只是悄悄缩紧了拳头。 “就连当时最顶尖的医生,都不能帮我补回这个天生的残缺,医生只能建议我的父母亲让我从小就做复健,不要让这种落差的幅度变得更大或发生肌肉萎缩的情况。这个天生的残缺,让我从小就受尽复健的折磨,印象当中,我的童年是在哭叫中度过的……”像是想到不美好的经验,她闭上眼睛,话尾突地顿住。 那是多么折腾磨难的童年?杨明织不敢想像,他忍住想伸手抱紧她的冲动,耐心地等她消化掉那段回忆。不是自己曾经历过的苦痛,出口安慰的言词都只是惺惺作态。 陈昭洁再度睁开眼睛,眼底已经没有哀伤,只有无限坚强。 “明明这不能怪我母亲,但她总是用悲怜又自责的眼神看着我,我虽然知道她只是心疼我,但是这却造成了我心里更大的负担……我只好用最优秀的表现来证明我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些完美无缺的人更好……” 深吸口气,她露出一个不平稳、略带嘲讽的笑。 “事实证明,我确实做得到。”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杨明织柔声附和,却因为她这样强出头的原因而胸口抽紧。 傻瓜。 他不忍告诉她,事实上,这种理由的无谓坚强,只会让爱她的人感到更心疼。 “所以,明织……”她深吸了口气后,再道:“就算我残缺了3.8公分,我还是跟正常人一样,你不必对我特别照顾。” 他没搭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将她力持镇定却微微轻颤的模样,尽收眼底。 但他这种没反应的反应,却让陈昭洁遽然慌乱了,原本还算平稳的呼吸加重了几分;她知道杨明织一定会发现她的紧张,毕竟裸裎的胸前,诚实地反应了因呼吸急促而加剧的起伏。 像是想遮掩她羞耻的情绪,她再次开口的语气已经接近急切-- “医生说过,我的状况不是遗传的,我们家的人都没有这样的问题,往上追溯了好几代也一样都很健康,所以我想……我想……我将来的孩子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残缺状况,虽然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绝对……” 无法再忍受他直勾勾的灼烈注视,闭了眼睛,等再次睁开时,眼眶已经泛红。 “该死的!杨明织!我拜托你说句话好不好!别让我像个笨蛋一样!”她突然失控地对他吼叫,然后蹲到地上,紧紧环抱住赤裸的自己。 杨明织抚额叹了口气,光着身子爬下床,把光溜溜的她抱回床上,帮她盖上丝被。 每次遇到想说又说不出口的事,她就开始东扯西扯,不说重点,他如果神经大条一点点,真的会被她弄得搞不清楚方向。 现在,他终于搞懂了状况。她一定是听到他昨晚睡前说的那句话了。 “你只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娶你就好了。”他说,一张俊脸悬在她正上方。 “我才不是要问这个!”她反驳得好快。 杨明织好气又好笑,净是无奈。“好吧,那我开始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知道你想表达你跟正常人一样健康。” “还有呢?”她瞅着他问。 他盯着她的眼睛,肃穆地说:“还有,我不可能把你当成像一般人一样对待,你不是一般人。”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但我只是有一点小缺陷,并不是残废。”她勉强自己微笑,却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哭。 “你也搞错了一件事。” 她没有勇气发问,沉默了,连那个丑得像在哭的笑容都挂不住,垮了。 杨明织移到她的下方,从丝被底下抓起她比较长的那只右脚脚踝。 “你不是缺了3.8公分,而是比别人多了3.8公分,这是老天偏心。” 他说完,唇同时落下,从脚踝处一寸一寸吻上去。 “是多了……不是少了?”她愕然。 “是多了。”杨明织温柔而笃定地回答她。 