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出头天 上》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迎亲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从杏花巷走出去,绕过一座小桥,便了无踪迹。 月牙儿倚着窗儿,朝着那花轿载着娘亲马氏远去,轻轻一声叹。 若她不是一个穿越的西贝货,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十四岁小姑娘,这会子眼睛怕是都要哭瞎了罢。 她穿来的时候,月牙儿的爹领着女儿回乡祭祖,谁知竟翻了船。于是萧家就没了当家人,她也变成了月牙儿。小门小户,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是彻底垮了。 萧爹爹以卖炊饼为生,在杏花巷租赁了一间小院住。东西两间厢房,正中一座二层小楼,围出个小院儿。楼下是厨房和正厅,楼上用木板隔做两间卧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然而萧爹爹死后,马氏在娘家人的反复劝说下,抛下月牙儿,另嫁他人。剩下月牙儿孤零零一个,这二层小楼顿时空旷起来。 月牙儿发了一会儿呆,忽听见楼下有人叫,探头一瞧,原来是隔壁开茶坊的徐婆。月牙儿朗声喊:「门虚掩着,干娘上来坐。」 木梯嘎吱嘎吱,走上来一个徐婆,径直在凳子上坐下:「月牙儿,别伤心了。」 「我没伤心。」 徐婆不信,面上一副「我知道你很难过,只是嘴硬」的神情:「爹死了,娘又嫁人,谁不难过?但日子还是要过。」 月牙儿羞涩的低头一笑,心里想,居委会大妈爱管事儿的习惯竟然是一脉相承的。 徐婆感叹了一回,又问:「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这屋子,过了年,租约就到期了。」 现在已是深秋十月,留给月牙儿的时间不多了。 「总会有法子的。」月牙儿轻轻说。 徐婆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倒有个主意。隔壁水井巷的勉哥,你知道吧。」 月牙儿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勉哥她知道,姓吴,叫吴勉。在原主的记忆里是个卖果子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家里只有个多病老爹,于是南哥小小年纪便出来做买卖,从乡里收来果子,走街串巷的卖。 自然,她也猜得出徐婆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日子不好过。那勉哥和你年纪相近,若嫁了他,好歹有个归宿。」徐婆循循善诱。 月牙儿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干娘心里念着我,我明白着呢。只是我爹新丧还没到一年,我哪有心思想嫁娶之事。况且我娘也没绝到把钱都带走,好歹留了些钱给我。过日子,还是足够的。」 徐婆摇摇头:「你呀,还太小,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过日子的难处。罢了,等过完年再说。」 该到做晚饭的时辰,徐婆起身,拉着月牙儿的手说:「有什么难处,同干娘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月牙儿拉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感到一阵暖意。 「干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徐婆点点头,一步步下了楼。忽然想到什么,站在楼下喊:「月牙儿,晚上记得把门窗关好,要吹灭了火烛才睡!」 「我记着。」月牙儿在楼上朝她招手,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天色已晚,她将油灯寻出来,点燃灯芯,手托腮,望着那熹微的光亮出神。 萧家留给她的,并没有很多东西。除了十两银子,就是这满屋的零碎。要独自生存,赚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钱从何来呢? 她秉着灯台,一件件看过屋内的东西,待走到楼下厨房时,眉心一动。 微光照着锅炉,和几件做炊饼的工具,还有一副炊饼担子。这副担子是萧爹爹年轻时亲自定做的,一左一右安着两个木柜,盖着厚实的布料保温。扁担用的是楠木料子,雕着花,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蹲下身,将担子往肩上一挑。呵,分量还真不轻。她在屋里走了几步,那担子虽沉,但走起来却很稳当,决不至于将里头的东西晃出来。 她很满意,将担子放下,松快松快肩膀。翻箱倒柜的,将自家余下的面粉、猪油等物寻出来。江南潮湿,放了这些时日,不免放坏了些。月牙儿将能用的挑出来,坏的丢到墙角的竹篓里,预备明天早上丢出去。 身为一个富二代,月牙儿在现代的时候只有一个爱好——美食。平日里天南海北的跑,搜罗各地的美食,写写专栏,拍拍教学视频玩儿。为了学到正宗臭豆腐的做法,她甚至在湘省臭豆腐老板家的隔壁买了一套房,学了整整两个月。 这样的事,月牙儿做了不止一次,她对美食的虔诚可见一斑。 现如今需要摆小吃摊为生,月牙儿很有几分底气。秉着有什么吃什么的原则,她决心做最简单的花卷。但太过普通了又怕卖的不好,索性玩个花花架子,做双色花卷。 马氏出嫁之前,买了好些菜放在屋里。月牙儿挑了一把菠菜,用清水洗净,放在擂钵里,用木杵捣得碎碎的,直到压出汁来。用纱布过滤出菠菜汁,盛在碗里备用。 第2章 面粉分作均匀的两份,一份添了水揉成团,另一份则加入菠菜汁,揉成碧绿的面团儿。依照月牙儿从前的习惯,该放些糖提味。可这时候糖是贵重品,都锁在橱柜里,钥匙藏在当家主母身上。月牙儿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只找到一小罐儿,还是粗粗的红砂糖。 想了想,还是算了。放糖的成本如今她还承受不起。 揉面是件难事,且不说要耗费力气,就拿揉面的时间来说。揉的时间短,面团不够劲道;揉的时间长,在温度的作用下面团会产生许多小气孔,蒸出来既不好看也不好吃,一般以十五分钟为佳。可这时候又没有钟表,哪里知道准确的时间呢?只能全凭经验,月牙儿用手掌根的位置压着面团,左右手交替和面。 灯影下,她全神贯注盯着面团的状态,等瞧见面团揉至表面光滑平整,她才停手,这时候她已是一身薄汗。 料备好了,该烧灶了。明代的土灶,和现代农村的土灶已经很像了,都是用柴火茅草。萧家靠南的墙角就堆了好些柴火。抽几根塞在灶里,再放上好些豆萁、茅草之类的易燃物。用火折子点燃一把茅草,急急丢进灶里。 月牙儿一手拿着旧蒲扇,一手拿着火钳,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的盯着灶口。烧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柴火受了潮,烟气极重,呛得月牙儿泪水都要流出来了,还得不停的摇扇子,时不时用火钳拨弄灶里的柴火。饶是她花了十二分心思,还是烧了两回才把这灶烧热。 灶上填着一口硕大的铁锅,足以烧一只整鹅。萧爹爹活着的时候,最爱显摆自家的铁锅,这可是他挣下的一份大家业呢!月牙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土陶缸里勺了两三瓢水倒进锅里。等着它沸腾。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这时候没有酵母,想要使面团发酵,只能用老法子——面肥。所谓面肥,是将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放在罐子里密封。等上一夜,揭开纱布嗅见酸味时,便知面团已经发酵好了。将这面肥成比例,同新揉的面团揉在一起,就可以替代现代的酵母,做成「老面馒头」。 什么样的面团才叫发酵好了呢?等揭开纱布,能嗅见一股淡淡的酒精味,看见面团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并且呈蜂窝状时,才算好了。 如今是深秋,天气凉,发酵的速度慢,等的时间久。月牙儿熄灭了灶里的火,将蒸笼放在温水上,借着水的温度加快发酵的速度。 等待面团发酵的间隙里,她肚子咕噜噜的叫,该吃晚饭了。 能吃什么呢?月牙儿忽然想起昨夜的事,转身从橱柜里捧出一大坛炒米来。 炒米算不上什么美味,不过是方便,抗饿。抓几把填到肚子里,便算吃过一餐,因此在小门小户里算是家常必备。 这一大坛炒米,是月牙儿的娘马氏辛苦了三日抄出来的。旁人新娘子出嫁,出嫁前给自己绣嫁衣,偏马氏给月牙儿炒炒米。米是她亲自去铺里挑的,上好的脱壳白米,还要跳来跳去,被虫咬的绝对不能要。直挑到米铺的伙计几乎发火,马氏才将自己的私房钱花了大半,买回来大米和一些糯米。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面大筛子,和一杆长柄的铁铲,吃力的将炒米炒熟。 月牙儿坐在门槛上,昏暗的油灯照着她娘俩,厨房里飘过来一阵香。马氏手持长柄的铁铲,翻几下,就要歇一会,但仍不肯停,翻来覆去的炒,直到手上磨出了两三个豆大的水泡,才炒出了这一大坛炒米。 她就在月牙儿身旁,离得不远,只拿背影对着月牙儿。锅铲声里,月牙儿分明瞧见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是烟火太大,熏得她落泪了吗? 一顶花轿把马氏带走了,只留下一坛炒米。 月牙儿低垂着眼眸,缓缓揭开盖子,抓了两把放在碗里,就着温水泡开,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 月牙儿将原色面团揉了又揉,等排气完便搓成一个圆柱体。按扁之后,用沾了面粉的擀面杖擀成一张长面片。碧绿色面团也如法炮制,擀成一张长面片。把两张异色的面片重叠在一起,白色在外青色在里,继续擀大。在绿色的里面刷上一层油,撒上极少的盐与面粉,折扇子一样折起来。再用刀切成拇指长的小块儿,捏成花型。双色花卷就做好了。 花卷的捏发多种多样,月牙儿随心所欲,捏了几个绣球花卷,又捏了几个牡丹花卷,小巧玲珑,怎么看都美。 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抱着蒸笼,将花卷依次放好,盖上盖子。这时候不能急,若是慌慌张张的就将蒸笼往烧热的锅上放,花卷总会有些没发起来。需要静置一会儿,让其内部组织充分融合。等过了十分钟,二次发酵完,才能放在水上蒸。 月牙儿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扇风,拿捏着火候,静候佳音。 等到蒸笼上的白气将散尽时,花卷就蒸好了。但也需放上五分钟左右,让它焖一会儿。月牙儿心里默数着时间,握着抹布揭开盖子。顷刻间,麦子的香气掺和着蔬菜的清新争先恐后跑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尽管饥肠辘辘,月牙儿还是忍着夹出三四个花卷,整整齐齐摆好盘,这才用筷子夹着咬一口。 第3章 味道还真不错。 月牙儿一口气吃了两个,没忍住,又吃了一个。 她只蒸了五个,还剩两个,说什么也不能吃了。再说,也吃不下。 月牙儿瞅一瞅窗外,瞧见徐婆家还亮着烛光,于是将双色花卷盛在食盒里,一手提着推开门。 农历十月的晚上,风吹得急,怪冷人的。所幸徐婆家离得不远,月牙儿走了没几步,就到了。 她叩了叩门,没人应答。风刮得呼呼响,把叩门声盖住了。月牙儿只得高声喊:「干娘,你睡了吗?」 隔了一会儿,屋里有人喊:「没呢,我就来开门。」 木门往里一打,走出个徐婆,她忙引月牙儿进屋:「风吹得真大,快进来。」 堂屋里点着一只蜡烛,昏昏暗暗。徐婆的丈夫徐大爷坐在板凳上抽旱烟,见了月牙儿,打了个招呼,掀帘进卧室去。 徐婆一边倒水,一边招呼她坐。 月牙儿将食盒放在方桌上,边揭开盖子边说:「我爹在时,我跟他也学了些手艺。所以想试着卖卖点心。才做了一些花卷,送来给您尝尝。」 盖子一揭,白玉翡翠色的花卷大大方方的亮相,真捏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小巧玲珑,好看极了。 徐婆不自觉将烛台往食盒边挪了挪,好看的更清楚,笑说:「好俊的点心!你爹卖了这么多年炊饼,我还没见这样的。」 「请干娘试一试味。」 月牙儿正想递筷子给徐婆,谁知她径直用手捏起一朵花卷。 月牙儿见状,若无其事的用衣袖遮住筷子。 徐婆端详着双色花卷,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吃。她在灯下看了好久,才咬一口。 月牙儿紧盯着她的神色。 「怎么样?」 「蛮香甜的。」徐婆又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 月牙儿放下心来,看样子,这里的人还能接受。 等徐婆吃完一个,月牙儿问:「干娘,我想卖五文钱一个,你觉得行吗?」 「那可比寻常炊饼贵一半了。」徐婆接话道,她仔细想想,这双色花卷看起来就费时费力,加上多了耗材,定这个价也说得过去,只是…… 她斟酌道:「月牙儿,干娘拿你自己人看,才和你说实话。咱们小门小户的,花五文钱买个新鲜,应个景也是有的。但谁家会天天吃呀?都是饱肚子的,过日子呀,还是会买便宜的炊饼。你若真想做这营生,怕是有些贵呦。」 徐婆说的,月牙儿何曾没有想到,因笑说:「干娘,我是个女孩儿家。那担子太沉,若真给我爹似的挑着几扇炊饼满街转,怕是卖了两三日,便走不动路了。说不定还要赔些汤药费。如今价格虽贵些,但我也少做些卖,那担子不就轻了吗?」 「我也同您说实话,这双色花卷光是成本,就要两文半呢。我卖五文一个,已经是极低的价了。至于你说的,小门小户不爱费这个钱,那我就挑到殷实人家的巷落里卖。那些姑娘太太,瞧着样子好看,是绝不会计较这一文两文的。」 听了她这话,徐婆心里有了谱:「你说的也有理,那么,你想在哪儿卖花卷呢?」 月牙儿抿着嘴,笑得腼腆:「我出门少,委实不大清楚。还请干娘指点指点。」 徐婆点点头,边思量边说:「富贵人家姑娘太太住的地方,我想一想,你怕是要到长乐街那一带,离咱们这儿近些。大概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长乐街么?月牙儿暗自记在心里,连连道谢:「干娘指了个发财的地儿,我明天一早立刻去瞧瞧,回来再谢谢您。」 徐婆忽然想起什么,笑说:「你不识路,别走岔了。明天辰时到这儿来,让你徐大爷领你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月牙儿忙说。 「有什么要紧的。」徐婆说:「左右他明天要去云鹤观买东西,与你顺路。」 这样就说定了。 没有闹钟,对时间的掌控也就差了许多。月牙儿不免有些担心,但回家时遇见更夫,心里便安稳了。两个更夫,一人手里拿锣,另一人手中拿梆,由远及近。「笃笃——咣咣」的打更声长长短短,从响到轻。时辰的变换,都藏在这锣梆中。 五更天的响锣一过,这座城便苏醒了。月牙儿梳洗罢,编了个麻花辫,扎着头绳,再换上一身鹅黄袄、秋香裙。萧家并不富裕,但萧父一向疼他的独女。因此给她买的衣裳,都是拣好的料子买。看着铜镜里的小美人,她心情都好些,忍不住转一个圈,原以为裙摆会像花儿一样绽开,谁知竟是三米的裙摆,转不出飘逸的感觉。 还是要赚钱呀,月牙儿很是感慨,不然她就得错失妆花织金长袄、六米织金马面裙。那多可惜呀。 用过早膳,月牙儿推开门走出去。 第4章 今日有雾,粉墙砖瓦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徐婆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月牙儿轻轻推开,只见一个少年坐在檐下吃茶。 雾色朦胧里,少年眉目清冽,抬眸定定望向她 像一副泼墨山水画。 月牙儿的手搭在门上,停了一会儿。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情书》——男藤井树抬眸的那一刹那。 月牙儿愣在原地,这时徐婆迎了出来。她嗓门大,声音又响,像打雷一样:「月牙儿来了,刚好。」 她一指那少年:「这是勉哥,我和说过的。他今天去长乐街送果子,你和他一起去。都是街坊,好歹有个照应。」 月牙儿回过神来,她看向勉哥,勉哥也望着她,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不管怎么说,长乐街还是要去的。 太阳还未露脸,街道上仍是雾蒙蒙一片,只有眼前人看得清楚。 勉哥提着一篮儿柿子,走得飞快,只留给月牙儿一个背影。 很明显,他不想搭理自己。 月牙儿倒不关心这个,她一边望着沿途的标志性建筑记路,一边疾走。有一种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到教室的错觉。就这样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要飞过去吗?」 勉哥头也不回,也不接话,只是悄无声息的放缓了脚步。 抵达长乐街时,雾淡了些。街市熙熙,叫卖声、还价声、寒暄声交织在一起,虽然乱糟糟的,但别样生动。 月牙儿眼前一亮,像瞧见《清明上河图》在眼前活过来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细看。 长乐街往里,有一条容两架马车通融的大道,土地平整,夹道乃是各家贵人的园子。马头墙圈住亭台楼阁,偶尔有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落,坠在道路两侧的水渠里。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大伙心里很明白:讲究的富贵人家,家门前是不许摆摊的。这也在情理之中,高门大户前乱糟糟挤着一堆小摊贩,像什么样子! 所以做生意的,都挤在长乐街上,紧挨着贵人家人住着的一片矮房。 人,分三教九流;生意,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生意,都在店铺里。头顶着瓦片,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掌柜穿着长衫,笑吟吟的招待老主顾;次一等的,摆在铺子檐下。像做斗笠的人,鞋匠。全副生财搁在人屋檐下,风吹得着,雨却淋不到。而排在最末一等的生意人,只能挑着担子,摆在街道两侧。原先是一窝蜂的摆,挤满了大半个街道。有一次挨着一位贵人的马车,人家同官府一说,第二日就出台了一项新规。隔几丈远,就叫力士往街边立着两根木柱,栓上红绳。摊子只许在红绳里头摆,谁要是阻了贵人们的道路,轻则挨罚,重则打板子! 勉哥见她看得津津有味,终于发话了:「你自己玩去,我去送果子。过了午时再见。」 月牙儿正瞧着热闹,心情好,兼着想瞧瞧高门大户的买卖,试图撒娇,笑盈盈拉住他的衣袖:「我想跟你一起去。」 勉哥剑眉紧蹙,断然答道:「不行。」 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不行就不行,谁稀罕。月牙儿也不恼,饶有兴致的做起市场调查来。 街上生意人多,各行各业的都有。月牙儿专挑卖餐饮的来看。街南街北各有一家大酒楼,都是两层高的楼,挂着酒幌子,一瞧就是星级酒店。 街上还有一间糖铺、一间肉铺。除此之外,便是摆着的小吃摊。有挑着担子卖馄饨的,有熬着糖吹糖人的,也有卖炊饼的。价格都便宜,不过两文三文。月牙儿陪着笑去问,她生得好,音色如铃,旁人也不好不搭理她。 原来这条街的富贵人家虽多,但主人外出买早膳的却不多。他们家里养着厨子,何苦到外头来买,多是采买原材料自己料理。有些讲究的,总觉得路边小摊贩的吃食不干净,不许少爷小姐们吃。因此这些摊贩的主顾,大多是贵人们的养娘小厮。只偶尔有机灵的,买些新鲜玩意,像糖人之类的讨小主子欢心。 月牙儿听了,心里有些打鼓。这双色花卷,当真卖的好吗? 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心里头有些怯。但转念一想,面粉之类的都是家中存货。除去买菜的花费,几乎没什么成本。不如先将家里存货用完,再想下一步该卖什么。 将街逛了两遍,勉哥也提着空篮子出来了。他跟个闷葫芦似的,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正是午膳时候,两人买了最便宜的炊饼填肚子。而后勉哥去替徐婆买东西,从线铺出来,瞧见月牙儿抱着一卷大纸,正低着头看毛笔。 他慢吞吞走过来,说:「你买纸笔做什么?」 「想画张画。」月牙儿答道。 第5章 笔店的伙计一个劲的说这笔有多好,夸耀道:「姑娘有眼光,这可是上好的湖笔。富贵人家子弟都用这种笔。」 听了这话,勉哥剑眉紧蹙,从月牙儿手里抢过那支笔,放了回去,同她说:「该家去了。」 说完,不由分说的往外走。 月牙儿二丈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走出去,等到看不见那家笔店了,才问:「怎么了?」 「那不是湖笔,他坑你。」勉哥干净利落道:「我看你只买了一张纸,是画着玩罢?笔墨我家里有,我借你一次。何苦花着冤枉钱。」 月牙儿跟在他后头走,忍了许久没有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一个卖果子的,家里为什么有笔墨? 要知道这时候笔墨可是稀罕玩意。大多数平民连字都不认得,活到八十了都是个睁眼瞎。比如徐婆和自己爹娘,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吴勉家里听起来也不富裕,要笔墨做什么。 乔家离月牙儿并不是很远,就隔了一条巷。从长乐街回去,先路过他家。勉哥要她在门前等一等,径直进屋拿出一套笔墨来。 「用完了放徐婆那,我自去拿。」他将替徐婆买的线一齐给她:「你顺路带过去。」 看样子,他是懒得再走一条巷弄了。 月牙儿便抱着纸笔,握着线绕过巷口的老杏树,看见了自己的小院。 她先将纸笔放回去,锁了门,又往徐婆家去。 徐婆家门口就是她的小茶坊,前店后住。今日雾散之后,日光很好,所以小茶坊里坐了几个街坊。 月牙儿掀帘子进去时,徐婆正伏在柜台上嗑瓜子,见了月牙儿,忙将嘴里的瓜子壳往地上吐。 「怎么样?」 她笑得挤眉弄眼。 月牙儿思量一番,答道:「长乐街是个好地方,只是我的花卷能不能卖出去,我心里还真没底。」 「谁同你说这个啦?」徐婆轻声道:「那勉哥,你觉得怎样?」 月牙儿一早就知道她要问这个,心里不愿意谈这事,于是装傻充愣:「不知道呀,也没说两句话。」 徐婆恨铁不成钢:「你也上点心。」 「点心自然是要做的。」月牙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徐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噗嗤」一下,月牙儿笑出声,眉眼弯弯:「好啦,不逗您玩了。干娘,勉哥人瞧着是好的,但我现在并不想嫁娶之事。」 「眼看就及笄了,怎么能不想呢?」 「我一没钱,二没房,想什么结婚呀?」月牙儿说道:「再说我还年轻呢,这时候不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呢?」 徐婆看着她发愁:「你这丫头哪儿来这么多歪理呀?咱们女人家,寻个疼人的夫君才是正经事。房子呀、银钱啊,那都是爷们操心的事。」 月牙儿看着她笑,也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徐婆给她倒了碗茶,劝道:「月牙儿,你别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姑娘家,想支撑门户,多难呀。就说这卖吃食,你瞧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你今天去长乐街,瞧着那么多摆摊的人,可有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家?」 月牙儿不说话,她真没瞧见几个同她这样大的少女出来摆摊。偶尔有几个卖花的婆子,提着桂花花篮从她身边过,已是仅有的做生意的女人。 徐婆继续劝:「你若真上街抛头露面,日后怎么寻夫婿呢?那些有钱人家屋里的媳妇,都裹着小脚呢!」 「何况,你这爹娘都没有了,如何支撑门户呢?就是想立为女户,那女户人家通常是寡妇,又几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当女户?」 她说的情真意切,月牙儿知道徐婆是为她好,柔声道:「干娘莫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婆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过来人说话,你们都不爱听。算了,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自己想清楚罢。」 思想上的差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消解的。月牙儿同她告别,转身回了家。 家里余下的面粉,月牙儿分作三份,每一份够做三扇花卷。她又买了好多斤菠菜和一个大南瓜,依次料理了,捏成不同模样的花卷。 灶里的火一直没熄过,沸水咕噜噜滚着泡儿。月牙儿将蒸笼合上,将笔墨纸砚拿出来,摊在小方桌上。 卖点心有一件不好,点心都是放在盒子里的,不能时时刻刻拿出去招揽顾客。说起来,酒香还怕巷子深呢。今日月牙儿在长乐街所见,人家招揽生意,不是等老主顾光顾,就是扯开喉咙吆喝。那声音的穿透力,她是自然不如。 既然比吆喝比不了,她宣传上总得有些亮点。月牙儿想了许久,决定画一张海报。毕竟如今街上走的人,大多是不认得字的,还是图画宣传来得有效。她在现代时是从小学画的,画一张海报不过是小菜一碟。心里先定了稿,就画一只熊猫捧着点心盘。毕竟颜料是买不起的,她手里只有从吴勉家借来的一套笔墨,画熊猫最合适,于是用水墨涂画了一只萌萌的胖熊猫。点心的绘制则是重中之重,月牙儿伏在桌上,一笔一笔的勾。 第6章 没法子,纸就买了一张,手一抖,整张纸就废了。 正勾熊猫耳朵呢,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骂娘声,原来是隔壁邻居吵架了。猝不及防,月牙儿吓得一激灵,手一抖,耳朵忽变的很尖。 她看着未完成的海报,欲哭无泪,这怎么办呢? 想了想,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改着画了另一种动物。 好歹是几百年后风靡一时的流量动物呢,她边画边笑。 直到日落西山时,月牙儿才画好一张画。 这一日她睡得很早,鸡鸣时便起来了。 原本月牙儿还有些得意,她竟然能这么早起来!谁知推开窗一瞧,原来邻居家的大娘已经坐在门前纳了半只鞋垫了。 这也是常理,为了节省灯火,小家小户的谁不早早就睡?睡得早,自然起的早。 月牙儿挑着担子,先敲开徐婆家的门,将借来的笔墨暂隔在她家。徐婆看着她,有些发愁:「你这小身子骨,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哟?」 「没事,习惯就成。」 要知道,她原来可是能抱着桶装水一口气上五楼的少女呢! 然而才走到半路,月牙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恹恹的。这肩上的担子越挑越沉,压得她真不起身。月牙儿咬着牙,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不能停。她告诫自己,一停准儿不想动弹了。 好不容易将担子挑到目的地,一看,好位置都给人占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到底是几点钟就起来占位置的? 有个卖花的婆娘瞧见月牙儿愣在原地,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小姑娘,你还不占着那块地儿,连个停脚的地都没有了哟。」 听了这话,月牙儿连忙走到街边,将担子放下来。肩膀骤然一轻,这时才发现,自己背上早出了好多汗。 她一面向卖花婆道谢,一面将自己的生财摆出来。因是初次摆摊,多少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卖花婆瞧她可爱,现在又没有生意,便指点了几句。月牙儿听了照做,果然顺利多了。 摊子摆好了,用树枝糯米胶粘起来的海报也立住了。 「真是多谢您了。」月牙儿连声道谢。 卖花婆一摆手,端详着水墨哈士奇海报,笑说:「你这揽客法子倒是少见,这狼咋瞧着这么搞笑呢!」 她说的不错,这时候招揽顾客,要么喊,要么手里拿一串竹梆子,摇地笃笃作响。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除了一副好嗓子,多半手里会拿一个「惊闺叶」,那是一个玲珑锒铛的带着铃铛的小鼓。一路摇着,嘴里喊着,才好招揽顾客。可月牙儿手中一没「惊闺叶」,二又放不开喉咙喊,只能别出心裁的弄了个海报。 这缘故三言两语也说不完,月牙儿只对卖花婆笑笑,没有接话。 卖花婆看了一会儿「狼画」,好奇问:「小姑娘,你卖的是什么?点心吗?」 「是呢。」月牙儿索性揭开盒盖,拿了一个花卷出来,摆在盘里做样子。 「这个是翡翠花卷。」她指了指掺和了菠菜面的。 「这个是金玉花卷。」这是掺和了南瓜面的。 卖花婆见了眼前一亮,看看那花卷,又看看她篮子里卖的碎桂花,啧啧称奇:「你这花卷,倒比我这真花还好看些。」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纷纷凑过来瞧。 眼见围成了一小团,外边过路的更好奇了。瞧热闹是人的天性,纷纷围拢过来,直挤到红绳边上。 「这是啥味的?」人群中有人问。 月牙儿笑盈盈的答道:「翡翠花卷是咸的,金玉花卷是甜的。」 「多少钱一个?」卖花婆问。 月牙儿有些局促的说:「五文一个。」 这价钱,他们到底买不买账呢? 众人围着看,却没人买,都等着第一个吃螃蟹的。 「给我一个。」 月牙儿心里一喜,循着声音往人群里一探。却见是吴勉,一手提着果篮,一手递过来五文钱。 她愣了一刹,立刻回过神,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他。 吴勉接过,咬了一口,面无表情道:「味道不错。」 说完,转身就走了。 卖花婆倾过身,笑道:「那个哥儿我认识,从不说假话。小娘子,给我也拿一个。」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等到日晒三竿时,月牙儿挑来的两扇花卷都卖完了。 月牙儿掀开盒盖,看着剩下的一扇花卷,盘算着何时才能卖出去。 这时候走来一个梳着双环的丫鬟,问也不问,只说:「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看她一身布衣,瞧着不像富贵人家的家人,不知怎得出手这样阔绰。但她也不是好打听之人,老老实实包了六个花卷给她。 第7章 这下子,只剩下四个了。 一时没有客来,月牙儿在小板凳上坐下,心里想着,若是没人过来买,她索性将这四个花卷当作午饭,早些回去算了。 她坐了一会儿,因为起的太早,睡意上头,只能强打精神守着摊子。 一双绣花鞋,停在担子前。 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穿着白罗裙,鬓上戴着一只钗。她是薛家的陪嫁丫头絮因,穿戴却比寻常小家碧玉的闺女都讲究。 絮因盯着那副画儿,瞧了一阵子,才问:「你这画卖不卖?」 月牙儿顿时睡意全无,睁大了眼问:「您想买画?」 这姑娘的审美真是超脱了时代的桎梏啊。 絮因微微收了收下颚,说:「多少钱。」 月牙儿还真不知道,她愣了一下,说:「您看着给,比五文钱多就成。」 五文钱,是买纸借墨的成本价。 絮因的眉尖若蹙,心想这丫头怎么做的生意?她思量片刻,取出一钱银子——这是她荷包里最小的碎银了。 「给我包起来。」 「哎。」月牙儿也不知道那一小粒银子值多少,但总比五文钱价贵吧?便喜笑颜开的替絮因将熊猫图卷起来,用绳子捆了,递给她。 絮因接过话,随口问:「你这卖的什么点心?」 月牙儿揭开盖子:「翡翠花卷和金玉花卷,就剩四个了。」 「多少钱一个?」 月牙儿摊开手掌:「五文。」 絮因瞧着那花卷漂亮,便又拿出一钱银子。 望着那粒银子,月牙儿有些发愁。 「这位姑娘,我这也找不开呀。」 她见过掌柜的用银子找钱,那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将银子绞开,放在小秤杆上一一量,差多少找多少。 可月牙儿没有那玩意儿,怎么用银子找钱?何况她连银子换算铜钱的数都不是很熟悉,莫非用牙齿咬吗? 絮因又蹙了蹙眉:「不必找了,你给我就是。」 说完,她接过花卷,转身就走。 月牙儿连声道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高墙深院里。 絮因进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丫鬟婆子们忙着摆饭、传菜,花厅的楠木桌上,满满的都是菜肴。 她的主子薛令姜倚在靠山上,侧身望着庭院里的花树。 花叶早就落了。 絮因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丫鬟,从席上端起一碗当归生姜羊肉汤,劝道:「三娘子好歹吃一口,身子要紧。」 薛令姜耳边的明珠轻轻晃,转过身来:「一股子药味,我吃不下。」 是了,本就是药膳,如何没有药味呢。两月前,薛令姜与赵三爷争执一场,竟然落了胎。