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便当追到你》 楔子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可能没有结果的漫长等待。每一分每一秒的枯坐,都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每个月定期在这个地方上演,她几乎可以算准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人走向她,告诉她什么答案。 她随身没有带太多东西,怀里只抱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便当,统统出自她之手,每一道菜都由她亲手料理,从不假手他人。 每个月她都会准备一个便当,里面有着满满的家常菜,然后她会搭着火车,从南部老家北上来看他。这些家常菜称不上美味,正如记忆里最美好的滋味,总称不是华丽,反而有点朴实。 两年多了,每个月她都来,风雨无阻,不管是寒天十二月,还是炙热夏季,她没有缺席过;不管是身体不适,还是店里的生意忙不过来,她都会来这一趟。可是每一次来,都是同样的结果。 眼神看着四周,她期待能见到他,却又不敢肯定他愿意见她。一如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每次来到这里,想要看看他,将她亲手做的饭菜送给他,总是徒劳,因为他不肯见她。 在这方空间里,身边有许多人都跟她一样,希望能在这里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给待在这里的人一点勇气,希望他们可以撑下去,可以对未来依旧抱着希望。 这里戒备森严,气氛甚至显得肃杀,访客只能在这里等着,没有专人前来叫唤、安排见面,他们哪里也无法去。可想而知,他住在这里一定很苦。 这样的日子,转眼几年都过去了,还要多久…… 身旁有个年迈的老太太,提着大包小包,尽管老态龙钟、脚步缓慢,尽管表情忧心不已,但眼神里依旧散发着期待的光芒,不知她来见谁…… 没过多久,有人走了进来,对着那名老太太说:“老太太,走吧!” “大人,我可以见我儿子吗?” “这不就要带你去吗?走吧!” 原本挂在脸上的忧心已经完全退去,只剩下开心与兴奋。老人家提起带来的大包小包,尽管步履蹒跚,却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切。 “我这些东西都要给我儿子吃……”看来那袋子里装着的也是老人家的爱心,担心孩子在这里吃不饱,会饿着。 吃饱……是最简单,却也最难得的幸福……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可以吃饱就好了,人生倒也没有别的追求,让自己吃饱,然后希望别人也可以吃饱。 “老太太,你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你儿子住在这里,不会饿到好不好。”对方看着那大包小包,话语里净是无奈。 带了这么多东西进来,收容人如果吃不完,还不是交给他们处理掉,这样反而浪费食物,只是怎么跟这些收容人家属说都没用。 “我知道,我知道……”没说完的话,却满满都是母亲的关心。 她懂,她真的懂,两年多来,每个月都来一次,她已经可以清楚了解那种心境。 因为她已经把他当成家人,担心他能否吃饱。即便到后来,他爱上了台北这个花花世界,没有太多时间回头看她,她心里依旧留了个位置给他,把他当成家人,或者不止…… 等候室内还有着其它人,他们跟她一样,都希望可以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只是,他们不像她,这几年来,她不曾见到过他。 他摆明了不想见她,想要切断跟她的联系;她确实也迟疑过,问自己是不是该继续来看他,是不是该继续用自己的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可是想起他没有亲人了,举目无亲,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舍不得,怕他就此自暴自弃,在这里会自怨自艾,往后的日子会自我放逐。 陆续几名访客接获通知,准备与亲人见面。众人兴高采烈,手里提着,怀里揣着,大包小包,满满的关怀与爱心,只差没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前往。 只有她依旧得不到响应,如同过去每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她只能在等候室枯坐。坐在椅子上,双脚隐约发麻,也隐约发凉,必须捺着性子,等待一个她可能早就心里有数的答案。 今天又会怎么样呢?他到底见不见她? 子杰…… 眼看等候室内几乎一空,她的心几乎沉到谷底,更加紧抱着怀里的便当,感受到里头的饭菜早已失去热度。 就在此时,有人走进了等候室。室内只剩她一人,此人自然是为了她而来,但就不知道传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她站起身,急急迎向前。对方连看都不用看,自然可以知道她究竟是何人,毕竟这个女人已经每个月都出现在这里,要求见同一个人,时间长达两年,管理人员自然早就认识了她。 “不好意思,请问他……他愿意见我吗?” 来人看着她一双期盼的眼睛,突然觉得很难说出口。同样的拒绝之词,每个月都要说一回,刚开始可能还轻松,到头来连他们这些局外人都跟着觉得有口难言。 “对不起,他不愿意见你。” 又是一次的失望,她双肩垂下,轻轻叹息。还是同样的结果,两年了,每个月都从南部赶上来,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的眼神里净是失望,无助的看着门口,又一次的全身无力,觉得自己无助到了极点。 “何小姐,其实他有说,他希望你不要再来看他了。” “……” “他拜托我转达,他说,希望你好好在外面过日子,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他,他不会有事的。” “……” “何小姐,你没事吧?” 看着她一脸失望的样子,这样的失望她每个月都要品尝一回。连他们这些旁人都不懂,既然如此,她何必每个月都来,来了又见不到人,何必让自己陷入如此失望、甚至绝望的境地。 收回眼神,怀里抱着便当,“……这个便当,可以请你帮我交给他吗?” 没想到对方也是摇头,“……不是我不愿意,我们也没禁止带东西给收容人,只要合乎规定都可以。只是……因为他也说了,他不收你的任何东西……最后我们也是丢掉,这不也是浪费食物吗?你拿回去吧!” 抓着塑料袋的手僵在半空中,对方因为没有获得准许,也不愿意收。她点点头,敛目,想要遮掩眼里蓄积的泪水;转过身,她准备离开。 对方突然一阵不知所措,面对这个出了名的访客。听说,这两年来,她每个月都会来,想要见同一个人,却总遭到那个人拒绝。 可是这女人毫不气馁,依旧每个月都来,至今已经两年有余。 看了看访客登记表,那女人叫作何欣美,与收容人的关系是……朋友。只是朋友,却每个月都来,想要见的那个收容人却始终不愿意见她。 而那个收容人,进来两年多,除了这个女人之外,从来没有别的人来见过他。既然这个女人是这段日子以来唯一来见他的人,为什么不见? 她走出等候室,手里依旧拎着那个塑料袋,袋子里的便当没有送出去。一路走,走出了这个囚禁那个男人的地方。 她回头一望,眼眶又是一阵湿,斗大的字说明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同那台北的繁华世界,吞没了那个她记忆里的有为青年。 这是监狱…… 擦掉眼泪,转身走。下个月她还会再来,尽管伤心难过难免,但是他被关在这里,肯定更难过。 如果她每个月都来登记探视,让他知道外头有个人在关心他,就算他不见她也没关系。 他不一定要见她,不一定要吃她准备的便当。尽管她很笨,什么都不会,除了这个便当,再也无法提供他什么安慰,但至少她可以让他知道,她就在这里等,他并不孤单。 来到车站,买了车票,搭上火车,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发着呆,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子发动,景色开始变换,方才还在眼里的景象,如今快速退去。 忽然她泪流不止,用手擦也擦不干,不得已,只好拿出卫生纸,努力的想要擦掉不停流出的泪水。 最后,她干脆压住眼睛,任由自己隔着卫生纸放肆流泪,过了整整五分钟,卫生纸已经湿透,轻轻拿开,红透的眼睛看向窗外,景色依旧不停变换。 看着便当,她苦笑,既然他不要,那也别浪费,反正她饿了。 打开便当,拿出里面的汤匙,一口一口的吃起便当,尽管她的心情低落,让再美味的饭菜吃起来味如嚼蜡,可是她还是一口又一口的吃,没有停下来,怕一停下来,她就会崩溃大哭出声。 可是泪水还是背叛了她,嘴里吃着饭菜,眼里却不断掉落泪水,一度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清楚。 旁边有个小朋友,看着她的样子,拉拉她的衣袖,“阿姨……便当很难吃是不是?”不然干嘛哭? 她笑了笑,赶紧擦掉眼泪,“没有,便当很好吃。”拿着汤匙,扒了几口饭,配着菜,尽管食不下咽,依旧努力进食。 “哦……”小孩不解,便当不难吃,干嘛哭? 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解,一直以来,她总相信,人只要能吃饱就好,别的事情不要强求。 东西好不好吃,完全没有意义。肚子饱的时候,什么东西都难吃;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好吃。 那个男人跟她想的却不一样,他希望可以飞黄腾达,希望可以出人头地,她可以理解,因为他曾经吃不饱、穿不暖。 因为曾经一无所有,所以他急着想要拥有一切,却重重跌跤,这一跤跌得很重,重到他还能不能再爬起来,没有人知道。 虽说便当好吃,虽然努力擦掉眼泪,但一撇过头,看向窗外,眼泪又再度掉落,一滴两滴,彷佛无止境。 蒙胧间,她好像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倔强的小男孩,吃着她为他带去的便当大快朵颐,嘴里则说着他以后要很努力、很努力,要赚大钱,要走出自己的路。 她彷佛也看见了,那个已经长大的男孩,爱上这个滋润他却同时也桎梏他的花花世界,他成为天之骄子,成为青年才俊,手中握有一切资源与筹码,开始享受到荣华富贵的滋味,对她的便当不屑一顾。 不管他究竟变成什么样,不管他未来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她只希望他不要放弃,只希望让他知道,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来找她,永远都会有热腾腾的饭菜可以享用,永远都可以吃饱…… 第一章 什么是自由? 只有丧失自由的人,才能精确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只有曾经失去,才能了解曾经握在手里的自由,究竟长什么样,透过不断的回想、渴望、期盼,缅怀那曾经的自由身。 这种对窗呆望的日子,转眼已经过了两年多。他本来没有在数日子,是某个笨女人每个月定期的登记探望,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的牢。她的每一次探望,与他的每一次拒绝见面,都以正字标记的形式,刻画在他的笔记本中,以此作为纪录。 转眼,已经两年多了…… 牢房内,一个男人盘腿坐在角落,安安静静看着手里的书。空闲时间不能放风,也不用从事劳动工作,他可以独享这段时间,专心看着自己的书。 这些书,有的是财经报章杂志,因为他表现良好,所以狱方准许他读报。可是报章杂志上的知识已经不足以应付他静下心来后对于知识的渴求,于是他透过狱方管理人员,帮他找了许多专业书籍,甚至包括大学原文书。 这两年多的时间,除了固定从事的劳动工作外,剩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在看书。一开始是为了逼自己冷静下来,赶快适应这丧失自由的生活,到头来他发现自己竟然重新爱上了读书。 真可悲,转眼三十岁,研究所毕业这么久,甚至也在商场上打滚过一段时间,竟然是在这种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重新爱上了书本。 他背对着牢房大门,坐在那全室仅存的小窗下方,面对着墙,彷佛在面壁思过,也像是主动将自己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不再试图去看、去听外面的一切变化,专注于自己的思绪。 话虽这样说,但他的心还是漏跳一拍,情绪复杂,像是无奈,又像是期待。 在这里,其实不需要知道时间,外头的日升月落毫无意义,一天二十四小时作息规律,以今天的行程可以推知明天、后天,甚至下个月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作息,不会有变化,也不允许有变化。 可是某个女人每个月固定在某一天会来看他,尽管他没有见过她,还是让他习惯了等待这一天的来临。 这一天一到,管理人员会通知他有人要见他,然后一如以往,他会开口拒绝,不给她希望,也不给自己机会。 就像今天一样…… 盘腿坐在窗下墙前,他专注看着手里的书,不理会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尽管他知道,来人要向他传达的讯息,可以说是他在此漫长的服刑岁月里最大的期待,但他仍旧装作不在乎,彷佛他不需要这样的期待。 天知道,那是骗人的。他不只需要,甚至仰赖着这样的期待而活,如同仰赖着呼吸。只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沉沦至此,淹死在自己的贪婪里,已经不值得那个傻又笨的好女人继续等待。 有人站定他的牢房前,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这里没有隐私可言,任何人随时可以进入他的牢房,他早已心知肚明。既然丧失自由,又怎么能奢言隐私? 来人是狱方管理人员,年纪有点大了,一打开门,就看见他背对着门口,正面壁看书。 很清楚这是他的习惯,事实上,这个年轻人跟其它的囚犯不同,光是他长得器宇轩昂的模样,行事说话一派斯文,就很难让人相信他会犯罪。 “二三四六,有人要会客。” “……” “二三四六?” “……” “二三四六……”看他一点反应也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子杰,你……就去看看她吧!” “……”在这里,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每个人的代码都是编号,他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名……子杰,骆子杰…… “她每个月都来,你每个月都不见她,让她白跑这一趟,看起来也怪可怜的……这几年下来,也没人来看过你,既然如此,你干嘛不见见她呢?” “唉……”终于有了响应,却是一声叹息。 知道这个年轻人其实本性不坏,学历又高,是个硕士,犯下的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滔天大罪。可想而知子杰这孩子是可以讲道理的,也因为这样,他们这群狱方的管理人员,在对待子杰上就是无法像对待其它囚犯一样粗声粗气。 子杰很斯文,反应也快,才刚满三十岁,还有大好前途。现在已经服刑两年多了,说不定再一年就可以假释。因为他相当听话,跟这里每个人都处得很好,高学历的他甚至可以帮狱方处理许多文书,博得不错的名声。 “老实说,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 “何欣美。”这个名字朗朗上口。 “对!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朋友。” “真的吗?如果只是朋友,她干嘛每个月都来看你,还带个便当……” 听到“便当”两个字,骆子杰双肩微微一颤,背对着门口,没人看见,但他的眼里已经迅速累积了泪光。 便当,欣美的便当…… “赵叔,告诉她,我不想见她。”这是反话,他想见她,但不能见她。 “子杰,赵叔在监狱工作这么久,没对谁说过这种话,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才劝你。你这几年表现很好,也很乖,最多只要再一年,狱方就会帮你申请假释,你就要出去重新做人……重新回到社会,可以有个人陪着自己,不管是家人,还是女朋友,这都是好事……” “赵叔,我……” “每次那女孩来看你,一整天你都心情不好,摆明了想要见她嘛!为什么不顺着心意去看看她呢?那女孩每个月都来,被你拒绝了这么多次也没放弃,代表她也想见你。你们既然都想见到彼此,又何必违背自己的心意?” “……我没脸见她……”声音微微颤抖。 她曾经这样善待他,可是他不争气,没办法给她带来荣耀,反倒让她遭到羞辱,甚至差点让她也跟着遭殃。 换赵叔叹气了,“人都在这里了,这就是在反省了,多给自己一条活路,懂吗?别把自己逼太紧。” “我……” “这样吧!我去跟她说,你愿意见她,反正今天时间还长,让她等久一点,等到晚上也没关系,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说完转身就要走。 骆子杰赶紧丢下书,站起来,“赵叔,不要……” “反正她两年多都能等了,多等个一天也没差……” “……好!我去见她,不要……不要让她再等我了……” 话里净是心痛,为了那女人两年多来的等待。骆子杰站在自己的牢房里,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他有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人生至此,许多事情的真假,他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苦心孤诣追求的荣华富贵到底还剩下多少,只知道有个人一直没有离开过,对于他是否能吃饱的关心也始终存在。 监狱会客室里的场景,一如电视、电影中的演出,一面透明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叫自由,一个世界叫囚禁。 骆子杰始终待在那个叫作囚禁的世界里。走进门,看见许多跟自己穿着同样衣服的囚犯,匆忙坐定在电话前,与自己的亲人急切而激动的对谈。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唯一一个想见他的人不是他的亲人,对他而言却比亲人还要亲。也因此,此刻他入狱服刑,身败名裂,第一个不敢见的人就是这个人……欣美…… 虽然会客室人声鼎沸,交谈声此起彼落,甚至传来哭泣声,可是他很专心,一眼就隔着玻璃,看见了那位于自由世界的人。 那女孩低着头,没有看见他,一个塑料袋就摆在桌上,那里面装的是便当吧?是她亲手做的便当吧? 记忆里的味道,突然又浮现了…… 骆子杰眼眶已湿,他努力克制自己即将流出的泪水,迈开步伐走上前去,站定在那空下来的位置前,然后坐下。 对面的女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人。隔着玻璃,她凝视着他,眼眶里的泪水顿时蓄积。 他就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一样,面貌俊朗,身形高大,只是脸上多了胡髭,略显不修边幅。 两人坐在位置上彼此对望,良久无语,只是看着彼此,情绪彷佛排山倒海,记忆更像是溃堤一般,席卷而来。 终于,骆子杰比了手势,要她拿起电话,准备交谈。何欣美抓起话筒,身体微微发抖,差点将话筒摔落在地。 “……好久不见。” 熟悉的嗓音传来,何欣美泪水顿时滑落,种种情绪几乎崩溃。想起这十年来的变化,他从那个拥有崇高抱负的年轻男孩,成为纵横商场的都市雅痞,到现在锒铛入狱,成为人人唾弃的阶下囚。 命运啊…… “子杰,你……你有没有吃饱?在这里吃得好吗?”努力擦掉泪水,继续凝视着他。 她真的说不清心里对他的想法,是可怜他?不只;是心疼他?更不只;怨他吗?也许,也不只…… 听到她近乎“千篇一律”的熟悉问候,骆子杰的心瞬间跟着酸透,眼眶里的泪水不能自主的滑落。他用力擦去,不愿意自己情绪失控,不想让眼前的她跟着难过。 “子杰,我做了一个便当,送来给你的。等一下我拜托他们拿给你,里面的饭、菜都是我做的,你很久没有吃我做的便当了,记得要吃喔!” 抿着唇,咬着牙,不能自已的掉下泪水。他握紧话筒,点点头,头一摆动,泪水不断滑落。 两人沉默许久,只是彼此交换着泪水。这不唐突,在这里,每个来探监的人,每个见到亲人的囚犯,没有不哭泣的。 这样的动作真的很蠢,持着话筒却不说话,只能透过话筒听到对方不断的哭泣声,甚至可以听见对方颤抖的呼吸声。 终于他收拾自己的激动情绪,“我这么多次不愿意见你,你何必再来?” 她摇头,“我知道,你一定会见我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所以我一定会来。”况且这世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举目四望就只有她。 “便当店还好吗?” 何欣美带泪,努力扬起笑容,“还好,还过得去。” “你说还过得去,那就是不好,你该不会还在送便当吧?”骆子杰含着泪水,无奈问着。 点头,“还在送便当,每天大概要送快一百个……最近不景气,吃不饱的人变多,我有能力,我可以多送几个。” “那你自己呢?有吃饱吗?该不会每天还是只吃一餐吧!” 又是一笑,语气里却毫无怨尤,“我早就习惯了,一餐就饱了,而且让其它人吃饱比较重要……” “我拜托你,多照顾自己一点好不好?” “好……你也是。” 骆子杰擦去即将流出的泪水,“你如果忙,不一定要来看我,这样你太累了,多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 “我会来看你的,我不累……” “你都有黑眼圈了,还说不累?” “习惯了,要我多睡一点,我还不习惯呢!” 骆子杰抿唇,没有言语。这些年为什么要追求荣华富贵,为什么到最后甚至走错路,都是因为想要让她过好日子…… 没想到最后下场依旧,他还是那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她依旧辛苦的工作,没日没夜,只求温饱。 十年过去一场空,一切彷佛回到了原点。曾经到手的,如今再度失去,他已经想开,不再怨怼,毕竟还有她。现在,只要她好,一切都无所谓了。 “子杰,你要放开心,不要胡思乱想,六年很快就过去了……不管怎样,你还有我;真要不行,你可以来找我……吃饱,没这么难的。” “……” 曾经他追求的不只是吃饱,这一点他跟她真的不同──欣美总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吃饱;他曾经很不能苟同,事实上即便到现在,他还是很难认同。 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欣美才能这么容易满足吧……而他,就是因为这样,现在才会身败名裂吧? “欣美,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要回去了。” “子杰,”看着他站起身,何欣美也跟着站起来,一手抓着话筒,一手按着玻璃,彷佛想要留住他,跟他多说几句话,“便当记得要吃喔!” “我知道。” “我下个月会再来看你。” “唉……” “子杰,不要想太多,很快就过去了……” “……” “子杰……” 他放下话筒,没有回头,走出了她的视线。 何欣美看着,尽管眼眶中泪水始终不曾断过,心里却已经满足,至少人已经见到,便当也已经送到。 剩下的只能让子杰自己去想通,但不管如何,她会继续守在那家便当店,让他回头就可以找到。 六年的日子不长,人生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她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再度走出自己的路。 并不是一定要将他锁在自己身边,她很清楚她与他差太多了,她没有雄心抱负,只求温饱;而子杰的心太大、理想太高、眼界太广,这样的他,不飞出去真的太可惜了。 她相信他可以重新站起来,只要有人愿意鼓励他。所以,下个月,下下个月,往后的每个月,她都会再来。 骆子杰回到了自己的牢房,脸上的泪水已经擦干,仅能从略微红肿的眼眶看出方才他情绪的宣泄。 站在窗下,看着栏杆外的世界,他第一次觉得难熬,觉得自己的心又再度浮动,无法沉淀。 再见到她,让他原本已如老僧入定的心再度陷入波涛汹涌,他开始担心她的生活、她的健康、她的一切。 可是不管如何,能再见到她至少让他感到安慰,知道她很好,至少一切顺利,生活没有太多险阻,尽管忙碌,但至少平顺,这样就好。 上天至少没有剥夺他的一切,至少让她顺顺利利的,也至少让他可以保留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撑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此时,牢房大门再度打开,是名管理人员。“二三四六,这是你的朋友要给你的便当。” 赶紧走上前接过,“谢谢。”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满是期待。 多久没有吃到她的便当了? “菜色还不错。”依规定,所有要交给囚犯的物品都会经过检查,又是一个丧失隐私的例子。 “谢谢。” “这样子你还要用午餐吗?” “不用了,谢谢。” “好吧!那你慢慢享用吧!”人离去,大门关上。 骆子杰拿着便当,感受那仅存的余温,席地而坐,打开便当盖,看见那满满的菜色,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心一痛,许多记忆里的画面再度涌现,包括第一次吃她的便当时那种心满意足的感觉,第一次跟她相约在树下吃便当的感觉,也包括第一次对她的便当表示嫌弃的画面…… 拿起放在里面的汤匙,手微微发抖,挖了一口饭菜大口吃进嘴里,一如记忆中的美味。 “……好吃……”说是美味,其实就是便当店的菜色,很家常,口味不重,也很健康。但总归一句,其实不算出色,可是…… 骆子杰边吃着便当,泪水也跟着不断掉落,只是现在一人独处,他不用担心丢脸,也就不试图擦眼泪,反而不当一回事般,没时间理会那些碍事的眼泪,所有心思都放在享用这美味的便当上。 一开始还努力维持用餐礼仪,用汤匙挖饭菜送进嘴里,到后来,他索性暂时抛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以便当盒就口,将饭菜往嘴里挖。 “好吃,真好吃……”他食量大,欣美一直以来都知道,每次帮他准备便当总是满满一大盒,似乎怕他吃不饱一样。 转眼间,不过才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当盒已经见底。骆子杰甚至连饭粒都不放过,每一粒米都要挖进嘴里。 最后他连汤匙都舔得干干净净,将汤匙放回饭盒内,盖上盒盖,然后打了嗝,表示他已经吃饱了。 靠在墙上,将饭盒放在地上,他脸上扬起笑容,眼眶的泪水却再度滑落。吃饱,很简单,可是就是这种简单的事情,其实最难得。 擦掉眼泪,却擦不尽心里的伤心与自责。他很聪明,却连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都没弄懂,所以才会走错了路,才会让欣美跟着他一起蒙羞。 他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如果可以重来,他希望可以回到离开家乡、离开欣美的那年,然后找到那个正准备起飞的自己,给自己当头棒喝,用现在的经历,让当时的自己更清楚什么才是人世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幸福。 可是人生不能重来,走过的路也不能回头,他注定让欣美伤心了…… 岁月的递嬗是公平的,不管处于当下的人们,心里是觉得岁月如梭,还是度日如年,再漫长的时间终究会过去。 三年六个月的时间,从一开始每个月都不愿意见她,到后来每个月都能见到她。或许因为她的锲而不舍,让他不至于觉得这牢里的岁月有多难熬。 甚至他还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直到那天狱方告诉他,申请的假释案已经过了,他心里还愣了一下,这才知道,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间也快来了。 六年的刑期,依规定服刑过半就可以申请假释。或许真的是因为他还算会做人,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因此狱方主动帮他申请假释。 他们还告诉他,为了让上头不要有理由拒绝,才会选在他服刑满一半后才提,而不是未满一半就提,避免遭到驳回。 经过几个月的审议,最后终于通过了。骆子杰服刑过半,可以假释出狱,而且他所犯的并非有继续追踪观察必要的重要犯罪,因此可以说,假释走出这里,就能获得自由。 那天他依旧面壁读书,牢房大门打开,管理人员赵叔告诉他这个消息。“二三四六,你的假释案已经通过了。” 他一惊,立刻转过身,看着赵叔,一脸讶异。消息来得太突然,原本他已不抱希望了,毕竟这一送,就审了大半年。“……” “傻了啊?”赵叔笑了笑,“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终于有了笑容,“没事,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可以开始收东西了,假释令明天生效,明天早上八点你就可以离开了……恭喜你,你自由了。” “谢谢……” “子杰,出去以后,好好做人。” “我知道……”他不知道那一晚他是怎么过了,只知道自己睡在这熟悉的地上,盖着被子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所有兴奋之情都写在脸上。 熬过这难熬的最后一夜,隔天早上,他不到六点就起床了,盥洗一番,吃着狱方送来的早餐,然后换下囚衣,换回自己穿进牢里,几年来不曾再碰过的衬衫与牛仔裤。 囚衣,不留,狱方的管理人员甚至还帮他收走,赶紧处理掉,看是要丢进垃圾桶,还是直接放把火烧掉。 总之……“记得,这里没有留衣服等你回来穿,不准回来。” 点点头,脸上终于有着笑容,看着那些平日表情严肃的管理人员,对方也露出笑容,似乎也祝福他可以走出这里。 想来也是,谁天生喜欢到处树敌?他们是囚犯,他们是狱政管理员,本来就处于对立地位,这些年可以和平相处,已经是万幸。 有个管理员看着骆子杰,“你这小子长得还挺帅的,人模人样的,以前都没发现。” “那个囚衣谁穿都很难看。”骆子杰笑笑说着。 赵叔语重心长,叮咛这个还颇得他缘的年轻人,“所以绝对不要再回来了,知道吗?” “我知道。” 管理员带着他往外走,途中遇见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囚犯,彼此也互道珍重再见,当然也挑明了,要再见也不要在这里再见。 来到管理室,等着领取相关数据,就在等候的同时,骆子杰看见了一名管理员正盯着电视屏幕,时而也低头看着桌上的财经报纸、杂志。 赵叔拍了那个人的头,“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在上班耶!” “让我研究一下就好,现在这一波不进场,赚他个一笔,明天就会后悔啊!”此人显然是个股迷。 “赚他个一笔,你以为你有这个脑袋啊?” “至少帮我老婆赚个买菜钱嘛!” 骆子杰看着,默默不作声。过去,股市就是他的战场,他就是在这个战场重重跌跤,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支好了,它已经连续十天涨停了,看这个态势,我今天买,明天……不然后天卖,少说我也赚个几万……” “千万不要。”看向说话的人竟然是骆子杰,他指着报章杂志上某个解释股市动向的曲线图,语气沉稳,娓娓道来。“千万不要买这支,它的财报有问题,如果没有意外,月底前就会下来。” 听他说得肯定,语气恳切,让人很自然就相信。 “那要买什么呢?” 看了一下电视,又看看报纸,“这支好了,别看它现在这样,它有潜力,你可以买,最少抱两个星期,然后就可以脱手,不要太急,但也不要留恋。” “这个啊……你、你怎么知道呢?” 骆子杰笑了笑,“你们忘了我是因为什么罪而进来的?” 看向赵叔,“什么罪啊?” 赵叔知道,但他不愿意说。既然从今天起已经要走出去了,过去做过什么错事,放在心里就好。 骆子杰自己说:“内线交易。” 那人一脸惊讶,更可以确定这个骆子杰是神人,赶紧下注……不对!赶紧进场买股票去。 赵叔看向骆子杰,“子杰,你……” “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进来。”