从来……从来就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就算是她最最亲密的家人,也总是避免跟她谈她那只有些缺憾的腿,大家都知道她天生的残缺,却是小心翼翼地避谈它,就怕伤了她,可是…… 今天明织却告诉她,她是多了一部分,而不是少了一部分? 残缺不再是残缺,而是老天爷偏心了,多给了她一点…… 从小深埋深种的自卑、不安和疑虑,像是如附骨之蛆的脓疮,随着他不带情欲一一落下安抚的吻,以及真诚的话语,一点一滴地被拔除了…… “你已经太完美了,多出来的部分就是完美过头的证明……”他吻着她曲线美丽的大腿。“所以你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来证明,你不用跟别人抢第一名,你什么都不必做就是我的第一名。”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是他的第一名…… 陈昭洁抬起双手,捂着热烘烘的胸口,施了点力气按住。如果不这么做,她真怕被什么胀得满满的一颗心脏,会被撑到爆开来。 大概是心脏被撑得太痛,痛得她眼眶发烫。 “你刚才明明说我不是一般人……”她哑声控诉。 杨明织来到她的正上方,拉开她按在胸口的双手,在她的心上印下一吻,握住她的手,指指相扣,一双溢满温情的黑眸对上她泛红的眼睛。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是我的小洁,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不是一般人,我不可能不特别照顾你,懂吗?”温柔至极。 一颗不听话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了出来。 “明织……” “嗯?” “我要恭喜你。” “恭喜什么?” “恭喜费尽千辛万苦追求我,又爱我爱得要命的你,终于如愿以偿。” “哦?”他满眼笑意,伸手揩掉她眼角又溢出的泪水。“我如何如愿以偿了?” 她高傲地宣布道:“本大小姐答应下嫁给你,这下你赚到了!” “下嫁啊?那……谢谢恩典。”杨明织扬起唇,露出笑容。“现在告诉我,你刚刚站在窗户前写了些什么?” 陈昭洁睁着被泪水洗过的晶亮圆眼睛,对他展露出一个像百花齐放般的绝美笑容。 “写满了……我爱你。” 午休时刻,办公大楼旁的某一家温馨简餐店…… 终章 “听说了吗?川普的台湾区执行长杨明织,居然委身来我们公司当副总耶!” “切!你消息g,虽挂名是副总,其实职务根本就是决策高层,根据我们行销广告部经理的说法,现在一些重要的总汇报资料,都指示直接交给杨副总的秘书处理。” “对耶!就连我们会计部的机要财务总汇报表也是耶。” “职权这么大,会不会是公司聘请的专业经理人啊?” “不合理啊,比起川普集团的国际规模,我们公司根本算是小庙请了尊大佛了,人家怎么会放弃一个执行长位置,来我们公司屈就专业经理人呢?” “管那么多干嘛,说实在的,杨副总长得好帅哦,上次我跟他搭同一部电梯时,他还很绅士地问我‘到几楼’耶,他讲话的样子和眼神都超温柔的,嘻嘻嘻……害我都快爱上他了!” “小美,你少发花痴了,人家才对你说了三个字就把你电得晕头转向!杨副总乍看之下是给人很斯文、温和的感觉没错,但你不觉得他有一种很让人摸不着边际的疏离感吗?就算真要出手,也轮不到你,我们开发部的部花已经虎视眈眈喽!” “啧啧……”年华衰败的男同事吃味地插嘴。“你们以为经营得起一家公司的人会是只吃素的小白兔吗?提醒你们,这种表面没杀伤力却又处于高位的人,通常啊,都是心机很深沉的,你们小心被吞得尸骨无存才是啊!” “尸骨无存就尸骨无存啊,我甘愿被吞哦,嘻嘻嘻……”小美捧着红红的脸蛋,用手肘顶一下身旁的女同事:“啊,心怡姐,你怎么都不说话?你身为我们陈总的秘书,应该也常常接触到杨副总吧,说点杨副总的小道消息来听听吧?” 虽已五十多岁,但保养得宜的资深秘书心怡停下吃饭的动作,抬眸看着六对饱含期待的眼睛。 她不疾不徐地用没有高低起伏的膏律,冷冷开口:“陈总和杨副总,他们两人每天一起上下班。” 心怡小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嗄?”