缠绵病榻整整一月,连病也去了半条。许是心中有愧,赵三爷命厨房备了好些珍贵药材,日日送药膳来清萱阁。起先薛令姜还吃两口,如今却是再不肯动了。 絮因叹了口气:「三娘子,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夫人想想。她若泉下有知,知道您这样糟践自己,不知怎样心疼呢。」 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薛令姜的祖母张氏,要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风风光光的将孙女儿出嫁。却没撑到薛令姜回门,便撒手人寰。 听絮因说起祖母,薛令姜眉心微动:「我不吃这些难闻的东西,你叫厨房熬一锅清粥来。」 絮因有些为难,赵府的规矩和薛府不同,只有一个大厨房。各房吃食都是由厨房烹饪,而后送来的。前两天她亲去大厨房问了,人家说赵三爷发了话还定了食谱,不肯给除食谱之外的东西。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絮因心里恨起来,不就是看老爷太太都不待见自家小姐吗?给了根鸡毛令箭,还真抖起来了。 但这话又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小姐的心,絮因柔声劝:「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娘子岂不饿坏了?还是略微用些吧,这薏仁粥如何?」 薛令姜直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如今我想吃点什么都不行了!」 听了这话,一屋子人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絮因忽然想起带回来的花卷,心想死马当活马医罢,说:「娘子别急,我在外头买了些新鲜点心,您要不要试试?」 静了一会,薛令姜长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拿出来看看。」 絮因出去向丫鬟讨了一个青瓷盘,将买回来的花卷摆好,再掀帘子进来。 「那卖的人是个小姑娘,长得清婉灵秀,心思也巧。您看这花卷,不像点心,倒像真花。」 青瓷盘捧上来,叫阳光一照,衬得花卷更小巧玲珑。碧玉与雪白重重叠叠,一瓣一瓣舒展开来,真像娇贵的花儿。 第8章 旁边的小丫鬟用碟子盛了一朵,呈给薛令则。 薛令姜轻轻咬了一口,软而劲道,比寻常馒头多一丝清香。 还成。 见她终于用膳,絮因长吁一口气,逗趣道:「那丫头还画了张怪模怪样的画,贴着作招牌,我瞧着好玩,买了回来。」 说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将画展开来。 「噗嗤」一声,薛令姜竟笑出声来。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笑。 絮因看了眼那怪模怪样的狼,心里有些欣慰。 如果月牙儿在这儿,就会告诉她们,这才不是狼。 这是比狼更神奇的——水墨哈士奇。 众人一齐笑起来,引得看门的小丫头都好奇的往里探。过了一会儿,笑声方停了。 薛令姜又尝了口金玉花卷,品味道:「样子好看,味道也算清冽。只可惜用的材料一般,损失了一些滋味。她该多放些糖。」 絮因端着盏茉莉花茶,上前道:「娘子不知道,他们外头的人家,糖是稀罕物。家里有几个钱,恨不得饭上都撒一层糖。」 「原来如此。」薛令姜接过青瓷盏,浅呷一口:「你寻两瓶上好的玫瑰蜜,再拿些蔗糖,给那卖点心的丫头送去。对了,再带些今年新收的面粉,要上好的,叫她重新做一份送来。价格上,也别亏待她。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怪不容易的。」 主子发了话,自然得漂漂亮亮办好。絮因一口应承下来,待伺候完薛令姜午睡,出府寻人的时候,却有些发愁。 热热闹闹的长乐街,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风吹下来几片树叶,有一片正打在月牙儿身上。她把小板凳拖出来,放在屋檐下坐着,午后的阳光被秋叶剪裁成破碎的金黄,将小院照得很亮。 在月牙儿面前,摆着一只装满水的木盆,和一只大陶罐。陶罐原本的用途是腌咸菜,例如豆角盐鸭蛋之类的,月牙儿家的这只腌得是咸鸭蛋。咸鸭蛋早就被她取出来了,列在灶台上,总共有七八个。 月牙儿拿着丝瓜瓤,里里外外将陶罐刷干净。好不容易洗完了,她站起来,扭动扭动身子,开始腌豆腐。 准确的说,是腌制臭豆腐生胚。 豆腐是才买来的。她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豆腐坊,听见一阵打骂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女儿。 挨打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声也不肯,只用手护着脸,任凭他爹打。 打得疼了,身子会颤抖一下,然后缩得像刺猬一样。 月牙儿看见了,有些心疼。 看热闹的人多,却没谁去劝的。大概心里想着,爹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月牙儿本想就这样走去,毕竟她现在孤女一个,自身难保,实在没有逞英雄的本钱。 一双脚已经走过那家豆腐坊,却又停了下来。 她叹一口气,心想,穿越到这年头,她迟早会被这心软的毛病害死。 不由自主的,月牙儿上前挡住男人即将落下来的巴掌。 男人愣了一愣,恶狠狠道:「哪来的臭丫头,给爷滚开。」 月牙儿有些发憷,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巴西柔术黑带,硬是没松手。 「她做错什么了?被你这样打?」 男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语气很不客气:「老子自家的事,要你管?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见月牙儿不让,男人气得上手来拽她。 他的手碰到月牙儿的时候,月牙儿反手用手肘勾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就地一带。 借着月牙儿自身的重力,男人竟然该她摔在地上! 月牙儿叹了口气,心想这样总可以好好说话了。 果然,男人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虽然嘴里仍是骂骂咧咧的,却不敢和月牙儿动手了。 「你们看我丫头做的好事!老子好好的豆腐,叫她祸害的,都发霉了!」 男人说的乱七八糟,讲几句事,又骂几句娘。月牙儿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原来这男人叫辜大,他女儿辜瓶儿昨天没把豆腐卖完,剩了一些,今年就发霉了。 这么点儿事,至于这么毒打自己女儿吗? 月牙儿眉头紧锁,拦在辜瓶儿身前:「你别打她,这坏了的豆腐,我就买了。」 「当真?」 「当真。」 商议之下,月牙儿今天卖花卷的钱,全给出去大半,买回来一缸霉豆腐和好几斤好豆腐。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 「这丫头真败家,花钱卖坏豆腐。」 任凭人家怎样风言风语,月牙儿都没放在心里。 第9章 你们懂什么,她心想。要知道,后世闻名的青方腐乳,相传就是源自一缸坏豆腐呢。 月牙儿以前拍寻访美食vlog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故事。 说是康熙年间,有一个落榜的考生王致和,一边读书,一边靠家传的做豆腐手艺谋生,有一天疏忽了,剩下一担豆腐没卖完。等回过神来一瞧,好家伙,全坏了,雪白的豆腐竟然成了青黑色。坏了的豆腐,该丢掉。可王致和穷呀,他心疼钱,变着法儿的想怎么吃这样的豆腐。最后他用盐把豆腐腌起来,过了几天,硬是顶着臭气吃了一口,味道竟然还成,人也没吃死。后来逐渐改良,就做成了名小吃臭豆腐。此臭豆腐非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而是更像一种青黑色腐乳,曾在四九城风靡一时,据说连慈禧太后都喜欢,赐个了文雅的名儿,青方。 陶罐洗好了,月牙儿先把臭豆腐上的一层绒毛剃干净,过了一遍水,整整齐齐的码在罐子里,放盐腌着。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她看了一眼天,时辰已经不早了,邻居家有炊烟升起。月牙儿吃力的将罐子挪到阴凉的角落,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饭早就煮上了,蒸在灶上,嘶嘶冒着白烟。米柴火烧出来的饭,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揭开盖子盛出来一瞧,锅底还有焦黄的锅巴呢! 她忙着将买回来的猪肥膘切成小块,而后下锅。白色的猪肥膘块遇火炙烤,体积渐渐缩小,染上一层焦黄,脂肪的香气顿时充盈于室。 等猪肥膘缩成油渣,月牙儿才不紧不慢的装了出来。油渣和熬出来的猪油分别放在两个小碗里。 滚烫的猪油往柴火饭一浇,刺啦啦的响,香的要命。 再倒一勺酱油,细细拌好,就到了油渣该出场的时候。金黄酥软的油渣盖在猪油拌饭上,勾得人食指大动。 月牙儿甚至觉得,她能吃三碗! 她正打算就锅吃,好少洗一个碗,忽听见外头有人喊: 「月牙儿姑娘在家吗?」 如同洞房花烛夜被无辜打扰的官人,月牙儿不得不暂离一锅猪油拌饭,恋恋不舍的走出厨房。 门外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竟是絮因和勉哥。 这两人怎么会掺和在一起? 月牙儿腹诽着,开了门:「有什么事。」 絮因舒了口气:「幸好你在。」她朝外头喊了声:「把东西拿进来。」 门边挤过来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一堆玩意儿,笑说:「絮因姑娘,你看我这兄弟靠谱不?」 能被他称为兄弟的,在场只有一个。 勉哥提着小半篮山楂,掀起眼帘瞧了他一眼:「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真是多谢这位哥儿。」絮因忙道,转头对月牙儿说:「我家娘子吃了你做的花卷,觉得滋味很好,想请你用一些好材料再做些,不知方不方便。」 月牙儿很想说,有银子就方便。但觉得还是要含蓄些,便说:「什么材料?单做几个倒挺费事的。」 絮因见状,知道有门,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这是辛苦费,劳烦你费神了。」 挺漂亮的一个小荷包,像是缎做的,还绣着梅花。最重要的是,分量不轻。 月牙儿一边说着「客气客气」,一边将荷包收了起来,引着两人进厨房。 东西挨着灶放下,月牙儿看了一眼,大概是些糖、蜜和面粉之类的,品相不错。絮因先同她说了一会儿要求,约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说着话,一双眼却被香气勾着,不自觉地往灶台上瞅。 等该说的话交代完了,絮因好奇的问:「你这煮的什么?这样香?我还没进屋就闻见了。」 「猪油拌饭。」 月牙儿客气客气道:「姑娘还没吃吧?要不要尝一尝。」 按照常理,这大户人家的婢女估计会礼貌拒绝吧?毕竟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不知吃了多少美食。 絮因的确想推辞,可鬼使神差的,话出口竟然变成:「那我尝一尝。」 月牙儿愣了一瞬,心想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但好歹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客户,月牙儿忍痛装了一小碗,双手奉上。 粗陶瓷碗里,猪油拌饭直冒热气,絮因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她用筷子尖拨了一点儿,心想我就试一试味道,谁知猪油拌饭才入口,她竟霸着碗不放了。满脑子只一个念头:真香! 这米算不得什么良品,还有一股子放久了的涩味,只是堪堪可入口而已。奈何油脂的香气将米本身的缺点全部掩盖住,加上掺和在饭里、煎至恰到好处的油渣,更是为口感增添一份嚼劲。焦而香,妙不可言。 絮因虽然吃相斯文,但吃的速度却一点儿不慢。不多时,一碗猪油拌饭就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等她抬起头,看见月牙儿和小厮都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方才为美食失去的神志终于回来,絮因有些不好意思。 第10章 「的确是美味呢。」 月牙儿笑说:「姑娘是没吃过这样的做法,要不我写张食谱,明个儿下午一起送到府上。你要想吃,叫厨房做就是。但有一样,不要多吃,不然会胖。」 「那就劳烦你了。」 絮因用手绢掩着嘴,轻声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若是还会做什么点心,一起做了送来。」 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送上门来的金主终于走了。月牙儿才目送两人远去,就忙不迭的冲到厨房里,将剩下的猪油拌饭一口气吃完。吃完时,她摸一摸圆滚滚的小肚皮,心满意足的去查看絮因送来的食材。 一罐白砂糖,但从其如雪般洁白的颜色就知,这一定是上等的糖。还有一大包红糖并一瓶玫瑰花蜜。面粉装在袋子里,揭开口一瞧,细腻白皙,端得是不凡,估计比月牙儿自己的料贵上一倍。 月牙儿用絮因送来的食材做了一笼至尊版花卷,而后又做了两扇普通版的,预备明晨出去卖。蒸笼上气,她终于可以休息片刻。从壶里倒了一杯水,月牙儿喝了几口,忽想起答应给絮因的食谱。 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月牙儿看了看家里,倒还有一小张黄纸,只是没有笔墨。少不得又要麻烦吴勉了。她看了眼窗外还不算太晚的天色,心里想着。 既然是麻烦人家,总不能空手去,月牙儿带了四个新出炉的花卷,径直往隔壁巷子走去。 吴勉家里果然还亮着灯,只是光很熹微,看样子用的也是油灯。隔着土墙,月牙儿瞧见他家庭院里竟然种了一株梧桐树,被月光朦胧着,树影婆娑。 怪不得叫勉哥呢,她心想。 月牙儿上前,轻轻叩门,唤道:「勉哥,我是月牙儿,你睡了吗?」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正是吴勉。 吴勉挡在门边,皱眉道:「有事?」 月牙儿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食盒:「那个,谢谢你借我笔墨啊。我蒸了点花卷,你别嫌弃。」 吴勉正要回绝,忽闻里屋他爹问:「勉哥,是谁啊?」 「隔壁巷的邻居。」 他回头喊,而后转过身来,手搭在门上,一副闭门送客的样子。 「哎,等等。」月牙儿伸出一只脚,挡着门,可怜兮兮的说:「能再借我用一次笔墨吗?我发誓,是最后一次。」 月光照到她身上,衬托得她越发楚楚可怜。吴勉将目光移开,道:「又要做什么?」 「我答应了絮因姐,就是今天你领来的那位娘子,给她写一份食谱。」 「你还会写字?」 月牙儿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一个卖炊饼人家的女儿,会画画可以说天赋异禀,但会写字算怎么回事。 她正支支吾吾呢,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别板着一张脸,你吓着人小姑娘了。」 是一个中年人,身材瘦长。他穿着一袭长衫,虽然打了两个补丁,却很整洁。眉眼同吴勉有些相似,应该是吴勉他爹。看着比月牙儿爹爹年轻,她该叫吴叔。 但令人惊奇的事,他竟然驻着一副拐杖,右裤腿空空荡荡。 吴勉急道:「爹,你出来做什么,仔细腿疼。」 吴叔笑道:「有客人来了,迎进门吃茶,是礼数。我没教过你?」 吴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月牙儿,心想说: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到男人家里,没得招人闲话,败坏她名节。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又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爹面子,吴勉只好将门敞开:「进来坐,我去给你找笔。」 月牙儿很是乖巧,往前走了两步,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驻足,道:「吴叔好,我是隔壁巷的萧月,都叫我月牙儿。我这两天外出做生意,勉哥帮了我大忙。我做了些花卷,礼轻情意重,你们不要嫌弃。」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用油纸包着的花卷递给吴叔。 吴叔笑着接过,揭开看了眼,称赞道:「我好久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点心了,挺好。」 月牙儿谦虚道:「哪里哪里。」 吴叔扶着拐杖,往墙边走,从一个竹篮里抓出来一把山楂:「你吃,挺甜的。」 月牙儿忙接过,笑问:「这时候出山楂吗?」 「今年山楂熟的晚,这是最后一批了。」吴叔解释道:「原本上个月勉哥就要去收山楂,但下了好久的雨,山路不好走,山楂也运不出来。耽搁到这时候,你瞧这半框山楂,都熟透了。」 「那不是要赶紧卖了。」 吴叔叹了口气:「勉哥主要是给长乐街的人家送果子,这品质的,人家不收。你等会儿带些家去吧,反正我爷俩也吃不完。」 听到这儿,月牙儿忽想起才到手的糖,不由得眉心一动。 第11章 山楂有了,糖和蜜也有了,不正好能做糖葫芦吗? 她笑眯眯道:「我倒是想起一个用山楂做的点心,要不您把这些卖给我?」 吴勉刚拿了笔墨出来,听了这句,剑眉微皱:「不必如此。」 月牙儿反应过来,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因为感谢他,才接手这些卖不出去的山楂吧? 她方想解释,吴叔便笑眯眯道:「一点子山楂而已,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提钱就见外了。」 他使唤吴勉:「你给月牙儿装点好的,天这样黑了,你送她家去。」 「不用不用。」月牙儿忙道:「又没几步路,不必麻烦了。」 吴叔点燃一盏灯笼,说:「要他给你打灯,这黑黢黢的,别崴了脚。」 「真的不用了。」 两人言语间,吴勉已将笔墨同好些山楂放在月牙儿的食盒里,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接过灯笼。 「行了,走吧。」 一盏灯笼,火光虽熹微,但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月牙儿走在小巷里,吴勉在她左边,离得不远。 这里的夜,是很纯粹的。仰望夜空,能瞧见明灭万点的星光,不知那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 月牙儿想找些话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正构思着,忽听见吴勉的声音: 「你能合赵三夫人的眼缘,是件好事。只是赵家规矩多,名堂大,你别跟他们多牵连。听说赵家四爷,是个花花太岁,你别冲着他。」 这是在提点自己罢?月牙儿「嗯」了一声。 「赵府在哪儿,知道吗?」 知道,长乐街第二条岔路口往里,走十来步,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絮因走之前和她细细讲过。 月牙儿答道:「不清楚。」 吴勉颔首道:「你卖了花卷,在原地等我,等我寻着你,带你到赵府门前。」 「好呀。」 这段路本就不长,月牙儿推开门,对他回眸一笑:「明天见。」 「明天见。」 关上一道薄薄的木门,月牙儿双手捂住脸,心想:我刚才是色令智昏了吧?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好。 她轻轻拍一拍红透的脸颊,洗了手,去处理山楂。 据说冰糖葫芦源自南宋,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域的原因,本地并没有瞧见很多卖冰糖葫芦的。 听絮因姐说,她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山楂开胃,想来应该能讨她的欢喜。 山楂洗净,去蒂而后需要去核。但眼下没有趁手的剔核工具,月牙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山楂拦腰切开,取出果核,而后整个合上。 其实山楂依照去核的不同,能做成不同种类的糖葫芦。比如若是用已有有些烂的山楂做糖葫芦,可以把腐烂的地方削去,趁势去核,而后串在一起。这种糖葫芦需要微微压扁,再上糖浆,不然怕顾客看出端倪。但因为用的是熟透的山楂,较之完整的山楂而言,多了一份酥软。所以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会偏爱这种的冰糖葫芦。其实若想吃到上好品质的冰糖葫芦,应该专挑大而完整的山楂串,纵使价钱会贵上一点儿。 像月牙儿这样拦腰切开去核,最合适的是做成夹心糖葫芦,比如其中塞些其他水果。奈何她只从吴家拿了些山楂并一个橘子,只能做两串夹心糖葫芦,其他的都是普通的红衣冰糖葫芦。 没有竹签,她只能用筷子将山楂一一串起来,放在盘里。模样是丑了些,但味道应该差不离罢?她心里安慰自己道。 熬糖这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能决定冰糖葫芦味道的一环。月牙儿将锅烧热,将绵白糖同水一起倒入锅中,往灶里添了把茅草,慢慢熬。在火的催促下,糖溶于水,渐渐成就琥珀色,糖汁稠密。月牙儿用铲子一搅,糖已拉丝,且表面泛起许多泡沫,她一见便知道是火候到了。拿起一串山楂,紧紧贴着糖沫,将山楂串匀速转一圈。火红山楂便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糖衣,在灯下一望,晶莹剔透。 粘糖这一道工序,万万急不得,要不紧不慢。月牙儿将四串冰糖葫芦依次转动,搁在抹了油的木板上,静候糖液凝固。 灶里的火失了柴,渐渐熄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这时候糖已经稳稳挂上了山楂,浑然一体,色泽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寒梅,诱人至极。 月牙儿握着一串冰糖葫芦,轻咬一口。「嘎嘣」一声,薄如冰似的糖衣应声而碎,糖的甜与山楂的鲜跃动在舌尖,可口的恰到好处。 尽管耗糖又耗筷子,这样一次成功的尝试,着实是令人喜悦的,第二日月牙儿醒来时,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仍是高兴的。 她照例将担子挑到昨日的地方,同附近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再一一摆开。 第12章 第一位主顾仍是昨日那个梳着双环的丫鬟,斜着眼,道:「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手脚麻利的包好,丫鬟正给她铜钱,却见她摇摇头,说:「劳烦姑娘往罐里放吧,这样干净。」 丫鬟定眼一看,她担子上真摆着一只白瓷并蒂莲小罐,里头放着些铜钱,不禁奇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里没挑水来,为了干净,如果接了钱还要洗手。」月牙儿细心解释道:「昨日第一天出来,匆匆忙忙的,连这都没想到。请您多包涵。」 丫鬟接过油纸包,看了一眼小罐,道:「穷讲究。」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月牙儿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很快,下一位主顾又到了。 也许是她做的花卷本来就不多,也许是昨日看了热闹的人打算尝尝鲜,还没到晌午,今日份的花卷就销售一空。 月牙儿看看时辰,将担子收起来,给了邻近茶肆几个铜钱,托他们照看一下。自己则在茶肆沿街的地方挑了一个位子坐下,敞着竹帘,瞧吴勉来了没有。 茶肆,在这时候可谓兴盛一时。不拘大小,大街小巷总会有那么一家。本地人有点钱、有点闲,都爱往茶肆里钻。或会友,或谈天,总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但纵观整个茶肆,来光顾的顾客多是男子,偶尔有几个婆妇。像月牙儿这样年纪的少女,还真没有,所以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许多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 月牙儿半点不在意。 既然在茶肆坐,自然要点一壶茶。月牙儿当然是拣最便宜的点,叫了一壶茉莉花茶。 话说这茉莉花茶又香又好喝,怎么会价钱最贱呢?要从茶叶的源头说起。如今交通不便,茶叶离了茶田,到吃茶人的嘴里,少则几日,多则几月。这时候并不讲究什么陈年老茶,因为制茶技术还没那么发达。是以茶叶越新鲜越好,也就越贵。倘若真放久了,变成陈茶,懂行的人一口就品出来了,自然卖不上价。但好好的茶,总不能丢了吧?于是便有人想了个法子,用晒干的茉莉花放在茶里,一起抄一抄,花的香味就把茶的涩味盖住了。是以茶肆里最便宜一档的茶,就是茉莉花茶。 如今的茉莉花茶已经改为冲泡的方法。早些年的时候,还流行一种茉莉花蜜的吃法。准备两个相同大小的碗,一个装着茶水,摆在下端。另一个则涂上一层白白的茉莉花蜜。花蜜浓稠且结晶,能够挂在碗底。而后将装有花蜜的碗倒扣于茶碗之上,静待花蜜在水汽的作用下,滴滴流入茶盅。等蜜茶交融的时候,茶客们可以互相谈天,不失为一种消磨光阴的方法。 但现在这种吃法已经不流行了。为了省事,寻常茶肆通常会给客人一小包绿茶、一小包干茉莉花,再提来一壶水。让客人自己冲泡着吃。但月牙儿光顾的这一家茶坊,虽然面积不大,但服务却很周到,亲自冲了花茶送来,并写了块牌子挂在柜台边:「免费续茶。」 等一壶茉莉花茶送上来,茶博士照例问:「客人要些茶点吗?」 「有什么?」月牙儿一边给自己倒茶,抬头看他。 眼前的茶博士是个年轻的小伙,大概二十来岁的模样,微微有些发福。人瞧着喜庆,总是笑呵呵的,似乎没有忧愁一样。 茶博士深吸一口气,表演起报菜名来:「小店有酱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烧饼、水晶糕、花猪肉、烧麦、饺儿,油糖馒头……」 他这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说下来,连个停顿也没有。月牙儿惊叹道:「你这嘴皮子真利索。」 茶博士笑了:「谬赞谬赞,这是吃饭的家伙事,怎能不利索。姑娘要些什么?」 「拿一叠生瓜子。」 「好嘞。」 月牙儿将食盒摆在茶桌上,就着香片嗑瓜子。 她坐了没一会儿,瞧见吴勉的身影,忙朝他招手,一面喊着:「我在这里。」 吴勉提着空果篮进来,并不坐:「走吧。」 月牙儿把装着瓜子的小碟往外挪了挪:「你好歹歇一会,都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确实到了饭点,隔壁座位上的茶客要了几笼油糖馒头,大口大口的吃着。吴勉看了眼天色,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月牙儿的说法。他拣了月牙儿对面的一张椅子,从袖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而后才压着衣襟坐下。 月牙儿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调戏道:「知道的呢,你是坐在茶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皇上的杏林宴呢!」 吴勉看了她一眼,正色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月牙儿笑一笑,揭开食盒的盖子,将第一层的吃食取出来:「你还没吃午膳吧,凑合着吃点。」 四个花卷,两串冰糖葫芦一一拿出。吴勉的目光停在那串冰糖葫芦上。 第13章 双色花卷他见过,也吃过,但这糖葫芦倒是第一次见。他的目光扫过月牙儿的脸,心想,这丫头昨夜怕是做这玩意儿做到很晚。 「山楂做的。」 虽是问句,但疑问的意思实则很淡。月牙儿听了,举着一串在他面前晃:「实在没法子,没有竹签,只能用筷子凑合凑合,但味道还行,你试一试。」 一看就是甜的,吴勉并不爱吃糖,但还是接过咬了一颗。 「怎么样?」月牙儿手托腮,一双杏眼望着他。 还没等吴勉答话,过来续水的茶博士忽然插话道:「这山楂倒像北边的做法。」 「你见过?」月牙儿来了兴趣。 茶博士定眼一瞧,说:「我从前跟着掌柜作生意,倒见过一次,那时就觉得好,不过可惜行程匆忙,没来得及打听。姑娘,你能舍一颗给我尝尝吗?若行,这顿茶钱我给你们打折。」 「行呀。」月牙儿痛快的从自己那串糖葫芦夹下来一颗,递给他。茶博士道完谢,咬了一小口,眉开眼笑:「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他追问着:「请问,这是姑娘自己做的?」 月牙儿点点头:「听人说过,自己瞎玩着做的。」 茶博士称赞道:「也是你聪明,才做得成。姑娘,你可愿把这方子卖给我们?」 月牙儿一愣。 茶博士忙说:「我叫于云雾,是这双虹楼老板的儿子,我说的话,你可以放心。」 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将这方子卖出,不知该要几两银子。若要收益最高,是该一次性卖出呢?还是按比例抽成呢? 月牙儿心里飞快想着这些问题,面上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这糖葫芦,是给赵府的三娘子做的。」 赵府的三娘子?于云雾自然知道是谁,她两年前出嫁的时候,嫁妆担子抬过长乐街,那才叫一个「十里红妆」呢!若真能得她的肯定,想来这桩买卖应该不差。只是相应的,自己想要买方子也得多出些钱。 于云雾有一个长处,不以貌取人。若换了茶肆里的其他茶博士,见月牙儿年轻,少不得想要她吃些亏,用低价将方子卖出。但于云雾一向看不上这种做法,明明自己愿意买,非要将人家的东西一贬再贬,只为多得两份利。这怎能是做生意的长久之道? 只是讲诚信不代表他没心眼,这姑娘到底能不能到进赵府的门,到三娘子眼前去呢? 他试探道:「那是姑娘的东西做的实在好。我看你这模样,等会儿是去见三娘子?巧了不是,我有个熟人,是赵府的家生子,他接了他老子的脚,如今当门房呢!叫候大。姑娘进赵府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问他。就说是我于云雾的朋友,他自然会帮忙的。」 「我给姑娘包些茶点,等会儿一起带过去,倘若有幸,能给三娘子尝一尝。要是不方便,姑娘自己当点心吃。都是自家茶肆做的点心,味道不敢说顶好,但也不差。」 正说着话,他果真招来一个伙计,要他去包几样茶点。 这人倒是有趣,明明是想试探自己的斤俩,非说得跟豪侠一样,倒挺会做人的。月牙儿心里这样想,不由得对他更尊敬一点。 说不定,于云雾是个极好的商业合作伙伴呢! 她笑说:「当真?那我就托于老板的福了。对了,三娘子跟前的絮因姑娘爱吃甜的,若有些甜食,便再好不过了。」 见月牙儿脱口而出三娘子大丫鬟的名字,于云雾心里便有底了,只陪着笑说话:「等姑娘从赵府回来,也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还到我这里来,我家就在后头,咱们边吃边谈,如何?」 他说着说着,看向一边沉默的吴勉:「这位兄弟,你说好不好?」 吴勉心想,你请这丫头吃饭,管我什么事。但转念一想,她一个姑娘家,倒真不好自个人跟人谈生意。徐婆曾托自己多照看月牙儿,左右街坊一场,又能混口饭吃,自己并不损失什么。 于是吴勉点了点头。 就这样说定了。 月牙儿进双虹楼只提了一个食盒,出来倒提了两个。 「左右姑娘等会儿还来,到时候一同提回来就是了。会不会太沉了?我叫一个伙计帮你提?」 大可不必,挑了三天担子,这分量月牙儿还提得起。何况赵府就在这长乐街往里走,又用不了多久。月牙儿自然是谢绝了于云雾的好意。但两个食盒拎在手上,月牙儿明显感觉出不同来了。于云雾借的这个,比她的用料更上等,食盒外还雕着花呢。 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要买漂亮的餐具,上头刻着「君幸食」,好好文艺一把。月牙儿边走边想。 一旁的吴勉有心帮她食盒,却怕唐突了她。纠结了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提。」 「不用,没多重。」月牙儿心里想着怎么赚钱,下意识回了这句话。等到说出口,这才察觉不对。按照套路,她是不是该让吴勉帮她提? 第14章 失策失策,果然一想到钱的事,她就无心撩汉了。 赵府的大门,是很气派的。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只开了两扇角门。