股市曾经是他大发利市的战场,现在他却只想逃离。 拿着文件,他走出监狱。当然没人来接他,连欣美都不知道他今天要假释出狱,距离欣美每个月前来探视的日子也还有一个多星期。 走到这里,走出监狱,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要开始努力重新做人了。牢外的空气明明跟牢里头的没什么不同,他却觉得异常的新鲜。 往后该去哪里呢? 他的心里确实想着那个在南部家乡等着他的女人,原来有个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真的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可是,他该去找她吗? 他还能给她幸福吗? 如今的他,只能从头来过,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甚至还背负着前科。他还能给欣美幸福吗?还有资格拥有她吗? 他迈开步伐往前走,尽管心里仍旧充满茫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去,但至少要离开这个禁锢他三年多的监狱。 何去何从? 原来走出监狱,感觉没有比较轻松;恢复自由,快乐的感觉也只有一瞬,此时的他,才正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忽然他又想起了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十八岁那年他上台北读大学,一个青春飞扬,满怀雄心的年轻人。 记忆里的画面始终可以在身边看见欣美的身影,她真的如她所说一直都在,关心他、等候他、鼓励他,但他却一再让她失望。 那一年,他又何曾料想得到,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二章 关于孩童时代的骆子杰,他曾经想像过千百种属于自己长大后的面貌,他自小聪颖,反应快,学业成绩也不错,长大后应该可以做个学养俱佳的教授。 再不然就是成为大律师,或是医生,不然经商也行,赚大钱,让自己过好日子。毕竟出自一个贫困的家庭,父母早逝,祖母一人拾荒将他养大,他从小就知道没钱的痛苦,更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样的苦日子过个二十年就够了,二十岁以后,他不要再过这种三餐不继,饱这顿却不知下一顿在哪里的苦日子。 可是直到三十岁的现在,让他再回头看当时还年幼的自己,真不知是要感慨,还是痛哭一场。他确实曾经成功过,却因为自己的贪婪,最后落得一场空,甚至背负前科。 这真的是当年的自己所希望见到的骆子杰吗?这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功成名就吗?这真的就是他渴望许久的荣华富贵吗?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是看不到这些的,如果看得到,他不会让自己走上这条路。 许多事情只是事后诸葛,徒添感慨,为了让自己走下去,很多时候骆子杰不会去回想那曾经记忆里自己的面貌,不去回想那曾经下定决心要努力的骆子杰,不去回想那曾经赫赫有名的骆子杰…… 但是记忆里有个画面一直很清晰,鲜明得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这是他最珍爱的记忆,也是他这几年在牢里可以撑过来的助力。 那是有关欣美的记忆,还有那熟悉的便当…… 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这段记忆,虽然许多陪同这段记忆席卷而来的伤痛,总能让他在回想时再度被刺伤,但这段记忆太美好,更是段能证明他曾经活着的记忆,他舍不得抛弃。 记得那是个小学五年级的中午用餐时间,全校闹烘烘的,每个小朋友拿着家里准备的美味便当,不然就是跑到合作社买午餐,总之所有人都准备享用这一顿,为下午的课程做准备。 只有他例外,他没有东西吃,身上也没有钱可以买东西吃。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到处拾荒的奶奶,奶奶因为身体不适,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工作,家中没有收入,又没有积蓄,因此他没有钱可以吃饭。 每天大概只有晚上回家的时候可以吃到邻居接济的食物,数量不多,奶奶总要他带去学校吃,可是他还是宁可将那些食物留给奶奶,自己一个人饿肚子。所以另外的两餐他只能忍着,真要饿到忍不住的时候,就跑到洗手台去喝自来水充饥。 欣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正好就在水龙头底下,大口大口喝着那些不确定干不干净的自来水,此时此刻他早已饿得头昏眼花,管他干不干净,先压制住肚子里的饥饿虫再说。 何欣美刚刚从厕所走出来就看到这个画面,她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人在干什么?天气有这么热吗?渴到需要这样喝水? 可是她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这个跟自己年龄相近的男孩,可能是因为肚子饿又没东西吃,才会这么做。会这么直觉的联想是因为她也曾经过过这种苦日子,肚子饿得头昏眼花又没钱吃饭。 何欣美的父亲刚去世时,家里经济状况很差,何母没有工作,办完丧事后苦了一段时间,连让孩子吃饱都没办法,常常到了晚餐,母女两人一起饿肚子,不然就是用半杯米煮十杯水,倒几滴酱油,母女俩喝光这一锅稀到不行的“粥”,用水撑饱肚子。 后来何母靠着不错的手艺,开了间自助餐店,日子才渐渐转好。也因为这段经历,何家母女都很能体会家穷到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的人,何母甚至常常会送便当给店里附近的贫困家庭。 看着,何欣美突然觉得心里好难过,她立刻跑回自己班上,把自己的便当拿过来。一路上小跑步,就怕晚了那个小男生就走了。 也幸好自己的班上距离洗手台很近,等她回到现场时,小男孩还在,只是他似乎喝腻了,已经把水笼头关起来了。 “同学,你是不是肚子饿?” 骆子杰看着那个女生,皱起眉头,才想反驳,肚子竟然又咕咕叫。该死,不是喝了一大堆水吗?怎么还在肚子饿? “我哪有?”年纪小小,倒是很懂得面子,尤其是男人的面子,在女人面前绝不能示弱。 “那……那你干嘛喝水龙头的水?” “我……我口渴啊?不行喔!” 何欣美笑了笑,“没关系啦!肚子饿也没关系,现在是吃饭时间,肚子会饿很正常啊!我妈妈说,人最不能跟肚子争,吃饱最重要。” “你到底想说什么?”骆子杰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只想把这个不知打哪里来的女生赶走,然后继续打开水龙头喝水。 “这个,给你。” 低头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他当然知道那是便当,只是很讶异,心里充满不解,所以他只能耍笨,看着那个便当,还问出,“这是什么?” “这是便当啊!” “我知道这是便当……”终于意识到自己问的是什么蠢问题了,“你给我这个干嘛?” “这个便当给你吃,你不要喝水龙头的水……” 看着那个便当,骆子杰几乎可以想见那里头的饭菜有多香、多美味,光想就足以让他口水直流,若非苦苦压抑自己,他肯定伸手立刻将便当抢过来,然后大快朵颐一番。 “我不要,我又不饿。”明明很想要,但还是拒绝,就是这种不轻易向别人求救的个性才会让他必须饿肚子,或许是因为面子问题,所以他也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向别人低头。 “可是……” “就跟你讲我不饿了啊!”骆子杰话一说完,立刻转身就走。 何欣美呆在现场,顿时不知所措,但只愣了三秒,立刻追了上去。“同学,这个便当给你吃。” 她还是认定他肚子饿,因为……这种事情她也做过。几年前家里穷,她也曾经打开水龙头喝水止饿,所以看到他这个动作,她心里很笃定,他肯定是肚子饿。 “我不要。” “给你嘛!” “你好烦,就说我不要了。” “可是你不是肚子饿……” “跟你说了我是口渴!” 就这样,一个小女孩抱着便当追着一个男孩,跑过了大半个校园,午休时间几乎都快要结束了,还在争执这个便当该谁吃。 要不是骆子杰拐进转角,甩掉了何欣美,这一幕同学友爱礼让便当的场景,肯定闹得全校皆知。 “这女的……有问题啊!”气喘吁吁,现在更饿了。 只是何欣美可是很笃定,那个人一定是肚子饿了,没关系,今天追不到,明天她也会想办法把便当拿给他吃。 但若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坚持,那要经过很多很多年,直到她长大以后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或许是出于爱心,更或许是因为当她看见子杰大口喝着自来水时,仿佛看见了一个明明深陷困境却不愿意求救的倔强灵魂。 果然,便当追逐战第二天继续上演。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骆子杰抢了何欣美的便当,事实上,是骆子杰怕了何欣美的锲而不舍。 第二天,何欣美特别请妈妈多准备一个便当。当然,她告诉了自己母亲有关这个小男孩的事情,善良的何母也愿意让这个小男孩有东西可以吃,不要再喝水龙头的水充饥。 上午最后一堂的下课钟声一响,所有同学开心的从位置上跳起来,有带便当的准备从蒸饭箱拿出便当,没带便当的三五成群要前往合作社打牙祭。 何欣美在人群中,从蒸饭箱里拿出两个便当。同学看到,很是讶异。 “欣美,你吃两个便当?你这么瘦,怎么吃得下两个?” “对啊!好厉害喔!” 何欣美不好意思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其中一个便当放在自己桌上,另一个则用手帕抓着以便隔热,随即走出教室,准备去找那个男孩。 一整个早上她都在打听、探寻那个男孩是哪一班的,终于让她知道,原来他们只隔了两班,也算是邻居。 何欣美到了骆子杰的班上,没看见他的身影,询问其他同学,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只听到同学说:“子杰中午很少待在教室。” 她心里更清楚,他肯定是因为中午没有东西吃,又不希望别人问东问西的,干脆离开教室。 于是她开始在教室附近寻找他的下落,基于昨天的经验,她往各楼层的洗手台去找。虽然很希望他不要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喝自来水来充饥,可是想想他大概还是会这样做,毕竟人肚子饿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果然,她在学校某个偏僻角落的洗手台旁找到了正在喝自来水的骆子杰。一看见他的人影,她立刻开心喊着,“同学,同学,这个便当给你吃。” 骆子杰差点没呛到,赶紧关起水龙头,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何欣美。老天,这女的怎么阴魂不散啊?他都已经跑到这种地方来了,竟然还会被她找到? 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何欣美见他又跑了,赶紧抱着便当追上。就这样,两人延续前一天的追逐戏码,几乎快要跑遍整个校园。 “你不要再追我了啦!”他回头大喊。 饿归饿,但要说到跑步,骆子杰自认还算强手,但那仅限于吃饱喝足,现在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真的全身无力。 “这个便当给你吃嘛!”何欣美平常看起来挺温和的,没想到碰到这种事情倒坚持得很。她心想,便当都准备来了,一定要交到对方手中。 “就跟你说了我不要。” “可是肚子饿了就该吃饭啊!” “谁跟你说我肚子饿?” “可是你……”喝自来水。 打断她的话,“我说了,我口渴。” “可是……” 两人跑到学校中庭花园内的一个小凉亭,骆子杰气喘吁吁,手脚发软,他不想再跑了,也没力气再跑了。 他跑进凉亭内,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那个女孩硬是追了上来,两人最后就在这凉亭内碰头。 “你……” “就跟你说了我不要,你听不懂吗?既然你这么爱把便当跟别人分享,那我就不客气了。”上一秒便当还在何欣美手中,下一秒骆子杰就抢了过去。 现在的他,竟然还有点报复的心态,心想既然这个女的这么爱当大善人,喜欢把自己的午餐跟别人分享,那他就顺了她的意,把她的便当吃光,让她中午没饭吃。 骆子杰误以为何欣美只有一个便当,以为她是想分一半给他。他将便当抢过来后,立刻打开盖子,拿出放在里面的汤匙,往一旁的石椅一坐,随即大口吃起饭菜,近乎狼吞虎咽,脸上甚至挂上了饭粒,企图将整个便当都吃掉。 “……”他吃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开始可能就是欺负人,故意将何欣美的便当抢过来全部吃完,让她没有东西吃;可是到后来他发现,便当里的饭菜真美味,好好吃,每一口都好好吃,让人好满足。 该死!这便当怎会这么好吃…… 何欣美看着,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骆子杰专注的吃着便当,根本不理旁人的眼光,也不在乎自己几乎将脸埋进饭盒里的样子,还有点滑稽。 因为他真的饿太久了,昨天晚上邻居忘记拿东西过来,最后一点米,他煮了锅粥,骗奶奶自己已经吃饱,把粥都给了奶奶吃。所以到这顿饭之前,他已经饿了一天以上,早就头昏眼花。 她专注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跑出凉亭,跑回自己班上,跑去拿自己的便当。 看这个状况,这个男生一定吃不够。她拿来自己的便当,再分一点饭菜给他,不然把这个便当也给他都没关系。 再回到凉亭时,时间不过才五分钟左右,骆子杰已经快把便当吃完了,开始收尾的动作,甚至把每一粒饭粒都吃进嘴里,统统不放过。 蹲在他面前,何欣美打开自己的饭盒,拿起汤匙,挖了将近一半的饭菜到骆子杰手中的饭盒里。 骆子杰看着她的动作,看着自己的饭盒又有了饭菜,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方才他以为这女孩只有一个饭盒,她只是出于善心想跟他分享,而他竟然还想把便当抢过来一个人吃光,一点都不留给她。 原来她特地准备了两个便当,一个给了他,一个是她自己的。看他饿成这样,她甚至连自己的都拿过来跟他分享。 “够不够?不够我可以全给你?” “……够了……够了啦……” “要吃饱喔,不可以饿肚子,我妈妈都说,吃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何欣美坐在另一旁的石椅上。 听到她说的这句话,骆子杰完全能体会。年纪虽小,却早就经历过生活的困顿,大部分的日子,饿肚子的时间比吃饱的时间多,能吃饱,真的很幸福。 他继续吃着自己便当盒里多出来的饭菜,何欣美也开始吃饭,两个小孩没有交谈,只是一起享用着美味的食物。 肚子饿的时候,什么都美味。 骆子杰低着头,几乎将头埋进便当里,这样子他才可以掩饰住自己即将掉下的泪水,一种辛酸与感动涨满他的胸口。 他一直很怀念那个便当的滋味,简单的饭菜,甚至因为蒸过而让菜叶泛黄,米饭与肉块也显得干硬,却是人世间难得的美味。 那个小学生涯的午休时光他永远记得,更记得欣美如何用一个便当,还有那挂在嘴边要他吃饱的叮嘱,彻底征服了他。 何欣美这个隔壁、隔壁班的女孩,就这样带着她的便当,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一开始,他对她的便当比较印象深刻,对她的人则实在不熟,不过到后来,因为她的便当,他也对这个人熟了起来。 她的家里是开便当店的,曾经也过过苦日子,吃不饱穿不暖,因此遇到别人饿肚子,总是特别舍不得。 她们母女俩都是一个样,家里开便当店,却常常送免费便当给贫困的左邻右舍,有些家里是独居老人,有些则是重病伤残,因为没有工作能力,所以只能仰赖何家送的便当过活。有时候,也有些人到店里来要免费便当吃,何家母女也不用问,直接大方相送。 骆子杰常常觉得,这样开便当店肯定不赚钱,但要是没有欣美和何妈妈的好心,连他自己早就饿死了。 后来,欣美每天都会带个便当给他,甚至带他回家介绍给何妈妈认识。何妈妈是个善良的长辈,叮嘱着要他每天晚上都来店里拿两个便当,一个给他吃,一个给奶奶吃。至于中午的时候,何妈妈还托人送便当给骆子杰的奶奶。 “一定要吃饱,不要饿肚子。”何妈妈的交代与欣美的话如出一辙。 可是他很过意不去,没有付出什么,就拿了人家的便当。后来骆子杰常常到何家便当店帮忙,洗碗盘,收拾餐桌,装饭菜,至少让自己吃欣美家的便当可以心安理得。 有时候他真的会觉得欣美很笨、很傻,光是她在学校里抱着便当追着他到处跑,他就觉得这女孩会有这样的动作,真是蠢到没话说。 可是对何妈妈,他永远不敢有指责的话,那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充满爱心的长辈,骆子杰知道,可以遇见何妈妈真的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事,连奶奶也说,真的要感谢人家何家。 尤其是,他亲眼看见何妈妈的善心,家里是做自助餐,一半的饭菜卖钱维生,另一半却总是免费送人。也因此店里的生意常常只是损益打平,根本难以赚钱,更别说发大财。 有几次他在店里帮忙,真想劝何妈妈少送一些免费便当,最后却只能叹息,因为这里面吃免钱饭的就包括他。 “唉……”轻声一叹,坐在凉亭里的骆子杰正等着何欣美把便当带过来,转眼间吃何家的便当已经一年了,他跟欣美都已经小学六年级。 “干嘛叹气,吃饭不可以叹气喔!要开开心心的。”这一直是她的信念,她总认为,可以吃饱就要开开心心的。 何欣美才走进凉亭,就听见骆子杰的叹气声。她赶紧提醒,换来骆子杰的翻白眼以对。 “我会叹气还不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打开便当,两个人开始享用起饭菜,骆子杰豪迈得很,大口大口扒饭;何欣美则含蓄许多,但也是开心的用餐,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好心情洋溢在脸上。 扒了一大口饭,边咀嚼边说,“你们家每天送这么多便当,这样怎么可能有赚钱?” “这我也不知道耶!我妈妈从来都不会跟我说店里生意怎样。” “前几天我帮何妈妈整理帐单,店里生意大概不会亏钱啦!可以打平没问题,但也不会赚钱啊!” 一脸佩服,“你好厉害喔!那些帐单我根本看不懂耶!” 无奈的表情,“你数学那么差,当然看不懂。” “嘿嘿!”一点都没有不开心。 “我觉得,你要不要跟你妈妈说一下,不要送这么多免费便当……至少,不要人家一上门,随便哭个几句,你们就让人家免费把便当拿走了。” “哦!可是那些人真的很可怜啊!他们都吃不饱耶!妈妈说……” “我知道,你妈妈说,可以吃饱的人,真的很幸福。”又扒了一口饭,身体力行体会这样的幸福。 “没错。”她也吃了一口饭。 “你们真的很善良,这我不能否认,如果不是你和你妈妈,说不定我和我奶奶早就饿死了。你妈妈甚至还让我在店里帮忙,不但给我便当,还给我零用钱,有时候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根本就没做什么事,有时候在店里,我发呆的时间还比较多。” 其实他很想去外面打工,可是他只有小学六年级,谁敢收他?法律规定禁用童工,这到底是保护,还是束缚?但不管如何,他对何妈妈就是感谢。 “哎呀!只是几个便当而已,你不要想太多,妈妈也说你很聪明,要好好念书,以后才会有前途。” “我知道要好好念书,只是……”路还很长,现在的他,连往后能否吃饱都不知道了,哪敢想前途? “只是什么?” 骆子杰停下吃饭的动作,手握着汤匙,似乎在发呆,看着她,她则回给他一个无辜的表情。 “吃饱确实很幸福,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样的幸福很困难。” “哪会困难?”何欣美脸上的笑容很单纯,“我妈妈说,你可以每天都吃我们家的便当啊!吃到你长大绝对没问题。”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可是骆子杰只是无奈的苦笑,便当盒里的饭菜还是一样的美味,他却觉得一阵心酸。 他其实想的不只是吃饱,他想要有更美好的人生,不能只是吃饱。但是现在,连吃饱都有困难了,还必须仰赖别人的帮助。 抬头,却看见她温暖的笑容,听着她一直叮嘱的要他千万要吃饱,别饿着,莫名的,她的笑容与关怀竟让他心里一阵暖。 继续大口吃饭,甚至还包括她吃不完,从自己的饭盒里挖给他的饭菜。最重要的不是这些饭菜,而是她在他快要溺毙的此刻,对他伸出的援手,给予的关怀,以及展露的笑颜。 好像在骆子杰成长的岁月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便当饭菜的香气构成。即便他长大离家,开始在繁华的台北寄居,时而闭上眼睛,依旧可隐约闻到饭菜诱人的香气。 他从不跟别人解释,为何当他面对名厨烹调的山珍海味时,依旧会心有旁骛,甚至眼眶泛泪。 因为从五年级第一个便当开始,直到高中毕业离开家乡,他吃了好多年、好多年,多到数不清的何家便当,那饭菜的香气、蒸腾的热度,已经融入他的骨髓中,怕是到死都难以忘记。 不过那是长大之后才有的遗憾,虽说他也弄不清究竟遗憾什么,但至少年少的时候,何家母女的便当确实占据了他生命很大一部分。 年少时真的很难体会欣美口中所谓“吃饱就是幸福”的话,毕竟每天三餐都要吃,吃饱了还得做正事,读书、运动、工作,每件事应该都比吃饭重要。 不过这个问题他也不会去问欣美,那女人只会说“我妈妈说的”,然后露出一脸傻笑,傻到他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然而也因为每天都要吃饭,每餐都会吃何家便当,因此他跟欣美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多。 在学校,他当然还是享用欣美为他带来的便当。即便上了国中也是一样,甚至在国中,他们各自的班级离得更远了,他在前段班,欣美则到了所谓的后段班,她还是每天提个便当给他,甚至时而跟他一起吃饭。 班上同学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猜想欣美大概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说不定是男女朋友。 男女朋友……骆子杰听了就想笑,倒不是在笑谁配不配得上谁的问题,而是他想,那个女人脑海里想的都是吃饱,怎么让自己吃饱、怎么帮别人吃饱,常常在说以后何妈妈把便当店传给她之后,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吃饱。 这个大慈善家,大概不会想到感情的事情…… 上了国中之后,骆子杰常常趁着下课时间或假日到何家便当店帮忙,一开始是想要当作每天从何家拿便当回家养活自己跟奶奶的代价,可是后来,何妈妈还每个月给他工读金,算一算还将近有一万元。 他其实不敢拿,也不好意思拿,他在便当店根本没做什么事,又不像欣美还会炒菜,他只能帮忙收碗盘,时而算算帐,这样每天光吃人家三餐就很不好意思了,何况还拿薪水。 可是何妈妈说:“没关系,存一点钱以后上高中也可以用。你成绩好,要好好读书,在何妈妈这里帮忙当作工读,何妈妈请你,这样一日三餐就不是问题,工作量不会太多,你也可以好好读书。” “就是!就是!”何欣美在一旁搭腔。 面对这样的恩情,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尤其看见欣美那双发亮的眼睛,仿佛要他好好加油,他的心情更是激动。 那天晚上八点,便当店刚结束一天的工作,骆子杰提着便当回家给奶奶吃,又赶回来帮忙整理。 何欣美开心的收着碗盘,把店内的每一张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嘴里还哼着歌,开心得很,乐在其中,简直以此作为乐园般,可以说便当店就是她的天地。 看见骆子杰又回来,何妈妈很讶异,“子杰,我以为你先回去了。” “我回来帮忙。” “难怪你刚刚只拿一个便当。” 何欣美像只兔子一样跳到他跟前,“没关系,菜还有很多,等一下我们一起吃。”眼见他回来,她真的很开心,笑容洋溢在脸上。 女儿对这个男孩的表现,何妈妈都看在心里,但不说破,许多事情只有这些孩子自己亲身体验才有意义。 他略显成熟的脸上扬起一抹温暖的笑容,“我就是知道剩菜很多,才决定回来的。” 何妈妈笑着,“这样好了,你们两个先吃饭,剩下的何妈妈来做,别饿着。” 他皱眉,“这样不好意思……” 但是何妈妈坚持,总认为两个小孩还在发育,吃饭要正常。 就这样,骆子杰与何欣美坐定在位置上,眼前都是今天没卖出去的剩菜剩饭,虽然都已经冷了,但相信滋味不减。 何妈妈则一个人在后面忙着,但欣美还是有想到妈妈,已经先帮妈妈装了一个便当的菜。 “你真的很怕别人吃不饱耶!”把便当装得满满的,差点连盖子都盖不上。 “吃饱很重要啊。”再多夹一块肉。 “是是是!” 完成便当填装动作,何欣美这才心满意足开始吃饭。骆子杰依旧豪迈的大口进食,快速咀嚼,然而他眼睛一瞟,看见了何欣美,发现一件事。 “你都说吃饱很重要,可是你为什么都吃很少啊?” “有吗?可是我都吃很饱啊!” 看着她碗里的饭只有一半,菜也只夹一点,难不成她的食量只有小鸟大啊…… 这女孩难道是因为…… “今天的便当都已经送出去了,至少在我们能力范围内,可以吃饱的人都吃饱了,欣美,不用担心别人,你自己也要吃饱。” 放下碗,“刚刚看到那个妈妈带了三个小孩,只买一个便当,这样怎么可能吃得饱……后来妈妈又送她两个,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吃饱?”每次想到别人的处境,就让她想起自己跟妈妈曾经经历的困苦,连带让她有点食不下咽。 “欣美,你很善良,可是我要跟你说,你救不了全天下的人。” “……妈妈也是这样说,这我也知道,我知道做好事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只是心里还是会难过。” 看她这么沮丧,骆子杰于心不忍,也不好再责备她,只好扯开笑脸看着她,“不过……对我而言,你真的帮了我,我很感谢你,真的。” 她小小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容,突然间,骆子杰眩惑了,那记忆里小女孩的脸,竟然与眼前这张略显成熟的少女相结合。 她一直都是这样善良、纯真却执着,她不算什么绝世美女,但也因为她的执着,反而让她散发出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那你一定要吃饱喔!” “我自从认识你之后,哪一天没有吃饱?”赶紧将眼神移开,省得失态,顺便又扒了几口饭,然后随口问:“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国中毕业后你要干嘛?” “我要回家帮忙。” 皱眉,“你不读书了吗?” 摇头,“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做菜,我要在店里帮妈妈的忙。妈妈说,只要我会做二十道菜,就可以开自助餐店了,我现在已经会做十道菜了。” 不知该怎么说,是劝她要上进,还是佩服她早早就确立自己的方向?至少,骆子杰不是这样想的。 “那你呢?”傻笑,“你一定是继续读书吧?” 点头,“我也只能靠读书来翻身了。” “那你要加油,凭你的成绩,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愿。”子杰是学校出了名的资优生,只可惜家境不好,没有钱可以培养,但子杰很有出息,靠着自己苦读,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这些话她都是从老师和同学那里听来的,只是众人不知道的是,子杰可是吃何家便当长大的,当然聪明又头好壮壮,瞧他现在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以上。 “再说了。”他笑着,没有多讲。事实上,他不只想考上第一志愿,他还想到台北念书,想在台北发展,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拼拼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杀出一条路,一条摆脱贫穷,走向功成名就的路。 “考上第一志愿是不是就可以吃饱?”她问的问题还是傻呼呼的。 “你怎么想的都是吃饱啊?” “吃饱很重要。” 他笑中带着不可思议的话语,与她坚定到近乎深信不疑的语气两相融合,成为那一晚最后留下的记忆。 他当时没有告诉她,他不只想吃饱,当时的他真的认为,如果一切的努力只以吃饱为目标,那太浅了……他的目标、他的理想,不只于此…… 第三章 人生在世有许多既讽刺又矛盾的事,例如关于“吃饱的幸福”这件事,竟然都是那些吃不饱的人才能体会,对于三餐无虞的人,常常将吃饱当成理所当然,自然也不会多珍惜。 像是骆子杰就是这样的人。 遇见何欣美之前,他曾经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的,所以他真的认为,能吃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自从认识欣美后,每天都有便当可以吃,他开始忘记了吃不饱的感觉,忘记了可以自在、自由的饱餐一顿真的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 但这或许不能怪他,出身贫困的家庭,父母早逝,靠着奶奶抚养长大,因此他从小就知道他必须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他必须专注在其他的事情上,例如读书、升学、事业。 如果不能有所成就,只求温饱,那不就成了庸庸碌碌之人,整天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打转,光想到这样的日子,他就觉得心灰意冷。 骆子杰知道,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至少欣美就是。欣美那女孩很容易满足,国中毕业后,光是在家里的便当店工作,忙着煮菜、上菜、装便当,送便当,虽然忙,但至少也让她玩得很开心。 他知道自己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但也肯定欣美适合这样的安定,甚至欣赏她在忙碌中展露的笑颜,以及她依旧不变的善良。 只是他会心疼她的辛苦,尤其是亲眼看见她因为厨房蒸腾热气而汗流浃背的画面时,看见她忙于店里工作,连自己都没时间吃饱时,他真的很心疼。 他想,如果他将来可以成功,欣美是不是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思及此,脸上顿时充满苦笑,原来他已经把欣美纳入他人生未来的规划了。 骆子杰国中毕业后,果然考上了当地有名的第一志愿。高中三年,他依旧常常到便当店帮忙,尽管课业变得更繁忙,但他依然游刃有余。 从小到大的读书习惯没变,他没有钱补习,只能透过课前预习、上课专心、课后复习来维持课业,更必须到便当店帮忙,赚点零用钱养活自己。生活中时间很紧凑,他必须学会善用每分每秒。 日子过得虽然辛苦,但至少衣食无虞。他很幸运,成长路上碰到欣美、碰到何妈妈,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这八年的光阴他可以不用饿肚子,可以更专心在自己的课业上。 甚至高三那一年,奶奶去世了,面临大学联考的压力,他一度想要休学,也是欣美和何妈妈帮他的忙,张罗丧葬事宜,更劝他要继续读书,千万不要放弃求学,不要放弃这好不容易要起飞的人生。 这般恩情他本来就谨记在心,更何况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心已不再只把欣美当作同学、朋友或兄妹。他说不清,或许也有点拉不下脸说,可以确定的是,他想为她扛起人生的重担。 高中毕业,他考取台北的大学,是一流的学府,这也代表他真的要离开家乡,离开熟悉的便当菜色,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展开他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还记得出发那一天,欣美跟何妈妈到火车站送他。欣美一如以往包了一个便当,甚至另外用保温盒装了许多菜,以免他吃不够。 他收下,挥别家乡与熟悉的人,心情虽有不舍,但很快就能抚平,因为他要继续走向未来的人生,想到他每踏出一步,都代表他将更有能力掌握自己的未来,走出自己的康庄大道,他便雀跃不已,甚至毫无停留的念头。 