众口惊讶。 “一起去度假。” “啊?”声音拔尖了。 “上个礼拜天,我看到杨副总在百货公司门口旁的休憩椅那里……”高深莫测地停顿了下。 “怎样?” 心怡眯了一下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陈总的鞋子,帮她按摩小腿。” “喝喝喝喝喝喝……”六道抽气声。 “重点是……”心怡吊着众人胃口。 “怎样?”小美捧着心口,瞪大眼睛,问得超忐忑的。 “杨副总住在陈总家。” 咻的一声,低气压狂袭了在场女性同胞,全场一片静默。 连年华衰败的男同事也是一脸惨澹,摇摇欲坠,因为陈总是他的女神,那是一个比志玲姐姐还璀璨的地位。 心怡冷眼扫了死气沉沉的同事一圈,残忍地哼笑一声,气定神闲地喝一口味道淡得像白开水的免费紫菜汤,才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而且陈总正在准备育婴用品。” “噢……”补这一枪,统统毙命倒地。 一直坐在角落隐密处不吭声的陈昭洁听到心怡冒出的最后一句,立刻被嘴里的花茶呛到。 “嗯……咳咳……” 与她并肩而坐的杨明织轻抚她的背,抽了一张面纸给她。 “小心点。” 陈昭洁接过面纸压压唇角,面红耳赤地压低声音跟杨明织解释。 “我才没有在准备育婴用品。” “我知道。” “我该考虑换秘书了!” “不必,她很尽责。” “咦?”陈昭洁看着身旁连吃饭动作都温文儒雅的杨明织,一脸不解。 杨明织侧过头,微微弯了眉眼,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是我让心怡这么说的。” 陈昭洁微愣。 每次杨明织这样对她笑,都会让她的大脑空白几秒,然后杨明织就会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恢复神智后,再接着说下去。 她早就怀疑,其实明织根本就知道她会因为他的笑容而脑子短暂当机。 “我不喜欢麻烦。”他模糊地解释。 “是因为怕被公司的女同事纠缠,所以故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杨明织但笑不语。 某人没发现已经一个月完全没参与美其名是谈生意,实则是相亲性质的约会了呢。 陈昭洁没想到这一点,倒是想到刚刚属下那番对谈的另一个重点。 虽然两人已经为这件事讨论过好几次,但杨明织每次总是避重就轻地回答她。 “明织?” “嗯?”杨明织拿起面纸轻擦嘴角,宣告用餐完毕。 “你真的不后悔?”陈昭洁垂下眼睑,故作漫不经心。“你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他转头瞅着她,慎重地回答:“放弃了红利加配股大约千万年薪的职位。” 她迎上他的目光,有些不甘愿地提醒:“不止呢!” 不只得利,还会得名。 “以及放弃了进入川普核心,丧失了把他们公司掏空的机会。”杨明织补充。 陈昭洁盯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一会儿后,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啊,你不是在开玩笑耶!” “当然不是。” “所以我误打误撞挽救了川普企业?我的魅力大成这样?” 杨明织也笑了。“这将会是你这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可恶!明明没说什么情话,就害她又感动得乱七八糟。 但是…… 她敛下笑容,有些担忧地问:“温定东真的肯放过你?” 尾声 “虽然有些生气,不过还是同意了,昨天我收到他的律师寄来一封求偿函。” “求偿函?” “有关你在他家书房打破的那只乾隆时期古董花瓶……” “那又没多少钱,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请律师寄信函……” “三千八百万。” “嗄?”她惊抽了一口气。“那是假的!”就算对古董再怎么不懂,她也看得出来那只花瓶是崭新的现代艺术,怎么可能有那种高到吓死人的天价! “我知道是假的,不过我埋单了。” 