有好几个门房将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檐下聊天。 月牙儿驻足,回头对吴勉道:「真是麻烦你了,等会儿咱们在双虹楼见吧。」 吴勉微微颔首,叮嘱道:「这种人家规矩多,你要小心。」 怎么小心?难道她要像林黛玉那样「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吗?」说起来,自己倒更像是刘姥姥呢。 月牙儿笑起来,谢谢他的好意,转身往赵府去。 赵府的门房,多少有些傲慢。见月牙儿提着两个食盒过来,几双眼往她身上瞥了一回,见穿的是布衣,便不愿搭理,仍自顾自的说话。 月牙儿将手中的东西轻搁在地上,问:「几位爷,我是给三娘子送东西的。」 没人理她。 月牙儿提高了声音喊:「候大在不在?」 她喊得响,几个门房不由得皱起眉,觉得有失体面。只有一个人扭头往里喊:「候大,有人找!」 不一会儿,直房里跑出个青年来,面相有些憨厚,问:「谁呀?」 方才喊他的那个伸手一指月牙儿,候大定眼一看,奇道:「这位姑娘是?」 「双虹楼的于云雾,他正和我谈一桩生意。」月牙儿答道:「我正要来赵府办事,他说你是他好兄弟,该同你打个招呼。」 候大恍然大悟,热情起来:「于老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姑娘贵姓?」 「姓萧。」 「原来是萧姑娘。」候大说:「你有什么事?」 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一一说出。 候大听了,问左右的门房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三娘子那里来人吩咐了吗?」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一人抱怨道:「那位主儿一点规矩都不懂。家里明明有厨房,非要从外头买吃的。这不是打三爷和太太的脸吗?」 候大笑了笑,同月牙儿说:「姑娘可有凭证没有?这家大,事就多。万一有个差池,我们也不好担待。」 月牙儿将昨日絮因给的荷包解下来,拿给他瞧。对着光,果然瞧见荷包一角有个小小的「薛」字。 「没错,三娘子的娘家是姓薛的。」候大确认之后,冲一个坐在板凳上的人喊:「麻子,既然是女客,该你送到垂花门,叫你娘老子接到冰心斋去。」 「我不去。」那人快言快语:「不是你朋友吗?你自己送去。」 候大再看看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很快的将视线移开,说起另一个话题。 这是不想得罪人啊。 他心想。若是按寻常的例儿,候大该推说叫人来接才能进,把人打发走。可这是于云雾的朋友,让人空走一趟,像什么样子。想来想去,候大只得硬着头皮道:「行,萧姑娘,你跟着我来。」 看了这么一会儿,月牙儿心里有些明白了,看来三娘子嫁到这赵府,同夫家不大合得来。连从外头买个吃的,门房都三推四请,私下里指不定怎么议论三娘子呢。 看清了形势,她也不多费口舌,跟着候大往里走。 入门有一堆假山,用的全是太湖石。皱、瘦、漏、透,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价钱从无锡拉过来的。假山之后,隐隐约约见一正堂,应该是待客用的。但候大不领月牙儿往那里走,只绕着假山另一端的小路前行。 过了一道宝瓶门,是条走廊,行在两道夹墙里,黑蒙蒙的。渐而有光,从粉墙上的梅花窗透射过来。月牙儿踏着梅花形的光斑,向右一望,窥见窗外湖光之景,也听闻枝头有鸟儿啼鸣。 行出走廊,路过一间小阁。流水出阁下,却被一道缠枝花墙拦住。只闻流水声,不见其踪迹。这道花墙便是赵府内外宅的分割线。 垂花门下守着两个婆子,斜倚在月亮门洞上,正歇息呢。 见有人来,一个婆子打了个哈欠,道:「有女客?怎么是你带过来的。」 候大站在月牙儿前边,苦笑道:「是三娘子从外面买的吃食。」 他这一说,这婆子就明白了。另一个午睡的婆子听见这话,索性不睁眼,甚至轻轻打鼾。 那个接话的婆子皱了皱眉,说:「成吧。你跟我来。」 她说这话,一掌拍到另一个婆子的肩:「睡死鬼投胎啊!我领人进去,你好生看着门。」 那婆子不满的瞪她一眼。 候大转身,叮嘱月牙儿道:「你谨慎些,送完东西就沿着旧路出来。」 月牙儿一口答应下来,随着那婆子进了垂花门。 绕过一池秋水,两人停在冰心斋前。粉墙黑瓦圈住的小院,庭前栽了桃树与杏树。正是杏叶黄透的时节,一个婆子正拿竹扫帚扫地。有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守在门前,拣了两篇杏叶玩,见有人来,抬头问:「做什么?」 第15章 那婆子回道:「外头卖吃的,说是给三娘来送东西。」 小丫鬟歪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说罢,她打起湘帘,让月牙儿在西间等。自己则去通传。 才将盒儿放下,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丫头就捧了茶来。月牙儿接过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盏蜜饯金橙子茶。基底选的是红茶,搭配上切分得恰到好处大小的蜜饯金橙子,果香浓郁,入口清爽。在茶的清亮里,橙子的香甜一览无余。 看来这三娘子爱吃甜食,月牙儿心想。 她才喝了一口,絮因便来了:「三娘子正写字呢,请你去明间坐。」 月牙儿应了一声,提着盒儿随她往东去。自有丫鬟掀帘,只见明间内摆着各色菊花,一樽铜兽香炉,沉水香的香雾自兽口袅袅而出,让人心不由得静下来。屋中笔砚俱备,还摆着一扇山水屏风,原是做书房用的。 背对一窗湘妃竹,一个女子正伏在桌上写字,云鬓戴狄髻,当中一个佛字鎏金顶心。身穿白绫对襟袄儿,湘妃色织金裙,罩一件宝蓝海棠绣花禳比甲。清清爽爽的立着,像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 听见通传声,薛令姜从容落定最后一字,飞白藏锋,端得是一手好字。 日色掠过竹影,朦胧上她的容颜。月牙儿在暗中看了个真切,心中不禁赞一声,好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人。脸若银盘,眉似远山,清浅含笑。 月牙儿素爱美人,因此不自觉地对她就多一分喜欢。 薛令姜的音色很是温柔,甚至有股子空灵的感觉:「劳累你跑着一趟,请坐。」 早有小丫鬟搬了个瓷质霁红釉坐墩来,因天凉,上头覆了块黑绸。 月牙儿按照礼数,向她深深道了个万福。但毕竟不熟练,行礼有些不标准。 絮因见了,抿着嘴笑,正想拿她打趣,却见薛令姜扫了她一眼,只得将玩笑话咽下去,恭恭敬敬扶她往榻上坐。 薛令姜落座时,裙摆微提,月牙儿窥见她的绣鞋,却是一双缠过的小脚,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 待两人坐定,又有小丫头进茶来,仍是蜜饯金橙子茶。月牙儿等薛令姜吃了茶,才将来意说明:「三娘子,你要的点心我带来了,都是特地做的。你给的原料又足又好,我便用余下的蜜糖另做了一样点心,一并带了来,给三娘子尝尝。」 「你有心了。」三娘子将茶盏搁在案几上,一旁的絮因忙接过盒子,揭开一看,一层是翡翠花卷,另一层则是糖葫芦。 花卷是见过的,糖葫芦倒没有,絮因笑出声来:「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好的山楂,偏用筷子串起来,做什么这样折腾。」 月牙儿接话道:「本来该用竹签串的,可姑娘瞧我这双手,哪里会削竹签呢?只能因地制宜咯。别它模样怪,味道是好的。」 薛令姜微微颔首,絮因便拿了小描金碟儿,拣了一串糖葫芦,放在碟儿里递与她。 一串糖葫芦挂了四个山楂,红通通的,瞧着可爱。薛令姜没试过这种吃法,迟疑片刻,从袖里拿出一块锦帕,一手遮着鼻口,方咬了一粒。糖的绵软在凝固后化作薄脆,嘎嘣一声在舌尖绽开,甜到人心里去。若光有这甜味,兴许会腻味,所幸山楂的酸爽中和了这甜味,使得这甜恰到好处。 薛令姜吃完一粒,笑说:「味道不错。你方才说,这什么‘糖葫芦’是需要用竹签串?想来这是,我叫他们弄一些竹签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月牙儿道:「三娘子给我的够多了。」 「不过小事。」薛令姜看着她,道:「我看你年岁还小,及笄了不曾?」 「还差一岁。」 「这样小,就出来走街串巷,也是难为你了。」 月牙儿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难。」 薛令姜好奇道:「我看你谈吐不错,又会画画,莫非上过女学?」 她口中的女学,并非真正的学校。而是一些没有功名的秀才,为了生计,也收一些女学生,教几个字,学一些诗词歌赋唱本。送女儿上女学的人家,有真想让女儿学些东西的,但大多数是将女儿做贵妾培养,期望日后嫁到富人家当妾。 「哪里有闲钱呢,不过去了几回而已。」月牙儿含糊道。 薛令姜颔首道:「那便是天赋异禀了。」 这时候,外头有婆子喊:「送茶点的来了。」 月牙儿不明所以,难道她还在外面另买了吃食? 湘帘一掀,走进提着食盒两个丫鬟,并一个老妈子,齐齐向薛令姜道万福。 絮因冷哼一声,半点好脸色也没有:「我以为你们厨房那些人多金贵呢!昨天还和我闹。今日还不是乖乖送了点心来。」 她声音虽俏,说话却有些刻薄。那老妈子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骂道:「三娘子还没说话呢,就你这小奴才话多。」 第16章 「老奴才说谁呢!」絮因瞪了她一眼。 薛令姜将手中盏儿往小桌上重重一顿:「赖妈妈,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赖妈妈朝絮因翻了个白眼,转身向薛令姜道:「三娘子,太太心疼你,才让我送点心来。太太可说了,若三娘子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直管和她说去。咱们赵家好歹也是江南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怎么能让媳妇和外头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没得败坏了名声。」 她说到「三姑六婆」这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瞥了月牙儿一眼。 月牙儿不料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来,心生不喜。说谁是三姑六婆呢?我大大方方做生意,怎么就败坏三娘子名声?她本欲还口,奈何瞥见薛令姜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她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介孤女,还没底气去掺和豪门的那一摊烂事。 薛令姜的唇紧紧抿着,深呼吸几回,方道:「你去回太太,说我谢谢她好意。」 看三娘子这样隐忍,赖妈妈便有些得意。她原是太太的陪房之一,伺候太太久了,旁人都捧着她,多少有些自以为是。 赖妈妈乘胜追击:「外头做的东西,谁知道放了什么?干不干净?还是自己家里做的好。况且咱们赵府的菜肴,那可是闻名汀州。哪个来访的老爷太太,不想在咱们家用膳呢?三娘子要惜福才是。」 说完,她瞥一眼案上的冰糖葫芦与花卷,嗤之以鼻道:「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吃,花里胡哨的,上不得台面。」 絮因上前一步,冷笑道:「你赖妈妈做的就是金汤银汤,捧到咱们冰心斋来,都是冷的。一问就是说厨房离咱们这儿远,要先紧着给太太爷们传膳。还偏偏不许开小厨房!夏天也就罢了,如今已是深秋,眼看着就入冬了!再过上一月,你们捧过来的汤,怕是苍蝇站在上头脚都打滑。哪里来得脸,说人家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我脸有十八层城墙厚,就敢说。」赖妈妈回道,一手揭开盖子,一手指点着月牙儿:「你问她,这花样的点心她能做?就说这酥油泡螺,全汀州就属咱们赵府的味道最好!她怕是生下来,闻都没闻过这样好的东西!」 揭开盒儿看,一盒装着宫里用的果馅椒盐金饼,另一盒装着酥油泡螺。 前一样果馅椒盐金饼,月牙儿是会做的。可后一件酥油泡螺,她还真没吃过也没学过。 所谓酥油泡螺,是一种当下时兴的甜食点心,样子像螺蛳,色白如雪。看着像一种奶制品。 作为一个资深富二代,月牙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气。更无论她自穿越以来,因为自己积累的中西美食知识,对比起此时全凭经验传承的美食秘方,总有一种优越感。时代是不断进步的,吃食也是越来越美味的,因此月牙儿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在现代吃过的各国美食,怕是比赖妈妈一辈子吃过的点心还要多。 她忍不住道:「这位妈妈,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说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若我真做出了这酥油泡螺,味道还比你做的好,你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像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赖妈妈大笑几声,才道:「鲤鱼也想跃龙门呢!那也得越跃成不是。小娘子,你还是乖乖的卖你点心去。做吃的,可不是凭着一张脸。」 她这分明话中有话,月牙儿起身,定定看着她:「既这么说,你敢不敢同我赌一回。就赌我七日之内能不能做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 「就给你再回一回娘胎,也未必做得出。」 赖妈妈「哼」,环抱手臂,轻蔑的瞧着月牙儿。 「你到底敢不敢呢?」 「什么敢不敢的。」赖妈妈满不在意挥手:「我盐吃多了闲得慌,和你去赌?赌赢赌输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月牙儿点点头:「也是,没有彩头,你也不肯玩。那这样吧,我若输了,给你十两银子;你若输了,也给我十两。就是这般,你敢不敢应?」 赖妈妈好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只是不想让三娘子说我占人小丫头的便宜。」 她拿眼睛瞥薛令姜,明晃晃的嘲讽。 絮因忍不住了,高声道:「萧姑娘,你就别添乱了!这老货脸皮子厚不假,她能在厨房待这些年,到底有几分本事傍身。不然就这讨厌劲儿,早给人打死了埋了算完!你在这里放什么大话,到时候连累咱们三娘子的名声,算怎么回事?你还是请回吧,左右你来这一趟,也不损失什么。」 月牙儿听了这话,转身向薛令姜深深道了个万福:「三娘子,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说要做出来这酥油泡螺,就一定做得出,还会做得比她好。你若信我,便与我做个见证。」 屋内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帘外风动竹林。 好一会儿,薛令姜才蹙着眉道:「你真有把握。」 第17章 月牙儿笑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薛令姜起身,走向书桌:「我便替你们起一张赌约。」 见动了真格,赖妈妈心里有些打鼓,于是喊了一声:「等一下,还有一个条件。」 「你要是输了,不仅给我十两银子,从此以后还不许再卖点心。」 赖妈妈唬人道,心想这种赌约眼前这丫头一定不敢接。 果然,连薛令姜提笔的动作也是一滞。 月牙儿却不慌不满,浅浅一笑:「好呀,若我七日之内做不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不仅给你十两银子,从此以后,再不卖点心。」 白纸黑字将赌约写下来,月牙儿走出赵府的时候,天色已晚。 来时无人愿搭理,走时倒是有人看热闹。有几个小厮样的人在一边指指点点,想来她同赖妈妈打赌的事已经在下人间传遍了。 就是再好性儿,叫人这样嘲讽,也难免不悦。月牙儿又不是泥人儿,心里窝了火,连步子都走得急些。 等她到了双虹楼,吴勉已经坐在那儿等。 这时候茶肆里的人并不多,大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因此茶博士也得闲。她前脚跨进双虹楼,后脚于云雾就从柜台里钻出来招呼。 他在生意场上混管了的,才看一眼月牙儿的脸色,便知趣的不问赵府事。只招呼月牙儿和吴勉上他家吃饭去。 于宅离双虹楼不是很远,约莫走过两座小桥,就到了。 两扇门一打,肉的香气就扑面而来。于云雾朝厨房喊一声:「芸娘,来客了。」 里头那人应了一声,迎出门来。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家常衣裳,鬓上簪一根金钗,瞧着就很利落。 「这是拙荆,钱芸娘。」于云雾引见道:「这是萧姑娘、这是吴小哥。」 芸娘语速快,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语言:「老漂亮的小姑娘和小哥,一看就有福气。进来坐,菜就好了。」 行过粉墙围住小天井,便是于宅的堂屋。方桌已经摆好了,半旧的木材,却很干净,一点儿油腻也没有。 于云雾笑道:「来者是客,萧姑娘、吴小哥,你俩请上座。」 「我们上门打秋风的,哪有坐主位的理?」月牙儿婉拒。 少不得彼此客套一番,芸娘嫌啰嗦,压着月牙儿的肩膀让她坐:「你就坐这里,咱们姐妹好好说话。」 她力气还真不小,月牙儿坐到小杌儿上,有些惊讶:「嫂夫人倒挺有手劲的。」 于云雾笑着接话:「那是,她可是屠户家的女儿。我可不敢惹她,不然拿把杀猪刀砍我跟剁菜一样。」 「编排谁呢!」芸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还不到厨房去,帮着把饭菜端过来!」 于云雾起身,拍一拍吴勉的肩膀:「珍惜现在。」 吴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他想清楚想辩解,可于云雾已经自顾自往厨房去了。 他偷看月牙儿一眼,发现她正和芸娘说话,半点没察觉。吴勉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悄悄红了耳尖。 菜一样一样捧出来,四样下饭菜,一碗烂肉粉汤,每道菜用的都是猪油,充分彰显了芸娘的身份。其中有一道红烧狮子头,取新鲜猪瘦肉同肥膘,切成细细的肉糜,揉成小团儿。蒸制时需往肉丸下垫一叶青菜,最是清新解腻。 芸娘又张罗着拿来一壶菊花酒,用温水烫着,倒了四盏儿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一场,月牙儿方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渐渐消了。回想起自己的举止,她忽觉得有些好笑。 她怎能把往日大小姐的脾气搬到这时代来?今非昔比,身份境遇千差万别,她就是把自个儿气死了,也没谁会在意。尽管自己常常自省,但还是有些娇气了。像今日对上赖妈妈,争强好胜的心思一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怎能让人家三娘子替她作见证呢?若自己的手艺胜过赖妈妈,那么是赵府没脸,赵府丢脸,三娘子也未免脸上有光;若自己输了赌约,那是三娘子没有识人之明,也丢了三娘子的脸。横竖说起来,对三娘子都不大好。 这样毫无利处,只为争一时之气的赌约,三娘子竟许了。她对自己可真没话说。 月牙儿思及此,心里有些感激,事已至此,她怎样都不能辜负了三娘子这一番情谊。 酒足饭饱,月牙儿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意。她同于云雾商量了一回,约定糖葫芦的方子直接以十两银子卖给他,自己保准教会。还有一个条件,月牙儿想在双虹楼檐下摆摊子,好歹给自己挣片瓦。她也不白要这好处,愿意拿出五两银子做租金。 于云雾心里盘算一番,这样一来,自己可谓是空手多了一个方子,且结交了一个朋友。这姑娘年纪小,但的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合约,谁会不答应呢? 第1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他给月牙儿和吴勉斟上半盏菊花酒:「萧姑娘够义气,我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我家小店好歹也是个茶肆,上上下下养着这些人。还望萧姑娘不要教我为难就好。」 这就是说,不能在双虹楼屋檐下卖和双虹楼一样的东西。月牙儿闻弦知意,举起盏儿来,痛快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也不能在西施面前捧心不是。咱们一定能双赢。」 眼看气氛大好,月牙儿趁势将她与赖妈妈的赌约说了出来。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于云雾皱眉道:「赵府的赖妈妈,我也听说过,她做酥油泡螺,可是一绝。少说也有二十三年了吧,确实是个老师傅。」 「恕我直言,」于云雾问道:「萧姑娘是有家传做酥油泡螺的方子?」 静默许久的吴勉忽然开口:「我从来没听说,你家还有这种方子。」 月牙儿微微侧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 她索性将放在一边的食盒提上来,揭开一瞧,拿出一碟儿酥油泡螺来。 「这是三娘子赠我的,好让我做个参考。试一试?」 其实一碟儿并不多,只有六个。月牙儿之前还吃了一个,是以这碟儿酥油泡螺看起来,少得可怜。 于云雾笑说:「这倒不用了,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们家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回,你带回去慢慢品吧。」 至于吴勉,他本就不好甜食,所以只扫了一眼,继续在脑海里搜寻他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会做酥油泡螺的。 「尝一个,味道真的不错。」月牙儿的殷勤,好像这碟儿酥油泡螺是她亲手做的,而非赖妈妈做的一样。 正说着话,芸娘看过仆妇收拾家伙儿,掀帘子进来:「什么好东西?见者有份,给我吃一个。」 她径直拿起一个吃了:「这泡螺儿做得好,又甜又润。」 于云雾正想拦,没来得及,便扶额道:「总共没几个你还吃了,人家萧姑娘还要研究的。」 「没事。」月牙儿饶有兴致道:「芸娘,你说说看,这酥油泡螺儿你吃出了什么味?」 「奶味和甜味,怎么啦?」芸娘二丈摸不着头脑。 月牙儿往前倾一倾身子:「想当一个好厨子,必定有一条好舌头。像学音乐的人听见丝竹声,会下意识的分辨奏乐用的是箫还是笛。我吃东西,也会分辨里头用的什么料。」 「奶味自当源自牛乳,甜味是蔗糖之甜而非蜂蜜。油酥味道浓厚,只有羊脂才有这种感觉。所以论主要原料,不过这几种。」 芸娘笑道:「你这张嘴可真刁。我娘家卖猪肉,最不喜欢这种客人。新不新鲜,一眼就瞧出来了。」 月牙儿看一看她,又望一望于云雾: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年纪轻,不知道该往哪里买牛乳和羊脂,所以想问一问。」 芸娘接话道:「羊脂我倒晓得一家,至于牛乳。」她走过去按住于云雾的肩:「你知道哪家卖牛乳的?」 于云雾皱眉道:「做泡螺儿的牛乳,自然要上好的。听说赵府里专门养了一只奶牛。」 月牙儿点点头:「三娘子同我说了。可到底是那赖妈妈手下人养的,我也弄不着。」 于云雾的手轻轻叩着方桌,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牛。」 「于大哥只管说,我寻一寻便知道了。」月牙儿忙道。 「那人姓鲁,都叫他鲁伯。他家住得远,只怕你记不住。」于云雾清了清嗓子,念道:「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见一长堤,堤上载柳树。向右走一里路,得见到绿荫间有两人人家,便往曲廊里头折。尽头处有一件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得那家就是。」 他起先说什么关帝庙大街、长堤,月牙儿还留心记着,等听到后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时候又没有导航系统,要找准路简直是一件大麻烦事。于云雾将地址说的那样清楚,言下之意怕是让自己寻路去。 月牙儿苦笑道:「于大哥,你莫不是消遣我吧。这谁记得住呢?」 于云雾哈哈大笑。笑完了才道:「这倒有些麻烦,我这几日事多,不好领你去。」 他接着说:「我倒是可以用笔给你写下来,可你识字吗?」 月牙儿谦虚道:「略认得几个字。」 于云雾点头:「我听你说话,就像有见识的。不像我们家芸娘,河东狮一样。」 他后头几个字随放低了声音,但芸娘还是听见了。一时发恨,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于云雾连连告饶,芸娘又拧了他几下,方才放过他,起身道:「我去找笔墨来。」 芸娘转身正要去,却被吴勉喊住了。 「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沿着长堤向右走一里路,有人家处往曲廊里头折。走到尽头有一间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的那家就是。」吴勉抬眸望向于云雾,语气淡淡:「是不是?」 第19章 忽然一静。 月牙儿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你也记得住?」 「还好吧,」吴勉说:「在外头跑久了,都记得住。」 于云雾连连摆手:「我只听一次,可记不了这么清楚。」他转头向月牙儿道:「你身边有个好记性,倒省纸笔。」 月牙儿望着吴勉笑:「你真记得住?那我就不打劫于大哥的笔墨了。你回头多念几遍给我听,我也一定能记住。」 「行。」 货源问清了,月牙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下。她同于家夫妇又吃了两盏儿酒,说了些话,方才告辞。 今夜无星也无月。 月牙儿步伐轻快,走在吴勉左边。方才所饮的桂花酒,虽然是酒精浓度极低的米酒,但连吃几盏,她的笑靥染上一层薄薄的霞红。晚风一吹,只觉燥热的厉害。 吴勉在暗中窥见她的醉颜,轻声提醒:「女孩子家在外头,不要吃太多酒。」 「我有分寸的。」月牙儿转了半圈,回过身望着他。 她手背在身后,戏言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倒像劝自家官人不要饮酒的小娘子。」 「莫要胡言乱语。」 月牙儿轻轻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吴勉:「你记性这样好,莫不是过目不忘?」 吴勉不敢再看她,只看着眼前路:「算不上。」 这人真是擅长把天聊死。月牙儿失了逗趣的心思,老老实实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把地址再说与我听,我背一背。」 「等我空下来,领你一起去罢。」 「这事耽误不得。」月牙儿正色道:「既然答应了,就要全力以赴。你多说几遍与我听,我明天自去,没得耽误你事。」 吴勉莫名有些失落,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失落感来自何处,只将地址说了几遍与月牙儿听。 说了两回,月牙儿便记住了个大概。 这时忽然风吹树摇,落下雨来。 是急雨,倒豆一般噼里啪啦朝人打过来。弄得人手足无措。 风雨声急,吴勉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找个地方躲一回吧。」 月牙儿看了眼身边景,这里离吴勉家不远了,便道:「才下的秋雨,不知几时停呢!左右不远,我们先跑到你家去,我借把伞再回。」 她说完,径直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招呼吴勉:「快点呀!」 吴勉无法,只得紧紧跟在她后头。 这丫头有时也真是不着调,跑在雨里还笑着哼哼些小曲,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心里虽然抱怨,唇边却有了一丝笑意。 晴也好,雨也罢,她好像总能把自己活成冬日的暖阳,让人忍不住要靠近一些。 吴勉心里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加快,同她一起并肩跑起来。 等到两人一道烟似的奔至吴宅,雨还没停。月牙儿先跑到檐下,吴勉跟在她后头,瞥见屋檐下地方小,生怕挤着她,于是便在石阶前站定。 月牙儿见门是关着的,方想敲门,吴勉却喊住她:「门没关实,你用力往里推就是。」 月牙儿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吴伯腿脚不方便,总不好让他出来开门。 谁知才进院,一眼就瞧见吴伯。他搬来一张小凳儿,正在屋檐下坐,想来是在等儿子回家。见两人进门,忙起身迎接:「怎么弄得一身的雨,也不躲一躲再回来。」 他张罗着给月牙儿递上一方白巾,责怪样的看向吴勉:「你这混小子淋雨就算了。怎么能带着萧丫头淋雨?」 吴勉正欲答话,月牙儿却抢白道:「是我催他,想借把伞快些回去。」 听了这话,吴伯也不好说什么,先让两人进屋来。一面支使吴勉往后屋去拿伞,一面请月牙儿坐。 「我煎些浓浓的姜汤给你吃,这要是闹风寒,可不是好玩。」吴伯边说,边蹒跚的往厨房去。 月牙儿忙拦着,愁眉苦脸:「不用麻烦了,何况——」 她声音渐渐弱了:「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那也得喝。」吴伯板起脸:「你要是不喝,下次就不用来了。」 月牙儿无法,只得随他去。 她用白巾擦擦头发,忽见一旁的墙角处放了一只土陶瓶,瓶里有一只快要开败了的菊花。 看上去,这是家徒四壁里唯一的装饰品。 她闲着无聊,起身凑过去瞧。谁知鞋浸满了水与泥,滑得厉害。月牙儿一时不察,竟直直跌了下去,身子不由得勾到花瓶,连带着往地上一倒。 可不能摔了人家的东西。月牙儿心里急,索性抱住花瓶摔一下。她这样一侧身,正好撞开一旁的房门。 第20章 这一跤跌得可不轻,月牙儿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动静,厨房里的吴伯大声问:「怎么啦?」 怕吴伯拖着残腿立刻出来查看,月牙儿忙道:「没事,凳子倒了而已。」 「你莫扶,等吴勉来扶。」 吴伯叮嘱两句,听到月牙儿的附和声,便忙着看火候。 月牙儿看了看怀里的花瓶,昏暗的油灯下,只能看出它是完整的,应当没碎。这才龇牙咧嘴的爬起来。 她正欲关上房门,忽然一怔。 透过小小的一扇木门,月牙儿瞧见四壁都贴着书画。也没有装帧,光秃秃一张纸,用糯米胶糊在黄泥巴墙上。 画作没有丝毫匠气,质出于天然,汪洋四溢。全是水墨,却灵巧有神。贴在榻边的那一幅画,最为出众。 画中是一座小楼,庭间有株梧桐树,一对年轻夫妇坐在门前干活,笑吟吟望着梧桐下玩耍的小女孩。 月牙儿初看这画,却无端有一种既视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正欲深思,吴勉却携伞出来,见状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月牙儿忙把花瓶放下,讪讪道:「方才差点把花瓶摔了,幸亏抱稳了。不过不小心把这扇门撞开了,抱歉。」 吴勉一望地上的痕迹,心知她说的是真话,走过来轻轻带上房门:「瓶子摔了有什么要紧,你没摔着吧?」 「皮厚,摔不坏呢。」月牙儿笑道。 她有心想问一问那画,但刚才的情景,弄得像她在打探人家家里的家私一样,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 吴勉略微有些不自在,转身去打扫屋子,不肯转过身来。 幸好这时吴伯端了两碗煎的浓浓的姜汤来,月牙儿嗅见讨厌的生姜气味,不由得愁眉苦脸的。 等月牙儿硬着头皮喝下姜汤,吴勉便打着伞送她回家去。 雨声点点滴滴,落个没完。 月牙儿进门时听见雨打梧桐声,不经意望了一眼庭前那梧桐树。 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看那副画那般眼熟,那画里的,分明就是萧家呀。 「阿嚏。」来不及细想,月牙儿便很不淑女的打了个喷嚏。她忙关紧房门,换下湿衣裳去。 屋子里冷门冷灶的,连火都没点,更别提热水了。 月牙儿淋了一身的雨,布鞋上尽是泥点,实在忍不了不擦洗就睡觉。硬是点火烧了些水,擦洗之后才睡了。 她是伴着雨声醒来的。 窗外淅淅沥沥,手触碰上窗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潮意。月牙儿拉开门,秋意扑面而来,满庭梧桐落叶,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日借来的伞仍放在墙角,月牙儿出门时拿了两把伞,和一个小毡包,径直从吴家所在的巷子走。 雨落在伞面上,绽开一朵花。月牙儿边走边想,吴勉为什么要画那一幅画呢? 还伞的时候,吴勉却不在。吴伯温和的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在躲她么?月牙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 算了,反正现在的要紧事不是这个。