尽管牵挂欣美,但这确实也是第一次,熟悉的便当菜色已经留不住他想飞的心了…… 台北市是繁华城市,记得刚到火车站时,连要找到大门走出车站都有点困难。 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学校,住进宿舍,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找到了打工工作,确认自己能有些许收入,不会断炊。 毕竟离开了家乡,没有了何家便当店当奥援,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吃喝的问题。虽然这几年在便当店打工,有些许积蓄,但不能坐吃山空。 刚到台北的前几晚,他确实很想念欣美的便当,甚至有一点不习惯。他在学校附近找自助餐店,找到了几家吃过,虽然能吃饱,但终究与记忆中习惯的味道不同,不是太咸,就是太油,就算有几家讲究健康,确实口味不重,但依旧与习惯的滋味有段差距。 原来导致他不适应的就是习惯,八年培养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但也不是无法改变的,当他每天都必须到这些重口味的自助餐店觅食,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反倒是忘了那曾经熟悉不已的味道。 甚至他还有了几次跟同学相约聚餐的经验,开始进出中高等级、价位的餐厅,那些讲究火候、刀工、厨艺的食物确实让他这个乡下土包子大开眼界,暗暗赞赏不已。 这个时候,欣美的便当离他更远了,曾经熟悉的味道,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不熟悉了。 不只不熟悉,甚至反而有点不适应…… 那天何欣美陪着妈妈到台北找朋友,她难得独自行动,提着保温盒,里头装着自己一早爬起来做的饭菜,希望趁热可以拿给子杰吃。 子杰上台北念书,不知道有没有吃饱,会不会因为忙着功课就忘记要吃饭?子杰现在一个月才回家乡一次,她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何妈妈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意,搭着计程车送女儿到子杰就读的大学后就自己先离去,约好下午某个时间会回来找她。 何欣美提着保温盒站在偌大的大学校园,时间将近中午,虽然下课钟声还没打,但校园内已经人声鼎沸,可以听见许多学生三两并肩行走,讨论着等一下午餐要去哪里打牙祭。 她知道子杰就读的是商管系所,因为怕自己走错地方,还不时抬头看看系所招牌,确定这里就是她要找的地方。 可是她一直没看到子杰的身影,甚至下课钟声响起了,大批学生走出系馆,就是不见子杰的身影。 不得已,她只好找个人来问,得到的回答是—— “子杰?我刚刚看到他在楼上跟人家讨论报告……你看,他下来了。”指着来人,何欣美也转过身看过去。 何欣美看见骆子杰高大的身影从大楼内走出来,他身旁围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所有人都听着骆子杰发言,似乎以他为首。 “这个报告我想就这样安排,你们先去找相关文献,数据部分我去跑,有数据做佐证,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子杰,你真是太厉害了。” “就是!” 一旁的男生露出佩服的表情,其他女生则有着爱慕的眼神,不管如何都投注在骆子杰身上。 “子杰,”那个同学大喊,“这里有个女生找你喔!” 骆子杰抬起头,没看到说话的同学,第一眼就看见了何欣美,他很讶异,心里也有点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欣美?你怎么会来?”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我陪妈妈来台北找人……然后要拿这个给你吃。” 看着她提着保温盒,心里立刻联想到便当,不能否认,他确实有点开心,毕竟离乡背井,可以在异乡吃到熟悉的味道,当然开心……尽管对于究竟熟不熟悉,他其实已经没这么确定了。 “跑这么远,只为了拿个便当给我,你一点都没变,跟小学的时候一样。”无奈苦笑,语气里却充满疼宠。 “吃饱……”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吃饱很重要,我知道,你的座右铭嘛!” 何欣美不好意思苦笑,骆子杰确实也肚子饿了,他想了想,“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吧!” 一旁有骆子杰的女同学走上前来,“子杰,我们不是说要一起吃午餐,然后讨论报告吗?” 骆子杰一愣,真糟,看见欣美远道而来,他都忘了这件事了,怎么办? “你有事啊?”何欣美似乎发现自己好像打扰到子杰了。 骆子杰挥手,对着同学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不跟你们一起用餐了,你们讨论完之后,如果有分配工作,直接告诉我就好。” “可是我们讨论报告都是你主持啊……” “这种说法也不对,要是让老师知道整份报告的重心都集中在我身上,我们的分数也不会高,不符合团体报告的本旨。所以今天中午你们自己讨论,有个大方向后,我再提供我的意见。” “那……这个人是谁啊?”什么讨论报告根本不是重点,终于有个女同学鼓起勇气问出众家女生看见何欣美之后心里最大的疑惑。 “该不会是女朋友吧?”一旁的男同学插嘴道。 何欣美突然脸红了,骆子杰赶紧制止,“你别乱说,好了,我走了。”带着何欣美,离开众人的视线。 他走前,她跟后,一路上所有人都看着,自然也看到了骆子杰时而回头,面带笑容与何欣美交谈的模样,似乎还哈哈大笑。 骆子杰在系上,才刚入学就是风云人物,冷静到几乎有点冷淡,成熟又稳重,许多学姐都为他疯狂,但也没见过谁得到骆子杰的微笑以对。 所以,那个女生在子杰的心中,应该很重要吧? 大学之所以称为大学,就在于校园广大,随处都是惊喜,至少跟小学的时候不同,不需要每次都约在凉亭吃饭。 骆子杰找了个校园角落,有大树遮阳,有木桌、木椅可供休憩,周遭环境清幽,没有闲杂人等吵闹,他们就约在这里吃饭。 何欣美一坐定,立刻忙着安排,将所有的菜统统放在桌上,甚至还有汤品,转眼间桌上竟有五菜一汤,颇为丰盛。 骆子杰拿着饭盒,夹了菜,配着饭就放进嘴里,第一口才吃完他就顿了顿,眉毛微微皱起。 这个反应很轻微,但是何欣美看见了。“怎么了?菜有问题吗?” 她也赶紧吃了一口,就怕因为长途跋涉,菜已经不新鲜,这样就糟了,东西可以不好吃,但至少要能吃。 “没有,菜很好吃,我想到别的事去了。”边吃骆子杰边询问何欣美的近况,包括便当店的状况,何妈妈的健康,是不是还有在送便当,有没有亏损等等。 但是骆子杰一心好几用,边吃饭边听何欣美娓娓道来,甚至还拿出资料阅读,准备即将到来的重要报告。 虽然一心三用,但他处理得很好,饭也吃了,欣美说的话他也听进耳里,甚至还听出几个关键问题提出反问,至于自己的报告,那更不在话下,边读资料,脑袋里还浮现几个想法,迅速将筷子换到左手,用笔记录下来。 “……就是这个样子,很厉害吧!” “你说的每日盈余,不要忘记还要去掉隔天的买菜钱,剩下的才真的是盈余。”迅速听出端倪。 她说便当店最近每天都可以有将近七八千元的盈余,骆子杰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依照他帮何妈妈整理店里帐目的经验,这肯定还漏了什么成本没算。 “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好厉害…… 瞟了她一眼,“当然。” 一脸温柔笑着,心里觉得一阵甜蜜。可是看着骆子杰这么忙碌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想提醒。“吃饭的时候专心嘛!不要边吃饭边看书。” “我应付得来,没问题的,你继续说啊!我都有在听。” 何欣美还想劝,“吃饭皇帝大,吃饱以后再做也不迟啊!吃饱最重要了,吃饱饭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啊!” 骆子杰苦笑,看着她,“小姐,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扣掉睡觉,所剩不多,但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努力把握时间,怎么可能做得完?” “可是吃饭就是吃饭啊……” “我真的觉得,单纯吃饭很浪费时间。” 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何欣美很讶异,“可是吃饱饭最重要,我妈妈都这样说……” 骆子杰本来不想多说自己的想法,但看着何欣美那一脸的不解,他放下筷子,也放下手中的文件,对着她说:“欣美,对我而言,吃饱饭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我并不是要改变你的价值观,只是我认为,人生有太多事情比吃饱饭更重要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是这个话题对何欣美而言太困难。 “你也知道我家很穷,我只能靠着加倍用功努力读书,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出人头地,我必须努力往上爬。说白话一点,我现在要努力读书,将来要拼命赚钱。” “子杰……” “现在,读书对我而言比吃饱更重要,将来,也许对我而言,事业与成就比吃饱饭更重要。你想想,如果我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不好好打拼事业,我想吃饱,有可能吗?” “可是,吃饱没有这么难啊……” “在这个社会上,每个人都很努力的想要挣一口饭吃,拼死拼活的,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忙到昏天暗地还吃不饱,你说吃饱难不难?” 这些话何欣美真的不懂。 骆子杰也知道她的不懂,毕竟她就是一个这么容易满足的人,这是她的优点,不需要改变。 只能说,他的想法跟她不同,他不会因她而改变,也不想改变她,她的美好就在于她的善良与乐天知命,他不想改变,甚至想努力保有。 “好了,吃饭的时候别谈这么严肃的话题,会得胃溃疡的。”骆子杰露出微笑,也换得她的笑颜回应,“你最近怎样?说来听听。” “我喔,我还是这样啊……”何欣美没有别的心机,事实上她也弄不清楚子杰的想法,只是她就算再笨、再迟钝,也可以感觉到两人间存在落差。 而且,子杰到台北念书后,好像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更有自信、更成熟、更冷静,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说说笑话,或是糗糗她,但安静的时间变多了。 骆子杰也知道自己变了,但他认为,为了适应新环境必须有所改变,甚至也改变了过去的习惯。 这里面也包括对味道的习惯。 又吃了一口饭菜,眉头依旧微微皱拢,眼神里充满着不解与矛盾……这味道好清淡、好熟悉,却也好不习惯。 骆子杰人在台北,何欣美当然不可能天天帮他送便当,如同国小、国中与高中的时候一样,偶尔一次南北奔波,已够她累上好几天,连子杰都要她别这么辛苦,他会尽量常常回去,回到那个没有亲人、只剩下她的故乡。 那是因为有她,才让那个地方称得上故乡。 当然,骆子杰也没有太多时间常常回来,他很忙,大学没毕业就进入投资公司工作,从实习小弟做起,颇得老板赏识;上了研究所也是事业、课业两头烧,一边是学历、一边是资历,都不能放弃。 直到当兵,他几乎没太多机会回家乡看看,自然也不用提再次品尝她的便当……附带一提,现在便当店已经完全由她来掌厨了。 何妈妈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堪长久工作,孝顺的何欣美自然承担起店里所有的工作,让妈妈好好休息。 他们都在成长的路上不停向前奔去,没有停留,也不能停留,只能欣然接受已经长大的事实,承担起属于他们各自的责任。 何欣美不是不知道,子杰高中毕业就去台北,研究所毕业后就去当兵,这么多年都不在家乡,不在彼此身边,他们其实已经隔很远,远到没有交集了。 她说不出自己的心为何那么酸,甚至有微微泛着痛楚感,想到往后的日子,子杰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甚至永远不会再来吃她的便当,她就异常失落,甚至连盐跟糖都分不出来了。 这些情绪何妈妈都看在眼里,但她不能说什么,子杰那孩子已经长大,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欣美的心意身为母亲自然了解,但总不能逼子杰接受自己女儿,如果子杰没那个意思,凑合两个孩子也只是彼此折磨。 后来子杰退伍了,马上就进入了大学时代曾经任职的投资公司继续工作,听说子杰过去表现杰出,公司说好等他一退伍立刻高薪回聘。他打了通电话到便当店交代了他的近况,询问何妈妈的身体状况,当然也问了欣美的事。 记得那天接到那通电话,欣美好开心也好激动,脸上又是笑、又是泪,想多跟子杰说几句话,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有人找子杰去开会的声音。 “我不多说了,我要去开会了,你们保重。” “子杰,你要吃饱……”话没说完,对方就挂断电话,何欣美难以形容心里的感觉,既开心、又难过,两种情绪交杂在心中,连她都弄不懂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何妈妈走向她,拍拍女儿的肩膀,希望她想通、想开,“欣美,不要强求,知道吗?” 点头,努力压制内心难过的感觉。她是不是真的失去子杰了呢?失去?难道她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拥有子杰吗? 子杰这么优秀、这么杰出,她够资格拥有他吗?够资格吗?转过身。“妈,我……我想送个便当去给子杰吃。” “孩子,你还不懂吗?子杰离我们很远了……” “我……我知道啊……可是……”可是她心里存在着呐喊,她想见见那个男人。她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她应该知足,她是个最容易满足的人,这几年的交集应该够了,该满足了。 可是…… 千万个可是成为动身的动力,隔天一早她就爬起来做菜,然后装便当,再去赶火车。而店里因为有请员工,可以暂时撑一下,她原本想她下午就回来了,应该不会拖太久。 何妈妈没有拦她,让她去。这孩子难得冲动,更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上台北,虽然她嘴上不说,显然一颗心早就给了子杰那个孩子。 好吧!让她去体会吧,是好是坏总要有个结果…… 何欣美拎着便当,搭着火车北上。现在的火车速度比以前快多了,她到台北的时候还不到中午。 拿着一张小纸条,上头抄着子杰公司的地址,她在台北街头左顾右盼,不知该怎么走,只好问路人,路人只说很远,要她搭计程车。 于是她拦了车,上车将地址报给司机,司机一看就知道那是东区的商业区,立刻出发前往目的地,半个钟头后到了。 付了钱,下了车,眼前是一栋高耸几入云霄的大楼,看得她目瞪口呆,不敢置信,甚至连走进去也不敢。 犹豫了好久,这才走进去,柜台小姐看见她,立刻亲切询问她要找谁,她只报上了名字,对方立刻就知道。“您说的是本公司投资企划部的高级专员骆子杰吗?” “是!”那一长串头衔她听得头昏眼花。 “请问您是他的谁?”似乎很讶异有个女的会来找骆子杰。 毕竟是骆子杰耶!公司里这几年来难得出现的青年才俊,英俊又聪明,每个女职员上班空档谈的都是他。 “朋友,我……我送便当来给他。” “这样啊……”另一位柜台小姐打电话上去问,“骆专员现在不在公司,这样好了,我安排您上去在会客室等好不好?” 点头如捣蒜,当然好。于是警卫带着她上去,来到七楼的投资企划部,这里安安静静的,上班时间一个人都没有,显然很忙碌。 不过她看见了子杰的办公桌,因为桌上放著名牌,令她讶异的是,子杰的办公桌上竟然摆了两个三明治、一杯咖啡,还有一个便当盒。 “小姐,请您在这里等,等骆专员回来,我们会通知他。” “谢谢。” 坐在会客室内,警卫将门关上,室内恢复一片宁静。她无聊看着四周,安静等候,这时她发现透过百叶窗恰好可以看见外面办公室,也可以看见子杰的办公桌。 何欣美抱着便当盒,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等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始终保持耐心,即便眼前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五点,即便透过百叶窗可以看见外头有人来送便当,也放了一个在子杰的桌上。 何欣美看着,心里很讶异,子杰这么忙,一整天都没吃饭吗?他桌上从早餐、中餐到晚餐,都放在那里,主人却不来享用。 他忙到没有时间吃饭…… 何欣美只能继续等,继续等…… 等到骆子杰走进会客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将近十点了。当然她带来的饭菜,连同那摆在骆子杰桌上的便当,早就凉掉。 骆子杰匆忙走进,看见何欣美时真是不敢置信,见到人劈头就问:“你……怎么会来?你到底在这边等多久?” 何欣美赶紧从位置上站起来,提着便当盒,“我送便当来给你……”声音里有着疲累,却也有着见到他的喜悦。 骆子杰抿着唇,似乎正努力隐忍。这一天他忙到焦头烂额,公司的投资计划出现问题,几千万美元的资金都卡住了,这几天他跟着公司主管到处找投资伙伴讨论资金调度问题,希望可以度过危机,这种投资控股公司就是靠着资金流动在赚大钱,最怕的也就是资金卡住。 为了这件麻烦事,他忙了一整天,事情还没办法解决,他现在哪有心情吃饭? 甚至也不觉得饿。而且不知怎的,工作已经够烦了,再看到她提着便当在会客室里等了一天,他就更心烦,怒气瞬间窜升。 “你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在做这种事?提着便当追着我跑,你不烦吗?你不烦我都烦了。” “子杰……” 骆子杰一长串话夹带着不满的怒火,统统喷射向她,似乎也想将这阵子受的鸟气一并发泄出来。 “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吃饱很重要的蠢话,现在对我而言,可以解决资金问题才是最重要。”骆子杰说到最后,几乎用吼的。 “……”她傻傻看着他,一句话都不敢说,当然更听不懂他所说的资金问题。 “我拜托你不要再做这种事好不好?你不需要千里迢迢拿着便当来找我,我在这里有很多东西可以吃,我还没有饿过肚子,我每天都吃得很饱,这样可以吗?” “……” “况且,如果可以让我选择,只要谁可以帮我解决资金问题,就算要我饿死也没关系,吃不吃饱一点都不重要。这是在我手上处理的投资案,这案子很大,你知道吗?我如果把这个案子搞垮了,我也完蛋了。” “……” 骆子杰大口喘息,吼到声音也略显沙哑。会客室外面的人听到这番吼叫,都不敢靠近,他们都以为骆子杰在跟女友吵架,而且最近子杰确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显得很烦躁。 “欣美,我拜托你,我真的、真的拜托你,不要再提着便当来找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没东西吃的骆子杰,我不缺你的便当好不好,不要再来烦我。” 最后一句话狠狠敲在何欣美头上,她没有哭泣,或许早就吓呆,一双眼睛瞪得颇大,甚至还微微点头,只能从她隐隐发颤的脸颊及手臂看出她的恐惧。 “……” 何欣美轻轻喘息,“我……我先回去了。”说完还对着子杰鞠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然后走出门口。 骆子杰一开始还站在原地大口喘息,下一秒钟就惊醒过来,冲出门口,搭着电梯来到一楼,趁着何欣美就此离去前拦下她。 但是他没有道歉,也没跟她多说一句话,只是帮她安排公司的司机,抄了乡下便当店的地址,拜托司机务必开车将她送回乡下。 毕竟这么晚了,他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坐夜车回去。 临去前,何欣美竟然像没事人一样,还跟骆子杰说了声谢谢,语气温和,但疏远了许多。 因为她知道,从此刻起,也该画下界线,她必须承认妈妈说的没错,子杰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骆子杰看着她走,却不敢拦,或许连他也必须承认两人之间的差异,随着距离、年岁愈拉愈大,终于到了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彼此的程度。 回到办公室,准备继续第二天晚上的熬夜加班,打开早就已经冷掉的晚餐便当,尽管饭菜已冷,但依旧充满香气。 这香气他已经很习惯了,就是公司附近某家便当店的便当,炸排骨有着一种诡异的油香味,似乎会麻痹人的嗅觉。 他皱着眉头咬着排骨,继续看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报表、资料,就在此时,一种记忆里的香气竟在鼻尖窜起。 虽说是记忆里的香气,却显得陌生。 骆子杰放下便当,站起身四处闻着,想要知道那香味是从哪里来的,淡淡的香味似乎是菜香,混杂着饭香,不浓烈,却传香久久。 是欣美带来的便当吗? 他迈开步伐冲进会客室,以为欣美没把便当带走,他竟然有点兴奋,属于记忆里的香气曾经如此熟悉,现在又这么陌生。 四处查看,没有发现,但香味确实存在。 没有便当,欣美把便当带走了…… 骆子杰站在现场,忽然发现自己很茫然,习惯与不习惯、熟悉与陌生,浓郁强烈与淡雅致远,他似乎有点分不清了。 第四章 骆子杰二十五岁退伍进入这家投资公司工作,不过才两年时间便闯出自己的名声,名声传遍整个金融界。 就说那起资金卡住的事件,在他巧妙安排投资组合下轻松获得解决,不但让公司逃过亏损的风险,甚至也超乎众人预期,反倒让公司获利,更让原本就赏识他的大老板对他更是另眼相待。 骆子杰更擅长进出股市买卖,他的眼光独到、精准,更擅于从各大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中发现投资利基,适时进出场帮助公司从股市大发利市,当然他自己也透过股市投资赚了不少钱,个人获利几乎超过了公司支付给他的薪资。 他的名声开始在金融界传开,甚至有许多外商投资公司想要挖角他,这让骆子杰现在任职的公司相当紧张,大老板亲自召见,当场将他的薪水加了一倍,希望可以留住人才。 这就是他最爱的工作,是他这个战士最渴望的战场,他在这里走路有风,他更清楚知道这就是他要的成就,他要更努力赚钱,更努力累积名声。 从二十五岁到二十七岁,不过才两年多的时间,在别的产业或许才刚站稳脚步,但在讲究快狠准的投资、金融产业,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登顶,睥睨众人。 而这两年间,他并不是没想过那个在家乡的人,他打过电话回去,虽然他已经有点忘记便当店的样子。接电话的是何妈妈,声音显得虚弱而苍老,但对他依旧关心,欣美也跟他说了几句话,语气温和有礼。 通过电话,但次数不多,更别提回去看看了。台北这个大千世界太美好,他手头上的工作既繁且重,在金钱堆里打转,日进斗金,他忙着赚钱,很多时候根本就忘记自己从何而来,人生路上遇过什么人…… 一直到二十七岁那一年,他得知何妈妈去世了,他抽空回去,停留一天祭拜何母。尽管便当的滋味他已完全忘记了,心里依旧感念何妈妈对他的帮助。 当然也碰到了欣美,两人没太多交谈,欣美感谢他远道而来祭拜妈妈,语气很有礼貌。剩下的时间欣美一个人张罗着母亲的丧事,甚至还要煮饭、装便当分给来帮忙的左邻右舍吃。 此时的欣美很忙也很陌生,骆子杰看着她忙碌的样子,一度以为他们其实没这么熟,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可供回忆的往事。 骆子杰心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突然想跟欣美说说话,确认他们之间并非仅有一面之缘,可是台北的公司打电话来催,他无法停留,只能再度动身,再度将这个女孩抛诸脑后,甚至连她的便当也没拿。 便当的滋味……那是什么味道啊? 好像他抛弃了什么,也好像是他被抛弃了…… “来!干杯,大家好好庆祝庆祝。” 骆子杰隐约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淡雅致远,飘逸在鼻尖,他一时间显得茫然无措,眼眶甚至微微酝酿起薄雾,陷入自己的思绪,他没有拿起酒杯。 坐在他正对面的公司大老板看到骆子杰的反应,不禁一笑,“子杰,你这个大功臣怎么可以不干杯呢?快把酒杯拿起来。” 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董事长,赶紧拿起酒杯回敬,跟着众人一起将酒干尽。 这场庆功宴是由董事长亲自举办,找来五星级饭店名厨,用的食材、名酒都是最高档的,目的只为了庆祝由骆子杰率领的计划团队,在一项基金投资案中,帮助公司赚进大把钞票。 酒香入喉,眼前一桌子的好菜更是飘香沁鼻,方才骆子杰已经先品尝过上等牛肉,现在他的嘴巴与喉间应该都是肉香与酒香。 可是他依旧隐约可以闻到一阵阵饭菜香…… “来!大家吃吧!今天的主厨可是国际级的名厨,由他料理的菜那滋味可是没话说,不要客气,大家快吃。” “……哇!这个牛肉真嫩,真是美味。” “这个龙虾也是,弹牙,真好吃……” 骆子杰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没有动筷,现在的他竟然一点食欲也没有。他突然发现,当吃饱不再是一件难事时,人生反而变得复杂了起来。 现在的他,不要说何家便当,连公司附近的便当他都不吃了。 大老板把他当成宝,事实上就是公司的赚钱机器,所以每天都请人在公司负责准备他的三餐,让他可以吃到既美味又健康的食物。 每天的菜色都会变,这些食物都很美味,但就是比不上他时而闻到的那种淡雅的饭菜香。 “子杰,怎么不吃啊?”大老板看着。 “……”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子杰大概在想早上那个投资案吧!”一旁的同事帮腔着。 大老板满意一笑,“该放松的时候就要放松,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了,赶快吃,美食当前,不享用对不起自己啊!” “谢谢董事长。”举起筷子。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董事长真是愈看愈喜欢,长得是英俊潇洒,脑袋又聪明,个性冷静沉着,这么好的人才去哪里找?“子杰,你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交女朋友吗?” 一旁的总经理笑说:“听说……最近子杰跟我女儿一起出去约会啊?” 董事长哈哈大笑,“要不是我没女儿,这么好的女婿我一定要,才不会被你抢走。” 骆子杰微微一笑,“只是一起吃个饭而已,没别的。” 总经理可是很想要这个女婿,“我女儿对你可是很称赞,一直叫我少给你派这么多工作,让你们有多一点时间约会。” “总经理,那就不用了,我还是以工作为重。” 众人大笑,席间气氛热络,兴高采烈,所有人又是一阵敬酒,美酒佳肴让人酒足饭饱,只有骆子杰一直若有所思,无法投入这样的活动。 终于他按捺不住心烦,站起身表明要去洗手间便离开了包厢。一走出包厢,站在走廊上,一时不知该向左还向右。 “子杰?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向说话的人,骆子杰颇为讶异,来人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没进金融界,反倒进了科技产业,听说也混得不错。 遇见老同学,两人握手寒暄,气氛热烈。骆子杰暂时忘记了心烦的感觉,与多年不见的朋友热切交谈。 “子杰,你混得不错嘛!现在是金融界出了名的投资操盘手。” “还过得去啦!” 忽然那个同学看了看四周,搭着骆子杰的肩带往一旁角落,似乎有不能公开的事情要告诉他。“有个赚钱的机会,想不想要?” “你说,我听听看。”说到赚钱,就是他的本行,他怎么可能说不想要?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任职的公司,这一个多月股价一直跌,大概是因为有好几份订单一直拿不到,市场开始失去信心。” “我知道,我的公司还有我也都已经脱手你们公司的股票了。”赶紧止血。 “不过现在有个消息,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大涨。” “什么消息,你这么笃定市场会有反应?” “我们公司拿到一笔大订单……”报上知名大厂的名号,还报上了内容与数量,恰好就是近来最热门的平板电脑商机。 “……如果真是这样,确实可能涨,但是消息确定了吗?” “确定了,还很肯定,而且不只,这笔订单过后,那个知名大厂还打算并购我们公司。你说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市场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大概连续几周都可以涨停吧!” “所以,你想不想趁现在赚一笔?” 骆子杰皱眉,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同学,默然无语。同学见他不说话,知道要说服他没这么容易。 沉默许久,这才开口,“这是内线交易……你应该知道,我这个受领消息的tippee也在内线交易的规范内吧?” “可是谁知道你受领消息呢?谁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有过这段对话呢?”同学笑了笑,“其实是我自己想赚这一笔,可是我不行啊!我是公司内部人,我如果去买,人家很快就会发现。可是你不同,第一,没人知道你是tippee,第二,你本来就是专业投资操盘人员,你进行这种买卖都是基于你自己的专业判断,检方怎么证明你是因为受领未公开之重大消息而为买卖?” “……”依旧无语,却显得动心。 “子杰,我知道这有点风险,但投资就是有风险,我们只能找风险较小的管道进行。我其实可以自己赚,但因为我这个管道风险太大,如果透过你,我出资让你用你的名义去买,我们一起买,不但你可以赚,我也可以赚。” 骆子杰看着眼前的老同学,听着他滔滔不绝说着其中的利弊得失,说着个中的风险,他其实都懂,更知道其中最大的风险就在于内线交易有刑责,不应该冒这个险。 他现在的工作收入很高,年薪数百万,加上自己正常投资的获利,早就是个千万富翁。可是,谁会嫌钱多? 一次内线交易,说不定就可以赚进千万。 这个抉择似乎也没这么困难…… 以风险换取获利,以风险作为获利的对价,任何获利都是因为承担了一定的风险……这些观念根深柢固在骆子杰心中。 所以他选择承担风险,借此换取获利。 他以为这稀松平常,日常每一笔交易都是风险的承担,只是他运气好,够聪明,可以逃过风险的实现,几乎每一次都能换成获利。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风险是出自魔鬼之手,他正与魔鬼换取利益,承担魔鬼给他的风险,这是一场浮士德交易。 他更不知道,在他选择承担魔鬼给他的风险时,或许真的能够换得巨大的利益,却也形同开门,让魔鬼住进自己心里。 第一次内线交易,他还有点紧张,怕东窗事发,可是最后竟然没事,他不仅全身而退,甚至带走了大笔获利共达数千万之谱,最后依照各自出资比例与老同学对分。 尝过一次甜头,又有了第二次机会,他似乎开始得心应手,第一次的重大消息是订单,第二次则是并购的消息。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当他允许魔鬼住进心里时,一开始或许不痛不痒,但魔鬼开始变形、膨胀,最后涨破了他的心,侵占他的身体,露出魔鬼的犄角,让他也变成了魔鬼。 甚至这件事也波及了远在家乡的欣美…… 那天中午时分,正是便当店最忙碌的时候,欣美忙着帮客人包便当,忙着上菜,忙着将便当送去给孤苦无依的老人家与穷困人家,也忙着跟客人有说有笑,让客人可以放松心情好好享用一餐。 她脸上满是汗水,脸颊透出红润光泽,嘴角始终带着笑容。 这家便当店就是她的一切,不但是她赚钱养活自己的生财工具,更是她实现助人梦想的地方。 其实便当店生意还不错,远近邻居都爱来这里吃饭,他们都称赞她继承了妈妈的好手艺,煮的菜既健康又美味,不会太重咸,也不会像是味精不用钱一样,拼命加味精。 就在此时,便当店门口走进了五人,其中三人身着西装,另外两人则穿着警察制服,所有客人看到都有点讶异。 五人中为首的那人看了看四周,似乎不确定谁才是他们要找的人,只好出声询问:“请问,何欣美小姐是哪一位?” 何欣美愣了愣,赶紧走出来,“你们好,我是这里的老板何欣美,请问你们是要买便当吗?” “不是,我们……” 这时有个小男孩才走进便当店,看见这么多人,甚至还有警察,吓到立刻嚎啕大哭,连那五人都有点错愕,似乎也慌了手脚。 