埋单了啊? “这是敲诈!”瞬间,陈昭洁明白了,她垮下脸来:“其实这是一种换取自由的交易吧?” “或许吧。” 温定东根本不把三千八百万看在眼里,他们都心知肚明,他这么做,只是要杨明织用这笔金额买断温家对他们三兄妹的养育恩情;买断他脱离温家的愧疚之心;也买断他跟温定东身份上的隔阂--他们三兄妹从此不再是温家的仆人。 这看似恩断义绝的敲诈动作,其实根本就是一种恩威并施的高明手段。 打开信函的那一刻,杨明织有些啼笑皆非。 三千八百万,不多不少,刚好是扣除了投资以外,他身上能马上自由调度的活用数字。 虽然他本来就怀疑,但确定真的有人在监控他的资金流向后,他还是挺不舒服的。大少爷还顺便用这种方式来嘲笑他一番……果真是只狐狸啊! 被当成一只在滚轮上跑的可爱小仓鼠了吗? 气得牙痒痒的,却又恨不了温定东,最后只能一笑置之了。 那些……对他已经没那么重要。 “哇!”见杨明织沉默不语,以为他有一点舍不得离开温家,陈昭洁故作轻快地低喊。“那明织以后没有大少爷可以服务了耶。” 听出她的安慰之意,杨明织微微挑眉,侧过脸,用一双饱含笑意的黑眸瞅着她。 “那以后你就让我服务吧,我很厉害哦。”这句话说得特别轻柔,完全面不改色。 脑袋轰的一声,陈昭洁全身都被炸红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是那个会教人脸红心跳的意思吗? 可是他好镇定,完全没露出什么奇怪的眼神啊…… 可恶!有一种落居下风的挫败感。 等等! 现在想一想后,她突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来没在明织身上占过上风? 陈昭洁瞪着杨明织那张温润的脸庞,和温柔得像水的眼眸,冷不防地打了个冷颤。 明明是看起来这么没攻击力的人,却一步一步把她的一切都蚕食鲸吞掉了。 不是对手,她根本不是明织的对手…… “怎么了?”见她猛盯着自己,还露出一丝惶恐的神情,杨明织不得不开口询问:“身体不舒服吗?” “我刚刚发现,我把自己输得一塌糊涂,完全没翻身的机会了。”生平第一次,她启口认输。 杨明织愣了一下,两秒后,他轻声笑出来。 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在桌上交叠,他轻轻地转动着早上去公证时,套在无名指上的婚戒。 杨明织偏着头,黑眸流动着笑意与无限柔情,紧紧瞅着她不服气的眼睛。 “领悟得有些晚了,老婆。” 番外 蚕食鲸吞大业依然进行中 一早的办公室如同往常,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咖啡香,分明是享受悠闲时光的饮品,在此刻却变成提神的令人心酸工具。 心怡抱着一叠资料,脚下高跟鞋敲响大地,一路行经过好几个面无表情的同事身边,人人面有菜色兼之疲色,连打声招呼都提不起劲,还有点互看互生厌的倾向。 这种状况通常是发生在礼拜一,俗称“假日症侯群”。 相较于那些蔫溜溜的同事,心怡的精神显得特别带劲儿,并非她体力比较好,而是她比他们多灌了两杯特浓即溶黑咖啡,除了手平举后会有点发抖外,她算赢在星期一早晨的起跑点上。 这也难为她不得不这样精神抖擞,因为她每天一早要面对的人,是目前公司里最重要的人,也是最难测的人。 明明是要对陈总进行例行性的行事历汇报,她却走向杨副总的办公室,抬手轻轻叩了门扉。 内有柔和嗓音应了声,“请进。” 推门而开,废话不必多言,直接翻开陈总的行事历,对着正埋头翻阅近期公共工程bto企划案的杨副总朗朗而报。 “开完一周例行的早晨会议后,陈总今天必须例行巡视工程部;下午一点钟,陈总要亲自到机场接上海高层,也就是说,大约十二点二十分左右就该从公司出发……”见杨副总突然抬眼瞧她,心怡停顿下来。 “巡视完工程部都十一、二点了,午饭呢?” “来不及用餐,不过在去机场途中,可以在车上吃点东西。” 杨明织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上的资料。“为什么要她亲自去接机?” “礼貌。” 突然沉默。 心怡也识相地闭上嘴。