她怕忘了卖牛乳人家的地址,昨夜睡前背了一回,今晨起来又默了一遍。凭着这个和月牙儿可亲的微笑,指路人不会吝啬给她指点。 一路上雨时大时小,等月牙儿摸到那卖牛奶的鲁伯家,一双布鞋又淋湿了。 这就是古时候下雨天的难处了,鞋子都是布纳的,若没有上棕油,遇上雨天准保费鞋。加上泥地为雨水所冲刷,全成了稀泥,走起来硬粘着鞋底,又重又难走。 当月牙儿敲开鲁伯家的门时,还有些为难,要是踩脏了人家的地板可怎么是好。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鲁伯家里也是泥土地,只不过是较为平整的夯土。 鲁伯身材有些宽,是五大三粗的壮实,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个狗攮的,老子给他打了一年的长工,不肯发工钱,硬是拿两头水牛抵账。我牵回来的时候,路边的叫花子跟我这牛一比,嘿,成大富人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一面嘟嘟嚷嚷的说早该把牛杀了吃肉,一面领着月牙儿往牛棚去。 牛棚就在他屋子后头,上头还盖着茅草,干干净净的。里头住着的水牛一见鲁伯就哞哞的叫,鲁伯骂骂咧咧道:「叫死啊。」 他一边骂,一边不忘给水牛们的石槽里添几把干草。 月牙儿起先听鲁伯抱怨,还以为会见着瘦骨嶙峋的牛。现在一看,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头牛虽然有些瘦削,但毛光水亮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 依照常理,被照料好的水牛,所产出的牛奶品质会好些。要知道后世有些牛肉卖高价的底气,就是给牛放音乐按摩呢。 第21章 月牙儿没见过赵府养的牛,但想来养在豪门大家,受到的照料肯定是周到的。没来鲁伯家之前,她原先还有一份顾虑,万一她买到牛奶品质太差,从源头上就差了人家一截,那还怎么比。这也是她坚持亲自来卖家家中查看的原因,不亲自看一眼,谁知道是什么牛产出的牛奶?若不走运,买了病牛产出的牛奶,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议定了价钱,鲁伯便找了个小桶出来去挤牛奶。 牛吃了草,很温驯。但到底是水牛,产出的牛奶有限,两头牛才装满了大半桶。 水牛奶和现代常见的牛奶有些不同。主要牛的种类不同,黑白相间的奶牛此时还未引进,能挤牛奶的只有水牛。虽然说产量低,但营养含量比起花奶牛的牛奶还要高。我国传统的奶制品,比如两广地区流行的双皮奶、姜撞奶,只有用水牛奶当原料做出来的,才有那滋味。 说是小桶,但装满了牛奶提起来,重量也很可观了。鲁伯看一看外头的天,说:「雨还没停。丫头,要不吃过饭,我给你拎回去。」 「会不会太麻烦了?」 「没事,我家丫头就要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木门嘎吱而开,闪进来一个少女抱怨道:「这贼老天,我鞋子都湿透了!」 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带雨水的蔬菜。 鲁伯介绍了一下,原来这是他的女儿鲁大妞,才卖了菜回来。 「说了这个天气就不要出去卖菜了。」鲁伯吼道,接过女儿的菜篮。 「放一天青菜都老了,鬼买!」鲁大妞争辩道。她朝月牙儿点点头,进厨房做饭去了。 中午吃的是粥,不是精细脱谷之后的白米粥,而是糙米粥。柴火煮至沸腾时加一把切碎的青菜粒,既有嚼头又管饱。另外还有一盘艾窝窝,也是粗粮做的,乍看上去有些粗犷,但是很扎实,分量足。 鲁伯摆饭桌的时候,月牙儿忽然想起她的毡包,忙打开来拿出一个小罐儿:「我自己做了些霉豆腐,配粥吃最好。虽然现在还没到风味最成熟的时候,但是勉强也可以吃了」 鲁大妞凑过来一瞧,掩着鼻子道:「你这霉豆腐都腌成青色了,能吃吗?」 「怎么不能?」月牙儿拿筷子挑了一坨,搅和在粥了,吃了一口:「你们试一试?」 鲁家父女便学着她的样子,用霉豆腐陪着粥吃了。 「挺有味的。」鲁伯赞了一句,又取了些抹在艾窝窝上吃、 霉豆腐的咸香一入口,顿时压倒了粥和艾窝窝的平淡,舌尖上味道忽然充盈丰沛起来。果然妙! 鲁大妞来了兴趣:「月牙儿,你这豆腐怎么做的,真好吃!」 「瞎打听什么。」鲁伯瞪她一眼:「有吃的还不消停。」 他怕月牙儿多心,毕竟这时候许多手艺都是密不外传的。 月牙儿倒不以为意:「这些你们留着吃吧,我家里还有一大坛子呢。」 鲁大妞脑子转得快:「这么多——那你卖不卖。」 「会吧。」月牙儿拨了拨粥:「要等一会儿,现在我还顾不上呢。」 「不然你先卖给我,我再帮你分卖出去?」鲁大妞兴致冲冲道:「我可会卖菜了,保准亏不了。」 月牙儿看她一脸认真,忍不住笑了:「行啊,你要到我家去,我优惠给你一些,看你能卖得怎么样。」 「两个小丫头,天天说些钱的事。」鲁伯嘟囔道。 「总比你打了一年长工牵了两头牛回来好!」鲁大妞气鼓鼓的说。 吃过饭,雨已经小了许多,天地间只朦胧着一片烟雨。鲁伯帮月牙儿把新挤的水牛奶送到家,果然用买了几十个钱的霉豆腐回去。 东西放在家里,月牙儿急急忙忙去买羊油。 等原料买齐了,回家把灶烧热,月牙儿盯着一桶水牛奶,认真思考起该用什么方式做酥油泡螺儿。 泡螺儿这样点心,到了现代几乎没人做了,所以如何配料如何烹饪,全得靠月牙儿自己试探。 所谓泡螺儿,按照金瓶梅里的描述:「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赵府的泡螺儿尚没高级到有双色,但模样也是很小巧的。 心里大概有个构想。泡螺儿是奶制品,入口即化,其实和奶油奶酪有些相似。至于这螺儿的形状如何制成,倒真有些麻烦。 保险起见,月牙儿只用了一碗水牛奶做实验。 要做成奶油奶酪,第一步要分离乳清。这时候的做法多是两个人合力用十字木钻搅动牛乳,分离蛋清。这种法子有两个弊端,一是耗费人力多;二是若不得法,则失败率高。 托化学老师的福,月牙儿知道能够帮助牛奶分离乳清的物质是酸,因此水开之后,她先煮牛奶,直到锅边泛起一圈小气泡,再依次倒入少量白醋。煮牛奶的同时要用木勺缓缓搅拌,直到牛乳呈现出碎豆腐脑的模样再熄火。 第22章 纱布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将乳清全部过滤,只留白絮状的凝乳在纱布里,再用山泉水淌过几遍。这时候,乳清与奶油奶酪便已经全部分离好了。 接下来就是体力活了。往奶油奶酪里加酥油和糖之后,月牙儿活动活动筋骨,深吸一口气,用大力搅打着奶油奶酪。 直到她打至手臂发酸,奶油奶酪才呈现出顺滑的姿态。 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月牙儿无奈的转动一下胳膊,略歇了歇,才继续下一步。 搅好的奶油奶酪香浓新鲜,奶味直往鼻子里钻。月牙儿没忍出,蘸了一丁点儿吃。 刚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简直有些热泪盈眶。自从穿越到这时代,她又多久没有尝到奶酪和冰淇淋的味道了! 味道虽然出来了,可泡螺儿的形状还是个难题。在赵府的时候,絮因那丫头倒说了些八卦给月牙儿听,说什么赖妈妈是最会拣泡螺儿。 为什么要叫「拣」泡螺儿? 月牙儿百思不得其解。 从字面意思看,应当是放在液体里的东西,才能说得上是拣。月牙儿决定试一试,重新煮开一锅水,小心的夹了点奶油奶酪放进去。 因拿不准火候,前两次的奶油奶酪不是消了泡就是没定型,能捞出来的形状都称不上美好。 月牙儿看着失败品,有些头疼。这可不是在原材料随便买的时代,她只有小半桶牛奶,可经不起祸害,用完就没了。 这泡螺儿的外形,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好呢? 月牙儿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将难题放下,吃起晚饭来。 时间紧,事情又急,她也没心思弄吃的,索性下一碗葱油拌面吃。 面是现成的,放在沸水里一烫,软了就夹上来。月牙儿偏好吃硬一点的面条,觉得有嚼劲,所以不会将面煮的太老。 嫩绿的小葱洗净切断,放入烧热的油里煎至焦黄,等葱香四溢时才捞出来。滚热的葱油浇在面上,绽开星点油光,再加上一勺酱油。好吃又简单 正吃着葱油拌面,月牙儿忽然想起一个念头:倘若用热水定型不成,那用冰水呢? 她有心试一试,奈何家里没有冰,只得出去打听。 徐婆正在茶肆点油灯呢,见月牙儿过来,和她打了声招呼。等听完月牙儿的来意后,徐婆奇怪道:「这都秋天了,你买冰做什么?成色好的冰夏日就卖的差不多了,今年的新冰又没到采的时候。花钱都买不着好的。」 「也不要上好的冰,我只是要冰水而已。」 徐婆来了兴趣:「你要做什么吃食,说来听听。」 她天生爱打听,月牙儿有求于她也不好不答,只能用简短的话语将做酥油泡螺的缘故说与她听。 徐婆听了故事,心情愉悦的给月牙儿指了路。所幸那卖冰的人家住的不算太远,只隔三条巷,月牙儿连忙赶了过去。 窖冰的历史,也算源远流长。冬月伐冰,藏之余窖,以供一年的消费。官家有官窖,民间也有小窖。但到底她在南方,取冰较之燕京要麻烦不少,所以此地的冰价也高些。夏日的时候,除了小有积蓄的人家和豪门大族,也没人能奢侈到在家里堆冰盆降温。即使买冰,也多为做吃食之用,例如冰镇绿豆汤,酸梅汤之类的。 月牙儿造访的这户卖冰人,就开凿了一个藏冰的小窖。 不是做生意的热门时候,月牙儿要买的冰分量又不多。卖冰人只当她像夏日批碎冰买的孩童一样看,用钥匙打开窖门,让她自己拣一些碎冰。 冰窖地面铺着稻草和芦席,凉飕飕的。果然没有多少存冰了,大部分空着的地方都装放着水果。 月牙儿奇道:「你家卖冰,还兼卖水果呀?」 卖冰人打了个哈欠:「左右空着也是空着,让他们卖水果的借来放一下,还能挣几个铜钱。」 月牙儿这才明白了,心想这时候人的商业头脑也不能小觑呀。他这冰窖所存的冰,在三伏天时能卖完大半。那空出来的地方,岂不正好出租?卖果子的最重新鲜,而冷藏最能保证新鲜度。所以便同卖冰人商量,租用他的冰窟保鲜。 月牙儿笑道:「我也认识一个卖果子的,叫吴勉。」 「你认得勉哥儿?」卖冰人打量她一眼:「那孩子虽小,但为人挺不错。你既然如此,我再给你便宜的。」 月牙儿装了满满一碗儿碎冰,才花了十文钱,这价格着实算公道了。 端一碗冰回到家,月牙儿只觉自己的手都冷成冰了。活动活动手指之后,她才继续折腾酥油泡螺。 有些冰已经融化成水了,凉入骨。月牙儿连忙又做了些奶油奶酪,搅拌好,小心翼翼方入冰碗。 被冰水一激,那奶油奶酪倒真的呈现出形状来。 只是这形状——有些不雅观。 第23章 像狗屎。 月牙儿不信邪,又拣了几回,虽然成品渐渐有几分样子,但到底比不上赖妈妈的泡螺儿漂亮。 人家的经验,是数十年练出来的。月牙儿就是中华小当家在世,怕也不能三两次试验,就能超越赖妈妈十几年的手艺。 做一个酥油泡螺,怎么就那么难呢! 月牙儿抓一抓头发,欲哭无泪。 第二日醒来时,剩余的牛乳已经渐渐有些分层。月牙儿试了下味,尽管因为天冷,牛奶还没坏,但估计也不能放到明天。 照旧烧灶煮牛奶,月牙儿沉住气又拣了几回,但成品仍是不尽人意。 眼看窗外日光大盛,她「啪」的一下将锅铲放在灶台上。 不能这样被人家的思路牵着鼻子走。月牙儿心想,所谓拣泡螺儿,不过是要有个好卖相,既然她几次三番练不出这手艺,倒不如另辟蹊径。 不是奶油制品吗?那我就干脆用做西式糕点的法子! 月牙儿紧接着就出了门,路过徐婆家时,她正捧了一个海碗坐在檐下吃粥。白底蓝边的瓷碗,紫红紫红的浓粥,一边堆着了些榨菜,还挺热乎,正散着白烟。 徐婆原先正嘬尖了嘴呼呼的吹粥,见了月牙儿,便抬头向她打了声招呼:「去哪儿呀?你那泡螺儿做出来了?」 「没呢,」月牙儿停了停:「去铁匠家。」 做个泡螺儿,跟去铁匠家有什么干系? 月牙儿赶时间,丢下句话,就匆匆的走了。她毡包里还揣着五两银子,原是薛令姜给她的经费。 铁匠倒起得早,听月牙儿描述了半天,狐疑的打出一坨小铁制品,淬过之后夹给她看。 「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月牙儿凑近看:「对,就是这样的裱花嘴!」 定制一个铁制品的价钱,比寻常的要贵上一钱银子,但用的铁水少,所以月牙儿尚能接受。 都到街上来了,月牙儿索性将东西买齐。等她回来的时候,毡包里装满了东西,像什么竹编的小篮子、草木染料之类的。 工具齐全了,事半功倍。月牙儿依着顺序又做了一小锅奶油奶酪,倒了些在油纸里,套上裱花嘴,轻轻一挤。 果然挤出了好看的形状。 她心下大定,选了玫瑰汁翻拌在奶油奶酪里。翻拌的动作要轻,跟炒菜拨铲一样,不然怕不均匀,也怕消泡。 照旧用裱花嘴挤,一个一个酥油泡螺齐齐整整列在瓷盘里,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漂亮。 月牙儿捧在盘子,走到小院里日光充足的地方,横过来看竖过来看,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分明就是「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她只恨这里没有手机,不然一样要拍个照留念。 赵家姑奶奶赵秋娘回娘家的时候,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她弟媳不知从哪儿找出个卖点心的黄毛丫头,要同赖妈妈比试手艺,看谁做的酥油泡螺儿好吃。 赵秋娘听了这消息,当下就笑开了:「和赖妈妈谁做酥油泡螺好,这丫头不是失心疯了吧?三弟媳妇就非要上赶着丢脸?」 赵太太坐在官椅上浅呷一口茶,悠悠道:「别说姜丫头,她只是被人蒙蔽而已。」 「娘心肠好,对着白眼狼有什么用。」赵秋娘一急调子就高:「薛令姜那个人,看着是个端庄的闺秀,实则一肚子坏水。才嫁进来多久,就想当赵家的家,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把娘的老家人赶出去!跪三天祠堂,我看还轻了!」 赖妈妈正领着丫头给上点心,听了这话接口道:「咱们太太心肠好,哪里想和小辈计较。」 「就她事多,睡个午觉,连旁人院子里听戏都不许。说什么有动静就说不着。」赵秋娘拿了一片白糖薄脆在手里:「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还当是她爷爷做礼部尚书的时候呢。再说了,这里江南,可不是她的京城。怎么一点儿都不识趣呢。」 她轻咬了一口白糖薄脆,花生油炸过的面粉焦得恰到好处,又脆又薄。白糖在热力的作用下,同面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酥而甜。 「我在顾家,就想吃赖妈妈做的点心。」赵秋娘笑道。 赖妈妈慈祥的看着她:「姑奶奶想吃什么,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做了给您送去。」 「真的。」赵秋娘又拿了一片:「我可真不会客气。」 赵太太嗔她一眼:「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娘俩正说笑,忽听见一个丫头通传,说三娘子来请安了。 赵秋娘连忙拿帕子将指尖碎渣擦干净,抻一抻她的马面裙。 锦帘一打,薛令姜向赵太太道了个万福:「给娘请安。」 第24章 赵太太早将茶盏放下,手里拈一串楠木佛珠,转完一圈,才道:「起来吧。」 薛令姜方挺直了肩,向赵秋娘微微颔首:「姑奶奶一向好。」 赵秋娘「嗯」了一声,微抬下颚:「听说你找了个卖点心的丫头,要和赖妈妈比试比试手艺?」 「是有这么一回事。」 「恰好我回来了,想看一看这热闹,三弟妹不会不许吧?」 薛令姜怔了一下:「原是小打小闹的事,姑奶奶若愿意,自然也可来。」 才说没几句话,小丫头刚刚搬来绣墩,赵太太便说:「你歇着去。豆_豆_网。」 薛令姜应声而退。 走到自己的冰心斋里,絮因气愤道:「姑奶奶来掺和什么?她从小吃赖妈妈做的点心长大的,哪里会说旁人的好话。不知道赖妈妈这老货背地又编排了些什么。」 听着熟悉的抱怨,薛令姜脚步一停:「絮因,你的性子也收敛些。薛家已今非昔比,我那庶出哥哥又是个荒唐的,谁管的着你呢。」 更何况,真正心疼她的祖母、父亲,早已不在了。 她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惆怅,像亲眼见着秋风凋零花瓣。 絮因有些委屈,但她知道三娘子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言语,已是隐忍的不满。她陪伴薛令姜多年,往日里就是薛令姜受了委屈,也只是抿紧了唇,说句:「这样不好。」 主仆黯然相对,静默片刻,薛令姜复缓缓前行。一双小脚缠了这么多年,虽早不复当初新裹脚时踩着碎瓷片的痛,但到底还是疼的。 薛令姜拿了一帖《太上感应篇》来抄,抄了一半,忽然听人通传,说月牙儿来了。 今日的雨,将天空洗刷干净,像一面澄澈的湖。月牙儿踏着日色进屋来,这种老式的房子,多少有些昏暗,将好些阳光挡在外头。 她手里挽着一个食盒,过来给薛令姜道个万福,眉眼弯弯:「三娘子,我也算不辱使命。」 薛令姜抬头看她,颔首道:「辛苦你了,请坐。」 等月牙儿坐定,絮因也叫小丫头捧上茶来。 「都是你惹的事,赵家姑奶奶今日来了,也要过来看热闹,说要做一回判官。你可不许给三娘子丢脸。」 月牙儿疑惑道:「我倒是有些信心的。可让赵家姑奶奶来当判官,谁知道她拉不拉偏架?」 「谁说不是呢?」絮因说:「那姑奶奶回一回娘家,就折腾我们家娘子。正午睡呢,她叫戏班子唱戏,咿咿呀呀地,打量别人都聋了是不是?」 听上去倒像个惹麻烦的人,月牙儿皱眉,想起对策来。 「秋娘说起话来,是过于心直口快了。」薛令姜苦笑:「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 「不若这样,」月牙儿心生一计:「她既是心直口快的人,多半也好面子。既然要当考官,那索性将话说开了。把咱们的疑惑清清楚楚和她说,然后让她答应盲选比较。」 得了三娘子的首肯,絮因特地挑着家里娘们妯娌都在时,同赵秋娘说了这顾虑。还依着月牙儿的意思拿话激她:「都说姑奶奶行事公平,那就盲选。两盘泡螺儿摆在面前,谁也不知是谁做的,只说哪一个好就是。」 赵秋娘听到旁人质疑自己,顿时不开心了:「说的什么话,我秋娘是这样的人吗?盲选就盲选,赖妈妈还会怕你们找来的那个黄毛丫头?」 在一旁的赖妈妈原来还想劝,但听了这话,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附和。 一众人本就守在家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都纷纷往冰心斋看热闹。 赵秋娘领头,心想薛令姜送上来门来给自己羞辱,自己定要好好替娘出一口气。所以到了冰心斋,左右变着花样的挑毛病。说什么铺的绣垫针脚太粗,没得本地的灵秀;又说用银器过于夸耀,哪有用天青瓷来的风雅。 絮因强压着怒气,私下里反复叮嘱月牙儿:「你可不能丢脸。」 冰心斋的人越是面色不虞,赖妈妈等人就越开心。赖妈妈自持几十年拣泡螺儿的手艺,就算那丫头真做出来了,味道也好模样也好,定然差自己一截。 心里这样想着,她越发显得胸有成竹。 一个小丫头拿过来一方丝帕,绣着大红石榴花。赵秋娘接过,横了月牙儿一眼:「我做事一向公正,谁好谁差,绝不妄言。不像有些人,笑面虎一样。」 她将丝帕遮在眼上,命人将两碟儿酥油泡螺呈上来。 赵秋娘的贴身丫鬟便捧着两个描金碟儿,依次用梅花匙喂与她。 屋里坐了许多年轻妯娌,帘外也有丫鬟仆妇探头探脑,都没说话,静静的盯着赵秋娘的神情。 酥油泡螺这种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至多一年吃上几回;可于赵秋娘这等千金,却是唾手可得的点心。但她从前并不常吃,因为觉着吃着怪腻味的。出嫁之后,赵秋娘更是很少吃到娘家做的点心,因此只记得个大致味道。 第25章 第一碟儿酥油泡螺,味道中规中矩,入口甘甜,但吃过后还是有淡淡甜腻感。赵秋娘吃了口茶,中和了齿间的甜味。 这碟儿酥油泡螺有些甜了,估计是那穷丫头做的。没见过世面,忽然有了糖就拼命放,殊不知过犹不及,倒显得有些腻。赵秋娘心里想着,不过她个小丫头,能做成这样,也算有天赋了,难怪能吓唬住薛令姜。 慢条斯理的吃完茶,赵秋娘又试一试另外一碟儿酥油泡螺。尚未入口,奶香已充盈于鼻尖。喂进嘴里,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最妙的是浓郁奶香之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花香。没有半点腻味,清新若雨后玫瑰。糖在奶油里是很矜持的,似肥瘦相宜的美人,回味甘长。 赖妈妈的手艺,怎么精进了这么多? 不自觉地,赵秋娘唇角微微扬起。许是这泡螺儿做的小巧玲珑,又或者是过于美味。她吃完一整个泡螺儿还意犹未尽,于是叫丫鬟又喂了一个。 「这个好!」赵秋娘斩钉截铁道,一把掀开丝帕,却瞧见赖妈妈脸色微青,很是尴尬的样子。 絮因「噗嗤」笑出了声:「姑奶奶当真有眼光,你赞的那碟儿是我们月牙儿做的。」 谁是月牙儿?不是赖妈妈做的么?赵秋娘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微微睁大,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什么,是你们找的那个穷丫头做的?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絮因上前一步,献宝似的将两碟儿酥油泡螺摆在一起:「你看月牙儿做的,样子比赖妈妈的小巧,还是一红一白两色,多好看啊!」 她手里摆弄着两碟儿酥油泡螺,一双眼却直愣愣地看着赖妈妈。 说出来的话,就跟泼出来的水似的。赵秋娘说月牙儿做的好吃,看你这老货还有什么可说的! 赖妈妈脸上青一道白一道,压抑着情绪,上前给赵秋娘和薛令姜分别道了个万福:「是老身托大,技不如人。」 她转身欲退下,絮因追着喊,得意洋洋的:「哎,你的十两银子呢?这么大的岁数,还想欠人小姑娘银子不成?」 赖妈妈驻足:「正要去拿。谁没事带着银子在身上到处乱晃,叮叮当当跟没盖子的半桶水似的,不知几时有麻烦!」 絮因全然不以为意,瞧瞧,这老货就是急了。 月牙儿倒是上前一步,说:「承蒙姑奶奶厚爱,多谢赖妈妈指点,否则我也做不出这样好的酥油泡螺来。」 「赖妈妈指点过你?」赵秋娘连声问。 「三娘子给我尝过赖妈妈的手艺,我也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些自己的想法。若不是赖妈妈,我也学不会。」 她说的情真意切,并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让赵秋娘觉得稍稍回来了些脸面。 背对众人,赖妈妈「哼」了一声:「输了就是输了,你不用给我戴花帽子。放心,十两银子,绝少不了你的。」 说完,抬腿就走。 赵秋娘也推说有事,一道风似的走了。 人散了之后的冰心斋,蓦然静了下来。 月牙儿拿到了赖妈妈输给她的十两银子,是一个小丫头拿来的,脸拉得老长。 絮因倒是很畅快,张罗着要拿些旧衣裳送给月牙儿。 听她忽然客气起来,月牙儿一时有些不适应,却闻薛令姜道:「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天晴就是戏,下雨就是忧。你且坐着罢,还是说,你嫌弃我的旧衣裳?都是很好的,也没穿过几回。」 「那是自然,三娘子的东西怎么会不好?」月牙儿笑一笑。她当富二代的时候,对衣服饰品什么的,并不是很在意。上万的限定款也穿,十块的t恤也穿。本来嘛,做吃食免不得身上沾点什么,只要穿的舒服就好。 薛令姜一指身旁的绣墩:「你坐过来些,我们好说话。」 月牙儿便离她近一些,能嗅见她的脂粉味,是茉莉的香气。 「你在外头,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 大约是无聊,想听些故事?月牙儿心想,便笑嘻嘻的说:「新鲜事也有,我嘴笨,说不出什么,便讲个听来的给三娘子听。」 月牙儿见阳光落在薛令姜身上,将她的云鬓照得微微发亮,忽然想起童话《长发公主》来,索性说了这个故事。 故事不长,月牙儿只挑着重点讲。薛令姜听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童话讲完,薛令姜叹道:「真是因缘造化,公主的养母未必就不疼她。」 「什么公主?」絮因寻了东西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是说福乐公主么?」 福乐公主是什么人? 许是看出了月牙儿的疑惑,薛令姜解释道:「是先帝的八公主,小时候我有幸同她玩过。」 「何止是玩过,」絮因插嘴,面上满满的都是对昔日岁月的骄傲:「那时候我们家主人在朝,谁不给薛家面子。三娘子那时常常进宫陪福乐公主玩呢。」 第26章 「都是小时候的事。」 月牙儿笑着说:「那公主也当出嫁了罢?」 「嫁是嫁了,不过去年九月人就没了。」薛令姜感伤道:「不说这个,絮因,你把衣裳拿过来。」 絮因听命,抱着好几身衣裳上前,一水的好料子,绫罗绸缎,绣花精美。 薛令姜挑了一件出来,对着月牙儿比划:「这件是我十三岁时,祖父特意为我做的。」 那是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被阳光一照,熠熠耀着光。 「还是特地请织造局的人做的,是当时京中最流行的款式。」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袄儿上的暗纹:「我如今也穿不了。你不嫌弃,就拿着穿吧。」 既然穿不了,那为何要千里迢迢带过来呢?月牙儿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絮因便凑过来:「就是,快试一试,我替你穿。」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真人版暖暖吗?月牙儿哭笑不得,任由她拉着自己到后头换衣裳。 絮因兴头上来,还替她妆扮一番,替她绾了个双鬓,簪上两朵秋菊。 「三娘子请瞧,我多会打扮人。」 薛令姜回首见着捂脸的月牙儿,轻声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月牙儿生得好看。」 她起身,细细端详月牙儿:「我这衣裳赠你,也不算埋没了。」 她的视线落在月牙儿身上,是很温柔的,但月牙儿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瞧见了过去的岁月。 月牙儿乖乖地站着,让她们看。却见絮因忽然轻拉起她的裙子,露出一双布鞋来:「哎呀,忘了给你换鞋。」 絮因有些发愁:「你是大脚,三娘子的旧鞋肯定穿不了。我找双我的给你吧。」 她当真找了双绣花鞋来:「这是新做的,我原来嫌大了,从没穿过。」 倒真弄得我有双大脚一样,这明明是正常人的脚好不好?月牙儿有些无语。这双鞋她穿着差不多,絮因却嫌大,是因为絮因虽然没有很彻底的缠足,但也总用裹脚布裹着,所以显得小一些。 和古人分辨裹脚的审美,绝对是一种无用功,月牙儿只能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言不发。 笑闹了一阵子,月牙儿起身告辞,临走前絮因偷偷塞给她十两银子:「这是三娘子赏你的。你日后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只管送来,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三娘子听。门房那边我去和他们讲,反了天了这群猴崽子。」 月牙儿原想换了衣裳出去,絮因却不让:「好不容易替你梳了头,怎么就拆了?至少今日都穿着。」 「好好好,都听絮因姑娘的。」 等出了赵府,走在街上,过路的妇人郎君不由得多看月牙儿一眼,一是为了她这身好衣裳,再回顾是为了她这个人。 月牙儿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习惯了。他们看他们的,她自走她的路。 很快便瞧见了双虹楼,月牙儿才走进去,一个茶博士立刻殷勤的迎过来招呼:「姑娘请上座。」 「我不坐,我找你们于老板。」 柜台后的于云雾听见动静,朝她望过来。见月牙儿一身锦绣,微微有些吃惊:「一看就是赢了。」 「运气而已。」月牙儿谦虚道,问:「于大哥,你同你爹打过招呼了吗?」 「说过了。」他请月牙儿入座,叫茶博士倒上茶来:「我爹说这些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摆摊?」 月牙儿估算着双虹楼廊下的大小:「过三两日吧,我还得置办些家伙。」 于云雾附和道:「也是。你要是置办做买卖的东西,最好去西河街,他们那东西全,能买现货。」 「正要去呢,路过双虹楼,和你打声招呼。」 「你这一身衣裳,去西河街买东西,他们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哦。」于云雾玩笑道。 月牙儿无奈道:「三娘子赠的旧衣。我这头发还是絮因梳的,她非要我穿出来,我也不好拂人家的好意。」 寒暄一番,月牙儿便动身往西河街去。 才走到一个路口,忽听见有个女孩子放声喊她。月牙儿回头去看,人群里跑出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等她抬起头,月牙儿才看清了是谁。 原来是养水牛家的鲁大妞。 「远远看着像你,可我也不敢认。」鲁大妞盯着月牙儿衣裳:「你怎么会穿了一身这样好的衣裳?」 「是一位娘子送的旧衣裳。」 鲁大妞有些震惊:「她干什么送你这样好的衣裳?」 月牙儿耐心道:「也许是因为觉得我点心做得好。」 「你做点心真做的这么好?」 「还不错。」 第27章 「能挣钱吗?」 月牙儿点点头,然后她见鲁大妞变了脸色,正经道:「月牙儿,我想同你一起做生意,你看成不成?」 这就有点猝不及防了。月牙儿一时不知怎么回她,说起来她要摆摊子,的确可以要一个人来帮忙。 许是见她犹豫,鲁大妞忙夸耀起自己:「我做事很利索的。真的,什么活儿我都能干。」 月牙儿想了想,说:「那你明日到杏花巷来,让你试一试。」 鲁大妞笑着答应了,走之前再三叮嘱道:「我明天上午一定到。」 似乎捡到了一个员工呢。月牙儿心想,忽然想到一事,喊住鲁大妞:「你等一等,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西河街的东西果然齐全,柜板、板凳、匣子、酒晃……应有尽有。 只是有一样不好,西河街的卖家见月牙儿一身好衣裳,都不约而同的将价格调高了。 月牙儿哭笑不得,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待宰的肥羊吗? 说起来,她在砍价这件事上,当真没什么天赋。 这时候,鲁大妞的用处就十分凸显了,她总能找到物品的不足之处,咄咄逼人的要卖家降价。口齿利落到月牙儿恨不得拿个小本子出来,将她杀价的套路一条一条记下来。 连卖家都被逼得无奈:「你这小丫头,杀价也太狠了些!」 鲁大妞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月牙儿穿梭在西河街的店铺中,或订或买了许多东西。见月牙儿买的东西多,她很殷勤地抢过包袱,不肯让月牙儿提。 「弄坏了这身好衣裳怎么办?」 鲁大妞理直气壮道。 等两人大包小包回到杏花巷时,已经过了饭点了。 月牙儿有些不好意思,请鲁大妞吃过饭再走。 因时间紧,她也没做什么复杂东西,见昨夜还有剩饭,便做了蛋炒饭。 厨房里透出香气,满屋子都闻得见。 鲁大妞坐在堂屋里,伸长了脖子往厨房张望。她起先已经打量过月牙儿的屋子,就一个印象——干净。 不知道跟着月牙儿做事,到底好不好。鲁大妞心里盘算着。 不多时,月牙儿捧了一大碗蛋炒饭出来,又端来满满一碗双皮奶。 「将就着吃吧。」 话是这么说,但鲁大妞挖了一勺双皮奶吃,发现这东西半点不将就。 奶制品她吃多了,可从来没吃出过这等美味。蒸好的牛奶细腻嫩滑,奶香浓郁。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竟然有两层奶皮!上头那一层甘甜,下层奶皮滑爽,直吃的满口都是奶香味。 单凭这一碗双皮奶,鲁大妞便坚定了信念,跟着月牙儿做事,准没错! 月牙儿的小摊子,是在十一月初一开张的。 邻居徐婆看了年历,信誓旦旦这是一个好日子,宜开张。月牙儿倒不怎么信这些,说实在的,她甚至想双十一的开张呢! 毕竟要准备好齐全,需要些时日。月牙儿是在人家双虹楼的檐下摆小摊子,要卖什么可得注意。双虹楼也卖茶点,她总不能同人家打架。 她思来想去,既然是做茶肆的伴生生意,那么最好的情形,就是卖的点心适合吃茶时用。新开的小摊子,没法做太多东西,总得有个主打产品。 那么,是该做甜的点心,还是咸的点心?月牙儿问了一圈身边人,发现口味都是各有所爱。她索性下了决心,做一道甜咸俱全的点心——姊妹团子。 所谓姊妹团子,是后世湘省的名小吃之一。听名字就知道,原是一对姐妹花做出来的吃食。糯米做的一双白玉小团儿,一甜一咸,皆大欢喜。 已经下定主意,月牙儿首先买了一具石磨回来,放在院里。鲁大妞力气大,就负责推磨磨细粉。 取糯米八分,粳米二分加泉水碾成米浆。用纱布过滤之后,再掺生粉和匀,揉捏成团。盖上一块湿纱布备用。 内馅有甜有咸。甜咸以红枣泥拌桂花糖,小火慢慢炒;咸馅用五花肉加香菇,切成糜子,添上芝麻油、猪油、好酱油、盐、清水制成肉馅。 粉团压平、包馅。甜馅捏成小圆团儿;咸馅捻出小宝塔尖,易于分辨。置于沸水之上,用旺火蒸上一刻。待小院的空气里,尽弥漫着香气,便可食用。 开张那日,月牙儿起了个大早。等到了双虹楼,却发现鲁大妞起的比她更早,手揣在袖子里蹲在门口等。 茶馆才开门呢,里头的伙计还打着哈欠,见月牙儿摆好摊子,凑过来瞧。 摊子前贴了一张画,画上的点心玲珑可爱,伙计没见过,但看着就很有食欲的样子。 「这卖的什么?」伙计不识字,只问月牙儿。 「姊妹团子,六文钱一双,十二文两对儿。」 第28章 伙计看了眼蒸笼里的小团儿,没吭声,很快推了回去。三文钱就能买个大馒头,他才不买这喂猫份量的点心。 鲁大妞立刻皱起眉头,正想嘲讽几句,却被月牙儿拦住:「别急,咱们想要的主顾,还没来呢。」 渐渐的,人烟多起来。