何欣美赶紧蹲下身子,“不哭!不哭!乖,你把这三个便当拿回家去,赶快回去跟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喔!” “姐姐……” “快!快回去,姐姐晚上再送便当过去给你们吃。” 小孩子提着便当,吓到立刻跑掉了,何欣美看向来人,“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你认识一个人,叫作骆子杰吗?” 表情一愣,“认识。” “请问你有邮局帐户吗?” “有……” “可以请你给我看一下你的邮局存折吗?” “……好。”走到店后头拿取。 现场众人每个都看着,陆续还有一些客人上门,大多是住在附近的邻居。 何欣美走出来,拿着存摺交给对方,对方打开来一看,似乎有点讶异,“你都没有补折?” “对不起,店里生意很忙,我还没有时间。”反正三十次内都还可以提领。 “所以你不知道了?” 五人彼此交谈,似乎很讶异会发现这件事。何欣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 “骆子杰汇了五十万元给你,你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没有跟你说?” “我……我不知道,他没有……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上次回来是为了参加我母亲的丧礼。” 五人彼此又是一阵交谈,为首之人看向何欣美,“何欣美小姐,检方已经开出传票,请你跟我走一趟,帮助我们厘清一些事。” “我?要去哪里?” “去台北。” 何欣美有点无措,一旁所有客人看着也很讶异,现场气氛一阵凝重,毕竟何欣美在他们这里可说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大善人,每天送一大堆便当给穷人吃,而且煮的饭菜又健康又好吃,家家户户都称赞这个女孩,说她人美心也美。 “警察大人,不要抓欣美啦!她是个好人耶!” “对啊!我们这里的穷人都是吃欣美的便当!欣美每天都会送免费便当给穷人和小孩吃,她是个好人啦!” “就是!你们不去抓杀人犯,专门来欺负女人,像欣美这种人,你们不表扬她就算了,还要抓她,会不会太过分了?” 众人七嘴八舌,让这五个只是领命来找人的执法人员显得有点尴尬,有点手足无措。 为首之人只好解释,“各位村民不要紧张,检方只是传唤何欣美小姐前去解释案情,她不是被告,只是关系人,我们也不是要抓她,而是要请她。” “都你们在说……” 看向何欣美,“何小姐,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她沉默了五秒钟,最后点头,因为她隐约可以感觉到这件事跟子杰有关。 尽管经过这几年,子杰其实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但是一听到他的名字,直觉想到他可能出事了,还是让她担心不已,一颗心竟然也跟着沉到谷底。 搭着车北上,一路风尘仆仆,让何欣美吃足了苦头,心里一边要担心店里的状况,一边要担心子杰的状况。 幸好店里有请员工,可以帮忙看一下;这些人也说,如果没有意外,大概今天就可以送她回来。 或许是那些村民说的话让这些调查人员都对她很有礼貌,大概先入为主认定她是个好人,对于骆子杰在台北做的一切都不知情。 何欣美确实担心骆子杰的状况,问这些调查人员也得不到答案,只能自己瞎猜,自己安慰自己。 到了台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们几乎没有停留,车子直接开进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何欣美从车窗往外看,似乎还可以看见许多人围在大门口,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相机,有的肩上扛着摄影机,有的手里拿着麦克风。 那些?是记者吗? 进入地下停车场,何欣美被请下车,她呆立在一旁,无助看着四周。此刻的她又累又饿,奔波一整天,已经是精疲力尽。 “何小姐,不好意思让你这么累,等一下检座要开侦查庭,会讯问,你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就好了,结束之后我们会请示检座,如果检座同意,就会送你回去。”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你进去就知道了。” 五分钟后,他们带着何欣美进入侦查庭。检察官高高在上,一名调查人员先是走向检察官,将一直扣在他手中,何欣美的邮局存摺交给检察官,然后在检察官耳边窃窃私语。检察官听了似乎也有点讶异,眼神看着何欣美。 调查人员离开后,检察官开始讯问何欣美,内容大致上都是跟骆子杰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知不知道骆子杰汇五十万给她,有没有听说过骆子杰进出股市的事情…… 她当然一五一十说着,尽管有些部分她根本听不懂。什么进出股市,什么获取未公开之重大消息而为买卖,什么不法获利,不要说知情,她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检察官发现这个何欣美看起来似乎有点单纯,那存摺上的帐目进出,除了骆子杰汇入的这笔五十万元,其他都是小额,几千到一、两万不等,怎么看这个女人就是个单纯的乡下生意人。 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骆子杰做了什么…… “我把骆子杰带进来,有些事情你们对质一下。” “不好意思,请问子杰他做错了什么吗?” 检察官抄写着手里的文件,没看她,一旁的书记官也忙着打字,没看她。她只能呆立在现场,不敢动。 过了十分钟,侦查庭大门打开,骆子杰被带了进来。他双手戴着手铐,脑袋里不停转着,原本还想着要坚定自己的说词,坚决否认有受领任何重大消息。 可是他一进侦查庭就看见了何欣美,他的理智瞬间完全崩溃,他们为什么要找她来,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找她来?为什么要让她受到这种长途奔波的折磨?该死!该死! “你们找她来做什么?” “子杰?”何欣美开心喊着,终于见到他了。当然也看见他手上的手铐。 “该死!你们找她来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懂……” 检察官哼一声,“你还敢这么大声啊?找她来是因为我们查出你汇了五十万给她,你用来汇款的帐户就是你存放内线交易获利的帐户,我们合理怀疑这个何欣美是你从事内线交易的共犯!” 内线交易?共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骆子杰怒声反驳,“胡说!你看她那个样子,她懂什么内线交易?她只是个便当店老板娘,我汇五十万给她是因为我知道她会送免费的便当给贫困吃不起饭的孩子,所以我要捐钱给她。” 事实上,他没说的是,他确实曾经动念,想要将他因为内线交易而获得的利益两千多万,拿出其中一半给她,不过现在看来,幸好他还来不及这么做,就被检方发现,帐户也被查扣。 检察官看着他,其实一路讯问下来,大概已经相信这个何欣美应该跟整起事件没有任何关连,但他也发现这个骆子杰似乎很在乎她……要好好利用这点。 “这不是你说了算……不然你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放了这女孩,否则我只好连她也羁押。”一副要谈条件的样子,相信骆子杰是个聪明人。 骆子杰脸色一阵苍白,浑身发抖,他自己已经因为涉及内线交易而遭到羁押,如果再害欣美,那他真的会恨死自己。“……好!我说,你不要押她,她真的是无辜的……” “那你说……你的内线消息究竟是谁给你的?” 他娓娓道来,将这一切全部和盘托出。本来想要坚决否认,在看见何欣美之后,他只想承担起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风险。 何欣美在一旁听着,她听不懂,种种金融交易的知识太专业,不是她的脑袋可以理解的,可是她还是流下了眼泪,泪水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 子杰怎会变成这样……她记忆里那个子杰到哪里去了?把他还给她……还给她…… 骆子杰认罪,承认自己从任职于某上市科技公司的大学同学口中,得知接获订单与并购的重大消息,进而以自己之千万积蓄。趁着消息尚未公开股价处于低点时进场购买股票,等到消息公开,连着数日涨停,这才卖出,一来一往获利竟超过千万元。 后来检方也传唤那名提供消息给骆子杰的人,对方眼见资金流向均遭掌握,检方也拿出证据证明他们已经知道他曾汇出款项给骆子杰,由骆子杰出面购买股票,借此渔利。 消息传出,几乎震惊整个金融界,没有人敢相信人人称赞的青年才俊竟然瞬间成为内线交易的罪犯。 骆子杰遭到起诉,他任职的公司立刻将他解雇,并宣布永远不再录用他。一时间他从杰出青年成为过街老鼠,从人人称赞,变成人人喊打。 一切,只因为他的贪婪。 他毁了自己的前途,甚至也差点将欣美牵连进来,这整件事里最让他心痛的就是这点。欣美是个好人,内心善良、纯真,一直以来,她都是纯净得有如一张白纸,不像他早就浑身脏污,脏到早就被魔鬼窃走了灵魂,占据了内心。 这件案子没有缠讼太久,因为骆子杰自己已经承认了。法院一审宣判骆子杰因从事内线交易,判处六年有期徒刑,并科罚金一千万元,所有获利两千多万元全部没收,赔偿给因为他从事内线交易而受到损失的投资人,甚至还必须从他个人的财产抵扣。 换句话说,为了这次的内线交易,他丧失一切,除了身外之物金钱,还包括最宝贵的自由。 他试图上诉,希望可以减轻刑罚,但没有很好的结果,法院仍然维持原判。最后,他无路可退,只能入狱服刑。 第三审宣判时,他出庭听判,得知还是同样的结果,他没有太大的反应,或许是心已经死了,或许是承认自己真的做错事了,种种的或许,每一个都是也都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一审判决出炉后,他依旧遭到羁押。欣美曾经到看守所要见他,但他不愿意见她,因为他没脸见她。 在她心中的他,应该还是那个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乡,有抱负、有理想的年轻人吧? 如果是,那就让她保留那样的想像吧! 他出于私心,希望她永远用这样的角度来看他,永远不要看见他曾经的贪婪与无知;希望她只要想起他,就会想起那个学生时代单纯、纯真的骆子杰,而不是现在这个在繁华城市里迷失方向的骆子杰。 可是三审宣判那天,欣美竟然来了。 旁听席只有她一个人坐着,含着泪望着他;当然,他也看到她了,可是他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眼情绪会崩溃。 他眼眶里酝酿着泪水,咬牙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安静的听完法官宣判,听到上诉无理由驳回,判决定识这几个字,他深呼吸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 结束后,法警要带他离开,明天开始他就要发监,移到一般的监狱去展开漫长的牢狱岁月。 何欣美也站起身,她无法跨越栏杆冲向他,只好往后走,离开法庭。走出法庭后,她在走廊上看见他。 当然,她还是无法靠近他。他已经不是自由身了,双手上了手铐,不容许任何人随意接近。 她呆立在现场与他相望,两人眼眶里的泪水缓缓流下。骆子杰脸上泛起笑容,笑里有着歉意、有着感谢,更有浓厚的自嘲与自责。 感谢她从小到大,一路上的照顾,每一个便当、每一口饭菜,他都记在心里;歉意则是为了自己的不争气,十年如梦,一次失足竟只剩一场空;至于自嘲与自责就更不用说了。 “子杰,我等你回来。” 他泪水落得更凶,想说些什么却梗在喉咙吐不出来。法警催促该走,他跨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想说,不要等我了,我不值得你等…… 骆子杰再也不是那个能让她感到骄傲的男人,他做错了事,必须接受处罚,这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的贪婪。 突然间,他想起欣美说过的一句话……吃饱,没那么难…… 瞪大双眼,泪水不停掉落,用悔不当初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再问自己一次,这真的是当年的骆子杰想要见到的自己吗? 他得不到答案…… 第五章 从走进监牢那一刻起,骆子杰的心就像是熄灭一样,不再有所期待,仿佛坠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谷底,他爬不出来,久而久之也不再试图爬出来。 他以为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报章杂志一开始还大篇幅报导,说他这个金融界的明日之星因为利益薰心,自毁前程,总之就是将他批了一顿。 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媒体不再讨论这起事件,正如那间公司的股价也慢慢回到了正常,仿佛自始即不曾生过波澜。 这或许对他而言已经是万幸,至少当他走出监狱时还可安慰自己,记得他的人应该不多,也许往后他可以隐姓埋名的活。 曾经的风光如今全都不剩,所谓的雄心抱负,现在看来也像是笑话。追求功名财富这么多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到手依旧会失去。 不过他自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他,实则不然,有个女人,在他这三年半的牢狱岁月,每个月都会来看他,不曾间断。 一开始,他出于自卑、出于自责,没脸见她,在她面前,他更是自惭形秽;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他却是个汲汲营营于利益、贪得无厌的人。 但是她的锲而不舍慢慢融化了他刻意冰封的心,他见了她,甚至吃了她带来的便当,让记忆里那已然陌生的气味与味道再度回到脑海中。 出狱前最后这段日子,他每天最大的期待竟然就是见到欣美,吃到她带来的便当,尽管每次见到她,吃到那与记忆里朦胧的味道相同的便当会让他内心激动不已,甚至落下泪来,但这样的期待已经成为他继续活下去的重要动力。 如今他终于出狱了,虽然只是假释,但至少已经为了他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站在监狱大门外,骆子杰背着一袋随身衣物,看看四周,看看前方。 监狱位于巷底,只消走过这条马路就可以重新回到社会,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他又能去哪里呢? 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骆子杰抬头看着天空,感受天顶炙热的骄阳,目光微敛。脸上的胡髭已经刮除干净,心里总是告诉自己,人生重新开始,过去的不能重来…… 虽说重新开始,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要说想见谁,脑海里直接浮现的就是欣美的脸。是的,他想见她,虽然每个月都可以在牢里见到她,但现在不同,他出狱了,他想主动去找她。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呢? 想起自己曾经对欣美做过的事,甚至嫌弃她千里迢迢送来的便当,他自己也不争气,没走正路,为了赚钱反而走偏锋,最后背负前科。 他还有什么脸见她呢? 迈开步伐,骆子杰向前走去,走过这段路,看见了车水马龙,看见人来人往的人群,他本来还有点瑟缩,害怕别人是不是会知道他是从牢里走出来的。 不过当他发现四周的人神色匆忙,来来往往脚步急促,根本没时间理他时,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的走在骑楼底下,思索着自己的下一步。 当然,他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公司了,人家早就放话永远不再录用他,毕竟他从事内线交易,对这种企业而言确实蒙羞,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排斥再回去。 出于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骆子杰似乎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会让他联想到过去的自己的东西,他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贪婪无知的骆子杰,既然出狱了,就让过去的自己死在牢里吧! 但他总要找个落脚处啊!况且人生要重新开始也需要钱,他必须要有工作,要有收入。 骆子杰站定在公车候车亭,看着站牌,脑袋里却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看着站牌上的公车路线也没有意义。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嘴里喃喃念着……“欣美会不会过几天又跑来看我?” 不排除这个可能,欣美不知道他出狱了,很可能下个星期又北上来探监,到时候一定会扑空。 这是一个强烈的动机,让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找欣美,让她知道他已经出狱了。 纵使心里还是觉得不应该去打扰、拖累欣美,但至少该去告诉她自己的状况,要她不用白跑一趟,然后离开。 或许他也该回家乡去看看,太多年没回去了,自从他上来台北后,每次总像走马看花,仿佛游客般到景点随意看看,然后又匆匆忙忙离开。当时的他,非常挂念台北的一切,不管是学业、还是事业。 但现在不同了,他应该回去看看,纵使心里知道欣美现在的生活很平静,自己不应该打扰她,但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回去看看,更有义务让欣美安心,让她知道他已出狱,以后不用再每个月北上探望他。 离开候车亭,骆子杰继续往前走去,想找到车站或客运站,搭车回家乡。坦白说,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既没空间的观念,也没时间的观念,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搭车的地方,竟然可以在大马路上走了好远、好长一段路。 如果是过去的他,大概会觉得这很浪费时间,可是三年半的牢都坐了,关在牢里可说是人生中最浪费时间的事,比当兵还无聊,却是他自找的。 转眼间,他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脸上净是汗水,并没有太过疲累的感觉,毕竟他很久没在马路上走路,看着四周人群的表情,看着车潮川流不息,四周景色竟然这么有趣。 终于他找到了客运站,买了张回家的车票,开车时间是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骆子杰坐在站内大厅等着。 出狱后最不习惯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时间,在牢里,他没戴手表,事实上,就算戴着手表也没意义,因为永远会有人提醒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要吃饭、劳动、上床睡觉。 可像是现在,他就得注意开车时间,就因为怕错过发车时间,他几乎每五分钟就看一次手表,甚至看手表还不够,他还常抬起头看大厅墙壁上悬挂的钟,确认他的手表没有太快或太慢。 就因为这样专注于时间,想要赶快适应牢外这种没人提醒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的生活,骆子杰甚至忘记要吃午餐;等到他上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这才发现自己忘记要买个便当,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不过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乡,甚至见到欣美,骆子杰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眼睛看向窗外,数着每一根向后退去的电线杆与路灯,仿佛在默数回家还有多远的路。 这一路整整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才回到了家乡。骆子杰下了车,还得再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回到熟悉的何家便当店。 然而光回到家乡的客运站,就够他感到激动了,这里还是跟他当年离开时一样,只是经过了十年,人潮也变多了,就不知这些人是否跟他一样,是游子归乡?还是一般游客? 他走出客运站,有计程车招呼他上车,他没有坐上车,这段路他想要自己走。回家的路上曾经跌倒,现在他更要自己走。 继续在路上走着,依循的是记忆里的路线,一条走回家的路。幸好他还记得,知道该怎么走,只是真的有点远。 然而不管再远,终究会走到,骆子杰竟然先经过了当年他跟奶奶相依为命时一起住的小房屋,当时房屋就是租来的,奶奶去世后,他上台北念书,房东自然把房屋收了回去。 他停留了一下,看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是多年未见的房屋,心下一阵凄然,嘴里喃喃念着,“奶奶,子杰回来了……” 深呼吸,收起即将流出的眼泪,转过身离开继续走,走向这趟真正的目的地。 那只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一路上却满满的都是回忆。 他好像常常这样走,从家里走到欣美家的店里,在店里打工,然后提着便当回家,或是再回店里跟欣美一起吃饭…… 原来他跟欣美一起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他们对彼此都这么熟悉,为什么最后会变得这么陌生? 是他啊!他变了,他骆子杰变得贪婪、可怕;一辈子发誓要让自己不再贫穷,要让自己可以吃饱,到最后他竟然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只想吃饱的人。 他以吃饱为目标,最后却瞧不起这个目标。他放弃的,不只是那个奋发上进的自己,也包括了自己的灵魂。 可悲啊…… 停下脚步,终于到了,事实上还有几公尺的距离,但欣美的便当店就在眼前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多少回忆全部涌现,甚至连那几乎快要忘记的味道也再度传来。 骆子杰眼眶带泪,身体微微发抖,顿时有点茫然,不知该继续走,还是停在这里就好。但就在此时,眼前的便当店内竟传来脚步声,还有呼喊的声音。 “小泉,你不要跑,这些便当给你。” “不要!” 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小男孩躲在便当店外头招牌后面。这时,骆子杰看见何欣美拎着一个袋子,里头装着三个便当,冲了出来。 “小泉,这三个便当给你,带回去跟妈妈和奶奶一起吃。” “不要,谁要吃你的便当。” “不要这样嘛!我的便当很好吃啊,可以吃得饱饱的喔!” 小男孩明明在吞口水,却为了面子,死都不肯收,“我不要,吃那么饱,都变成大肥猪了。” “不会啦!我的便当不会太油,不会变胖的,你不要这样嘛!给我一点面子,这些便当给你啦……” 骆子杰在一旁看,皱着眉头。这小鬼,搞什么啊?欣美要送便当给他,还要这么低声下气的,这算什么? 忍不住,自然也忘了自己这趟来只是想要看看欣美,不打算多做停留,骆子杰竟然跨开步伐走上前。“这便当,他不要,给我!” 看向说话的人,何欣美愣住了,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见他,手一松,便当脱落,骆子杰接住,两人四目相交,时间仿佛冻结。 只有小男孩差点没跳起来……他是乱说话的,他要便当啊! 十分钟后,骆子杰坐在便当店内,大口大口吃着店里卖剩的菜。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包括要送给贫穷人家吃的便当,还有上门消费的客人,已经将准备来卖的菜几乎分完,好几盆甚至只剩菜汤。 但是骆子杰也没抱怨,夹着剩菜大快朵颐,似乎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何欣美则是忙进忙出。“……对不起,今天的菜剩很少,我再进去炒几样菜,你等我……” 骆子杰才想抬头拦她,何欣美已经走进厨房,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中,叹息,放下。 他想说的是:不需要了,这些菜就很好吃,真的,不是违心之论,而是发自肺腑,这些菜真的很好吃…… 走了这么远的路,经过十年的光阴,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最美味的菜色他早就尝过。 这时,那个原先不肯拿便当的小男孩竟然抓着一个便当进门,坐在骆子杰一旁的位置上,边打开便当,也大快朵颐了起来。 骆子杰看了小男孩一眼,这大概是个八、九岁的男孩,看着他,骆子杰问:“你不是不要便当吗?” “我哪有?”低下头大口吃饭,真是好吃…… 骆子杰不禁笑了笑。 这时何欣美快手炒好两道青菜走出来放在桌上,她看见小男孩跑回来乖乖吃便当,知道他已拿了两个回家给奶奶和妈妈吃,她很开心,再看到子杰已经出狱,人就坐在她面前大口吃饭,心里更是充满喜悦。“你们多吃一点,我再进去炒。” 骆子杰赶紧抬头,“欣美,太多了,不用了,你也赶快来吃饭。”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多吃一点,我马上就好。”不只眼前两个男的要吃,她要再炒几道菜让店里的员工阿桃和她的女儿小敏带回去吃。 见她说完又走进厨房,骆子杰叹息,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埋头苦“吃”,他却是一笑,不禁回忆往事说道:“你今天的反应跟当年欣美拿着便当追着我跑,要我吃的时候,我的反应一样。”所以想想,他也可以体会小男孩不太礼貌的反应。 小泉抬头看他,“她也追着你跑喔?” “跑遍整个校园啊!” “就是,她好恐怖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只是在店门口看着菜流口水……因为我很饿啦!她就拿了便当追出来,我吓到赶紧跑走,她就追了我好几条街,人家还以为我偷东西……” “欣美还是没变。”骆子杰不禁哈哈大笑。 “后来她跑到我家,发现我奶奶跟妈妈都生病,她就每天都拿便当到我家,有时候我经过便当店,她就拿着三个便当追出来……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应该说是被吓到吧!”小男孩虽然很爱面子,但必须承认这一点。 骆子杰点点头,“但你老实说,便当好不好吃?” 用力点头,“超好吃的,我奶奶都说姐姐煮的菜真好吃,不会太油也不会太咸,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好。” 何欣美又拿着两道菜出来,转眼间又是满满一桌。骆子杰依旧招呼要她赶紧坐下吃饭,但她只是笑笑,继续忙着。 她拿出保温盒,先是添满饭,然后将桌上的菜夹到盒子里,也是塞得满满的,似乎很怕人吃不饱。 骆子杰没问这个便当要给谁,但不用问也知道,大概又是要送给哪一户可怜人家。 此时一名妇女从厨房后走出来,背上还背着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老板娘,我先回去了。”从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这大概是个外籍新娘。 “阿桃,来,这个便当让你带回去给你跟小敏吃,我炒了一些新的菜色,都是热的。” 对方受宠若惊,“可是……”她没想到老板娘刚刚还在厨房忙进忙出准备菜色,其中也包括了为她和女儿准备的便当。 平常如果有剩菜,阿桃确实可以包一点回去吃,不过今天剩菜不多,阿桃本来心里有数,打算花钱买个泡面回去煮给自己和女儿吃,但没想到老板娘干脆自己下厨,又煮出几道热腾腾的菜。 “没关系,拿去吃,每次都让你工作到这么晚,今天也没什么剩菜,这个便当你拿去吃,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不要饿肚子,更不要让孩子饿肚子。” 阿桃从越南嫁来,生了个女儿,却遇到丈夫家暴;离婚后自立更生,却因学历不高,薪水赚得也不多,最后来到店里打工,帮忙洗碗盘,勉强度日。 何欣美时常让阿桃带着剩菜回去当晚餐,平常时也让阿桃可以带着小敏一起在店里工作,甚至也吃店里的便当当午餐。总而言之,她非常照顾阿桃。 “谢谢老板娘。” 何欣美看向背在阿桃身上的小敏,“小敏,回去以后赶快吃饭喔!” “谢谢姨姨……” “好乖啊!妈妈很辛苦,你要乖乖的喔!” “嗯……” 骆子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没有说一句话,但心里很清楚,这就是他认识的欣美,善良又乐于助人,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只希望别人可以吃饱。 阿桃带着女儿走了,小敏很可爱,连酷酷的小泉都很喜欢跟小敏玩,两个人相距五岁多,俨然像是哥哥和妹妹一样。 也只有见到小敏,小泉那有点冲的个性才会收敛许多,甚至变得异常温柔。连欣美都说不公平,每次要提便当给小泉,这孩子就像是看到鬼一样。 送走阿桃和小敏,欣美终于有时间可以坐下来吃饭,她捧着饭碗夹着菜,慢条斯理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吃。 相较于眼前两个男的狼吞虎咽,欣美吃饭秀气多了,只是她看着眼前一大一小吃饭的样子一样粗鲁,她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骆子杰问。 她摇头,继续吃饭,心里却泛着喜悦感,甚至是幸福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小泉吃饱后又在店里待了一会儿才说要回去,事实上,何欣美也不知道小泉何必待在店里吃,回家跟奶奶和妈妈一起吃就好…… “大概是为了那个小女孩吧!”骆子杰一针见血。 “小敏?为了小敏什么?”她不懂,不就是两个小朋友。 “这你就得自己问他了。” “哦!”笑了笑,然后看着他,“子杰,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骆子杰想了想,“还没想过,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假释出狱了,怕你下个星期又跑去看我,然后再看看要去哪里……” “那你要去哪里?” 耸肩,把碗放下,“老实说,我不知道,应该是不会回去,我以前的公司已经放话不可能再用我,回不去了……” 何欣美听着他低落的语气,心里跟着难过,她想了想,终于对他开口,“子杰,你留下来好不好?” “留下来?” “对!你可以住在这里,吃也不是问题,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最多。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自己的路,到时候再离开也没关系,至少这段时间,你可以先在这里落脚,好好休息。” “欣美……我是个有前科的人,住在这里对你不好……” “可是你不是坏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好人……”虽然走错路,但那都过去了。她脑海里记得的,都是当年那个认真上进的年轻人。 “是吗?”她的话让他感动,即便一度连他也质疑自己已非善类,但至少这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他。 “子杰,这段时间你就当作度假,放轻松,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我相信你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的。” “欣美……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关心……”一句话说得哽咽。 