她明白杨副总的习性,知道他有话要说,只不过在他开口前像这样高压的沉默,让人很难消受,像在指责她办事不力。 还好,在她憋死前,杨副总终于有了动静。 翻过纸页的沙沙声音,伴随着他轻微提高的嗓音同时响起…… “来的又不是什么高干,只是一个机关内无太大实权的二级干事,让负责联系上海工事的吴经理去接就很有礼貌了。” “呃……” “身份不对等,让陈总去接,岂不是自贬?过度的礼貌才是陷对方于无礼。” 虽然有点任性,但言之不无道理。心怡用红笔在接机这一项划上红线,继续汇报接下来的行程:“下午三点钟,出席新成案购物商场的开幕剪彩活动;下午五点钟,与统筹主办联贷案的专办人员有约……”见杨副总又再度抬眸,心怡又再度停顿下来。 “那个剪彩活动,娱乐效果大于实质经济效益,自己的场地不需要陈总去做这种表面工夫。” 虽然有点歪理,但也是个理。心怡用红笔在剪彩这一行也划上线,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那……谁去剪?”总不能开天窗吧?难看。 “我去。到时候别让媒体问我任何问题,媒体那方面请商场总经理去应付。”杨明织淡道,“联贷案目前只是初期草拟,路还很长,那些繁琐的细节由我去谈,事后我再统合一些大方向让陈总做定夺。” 这就完全有道理了。红线又爬上联贷案这一项,心怡看着行事历上一条又一条的红线,眨了眨眼。 她最近红笔用得很凶呢……凡有关陈总的事,杨副总全权大揽,不仅事事运筹帷幄,决策也下得雷厉风行,看来这位驸马爷分担了不只一半的事务啊…… 心怡推门而出,转而敲门进入对面标着斗大“总经理办公室”那扇门。公事公办的语调,从未掩实的门内轻轻流泄了出来。 “陈总今天早上开完会后,例行巡视一趟工部;今天下午……无事。”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轻快,隐隐含着笑意:“杨副总说你最近有点儿累,让你早点回家休息,顺便炖好鸡汤等他回家……” 雷电轰然乍响,傍晚的泛青天际,被劈下一道亮晃晃的蜿蜒伤痕。 大雨串成细细密密的银白色线帘,急速重重落下,砸得路人一个个闪避不及。 大地的景色似被罩上一层纱,一切朦胧得就像身处浑浑噩噩的梦中。 不平整的路面上,凝聚成一坑又一坑的黑色小水洼,归巢心切的雨中行人,争先恐后地踩碎水潼那片黑色恶梦。 “啊……讨厌!”陈昭洁走出办公大楼,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感到万分懊恼。 司机载杨明织出去洽公,她身上也没有带任何雨具,因为今天留得比较晚,公司的员工也早就走光了,一时之间她也找不到人可以帮忙。 强风夹带着雨丝,薄凉。陈昭洁微微缩了脖子,想着干脆冒雨去招计程车算了,她向来是个行动派的,心想着脚也就同时移动了。 雨太大,走不到几步就已经淋了一身湿。这场临时大雨,让计程车司机的业绩一飞冲天,经过的唯一一辆空车,却因为见她一身湿而来个视而不见,直接呼啸而过,顺便把她溅得湿上加湿,更是一身狼狈。 此时,电话响了。陈昭洁慌忙退到稍可避雨的人行道内,掏出行动电话。 电话那端没客套,一接通劈头就问:“你湿了吗?” 明知道他不是那种低级的意思,陈昭洁却因为想到昨晚蓦地脸红了。 “嗯?淋湿了。” “果然,我不过才慢个五分钟打给你……”电话那端极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能不能培养点耐性啊?” “你在哪里?我好冷,拦不到车……”说得委屈兮兮的。 “做错事的人没装可怜的资格。我三十分钟到,现在马上回公司去,我的办公室里有一套运动服和毛巾,把自己弄干,等会别让我看了不舒服。” “喔……”应得有点不甘愿,但还是得选择乖乖听话。理由是这个人非常之执拗,如果不照着他的意思做,她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正要结束通话,又听他喊了一声。 “小洁?” “我在。”电话赶紧再次凑近耳朵。 “我刚刚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今晚我会彻底实行。” 语毕,收线。 “啊?”挂这么快……谁还记得他第一句话说了什么啊!