路边的馒头摊又卖出去一个馒头,她们却没开张,鲁大妞急得发慌,恨不得张嘴吆喝。可一旁的月牙儿却气定神闲,一副不紧不慢的的样子,闹得鲁大妞也不敢自作主张。 也不知道为什么,月牙儿年岁比她还小,可鲁大妞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跟着月牙儿干下去。 鲁大妞看月牙儿跟没事人一样,殊不知月牙儿心里也有些急,只是她性子沉稳,不曾显露出来而已。 若是真没人捧场,可怎么办呀?月牙儿心里有些懊恼,要不是钱不够花,她早就叫雇十来个人,排长队卖点心,做出一副红火的样子吸引路人。这下子,要怎么开张呢? 等了许久,才等到第一位主顾。来人是个穿青道袍的白发老头,挺儒雅的,看着像茶楼的老主顾,轻车熟路的直走向双虹楼。 他瞥见月牙儿摊子前的画,夸了一句:「怪哉,小小商妇,竟能书画。」 月牙儿看老头捋着胡子,却无端想起语文课本上的杜甫图像,竟是一样的气质,不禁笑道:「书画虽好,却不及我点心味道好。老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这老先生名叫唐可镂,原是屡试不中的白发秀才,现开了一家私塾,靠教小子们读书过活。平日里喜好吃美食、饮美酒,朋友们都戏称他为「老饕餮」。今日因远方有旧友来,唐可镂便告了一日假,早早地到双虹楼等友人归来。 左右现在友人还未至,唐可镂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些点心。尽管他是吃过早饭出来的,但嗅见香味,却觉得早上没吃饱。 「给我来两双。」 「好嘞,老先生是在双虹楼吃茶吗?我叫人给你送到桌上。」 唐可镂才在双虹楼坐定,姊妹团子便送了过来。 两对糯米小团子,用荷叶包着,衬得色泽越发白嫩。样子小小巧巧,一如圆珠,一如宝塔尖,很是斯文。 唐可镂捏起一个圆珠样的小团子,放在口里一咬。温热的桂花糖汁顷刻间流淌于舌尖之上,枣泥油润且细腻。流沙的糖芯配合上糍糯的柔软,香留齿颊,勾得唐可镂食指大动。 等两个圆珠样的小团子吃进肚,唐可镂才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这样囫囵吞枣呢?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面骂着自己,一面飞快地拿起宝塔尖似的糯米团子,直往嘴里塞。 咦?这是咸的口味? 满口香甜,忽然被咸鲜压住。细滑的肉糜里,香菇的清淡时有时无,悄然润和了肉的荤。隐约有一丝芝麻的香气,萦绕齿尖。 原来姊妹团子,是这样的意思吗?唐可镂恍然大悟。 他年过半百,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但似这样大胆,有甜咸两味的点心,却是第一次吃。这一甜一咸,倒是暗合了中庸之道。甜的过了头就腻,咸的过了头则腥,二者相结合,倒成就了一个「鲜」字。 来双虹楼之前,唐可镂不免有些犹豫。友人归来,他虽然欣喜,但也惭愧。念了大半辈子书,到如今却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哪里有脸面见友人呢?更无论他囊中羞涩,只敢在书信里约友人在茶楼相聚。像秦淮河畔的楼外楼,那一顿饭的价格,唐可镂是承受不起的。 然而姊妹团子吃下肚,他立刻将早先的忧愁抛之脑后,心里想着,我虽然屡试不中,但却不曾少了口福。等旧友到来,一定要请他尝一尝。 尽管决定与友人共尝美食,但他还没来,我再吃一对儿应当没什么关系。唐可镂心想,又要了一份姊妹团子。 等他的友人到时,唐可镂的桌上已摆了好几张荷叶。 「唐兄,好久不见了。」友人姗姗来迟。 唐可镂立刻起身相迎,有些不好意思,将光了的荷叶往桌边推,试图让它们不那么显眼。 然而他这损友,阔别多年,依旧是一样的眼尖。 「一箪食一瓢饮,唐兄饱乎?乐乎?」友人笑道。 「是真好吃,」唐可镂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来来来,我给你叫一份,你吃了就知道了。」 很快,一份姊妹团子送过来。鲁大妞传话道:「月……,萧姑娘可说了,老先生你不能再吃了。糯米吃了容易发起来,撑着了就不好了。」 唐可镂分辨道:「老夫胃口大,怎么会撑着?再来一份嘛!」 「萧姑娘说不行。」她转身就走。 「哎,哪家卖吃的,还怕客人吃的多?」唐可镂气呼呼的。 第29章 友人看他这模样,轻笑起来:「唐兄啊,你真是赤子心肠永不改啊。」 他叹息道:「我在帝京,多久没和人痛痛快快说过话了。」 「段翰林,你当心我打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升官了吧?这回来,去什么衙门。」 唐可镂一面说着话,一面死盯着那份姊妹团子。 段翰林拿起一个糯米团子:「惭愧惭愧,还是在东宫当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唐可镂听了直乐:「敢问段兄,一天能洗几只马呀?」 段翰林白了他一眼:「能洗你这么大一只。」 唐可镂哈哈大笑,催他说:「你赶紧趁热吃,不吃就给我。」 「想得美。」段翰林怕他抢似的,一口咬下去。 真香啊。 段翰林原以为唐可镂是夸大其词,逗自己玩。等他真吃了姊妹团子,才相信老饕餮怕是真的馋。 「这姑娘的手艺,我在京里都没吃过。」段翰林和唐可镂既然是朋友,自然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两人都爱吃。 他起身道:「我问问这东西怎么做的,等回京让家里人做去。」 「你官当久了,怕是不清醒吧?」唐可镂拉住他:「人家赖以为生的东西,随随便便说给你听?」 听他这一提醒,段翰林想想也是,复又坐了下来:「江南的点心倒是一番别具风味。」 「肯定啊。」唐可镂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在吃这一项上,我倒是不输你。」 段翰林笑答道:「成,礼尚往来,眼看着就到饭点了。听说楼外楼的餐点不错,我请你吃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楼外楼去。 这楼外楼,可是江南出了名的饭馆,这时候去,桌子都快坐满了。 段翰林想起刚才吃过的姊妹团子,心想江南点心应该都挺好吃的,于是点了好几种名点小吃。 菜上齐了,唐可镂只略动了动筷子,吃了点裹馅凉糕。他这时倒察觉到自己是真的吃不下了。 「我方才吃多了姊妹团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用餐吧。」 段翰林点点头,每样点心都试了试。 然后,他默默停下筷子:「唐兄,这些点心好吃是好吃,可我还是觉得,起先那道姊妹团子吃起来好玩些。」 才过晌午,双虹楼里的茶客已是人手一份姊妹团子。 连月牙儿也没想到这点心会这样受欢迎,因为是第一天出售,数量估计不准,她中途还叫鲁大妞回去取了一笼姊妹团子补货。饶是这样,太阳还未西沉的时候,姊妹团子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买走最后一份姊妹团子的主顾,是一个熟面孔。当初月牙儿初卖花卷时,就买走许多个的小丫鬟。 她仍梳着一对双环,扎着红头绳,向月牙儿抱怨道:「你怎么卖了两日花卷,就换地方了。害得我白跑了几回。」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将姊妹团子用荷叶仔细包好,才递给她:「你家娘子,是姓马?」 小丫鬟有些慌了神,连声否认:「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牙儿指一指她鬓上的红头绳,说:「你第一回 来我就瞧见了,这红头绳打络子的手法,和我娘一模一样。」 她一面解释,一面轻轻拉起一截衣袖。原来她纤细的手腕上正系着一条五色长命缕。那长命缕的花结,分明同小丫鬟的头绳出自一人之手。 见月牙儿说对了,小丫鬟慌张转身欲走。还没走两步,只见月牙儿追了上来:「我没别的意思。」 月牙儿迟疑一下,才说:「我如今过得很好,请她不要担心,好好保重自己。」 小丫鬟侧身回看一眼:「知道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她是个好人,你也是。」 说完,她立刻走了,步伐飞快。 月牙儿用指腹轻抚过腕上长命缕,微微摇了摇头,回去和鲁大妞一起收拾摊子。 生意好,数钱数的都开心。鲁大妞将今日赚的铜板清点三次后,兴奋的同月牙儿提议:「我们赶快回去,多多的做一些姊妹团子,一定能赚更多。」 「先不急。」月牙儿拢一拢鬓边的碎发:「今天你起这样早,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累!」鲁大妞满脑子赶快回去做点心,继续劝月牙儿说:「要是做少了,就会少赚很多钱。」 月牙儿但笑不语。 唔,该怎么和她解释「饥饿营销」这种模式呢?月牙儿有些伤脑筋,试图简略的同她说一说。 可鲁大妞压根听不进去:「你现在卖少了,人家不来买,哪来的钱?」 月牙儿无可奈何,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丫头,你不累我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第30章 好不容易将鲁大妞劝回去,月牙儿粗略算了一笔账,庖厨原料费、日租金、人工费,一天下来,她大约赚七钱银子。 这样算来,她一个月大约能挣五两银子。比起普通人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收入还要高上不少。 还不错。 她心里有了数,也做了决定。开张这些日子得控制一下卖出的数量,索性限制一人只能买两份。君不见网红店鲍师傅,就是靠着这一手,刷爆了朋友圈。 她也依葫芦画瓢试试,先看看效果,根据后续情况再调整经营策略。 第二日的时候,小摊子旁的海报上添了一句话:「每人限量买两份,售完即止。」 用的是瘦金体,横竖撇捺犹如竹节一般飘逸不羁。唐可镂见了,赞叹不已,要是他教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字,他的头发还黑着呢! 可等他的注意力从字体回到字义,一张脸顿时丧下来:「萧姑娘,一人只能买两份?」 月牙儿答道:「是啊。」 「能不能多卖我一份,我这一把老骨头,跑出来一次不容易。」唐可镂试图借自己的年龄打同情牌。 「老先生坚朗着呢。」月牙儿轻笑起来:「这里的茶博士说,你常来。」 这双虹楼的茶博士怎么跟长舌妇一样,这样多嘴?唐可镂心里吐槽着,只能买到两份姊妹团子。 他一面往自家私塾走,一面发愁。今天早上为了留肚子吃姊妹团子,他可是连早饭都没用。段翰林那个老小子,今日到乡下祭祖去了,也没法指望他给自己再买一份,这可怎么是好? 思及此,他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等他吃完姊妹团子,踏进私塾上课时,仍是沉着一张脸。 书屋北墙正中悬着一副孔子像,分散着摆了六七张长桌,坐着好些十一二岁的弟子。 瞧见先生黑着一张脸,连最调皮的弟子都闭了嘴,老僧入定一般坐的笔直。 今日该讲《大学》,弟子们老老实实翻开书,按照惯例先读十遍。 唐可镂的视线扫过众弟子,忽然灵光一闪,惊觉这群小兔崽子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正午的日光,被双虹楼的飞檐遮挡住,落得一片阴凉。 月牙儿将凳儿往前挪了挪,从食盒里拿出午饭分给鲁大妞吃。 用荷叶包裹住的长团,揭开一看,竟然是乌米捏成的团儿,表层还粘着熟芝麻。 乌米,鲁大妞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起先月牙儿同她说中午包饭,鲁大妞以为会吃到馒头花卷一类的。本来嘛,旁人家请帮工,能给几个冷的糙米馒头就不错了。但求能不饿肚子,谁在乎口味好不好,外形漂亮不漂亮。可鲁大妞万万没想到,她来帮工,竟然会吃这样新奇的吃食。 「这是什么?」 「乌米粢饭团,很好吃的。」 大概就是把饭捏成长团,便于携带,鲁大妞心想。她将乌米粢饭团横过来拿,张大了嘴咬一口。 乌米里竟然包着半根油条! 油条酥脆,乌米软糯,配之以咸蛋黄和芝麻,竟是如此绝佳的风味!流沙的咸蛋黄渗入乌米内层,口感绵软;香油灼黄的油条虽冷,却仍劲道,入口如酥。 萧姑娘是怎么想到的?把这些常见的食材组合在一起,竟然有如此美味。 鲁大妞狼吞虎咽,将乌米栥饭团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萧姑娘,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做来卖呀!」 「额,」月牙儿才将她的乌米粢饭团外头的荷叶剥开,听了这句话,迟疑的说:「这东西平常吃吃就好啦,做来卖就算了吧。」 「怎么就算了呢?」鲁大妞猛地起身:「我看这什么乌米粢饭团,材料并不复杂呀。」 月牙儿点点头:「材料倒不是什么很难弄的东西。油条是在观前巷李家买的,咸鸭蛋是我自家腌的,前几天看到有卖乌米的,就买了些来。」 「对啊,我们把这个卖出去当早饭,再好不过了嘛!」 月牙儿有些羞涩:「那个……主要是我起不来啊,所以卖早点就算了吧,像咱们现在这样卖卖小吃点心,至多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休息了,不好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鲁大妞竟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小摊子来了主顾。鲁大妞既然吃完了午饭,便自觉张罗起来:「买几个?」 「我要两个。」 「我也要两个。」 听起来都是略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月牙儿小小咬了一口乌米粢饭团,抬头望向来客。竟然是六七个小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衣衫干净,一看就是读书的少年。 这是私塾放学了,组团出来买吃的?怎么昨天没见到呢。 第31章 月牙儿好奇的问:「你们是念书的学生吧,哪家私塾的呀?」 少年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接话。 其中一个老实的小少年答话道:「我们是在唐……」 他话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高个子少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在附近。」 高个子少年不住地给小少年使眼色:你是想罚抄书还是怎么的? 月牙儿看他们闹着玩,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不由得轻声笑起来。这时候,她倒没起疑心。 饥饿营销这一心理战术,不得不说,还是有它的长处。没过五六日,双虹楼附近几条街的人家都晓得了,有一家卖姊妹团子的小摊子,卖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看。 因为每日卖出的姊妹团子有限,卖完了,月牙儿就收摊走人。一些因为来得迟,所以没买到姊妹团子的主顾立刻学聪明了,踩着月牙儿开始售卖的时间过来买。 为了营造一种「我卖的点心非常热门」的氛围,月牙儿私下和鲁大妞商量好,结账卖姊妹团子时,多和顾客说些话,比如:「快到大雪节气,冬季养生宜吃白菜、羊肉等温润滋补的食物。」 这些话听起来暖心,使得月牙儿的小摊子更有人情味;又很独特,能让光临的主顾记住。最重要的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拖延点单的时间,使排队来买姊妹团子的队伍更长一些。 人总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也许路人起先并没有想要买点心,但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买姊妹团子。一打听,每个人还限量,售完即止。不知怎么,脚下就跟生了根一样,扎在队伍后头等。好像他没买到姊妹团子,就损失了什么。 月牙儿小摊子的口碑,就这样在悠长的队伍的衬托下,慢慢发酵。再过几日,连城东都有人听说了姊妹团子,专程跑过来排队买。 这饥饿营销的策略,月牙儿算是选对了。 到了大雪时节,梧桐叶几乎落尽。 月牙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从前过年时才穿的灰鼠皮袄,罩在外头,这才不那么冷。 小摊子的生意还不错,人们的新鲜感尚未过去,才到晌午,今日份量的姊妹团子就卖得七七八八。 最后剩下的十来个,被念书的少年们包圆了。月牙儿看他们几乎是隔两日就来,光顾自己的小摊子跟到食堂报道一样,渐渐有些疑惑。 像小少年们这般年纪的顾客,多半是才将姊妹团子买到手,就迫不及待的开吃。可小少年们却不一样,每一个当场拆开吃的。哦,有一回一个少年才拆开,他边上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就瞪他一眼,立刻制止了。 这群男孩子总是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又揣着刚出炉的姊妹团子立刻离开。次数多了,月牙儿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莫不是就发展起代购业务了吧?不至于啊。 所以这日,当男孩们将姊妹团子卖玩,撒着欢跑开后。月牙儿叮嘱鲁大妞两句,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绕了三两条巷,奔过古老银杏树旁的一座小桥,推开一座种着两株李子树的小院门。 等他们进去了,月牙儿才绕出来,抬头望见小院门上悬着一块儿木匾,用近似怀素体的行草写着四个大字:「思齐书屋」。 这便是他们念书的私塾吗?月牙儿原地蹦跶一下,试图透过粉墙瞧见里面,然而她的身高不够,墙又高,于是只能作罢。 正要离去时,听见思齐书屋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们的读书声,总是充满朝气蓬勃的意思,似山岗之上初生竹节,潇潇洒洒。 他们是怎样念书识字的呢?月牙儿有些好意,轻手轻脚往门边靠。 竹木做的门,也许是为了方便学生,并未关严实。透过一道缝隙,月牙儿窥见小院里情景。 桃李之下,一个少年临壁而立,全神贯注地听着读书声。 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 月牙儿往右挪了两步,在暗中瞧见少年的侧脸,竟然是吴勉。 他在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吴勉忽而回首,恰好对上月牙儿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慌乱,提起一边的果篮,大踏步地行至竹门外:「我,只是路过……」 月牙儿点点头:「好巧,我也是路过。」 两两相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书屋里少年们的读书声一停,一个男孩儿被先生抽到背诵,磕磕盼盼地背着:「生财有大道,生财者……生财者寡……」 月牙儿「噗嗤」笑出了声:「他背错了吧?」 「的确,」吴勉颔首道:「应当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第32章 果然,月牙儿神情戏虐:「还说没有路过?你怕不是专门来这里听书的吧?」 吴勉只觉耳尖微微发烫,一股羞意自心而出。如果可以选,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月牙儿面前丢脸。想来也是,自己一个卖果子的,竟然想要读书,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笑话罢? 他不知说什么,搪塞道:「我有事去了。」 而后,他握紧手中的果篮,立刻转身。 「抱歉——」月牙儿追上来,诚恳道:「我的语气是不是让你误会了?我是真的觉得,你喜欢读书是一件很好的事。」 午后阳光被树叶剪裁,星星点点映在她脸上。 「真的,我还想读书考科举呢,可是活在这个时代,如今也没法子。」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吴勉听了,脚步一停:「你……书画其实很好。」 「真的吗?」月牙儿用手背遮在眉框上,挡住刺目的阳光:「喂,你怎么不去书院读书?」 「哪有那么容易,」吴勉往左踏了两步,不落痕迹的替她遮住阳光:「思齐书屋的教书先生,是秀才出身,在江南仕林里,也算有名。我一个卖果子的,没人引荐担保,如何跟他读书,读来又有何用。」 这话倒也不错,月牙儿曾和老主顾唐先生打听过,本朝的科举并不禁止商人参加,但若要参加童生试,至少需要三位有名望之人共同保举。 月牙儿想一想,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还没开始呢,就预先想着自己不成,那如何能成事。等会儿他们下课,我陪你一起去找那位先生!」 「这……怕是不太好。」吴勉下意识的推辞。 月牙儿忽然往思齐书屋门边走:「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找他出来。」 她这一吓唬,吴勉连忙答应了,请她等一等再去找。 这样才像话,明明生得又好看又聪明,怎么会有些自卑呢? 月牙儿转头,又问他可否知道这先生是什么人,秉性如何,喜欢些什么。 吴勉到这里来偷听,也有些时日了,简短的说了说:「老先生姓唐,为人旷达,平日里好吃美食。」 姓唐的老先生,好吃美食?月牙儿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那你刚才在院子里守着,看见进去的学生手里,是否拿着荷叶团团?」 「是,」吴勉点点头:「他们匆匆忙忙的,先交给先生,才上课。」 月牙儿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思齐书屋里,结束了今日的授书,唐可镂哼唱着小调,打开了一个荷叶团。 这样美好的黄昏,就该用清茶配姊妹团子,才足以慰藉他方才被学生气到的心灵。 那个小兔崽子,一本《大学》学了那么久,还背得乱七八糟!要不是看在他帮自己跑腿,代买姊妹团子的份上,唐可镂一定会用戒尺打他三下。 茶泡好了,姊妹团子捏在手里,正要吃呢,唐可镂忽闻门边传来一声笑。 「唐先生,我记得我家的姊妹团子一人只能买两份吧?你今天早上,不是吃过了吗?」 唐可镂循声望去,大惊失色。这这这……为何卖点心的萧姑娘会出现在这里? 他迅速将几个姊妹团子一股脑吞下肚,方才起身:「呵呵,萧姑娘见笑了。」 月牙儿手扶着门框,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看似文绉绉的老先生,被抓包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消灭证据?真是老顽童一样的人物。 她清了清嗓子,余光瞥见藏在门外的吴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读书,特意来拜访你。」 吴勉被她一推,不得已往前,手足无措道:「我……我叫吴勉。」 两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可吴勉却说不出话来。直到月牙儿轻轻踢他的鞋,吴勉才硬着头皮说:「我想跟着先生读书。」 唐可镂打量他一番:「我知道你,你常在檐下听课,是不是?」 吴勉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眼巴巴的看了眼月牙儿。 「是个好学的。」唐可镂一捋胡须。 月牙儿见状,立刻将身后的食盒提出来,摆在桌上。这是方才她特意回家去拿的。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特意为先生准备的。」 唐可镂目光落在食盒上,抚掌笑道:「你倒读过《论语》,做孔圣人的学生,就算拿十条肉干来当学费都行。萧姑娘,你也给我带了十条肉干?」 「是我新研制的点心。」月牙儿爽快地揭开盒盖:「叫做‘茶糕’,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凑过来瞧,只见四块糕儿,雪一样细白,正中点了一点胭脂。散发着糯米的香气。 第33章 月牙儿解说道:「这茶糕,是将糯米用小石磨碾成细粉,在粗麻筛上筛两回,用挑出的白白净净的细粉做糕。这茶糕里头的糕馅,有两种。点了胭脂的两块茶糕是果馅,取新鲜柑橘,用蜜水浸泡后制成果酱;另外的两块,则是冬笋猪肉馅。用肉一斤,精肥各半,剁成碎碎的肉糜,再取秋油与料酒将肉腌好,加入新鲜的冬笋片一起上火蒸。这种点心配茶吃,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细说着食材,唐可镂只觉心里馋得发慌,立刻拿了一块冬笋猪肉馅的茶糕,张嘴咬了一大半。 茶糕外层的糯米皮充分吸收冬笋猪肉的汁水,咸香里微带着甜味,那是冬笋赋予的口味层次感,来源自雨后山林的清新。处理过后的肉糜,细碎的好似能入口即化。再嚼上一口米糕,糯而不黏,好吃的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一块茶糕吃完,他又取了一块果馅的来吃。柑橘的清冽四溢于舌尖,蜜的甜、橘的酸、米的糯,完美融合在一起。再吃上一盏茶,那滋味,难以言表。 顷刻间,唐可镂几乎以风卷残烛之势,将食盒里的茶糕一扫而尽。 月牙儿瞧他吃的开心,便立刻追问:「唐先生,你看吴勉拜师的事……」 尽管有外人在场,唐可镂还是不要脸的,将他的手指头舔干净。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的说:「想到我思齐书屋读书,没那么容易。」 月牙儿望着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放过点心的食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完了才说事情有难度,这样做真的大丈夫吗? 她微笑着,上前「啪」一声将食盒盖子盖上:「那么唐先生,要如何才能到思齐书屋读书呢?」 唐可镂拿手掸开衣裳上的点心渣子:「吴勉是吧,你以前可曾有读过书?」 吴勉眼眸微垂,盯着地上青砖:「我,不曾念过什么书。但听过一些。」 月牙儿连忙帮腔道:「他记性特别好,背书啊算数啊,只在顷刻之间。我从没见过记性这样好的。唐先生若不信,抽他背一段书。」 听了这话,唐可镂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大学》。 「今日的课,你也听了吧?来,从‘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这里开始,背给我听。」 吴勉有些不自在,看一看月牙儿,后者的笑容使顿时使他生出勇气来。 他阖眼,开口背起来:「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起先,吴勉的声音还有些弱,可背了两句,他的声音便越发洪亮。到最后,连个磕绊都没有,似水流云般将整篇《大学》背了下来。 唐可镂点点头,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招呼道:「过来写两个字。」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吴勉握住笔,提腕将方才背得开头两句写下来。 月牙儿和唐可镂都凑过来瞧。 等细看过他的字,唐可镂笑着一指月牙儿:「记性是好。可你这笔字,只能算凑合,真不如这丫头。」 「字可练,记性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月牙儿抢白道,拿余光去看吴勉:「勉哥儿,你说是不是?」 吴勉紧紧抿着薄唇,用力点了点头。 唐可镂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下:「行吧,不过还有两件事,萧丫头你得答应我。」 「唐先生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好商量。」 唐可镂一脸严肃:「第一件,我以后到你家买点心,能不能多卖我几个。」 「这不是怕你吃撑了嘛!」 「胡说,」唐可镂吹胡子瞪眼:「我唐某人又不是无知孩童,怎么会吃撑。我难道看着像那么任性的人吗?」 还真像。 月牙儿心里吐槽着,但还是妥协了:「行吧,私下里咱们可以偷偷地商量。再说了,我以后又不会只卖一样点心,说不定那时候,你每样吃一点就饱了。」 唐可镂脸上浮现出笑容:「还有一件。」 「你得给我专门做一样点心,我吃满意了,就收这小子为入门弟子。」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敢问唐先生,想吃什么样的点心?」 唐可镂张口就来:「要有甜味又有肉,还得有香芋。这几样食材都是我爱吃的。」 又是肉又是香芋,还要甜,这是什么奇怪的点心? 月牙儿讨价还价:「那……我什么时候做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入学?」 唐可镂竖起一根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就这样说定了。 等出了思齐书屋,月牙儿瞧见吴勉的神情,竟然还有些恍惚,便笑他道:「怎么?能跟着唐先生念书,你不欢喜吗?」 第34章 「不是。」吴勉放缓了脚步:「我只是觉得,我之前的确是有些固步自封了。」 他感慨道:「你说的对,如果因为害怕输而不去尝试,那本身就已经输了。」 背对漫天晚霞,吴勉的一双凤眼灿若星辰,他忽然抱拳,向月牙儿一俯身:「谢谢你,月牙儿。」 看他这样郑重其事,月牙儿都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哪有啦,是你自己优秀。」 她抬眸瞥见晚霞,忽然想起一件事:「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答应了于云雾去双虹楼分店指导他们师傅做糖葫芦呢!」 月牙儿一把将食盒塞给吴勉:「你既然说要谢谢我,现在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替我把食盒拿回去。」 说完,她握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双虹楼的分店,开在二十四桥巷。这一带流水密布,没行走两步,便有一座小桥,或为木制,或为石制,各有姿态。 流水既然多,人家也住得绕,巷口悠长而周旋。全城的人,一提起二十四桥,多会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都说二十四桥风月,娼女居其十九,还有五家是养瘦马的。江南的贫苦人家,若生了个美貌的女儿,就早早的把她卖给牙婆。 牙婆又将这些女儿领到何处呢?二十四桥。 月牙儿一路奔来,瞧见两岸茶馆酒肆皆挂着红纱灯,橙红而熹微的光,一点接一点,浮在夜空里。 红纱灯与黑夜的间隙里,弥漫着脂粉香气。娼女们便掩映在这脂粉香里,立于灯下月前。 说不出的暧昧与绮丽。 她从前并不知道二十四桥是什么地方,如今见着满街红袖招,才晓得为何叫二十四桥风月。 暗香浮动,游子过客行步迟迟,瞧见心仪的娼女,便牵住她的香帕,随她往小巷深处去。藏在檐下的龟儿见状,抢先一步去报信。人声熙熙攘攘,最是风流之地。 双虹楼分店只在二十四桥最前头,并不是什么黄金地段,所以人烟相对稀少些。 月牙儿进店,来接待的是他们分店老板,说话很客气。 「这时候点心师傅正忙,怕是要等一会子才有空。烦劳萧姑娘歇一歇,等一会。」 说完,又请月牙儿到一间小包房坐。正值饭点,老板又吩咐茶博士上些茶点来吃,说记在自己账上。 月牙儿忙推辞:「不用那么客气,我自己点了就好。」 「萧姑娘大老远跑过来指点我们的师傅,是你受累了。再说了,如今我们店里的人都知道,双虹楼还沾了你的光。」 老板虽客气,语气却不容推辞,请她坐下歇会儿,便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月牙儿正坐在窗下,往窗外看就是潺潺流水。她好奇地倚着窗儿,往外张望。 只见两岸水楼,衔接流水处,多有一方小小的露台。隐隐听闻有丝竹之声,不知是哪家歌女在唱《劈破玉》。 月牙儿听了一会儿,茶博士就将茶点送上来了。有糖饼、烧麦,还有一杯专门为她冲泡的假牛乳。 茶博士解释道:「听说萧姑娘不大爱吃茶,我们就自作主张换成了这个。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店主的独创呢!来的姑娘都喜欢。」 看着像是一碗白嫩的奶羹,月牙儿挖了一勺吃。唔,是甜滋滋的味道,感觉里头应该用了掺和了蜜水的米酒酿,然而并无半点奶味。 她放下调羹,笑道:「我知道了,是用鸡蛋清拌蜜酒酿做的,对不对。」 「嘿,萧姑娘这嘴可真刁!」茶博士来了兴致,解释起做法来:「就是你说的,取分鸡蛋清之后,拌上蜜水和酒酿,充分打散之后,上锅蒸。等火候到了,蒸得嫩嫩的,可不是看着跟假牛乳一般。」 吃饱喝足之后,双虹楼的生意依旧很好。老板亲自过来一趟,说明了情况,还说等会会派人送她回家去。月牙儿来都来了,这下子也不能撒腿就走,便也只能坐着等。 她一面望着窗儿,一面想着唐可镂要她做的点心,时间倒也过得快。 等到灯火阑珊时,茶馆里终于静了,掌案的点心师傅才得了空。月牙儿先看他做了一次糖葫芦,发现是挂糖的时候出了问题。便手把手教他挂糖。 等那掌案师傅学会了,打更之声也在耳畔响起。 