何欣美却笑了,对他的关心一直断不了,即便后来他迷失在台北那个繁华都市里,早就不再需要她的关心,但是她不能自己,一颗心早就系在他身上,上了锁,无法拆卸。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几年她时常想到他,想到他便会湿了眼眶…… 又忙了一阵子,将所有锅碗瓢盆都洗干净,该清理的全部清理,该归位的都归位,转眼间竟然已经十点了。 两人梳洗完毕,何欣美带着骆子杰到自己的房间,打算让他睡自己的房间。然后她抱着棉被,打算到仓库去睡。“本来有两个房间,妈妈去世后,我把妈妈的房间当成仓库,还来不及整理。所以最近你先睡我的房间,我去睡仓库……” 骆子杰赶紧拦住她,“欣美……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你睡仓库!你不用动,我去睡仓库就好。” “可是仓库很乱……” “没关系……牢里我都待过了,现在我只要个落脚处而已。” “不行啦!” “反正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去睡仓库。” “那……那不然你睡床上,我睡地上。”指着自己的房间。 “不行,我不可能让你睡地上。”这一点他很坚持。 “那怎么办?” 骆子杰笑了笑,“欣美,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睡地上就好,你不用动,继续睡在你的床上。” “可是地上很硬喔……” “欣美,你把我看得太娇生惯养了吧!”眼神逼近她,“还是,我们干脆睡在同一张床上?” 何欣美脸一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抱着棉被,想拒绝也不是,说欢迎那更不可能。 最后做出决定,他们共睡一间房,何欣美睡在床上,骆子杰睡在地上。为了让骆子杰可以睡得安稳,她还帮他好好布置一番,铺上厚厚的垫子与棉被,以免睡久了腰酸背痛。 十点半两人就寝,隔天还得早起上市场买菜,至少五点就得起床,这种生活何欣美很习惯了,对骆子杰来说却是挑战。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地上,两人睡在不同的位置,却有着共同的姿势,那就是仰头看着天花板。 脑袋里各有所思,但想的都是对方。何欣美想着,该怎么开口聊天才可以避开子杰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不会刺伤他。 骆子杰想的却是,该怎么跟何欣美聊当年的往事,需不需要提到当年他人在台北的变化,为什么他后来会变成这样? 他总想,也许他应该为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对她说的那些话而向她道歉……他说他已经不是那个没东西吃的骆子杰,不缺她的便当,要她不要再来烦他…… 那些话,多年后想起来真是后悔,那些话不只是否定了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一定也深深刺痛了欣美…… “欣美。” “怎么了?” “好几年前,你有一次拿着便当来台北找我,结果被我骂了一顿,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啦!我拿过那么多次便当给你,你说哪一次啊?” “不记得没关系,我还记得就好。”知道她其实并没忘记,“欣美,对不起,我真的很没良心,竟然对你说了那么多浑话……” “……都过去了啦!而且,是我自己打扰到你上班啊!” “你不是说你忘了吗?” “这个……” 她尴尬一笑,他则是苦笑,他知道欣美事实上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显然她也很在意,所以他必须道歉,否则自责将会压垮他。“欣美,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 “什么事?” 双手交叠在头后,看着天花板,骆子杰不疾不徐回忆起当年的自己,包括那个还没把灵魂卖给魔鬼的自己,以及那个已经被魔鬼吞噬的自己。“欣美,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我后来会变成那样?” “……” 没有得到回应,但骆子杰知道,这个问题欣美一定有想过,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怎会在转瞬间就变成另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怀疑过,殊不知当他决定为钱卖命时,便注定了将来在利害交错的时刻他会彻底抛弃理智、抛弃良知,甚至为了利益下地狱。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赚大钱,很多很多钱,为了赚钱,我们可以使出很多手段,大部分都合法,但未必符合良心。很多时候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但当我看到大笔的钞票进入我的帐户时,所有的质疑都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为我曾经太穷了,我要变成有钱人……” 听着他娓娓道来自己的心境变化,何欣美什么话都不敢回,只是专注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试着去揣摩他的心境与立场。 “人的欲望竟然可以无限扩大,到后来公司给我的薪水,还有各种奖金都已无法满足我了,所以朋友报给我赚钱的路,虽然是违法的内线交易,我也决定闯闯看。” “子杰……”她其实懂,毕竟她亲眼见过他抱着水龙头喝水充饥,见过他贫困时的模样。 “这里面我自己是罪有应得,不能怪别人,只有你,我真的对不起,把你拖下水,让你也受到屈辱……”想起调查人员千里迢迢将她带上台北进行讯问,他就跟着痛不欲生,甚至比他自己落网还要痛。就连后来那户头里他留给她的五十万也遭到扣押、甚至没收,更别提本来想要给她的数千万元。 “都过去了,我没事啊!” “那五十万本来是想帮你送更多便当给别人的,后来也没了……” 何欣美下了床,盘腿坐在他面前;骆子杰则坐起身,两人端坐,对望。 “没有关系,钱不重要,我现在还是在送便当啊!”何欣美拍拍他的肩,“子杰,别想太多,你只是一时走错路,你还年轻,还有机会,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欣美,”擦掉眼泪,“我记得你说过,吃饱没这么难,可惜我太晚弄懂你的意思……”因为有无限的欲望,所以有无限的痛苦。 何欣美眼眶也随之湿透,她知道自己口拙,什么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好,最后她只能伸出双手,出于安慰也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无限渴望,伸出手拥抱他:“没事了,回来就好……” “……”滚烫的泪水不断落下,甚至掉落在她的背部,那种热烫的感觉,竟连带引出了她的泪水。 两人不停的落泪,交换着各种情绪,这十年的光阴既长且短,长在已经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经历过这么多的变局,不管是环境的改变,还是心境的改变。 短则短在终于在眼前了,不管是心,还是情感,都在彼此眼前,透过拥抱,敞开心胸的拥抱与哭泣,终于在眼前了。 第六章 人生有许多事其实不值得书写,却真实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这些事称不上轰轰烈烈、称不上惊天动地,却是每分每秒都需要面对的问题,不管你是青年才俊,还是市井小民,均无从逃避。 人要吃饭、要喝水、要工作,也要休息,这些事在生活中不可或缺,却称不上浪漫;这些事每个人每天都会经历,小说里却很少提及。 可是只有真正用心去经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插曲”,才会发现原来这些事其实才是生命的主轴,人本来就应该为此而活,为了这些最微小但确切的幸福而活。 清晨四点半,骆子杰还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呼呼大睡,窗外依旧一片漆黑,顶多偶尔从云中泛出天光,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但是何欣美早就起床,梳洗一番后进厨房准备些简单的食物当早餐,打算吃完就出门上批发市场采买。 这是她的习惯,日复一日不曾改变,自从母亲生病后,这项采买材料的工作便由她一肩承担,为此她还学开小型货车,以便东奔西跑。 为了确保食物新鲜,她尽量都是当天采买,而且以蔬菜为主,以便提供最营养的菜色给顾客。除非是遇上台风天,不然她通常都会尽量提供新鲜蔬菜作为配菜,所以她的便当店是出了名的兼具营养与美味。 一切准备就绪,何欣美当然也没忘了还在睡觉的骆子杰,帮他准备了一份早餐,拿进房间就放在梳妆台上。 看着还沉醉在梦乡的子杰,何欣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他一定很累,昨天才出狱就搭车回来,一路奔波,让他多睡一会吧! 可是她也怕他醒过来后,看到她人不在家会担心,毕竟五点整出门,回到家大概都七点多快八点,到时候他可能已经醒了。 于是何欣美决定留张字条给他,告诉他她要去哪里,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桌上留有早餐,肚子饿可以先吃。 写完后,何欣美将字条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走向门口,害怕把骆子杰吵醒,扰了他的清梦。 然而正当何欣美从骆子杰的脚边走过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一睁,看了看四周,正巧就看到她准备开门离去。“欣美?” 完了!吵醒他了……“你醒了喔?” “嗯……”看看手表,“五点了……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市场买菜,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早餐我已经做好了,就放在保温盒里,肚子饿了可以吃……” 赶紧坐起身,“你都这么早就出门?” 点头,“对啊!” 掀开棉被,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这样你没睡几个钟头,会不会太累?”毕竟昨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才睡着。 “不会啦!我已经习惯了。”这不是场面话,她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一年到头她都过着这种生活,大概只有农历过年那几天可以稍微放松,一开始或许不适应,但当这样的行程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便已习惯。 活动身体,转动脖子,甩动手臂,确定自己已经清醒,骆子杰对着她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啊?”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何欣美真的愣住,不敢相信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是看不起他,而是她真的没想过他会愿意跟她上市场。 “可是……”市场那里的环境有点脏乱,采买人潮又很多,他能适应吗? 毕竟在何欣美心中还是认为骆子杰是那个聪明的资优生,她下意识认为不应该让子杰跟着自己去那种地方。 不过骆子杰很坚持,他走出房门,“给我三分钟刷牙洗脸,我跟你去。”动作之迅速,不给她劝阻他的机会。 何欣美没辙,她也弄不清楚子杰为什么突然想跟她一起上市场,事实上,骆子杰的想法也很简单。 如果要留下,就不要当个废人,况且他还是个男人,就算没有贡献心力的机会,他还有体力,他不可能看着欣美努力工作,却允许自己无所事事。 一整个晚上,他其实没有睡好,总想着自己是该留下来,还是该走?原先的想法是,看到欣美,告诉他自己的状况让她安心后就该离开,毕竟他不确定背负前科的自己如果留下,会不会给欣美带来麻烦。 可是出于私心,欣美的安慰与照顾让他感到温暖,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关心,甚至出自真心的为他落泪哭泣。 真可悲,人生走到这一步,大起又大落,这才发现最重要的人原来早就在身边,只是此时此刻他已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资格拥有这个好女人。 三分钟后,骆子杰整理完毕,甚至换好衣服,动作相当迅速。 抓起欣美为他准备的早餐,原来是三明治和牛奶,一口吃光、喝完,然后抓起外套跟着欣美一起出门。 时间不过五点十分,比何欣美原先预定的出门时间慢了十分钟,不过她不在意,脑袋里还是想着子杰要跟自己上市场的事。 “我们要怎么去?”站定在门口,子杰把铁门拉下,果然长得高的人比较方便,不像她还得找器具辅助。 “等我一下,我把货车开来。” 骆子杰很讶异看着何欣美跑到不远处,将一辆中古小货车开来,他讶异到嘴巴微张,几乎阖不起来。 何欣美坐在驾驶座上,伸长身子按下另一边的车窗,对着窗外的他喊着,“快点上来啊!” “哦……”打开车门,终于忍不住开口,“所以……是你要开车?” “对啊!我每天早上都开车去市场买菜啊!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有啦……”只是下意识的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骆子杰上车坐定,系上安全带,看了四周,忍不住又开口,“你要不要考虑让我来开啊?” “没关系,我开车技术很好,我已经开了十年了……” “十年?” “对啊!我二十岁就开始开这种小货车,只是这辆是三年前买的,我技术真的很好,相信我。” 骆子杰眉头皱紧,不时又苦笑,他都离开十年了,欣美当然也长大了,他怎么可以还把她当成是当年那个傻傻的小女孩? 看,坐在驾驶座上的她气定神闲,双手紧握方向盘,看起来很笃定,又想起何妈妈去世后,这些年她靠着自己的力量撑起这家便当店,不但赚钱养活自己,甚至还送免费便当到处行善。 原来他离开家乡这些年,她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早已超出他的想像,一想到这里,骆子杰说不出是该开心,还是该感伤。 不知道……从现在起,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还来不来得及,她还愿不愿意接受? 集中批发市场很远,车程将近四十分钟以上,骆子杰暗暗讶异,心想欣美每天都要赶这么远的路去采买,实在辛苦。 想想店里状况,欣美好像只雇用包括阿桃在内的三个员工,而且许多的菜色都是欣美自己炒出来,现在看到欣美也是自己从事采买工作,等于说整间店大部分的工作其实都是由老板自己一手包办,更别提那些准备送给贫困人家的免费便当也是由欣美亲自送出。 难怪欣美看起来这么瘦弱,虽然总是精神抖擞,但实在太瘦了。骆子杰想到这里,不禁一叹。 “怎么了?” “没有,真的觉得你很辛苦。” 将车停好,何欣美笑了笑,“还好啦!我只要想到今天又可以让很多人都吃得饱饱的,我就很开心。” “是吗?”骆子杰也笑了,既佩服却也心疼。 两人下了车,何欣美动作迅速到后头车斗处拿下小推车,一副准备上战场的样子。反倒是骆子杰有点不知所措,毕竟他虽然学生时代常常到便当店帮忙,却从未上过市场,更别提到台北念书、工作之后。 何欣美甚至还跳一跳热身,仿佛等一下要冲刺百米。骆子杰看着真是大开眼界,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你到底在干什么?” 何欣美拍拍他的肩膀,“等一下进去你就知道,人很多,多到爆……其实,子杰,你真的不用陪我来,我怕你会不习惯这种地方……” 表情略显严肃,“看到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床,这么辛苦的工作,我没办法让自己无所事事,这样我会心虚,我会觉得我没资格继续住在这里。” “你干嘛想这么多,我说过了,你现在是在度假啊!把心情放轻松,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是我就是想帮你……”不知道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将她的辛苦看在眼里,他就应该有所作为。 不然他就应该离开!既然要留下,就不能置身事外,今天他是个刚出狱的更生人,随便一个人收容他,他骆子杰都应该怀抱着这般感恩的心,更何况是她,是这个一直以来照顾他、关心他,甚至包容他的女人。 伸出手帮忙她推着小推车,何欣美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心想只要他自己愿意走出来就好。 “好!谢谢你的帮忙,我很开心喔!事实上,我每天都自己来,其实也满无聊的,有人陪感觉也不错。” 于是何欣美走在前头,骆子杰在后头推着推车,两人进入市场,一进入,骆子杰真的吓了一大跳。 欣美说得没错,果然是人山人海,感觉好像全台湾的人都跑来这里买菜了,人声鼎沸,到处都可以听见大声喊价、杀价的声音,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因为环境很吵,怕听不到,只能愈说愈大声。 骆子杰一时慌了手脚,实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推着推车有点手足无措;何欣美则是气定神闲,脑海里仿佛存在路线图一般,在人群中绕来绕去,一摊接着一摊将材料买齐,甚至还可以跟各摊的老板聊天。 “欣美,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对啊!欣美,你也不要送便当送到自己店里的生意都垮掉了。” “没错,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大好人,可是也要照顾自己。” 何欣美看着眼前这些叔叔伯伯阿姨,很诚心的回声谢。妈妈还在的时候就常常来跟他们买菜,当时她年纪还小,只能跟着见习,但也因为常常陪着妈妈来买菜,这些老板对她都很熟,况且欣美送免费便当的事更是早就在乡里间传开来,人尽皆知。 何欣美将一箱又一箱的青菜搬到推车上放着,骆子杰赶紧挤开人群上前帮忙,正当他将一箱箱的蔬菜在推车上放好时,正好也看见何欣美从腰间的腰包里拿出钞票付钱。 “钱在这里,数数看对不对。” 老板们各自接过钱,连数都不用数,知道欣美买菜不全是为了赚钱,这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要用来做免费便当给穷苦人家吃的。 “唉!欣美,其实我们应该算你便宜一点,你也是在做善事,只是我们在这里卖菜,盘商抽成很重,我们自己都赚很少了……” “就是啊……” 何欣美笑了笑,“没关系,你们也是要赚钱养家啊!只要不贵得过头,我还付得起。” “这样好了,我们就多去买欣美的便当,欣美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也照顾欣美的生意。” “欢迎欢迎,我会煮很多好吃的菜给大家吃的。” 一下子推车上已经是三大箱蔬菜,骆子杰借着推车,没太费力就推着往前走,他紧紧跟在欣美身后,怕走丢了。 不知怎的,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让他感到紧张,旁边的人杀价的喊叫声,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在吵架,他差点想要上前劝架。 不过欣美倒是泰然自若,好像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她在这里很适应,尽管满头大汗,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松的笑容;相较之下,他就显得紧绷。 “欣美,我们还要买什么吗?”开口问,但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想要赶快回去了。 “还有一些菜要买,要到前面去,那里有一个摊子,他们卖的菜品质很棒,我都跟他们买。”说完就往前走。 “什么啊?”人群排山倒海,像是海啸,他都不知道自己挤不挤得过去。 不过看着欣美这般轻松的挤开人群向前进,他也不能说做不到,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只能说,今天选择跟着欣美上市场,简直像是震撼教育一样。 终于到了那个摊位,何欣美跟摊位上的老板寒暄,然后蹲在地上挑。原来这个摊子卖的是瓜果类的蔬菜,欣美挑选着外表漂亮的南瓜、胡瓜与萝卜,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这个可以用来做什么,怎么挑才最正确。 骆子杰当然听不懂,这就是她的专业了,他只能乖乖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安安静静的等候,仿佛怕打扰了欣美的专心。 “这颗很漂亮,敲起来声音很结实,一定很好吃,这颗就差多了……这颗更惨,不行不行……这颗还不错……” 倒是老板先开口,“何欣美小姐,你在那边一颗一颗检查,我要怎么卖啊?” “哎哟!你做生意还怕人家挑?” “真是服了你了。” 话虽如此,但依旧让何欣美好好挑选,这除了是因为知道欣美是个好人外,更是因为欣美还是老板的小学同学,不然她也不会每次都走到市场最里面来跟他买东西。 “就这些好了。” “好!一共是八百五十元。” “给你。” “要帮你放上推车吗?”话才说完,就看见骆子杰主动将那箱物品搬上推车放着。 “这是你请的新员工啊?”老板讶异问道。 骆子杰低头整理那几箱菜,没有说话,倒是何欣美赶紧解释,怕人家误会,“不是啦!” “不是喔……奇怪,我怎么觉得他很眼熟啊……对了!你是不是小学的时候曾经送便当给隔壁班某个男生,然后人家不要,你就追着人家到处跑啊?” “……”有点尴尬。 “对啊!就是他啊!是不是叫骆什么的……”名字不太记得,老板直接看向骆子杰,“我记得他不是出了名的资优生吗?成绩很好的,后来还到台北去念大学,他回来玩喔?” “……”骆子杰依旧低头整理东西,不发一语,过了许久,他才抬头看向何欣美,“还有菜要买吗?” “……没有了,我们走吧!”回头跟老板说再见。 老板似乎也发现这个话题的尴尬,只是他不解,有什么好尴尬的,回来玩就回来玩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直到对方走人,老板这才想起那个印象里全校皆知的资优生叫什么名字,叫作骆子杰,听说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靠着苦读出人头地…… 一路上骆子杰都若有所思,不发一语;何欣美开着车也不敢说话,她可以想像子杰心里的难过,尽管他绝口不提。 他曾经这么意气风发,读最好的大学,受到所有人的推崇,在最好的公司工作,每天穿着干净整齐,西装笔挺,靠着聪明的脑袋赚进大把钞票。 他一定不适应现在的生活,听到别人称赞他以前的优秀表现,肯定更难过,唉——她不应该同意让他跟着她一起上市场的。 回到店里已经八点了,尽管距离午餐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但是何欣美已经开始忙进忙出,又是厨房又是店面,东西要洗要擦,材料要切要剁,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至于骆子杰,他把所有采买来的东西都搬到厨房后就没事做了,顶多就是拿起抹布帮忙将店里的桌椅都擦干净,厨房的事他一点忙都帮不上。 听说欣美之前更忙,所有顾客都喜欢吃她煮的菜,只要一换人煮,味道马上就不同,一吃就可以吃出来,因此欣美必须亲自料理每一道菜,而每一顿出菜二、三十道,她的忙碌可想而知。 近来好了一点,请来的几个助手都已学会该怎么控制口味,不要跟一般自助餐店一样重油、重咸,所以她可以轻松一点。 骆子杰想进厨房,又劝自己别进去给人家惹麻烦,不要帮不到忙反而帮倒忙,增加别人的工作时间。 毕竟以前他自己工作时,最讨厌那些没能力帮忙还硬要帮的人,因为这种人一帮忙,不但工作无法结束,困难没能解决,反而带来新的工作,制造出新的困难。 于是这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只能拿着抹布到处擦,擦得干干净净,毕竟给自己找点事做,以免自己真的成为废人了。 而且不忙一点,他一直会想到早上那个老板说的话,话里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了他是以前那个出了名的资优生却让他更心痛,更不知所措。 今昔相比,更显得他的愚蠢…… 十点半一到,白饭煮好,也端出了好几道菜。原来欣美会在开始营业之前先将要送人的免费便当装好。 于是他自告奋勇说要帮忙装,欣美笑笑说好,让他去做,只要不胡思乱想,忙一点也是件好事。 于是他开始分装便当,装满白饭后,在用大汤匙打上菜,一个便当有四菜一肉,非常丰盛。全部装好后,再用橡皮筋绑起来。 一个便当结束,处理下一个便当,依序渐进,骆子杰很专心,也自以为自己动作快速,可是何欣美一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他这样做,不禁失笑。 “子杰,你这样子一百个便当装不完的。” “那要怎么样?” “我教你,你先装白饭,然后将装好白饭的便当排整齐,可以摆五排,一排十个,然后再打菜,这样一次可装五十个,你最多只要做三次就好。” “对耶!好!我知道了……” 骆子杰毕竟聪明,很快就学会,果然速度加快许多,转眼间他已经装好五十个便当;几乎不到三十分钟,一百多个便当全部装好。 时间已经十一点十分了,门口已经开始有人走进来买便当。便当店至此,压力可说已升到最高,几乎每个人都笑不出来,不停的出菜,毕竟方才出的菜都已装进准备送出的便当里。 这种压力连骆子杰都感受到,他赶紧用塑胶袋将要送人的便当装起来,然后放到车上。 他竟然也跟着满头大汗,只能说不敢相信愈接近用餐时间,便当店的工作压力会大到让人喘不过气来。明明欣美也不是恶老板,但所有员工就是会忙到连喝口水都没时间。 欣美开始送便当,先送邻近地区,走路可及;骆子杰也跟着送,都是附近的穷人家,他们都知道中午便当店忙,所以很多时候便当送到就走,欣美也没时间跟他们多聊天。 转眼间便当剩下一半,这些都必须开车送,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何欣美准备开车去送便当,将店里交给包括阿桃在内的几个员工。 这时骆子杰当然也帮忙送,他骑着机车分了其中十几个便当要赶快去送,算是帮欣美分担一点工作量,也希望可以赶快送到,让那些贫困的人可以吃饱,不用饿肚子。 坦白说,这些事他以前在便当店打工时其实都没做过,何妈妈不让他做,欣美也这么说,都说这太辛苦了,直到他现在亲自下去做,这才知道原来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骆子杰分送便当,直到剩下五个,看着手里的名单,却始终找不到路,不知道在哪里?他不知所措,停在十字路口,发现经过十年,许多路竟然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眼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三十分,不得已,他只好骑着机车回到便当店,在何欣美讶异的眼神里,坦承自己找不到路。 “对不起,我……我找不到路……”边承认边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旁的店员看着,客人看着,他们其实都在猜眼前这个男人是谁?是新请的员工吗? 何欣美赶紧提起便当亲自去送,仍不忘安慰他,“没关系,你先吃饭好了,你一定也累了,这么早就起来,休息一下,我去送。”说完就出门。 骆子杰看着何欣美匆忙出门的身影,心里一阵自责,他竟然也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帮不到忙,反而让人家更麻烦。 忙碌的午餐时间结束,没有太多时间休息,所有碗盘都要洗干净,这一点骆子杰可以帮忙,虽然他已很多年没有洗过碗盘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做,一有空档就拿起地图,想要赶紧认识这里的路,希望中午迷路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又是另一次大战,也就是晚餐时间,忙碌程度不但不输中午,甚至更甚。 依旧要打上一百多个便当,骆子杰手脚快了许多,但或许是累了,他开始有点不够专心,其中因为手脚慌乱,打翻了几个便当。 他的自责真的是堆积到了最高点,说对不起的时候几乎全身都在痛;何欣美没有苛责他,知道他真的不适应这样的忙碌,她也因此感到心疼。 事实上,当年她刚开始跟在妈妈身边帮忙时,也是乱成一团啊!况且他有心事,没办法专心,也没办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心有旁骛。 何欣美自己开车去较远的地方送便当,她只让骆子杰用走路的在附近分送,送完就回店里休息,今天他真的累了。 事实上,不只累,今天一整天对骆子杰而言简直像是震撼教育一样,小时候他以为便当店工作轻松,没想到那只是因为何妈妈和欣美不让他做最复杂、最困难的工作。 现在自己亲自下来做,这才发现过去所学的专业知识,以及他最自豪自己所拥有的冷静头脑根本派不上用场。 何欣美回来时,店里依旧热闹滚滚,好多客人都在吃饭,而且许多都是熟客,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 他们高声跟欣美打招呼,欣美也很感谢这些邻居照顾她的生意,事实上,她总觉得没有这些邻居、好友吃她的便当,她也没办法赚钱送免费便当给那些穷苦人家吃。 所以,善良的人不只是她,还有这些淳朴的可爱乡民。 何欣美四处看,没看到骆子杰,问了问阿桃也不知道,她往后面去找也看不到人。 沿着楼梯走上她的房间所在的楼层,才一转弯就看见骆子杰曲着腿坐在房间门口,低着头不发一语。 何欣美走上前,“子杰,怎么不去吃饭?” 一抬头,他的眼眶微红,“欣美,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蹲下身,“傻瓜,你还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手忙脚乱。” “我真的是个没用的人,念了一辈子书,现在统统派不上用场。都怪我自己,现在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想努力赚钱,让你不要这么辛苦,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辛苦……” 听他略带泣音的说着,何欣美眼眶也红了,她其实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因为他曾经飞黄腾达,曾经是人中之龙,所以格外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擦掉眼泪,“子杰,对不起,我不应该拉你跟我一起去市场的,让你听到一些你不想听的话……”回忆起过去的自己,更发现今昔的差异。 骆子杰突然一震,看着她,自然也看见了她眼里的泪,他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何欣美赶紧抓住他的手,“子杰,你不要这样……” “欣美,你不要理我,你已经对我很好了,如果我还有抱怨,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出狱时我已告诉自己,人生要重新开始,没错,因为过去的我日子太好过,所以现在我不适应,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适应的,重新开始……” “其实你不一定真的适合这样的生活……所以虽然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可是我不敢留你……” “我会留下来,我需要一个机会证明我不是个贪婪、没有良心的人。