陈昭洁拧了眉头,盯着电话一脸困惑。 少顷,人行道上路过的众行人,都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漂亮女人,瞠大眼睛瞪着手机,全身红得像只熟透的虾子,整个人呆愣在那里。 番外 男主人之一 “不必找了。”男人递给计程车司机一张五百元钞票,迈开长腿跨下车。 这年头不景气,这么大方的乘客不多了。 平白得到两百元小费的司机先生,开心得咧开嘴笑了开来。 冲着这笔小费,他赶紧打开后车厢,奔下车,亲自帮贵客搬下两件极大的行李箱,展现亲切的良好服务。 一身风尘的男人,露出一个连阳光都会黯然失色的笑容,跟司机道了谢。 男人拎着那两个有些使用过度的灰黑色行李箱,潇洒地走进一栋名贵住宅区内。 经过庭院时,男人闻到依旧不变的栀子花香气,这才真正有回到家的深刻感受。 啊,真是怀念。 陈昭阳自问,这次有多久没回来了?半年?还是十个月? 他忘了去记。 不管多久都无所谓,这个家永远会为他留一盏灯,为他等待。 上了最顶层,掏出钥匙,因为太久没用,陈昭阳还凝眉想了一下,到底哪-把才是家门的钥匙? 家里的妹妹看到他,是会跳到他身上惊喜的尖叫?或是飞奔到他怀里猛亲他的脸颊?还是…… 在打开大门的这瞬间,陈昭阳想过各种妹妹英雄式的欢迎,就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 陈昭阳瞪着站在眼前,穿着粉红色围裙的男人呆了呆;男人看到他显然也愣住了,两个男人就这么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对望着。 陌生男人有着秀气的五官、小动物的眼神,穿着粉红色的围裙,看起来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手上还端着一盘烤好的去边土司,仿佛下一刻一开口就是“主人,这是您交代的食物,请享用”,然后露出那个什么的? 噢!好情色的画面…… 呃……还好男人不是他的菜,他向来比较偏好异性。 陈昭阳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头,落在餐桌上同样呆掉的妹妹身上。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以为自己坏了妹妹的好事,虽然有点生气自己的领域出现其他雄性动物,但他还是识相地开始倒退。 “哥!你回来了!”宝贝妹妹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尖叫一声,飞奔到他怀里,猛亲他的脸颊,如他所愿,给了他英雄式的欢迎。 “原来是大哥啊……”穿着粉红色围裙的男人,对他友善地点了一下头。 明明是这副温和的无害模样,手劲却是极度用力的把妹妹从他身上剥下来,搂到他自己身上去。 陈昭阳的脸沉了沉,暗忖这肯定是个虚伪的家伙。 “大哥既然回家了,就一起吃早餐吧!明织的厨艺很好喔,做的东西是天下第一美味!”依靠在男人怀里的妹妹,非常开心地说。 “没有那么好,别胡说。”围裙男人瞅着满面骄傲的妹妹,弯着眼眸淡淡柔柔地笑了,深情乍现。 陈昭阳微愣,随即暗骂。 妹妹一定是被这个男人的笑容给骗了! 干巴巴的土司夹住两片生菜叶梗、一颗太老的蛋、半片微焦的火腿、连沙拉抹酱都没有……这就是妹妹口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见鬼的美味,给猪吃还差不多。 虽然心里有数,但经过互相自我介绍,陈昭阳才真正确认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真看不出来,把公司那些高阶主管制伏得服服贴贴,完全没发生职权转移混乱情况的角色,居然是这样的男人。 虽然他人不在公司,但公司的动脉走向他一直是一清二楚的。 这男人看上去软趴趴的,哪来的强硬手腕? 陈昭阳万般艰难地咽下干巴巴的三明治,一口气灌完剩下的咖啡,还是觉得喉咙卡卡的,像是里面还黏了一糊面团没咽下去。 “大哥,这杯再给你喝吧。”就像了解他的感受,杨明织适时地推了一杯咖啡到他面前。 “那杯是我的!”发现自己的咖啡被借花献佛,陈昭洁抗议,伸出手打算夺回。 “你喝这个。”杨明织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去碰咖啡,把牛奶推到她面前。“昨天不听话,没按时吃午饭闹胃痛的人,禁一个礼拜的咖啡。”说得温和却又不容抗拒。 “只是一小杯而已。” “一口都不行。” “我又不是小朋友!你会不会管太多?” “说好的惩罚,原则问题。” “你怎么可以连在我哥面前都不留面子给我!” 杨明织不回她了,低头吃自己的土司,摆明了把她当成无理取闹的小孩。 又抗议了几句,见杨明织不再搭理她,陈昭洁闷闷地喝完牛奶,鼓着脸,不吭不响地进房间换衣服去了,小小地闹了一下大小姐脾气。 居然……撒娇了……陈昭阳极度震撼地目送妹妹离去的背影。 自从妹妹成年后,他就不曾看过妹妹这种孩子气的可爱模样了。 “抱歉,很难吃对吧?”杨明织指指陈昭阳盘子里还剩一半的三明治。 “不是普通的难吃。”诚实是美德。 杨明织笑了笑,一点都不介意。 “那一份本来是我的,所以做得很随便,不知道大哥今天会回来,冰箱里的材料不足,昨天为了照顾胃痛的小洁忘了去补货……”他懒得解释了,干脆把小洁留下的另一半三明治推给陈昭阳。 “大哥吃小洁这一份吧,她今天胃口应该还是不好,吃不下了。” 直到这时候,陈昭阳才发现杨明织手中的两片土司异常的扁平,如果他没猜错,那里面根本没夹东西。 他狐疑地抓起小洁那份三明治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后,完全愣住。 蛋是鲜嫩的八分熟,火腿也煎得恰到好处,流出来的蛋汁和满满的蔬菜和在一起,微辣的熏鲑鱼拌上蜂蜜芥末酱,连土司都烤得很讲究,外酥内嫩的。 原来妹妹没有骗他,这真的很美味。 陈昭阳顿时明白,这个男人很照顾妹妹的生活饮食,这种东西虽然人人都做得出来,但那其中的心意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因为冰箱材料不够,所以你把食材都用在这一份上了?”陈昭阳猜到了原因,又想到刚才那份煎老的材料。“平常你自己的食物都随便做一做,然后把时间耗在做我妹的食物上?” 杨明织微微一笑。“请大哥千万不要告诉小洁这种事,她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不行。” 没有直接承认,但这种回答也几乎是间接承认了。 陈昭阳突然觉得这声“大哥”听了很顺耳,连带地,眼前这位男人看起也变得好顺眼,就连那对小动物般的无辜眼眸,他都能暂时原谅了。 暂时的。 “有空去买件男人穿的围裙,那种蕾丝边的粉红色围裙,配上你这种长相会让人想扑……咳……总之,太猥亵了,不适合你。”这种恶习必须要改掉。 “那是小洁挑的,她说这件长度对我来说刚刚好。” “长度刚好?哪种长度?” 杨明织用纸巾优雅地按按嘴角的牛奶,抬起真挚的黑眸望着陈昭阳,慢条斯理又极度认真地回答:“小洁说,偶尔里面都不穿时,刚好可以遮到……不露出来。” “噗……” 陈昭阳嘴里的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后记 蓝白相间的阳伞,朵朵开在沙滩上。 艳阳、椰树婆娑、咸湿海风、泳裤肌肉冲浪帅哥、拖着飞扬丝巾追逐的情侣? 姑且不论那会热死的气温,炎炎夏日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海滩更能展现青春洋溢气息。 每回心境老态时,就会想到海边去走走,但今年似乎连去走走的劲儿都没了。 室外活动老身不宜,那就室内活动吧。 于是抱起冰淇淋想大快朵颐,思索一番又放弃,因为害怕被塑化剂荼毒而导致性早熟,虽然老身已经熟到不能再熟…… 那就看书吧,看书吧。小说一堆一堆地搬,搬到最近租书店老板看到我都特别热络。唉,多好,老板开心,我也开心,不必晒得黑黑,也找到炎炎夏天的良好消遣。 写文吧,写文吧。写到肠枯思竭、白发狂冒、夜不成眠也甘之如饴。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