老板见她教会了掌案师傅,满脸堆笑地上前:「真是辛苦萧姑娘了,用些宵夜再去吧。」 说着,有茶博士捧出几碗肉圆团子来,分与众人吃。 这肉圆团子,用筷子一戳,「滋」地流出油来。原来里头的肉馅尽锤碎了,只用一小团冻猪油作为馅心。旺火蒸过之后,肉化作汁水,一口咬下去,竟成了空心的团子。 呵气成烟的夜里,能吃上一碗热滚滚的肉圆,别提有多美了。倘若耳边没有笑闹之声,便更好了。 第35章 笑声歌声的来源,是十来个娼女。她们挤在靠门边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最便宜的清茶,戏谑玩闹,浑然不顾及在一旁吃夜宵的月牙儿等人。 月牙儿不禁望向这群娼女,一个茶博士见了,对她说:「这帮娘们,大晚上没客就到这里疯,赶又不好赶,你别理她们。」 月牙儿应了一声,仍在暗处观望着那些娼女。 原来都是很开心的,或聊天或唱歌,可不知是谁提起了娘亲,诸妓忽然齐齐沉默下来。 一个脸上长者小雀斑,却扑了许多廉价脂粉的女孩子抹起泪来:「今日一个也没卖出去。等回家,挨打也就算了,可估计又没饭吃,我两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她正呜咽呢,门外传来一阵娇笑。风动女儿香,一个金簪红裙少女被两人簇拥着进殿来,烛光映出少女美艳的瓜子脸,似魅惑世人的狐妖。 一时间,众娼女不约而同散开些,让出一张空桌来。 红衣少女顺理成章的行到空桌前坐下。 月牙儿察觉到,店里的茶博士纷纷斜了眼,盯住那红衣少女不放。 「这是谁?」月牙儿轻声问邻座的小哥。 那茶博士也不转头,直愣愣盯着那边,悄声道:「杨五家的花魁娘子,叫柳见青。在二十四桥也算小有名声」 难怪呢,月牙儿也偷偷望向柳见青。这一股子恃靓行凶的气势,除了花魁娘子,怕也没谁了。 那个哭泣的姑娘原来是坐在那张方桌上,见柳见青到来,她左右的姐妹忙拽着她衣袖,退至一旁。 那姑娘虽拼命拭泪,但情绪一时间仍难以停止,仍轻声呜咽着。又不敢惊动了她,直抽抽搭搭的。 柳见青微微侧眸,向一个茶博士微笑:「看够了?去,给我上一盏假牛茶。」 被她点名的那个茶博士受宠若惊,颠颠儿的就去了。 灯下,柳见青伸出芊芊细指,看一看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语调漫不经心:「又什么好哭的。就饿几顿、打两下也要哭上一哭,那我岂不早哭死了?」 她身边还带了个丫头,殷勤地拿簪子剔灯芯,好让烛火亮些。 柳见青看了那丫头一眼:「把我那罐肉松拿出来,正好配茶吃。」 那丫头便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儿,上头包着张花纸,用麻绳系着。 小罐儿搁在茶桌上,解开一看,原来是大半罐肉松,金黄色,如缕一般,松松碎碎。叫烛火一照,瞧着很诱人的样子。 「别哭了,一点出息都没有。你拿点肉松给她吃。」 「哎。」 丫头倒了些出来,捧给那个哭泣的姑娘。 月牙儿瞧见那肉松的色泽和形状,不由得眉心一动。她好像知道,要做什么点心给唐先生吃了。 她忽然起身,凑过去看,夸道:「这肉松真是好颜色,是娘子亲自做的吗?」 诸姬未曾想到,忽然钻出来个面生的小姑娘,看衣着,也非风月中人。一般的良家女子,对她们的态度不是避之如蛇蝎,就是为了找回自家夫君而歇斯底里,忽见了这么个人,诸姬一时摸不着头脑。 柳见青回眸,瞧见月牙儿,一张小脸短而圆,眉眼生得有些宽,带着稚子的天真,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玩心:「是我做的,怎么了?」 她一个风情万种的眼风扫过来,月牙儿跟被针扎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是做点心的,见娘子做的东西好,所以忍不住想看看。」 月牙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尝一点?」 「你来。」柳见青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晃着香帕。 顾不得分店老板的眼神提醒,月牙儿看着那肉松,只得以一种唐僧入妖精洞的心态挪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嗅见柳见青身上的茉莉香味。 她嘴角微微扬起,亲自取了点肉松给月牙儿吃。 等肉松吃下肚,月牙儿有些兴奋,这肉丝不仅颜色形状好,连味道也是一等一的棒,赶得上当年食品商店里出售的最上乘的那种。 月牙儿仰着脸,问:「真真好味道,娘子是怎么做的?我曾经也试过一次做肉松,可却没这好味道。」 诸姬见她这形容,都掩唇轻笑起来。 柳见青反手将锦帕轻轻勾住月牙儿的脖子。 那锦帕是丝绸做的,贴在月牙儿身上,滑溜溜的,有些凉。 「你问,我就答吗?」柳见青呵气如兰:「小姑娘,我们从不做没利的事。」 月牙儿没防备,她竟这样大胆,不由得后退几步,撞得一张凳子在地上拖。 众人都是一阵笑。 月牙儿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道:「我……自然也不会娘子白告诉我方子,你想要什么价格,都可以商量。」 第36章 这个时候,她倒忽然明白了,和柳见青这样唐突的说话,怕是不妥。 可是—— 她回味了一下肉松的味道,还是硬着头皮问:「娘子觉得,要多少钱呢?」 柳见青「噗嗤」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算了,看你逗我开心的份上,就便宜你一回。」 「做肉松,无非是那几步。你先买里脊肉、料酒、姜、罗汉果、盐、糖和酱油。里脊肉切块后加水与调料炖煮。等肉炖的烂烂的,再捞出来沥干水分,摊凉后擀成扁扁的一层。再用掌心揉搓,务必要将肉松揉至蓬松,像柳絮一样轻。之后,再用火慢慢的抄。」 「至于我的肉松,为何这样香,是因为原料讲究。要知道酱油有清浓之分,什么时候酿的酱,出来的味道也是不同的。要做肉松,最好要选夏日三伏天所制的酱油,才能回味甘甜。」 听了这话,月牙儿明白了,连声道谢:「多谢娘子赐教,我这回一定试一试。」 茶博士将假牛乳送上来,柳见青浅呷一口,指尖搭在瓷盏儿上,一下一下敲打着:「你这丫头,倒有些痴。你是那家卖点心的?到时候我买点来尝尝。」 「现在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了个小摊子,」月牙儿道:「姑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说什么买不买的?我倒是亲自做了上好的点心来,专程送给姑娘。」 「那就不必了。」柳见青以帕遮口,轻轻打了个哈欠:「你一个清白姑娘家,少和咱们这些人来往,不是一条道。」 她款款起身:「困了,回去睡了。」 倒真是一个性情女子。 依照柳见青说的法子,月牙儿第二日收摊后,亲自跑去买酱油,找了几家,才找到有出售「夏日三伏天」所制之酱的卖家。 她又买齐了芋头、糖、面粉,还从于云雾娘子家里买了上好的猪里脊肉。材料既全,便开始试验起一样点心——芋泥肉松小贝。 说起肉松小贝,现代的每一个吃货,多多少少都曾耳闻过、吃过。尽管理智上知道,小小一个肉松小贝,相当于脂肪炸弹,可食客就是忍不住去吃。 月牙儿心知,要做芋泥肉松小贝,实际要分三个部分来做,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而赶制时间最长的,便是肉松。 这也没法子,古代又没有高压锅,光要把肉煮得恰到好处,就要耗费不少时间。肉在火上炖煮的时候,月牙儿提了小半桶牛乳过来,分别做黄油、淡奶和炼乳。 等肉松和辅料做好了,月牙儿便开始准备做芋泥馅心。胖胖的芋头洗净削皮、切块之后上火蒸,而后捣成芋泥。黄油是月牙儿买了牛乳亲手做的,肥皂大小的一块,切了点下来在锅里化开。用黄油、芋泥、炼乳、牛奶、淡奶一起用小火翻炒,炒成芋泥馅心。等芋泥嗅起来香香甜甜,外表呈颗粒状的时候,芋泥馅心才算炒好了。 至于小贝,月牙儿如今没有烤箱,也不知怎么搭建烤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烙松饼的手法在锅子里烙出来。 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都做好了,还缺一味沙拉酱。这东西现在没地儿买去,又只能自己做。 月牙儿用蛋黄配合白糖、不停打发至蛋黄酱的颜色发白,再加入味道较淡的熟油搅拌。再加糖、再加油……如此循环的加量打发,终于等到了一小碗沙拉酱。 之后的步骤就稍微轻松了,月牙儿只需要将小贝裹住芋泥馅心,再用小刷子往小贝外层刷上一层沙拉酱,往肉松了一滚——一个芋泥肉松小贝就做好了。 小小的一样点心,倒花了她四天的功夫。 这日收了摊,吴勉和月牙儿一同往唐可镂家里去。 一路上,月牙儿连话都懒得说几句。吴勉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不由得心疼起来,暗自在心中发誓。若他真能读书考试,绝对不会忘记月牙儿的恩情。 思齐书屋里,唐可镂原是瘫坐在椅子上的,一见月牙儿进门,「噌」一下起来:「带了什么好吃的?」 月牙儿示意吴勉将手中食盒送上去。 才揭开盒盖,一股香气就弥漫开来。 「这是芋泥肉松小贝,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迫不及待拿了一个,日色下,芋泥肉松小贝一片金黄,香甜诱人。咬在嘴里,芋泥馅心的甜与外层肉松的咸纠缠在一起,直入肺腑。 他活到这年岁,不知吃了多少点心,可从来未吃到过这等佳味。 加了许多佐料炒制的芋泥馅心,口感沙而粉。奶味的加入,使芋头的柔软更加独特。小贝表层,肉松与雪白的酱互相浸润,肉松的鲜美与酱汁的香醇使肉松小贝的想起越发浓郁。外脆内柔,咸香兼备。 唐可镂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这萧丫头怕不是食神投胎转世罢?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等一口气吃完了,他才有空说话。 第37章 只见唐可镂起身,拽住吴勉的袖子不放:「你一定要跟着我读书。」他的目光里满是诚恳:「什么冰敬碳敬我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要从萧丫头那里给我带点心来吃!」 等出了思齐书屋,在回家的路上,吴勉从袖里摸出一支桃木簪。 他低垂着头,影子被夕阳拉的老成:「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谢礼。只有这个,能让你戴着玩。」 月牙儿驻足,笑盈盈道:「那么客气做什么?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你。这芋泥肉松小贝,以后可是我铺子的招牌点心。我怎么能不上心呢?」 吴勉立在原地,没说话。 猝不及防的,他忽然将桃木簪簪到月牙儿鬓上,而后转身就跑。 风儿轻轻吹动着月牙儿的发丝,她摸一摸鬓边的桃木钗,笑了。 既得了一个招牌点心,又让人承了一份情。她这一番辛苦,也算不亏。 只是不知道,这芋泥肉松小贝,在这异时空是不是也能成为网红产品? 冬至这天,唐可镂早早的就起来了。 家里的老仆人觉得稀奇,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唐可镂总是丧着一张脸出去赴宴。然而今日倒一番常态,吩咐要在家里设宴。 江南士大夫好文雅,冬至之时,必定会聚集九人集会,举其中一人为宾主。既然是雅集,总少不了酒食。也不知是谁带起的风气,每逢雅集,宾主招待客人的酒席,尽管多为家常菜式,但务必要有一样新奇之物。去年冬至,唐可镂去袁举人家吃雅集时,人家就捧出一盆烧鸭子,是盐水鸭的做法,味道醇厚,肉质酥脆,有味极了。 唐可镂虽然好吃,但他自己不是个擅长庖厨的,老家人也不是。若是向家里人提意见,说要烧什么什么菜式,通通一句话打回:「你自己做去,不然就吃这个。」 他能怎么办呢?炒菜是不会炒菜的,出去吃也要算着帐,太贵了还吃不起,于是只能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菜式。为了这个,冬至雅集的宾主之位他是一拖再拖。 但如今新收了学生,唐可镂顿时有了底气,敢发帖子邀人来他家集会了。 其实收到唐可镂帖子的士大夫,情知他家没什么好菜,有心想换个宾主。但其中有人提醒:「你瞧这帖子上,写着太子洗马段翰林也会参加。」 哦,那没事了。唐家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去之前多吃几碗饭,把肚子填饱了就成。 到了冬至这日,第一个来的就是段翰林。 既然是多年的好友,段翰林也懒得走叙礼作揖这样的礼节,径直在唐可镂屋里坐下,拣了个隐枕抱着。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叟也愿意当雅集的宾主。」 「去去去,往那边挪点,别挡着门。」唐可镂白他一眼,仍旧望门外张望着。 段翰林拖着椅子往右挪了挪:「感情你翘首以盼的不是我啊?真是伤了老夫的心呐。」 正说着话,远远见着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少年两手提着食盒,落在少女后头半步,一前一后进入轩内。 段翰林定眼一看,笑了:「原来如此,你请了个好军师啊。」 来人正是月牙儿与吴勉。才进门,唐可镂就迎上去,满口说谢谢。 月牙儿与唐可镂和段翰林分别道了万福,笑说:「我们对先生够好吧?这肉松小贝还没往外头出售呢,头一个送到你这来!」 「记着呢!你放心,我肯定给勉哥儿开小灶。」唐可镂一面笑着,一面接过食盒,稳稳当当摆在桌上,扭头同段翰林吹嘘道:「你要是不多留一日,可就错过了这美味,看不悔死你。」 「什么点心?上回的那个姊妹团子?」 「比那个好吃千百倍。」唐可镂招手叫段翰林过来:「叫芋泥肉松小贝,是萧丫头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缓缓揭开食盒盒盖,一股掺和着奶味的甜香四散。 段翰林情不自禁,伸手想拿一个吃。却听见「啪」一声,唐可镂又把食盒盖上,差点压住他的手。 「统共就十几个,等人来齐了再吃。」 「嘿,你还来劲了!你捧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吃。」段翰林拂袖转身,一下靠在椅子上。 「不吃就不吃,还省下一个给我吃。」唐可镂无所畏惧。 看着这老哥俩拌嘴,月牙儿心里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向吴勉。然而正对上他的视线。 两两相望,吴勉像给火烫了一下,立刻转移视线。 「勉哥儿,你来。」唐可镂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字帖:「这是颜真卿的字。你既然要走科举正途,那必定得练一手馆阁体。字写得好,判官看卷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个好印象。要是满纸乱七八糟、宛如幼童的字体,再加上一堆改错的墨点子。判官看着就头痛,别说什么上榜了。」 第3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段翰林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本朝选官从来注重两美。一是字美、二是人美。天子门生嘛,长得好,才能撑门面。前年殿试的时候,原定的前三甲里有一位长了一脸麻子,皇爷见了觉得不妥当。恰好二甲里有一个生得好看的,皇爷一见就舒坦,愣是把这两人名次颠了个倒。这一点你这小子还不错,字可不能落下。」 这样善意的调侃,吴勉听得少,耳尖又红起来。 月牙儿站在他身边,瞧了个正着,心里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一样,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耳朵。 「多谢先生指点,我一定好好练字。」吴勉上前,用两手郑重其事的接过字帖,向两人道谢。 段翰林笑着说:「对,你抓紧学,争取考个三元及第,上京里去。」他一指月牙儿:「到时候,有口福的就不是唐兄了,而是我。」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打趣,但月牙儿和吴勉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唐可镂踢了段翰林的凳子一下:「想得美。再乱说话,把我学生吓跑了,我找你算账去。」 月牙儿低垂着头:「点心既然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若是吃了觉得好,还请先生们多多宣传才好。」 说罢,她自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唐可镂忙喊住她:「等一下,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带着。」 这也是冬至的旧俗了,所谓九九消寒图,上画素梅一枝,共有八十一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日涂红一瓣。待画上梅花尽染,春日便来了。 唐可镂备了两幅画,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张。 拿了画道了谢,两人便回去了。 人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唯听得窗外风吹树摇。 段翰林摊在椅子上,悠悠叹了一句:「劝君惜取少年时。唐兄,我总觉得咱俩同窗的时候仿佛没过多久,可现在,鬓边都有了白发。」 「你够可以了,知足吧。」唐可镂手按着他的椅子:「我才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的语气颇为自嘲:「年少读到此句,看一遍就过了,不想我这一生都藏在这句诗里。」 段翰林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起来,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没娶钱大人之女?张栩那厮如今可位至兵部侍郎了。」 唐可镂没说话,他看了眼东墙。 风吹帘动,将墙上的画吹得飘摇。那是一个青年女子,如花似玉,手把桃花枝,笑得无邪。画中人是唐可镂青梅竹马的亡妻。她去世那年,唐可镂亲手将这画贴在墙上,如今连画卷都微微泛着黄。 「谁知道呢?」唐可镂移开目光。 昔年那个放荡不羁,胆敢放话说「即使不靠婚姻,我亦能金榜题名。」的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一事无成。 再来一次,那少年还会一如既往的痴心不改吗? 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唐可镂大手一挥,背过身去:「不说这些了,那群老头子腿脚是断了不曾?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几个士大夫都是结伴来的,一进门,和唐可镂打了个招呼,就一门心思和段翰林说话。 眼见好友被几人围着,唐可镂笑出了声,连忙叫家人安放八仙桌,亲自到厨房催菜。为了今日的雅集,他还从库房里拿了一坛子葡萄酒,是秋日自家亲手酿的。 将葡萄酒倒在执壶里,用水盂温着放上桌,此时人已来齐了,各自落座。 其中有一个袁举人,素日同唐可镂关系不大好,生性又快言快语,一坐下就挪揄唐可镂:「唐兄今日做宾主,不知有何珍馐?不会又是上次的艾窝窝罢。」 他这一说,众人都笑起来。唐可镂家的伙食,可是公认的不好。 唐可镂才给众人斟完一圈酒,闻言,瞪眼道:「崔老头,这次我准备的点心,一定让你没话说!」 他径自拿了一大盘芋泥肉松小贝,搁在桌子上,得意道:「一人只准吃一个。」 袁举人哂笑一声:「呦,宝贝成这样?这点心看着也就平平无奇嘛。」 他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顿时不说话了。这点心是怎么做的?何以这样有味?小小的一个,竟然有三种香味!外头一层肉松,疏松如絮、耀着淡黄色的光泽,是为咸香;里边夹着一层金黄酥软的小贝,上涂着蛋黄色酱汁,软而劲道,是酥香;最里头包裹着的芋泥,入口微粉,而后奶香蔓延至唇齿之间,是甜香。 袁举人只顾将肉松小贝往嘴里塞,直到吃完一整个,才有空说话:「我痴长了五十一岁,还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唐兄,你家厨子就是再投一回胎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你是从哪家酒楼买的?」 他两手按着桌儿,身子微微前倾:「不对啊,这满城的大酒楼,我哪家没去过?哪家招牌点心我没吃过?可从没见过这个!」 第39章 袁举人忽望向坐在一旁的段翰林:「段大人,怕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的吧?」 段翰林手握酒盏,摇头道:「谁给他带这个。何况,京里也没有。」 见袁举人难得说唐可镂的好话,众人忙各自拿了一个吃。 满席都是香气。 段翰林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偷偷伸手,打算拿一个。 手还没够着肉松小贝呢,就被唐可镂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不吃吗?」唐可镂中气十足。 段翰林眉头微皱,显示出很疑惑的样子:「谁说的?我难道有写字据给你?」 这老贼怎么这么无耻?唐可镂正想说话,只见段翰林另一只手迅速抓起一个肉松小贝,塞在嘴里。 气得唐可镂忙把盘子抱到怀里,守卫他的肉松小贝。 「到底是哪家卖的点心?你快说啊!」 唐可镂也不回答,忙吃完自己的那一个。等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在众人的求问声里,悠悠道:「双虹楼老店屋檐下的小摊子,卖家姓萧,是个小美人。」 隆冬时节,要告别温热的被窝,是一件难事。 月牙儿行在路上,北风呼呼地吹,将她鬓边碎发吹得乱糟糟的。 冬日天黑的晚,她的小摊子生意也还行,每日的点心在日落前都能卖得七七八八。所以月牙儿就跟鲁大妞说,让她每日巳时出摊,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就是早上十点左右。 一来二去,临街的老主顾都知道她出摊的时辰,习惯了挨着晌午的时候来买。 可是今日,月牙儿才行到能瞧见双虹楼飞檐的距离,便见着黑压压一圈人挤在双虹楼门前。 双虹楼什么时候生意这么好?他们今日是免费吃茶还是怎么的? 她心中正奇怪,等快步靠过去,只闻鲁大妞一声喊:「我们萧姑娘来了!」 鲁大妞活像被冰封在河里的鱼见了太阳,奋力从人群里分开一条道,高喊着:「让一让!让她过来!」 月牙儿一头雾水,才上前将肩上担子放下,那些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我要十个肉松小贝。」 「我要二十个!」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插到老子前面!你哪家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些人吵吵嚷嚷,有几个直接手拿着钱袋舞起来,生怕月牙儿瞧不见。 月牙儿当机立断,往右跨了一步,高举着手背示意道:「在这里排队,有一个不守规矩的,我点心怎么挑过来的,照样怎么挑回去!」 她这一发话,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队伍排成了个蜈蚣样,从双虹楼檐下一直弯曲到大街上好几米。 连双虹楼的于云雾都忍不住出来看热闹,倚着门儿踮着脚尖问:「萧姑娘,你这是拜了哪家财神庙啊?今天这么多主顾?」 「我也不知道呀!」 月牙儿正耐心的同主顾解释,说每人只能限量买四个。只能抽空回了他一句话。 主顾有些不情愿:「我家主人说了,至少买二十个回去。只能买四个算怎么回事?我加钱,总可以吧?」 月牙儿手上正忙着拿货,喊了鲁大妞一声。 鲁大妞会意,两手插腰,扯着喉咙喊:「这是钱的事吗?这肉松小贝做起来麻烦得很,我们两个人,一日统共也只能做两担子!你一个人想买这么多,那后头的人怎么办?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呢!你有钱,他们没钱吗?」 排在后头的人深以为然,一个大汉附和道:「我家主人可是吴王府长吏!不比你有钱的多?装什么装?都照规矩来!」 原本还有不甘心排队,打算倚势凌人的,一听了这话,也纷纷乖了。 月牙儿和鲁大妞分别收钱、拿点心,恨不得变身为千手观音。 最后一盒儿肉松小贝,正好卖给了方才那个替她们说话的汉子。月牙儿擦擦额上的汗,客气的问他:「敢问这位哥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小摊子的?」 大汉接过那盒儿肉松小贝,爽快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江南士大夫都传遍了,说双虹楼老店檐下有个萧美人点心摊,卖的肉松小贝极为好吃?」 萧美人点心摊是什么鬼?月牙儿疑惑道:「是怎么传出去的?」 「听说是冬至雅集的时候,几个老先生吃得极为开心,还就这肉松小贝作文。其中有一位袁举人,都说全江南最会吃的就是他。他后来又去了几家雅集,不管那家宾主捧出来什么点心,袁举人都说‘差肉松小贝远矣。’」 原来竟然是唐可镂给她带的货。月牙儿恍然大悟。 连她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年代,文人的意见竟然有如此大的功效。这一股子「肉松小贝热」,自江南士大夫的笔杆子起,在十余日内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第40章 城东有一个许宅,因娘家无人,许太太便将她娘——李外婆接了回来,一处过日子。 李外婆今年七十岁,牙齿还好,没掉完,就是耳朵不大好。这天,她隐隐约约听见外孙在哭,便问他怎么回事。 外孙伏在桌上哭了一会,才抽抽搭搭的说了缘故。原来这几天儒生里流行吃一种叫「肉松小贝」的点心。还有同窗特意买回来,在书院里炫耀。 他也想吃,就和他爹娘说了。爹同他说,要是这次文试他名列三甲,就给他买。 外孙于是用功温书,还真考到了。他高高兴兴回来,拿了先生改的文章给爹瞧。可爹不认账,推说:「这么小一个点心,就要二钱银子!你不想着好好念书考功名,却整日好吃懒做!」 外孙气不过,和他爹争执,结果挨了一巴掌。 李外婆听了心疼:「别理他,外婆给你钱,你自去买。」 「我哪有时间买呢?」外孙抹泪道:「听说那萧美人点心摊要一大早去排队,才买的着呢!」 第二天是小寒节气,鸡都没叫呢,李外婆就爬起来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荷包,数了数里边的碎银子,拿上拐杖,颤颤巍巍出了门。 从城东到城南,少说有几里路。李外婆走走停停,等她走到长乐街一带的时候,天已大亮。 李外婆眼睛有些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她怕误了事,拉住一个路人问:「劳驾,请问萧美人点心摊怎么走?」 路人回头一看是个老太太,语气柔和下来:「你再往右走十来步,瞧见一群人排着队,肯定没错。」 李外婆依言前行,呵,人还真不少。她连忙排在了队伍末尾。 不知等了多久,排在李外婆前头的人都散开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似在生气。李外婆听不清,只茫然的往前走,她终于看了点心摊的影儿。 两个小姑娘,一个鬓上戴了枝桃木簪,斯斯文文地同她说:「老人家,我们的点心已经卖完了,明日请早。」 「听不清。我耳朵不好?请大声些。」 在月牙儿身边,鲁大妞闻言皱了皱眉,这些天总有没买到点心发牢骚的人,她当即喝道:「卖完了!」 李外婆这下听清了,手里紧紧捏住她的荷包,双唇嗫嚅:「卖完了?怎么就卖完了?」 她哀求道:「姑娘,你行行好,卖我一个吧。我给我外孙买的。」 月牙儿看老人家佝偻着背,立在风中,一脸落寞。她便走了过来,偷偷和李外婆说:「老人家,你随我来。」 说罢,她同鲁大妞打了声招呼,领她往杏花巷去。 厨房里,还有五个肉松小贝,月牙儿原是留着自己吃的。她想了想,将五个肉松小贝装成一盒儿。装好之后,她将点心提出来,双手递给李外婆:「喏,我这里也只有四个了。」 李外婆千恩万谢的接过,拿了钱给月牙儿。 她眼睛不好,自然没瞧清纸盒里有五个肉松小贝。 「到小寒啦,小姑娘你记得煮羊肉萝卜汤吃。吃了身上暖洋洋的,落雪也不冷。」李外婆走之前,叮嘱月牙儿。 今日就是小寒了?月牙儿恍然如梦。 时光真快啊,她穿越到此地,也有一年整了。 从前在她们家,一到小寒,妈妈就亲自做一锅羊肉萝卜汤。上好的萝卜,洗净了切块,与腌渍了的羊肉一锅煮,放入姜、葱。煲成一锅香喷喷的羊肉萝卜汤。 每年都被逼着吃一样菜,从前,月牙儿对羊肉萝卜汤着实没有好感。就算萝卜嫩、脆、甜,她也不喜欢。 可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喝一碗羊肉萝卜汤。 月牙儿出门,寻了一圈,萝卜是买到了,羊肉却没有。 「今天小寒,羊肉买的快。你不提早订,肯定没有。」屠户这样和她说。 她只能回家,煮了一锅萝卜汤泡饭吃。 可没了羊肉,这萝卜汤吃起来,好像却了灵魂,一点滋味都没有。 正吃着,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姑娘,你在家吗?」 开门一看,竟然是李外婆。 她有些急,喘了会儿气才说:「小姑娘,你数错了,那一盒儿有五个。」 说着,李外婆将那一个肉松小贝的钱塞给月牙儿。 月牙儿忙说不用,是她数错了,不干李外婆的事。 李外婆却不肯:「你小姑娘家家,出来做生意不容易。」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收了。 见她收了钱,李外婆这才笑了:「好姑娘。」 月牙儿本想送她到巷口,李外婆却不让:「天冷,你仔细别冻着。」 她掂量掂量月牙儿的衣裳,说:「多穿些,哪怕丑一点呢,别着凉。」 第41章 说完,她扶着拐杖往回走,步履蹒跚。 月牙儿立在原地,望着她步步远去。 老人的轮廓,渐渐和她曾经的亲人重合。月牙儿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到黄昏,风儿格外喧嚣,吹得木门哐哐的响。 月牙儿听见风声,想起院门没关严实,忙走出去。 竟然落雪了! 北风卷落片片雪花,落时有踪迹,落地却无痕。月牙儿清清冷冷立着,手扶门畔,看了一会儿雪。 正当她想回屋去,转身合上木门时,却见大雪纷纷里,一个人影越发清晰。 那人渐渐近了,月牙儿终于看清了是谁。 吴勉踏着乱琼碎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离得近了,他在她面前站定,扬了扬手里的柳木篮:「我想着,你可能没时间去买羊肉。我就多买了一块。」 「抱歉,我来晚了。」 雪微微的落。 木门似一副画框,将初雪、暮色、少年描入画里。 月牙儿忽然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她或许忘不了这张画。 心弦轻轻拨动一声,似落雪一般轻柔。 她回过神,低声道了句:「谢谢。」 吴勉将提篮搁在门边,转身欲离去。在他身后,已有人家点了灯,是细碎而温柔的烛光,映在雪地上。 该把人留住。月牙儿心想,往前一步跨过门槛:「我提不动,你帮我拎回去。」 这话她自己也不信,是谁整天挑担子走得飞起? 所幸天色暗,谁也瞧不清她的两靥飞霞。 吴勉回眸,歪着头向她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厨房的墙上,显出一双淡淡的人影。吴勉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动着柴火,碳燃烧着,生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在他身后,月牙儿正料理羊肉。刀躲在案板上,「笃笃」的响。 「碳差不多烧好了。」吴勉提醒道。 「我快切好了。」月牙儿甩一甩头,她鬓边有一丝碎发,老是垂下来挡住视线。 「勉哥。」她唤他,孩童一般理直气壮:「你帮我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忽而一静。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离得不远,站定了。 月牙儿仍切着她的羊肉,呼吸却越来越浅。 她只觉有人轻柔地拔下她鬓上的桃木簪,修长的手指捻起她的青丝,绾成一髻。 柴火仍在灶中烧,散出青白色的烟。在这人间烟火里,一股清冽的皂角味萦绕在月牙儿身畔,像雨后天青的梧桐般清爽。 「好了。」 吴勉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他很快退了回去。 月牙儿偷偷笑起来,这人怕是,耳尖又红透了罢? 一块好羊肉,洗去血水,用葱姜水泡着去腥。一半切成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一一摆在盘中,用作涮羊肉。另一半则切成指节大小的肉段,肥瘦相间,用小树枝串起五六个,预备烧烤吃。 新鲜萝卜切丁,用旺火晒开一锅沸水,用羊骨炖汤。配以蒜段、小葱,再往锅边淋上一圈热油,锅底便制好了。