欣美,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傻瓜,说什么好不好,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原来他还是有家可回,就是这样,就是她身边。 所有的不适应与不甘心到此为止,骆子杰,你不能再拿这个当理由让欣美伤心,过去的你已经够该死的了。 重新开始,真正的重新开始吧! 第七章 经过那一天的“震撼教育”,骆子杰终于知道,原来要维系这样一家店是这么的不容易,原来这么多年来,欣美都是这样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却从来都不喊苦、不抱怨。 这才是扎扎实实的活着,每天都为了午餐、晚餐这两顿饭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接着一天,几乎不能休息。虽然累,但是从欣美脸上的笑容,就可以知道她乐在其中。 这样的欣美真的深深吸引了骆子杰,让他既是心疼,又是佩服,一开始他或许只是想找个落脚处,但现在这间便当店就像是装上磁铁一样将他紧紧吸住,让他想要逃离也难。 既然要留下来,骆子杰知道自己必须改变心态,不能再有一丝不甘愿,不能再想着过去的自己有多风光。 他承认,一开始确实不甘心,总想着当年怎么这么倒霉,不过从事两次内线交易就被抓到;之前曾经任职的公司也真狠,一见他落水,别说是伸出援手,简直就是立刻翻脸不认人。 但是他只要看见欣美辛勤工作时那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既知足又开心,再闻到店内满室熟悉的饭菜香,他的心忽然都静了下来。 过去再风光,那又怎样? 路不是自己选的吗?这一路上犯下种种错误的人也是他自己啊!怪得了谁? 是!曾经有大好的机会把握在手中,是他自己没有好好把握,误入歧途,既然如此,他就必须为当年做的错事付出代价。 骆子杰承认,他开始学习欣美,更讶异欣美竟是如此好的榜样,她知足,对工作乐在其中,更乐于助人,看看左邻右舍对她都是称赞。 也或许是因为骆子杰实在不想承认自己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不想承认自己只会拖累欣美,所以连着几天在店里帮忙工作时,他都非常专心,迅速的掌握装便当的技巧,以免再有打翻便当这种浪费食物的蠢事发生。 空闲的时候,他抱着最新版的地图不停查看,想要弄清楚这一带目前到底长什么样子,当然这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下次送便当时又找不到路,不但让那些穷人家饿肚子,甚至还得让欣美再跑一趟。 因此不过才几天的时间,骆子杰已经进入状况很多,装便当与送便当的工作已经完全由他负责。每天中午十一点半一到,他立刻将装好的便当放上小货车,开着车去送货。 这确实替何欣美省了许多力气,让她可以更专心在店里的状况。毕竟过去几个员工都不会开车,只有她能送便当,现在有了子杰帮忙,省事多了。 虽然欣美其实有点迟疑,不确定自己让子杰帮这么多忙,这么辛苦,到底对不对?在她印象里,子杰还是那个很聪明、努力上进,应该花更多时间好好念书的好孩子。 要问她现在对骆子杰还有什么看法,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子杰曾经做错事,坐过牢,但何欣美依旧坚定相信,子杰是个善良的人。 更甚,何欣美其实充满遗憾,子杰如果不是出生贫困人家,曾经有过三餐不继的日子,他也许不会太过汲汲营营于名利,也许他始终都是那个勤勉、善良的青年。 她的心里其实好遗憾,那种遗憾强烈到让欣美更努力的去找吃不饱的人,然后送便当给他们吃,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孩子的贫穷人家,像是小泉家。 因为她不希望发生在子杰身上的遗憾,在别人身上再发生,但是子杰走错的路、受过的苦,确实是欣美心中最痛的事,痛到她无法形容,只能常常用掉眼泪来抒发。 现在子杰回来了,她只希望他快乐就好,不管他要不要待在这里,她还是那句话,只要他回来,这里永远都有饭菜让他吃饱…… 骆子杰开始学习欣美的精神抖擞,果然保持乐观的心,脸上就能带着微笑,动作就能迅速许多。 甚至那天中午便当店开始营业,骆子杰还站在门口大喊“欢迎光临”来迎接客人,让那些进门的客人确实吓了一跳。 何欣美看着他,知道他已经振作起来,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跟着大喊,“欢迎光临!” 客人一脸不好意思,“怎么这么厚礼数?” 他望向她,对她展露出笑容,她也以微笑回应;只是他的微笑里多了感谢,她则多了加油。 日复一日的工作内容虽然忙碌,但其实很快就过去了,那天也是从早忙到晚,转眼来到八点,晚餐时间即将结束,客人已经减少许多。 小泉在一旁陪着小敏玩,说也奇怪,这小子最近每天来拿了两个便当回家给奶奶和妈妈吃后,又跑回便当店说要帮忙照顾小敏。 他们想,反正大人都在忙,阿桃更是忙着洗碗、整理厨房,既然小敏非得带在身边不可,有小泉这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帮忙照顾,也是一件好事。 两个小孩玩得很开心,骆子杰则在一旁的座位上帮欣美整理着店里的帐册和各项开支收据。这是他的专业,只见他眉头深锁,时而抿唇深思,时而敲打着计算机。 因为他认为,他不能只是单纯帮欣美整理帐册,还得注意店里的收支状况,既然欣美的心很善良,每天都要送这么多便当帮助穷人,那更要注意店里的开支,如果店里最后亏损过多倒闭,那么那些穷人就没便当吃了。 何欣美开始整理剩菜,装在盘子上,放在骆子杰眼前的桌子上,不敢打扰他算帐。这场景就好像小时候功课不好的她,把算数习题拿给他检查一样,只能屏气凝神等待结果出炉。 没多久,所有剩菜都整理好了,统统放在桌上,一旁还有一锅饭。何欣美开口叫两个小孩,“小泉,带小敏来吃饭了!” “哦!”牵着小敏的手,“走!吃饭了。” 抱着小敏跳上椅子坐着,小敏根本不用动手,因为小泉已经主动拿起饭碗,夹菜要喂她。 可是小敏还是想到妈妈,“妈妈……妈妈吃饭……” 何欣美这才想起,赶到厨房,看见阿桃还在洗碗,“阿桃,一起来吃饭。” “老板娘,我把这些碗盘洗好。”阿桃很坚持,毕竟老板娘已经对她很好了。 “这样啊……那不然小敏先吃好了,太晚了,孩子肚子饿了。我帮你装个便当,你晚一点可以带回去吃。” “那就麻烦老板娘了。” 回到桌子旁,小泉已经在喂小敏吃饭,至于骆子杰依旧专心算帐,完全没动碗筷。何欣美只好先帮阿桃装便当,装完后,自己也坐下。 看着子杰,“子杰,先吃饭吧!” “嗯……”捧着碗,拿着筷子,小口小口的吃,这跟他平日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不同,显见他非常专心。 看着他甚至一直吃白饭,什么菜都不夹,这果然就是骆子杰,平常吃饭时都是狼吞虎咽,仿佛非吃饱不可,但工作的时候却专心到连吃饭都可以忘记。 何欣美于是站起身,帮忙夹了许多菜到骆子杰的碗里。没想到这男人竟然这么专心,连碗里不知何时多了些菜都不知道。 五分钟后,骆子杰结束工作,开始可以专心吃饭,不过看过这些帐目的结果,让他其实心情很沉重。 “怎样?” “有盈余,每天大概一万多元……” 拍拍胸口,“我就知道,你的表情这么严肃,我还以为我每天都亏钱呢!” “我话还没说完。”夹着菜,扒了几口饭进嘴里。 此时,小泉跟小敏也吃饱了,将碗放下坐在位置上。阿桃则完成工作出来,何欣美把便当拿给她,她干脆就在一旁吃起来。 “怎样嘛?” “每天一万多,虽然已经扣掉了当天要给员工的薪水,但是还没扣掉隔天买菜的钱,扣掉之后,其实大概只剩下六千多。” “那也是有剩啊……”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啊!今天如果收入少了一点,好死不死隔天买菜的钱多了一点,你就可能没有盈余了。” “对喔!”何欣美用力点头,有时候台风来,菜价涨到她这个对钱没这么在乎的人,掏钱买菜时都会心疼。 小泉指着何欣美,“你送太多便当了啦!笨蛋。” “笨笨……”小敏有样学样。 何欣美很不服气,嘟着嘴。 骆子杰则是很懂她,“送便当这部分就算了,既然想做善事,就不要想这么多。我倒觉得,菜钱真的贵得有点夸张。”每天将近一半的盈余都被菜钱吃掉。 “没办法,那些菜农真的很可怜,一公斤假如卖我十块钱,其实只有两块钱是菜农赚走,到最后我也不敢杀价。” “因为菜农要缴给盘商的钱是固定的,不管他们赚多少。” “没错!” 骆子杰吃着饭,脑袋里却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这些菜农肯定都与盘商签订了独占销售契约,不透过盘商来卖菜,这些一辈子只会种菜的老实人肯定没有路走。“菜价的问题很严重,不过欣美,你送便当其实也要克制,有善心是好事,但太多了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没错!”小泉也跟着指责,“那天那个人明明只是个骗子,要跟你骗吃的,你也给他,果然是笨蛋。” “笨笨……”小敏也跟着小泉一起骂。 “你们怎么可以联手骂我?”头一撇,看向一旁的阿桃,“阿桃,你觉得冷是不是,怎么一直在发抖?” “我没事……” “姐姐你又扯开话题了,每次都这样。”小泉大笑。 不过骆子杰倒是出声替欣美说话,“其实,欣美,你很厉害,记得十多年前,何妈妈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便当店亏损的日子还比赚钱的日子多,至少你现在每天都赚。” “大家照顾啦!”一脸不好意思。 “我也是这样想。”看着她,真的佩服她,“左邻右舍都知道你在做好事,所以他们都想帮你,也就常常来店里吃饭。确实,有些人很喜欢占人家小便宜,但大部分的人都很有良心。” 小泉这时也说:“姐姐,你便当店要开久一点,以后我有赚钱,我也要常常来买你的便当吃。” 小敏也跟进,“买便当吃……” 何欣美笑了,“好啦!姐姐的便当店一定会开一百年,到时候你们再来吃。” “一百年?啊是老妖怪喔!” “你说什么——” 众人笑开怀,骆子杰也是,笑声似乎也成了席间的一道菜,配着饭香菜香,更显美味。 隔天骆子杰再度跟何欣美上市场采买,相较于第一次单纯只是想陪着欣美,这一次骆子杰自己想多了解一下果菜市场运作的状况。 路上依旧是何欣美开着车,骆子杰坐在一旁。两人之间不停交谈,只是内容大部分都是市场买卖的情形,而且以骆子杰问,何欣美回答居多。 到了市场,天已经亮了,两人下了车,骆子杰推着推车,与何欣美有说有笑,一同进入市场。 一如前几天来市场时一样,何欣美在前面挑选蔬菜,骆子杰在后头推推车。只是他时而凑上前来,听何欣美分享蔬菜挑选的心得。 他也开始跟摊位的老板聊天,询问生意好不好,每天都这么早就赶来市场,实在是辛苦了…… 问话有点迂回,因为骆子杰也担心对方起了戒心,就不愿意分享心得,幸好这些人都是老实人,没他这么有心机,他问什么,他们就侃侃而谈。 于是他开始问赚得多不多,有没有回本,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卖,跟盘商的分帐状况怎么样…… 而骆子杰发现,每一摊老板讲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话,有的也是类似的抱怨,愈往下走,听愈多老板说,骆子杰更肯定这菜价贵的原因究竟为何。 推着推车往前走,骆子杰若有所思。何欣美则是时而回头看他,似乎也发现了他在想事情。 “怎么了?” “没有,在想那些老板说的话。” “我每次来买菜的时候,他们都会这样说,其实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早就要爬起来,赚的钱大部分都要给盘商。” “可以不跟盘商合作吗?” “那要去哪里卖?” 看着她,“真的完全没有路吗?” 想了想,“有啦!我曾经跟一个老板买,他在山上种高丽菜,每个礼拜都会载着菜下山到路边摆摊,可是警察会开单啊!有时候一天开好几张,他赚的钱就没有了,久而久之他就不来卖了。” “所以最大的问题是只有一家盘商,独占了市场。” “啊?”听不懂。 扬起笑容,停住推车,“到了,你不是要买南瓜吗?” 回头看见他们到了那个她的小学同学摆设的摊位,何欣美赶紧跟老板打招呼。 老板见到老同学也热情回应。“大善人,你终于来了。” “干嘛这样?” “这个……他到底是不是那个骆子杰啊?”看向何欣美身后的高大男人。 骆子杰这一次很自然的笑着,一点都没有不自在的模样。“我就是骆子杰。” “我就说嘛!我就觉得你眼熟,我跟欣美是同班同学,所以也是你的隔壁班同学耶!” “你好。” “你……”一旁突然有人在叫他,“欣美,你自己挑,我老婆叫我,我去看一下。” “好!” 何欣美蹲在地上开始挑起瓜果,骆子杰充满好奇,也跟着蹲在一旁看着何欣美时而摸摸萝卜,时而敲敲胡瓜,时而看看南瓜。 “这个到底要怎么挑啊?”他不禁发问。 “你看这个萝卜,要挑那种外型看起来完整,颜色够白,上头的绿叶也要够翠绿;不然就敲一敲,如果声音听起来有铿锵声,那就不行……” “好复杂……” “不会啦!其实这摊的东西都不错,大概都不用挑。” “那你上次干嘛这么挑剔人家的东西?” 何欣美眨眨眼睛,吐吐舌头,“我在跟他玩啊!老同学嘛!” “你喔……” 就在此时,老板走回来了,何欣美继续东挑西选,嘴里还不饶人,“这个还可以……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这个还可以……这个……” “何欣美,你到底要怎样啊?每次都这么挑,我要怎么做生意?” “那我挑过的都买,这样可以吧?” “这样还差不多……”统统装进塑胶袋里,“好啦!多送你几个啦!反正你是在做善事。不过拜托,我们的生意已经够难做了……” “赚的钱够支付成本吗?”骆子杰问。 像是问到关键问题般,一开口就大吐苦水,“是还可以,但付完成本,我们也要生活啊!况且明年度也要新的肥料,要整地,这些都要钱。” “我刚刚一路听下来,看来你们大部分的收入都被盘商拿走了?” 老板看看四周,似乎怕有人在听,确定安全后便用力点头,“就是!我们的收入,他竟然跟我们三七分帐,我们三他七。” “是因为他提供这个场地给你们吗?” “就算是,这也差太多了吧?大部分都他赚走了,搞到最后,我们卖给顾客的价钱也不可能太便宜啊!” “可是你们非在盘商这里卖不可吗?” “没办法啊!因为签约了,我们的农产品只有盘商能卖,不是全部由盘商收割走让盘商自己卖,就是自己收割然后运到市场卖;如果是让盘商卖,那拿的更少,有些老农夫年纪大,没办法下山来卖,只好让盘商赚。” 骆子杰点头。 那老板继续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出来卖,但随便在路边摆摊,警察的红单你就拿不完了……而且谁知道盘商会耍什么手段?” “所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里只有一家盘商。” “谁有办法跟他们对抗啊!我们哪有这种能力……” 点头,骆子杰深思,一开始只是想该怎样帮便当店省菜钱,但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这么深的利害纠结。 “子杰……你在想什么?”何欣美问。 “没有。” 老板看着骆子杰,“对了!我听说你不是到台北念大学吗?现在怎样?应该混的还不错吧?” 骆子杰想要说,但何欣美抢先一步,“付钱!付钱!还是你打算免费送我?” “你想得美,一样,八百五十元。” 拿着东西放上推车,然后拉着骆子杰走人。老板一脸不解,上次是骆子杰自己转身就走,这回是何欣美拉着他跑掉。 “这两个在干嘛啊?” 回到车上,何欣美发动车子,“回家了,今天也要继续加油喔!” 骆子杰看着她点头,“加油。” 他当然知道欣美为什么要拉着他就走,是怕在对方的追问之下,他会说出自己过去的经历,然后再次陷入低潮。 他不敢说自己不会,不敢说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旁人的眼光,但是他可以为她鼓足勇气,接受自己的过去,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然后重新开始。 忙了一个早上,又到了中午用餐时间,骆子杰照例送完了一百多个免费便当,回到店里甚至还帮忙招呼客人。 “欢迎光临!阿桑,又来吃饭喔!” “对啊!阿美的便当有够好吃啊!” “来!小心走,我帮你带位,你坐这。”七十几岁的老人家坐定,骆子杰接着问:“你要吃什么,我帮你拿。” “阿美的菜我都喜欢吃,都好啦!” “好!你等我喔!”骆子杰赶紧拿起盘子夹了四样菜,为了让老人家不用费力咀嚼,他特别挑选一些已经煮烂的瓜果类和菜类,至于肉类则选清蒸鱼,以免老人家吃了以后胆固醇过高。 端着菜盘,拿着一碗饭,另外也添了碗热汤放在老人家前面;老太太拿起筷子,端起碗,开始享用这一顿午餐。 何欣美这时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看见老太太,“阿桑,要吃饱喔!”以前这位阿桑来到店里,都是何欣美帮她添菜添饭,自从子杰回来后则换子杰帮忙,最重要的是,子杰其实嘴也满甜的,可以把这些老人家照顾得服服贴贴。 其实这一带住了许多独居老人,他们生活无虞,子女都在大都市工作,每个月都会汇生活费,老人家吃喝不是问题,就是没人帮忙煮。 所以这些老人家每天两餐都会来吃,顺便跟欣美聊聊天。欣美注意到这些老人家的需求,菜色烹调也讲究健康。 这时,有个老公公站起身,已经吃饱,打算将碗盘拿去放,但没站稳,碗盘洒在地上,连带让盘中、碗中的剩菜剩汤撒落。 “对不起!对不起!”迭声道歉。 骆子杰赶紧拿起抹布过去,“没关系,老爷爷,您放着就好,让我来处理。”边说边蹲在地上将一地的水渍菜汤擦干净。 “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语气很温和,一点不悦也没有。 这些老人家常常让骆子杰想起自己的奶奶,或许是移情作用,他真的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事实上,欣美也是这样说,她常说如果妈妈还在,大概也快到这种岁数了。 孝顺不到自己的母亲,就去孝顺别人家的老人家,这样子福气也会传给自己在天上的母亲……欣美是这样说的。 老公公看着骆子杰,似乎想起了自己不在身边的子孙,竟然就坐在那边看着,似乎在想像这是自己的亲孙子在孝顺自己。 “年轻人,你这样很好,很勤奋,也很善良。” 刚刚骆子杰服务的那名老太太也这样说:“就是,子杰真是难得,现在很难得有这样的年轻人了。” 何欣美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而骆子杰则被称赞到脸都红了,直说不敢当,说这是自己该做的事情。 便当店内热闹非凡,几乎左邻右舍都在这里吃饭,许多客人都是熟面孔,每天都要固定看到两次,显然都已经爱上了欣美的手艺。 就在此时,门口有两人走进。所有人吃饭聊天,一时没有注意到。骆子杰正在一旁擦着地板,想把地上弄干,怕有人走过滑倒,也没发现。 何欣美发现了,那两个人是警察。 “请问,这里有个骆子杰先生吗?” 骆子杰挺直腰杆,看向声音来源,他有点讶异,是警察,来找他的? “是我!”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好!”赶紧脱掉围裙,将拖把放在一旁,跟着警察走出门口。 所有人都讶异不已,现场顿时恢复宁静。何欣美看着走出门口的三人,心里七上八下。 门外,警察看着骆子杰,观察一会儿,似乎确认此人至少外表看来非凶神恶煞之辈,这才开口,“你不用担心,这只是例行公事,辖区内有假释犯,我们都会来看一下。” “是。” “你在这里工作?” “是的。” “何家便当很有名,她们母女俩都是好人……在这种地方工作也是好事。” “谢谢。” “你不用担心,你的前科不是什么重罪,如果没必要,我们不会常常来找你,这只是例行公事,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很肯定,“会。” “那我们就这样向上面回报,没事了。” 点头,“谢谢你们,辛苦了。” 说完,警察就走了。骆子杰深呼吸,转过身走回店里。店内几乎每个人都看着他,包括那些老爷爷、老奶奶。 其中一个老奶奶问:“子杰,怎么回事啊?” 何欣美出面,还想帮他掩饰,毕竟两个警察直接找上门,大概跟他的前科有关,而她还不确定子杰是否愿意让别人知道。 可是骆子杰自己坦承,“以前不乖,走错路,做错事,被抓去关过。” 所有人嘴巴都张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而何欣美也是如此,只是她讶异的是骆子杰竟然自己坦承不讳。 老爷爷皱眉,“是犯什么错啊?” “内线交易。” “什么交易?” 几个老人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显然对这个罪名迷迷糊糊的,他们还以为是什么杀人、放火、窃盗。 一旁有个比较年轻的中年人知道什么是内线交易,“哇!内线交易,这要没一点本事,还做不到耶!” 老爷爷敲敲拐杖,“没关系,应该不是什么重罪,以后好好做人就好。” 骆子杰笑着,“谢谢爷爷。” 老爷爷点头,转过头继续跟其他人讨论,“到底什么是内线交易啊?” 骆子杰穿回围裙继续擦地板,何欣美在一旁看着他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多久客人陆续离去,中午用餐时间已过,何欣美在厨房善后,正准备出来叫大家赶紧吃饭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只有子杰不知去哪里了。 于是她让其他人先吃,自己去找子杰。往二楼去找,果然在同样的地方发现了子杰,他就跟上回心情不好一样,席地而坐,背靠着墙。 “子杰,你没事吧?”按抚他的手臂安慰他,也给他力量。 骆子杰抬起头,点点头,“我没事,别担心……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子杰……” “大家知道也好,这样才能提醒我曾经走过的路。最重要的是现在……只是,欣美,我不想让你蒙羞,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前科了……” “我不在乎,只要你自己愿意留下来,那就留下来……”语气哽咽。 “欣美,我想留下来,我想留在你身边。” 抱住他,换来他的紧紧回拥,她的泪水决堤,“那就不要想太多,留下来,为我留下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因为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直都是……” 他的眼眶湿透,心里却更笃定,他要留在有欣美的地方,他要重新做人,过去无法挽回,未来他不会再让欣美感到丢脸,就算不能感到骄傲,至少也别蒙羞。 第八章 骆子杰没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就算现在周遭邻居都已知道他有前科,曾经因为内线交易而坐牢,他也没心思去想自己该怎么躲藏,该怎么掩饰。 因为在他的心中,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天天陪着何欣美跑市场,表面上看来是帮忙推着推车,事实上他跑去跟每个菜农谈。 谈什么?谈一些他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的事……这个构想一开始只是想帮欣美节省便当店买菜的成本,毕竟这几年来光是买菜的钱就已占去了店内盈余的大部分,足足达一半以上。 但后来,亲耳听到这些菜农的抱怨之后,骆子杰也想帮忙这些人。他们都是辛苦人,每一份收入都是靠着辛勤滴落汗水赚来,如果辛苦工作还不能换取丰厚报偿,这实在与他的价值观有所违背。 何欣美也觉得奇怪,子杰的心态也改变得太快了,一开始跟她上市场似乎还不太习惯,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在这里比她还如鱼得水,四处跟老板交谈,有说有笑,连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这里人挤人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总想东西买完赶快走,子杰倒是气定神闲得很。 今天也是如此,一早走进市场,何欣美依旧走在前头,骆子杰在后头推车。令人意外的是,那些摊位老板以前都是因为看到她才走出来招呼她,现在却是因为看到子杰,纷纷跑出来跟子杰聊天。 “子杰,你来了。” “王叔。” “来来来,我们那里谈。” “我跟你们去。”另一摊的老板也主动走出来。 “我也去,我也去。” “子杰,你前几天说的那个,我们再来谈一谈……” 何欣美嘟着嘴,“我才是来买东西的人吧!” 菜摊的老板娘笑了笑,“欣美,他们男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要谈,我来服务你啦!” 何欣美还在碎碎念,甚至只好自己把买来的菜搬上推车,幸好她做了很多年,一向力大无穷,不需要靠男人。 只是何欣美还是很好奇,到底有什么秘密需要走到角落去谈?边挑选青菜,眼神边瞄向一旁不远处角落那正在热切交谈的五、六个男人。 远远就可以看见骆子杰,那男人的身形最高,站立在人群中教人不发现也难,更何况他有着一张斯文的俊脸,跟其他从事农耕的菜摊老板不同。 何欣美低声念道:“他们到底在谈什么啊?” 老板娘也听到了,就接话回答,“男人嘛!聚在一起不是谈生意上的正经事,就是谈女人啰!” “谈女人?”何欣美的表情一下变得很难看,嘴里更是不断碎碎念着,连老板娘也听不太清楚,但从她脸上难看的表情,大概就可以猜出她的心情。 “欣美,你很喜欢子杰喔!” “……”看着对方,何欣美的脸慢慢变红。 老天!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竟然还会因为感情的事而脸红,何欣美,你也太丢脸了吧? “不行喔!对啊……”话说完立刻回头,准备一个人推着推车往下一摊前进,老板娘把她赌气的模样看在眼里,不禁开怀大笑。 何欣美很轻松就推动推车准备往前去,一时间倒也忘了要叫骆子杰,反而是他自己发现欣美准备走人,赶紧跟所有人说声抱歉。 “各位,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你们的担心也有道理,我会回去想想,看能不能设计得更好一些,至少我们现在的共识是,这样的状况必须有所改变对不对?”将所有人七嘴八舌的发言内容,归纳出这样的结论。 “对!” “没错!” “好!我知道了,欣美要走了,我也先离开了。”说完赶紧跨开步伐往前跟去,三两步就来到何欣美身后,伸出手帮忙推动推车。“我来推。” 何欣美一愣,转眼间推车又到了子杰手中。眼见他又回到她身边,刚才所有的赌气统统消失,转为灿烂的笑容。 “怎么了?” “没有啊!” 两人继续前进,来到了小学同学开设的摊位,没想到老板也只跟何欣美简单说了几句,就把她丢给老板的老婆去接待,自己转而跟骆子杰交谈,而且如出一辙,两人都来到一旁角落秘密交谈。 “是怎么样啊?” 为什么子杰到哪里,所有人都想跟子杰说话,而且一定要躲到一旁?难道他们真的在谈女人,怕让她听到吗? 而且不只这个摊位的老板,连其他摊位的老板看到子杰,就好像看到救星一样,纷纷走上前去与他交谈。 转眼间,那个角落竟然聚集了七、八个人,每个人都七嘴八舌,诉说着自己的想法;骆子杰一直耐心聆听,偶尔才回个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吸取众人的构想,也听听大家的担忧。 何欣美实在好奇到了极点,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她确实很佩服子杰,才来不过一个月,就已经可以跟所有人打成一片,看起来更已成为所有人吐露苦水的对象。 何欣美蹲在地上挑选瓜果,但心情全都不在这里,都落在一旁的男人身上,她看也没看,抓起来就将蔬果往塑胶袋里放。 “欣美,你今天怎么了啊?” “什么怎么了?” “你看都没看就放进塑胶袋里了。” “哎呀!我相信你们啊!你们的产品都还不错,不用看啦!”这话倒是实话,她挑菜一向很有眼光。 老板娘哦了一声,帮忙秤重结帐。何欣美则站起身,看向子杰所在的位置,那男人则专心得很,似乎没注意到欣美正在看他。 将买来的蔬果放上推车,何欣美已经结束采买,本来想到骆子杰不知道在跟这些老板聊什么,一群人躲到角落,故意避开她,让她有点生气,想干脆推着推车直接走人,可是看到骆子杰跟各摊位老板聊得这么开心,甚至有说有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子杰难得这么开心,脸上还露出这么真诚的笑容。 好啦!要聊就聊,她等他…… 过了十分钟,骆子杰终于注意到何欣美站在那里跟老板娘聊天,再看见推车上放着买好的菜,这才惊觉自己聊太久了。 跟所有人说声抱歉,骆子杰赶紧走向欣美,推着推车,带着欣美一起离开市场,回程时依然由欣美开车。 当然欣美有问他到底跟那些老板在聊什么,骆子杰只是打哈哈,说他们在聊一些市场摆摊的趣事。 或许是习惯了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何欣美没再多问,反正不要是在聊女人的事就好……况且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方才她一度感到不开心,就是因为她以为他们可能在聊什么女人的事。 这样吃醋得太明显,也太难看了…… 回到店里后,随即展开忙碌的一天,从洗菜切菜开始,到下厨烹调;骆子杰则是在外面彻底打扫一番,里里外外全部擦得干干净净,让这间便当店虽然已有十几年的历史,依旧保持干净如新。 十一点一到,立刻开始装便当,然后送便当。接着客人上门,更是忙成一团,一直到一点半过后,人潮逐渐散去,两点多他们才有机会坐下来吃饭。 骆子杰这时竟然搬出一台电脑,插上前几天才请人接上的网路线,边吃饭边不知对着电脑在忙什么。 何欣美看到时,脸上充满不解的表情,这男人又来了,明明应该专心吃饭,他就喜欢边吃饭边做事,真是坏习惯。 走上前想要看清楚他在做什么,谁知骆子杰心存防备,立刻将视窗画面关闭,转成一般桌面。 “你在做什么?” “没有啊!” “专心吃饭。” “好。” 何欣美没有用电脑的习惯,自然不知道骆子杰在做什么,而骆子杰也还不想说,至少在没有个比较确定的结果,比较好的消息之前,他还不能说,以免让人空欢喜一场。 三天后的清晨时分,何欣美五点多才起床,小心翼翼的下了床,没有惊醒骆子杰。因为这一天不用上市场,前几天买的菜还剩很多,鲜度也还够,所以决定今天放自己一天假,不用七早八早赶去市场采买,所以并不急着叫醒子杰。 何欣美到厕所梳洗一番,本想到厨房去煮一顿早餐,好好祭祭子杰跟她的五脏庙,但她发现自己有东西忘记拿,只好再走回房间。 回到房间,骆子杰还睡在地上,她小心翼翼走着,深怕吵醒他,但一个跨步竟然踢倒了东西,声响不大,但就是把骆子杰吵醒了。 “……几点了?” “哦……八点了。” 立刻掀开棉被,“对不起,我睡太晚了,等我一下,我马上起来。” “子杰,你忘了啊?今天我们不用上市场啊!” 骆子杰坐在地上,表情迷蒙,东看看西看看,脑袋里慢慢恢复清醒。他曲膝,双手抱着膝盖。 “难怪我会睡得这么熟……”平常就是因为要早起,所以生理时钟已经调整到就算没有闹钟,隔天早上也能准时清醒。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今天早上时间够,我们九点多再开始就好了。”反正该做什么大家都很清楚,而且大家手脚俐落,倒也能很快完成工作。 甩甩头,“算了!醒了就醒了,再睡就没有意思了……” “那你今天早上想做什么?” “做什么……”像是还不清醒一般,竟然重复何欣美的问话。 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何欣美觉得好可爱,“你要是累就睡啊!干嘛硬撑,而且你昨天晚上玩电脑玩得这么晚。” 再度用力甩头,逼自己清醒,“不行,都醒来了还睡,又不是小孩子。” 何欣美又是一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有他在身边,她真的觉得很快乐、很幸福。“那你去洗洗脸,我去做早餐给你吃。” 何欣美说完就要起身,准备前往厨房,可是骆子杰拦住了她。她不解,以为他还有什么事要说。 “怎么了?” “欣美,每次都是你煮东西给我吃,好像我要你做什么,你也都会去做,这样子对你而言实在很不公平,很吃亏啊!” 她是真的不这么认为,“哪会,我哪有吃亏,我只会煮东西,你要做别的我又做不来,况且我就是喜欢煮东西给你吃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好像在我们两个之间,每次都是你在付出。我是想,你要不要试试看,换你叫我去做一件事?” “我叫你去做一件事?”听不懂。 “对!反正今天早上时间很多……”脸上挂着英俊的笑容,“你叫我去做一件事,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都会拼命去做。” “可是……”她也没什么事好叫他去做的…… 一直以来,他待在她的身边,她就很快乐了,有好几年的时间,他为了理想与前途必须离开,她给予祝福,也试着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有理想、有能力,不能绑在她身边,可是心里还是会难过。 “试试看嘛!”骆子杰眼神里充满鼓励。 何欣美想了老半天,也不知该要求骆子杰做什么,过了许久,这才有了想法。“不然……你去做早餐好了。” 反正现在也正好是早餐时间,总要有个人下厨。 骆子杰愣了愣,不敢相信会是这种要求,下厨做菜,那是他一辈子都没干过的事,更别提要在很会做菜的欣美面前献丑。 “这个……” “不行吗……没关系,我来好了,等我一下……” “我可以、我可以。”骆子杰深呼吸,“你到楼下等我,我……我去做早餐,我去做……” “你可以吗?” 很为难,但话都说出口了,“我尽量……” 何欣美脸上挂着微笑,心里确实很期待。她听话乖乖到楼下去等,就坐在尚未开始营业的便当店顾客座位区内。 店内铁门没拉起,只开了一盏灯,昏昏暗暗的。何欣美坐在位置上不时挪动身子,想看看厨房那里的状况。 不时可以听见骆子杰在厨房传来的哀号、咒骂声,好几次让何欣美差点想要冲进去看看状况,但是骆子杰将她赶了出来。 “该死……这是什么?” “好咸……” “怎么这么难啊……” 何欣美不敢动,但她心想,只要没有瓦斯爆炸,应该可以不用冲进去帮忙。只是听到子杰的惨叫声,让她实在坐不住。 终于过了整整一个钟头之后,时间来到七点多,骆子杰终于端出了早餐,一样接着一样放在何欣美面前。 眼前摆着一锅稀饭,是用昨天卖剩的白饭煮成的,另外还炒了一盘高丽菜、一盘番茄炒蛋、一盘豆干炒肉丝,还有一盘皮蛋豆腐淋蚝油。 “试试看。” 何欣美坐在位置上,看着骆子杰忙了一个多小时的成果,却没有马上动碗筷,眼睛直盯着桌上的菜色看。 稀饭看起来就不太正常,好像有点黏锅底,这个高丽菜上面怎会有这么多的咖啡色,是烧焦了吗?还有这个番茄炒蛋也是,蛋也烧焦了;至于豆干炒肉丝,她好像看到盐块没炒开。 目前看来最正常的就是皮蛋豆腐,不过这根本用不上厨艺,唯一最麻烦的就是淋上蚝油…… 看了骆子杰一眼,他的眼神殷切,似乎想要博得她的称赞,心里一叹,何欣美只好拿起碗筷,装了一碗稀饭尝了一口。 果然,好重的“臭火焦味”…… 接着举筷尝了每一盘的菜色,果然验证自己的观察结果,大部分都有烧焦味,也有过咸的,看来只有那盘皮蛋豆腐最正常。 “怎样?” “……还可以。” “是不是不好吃啊?” 她不敢回答,毕竟要说违心之论确实需要一点勇气。骆子杰等不及,干脆自己拿起碗筷,自己品尝。 不吃还好,一尝立刻美梦破灭,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煮一顿饭应该不难,没想到几乎每一道都烧焦,只有完全没动用到锅铲的皮蛋豆腐可以全身而退,堪称好吃。 他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了,正想抬起头对着何欣美说声抱歉,没想到何欣美依旧慢条斯理的吃着,尽管眉头微皱,但始终没有停下碗筷。 “对不起,真的很难吃……” “不至于啦!只是有些地方烧焦而已,避开烧焦的地方就好了啊!而且你第一次下厨,可以煮成这样,很厉害了。” “欣美……不好吃,不要再吃了。”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这是你第一次煮东西给我吃,我当然要吃。” 事实上,东西确实不太美味,可是想到这是子杰亲自下厨,她就很开心,连带也让胃口大开。 骆子杰很沮丧,“本来还想帮你做点什么,没想到搞砸了。” “你有这个心意,我已经很开心了,别想太多。对我而言,东西能吃就好,好不好吃其实不重要。” “我现在才知道做菜这么难,欣美,你真的很厉害。” “哪有……”不好意思笑着,他的称赞真的让她心里充满甜蜜,她做了这么多年的菜,总觉得自己的厨艺只能算是雕虫小技。 “那……欣美,可不可以换你帮我做一件事啊?” “什么事?” “我肚子好饿,可不可以换你煮东西给我吃?”这个要求很白目,不过要他吃这一桌烧焦的东西,他死也不要。 何欣美翻白眼,放下碗筷,“好啦!”脸上却带着笑容,仿佛要为他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不过骆子杰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他只是不擅下厨而已,事实上他这阵子不断思索着该怎么帮欣美降低店内买菜的成本,甚至也帮那些明明已经辛苦工作,却得不到相对应报酬的农夫。 接下来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忙得不可开交,不过都没让欣美知道。他忙着利用便当店工作空档四处联络,也利用电脑设计网页。 外出送便当时,或是工作休息时间,他也会顺便绕过去跟某些重要人物谈事情。总之,他真的很忙,却忙得很开心,总觉得现在的忙,比以前在台北的忙还要有意义。 而何欣美也已发现了骆子杰的忙碌,一开始是从他吃饭时的样子发现端倪,子杰吃饭时,如果没别的事分心,总会大口吃饭,仿佛对他而言,这才是享受美食应该有的态度。 但是最近,他常常边吃饭边看文件,或是上网处理事情,因此他吃饭“秀气”了许多,小口小口享用。 再来,休息时间他常常不在店里,尽管他总是能把该他做的事处理得一丝不苟,但现在只要一遇到休息时间,他就常常不在店里。 连其他员工都在问,子杰是上哪里去了,该不会是去外面找别的工作了吧? 何欣美其实也是这样想,毕竟子杰在这里工作,除了吃喝住外,一分钱也没拿,她不是没想过要给他薪水,毕竟子杰做事也很辛苦、很认真,可是被他拒绝了。 所以何欣美知道,也许有一天子杰想通了,终究会选择离开的。在这里,便当店赚得并不多,能给子杰的也没多少,或许有一天,外面有人以更高的薪水聘请,他就会离开了。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她会难过,还是快乐? 她应该快乐,毕竟她一直都知道这里不适合子杰,这里太小、太狭窄,工作内容千篇一律,几年来不曾改变,子杰很快就上手,但很快也会厌烦,所以能离开这里,找到别的工作最好。 可是她也会难过,这些年子杰待在家乡的时间少,离开的时间多,每次他离开,她总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适应,才能不会默默思念、哭泣。 她也不是小孩了,当然知道自己这样的表现是因为喜欢那个男人,不然她怎会在他坐牢时,每个月都坚持要去看他?不只是为了怕他孤单,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思念之情。 同样是清晨五点,何欣美已经起床,经过一番梳洗,也准备了简单的土司夹蛋当作早餐。 人在厨房,脑海里却想着那个还在睡觉的男人无法自制,只能轻声叹口气,叹息声甚至回响在心底。 “为什么要叹气?” 吓得一转身,竟然看见骆子杰,她拍拍胸口,“我以为你还在睡觉……” “现在我也已经习惯早起了。”凝视着她,“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叹气?” “没有啦!”拿起早餐给他,“赶快吃早餐,我们要上市场了。” 接过三明治,“不急,我们今天不用急着上市场。” “为什么?”市场虽然八点才结束,但是七点过后大概只有剩菜可以挑,品质不好,她不喜欢那种菜,自然也不会买来给她的顾客吃。 “我们七点再出门就好。” “七点?七点市场就没了。” 牵着她的手,来到前方,找个位置坐下,准备好好享用早餐。“放心,我们换个市场。” “换市场?这附近几个乡镇都到市场买菜,连一般的菜市场也跟他们批发,哪有市场可以换?” “放心,跟着我,我带你去。” 虽然心里满是狐疑,但骆子杰都说了,何欣美也就信了,这或许也是出于习惯吧!她不习惯质疑子杰说的话,毕竟他确实比她聪明。 七点一到,骆子杰带着何欣美出门,这一次他甚至坚持由他来开车。何欣美也同意,毕竟他要带她去别的地方,不是去她熟悉的市场,所以也只好由他带路。 一路上,何欣美一直问着到底要去哪里?骆子杰只是装神秘,不愿意这么快揭晓谜底。何欣美只好嘟着嘴,安安静静的等着。 经过三十分钟的车程,他们似乎已经抵达目的地。骆子杰停好车,先下了车,来到另一边打开车门。 何欣美下了车,可是骆子杰竟然要她闭上眼睛,一副有惊喜要给她看一样。 “为什么要闭眼睛?闭眼睛要怎么走路啊?” “我带你走啊!” “可是……” “欣美,相信我,我有个惊喜要给你看。” 不得已,何欣美只好闭起眼睛,任由骆子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一路上他还叮嘱着要她绝对不能张开眼睛,不可以偷看。 “好啦!我知道啦……” 眼前一片黑走起路来确实很恐怖,可是骆子杰粗厚的手掌给了她莫名的安慰与安全感,路上他也帮她注意不要踢到石头,小心别踩到坑洞,让她可以安心的闭眼行走。 “好!到了。” 何欣美停下脚步,但不敢张开眼睛。 骆子杰在她耳边说着,“欣美,你可以张开眼睛了。” 她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虽然环境陌生,可是她看见好几个熟人,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不是批发市场吧?” “算是,也算不是。”这里是一个新的市场。 正当她还想问时,眼前有人走向她,是她那个原本在市场里卖瓜果类农产品的小学同学。 “欣美,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跟我买菜了。” 其他的老板也都围了过来,每个人嘴巴不停说着,七嘴八舌,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有,让人听不清楚。 “你们怎会都在这里?” “都是子杰帮我们的忙啊!” “子杰?” 看向一旁的男人,他却只是耸耸肩。 “子杰好厉害,帮我们开了一个新的批发市场,让我们可以卖菜,而且赚得比以前多。” “就是!” “到底什么意思,我听不懂!”看向骆子杰。 “以前的盘商靠着剥削农民赚大钱,他们敢这么嚣张就是因为他们独占市场,所以我想我也来弄一个批发市场,让这些农民可以卖菜。而且他们不只是一般农民,还是这个市场的股东。”骆子杰娓娓道来,耐心解释。 一名蔬菜摊老板说:“对啊!子杰跟我们七三分帐,我们七,公司三,而且公司赚钱,我们还可以再分。” 欣美的小学同学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卖给消费者了。” 何欣美听得一头昏,子杰则补充,“农夫虽然可以多赚,但他们愿意少赚一点,借此吸引消费者来买,这样子一来两边都能获利,反而增加他们的销售。” “你好厉害……” “就是!子杰真的很厉害,他甚至担心市场刚开业可能生意不好,还帮我们上网卖菜,我们最近光是网路订单就处理到手软了,而且这几天跑到这里来批菜的人也愈来愈多了。” “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原来的盘商会不会找麻烦?”欣美有点担心。 “别担心,他们跟盘商签的约都到期了,大家本来就不想再续约,只是怕找不到地方可以卖菜,现在有新的市场,他们就不用跟原来的盘商续约。” 一旁大家已经将欣美每次上市场会买的菜都准备好,甚至量还加多,所有老板都知道欣美是在做善事,都愿意多提供些菜,最重要的是…… “这个价格……真的可以这么便宜吗?”买菜的钱比以前少了一半。 “以前获利都被盘商吃走了,现在我们可以多赚一些,当然要回馈给消费者啊!” 骆子杰很满意的微笑,几个老板现在都知道,只有跟消费者和平共存,让大家都有利可图,消费者可以买到便宜的菜,大家才能赚钱。 “所以你最近都在忙这件事喔!” 点头,他继续说着他的计划,“我还有别的打算……其实我发现,大家的农产量都有过剩的问题,最后不是耕除,就是放着不管,实在可惜。他们欠缺管道将农产品外销,我希望将来可以透过这个农产品销售公司,帮助他们将过量的优质农产品外销。” “外销喔……”何欣美非常讶异。 一旁的老板拍胸膛,“我的高丽菜品质很好,上回有几个老外还称赞我的菜又甜又大颗,外销也没在怕的。” “我的也是,只是大家都没有管道,多亏了子杰……” “就是,子杰,有你这个小学同学实在太好了,你要继续帮我们喔!” 看向众人,“应该说我们要继续合作,这公司不只是我的,你们也都是公司的股东,你们要继续生产好的产品来满足消费者。” “这没问题。” “那……大家就好好加油吧!” 众人士气高昂,总觉得可以脱离原先那个没良心的吸血盘商实在是太好了,每个人都充满了努力工作的冲劲。 何欣美看着他,心里也是一阵激动、喜悦,但不是为了自己可以买到便宜的菜而开心,而是为了他。 这样的他,就是她记忆里那个聪明又有能力的子杰。 他当然是个善良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绞尽脑汁,只想为她、为这么多辛苦的农民,解决菜价贵,赚得又不多的困境。 发现她看着他,骆子杰的眼神回到她身上,“怎么了?” “你真的是个大好人,真的帮大家很多忙。”如果没有这么聪明又有能力的子杰,也许她还要花很多的钱买菜,而这些农夫永远只能赚一点点。 “如果我称得上是个好人,那也是因为……跟你学的。” “我?” 伸出手,不能自己的抱住她,仿佛又想起了那个抱着便当追着他跑的女孩。 她可能不知道他从她身上得到多大的鼓舞、多大的安慰,此刻他可以振作起来,全都是因为她。 他要为她拼了…… 第九章 骆子杰又开始忙碌起来,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何欣美而言,她宁可看见他因为找到目标而忙碌,也不希望看到他茫然失落的模样。 况且为了自己设定的目标努力奋斗,这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骆子杰,尽管曾经跌倒、曾经深陷困境,但很快就能爬起来;尽管曾经做错事,但很快就能自我反省,而且永不再犯。 他需要的是机会。 况且子杰现在做的是好事,可以帮助辛苦耕种的农人不受剥削,甚至也让她这个消费者可以买到更便宜的菜,可以送更多免费便当给贫困的人吃。 他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却由上到下帮了这么多人,若非心思缜密如他,又怎能拟出如此周详的计划,甚至招来这么多的农人愿意跟着试试看。 子杰总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她的鼓舞,可是何欣美自己知道,她哪有这种能耐?她只是一个便当店老板娘,每天想的就是怎样煮出健康又好吃的菜,她实在比不上子杰的雄心。 她对他的佩服不在话下,更知道他只要肯努力,一定能成功,曾经的挫折真的不算什么,他有多聪明,她一清二楚。 只是,他是真的愈来愈忙了。 新的批发市场与蔬果销售网站成立后两个月,他已忙得不可开交,他说一切才刚上轨道,他必须帮忙盯着,毕竟那些农夫会耕作,却不一定知道该怎么和政府单位打交道,该怎么处理帐务。 况且子杰也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正式成立公司发行股份,到时公司运作会复杂,必须尽早立下一套规则。 他说着这些,何欣美都听不懂,但还是为他的努力与成就笑得很开心,听说市场反应不错,而网路销售状况更好,好到一扫子杰一开始担心新市场成立初期恐怕没有客人上门的疑虑,毕竟在地人的采买习惯难以立即改变。 新的批发市场生意确实没以前在盘商那里好,但是靠着网路行销补平了这一块,甚至还超越过去的利润,让这些农夫大喊跟着子杰果然没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甚至也因为网路销售状况不错,连带也拉抬了新批发市场的名声与声势,最近开始有许多人转往他们的批发市场采购,而这一切不过就是在新市场开办后两个月内的事。 可想而知子杰会有多忙碌,他已经没办法帮忙便当店的事了,包括打便当与送便当,都必须由欣美自己来做。 幸好他拜托市场的老板每天帮欣美送她需要的蔬果到便当店,至少让欣美可以省去每日清晨早起奔波之苦,让欣美可以多睡一会儿。 骆子杰开始早出晚归,一开始还会尽量在中午十二点与晚餐时分六点左右回到便当店用餐,毕竟这是欣美的要求,她坚持吃饭皇帝大,什么事都比不上吃饭的重要。 有时回到便当店吃饭,子杰还是会帮帮忙,可是欣美都要他专心吃饭兼休息,毕竟他在外工作已经够辛苦了。 不过愈到后来,子杰回来吃饭的时间愈来愈晚,午餐有时候拖到下午一点,晚餐甚至拖到了晚上八点多才回来吃,甚至有几天晚餐吃完还赶回去继续加班工作。 虽然乐于见到他专心工作,不过这种状况让欣美很担心,也很不开心,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怎么行? 像是今天更严重,眼看都已经一点半了,子杰的人影还没出现在店里,何欣美一边帮客人结帐,一边分心看着墙上的钟。“八十元就好,谢谢……” “欣美,怎么最近都没见到子杰?”有个老奶奶问。 子杰这个年轻人勤奋工作又有礼貌,对待老人家也很和善,这附近独居的老人家都很喜欢他,简直把他当成孙子看。 “老奶奶,子杰在忙。” “忙什么啊?忙到没吃饭?” 一旁有个老先生插嘴说着,“听说子杰搞了个新的批发市场,拉了一大票农夫跟着过去,还成立什么网路,现在子杰可是出了名了。” “真的,这么厉害?” 何欣美脸上也露出开心的笑容,好像子杰的成就就是她的成就,听到有人称赞子杰,她也会跟着开心不已。 “可不是,原来的盘商气得要死,不过左邻右舍的太太都说最近买菜便宜多了,大家都很开心。”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以前菜价又贵,农夫赚得又少,都给盘商赚走。这些吸血盘商,不出力就可以赚饱饱,真是没良心。” “所以说子杰真的很了不起,听说他在台北念大学,是个资优生?” “嗯!”何欣美用力点头。 老奶奶看着何欣美,“欣美也不错啊!开店很实在,最近菜价比较便宜,欣美的菜色变得更丰富了。” 她不好意思一笑,“大家吃得开心就好。” “开心,当然开心,都快把你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厨房了。” 众人哈哈大笑,不只是厨房,何欣美的便当店简直变成第二个村民活动中心,左邻右舍如果没找到人,又是用餐时间,那人准在这里。 顿时整间便当店热闹滚滚,已经下午一点半快两点了,欢乐气氛还不减,老人家聚在一起吃饭,顺便聊聊天,真是惬意。 何欣美看着时钟,心下觉得不行,子杰没回来吃饭,他的个性又不会自己去买东西吃,那肯定肚子饿。 转头看向阿桃,“阿桃,我送便当去给子杰,你帮我顾店。” 拿起保温盒装满饭菜,动作迅速俐落,将保温盒放进袋子里,正准备出门前往子杰的办公室。 骆子杰昨天才告诉何欣美,他租了间办公室,并告诉她办公室的地址,距离市场不远,大概半个小时车程就可以回便当店。 子杰还说,以后可能会换地方,目前暂时当成克难地点,毕竟如果真的成立公司,就需要有制度,就算不重排场,但一定的规模也可以获得生意往来对象的尊重与信任。 何欣美正要出门,老爷爷看到了便说道:“欣美,要给子杰送便当啊?” “对啊!”不好意思的笑着。 老奶奶也说:“那快去,别让子杰饿着了。只是……你们小俩口什么时候要结婚啊?” “结婚?”愣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两个字。 老奶奶和蔼一笑,“都住在一起了,别跟我说你们不是一对。” 何欣美脸顿时红了,他们是不是一对呢?或许一直以来她都这么盼望着,却不敢说出口,毕竟她不知道子杰怎么想。 “结婚好啊!欣美跟子杰要结婚,那我一定包个大红包。”有个老爷爷这样说,简直就把这两个年轻人当成自己的孙子和孙女。 “我也是……毕竟吃了欣美这么多年的便当,又便宜又好吃。”语气里似乎也把欣美当成自己的孙女看待。 “我要出门了。”何欣美赶紧出门,留下一大群老人家在身后谈欣美跟子杰的终身大事。 何欣美骑着脚踏车,照着子杰给她的地址,在熟悉的大街小巷内来去。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熟得很,子杰说要三十分钟路程,她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 到了子杰所谓的办公室楼下,那是栋不算豪华的办公大楼,只有六层楼高,何欣美停好脚踏车,走进大楼,搭上电梯,选定楼层。 来到目的楼层,电梯门一打开,里面安安静静的,但环境相当整齐。办公室占地面积不大,除了一些书柜外,就摆了几张办公桌,桌子上的电脑都没关,显见使用者只是暂时离开。 一旁有个中年妇女,似乎是这里的员工,看见何欣美,走向她,“请问你要找谁?” 何欣美赶紧回答,“请问骆子杰在吗?” “骆先生就坐那里……只是他现在人不在位置上,我帮你找一找……” “不用了!我只是送个便当给他,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交给他?” “没问题。”接过便当。 何欣美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曾经提着便当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子杰回来。 或许是那个场景让她太过印象深刻,何欣美竟然当下决定不再等了,将便当交给对方后转身就离开。 同样都在办公室,子杰同样都忙得不可开交,或许她也怕同样的结局会再度上演…… 骆子杰只是到仓库内找个资料,何欣美离开不过五分钟,他就回到办公桌前了,他现在只是个打杂的,帮助批发市场与网站建立制度,所以他总要别人别叫他老板,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办公室。 这些虚名他没这么在意,但对于这份工作他确实很认真,一来,这里许多农夫孤注一掷,离开了无良的盘商跟着他,就是希望可以多赚一点钱改善日子;二来欣美也可以省一些菜钱,照她的心愿多帮助一些人。 至于他自己的成就他倒没这么在意,坐过几年牢之后,他总觉得平安就是福,可以待在便当店,每天帮欣美的忙,又有美味的饭菜可以吃,已经够幸福了。 他知道自己出狱不过半年,竟然变得这么没出息,可是过去的他太过轻视欣美带给他的温暖感觉,以为自己非得靠着物质成就才能得到幸福,经过这么多的挫折与错误,他有机会再度拥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他当然要好好把握,不能再愚蠢到放手。 他想要跟欣美永远在一起,这种念头最近愈来愈强烈,甚至可以说,他想要跟欣美一起拥有一个家。 当然,他也知道,要让欣美拥有幸福,物质生活不能太差,但是这次,他不会再像年少时候一样忘记轻重,忘记人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还认为争名逐利是为了让自己在意的人过得更好,那就代表他一点长进也没有。 争名逐利的同时,却失去那握在手中真切确实的涓滴幸福,那才是真愚蠢。 抱着资料坐回自己的位置,想要继续处理手中的文件时,突然发现一旁摆着个便当盒,他一愣。“王姐,这是什么?” 王姐是他请来的雇员之一,都是住在这附近、中年失业的妇女。别看她们都有一点年纪了,处理事情迅速俐落,交办事项从没出错,某种程度上,骆子杰还挺自豪自己的识人能力。 “刚刚有个小姐送便当过来。” “……”骆子杰盯着便当盒看,似乎在思索。 “我跟她说你暂时离开座位,问她要不要等你回来,她说不用,然后就走了。”一五一十交代。 骆子杰脑袋灵光一闪,整个人唰的站起身,提着便当盒就冲出大门,什么话都没交代,让王姐吓了一大跳。 “那个女孩是谁啊?” 王姐可能家境还不错,家里也会自己开伙,既没吃过欣美送的免费便当,也没到欣美的便当店吃饭过,所以并不认识欣美。 骆子杰等不到电梯,迅速走楼梯冲下楼,手里的便当摸起来温温的,甚至还有点热,显见欣美应该刚走不久。 该死!欣美为什么不等我? 骆子杰跑到大街上左顾右盼,似乎想看看欣美还在不在,可是他看不到人,最后他迈开步伐往便当店的方向跑。 提着便当,骆子杰知道自己绝对要找到欣美,不能让那女人就这样自己回去……不能让当年欣美北上找他时的场景重现。 他们都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彼此却绝口不提,似乎都有意让不愉快的记忆就此烟消云散,不要阻碍彼此的感情。 果然,才跑了一段路就看见何欣美在前方骑着脚踏车缓步前进,骆子杰迈开步伐,速度加快,最后超越她,来到她跟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脚踏车。“欣美!”气喘吁吁。 何欣美吓了一跳,赶紧按煞车,也差点翻车,幸好子杰力气大,拦住了她,没让她受伤。“你干嘛啊?” “你……干嘛不等我就跑掉?” “我……店里还等我回去啊!” “现在已经两点了,店里已经休息了。” 何欣美嘟着嘴,“你还知道现在已经两点了,自己都忘了要吃饭。” 骆子杰轻轻一笑,“对不起,我太忙了……陪我一起吃。” “可是我只有带一人份的便当。” “没关系,我们公家吃。” “可是……” “别可是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 “啊?” 骆子杰要何欣美下车,然后自己坐上脚踏车,再让她拿着便当盒坐在身后的坐垫上。 他载着她一路前进,绕过几个路口,竟然来到了某个有点熟悉,但又略微模糊的地方。 下了车,跟着骆子杰钻过小门进入,进去时甚至还跟管理员打招呼,看到这里何欣美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她跟他一起就读的小学吗? “我们可以进来吗?”现在不是还在上课? “可以,我跟管理员很熟。”管理员的儿子也是市场合作的农夫之一。 “那我们要去哪里?” “那里。” 带着她来到小学时代两人时常相约吃午餐的凉亭,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多,所有的小朋友都在上课,凉亭所在的中庭花园安安静静的,四周的树比当年长得更高了,反而形成了屏蔽。 坐在凉亭石椅上,将便当放在桌上,骆子杰兴匆匆打开便当,嘴里直嚷着快饿死了,拿起里面的一支汤匙,开始大快朵颐。 当然,他也没忘了一旁的女人,他自己吃了几口后就换她,甚至他还亲自喂她,让何欣美脸都红了,颇不好意思。 两人共享着一个便当,甚至比孩提时代更亲密,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幼时拥有美好记忆的环境里用餐,让两人回想起许多事,边吃饭边聊天。 骆子杰分享许多有关市场的状况,说得口沫横飞,煞是有趣,让何欣美听得都着迷了,当然她也看见他脸上的自信神采,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 不过他还是有些事情没跟她说,不希望她为此担心,这里面包括以前的盘商似乎在找麻烦……他相信自己可以解决,毕竟他用的手段统统合法,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 “你刚刚为什么跑掉?”骆子杰这样问。 何欣美似乎没料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愣了愣,似乎在思索该怎么说,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只是单纯联想到多年前某个场景。“我……” “你是不是想到当年你来台北找我,结果被我骂了一顿?” “呵呵……”尴尬一笑,心事被看穿了。 骆子杰点点头,转眼间便当也吃完了,他将汤匙放进空的便当盒内,将盒盖盖上,然后放回袋子内。“当年,真的很对不起……” “哎哟!都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而且我自己也很白目啊!挑在你最忙的时候去找你,难怪你会生气。” “……”骆子杰看着她,心里一阵感动。 欣美明明知道,当时的他不只是生气她的打扰,或许根本是打从心里嫌弃她、嫌弃她的便当。 “欣美,我很开心,你这么忙,还拿便当给我,如果你以后有空……当然要你有空才行,等我一下,不要把便当放了就走,现在的我很珍惜可以跟你在一起的机会,再忙的工作我都愿意停下来。” 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其实也不用啦!有时候你是真的很忙,我只是担心你会忘记吃饭而已……” “那你就更要盯着我吃啊!” 听他这样说,何欣美不禁噗哧一笑,没想到,到最后她竟然还得盯着他吃便当,“那我不就成了老妈子了,还得管你到底吃饭了没……” “不然……老婆管老公到底吃饭了没,你觉得是不是比较适合?” “啊?” “你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啊?”骆子杰没再多说,只是轻轻执起她的手紧握,对她有着无限的疼惜、疼宠。这双手辛苦了这么多年,日夜奔波劳累,根本称不上细致,但却充满力量,可以提着便当不辞长途奔波送到台北给他;可以每个月为他做便当,送到牢里给他;可以每天拍抚安慰,化解他的辛劳与疲惫。 她忙了这么多年,往后的日子,他要握紧这双手,换他给她力量与安慰。 何欣美真的替骆子杰开心,他再度建立起他自己的事业,虽然他很忙,忙到开始常常忘了要吃饭,还得让她盯着他才行。 可是看着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整个市场的规模,获得所有农人与消费者的信任,这一切都反映在市场的营收上。 本来以为将大部分的收益归给农民,市场这里可能赚得不多,其实不然,农民因为获益增加,开始投入改善农耕,增加农产品品质,反而卖得更好,让市场可以获得的收益也增加。 子杰说,他希望将来可以成立公司,建立制度后才能扩展市场,毕竟批发市场再怎么大,能服务的就是这一带,但建立公司后可以将触角延伸出去,将产品卖到更远的地方,甚至包括海外。 何欣美常常在一起吃饭时,听到子杰述说着他的想法,虽然听不懂的时间居多,但听久了连她都会说了,心里自然为他开心。 一方面开心他可以再度确立自己的方向,站稳脚步;一方面则出于私心,开心他应该不会再离开了。 何欣美知道自己的心变大了,希望子杰可以永远留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盼望,却不敢开口要求,毕竟她知道子杰有能力、有抱负,要他停留在这小小的便当店实在太可怜了。 这些年来她的心一直在“为子杰好”和“为自己好”之间拉扯,但多半都会忍痛让子杰飞出去,自己忍受寂寞与孤独。 那天傍晚六点,便当店内再度热闹滚滚。晚餐时间,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吃饭,许多上班族下班后也来买个便当回家当晚餐,或是买点菜回家加菜。 子杰当然还没回来,他正在办公室那里忙,这段日子她已很习惯他的忙碌了,毕竟子杰说了,如果没有意外,公司就要正式登记成立了。 真是令人讶异,距离市场开始运作不过才半年呢!子杰已经汇集足够资本,可以成立公司。 子杰也承认,尽管他自己已经不太愿意重新回到投资市场去运作,却必须为了公司进行投资,毕竟为了让公司有足够的资金可以长久运作下去,总有一天必须进入股票市场。 何欣美想得有点失神了,事实上不知怎的,最近她一直心神不宁,眼皮不断眨动,似乎有事要发生。 “欣美,便当多少钱?” “……” “欣美?” “……” “欣美!” “怎么了?” “便当多少钱?” 赶紧算,“一百五十元。”赶紧收下,找零钱给客人。 那些老人家看见了欣美的样子都很不解,其中一个老奶奶说:“欣美,今天怎么这么不专心啊?” “该不会是在想子杰吧?” “哎哟!才分开一下就在想,年轻真好啊……” “没有啦!你们不要乱讲。” “小女孩在害羞了。” 何欣美大声否认,“人家……人家才不是小女孩,我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跟我们比,是小啊!” 现场一阵热闹,每个老人家都在回顾自己过去的丰功伟业,甚至还有人诉说着自己过去的感情史,没人愿意服输,争先恐后不断抢发言。 就在此时门口有人推门进入,何欣美只当是客人,没在意,喊了声欢迎光临就继续做自己的事。 但对方人数众多,一个一个走进门来站定在柜台前;顾客看见这群人,似乎都有点讶异。 “欣美?”来人中为首之人喊道。 转过身,“怎么是你们?” 原来是跟子杰合作的农人,只是他们怎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到便当店?“你们怎么会来?来吃饭吗?” 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其中欣美的小学同学只好站出来替所有人发言。“欣美,我们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事,这么严肃?” “那个……你跟子杰很熟吗?” “干嘛啦!你们也来糗我喔?”何欣美脸又红了。 “不是啦!”有点为难,人家子杰这么帮他们,他们还怀疑子杰,连他们自己都过意不去,“听说……子杰有前科是不是?” 何欣美脸色一沉,“你从哪里听来的?” “就……以前的盘商跟我们讲的。” 何欣美冷笑一声,不需要用到脑袋,光用膝盖想就知道那群盘商的用意,就是要打击子杰,毕竟子杰斩断了他们长期以来的独占获利。 ……她真的跟子杰认识太久了,太常听子杰讲话,现在她竟然连“独占获利”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像是感觉到欣美的不悦,赶紧解释,“我们其实也知道那个盘商的用意,就是要影响我们对子杰的信心,事实上,这半年来,子杰真的帮了我们很多忙,让我们的收入改善许多,甚至还帮我们把农产品卖到更远的地方,我们真的不应该这样怀疑他……” “知道自己不应该还问啊?”何欣美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过去的和蔼可亲,脸上表情甚至严肃得很,从声音的冷淡就可以听出来,这样的反应让现场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可是……”有个人跳出来提出质疑,“可是现在要成立公司啊!子杰有没有前科,这个对我们就很重要了,不是我们要怀疑他,而是这种事,他不应该瞒我们吧?” “就是啊!” 欣美的小学同学说:“那个盘商说,子杰的前科是内线交易,还要我们小心,说不定子杰以后会掏空公司……” 何欣美将手重拍桌面,碗盘齐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人见过欣美这般动怒,印象中这个小女孩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这会儿竟然为了子杰大动肝火,显见她对子杰的感情真的很深,也非常相信子杰。 “闭嘴!” “欣美,你不要生气……”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都给我出去!你们就继续被无良盘商坑好了,出去。” “欣美——” “我告诉你们,子杰没有义务帮你们,我也没有义务要跟你们买菜,或是做饭给大家吃,我可以把便当店收了,然后跟子杰离开这里,也绝对不会让你们来羞辱子杰!” 此话一出,现场所有人一惊,这还得了,这将近二十年来,何家便当店可说是这里每个人的精神寄托……这有点夸张了!但这里一直有第二个乡民活动中心,显见大家都喜欢聚在这里。 要是欣美真的收了便当店,那他们要去哪里边聊天边吃饭?更重要的是,那些穷苦人家就没有免费便当吃了。 “欣美,不要冲动啊!” “就是!就是!放轻松。” “唉……你们这些人真没良心,不过就是内线交易嘛!又不是杀人放火,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没错……” 何欣美最后一击,心意已决,“子杰是因为我想要帮助更多穷人吃免费便当,想要帮我省买菜钱,然后又发现你们这些农夫被盘商坑得很惨,这才想要帮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别人随便说说,你们就怀疑子杰。没关系,我把便当店收了,我不做生意了,然后我跟子杰离开这里,看你们要怎么搞随便你们。” 说得斩钉截铁,现场所有人都慌了,那群农夫更没想过欣美反应会这么激烈,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都知道欣美是个大善人,现在要是气走了欣美,他们可就罪过大了。 何欣美的这番话,众人都听到了,连此时走进门的骆子杰,还有跟在他身边的小泉也都听到了…… 第十章 这几天便当店的气氛一直都怪怪的,好像自从何欣美放话说要收了便当店跟骆子杰离开这里之后,这种诡异的气氛便挥之不去。 星期六中午时分,来便当店吃饭的客人众多,但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不敢说话,店内除了碗盘碰撞与进食的声音外,可说是静悄悄。 打菜的人排队鱼贯前进,结帐的人排队,装汤的人排队,甚至吃完饭后收拾碗盘的队伍也排队,这简直就是大同世界的景象。 何欣美站在柜台,拿着抹布擦拭着桌面,当然也看到这样的现象,可是她专心工作,不发一语,管他们是要吵要闹,都不关她的事。 当然,也有人实在不习惯这样的何家便当店,跟他记忆里的热闹景象相去甚远,试图开口跟欣美聊聊天。“欣美啊……” “专心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 “哦……”碰了一鼻子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知道前几天那群农夫跑来问有关子杰的前科已彻底惹恼了何欣美,让她气到连话都不想讲。 要不是这几天菜色的味道依旧美味,香气依旧淡雅,他们真会怀疑便当店老板是不是换人了。 但是最严重的是,欣美竟然放话说要收了便当店,这怎么得了?所有乡民统统紧张兮兮,尤其是那群农夫。 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吃好吃的自助餐也就算了,欣美每天都会送一百多个便当给乡里的贫困人家,欣美要是真的收手不做,那些穷人该怎么办? 所以这几天所有人的共识是,乖一点,别再惹欣美生气,不过由此也可看出,欣美真的非常在意子杰,甚至可以说非常保护子杰。 这样的气氛也感染到了孩子,一向有点叛逆的小泉,现在竟然也乖乖的跟着大家安静吃饭,吃完饭后主动将碗盘放到定点,甚至还帮忙其他老人家收拾碗盘,又或是拿着抹布帮忙擦拭桌椅。 何欣美站在柜台帮客人添饭、算帐,小泉则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看着何欣美的脸色,很谨慎的说着,“姐姐,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语气里甚至还怯生生的。 何欣美有点讶异,看了他一眼,“没有了,吃饱饭就赶快回去陪奶奶跟妈妈。” “哦……”像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走出门前,小泉这孩子甚至不断回头看着何欣美,眼神里有着盼望,也有着祈求。 骆子杰走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当然他也看到了所有客人安静吃饭的画面,心里真是啼笑皆非。 看着欣美站在柜台一派严肃凝重的模样,骆子杰只能摇头失笑,若非知她,他还真会以为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严肃个性。 看来那群农人前来问他的事,真的让她很生气……而他也知道,她是为他而生气的。 午餐时间逐渐过去,人潮也渐渐散了,店内恢复宁静……也不对!最近几天就算是用餐时间,店内也是安安静静的。 几个员工主动出来拿着抹布帮忙擦拭桌椅,要欣美去休息,骆子杰也帮忙,但他跟那群员工的想法不同。 他确实是希望欣美多休息,别这么辛苦,放松心情,不过这群员工这么主动,大概是希望老板娘息怒,别真的把便当店给关了。 等到清洁工作完成后,十五分钟过去,骆子杰想找欣美,却里外都找不到她。 脑袋里念头一动,他大概知道欣美人去哪里了。 上到二楼,果然在房间前的地板上看见欣美席地而坐,似乎在发呆。骆子杰走上前去跟她一起坐在地上,两人并肩,如同这些日子以来的共同生活、相处般。 “你这次真的吓到他们了。” 何欣美看向他,默默无语。 骆子杰看她不想说话,则继续接着说:“我还没看过店里用餐的时候这么安静的,而且连小泉都乖得不得了,还帮忙擦桌子、放碗盘,看来你的便当,所有人都很喜欢。” “……”欲言又止。 “所以别说这种气话,大家都会舍不得,况且你在这里长大,说要离开,你舍得吗?” “可是那群家伙这样怀疑你,真的太过分了,你为他们做了这么多,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到现在想到都还会生气。 欣美的扞卫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想要更真切、更贴近的感受她的温暖。“欣美,谢谢你的扞卫,可是我说过,这些都是我曾经做错事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心甘情愿接受……” “可是那都已经过去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确定?” “你是!你就是!”何欣美很肯定,大声的说着。 愿意帮着她到处去送便当给需要的人吃,甚至在店里帮忙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他难道不是好人吗? “好!好!不要生气。” 何欣美突然像是泄气般整个人瘫软下来,眼眶一红,泪水就快流出,“我就是不要他们这样欺负你……你做了好多事,整个市场会有现在的规模都是你的功劳,结果他们只是听了别人的一句话就质疑你。”何欣美滔滔不绝说着,指责那些农人没良心。 骆子杰只是安静聆听,他没告诉她,其实那些农夫之前就跟他道过歉了,但他很清楚,即便道歉,大家心中的疑惑仍在,将来公司如果真的要走下去,这样的疑惑一定要解开,不然就是他离开。 “……所以如果有必要,我愿意离开这里。” “那小泉呢?小泉怎么办?”骆子杰语气和缓的反问:“小泉的妈妈和奶奶都无法工作,每个月靠着政府津贴过活,如果不是你每天送便当,那孩子就饿死了,现在你要离开,小泉要怎么办?” 何欣美一愣,这才明了难怪小泉最近这么乖,原来是怕她真的要离开。想到这里,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她的眼泪就这么滑落。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小泉时,提着便当就冲出去,追着要给他,因为小泉好像你……好像小学的时候那个饿肚子的你。我想……你是不是就是因为吃不饱,所以才会走错路,所以我一定要让小泉吃饱,不能让他饿肚子……”边说边泣不成声。 骆子杰听着,沉默不语,眼眶却也跟着湿透。他不知道这一段,不知道欣美的心境,更不知道自己在台北这些年的遭遇,她竟怪在自己身上,认为是她没让他吃饱,他才会这样。 这个女人真是个傻瓜…… 伸手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给她也给自己温暖与希望。“欣美,我说过我一定会跟在你身边,而且这里是我的家乡,我不想离开这里。” 看着他,“可是……” “这里是我的家乡,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在这里,我不想只因为怕大家知道我的前科就远远躲开,这样子不代表我真的认错,我想只有在认识我的人面前做给大家看,让大家相信我,这才是真正的认错。所以,我不想躲。”骆子杰这样说着,斩钉截铁,语气肯定。 他沉稳的嗓音意外的安定了欣美浮动的心。 他又说:“能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你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好像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往后的日子,我只想跟着你,但是我确实很害怕我的前科会让你蒙羞……”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她的眼里只看到他,脱去一切浮华外表,直指内心的他。 那个内心世界的他是干净而纯真的,一如童年时期的他,繁华都市的喧嚣与醉生梦死幸亏只是让他沾染尘埃,拂去即可,没有污染了他的内心。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留下来。有你陪我,我会更有勇气面对别人的质疑,我愿意做给大家看,就算他们真的不给我机会,我也可以回便当店帮忙啊!” 何欣美知道,骆子杰不愿意她割舍这将近二十年,已有深厚感情的便当事业,决定跟着她一起留下,即便面对质疑以及各种传言的羞辱,他也愿意忍耐,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子杰,这样你牺牲太大了……” 熟知他竟摇头,“你的牺牲才大……好像在我记忆里都是你在替我牺牲,照顾我,怕我饿着……”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话说得肯定,没有一丝怀疑。 骆子杰感动,眼眶氲湿,“一家人吗……那我们干脆真的组一个家庭吧!” 轻轻的抱住她,在她讶异又害羞的表情下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在她唇边趁隙轻语,“欣美,我喜欢你……爱你……” 没看见她的表情,只能透过她紧紧的回拥以及充满羞怯之意的回应亲吻,得知她的反应。 那就……成为真正的家人吧…… 隔天周日中午,依旧是便当店用餐时刻,人潮依旧汹涌,用餐客人依旧安安静静,不敢造次。 其实何欣美心情已经平复许多,与子杰长谈过后,她已放弃要离开这里的想法,只是她没说出口,总觉得大家如果可以安静几天,让她耳根子静一静,这也是好事。 况且听子杰说最新的状况,得知公司隔天将正式成立,将会召开第一次股东会,到时候就会决定骆子杰能不能留下。 虽然这整间公司的制度与规模是他一手建立,但他身上没有任何资金,无法投资成为正式股东,因此只能看这些股东明天召开股东会时,要不要他继续在公司内效力。 如果他们愿意,那他当然会继续,毕竟他最了解公司内部的状况;但如果不愿意,那也没关系,他就安静离开,交出所有权力。 如果结果是后者,那他真的已经想得很开,毕竟是自己走错路,不能怪别人会有质疑,任何不信任都是人之常情。 他甚至半开玩笑跟欣美说,说不定明天以后,他就可以回便当店帮忙了,这样也好,省得他两边跑。 话说得轻松,可是何欣美听得很难过,想想这将近半年的时间,子杰投注全部的时间、心力,希望可以将市场的规模建立起来,公司如果可以顺利成立,可说都是子杰的功劳,现在却因他过去犯的错,可能全部失去。 这件事一直挂在欣美心中,就算其实已经不再气了,依旧忧心忡忡,在便当店工作时自然也就笑不出来,旁人都以为她还在生气。 店内真是安静得很诡异,每个人都小声交谈,看来有教养极了,这也算是意外的好处,让人体会到原来便当店也可以有五星级餐厅的宁静氛围。 小泉在一旁喂着小敏吃饭,两人共吃一碗饭,饭吃完了,小泉站起身,走到柜台前将碗交给何欣美。“姐姐,再给我一碗饭。” 拿着碗,整个人仿佛陷入沉思中,“……” “姐姐?” “……” “姐姐!再给我一碗饭。” “哦!”赶紧添饭,然后交到小泉手上。 小泉几乎看傻眼,这碗饭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尖尖的,这是要怎么吃啊? 可是怕惹何欣美生气,小泉又不敢问,只好坐回位置上;小敏看了,反而很开心,不停傻笑。 “饭饭,饭饭。” “来吃饭吧……” 何欣美看着这店内,脑袋里突然有个构想,不知道这间店面究竟值多少钱?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外头就是熙来攘往的大马路,不远处也有学校,这应该算是精华地段吧?不知道这间房子可以值多少钱? 此时有位客人走进来要吃饭,是名中年妇女。何欣美认识那个女客人,在房仲业工作,问她应该可以吧! 那个女客人拿起盘子,夹了菜,到柜台结帐,“欣美,多少钱?” 何欣美添碗饭给她。“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啊?” “什么事啊?欣美。” “如果……我说如果我这间便当店要卖,大概是多少钱呢?”压低声音。 “你说什么?”她不是没听清楚,而是太讶异了,想要再追问一次。 欣美要卖便当店? 虽然这位女客人从事房仲业,听到有人要卖房子应该很开心,可是这家便当店如果要卖,一定会让人很难过,因为她乃至于她所有的同事都已习惯吃何家便当了。 “我说我这个房子如果……是如果喔!如果要卖,大概值多少钱?” “你要卖便当店?” 所有客人都吓了一大跳,碗盘碰撞成一团,每个人都回头看向站在柜台后方的何欣美。 “不是啦!我不是说如果吗?” “欣美,你真的决定要把便当店收起来?” 开始有人冲向柜台,“欣美,别冲动啊!” “就是,有什么误会大家好商量,千万别做傻事。” “你要是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姐姐,不要走嘛……”小泉也终于说话了。 何欣美看着大家,人潮愈聚愈多,都挤在柜台前好像要她给个交代。“我只是说如果,我又没有说我真的要卖。” “那你干嘛问?” “我……”在众人眼光注视下,何欣美实在没辙,只好一五一十将心里所有的构想全部说出来,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帮子杰的地方吧! 既然是一家人,不准子杰说不!就接受了她的好意,因为她真的舍不得看到子杰正要站起来,却又重重摔落。 隔天公司成立的日子,第一次的股东会正式召开,所有股东全都出席,当然清一色都是批发市场成立时鼎力襄助的农民好友。 而骆子杰也在现场,对着所有股东详细报告批发市场与网站从成立至今所有的开支、收益状况,非常的清楚,每一分钱的流向巨细靡遗,不容有半分模糊,这是骆子杰对自己的要求,他也知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前科,只有帐目清楚才能让大家信任自己。 整整一个钟头,所有股东听取了子杰的报告,每个人都满意的点头,对他的信任又多了几分。因为各项帐目清清楚楚,子杰甚至还出了钱请会计师核对、签证,以表慎重。 财务状况报告完毕,公司尚未成立,光是批发市场与网站销售便已带来丰厚获利,子杰更表示,将来公司成立后可以展开直营店设立计划,将蔬果直营送到大都市去,以满足那些想要买到便宜蔬果,又不愿意上网购买的消费者。 所有股东你看我、我看你,接下来就进入最尴尬的时候,股东会要从股东中选出董事长,还要选出总经理人选。 子杰不是股东,所以他没参与投票决定人选,自然也无法担任董事长,不过事实上,在不知道子杰有前科时,他们所有人一致认为子杰是最好的总经理人选。 可是当他们知道子杰的前科后便很难不当一回事,尽管他们曾经为了自己跑到店里询问欣美的举动向子杰道歉,但内心的质疑很难平息。 骆子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回答所有股东问题。 这时有个股东举手,对着他说:“子杰,你……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我可以说话吗?”指了指自己,众人笑了笑,他点头,“好!那我就把握机会说点心里的话好了。” 清清嗓子,看着眼前的所有股东,“这是我出狱以后第一份正经事,能替大家服务我很开心,各位放心,你们没有亏欠我什么,这几个月的工作我都有拿薪水,很优厚,谢谢各位了。” 众人又是一笑,不禁佩服子杰真的很厉害,尽管场面气氛有点尴尬,他就是有办法让大家笑出来。 “我为什么会被抓去关呢?这要从我小时候说起,我小时候很穷,常常三餐都吃不饱,中午在学校没钱吃饭,只好开水龙头灌饱自己,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我不希望自己下半辈子还得过这种吃不饱的日子。” 每个人都专心聆听他说。 “所以我努力读书,到台北读大学、读研究所,进入一流的投资公司工作,赚高薪、拿高额奖金,可是到最后,我发现我变贪心了,我要的不只是吃饱,吃饱对我来讲已经不是难事,我要功成名就,我要成为大富翁。” 于是他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沉沦在利益之海中载浮载沉,看似悠游其中,实际上他已经上不了岸,只能等待灭顶。 “最后利益蒙蔽了我的双眼,我从事内线交易,最后被抓到关进牢里。”骆子杰语气一转,“我在牢里这三年多,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一种气味,那就是饭菜的香味。我想起有个女孩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送便当给我吃,持续了好多年,从我还是孩子,到我已经长大,我都是吃那个女孩的便当,那个女孩甚至告诉我,吃饱没这么难。人如果克制欲望,不受制于欲望,便容易获得满足,可惜我太晚了解这个道理了……”语气既是怀念,又是感叹。 “那个女孩,就是欣美吧!” 骆子杰笑着,真心诚意,“对!何家这对母女,二十年来至少送出了十多万的便当,如果每个便当只算五十元,她们至少少赚了五百万,可是她们依旧知足,欣美甚至想要将这样的善心发扬光大。这些年来,她每天送出超过一百个便当,她自己每天缩衣节食,只希望能多送几个便当给穷人吃。”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当然都知道欣美的善良,甚至感佩,也感到汗颜。 “你们以为我主动帮忙设立新的批发市场是要帮助你们,其实,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为我希望帮欣美的忙,帮她压低买菜的成本,帮她完成她的梦想。” 所有人一听,很是惊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总归一句,我往后的日子是为了欣美而活,我不会再让欣美感到丢脸,我说这么多并不是要你们接受我,而是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曾经做过的错事,连带也用异样的眼光看欣美,她是个善良的人,她一辈子想的都是别人,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享受。” 现场一片沉默,这才了解骆子杰说这番话的用意不是为了自己求情,而是为了欣美。 “在我离去之前,还有最后一句话。” “什么事?” “请你们继续卖便宜的菜给欣美,以后何家便当店还需要你们多多帮忙。”深深一鞠躬。 众人彼此互望,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挽回局面。子杰似乎心意已定,打算退出整个新公司的运作。 其实他们也知道,这整个公司都是子杰一手建立,而他们这些农夫哪懂什么企业经营管理,不靠子杰,他们还能做什么? 子杰这一番话说得令人动容,其实子杰也是个好人,不然又怎会帮欣美,也帮他们这群农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看向门口,同时有人打开门冲了进来,来人怀里抱着东西,脸色着急。 骆子杰讶异,定睛一看,竟是欣美。 何欣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怀里抱着一份文件还有一个牛皮纸袋,一冲进会议室,立刻将东西放在桌上。 “欣美,你怎么会来?” 何欣美喘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与唇色都发白,显然她是跑过来的。骆子杰赶紧拿出手帕,帮忙擦拭她脸上的汗。 看向所有人,“这是便当店的所有权状,我问过房仲业务员了,我的便当店如果要卖可以卖到五百万,还有这是我所有的存款,一共五十万,统统在这里。” “欣美,你到底在做什么?”骆子杰不懂。 “我拿我所有的财产帮子杰做保证,他是个好人,他已经认错了,请大家给他一个机会,拜托大家!”深深一鞠躬,弯着腰不愿意抬起头。 骆子杰眼眶一阵红,不敢相信她竟然为他付出这么多,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梗在喉头,一语难发。 “拜托大家,子杰为了这整个公司辛苦了好久,每天都熬夜,还忘记要吃饭,只是因为他希望公司可以顺利运作,如果他有不好的念头,那他根本不用这么费事。” “……”众人都吓傻了。 “我知道你们怀疑他,可是他是个好人,一直都是,他只是曾经走错路……” 边说边哭,用力擦掉眼泪,“请大家给他一个机会,我愿意替他保证,如果他最后跑掉了,或是怎么样,你们都可以来找我,我卖房子来赔你们。” “欣美,你不用这样……” “拜托大家!”又是用力一鞠躬。 骆子杰完全不知该如何拦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恳求,只希望为他争取一个机会。 他其实没这么在乎有没有这个机会,连他自己都抱着如果不得信任随时可以走人的心态,欣美却比他还要坚持。 她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 骆子杰眼眶一红,他伸出手擦掉眼泪,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失态哭泣,可是他的心真的好酸好难过。 原来他已得到欣美完全的信任,好像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这样相信他、支持他,即便他身陷囹圄,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她依旧认为他是善良的,愿意前来看他,带个便当给他,也带给他温暖与希望。 这辈子若非全心相守、相伴,他真不知该如何还她。 这时,有个年纪较长的股东说话了。“欣美,这个所有权状你拿回去,我们用不到。而且你的便当店是乡里的第二个乡民活动中心,我们可不能动。” “就是!” “可是……” “至于这五十万,这样吧!你也入股当股东,我们选你当董事长,然后要不要让子杰当总经理,你来决定。” “我不行!我不行!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可以!”何欣美有点慌张,不敢相信股东们会做出这样的提议。 骆子杰也很讶异,看着那位长者。 只见他缓缓道来,“子杰也说了,他这辈子不会再做让欣美丢脸的事,这句话我相信,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欣美看着他,我想子杰这辈子都不会再走错路。” 其他股东看着,也认同这样的做法,事实上他们早就改变态度,想起这阵子子杰的付出,而且大家确实收入增加,便不好再坚持。 况且如果欣美也加入了,子杰就算真有什么坏念头,至少也要为欣美投入的资金以及欣美在乡里的善心名声着想。 他们知道,他们也是在赌,但这种事只能靠着时间来找答案,信任感本来就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才能建立。他们现在只能相信欣美,进而相信子杰是个可信赖的人,然后经过时间的考验,确认自己现在的信任究竟是否正确。 骆子杰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笑容,缓缓摇头,“这对欣美的压力太大了,欣美,我看算了……” “好,我愿意入股。” “欣美?” 转身看向骆子杰,“子杰,这是你的事业,我什么都不懂,只能这样帮你,你要自己加油。我相信你,真的。” 那一刻的骆子杰看见的不是事业上的成就,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里对他充满信任,坚信他是个好人,坚信他终究有一天会重新站起来,坚信他依旧是那个只要一个便当就可以很满足的小男孩…… 这才明白原来欣美的爱这么深,她不说,却总是身体力行,关心他、在乎他,他再怎么形容他的感动都不足以表达那种激动的情绪。 往后他只能拼了,为自己、为了欣美,甚至为了他们准备一起建立的家庭好好努力。 但不管如何,他还是那个念头……就算不能让欣美感到骄傲,至少也别让她蒙羞…… 尾声 骆子杰能不能真的当总经理其实还在未定之天,这事情很复杂,他毕竟还是假释在外,又是属于经济罪犯,虽然法律并未明文禁止他出任经理人,但此事总是落人口实。 至于何欣美,她也不想当什么董事长,出资入股是可以,当作给子杰打气,但既然已经决定与子杰在一起,那连她也进入公司就怪怪的,她笨归笨,但做生意这么多年,这点简单的道理她懂,不可能连她都给子杰找麻烦。 股东会上所有股东左思右想,这才决定另选董事长,然后安排子杰担任特别助理,实则主导大小事,等到子杰假释期过后再由子杰出任总经理。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整间公司都是子杰一个人的心力,他们这些农夫只是出资当股东,如果没有子杰的奉献,他们大概还是只能接受盘商的剥削。 其实有些股东反而认为,这样的安排太亏待子杰了,子杰这么努力,总经理的位置是他应得的。 但骆子杰不在乎,这样的结果已经很让他开心,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可以获得所有人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可以与欣美在一起,他已经很开心了。 况且公司的事虽然顺利落幕,却有个更麻烦的事必须解决,这个事情让他和欣美几乎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某个难得的周日上午,便当店决定公休一天,这公休的日子可是很难决定,毕竟对左邻右舍而言,何家便当店一年到头除了农历年间会休息外,几乎可说是全年无休,现在突然说要公休一天,让大家又以为欣美还没打消不继续经营便当店的念头。 经过再三解释,确定只是休息,不是休业,这才让客人们都安心。 这公休一日可是骆子杰安排的,欣美几乎天天都在辛苦工作,需要好好休息。 本想找个非假日休息,这样对习惯吃何家便当的客人而言冲击比较小,可是他自己的工作也很繁忙,平常日几乎不可能休息。最后才选定了这个星期日,一家人决定一起出游,何欣美亲手做了野餐便当,跟着骆子杰到郊外踏青。 确实是一家人,因为除了骆子杰与何欣美外,他们还带着小敏,另外连小泉都跟来了,这小子当然也是因为小敏来,他才愿意来。 小泉抱着小敏走在前头,骆子杰与何欣美则手牵手走在后头,虽说是到郊外踏青,可是何欣美看来忧心忡忡,心事重重。 骆子杰都知道,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安慰也给她力量。 “子杰,以后小敏要怎么办?” “唉……”叹息一声。 “阿桃出了这种事,以后要怎么跟小敏说啊?”何欣美眼眶一红,泪水蓄积,几乎快夺眶而出。 “别哭,一起出来玩就开心一点,而且你哭,小敏也会哭。” 赶紧擦掉眼泪,何欣美深呼吸,“不哭,不可以哭。” 阿桃……出了一点事,离开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留下了小敏,这个年仅四岁的可怜小女孩。 这几天小敏都住在何欣美这里,由她来照顾,住在她那里吃饱喝足穿暖没问题,就是少了妈妈的照顾。 小泉抱着小敏走在前方,小敏似乎哭了起来,哭着要找妈妈。小泉不停安抚也无用,何欣美走上前去接过小敏。 “姨姨,我要妈妈……” “乖!阿姨在这里陪你,乖……” “妈妈……” 骆子杰站在一旁,手里提着篮子,他就是知道最近所有人都心情低落,这才决定带着孩子出来踏青,散散心。“小泉,帮我把垫子铺上,我们在这里用餐吧!” “好!” 两个男的布置一番,一群人就在大树下坐定。何欣美坐在一旁抱着小敏轻声安抚,小泉则在一旁看着,脸上净是说不尽的心疼。 小敏虽然也很喜欢小泉哥哥,但是此时此刻,她更希望可以跟妈妈在一起,没有妈妈,至少欣美让她觉得像妈妈。 “小敏……小敏……以后要怎么办?” 骆子杰打开餐盒,听到了何欣美略带泣音的这句话,心里一叹,将手里的便当交给小泉,然后移动身躯到她一旁。 任由她靠在他身上,给她力量与希望。 “给小敏一对父母吧!” 何欣美抱着孩子望了他一眼,骆子杰也伸出手摸摸孩子的脸,“既然这孩子没有父母,那就让我们当她的父母吧!在她长大之前,我们一起照顾她……” “你在跟我求婚喔?”她看着他,眼眶依旧带泪,但脸上却露出笑容。 “听不出来吗?” 两人相视而笑,小泉在一旁看着,也跟着搭腔、敲边鼓。 “你们赶快结婚啦!这样就可以收养小敏啊!小敏就不是孤儿了。” 骆子杰点头,“到时候我跟欣美结婚,让小敏当花童,不过通常都会找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当花童,不然另外再找个小男孩跟小敏配好了……” “你敢!”小泉急忙开口。 “不然你要当花童啊?”骆子杰上下打量着小泉,“你已经快十岁了,有这么大的花童吗?” “我……我……”哑口无言,但想到小敏可能跟别的小男孩搭配,小泉就一肚子火。 骆子杰年纪大,果然占得上风,小泉只能生闷气,一个人大口大口吃便当泄愤。 何欣美含泪看着眼前两个男孩的斗嘴,不禁一笑,可是怀里的孩子又是一阵扭动,明明快要睡着了又惊醒,显见这阵子的变故,失去母亲的伤痛,让仅仅四岁的小敏也感受到痛楚。 “小敏,让阿姨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妈妈……” “乖……” 骆子杰知道,何欣美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小敏,好像不是为了让两人的感情开花结果。 但事实上,他知道她的,知道她的善心,更知道她对他的感情,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不管对他,还是对她。 经历这么多年的等待,尝遍种种苦楚,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尽管婚姻生活还没展开就先背负了重担,但他心中已经笃定。 相信她也是……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