没有讲究的黄铜火锅,只能围坐在灶台边,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月牙儿夹了一片羊肉按在清汤里涮,眼见羊肉片断生,立刻夹出来盛在碗里。喝一口汤,吃一筷羊肉。萝卜的鲜甜融化在汤底,遇见羊肉的鲜,二者相辅相成。一碗下肚,从五脏六腑里暖和起来。 吃过羊肉萝卜汤应景,月牙儿又忙着张罗起烤串来。 用火钳将还未烧完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上头支一个铁架。 吴勉瞧着新鲜,当地人少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月牙儿是从哪里想到的。 羊肉串被碳火炙烤,夹杂的肥膘被烤至焦黄,油滴到碳火盆里,滋滋作响。 一屋子的香气。 月牙儿翻动着羊肉串,拣了一串微微有些焦黄色的羊肉串递给吴勉:「我喜欢吃焦一点,吃起来最香,你试一试。」 吴勉接过,轻咬一口。外层焦黄香脆,内里犹嫩,人间竟然有如此至味! 他从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但今日吃了这羊肉串,倒是明白了那些食客的心理。不管什么烦心事,一顿美食下肚,心情也平静了大半。 「你这羊肉串如此好滋味,何不拿出来卖?不比你日日做肉松小贝来得轻松吗?」吴勉吃完一串,问她道。 月牙儿正吃得开心,听了这话,乐了:「我现在在茶肆檐下摆摊,整天弄得烟熏火燎的,人家于老板岂不想打死我?」 她吃完一串羊肉,悠悠道:「要是我有家自己的小店,那就好了。」 第42章 「会有的。」 吴勉说着,眼光却瞟着碳火上的羊肉串。到人家做客,怎能多吃?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嗅见羊肉串的香气,他心里却有些蠢蠢欲动。 再吃一串,就再也不吃了。 他心里暗自发了誓,忍不住伸手再拿一串。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月牙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同一串羊肉串。 两两伸手,指尖相碰。 吴勉抬眸望见月牙儿眼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与他,一愣。 那支桃木簪,就簪在她鬓边,是他曾梦过的模样。 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子流下。 「你上火了?」月牙儿忙起身,拿开吴勉捂住鼻子的手:「别仰着头,把头低下来。」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鼻翼:「像这样捏着。」 说完,月牙儿忙推开厨房的门,到屋外抓了捧雪印在帕子上。再用冷帕子敷在吴勉鼻子上。 吴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张脸红的要滴血。 许是看出他的窘迫,月牙儿忍着笑,聊起另一个话题:「你去思齐书屋念书了吗?」 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强装镇定:「下午去,上午还要做生意。但字是每夜都练的。」 「唐先生对你好吧?」 「还成。他说明年开春,让我去试一试县试。」 月牙儿点点头:「你这样聪明,一定没问题。」 风声忽然喧嚣起来,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都说瑞雪兆丰年。」月牙儿起身,走到窗边瞧:「我们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院里漆黑一片,借着屋内的烛火,她只能瞧见窗外的一小块夜雪:「我其实很喜欢下雪天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真美。」 「你在屋里,当然觉得下雪好。可明日,未必就这样想。」 月牙儿回首看他,一时没想明白。 吴勉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手握帕子,有些尴尬:「我,洗干净再还你,多谢。」 说完,他加快步伐,闪到门外去。 到了第二日早上,月牙儿出门的时候,终于明白吴勉的意思了。 她挑着担子,很小心的前行。落了一夜的雪,现在还没停,地上理所当然的结了冰垢。鞋子踩在上头,又滑又重。怕摔跤,月牙儿只能一步一步踩稳了往前走。 昨夜落得鹅毛雪,现在下的是渣子雪。江南的渣子雪不比北方,一粒一粒,打在伞上,沙沙作响,像落雨。 今日来买点心的主顾人手打着一把伞,立在寒风里。月牙儿看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快些挣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点心店才好。 腊月一到,过年的气氛立刻浓厚起来。 收了摊,月牙儿回家去的时候,路过杨柳渡口,正瞧见一艘船靠岸。归乡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有牵着孩子的,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脸上都带着笑意。 让人瞧了,不自觉地将心情放的很轻,像伴着鸿雁的一缕轻云。 月牙儿独立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往家里走。 这些天为了攒钱,她出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星夜犹在时,她便起来制作点心,出摊卖完了,就忙去订购原料。昨天徐婆来给她送红鸡蛋和如意糕,心疼得数一数她指腹上的茧子:「又瘦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月牙儿只是笑,并不做声。她这些天忙着做事,有时的确忘了给自己做一顿像样子的饭。 看她不语,徐婆心里就明白了,半骂半嗔:「你收了摊就直接来我家搭伙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若你不来,以后就不要登门了!」 徐婆这个人,平日里嘴巴子多,喜欢打听人家里事。但真认准了什么事,跟饿到发慌时看到草的牛一样,决计拉不回来。月牙儿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吃过饭后就将伙食费藏在徐婆家的五斗柜上。 徐婆家正好在杏花巷口,从一座斗拱桥走过去,就是她家茶坊。茶坊有一面窗,正临着小河。窗前窗后,栽了好几株杏花,每一株都比徐婆年纪大。每到人间三月天,杏花便睡醒了,枝头热热闹闹的,全挤着花骨朵儿。才开花时,是浓浓的艳红色。过了几日,杏花们便嫌颜色俗,要换身白衣裳。于是春风一吹,水面飘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条巷子叫「杏花巷」。 月牙儿才行到桥上,就听见一阵笑声。只见徐婆坐在茶坊里,同一个男子说话。 徐婆朝她挥了挥手:「月牙儿,我儿子儿媳回来过年啦。」 走过去一看,那个男子有着和徐婆如出一辙的圆脸,很憨厚的样子。 这就是徐婆在姑苏当学徒的儿子,从前和月牙儿说起,就是发牢骚:「好好的金陵不呆,非跑去姑苏当学徒,脑子有毛病。」 第43章 抱怨归抱怨,可她眼里一直含着笑呢。 月牙儿才同徐婆儿子打了声招呼。里头便传来一声:「娘,吃饭了。」 「走走走,吃饭去。」徐婆张罗着众人往里走,一边回头朝月牙儿笑道:「我这儿媳娘家是当厨子的,你试下味,比起你做的吃食也差不了多少呢。」 徐婆媳妇做的饭菜,跟她人一样扎实。一大盘五花肉,肥瘦相宜,先用猛火断生,加一勺黄酒、少许冰糖炒出颜色,再用小火慢炖。等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鼓起小泡,便装入盘,再烫上两颗挺括的小白菜解腻。 月牙儿夹了一筷子,五花肉烧得极烂,肉皮红亮而有劲道,入口竟然不腻。最妙的是汤汁,淋一勺酱汁在米饭上,肉香渗入米粒,吃的每一口都是鲜香。 吃过饭,月牙儿起身告辞。徐婆却执意送她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几十步路。 到了月牙儿家门口,徐婆才偷偷和她讲:「我儿子在姑苏做事做得很好,买了房子还置了地,这次来,是想接我跟老头子一道去。我俩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他硬要留着姑苏,我们也只能跟过去养老。」 「跟他去么,这里的茶肆和房子就要转手。」她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杏花:「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一住就是大半辈子,真要把这房子卖了,又怕后来人糟蹋。」 徐婆犹豫道:「原本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看你生意这样好,来买点心的主顾都排队排那么长。我想着,你也许想有间自己的店。」 月牙儿忙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知干娘想要多少钱转这屋子和茶铺?」 「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干娘’,我也不唬你。」徐婆将背靠在门槛上:「就西门的坟边,一所空房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一间铺子两间房,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两。」 一百八十两? 月牙儿眉心一跳,她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四十两不到,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见她眉头紧锁,徐婆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拍拍月牙儿的肩膀:「我也是这么一说,要是不方便,也就算了。反正我年后就要卖了。你也别急,等开了春先租一家小铺子先做着,慢慢熬上几年,总能买得起自己的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若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谁乐意去租呢?别的不说,若是月牙儿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装修店铺,人家房东也不一定答应。 徐婆的房子,月牙儿是很喜欢的。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真不想错过。 她一狠心,道:「干娘,我拿四十两银子给你做定金,若过了年我还没错过这笔钱,你再将房子卖给其他人,好不好?」 徐婆点了点头:「行,但月牙儿——」 她有些难为情道:「若你年后没凑足这笔钱,我也只能把房子卖给其他人了。不是干娘不体贴你,实在是我也急需用钱。」 第二日,月牙儿和徐婆请了中人,将这约定白纸黑字写了下来。 拿着轻飘飘的一张纸,月牙儿想了一晚上。 她到底该从哪里凑足一百四十两银子呢? 这可不是现代,买房不能全款还能分期,人家是一定要见着现钱的。几家大的钱庄月牙儿也跑过去问了,借钱是可以,但都是印子钱,利息十分高。连日息都有三厘,若是按照现代的复利去算,年利率整整有百分之两百。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敢借印子钱?月牙儿才问清了利息,立刻就退了出来。 这条路是决计走不通的。 徐婆倒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娘再嫁的那户人家,是个百户,家底殷实着呢。你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不会不管你。」 「不大好吧?」月牙儿低头,拨一拨手腕上系着的长命缕:「她既已嫁人了,我不好打扰她安宁。」 「你这个丫头。」徐婆皱眉道:「她是娘,她就再嫁八百回,那也是你娘。况且,她从前不很疼你吗?」 月牙儿说不清楚,提起马氏,她心头有一股很复杂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她继承了原主记忆,连那份对娘亲的依恋也继承了下来。可是爹死之后,马氏却很快再嫁了。说不怨,是假话;可说怨,她也不忍去怨。 说到底,马氏也是个苦命人。 还是试一试吧,心底有个声音道。 既然决定要去拜访马氏,也不能空手去。月牙儿记得她爱吃油炸的甜点,想了想,决定做一道「雪衣豆沙」。 买来新鲜的红豆,泡发后蒸熟,再用舂捣烂。热锅下猪油,等到油冒青烟时倒入红豆泥翻炒,炒至香喷喷的,再淋上一圈桂花蜜。红豆馅炒熟后搓成小圆子,在生粉碗里滚一滚,作为内馅备用。 所谓「雪衣」,实则是用鸡蛋清制成的。鸡蛋去黄取清,用竹筷往一个方向搅打。手工打发至鸡蛋清变作浓密绵软的雪花状,能稳稳立住一双竹筷时,才算打发好了。 第44章 再加上两勺淀粉,小心的翻拌好,便成就了雪衣。 红豆小圆子跳到雪衣碗里,摇一摇,晃一晃,就穿上了一层雪衣。 锅中油烧热,用筷子捉住一个穿着雪衣的红豆小圆子,往猪油里轻轻一滑。 雪衣受热,立刻膨胀起来,成了一个白滚滚的小团子。 这时候要反复的舀起热油,浇在雪衣小团子上。上浇下炸,直到雪衣呈现淡淡的鹅黄色,便要赶紧捞出。 月牙儿忍不住夹起一个雪衣红豆,「呼嗤呼嗤」地吹凉,送入口中。 油香四溢里,齿间跃动着红豆泥的甜。一口咬下去,表层的雪衣酥而脆,喧软涨满。豆沙泥里的蜜遇热,微微有些稠,流淌在舌尖上,极香烈。 一颗雪衣红豆吃下去,满口都是香甜。 带着一大包雪衣红豆,月牙儿敲开了马氏新家的门。 出来招呼她的,是那个从月牙儿挑担子卖花卷时就来光顾的小丫鬟。 「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没直接说来借钱,只是扬起手中用红纸包裹的点心,笑道:「眼看过年了,我想……看看我娘。」 小丫鬟皱了皱眉头,拉她进门:「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和大娘子说一声。」 月牙儿来之前,徐婆就同她细细说了一遍马氏的新家。马氏嫁的这一户人家姓曹,是个百户,家里很有些家底。只是马氏嫁过来并不是正室,只是第五房小妾。 「听说,这曹百户在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曾上门求娶过呢。」徐婆顾忌着月牙儿的心情,说的也含含糊糊的。要不是月牙儿曾听过其他街坊八卦她家的事,还真弄不明白。 好像是说马氏十来岁的时候,出去上香,刚好给曹百户瞧见了。后来曹百户几经周折,查访到马氏是谁家的女儿,亲自带了聘礼上门来求娶。马氏爹娘是见钱眼开的性子,见曹百户的聘礼那样丰厚,笑得连皱眉都出来了。 可马氏却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自己拿了把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说非月牙儿她爹不嫁。 马氏爹娘夺下剪子,把她打了个半死,也没打消马氏的念头。 谁晓得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了曹百户的小妾。 通传大娘子之后,小丫鬟领着月牙儿往马氏屋子里去。 到马氏屋子前,月牙儿的脚步忽而迟缓下来。 她当真有必要去见马氏吗? 马氏的屋子前,有一个石砖砌的花台,独自栽了一株腊梅。花开得疏疏落落,好像没什么人管她,但却梅香清逸。 月牙儿从腊梅花畔过,抬脚跨进屋内。小丫鬟将油单绢暖帘放下,情知她娘俩要说些私房话,因此只在屋外守着,并不进去。 屋里已烧着炭盆,没什么烟,暖意融融。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络子。她穿着一身绣花短袄儿,鬓上簪了一只金钗。整个人微微圆润了些。 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立刻撑着小桌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盘。像做错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无措。 「你……」她从头到脚将月牙儿细细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长高了。」 月牙儿的心不禁柔下来,唤一声「娘」,深深道了个万福。 马氏忙绕过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大冷的天,快过来烤火。」 她紧紧牵着月牙儿的手,要她围着黄铜火盆坐。 月牙儿才坐下,马氏又伸手将果盘整个端过来,小心翼翼问:「吃颗冬枣罢,都洗过的,甜。」 青红的枣,「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月牙儿顺着她的意思吃了好几颗,才见马氏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月牙儿将那包雪衣红豆解开:「这东西要趁热吃,现在冷了。等会儿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 马氏不住的点头,欢喜道:「我的月牙儿真能耐,还会做点心了。」 彼此又说了些话,无非是些「你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没有漏雨」之类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然而关于两人分别的这段时光,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这里吃午饭,娘给你做饭去。正巧这些天我试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欢,我给你打包带回去。」马氏朝门外喊:「叶子,快把那些蜜饯点心甜茶全拿过来,给你姑娘挑着吃。」 光是茶就泡了三盏过来,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还有许许多多小碟子装的点心,将月牙儿围得满满当当。马氏喊小丫鬟叶子陪月牙儿说话,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厨房做饭。 月牙儿拦都拦不住。 小丫鬟叶子立在桌边笑:「姑娘,你一来,五娘子真是开心啊。」 谁说不是呢?月牙儿唇边也带了笑,她一面拿点心吃,一面在心里盘算等会儿要怎么和马氏说借钱的事。 第45章 马氏这里的小食,多是蜜饯干果之类的,配茶吃正好。月牙儿吃的最多的一碟儿,是盘乌黑的梅子。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来,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饭的时候,马氏并一两个丫鬟依次端着吃食过来,正摆在桌儿上,都是些鸡、鱼、肉之类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来,厨房就备了这些菜,你随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马氏殷勤的夹了一筷盐焗鸡放到月牙儿碗里:「多吃些,瞧你这张脸,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儿碗里夹菜,直到月牙儿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样,这才停手。 月牙儿每一样尝了味道,笑说:「娘,你也吃。」 「娘知道。」马氏手握筷子,目光却全然落在月牙儿身上。好像这天底下的娘亲,都喜欢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儿见周围没有别人,迟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怎么了?」马氏关切道:「谁让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月牙儿放下筷子,将来意细细说与她听,一面观察马氏的神情。 听着听着,马氏一双柳眉蹙起来。 「你要借钱去开店?」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儿,娘觉得不行。」 月牙儿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内将这笔钱赚回来,到时候如数还给你,外加些红利。」 听到这里,马氏猛地将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上门来找我?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钱的?莫说我没有这一百两,我便是有,也得存起来给你做嫁妆。绝不会给你这样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月牙儿见她反应那样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点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日后有了小吃店,该如何经营,我心里也有数,绝非一时兴起。」 「不行就是不行。」马氏固执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抛头露面的去摆摊。如今你自己能挣些钱,娘可能给你补贴些,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买个铺子?」 她起身过来,站到月牙儿身侧:「我听说,你同那吴家的勉哥如今很好。娘找媒人给你去说亲罢?等开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不好吗?」 月牙儿沉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娘,我现在很严肃的和你说开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样,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个人嫁了是不是?」月牙儿脱口而出。 「啪」一声,月牙儿右脸重重一疼。 马氏竟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马氏气得浑身颤抖:「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两行泪簌簌而落,马氏愤怒地盯住月牙儿,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起来。 月牙儿一愣,热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被打红了。 她「腾」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颠颠撞撞,跑回杏花巷。月牙儿将大门重重合上,转身抵着门。 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可马氏那紧接着的一巴掌,实在将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有人敢对她动手。打她的,还是她在这里的亲娘。 她方才那句话,难道说错了吗?马氏不就是跟菟丝子一样,一定要找棵树缠着才能活吗? 背抵着门,月牙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她用两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形单影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儿,将一室的浮尘照亮。 月牙儿望着她的影子,心想,她就不该去找马氏。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坐了好久,才抬起脸庞。 小吃店她是一定要开的,马氏不理解也不支持,那是她的事。不能让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愤怒里。 既然从亲属哪里获得资金支持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她就按照商业的形式,去找能够认同她的天使投资人。 拿定了主意,月牙儿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一照她的脸。 马氏打的那一巴掌可不轻,月牙儿右边的脸颊到现在都是红的。这样子出门,像什么样子。 她又打了桶井水,将冷水在左边的脸颊上拍了几次,直到脸颊一样的红,才出了门。 她要去赵家,见薛令姜。 自从上回凭借酥油泡螺赢了赖妈妈后,月牙儿也常常去赵府。每当她做了新的点心,都会亲自带一份上薛府请安。一来二去,连薛府的门房都同她熟了。看在月牙儿每回都带了小零食的份上,门房也不再是第一次登门时刁难的态度。 第46章 才进赵府后院,絮因便笑着挽住她胳膊:「你来了。我同你说,你上回给三娘子做的那个粥,她特别喜欢,七日里有五日要吃呢!」 絮因说的是美龄粥,月牙儿上回来给她们做的。原是民国时期,总统府的厨子特意给宋美龄做的。用粳米与糯米成比例混合,配上浓浓的豆浆、山药、冰糖一起熬煮。吃到口里不仅细甜美味、并且健脾开胃。爱吃甜食的女孩子多喜欢吃,月牙儿才特意给薛令则做了一回。 两人携手入室,絮因高声通传:「三娘子,月牙儿来了。」 薛令姜正在南窗下作画,闻言将画笔搁在笔山上,从书桌后转出来:「好些天没来看我了,原以为你忙,要过年时才来拜年呢。」 月牙儿向她道了个万福,含着笑说:「忙是忙,可有件事需要和娘子商量。」 「坐下说吧,絮因,叫她们泡茶来。」 两人坐定,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向薛令姜一一道出。 薛令姜听得专注,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一百四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再少些,我直接赠你。可如今你说要我‘投资’你开店。」 她轻轻笑起来,鬓上朱钗轻晃:「这‘投资’一词,是怎么说。」 月牙儿见她这般神情,知道有门,便解释道:「娘子家境不凡,手上必定有闲钱。与其放在那里生灰,不如找个好门路,让钱生钱。我若猜得不错,娘子的嫁妆里必定有些店铺吧。」 「你说的不错。」薛令姜说:「虽然我娘家如今没落了,可在嫁妆上也没委屈我。可话说回来,既然我的陪嫁店铺每年都有进项,那我为什么要投资你呢?」 月牙儿望一望她身后的江山秋色图。闺阁女子画画,多为打发辰光,下笔皆是花卉、蝴蝶之物。可薛令姜所画的这幅江山秋色图,笔墨汪洋,颇有些大开大合之象。 「我一直以为,娘子的志向从不囿于闺阁之中。」月牙儿轻轻一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三娘子想不想,看一间小小的店铺从无到有,最后名扬天下呢?」 如何才能忽悠住一个不差钱的潜在投资人呢? 第一,谈梦想;第二,谈前景;第三,展现实力。 月牙儿的手艺,薛令姜是清楚的。而萧美人点心摊的名声,想必她这些时日也听说过。因此月牙儿便将话术的重点放在前二者。 果然,当月牙儿这句话一出,薛令姜轻轻抚摸着镂空梅花银手炉,颔首道:「听起来算是有趣。」 她望向月牙儿:「你继续说,我听着。」 月牙儿向她借了纸笔,低头将徐婆家的茶馆绘了个草图与薛令姜看:「这一处房子,离闹市稍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很远,实在闹中取静之所。背靠百年杏花,辨识度极高,但凡来过的,绝不会忘了这处地方。」 「我做的点心,造价比旁的要高上许多。因此主要针对的主顾,必定是富贵人家,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既然是这样的家境,那么多半对就餐环境要求也高。此店既有杏花又有流水,稍加布置,便是风雅之地。」 她画笔传神,用得又是西画多用的透视笔法,看得薛令姜眼前一亮。再听月牙儿将选址的缘故娓娓道来,好像依着她的意思在此处开店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何况,三娘子若投了这笔钱,至少有一半是用在购置房屋上。即使我经营不善亏了本,将这房舍卖出去,你也能收回大半的银钱,风险并不高。」 月牙儿拿出做销售的劲头,夸夸而谈,就差没直接说:「不买不是聪明人。」 她这一番趁热打铁,显然有效。薛令姜思量片刻,凝望着画上那几株杏花,忽而轻笑:「行吧,看在你的画份上,我的确被你说心动了。」 「不过一百两,未免太少,我索性给你两百两。三年之内,看你做到何地步。」 这样的结局,对月牙儿而言,的确是喜出望外。 她原本对于这数字的银两有多重,没什么概念,也不大清楚。甚至提了一嘴,是她自己将钱带回去还是旁人帮她送到家去。薛令姜与絮因主仆二人听了,直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了,絮因解释说,两百两白银,足足有十六斤重,相当于抱着两个胖婴儿一样。晓得这个数字,月牙儿一愣。她就是再胆大,也不敢自己驮着这么些银两在路上走。 最后,薛令姜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又叫絮因喊了几位中人来府,立了字据,方将银票交到月牙儿手上。 融资的问题一解决,月牙儿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她终于有闲心,瞧一瞧街上的情况。 她惦记着自己的小摊子,径直往双虹楼走。 这两天她忙着借钱拉投资,双虹楼老店檐下的小摊子全靠鲁大妞一人。一开始,月牙儿没陪在她身边时,鲁大妞还有些手忙脚乱,但过了半日,俨然能够独当一面。月牙儿从双虹楼过时,看她有条不紊的收钱拿点心,也觉得她是个利落人。 第47章 月牙儿到了摊子上,点心出售的速度越发快了,没过多久就销售一空。 忙得一脑门汗,鲁大妞收摊之后,和月牙儿说:「萧姑娘,我们要不直接去浴池罢。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过两天,澡堂里全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倒不如现在去「洗邋遢」,水一定干净。」 她说的也在理。月牙儿平时是在家里烧了水,擦洗身子,但每周都去浴池一次。这时候的江南,已经有许多私人开设的浴池,她最常去的一家叫「伍家浴池」,干净,也不贵。走到北门街一望,便瞧见他家的幌子。 浴池是用白石围着的,大大小小有三四个池子。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水温较其他的池子低,是专给小孩子用的。 月牙儿不喜欢滚烫滚烫的水,总觉得有种炖自己的感觉,所以只在水温温热的中池泡澡。 趁着泡澡的空闲,她同鲁大妞说了自己要开店的事。 「那双虹楼檐下的摊子还摆吗?」鲁大妞关切的问。 月牙儿颔首道:「当然要摆啊,一则咱们租金也交了;二则我看中的那个店铺,地方也小,招待不了许多主顾。你还是在老地方摆摊子,月钱我给你加一些,若是点心卖得好,我还给你奖金。」 鲁大妞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自己怎么说也不亏,便一口答应。 浴池旁连同着两间小室,一间为众人换衣服用,一间则供休息。因为紧靠着热水池,所以一室都是暖融融的。许多妇人爱在外间小室坐,本来嘛,又不用花钱买炭,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人一多,自然就有卖酒食的。出售的茶饭虽然简单,但因为省事,所以买来吃的人也不少。月牙儿瞧一瞧他们吃的点心,都是些炊饼馒头之类的,不大想吃。便打算回家再用晚膳。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了,想必徐婆家早就吃过晚饭,月牙儿也不想去打扰。她点燃一盏油灯,将灯台搁在厨房的灶台上。 冷门冷灶的,吃什么呢? 煮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今晨做点心的米浆倒剩了些。月牙儿想了想,索性剁了肉糜,磕一个鸡蛋打散,均匀掺和在米浆里,上锅一蒸。 水滚开不到两分钟,肠粉就做好了。 米浆蒸熟后,淋上一勺用酱油调的料汁,便可以食用。粉皮滑爽,鲜香软糯。吃起来又清淡,又不容易长胖。 月牙儿正吃着肠粉,只见到屋外有人轻叩门。 她走到院子里:「是谁?」 「我。」 是吴勉的声音。 月牙儿将门打开,见吴勉一手挽着一个包袱,一手提着一盏小灯。 「你怎么来了?」 她记起马氏说的那些话,低垂着头,不看吴勉。 吴勉将那包袱递给月牙儿:「你娘的丫鬟下午来过,见你不在家,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手里那盏小灯,洒下一片暖黄的光,照着那包袱。 月牙儿解开包袱一角,是些碎银铜板、还有首饰。最上面的那支金钗,是她白日去曹家时,马氏鬓上簪的哪一只。 「你娘托我转告你,她只有这么多钱。你若是实在想开店,就随便找个便宜地方租下来。若是不成,还是听一听她的话。」 月牙儿将那支金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半响,呢喃道:「是我不好。」 她听见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月牙儿抬首,气鼓鼓的望着吴勉。 「没什么。」 「你笑我是不是?」 「不是。」吴勉眼眸低垂,灯影轻晃:「我只是想,能遇见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是我之幸。」 他的口吻,是很认真的。目光澄澈,像常伴月光的那抹微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月牙儿,你我是同道中人。」 清风拂面,月牙儿心里无端腾起一朵薄薄的云,飘来荡去。 头一次,她发现她竟然词穷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吴勉的音色微微有些低沉,被风送入她的耳,听着痒痒的。 「自你之前,每一个人都同我说,你就好好卖你的果子。到了年纪,就娶个媳妇,生许多孩子。什么读书、功名,都是你痴心妄想。」 「他们的说得多了,我几乎真的信了。直到那一日你推着我到先生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我梦的那些事,并不是那样遥不可及。」 天黑黑,他手中那盏灯照出两人的影子,轻轻地摇曳,朦胧如梦。 「你自己劝我的那些话,难道不记得了吗?」 吴勉上前一步,眉心微动,声音越发低沉,细语呢喃道:「一起去看更远的天地,不好吗?」 这话说出口,怪难为情的。他自己都像给烫了一下,调转小灯盏,试图快速逃开。 第48章 然而转身的那一刻,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吴勉因而回眸,忽然颊上一凉,触感柔软温存。像蜜蜂偶尔落在花间一样短暂。 月牙儿踮起脚尖,声音娇娇的,很好听。 「谢谢你,我会加油的。」 言罢,两扇门乘着风一打,将他关在外头。 后知后觉的,吴勉瞪大了双眼,恍然置身梦中。 只是,梦里听到的「加油」这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后来,当月牙儿去给唐可镂送贺年点心的时候,唐可镂忽然问:「萧丫头,‘加油’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听他这样问,月牙儿一惊,支支吾吾道:「这……先生从哪里听来这个词?」 唐可镂大刀阔斧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月牙儿送来的点心:「吴勉那小子这几天把同窗的人问了一个遍,专问‘加油’是什么典故。可谁都不知道,他又跑来问我,我也没听过啊!这小子打哪儿听来这个词,真真奇了怪了。」 月牙儿咳嗽一声:「额,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词。」 她解释道,说是从前有一个地方官,喜欢鼓励年轻人读书,又怕贫苦人家的子弟因没钱买灯油误了功课,便要府衙衙役每夜提着一桶油上街。衙役提着油桶在街巷溜达,看到哪一户读书人家灯影黯淡将熄,就给那人的油灯里添一勺油,口中喊道:「大人给你加油。」 听罢,唐可镂恍然大悟,感慨道:「这大人真是爱护读书人。」他疑惑的看一眼月牙儿的脸,关切的问:「是不是我屋子里碳火太足,热得慌?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是挺热的。」月牙儿将笑意压了下去,请唐可镂用点心:「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打年糕,我就自己做了些年糕来孝敬先生。」 足足两大包点心,用绳子捆住。上方的那一包,中间夹着一张红纸,印着金色泥章:一朵杏花下,是个「萧」字。唐可镂拆开一个,就着日光一看,只见一整块长方形的糕儿,呈红褐色,光泽诱人。被木印按成一只龟的形状,四角印着福禄寿喜和梅花儿,看着就很喜庆。 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大忍心扯下一角。然而这糕儿闻起来香喷喷的,勾得唐可镂忍痛想掰一点儿吃。 还没纠下来呢,月牙儿忙道:「上头这块整的是用来做礼品或祭品的,下面那一包才是切成小块能够直接吃的。」 她上前,三下五除二将红纸包解开。 里面的糕点分成两个小包,是用白纸包着的,包装比上头那红色要来得简洁,只在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杏花红印,上刻一个瘦金体的「萧」字。打开来看,尽管都是相同的颜色,却是两种吃法。一种是片糕,瞧着就是从那块整的糕点上削下来薄薄得一层,吃起来很方便;而另一种也是薄片,不过被热油炸过,糕面上隆起大大小小的泡儿,用筷子一戳,有轻微「咔嚓」声,煎至酥脆的糕片立刻破碎一个角,露出里面的空心来。 唐可镂抢先拣了一个炸过的糕片,送入口中。红糖渗入糯米粉,与其内部组织完美融合在一起,口感弹牙。而高温炸制之后,这「糯」却彻彻底底变成了「酥」,一口下去,衣裳上掉满碎渣子。 都是一片一片的糕儿,吃起来很快。唐可镂一口气吃了不知几片,才有空说话: 「这糕点叫什么?」 「糖龟,只在年节的时候吃。」 「一定卖得好!」 有了这句话,月牙儿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本来嘛,她做糖龟就是为了在年节的时候赚一笔快钱。华夏的节日,多半是某种事物关联在一起。譬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重阳的糕儿……而每一次过节,都是食品商家的销售旺季。 月牙儿自然不想错过春节这个黄金时间,想推出一款应景的节庆点心。她想来想去,还是做糖龟合适。尽管后世的春晚里一提起过年,就是「大家吃饺子了吗?」但在此时的江南,过年吃饺子的习惯,很少有人有。而在本地盛行的习俗里,过年是和米做的点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一入腊月,每当月牙儿院子里那方小石磨空闲的时候,街坊邻居都会敲开她家的门,手里提着几个鸡蛋或者一些糖,笑着塞到月牙儿怀里,想借她家小石磨用一用。 他们多自己带了糯米与粳米,放在小石磨里,用手一推,磨盘就嘎吱嘎吱响起来。粉子碾好了,就用来做吃食。有搓圆了做汤圆的、有揉成团做糯米白糖烧饼的……最多的,是用来做年糕。 年糕不仅要做,还要打。因为就近又方便,杏花巷的人家都爱在月牙儿家一齐将年糕做好、打好。 要晴朗的天气,妇人们叫自己家丈夫来,抡圆了胳臂用木锤打年糕。丈夫打一下,妻子就飞快地将年糕团折一下,非得夫妻齐心协力,才能打出又甜又糯又有嚼劲的年糕。 也有夫妻之间没默契的,冒冒失失的丈夫一木锤下来,险些砸到妻子的手。那女人就会跳起来打她男人的脑壳,骂道:「你瞎了眼!」 第49章 吵吵闹闹的,小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有愿意自己动手做的人,也有很多出于各种原因懒得动手,直接买年糕来的人。 月牙儿打着就是这一部分人的主意。 过年总要祭祀,既然要祭祀就要有祭品,除却鸡鸭猪头之外,大多人家也会将年糕作为祭品之一。再说拜年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去,总要提些好看吉祥的点心,面子才有光。 她做的大块糖龟,是为人们过年时的消费习惯专门定制的。再者这糖龟做起来,也没有肉松小贝之类的工序多。她和鲁大妞合力去做,有时鲁伯也会来搭把手,帮她们打年糕。因此做起来又快又好。 「除了糖龟,还给先生带了副新鲜玩意儿。」豆_豆_网。 月牙儿说话的时候,唐可镂已经将炸薄糖龟片的那一小包吃完了。他还恋恋不舍,倒过来看里边还有没有,谁知竟然掉出了一张画片来。 他将画片摊在掌心一看,只见是用墨水画的一个小人儿,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画片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鲁智深」;而在左上角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壹」。 「鲁智深!这是《水浒传》里的人物啊,你也看了这书?」唐可镂惊喜道。 月牙儿见他拿着那鲁智深画片左瞧右瞧,不由得轻笑起来:「就是这个了,总共有八十张呢。」 她从毡包里拿了一叠儿画片出来,折扇一样打开给唐可镂瞧。 「水浒八十一匠,每一个我都画了。找了一家印刷店刻成雕版,印了好多套。」 唐可镂接过画片去看,不由得啧啧称奇:「这画比小人书上的要利落多了,着实好看。」 「不仅能看,还能玩呢。」月牙儿指着一张画片上的红「十」字:「若是凑齐了八十张画牌,就能打字牌。」 月牙儿解释道:「这字牌的玩法,有个俗名叫‘扯胡子’,三个人就能玩,最适合过年时候亲友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她将「扯胡子」字牌的玩法,逐一解释给唐可镂听。他本是个玩马吊牌的高手,一点就通,拿着一套画牌,爱不释手:「这个好,这个好!」 他生怕月牙儿将这套字牌收回去,连忙说:「萧丫头,你给我留八十包炸薄糖龟片,还有那红纸包装的,也要四块。」 月牙儿笑着应了:「这套牌就送给先生了,勉哥那里还望先生多尽心。」 「你放心,」唐可镂忍不住要去和其他士大夫炫耀他新得的画牌,起身说:「就算你不特意给我送吃的,我也会好好教导勉哥的。他真是块璞玉,一点就通。」 月牙儿见他起身,自己也站起来告辞:「那就多谢先生了,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了。」 「等一下,」唐可镂忽然想起一件事,同她道:「前几日有个老朋友带了一个西洋和尚来吃茶。那西洋和尚吃了你的肉松小贝,说他有法子让肉松小贝更好吃一些,想要见你,你见不见?」 西洋和尚? 月牙儿有些疑惑,心想大约是个外国人,便说:「也可以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好法子。」 唐可镂点点头,遂约定让她大年初一下午来拜年时见。 等月牙儿回到家,只见鲁大妞和鲁伯正在将糖龟包装,小院里整整齐齐码着好些红纸包。 见她回来,鲁大妞起身松快松快筋骨,有些发愁:「萧姑娘,你备这么多点心,万一卖不出去,砸手里了,怎么办?」 「你放心。」月牙儿拿起一张卡,笑一笑:「无论到那个地方,总有人会有集卡的冲动。」 过年,永远是孩童们最期盼的事之一。 小裴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私塾先生放假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他立刻换了衣裳,拎起玩具往家门外冲,去找他的好兄弟玩。 裴家所在巷子从西往东走,走到一半的地方,忽然凸出一块,栽了两株桂花树。整条巷落里的孩子都爱在桂花树下玩。 小裴一路跑到桂花树那里,正看到他的好哥们围成一圈,全神贯注的看着什么东西。 他兴冲冲跑过去:「干嘛呢?打逍遥吗?」 一个小伙伴嗤之以鼻:「那都是老古董的游戏了,我们在玩一种新东西。」 他说着,一面嘎吱嘎吱的吃着一种点心,一面「啪」一声,将手里画牌往地上一打:「我这张牌可是智多星吴用!你们谁比得过。」 「他奶奶的,怎么你小子手气这么好。」另一个小伙伴骂骂咧咧地,将自己的霹雳火秦明画牌收起来。等下一个人出牌。 小裴定眼一看,呀,这画牌上画着的人物,不是《水浒传》里面的大英雄吗? 他立刻激动起来,这时候的《水浒传》,可是红透了半边天。说书的、唱戏的、讲话本的,谁没有讲过水浒的故事?小裴自己就买了两三本画着人物小像的水浒,在外头套了一层《孟子》的书皮,在先生眼皮子底下偷偷看。 第50章 「这是从哪里买的,画的好好看啊!」小裴拿起一张牌,羡慕的说。 小伙伴将他手里的牌一把夺过去:「你看就看,不要动手啊!我可是开了整整十包炸糖片,才拿到这张吴用画牌的!」 「小气鬼。」小裴嘟囔道。 小伙伴反呛回去:「就小气了,你怎么着。」 「有什么稀罕的,你等着,我买个宋江的画牌回来你就知道了。」小裴问身边的小伙伴:「在哪儿买的?」 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小伙伴就哈哈大笑道:「做你娘的梦呢!还一买就买到宋江,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三条街,有谁手里有宋江?」 「我就能买到,我买到了气死你!」小裴转身又问了一遍哪里能买到这种画牌。 他身边的那个小伙伴同小裴解释说:「这画牌单买不到的,你得买一包炸糖片,撕开纸,底下夹着一张。全凭手气!」 「那到底在哪里买嘛!多少钱一包?」 「只有双虹楼老店檐下的萧美人点心摊卖这个,不贵,十文钱一包。」小伙伴提醒他:「你要买,得赶紧去!每日就那么多包,卖完了就没了。」 小裴冲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小伙伴喊:「你等着,我这就买个宋江回来气死你!」 十文钱一包,价格的确不算很贵,小裴平常的零用钱也有将近一百文呢! 等冲回家拿了钱,小裴又一道风似的往双虹楼老店跑。 一路急奔,眼看着就要到了,小裴原先放缓脚步喘口气,可一见着那萧美人点心摊前的队伍,硬是鼓足了劲,撒开腿往前冲。 排队不知排了多久,轮到小裴的时候,他很豪气的将一袋子铜板拿出来晃:「给我来五包炸糖片。」 萧美人同传说中的一样,果真是个小美人,笑眯眯给他拿了八包炸糖片,提醒道:「我们还有大的糖龟哦,里边有三张卡,更容易抽到宋江。」 有三张卡?小裴眼睛咕溜溜一转,听起来很合算啊。 「那再给我拿个大的糖龟。」 小裴两手满满的捧着点心,意气风发的回了家。 小裴他娘瞧见他抱一堆零食进门,不由得皱起眉头:「饭不吃,就买些乱七八糟的点心。吃这些能长高?我就不该给你零用钱。」 他们家的养娘正扶着小裴奶奶正从屋里出来,裴奶奶是特意出来看孙子的,正巧听见儿媳妇这话,不乐意了:「孩子那么努力的读书考功名,买些吃的怎么了?我裴家还不缺这点钱。」 「就是就是,」小裴争辩道:「我又不是只为我自己买吃的。奶奶,这个大的糖龟是用来祭祖用的,你瞧,上面还有梅花和吉祥如意呢,多气派!」 裴奶奶拿过一瞧,笑着摸一摸小裴的头:「我孙儿长大了,还记着给祖先的祭品呢。」 小裴他娘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转身进里屋去了。 小裴一溜烟跑到祖先牌位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行礼,他心里默念道:「祖宗保佑,看在我给你买了好吃的糖龟的面子上,让我能一举抽中宋江!」 拆包之前,他特意去洗了手,然后才屏住呼吸,揭开红纸包的糖龟。 第一张画牌,是浪子燕青;第二张,是立地太岁阮小二。 翻开第三张之前,小裴闭上了眼,心里反复念着他的祖宗。 睁眼一看—— 「啊!我真的抽到了宋江!我第一包糖龟就抽到了宋江!」 听到孙儿那样开心,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裴奶奶脸上也泛起笑意:「慢点跑,小心摔了。」 「知道了!」小裴撒腿就往门外冲,这回那个讨厌鬼没话说了吧! 等他将宋江的画牌在小伙伴们前展示了个遍,原来那个有吴用画牌的孩子惊到:「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你凭什么一抽就抽到了宋江?」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就是运气好。」小裴将他的宋江画牌小心翼翼收好,得意洋洋:「我买了一包大的红糖龟,一抽就抽到了!那大糖龟里,足足有三张牌呢!」 听了这话,在座的小伙伴纷纷心动。 「我这就回去拿钱,买一个大糖龟来!」 等大年三十那天,小裴他爹回到家,看见儿子房间里摆了许多个点心包,不由得生气起来。 这兔崽子,拿了一点钱就乱花,老子就不该给他压岁钱。 他一边发牢骚,一边很自然的拿起一包拆开来吃。切成薄片的红糖年糕,入油炸制之后,异香扑鼻。小裴他爹吃第一片的时候,觉得这点心还不错。不知不觉,一整包就吃完了。正想开第二包呢,看见小裴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叠画牌。 小裴他爹拿起来一看,这画牌,似曾相识啊。 第51章 这不就是士大夫里新流行的「扯胡子」牌吗? 他之前陪上司赴宴的时候,见几个士大夫都围在一起玩这个。小裴他爹一直站在旁边看,看了恨不得推开一个人,自己上桌打牌去。 这臭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这画牌。 小裴他爹看时辰还早,就叫家仆去请他的两个朋友,想试着打一打这画牌。 临近吃晚饭的时辰,小裴终于跟他娘走亲戚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去找自己的画牌,却找不到,急得团团转。他可在亲戚孩子们面前承诺过,要拿自己的画牌给他们瞧,证明他是真的抽到了宋江画牌。 怎么忽然就找不到了呢? 小裴给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养娘看到,告诉他是他爹拿去和朋友打牌了。 这还了得? 他风风火火冲到他爹房里,定眼一瞧,那牌桌上摆着的,不是他的画牌还是什么! 「爹,你怎么可以偷拿我的画牌!」 小裴这一声凄厉的尖叫,把他爹吓了一个激灵。 「瞎叫些什么!」他爹目光撇过两个玩牌的朋友,竭力展现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还不是拿我的钱去买的。」 小裴冲上来抢过他手里的「宋江」画牌:「还给我。」 「成何体统?」小裴他爹大声叫,把画牌拉过来扯过去。 「呲溜」一声,那「宋江」画牌竟然断成两截了。 都愣住了。 小裴回过神,哇哇大哭起来:「你赔我的宋江,你赔我……呜呜呜……」 这样大的吵闹声,连裴奶奶都惊动了。她老人家出来,见孙子哭得这样伤心,不由得也跟着心疼。等听养娘讲完事情原委,裴奶奶也怒了。 「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抢东西,要不要脸呐?」 裴奶奶拿拐杖指着小裴他爹:「你快把我孙儿给哄好了,他要哭出个好歹,咱们这个年就别过了!」 一阵鸡飞狗跳。 最后小裴他爹领了两个家仆,老老实实的到双虹楼老店檐下排队。 可轮到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红纸糖龟了。 「萧美人,不,萧姑娘。除此之外,就真的一个也没有了。」 月牙儿温柔地解释道:「是呀,这是最后两个了。」 见小裴他爹在这里嘀嘀咕咕,后面排队的有些人不死心,高喊着:「你不要就走开,萧姑娘,卖给我吧!」 「谁说我不要的?」小裴他爹瞪大了,立刻将两个红纸糖龟抱在怀里,生怕有人抢了去:「给钱。」 见最后一个被他买走,后面的主顾虽然不满,也只能散去。 月牙儿见他抱着两个红纸糖龟,一脸郑重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这位主顾,你这是怎么了。」 「哎,生了个不孝子。」小裴他爹咬咬头,怀着虔诚无比的心将红纸撕开。 第一张画牌就是「宋江」! 连月牙儿都不禁凑过来瞧,感慨不已,这对父子真是古代版欧皇啊。她自己拆了两包,都没拆到「宋江」画牌呢。 月牙儿和鲁大妞才将小摊子收拾好,远远地就看见鲁伯走过来。 他是来接鲁大妞回家去的。 鲁伯还买了一根红头绳,献宝似拿给鲁大妞看,想她戴上。 鲁大妞一脸嫌弃:「又是红色的,都看烦了。」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利落的用红头绳重新扎了一遍头发。 「萧姑娘,是初八见吧?」 「是,你直接到杏花巷来。」 「那我们先回去了。」 她与鲁伯同月牙儿互相拜了早年,父女俩转身走入人群之后。 月牙儿独自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今日无风也无晴,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她听见一对夫妇在货郎摊上为了一支木簪讨价还价;听见巷落里有孩童在玩爆竹,「啪——啪」;听着一个母亲在哄她哭泣的小女儿,因为没钱再买第二只画糖。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在观赏一幅画。 目光疏离。 「萧姑娘,你收摊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迅速将月牙儿拉入尘世,回头一望,是马氏身边的小丫鬟叶子。 叶子的面色并不很好看,像憋着气,语气很不好的样子:「东西你收到了吧?」 月牙儿点点头。 「那就好。」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就打算走开。 「那个……」月牙儿喊住她:「我娘她,这两天好吗?」 叶子脚步略停:「她好不好,你在乎?」 自从上回月牙儿和马氏不欢而散,马氏好几日都郁郁不乐。叶子因更亲近马氏,见此情景,总觉得是月牙儿的错,如今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因此说话也格外刻薄,有心刺她一刺。 第52章 可是月牙儿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发怒,相反,她说话是很平静的:「那天的事,是我冲动了。」 「我还能送些东西到府上吗?」 叶子微微扬起下巴,看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回到曹府时,马氏正在与曹百户说话。 「我不爱金钗,你就是给我买了也是白买。」 「这大过年的,旁的人一身俏,你连跟簪子都不戴。那上门拜年的女眷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叶子走到门外,高声喊道:「五娘子,要给你添点茶吗?」 「添些吧。」 叶子便从偏房提了一壶水,轻轻推门走进去。 屋里,马氏和曹百户一左一右相对坐着,她低头闷声打着络子,曹百户则端着茶盏出神。 叶子上前往茶盏里添水,身子一转,显出她左臂上拎的包袱。 那是马氏给月牙儿装东西的那个包袱。 见状,马氏不由得秀眉紧蹙。 曹百户也看见了:「这是什么?」 叶子将茶壶放下,一边揭开包袱一边说:「是萧姑娘硬要我拿过来的东西。」 打开一瞧,马氏的首饰整整齐齐、一个不少的摆在那里。还有一张纸和一个油纸包。 曹百户看了包袱最上面的金钗一眼,又望一望马氏,没说话。 他顺手将那张纸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张字据。上书「某年某月某日,马氏借萧月多少多少钱,什么时候归还,归还时需要付多少利息」云云。 「倒是有趣。」曹百户懒懒的倚在靠山上,转手将字据递给马氏。 马氏接过,扫了一眼,就塞在袖子里头。 她原是不识字的。 曹百户又叫叶子将那个油纸包呈上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盒儿花瓣形状的糕点。 橘红的花瓣,自内而外颜色渐深,像天边染过晚霞。花瓣微微卷曲,温柔地包裹着一个小圆团儿。那小圆子是绿色的,被花瓣护在怀里。 他将这花瓣形的糕点递给马氏,笑问:「认得是什么花?」 马氏用双手接过,微微摇头。 「有诗云‘唤作忘忧草,相看万事休。若教花有语,欲解使人愁’,这是萱草花,她借着这个糕点给你道歉呢。」 萱草花,又名忘忧草,本是千年来母亲的象征。月牙儿的歉意与感激,都藏在这萱草花糕里了。 马氏拿起一个,轻咬一口。是豆沙馅的,却没有放很多糖,需要细品才能察觉红豆的微甜与清香。 曹百户起身,向她道:「行了,我到大娘子那去,等会儿一起吃年夜饭。」 等他走了,马氏立刻将那纸字据从琵琶袖里拿出,揉成一团,丢在炭盆里。 火舌立刻将纸烧成灰,马氏望着那道烟,心底涌上些许愁绪。 这家家团圆的年夜饭,月牙儿是一个人吃吗? 日光渐渐暗下来,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就是最抠门的人家,在除夕这天晚上,也会多点一盏灯。一盏又一盏明灯,浮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天上的繁星透在镜湖里,如梦如幻。 杏花巷里的鞭炮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月牙儿将薛令姜送的那套衣裳穿上,还施了一层薄薄的鹅蛋粉,点完绛唇,她揽镜自照。 镜中人如画。 还不错。 她起身,小心的提起马面裙,避免让过长的裙摆扫在地上,缓缓往徐婆家去。 还没到小年夜,徐婆就已经登门说了几次,要月牙儿一定到她家去吃年夜饭。 「你可一定要来干娘家吃年夜饭,」徐婆威胁道:「我菜都买好了,你要不来,就全糟蹋了!」 「何况,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这话是真的,在这车马都很慢的年代,一次分离,也许此生就很难见面了。 杏花树下的茶馆,不仅点了两三盏油灯,甚至还燃了一对蜡烛。算得上是灯火通明。 月牙儿本想去厨房帮忙的,却被徐婆一把按在椅子上。 「你是客,哪有让你帮忙的理?放心,我们煮的东西,能吃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月牙儿只好乖乖坐在茶馆里。 徐婆的丈夫也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月牙儿聊天,叮嘱她一些开店要注意的事。 月牙儿听得很认真,恨不得每一条都拿笔记下来。徐婆夫妇经营茶馆几十年,他们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忽然有敲门声,月牙儿回眸一望,飞快地撇过头,拢一拢她鬓边的碎发。 来人是吴伯和吴勉。 「真是叨扰了。」吴伯笑着打招呼道。 第53章 徐婆的丈夫忙上前,帮忙扶住吴伯:「都是多年的街坊,有什么好说的。咱们马上就要搬走了,一定要聚一聚。」 他朝桌上努了努嘴:「我可是把收了十年的酒都拿出来了,吴老弟,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月牙儿起身,向吴伯道了万福,却不敢看向他身后的吴勉。 吴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笑道:「臭小子,你惹月牙儿生气了?还不快给妹妹道歉。」 「没有——」 「没有——」 两人竟异口同声。 月牙儿和吴勉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将视线移开,一个低头看着灯影,一个望着后院的厨房。 这下子,连徐婆的丈夫都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们道:「小儿女闹别扭,常有的事。吴勉,你等会儿把我家剩下的烟花爆竹都拿去,放给月牙儿看。」 吴勉应了一声,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直到众人坐在饭桌前,两人都是沉默的。 除夕的团圆饭、鸡鸭鱼肉悉数登场,总共有八个大碗。而这么多菜肴之中,月牙儿最喜欢的,却是第一道清乐汤。 取新鲜的猪筒子骨熬汤底,再将新鲜的猪肝、脆骨、瘦肉切成粒,香菇、木耳、腐竹、荸荠切丝,一起下锅。同时倒入一勺生粉,加上盐、酱油、葱花。还需打上一个鸡蛋,在锅里煮得咕噜噜起泡。 入口微稠,肉的鲜香与素食的清新被淀粉中和,吃上一碗,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酒,是好酒。自家酿制的陈年黄酒,并没有辛辣之感,只觉醇香。月牙儿吃了一盏,觉得很好。她本是很容易酒意上头的人,微微沾了点酒,已是两靥飞霞。 酒足饭饱,徐婆丈夫真的寻出了一大堆烟花,赶着吴勉到院子里放给月牙儿看。 月牙儿原本不想去,可又怕人追问。徐婆八卦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堪比一流狗仔队,可不敢沾染。 她便强装整定,远远地跟在吴勉后头。 隆冬的夜里,还很冷,月牙儿把两手缩到袖子里,看吴勉放烟火。 有两三种烟火,最好看的是一卷梅红色的,捻子一着,火星迅速往炮仗里爬。 「砰——磅!」 这烟火声音这样大,月牙儿一时没防备,整个人吓得一弹。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 吴勉与她并肩而立。 火树银花,迸发在夜空里。一刹那的辉煌之后,朱颜辞镜花辞树,枚红纸片纷纷扬扬落下。 好一场梅花雨。 有清浅的笑声和呼吸声萦绕在月牙儿耳旁,酥酥麻麻。 他在她身旁,耳鬓厮磨的低低说道:「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天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月牙儿面上的嫣红又浓了一层,她装作听不见。 烟花燃尽,吴勉将双手放下,又是往常那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他上前,将烟花一个一个的点燃。 月牙儿在檐下站定,不知是在看烟火,还是在看他。 这一夜的烟火开得璀璨,月牙儿回去之后,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看了一场烟火。 第二日,她是被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吵醒的。[なつめ独] 大年初一,按照民俗是不许动剪子动刀的,之前徐婆还特意叮嘱月牙儿,要她提前将初一要吃的菜切好,怕她犯了忌讳。 月牙儿并不信这个,但看徐婆那样郑重,便同她一起备了菜。 昨日她将晚稻米磨成米浆,上笼蒸熟之后,切成瘦长的宽粉晾着,作今日的早餐。一个白色青花瓷底大碗,放入盐、猪油、葱花、酱油,盛入滚热的高汤,再将烫熟的宽粉倒进去,舀一勺用红油炒出来的辣肉酱。香得让人恨不得咕噜咕噜连汤一口吃干净。 既然是大年初一,自然要吃的奢侈一些。月牙儿特意留了些米浆,加入捣得烂烂的米饭和泉水,调制成黏糊糊的米糊,再加上两勺切得细细的葱花与盐。发酵之后,往油锅里下入宽油。油温能将木筷子炸出小气泡时,舀一勺米糊在长柄圆底铁模子里——这原是买回来炸虾饼的,将米糊摊平之后,正中开一个小窝窝,方便油温受热均匀。 下锅炸到两面呈金黄色,用筷子戳一戳,见表皮酥脆,便要立刻起锅。 才出炉的葱油粑粑,像个大号的铜钱。咬一口,外层酥脆、内里柔软,透着米香与葱香。月牙儿本还有些睡意,吃了半个葱油粑粑,人立刻清醒了。 剩下的一锅油也别浪费了,去拜年嘛,总要带些拜年礼。月牙儿起初是打算拎着糖龟出去走动,可糖龟卖得那样好,连一块也没给她留下。她索性自制些油炸的点心,再带上些前几日做的松糕,作为拜年点心。 主料用的还是米浆,加入熟芝麻,摊成薄薄的一层,入油锅炸。米浆受热,立刻膨大起来,一见色泽变为金黄就捞出。糟粑又香又薄又脆,吃起来满口香。就是放凉了吃,口感依旧好。只是过于易碎,要轻拿轻放。 第54章 吃过早饭,月牙儿穿戴好衣裳,用麻绳捆好一叠糟粑,推门走了出去。 她需要拜年的人家并不多,萧父自从独自到城里过活,就和老家的亲戚断了来往。而马氏的娘家,也就是月牙儿的外婆家,曾经差点和月牙儿动了手,彼此宣布再不往来。马氏又是到别人家去做小妾,月牙儿也纠结到底要不要去不去。 算一算,真需要月牙儿上门去拜年的,徐婆算是一家;吴伯那里按说也可以去;还有约好了初一去拜年、顺便见一见「西洋和尚」的唐可镂家。对了,作为金主的薛令姜也不能忘了。虽说作为高门贵女,她不一定有空在年节时见月牙儿。可她见不见人是一回事,月牙儿去不去,又是另一回事。 心里盘算定,月牙儿先到了徐婆家,互道了「平安如意」之后,徐婆看着月牙儿,指着她的头发笑:「昨天绾个单髻就算了,今天出来拜年,怎么还是这样式的头发?和你这身衣裳一点都不搭。」 她一面将月牙儿拉到梳妆台前,一面喊她媳妇过来帮忙。 月牙儿望着镜子里顶着一颗丸子头的自己,竟穿着一身锦衣,也觉得好笑。倒不是她不想梳个好看的头发,一是没时间,二是不会,只能这么草草梳头。 徐婆儿媳妇很会梳头发,她将月牙儿头上的簪子抽下来,感慨道:「你这头发乌黑乌黑的,不用抹油都好看。」 见她带了一瓶桂花头油过来,月牙儿忙告诉她,她不习惯抹头油。 徐婆儿媳妇两手定住她脑袋,端详一会儿,点点了头。 一旁的徐婆却将目光落在了桃木簪上,疑惑道:「看起来有些眼熟。」 月牙儿只觉她的脸一热。 徐婆握着那簪子看,笑得合不拢嘴,故意拿着簪子在月牙儿面前晃悠:「我想起来了,这是勉哥送的,对不对。」 月牙儿一把将桃木簪抢过,嗔道:「干娘,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徐婆和她媳妇笑了一阵,终于收敛了些。徐婆感慨道:「勉哥儿是个好孩子,我瞧着,他对你也是真心的。」 月牙儿嘟囔着嘴,争辩道:「就是一根木簪子,我也会给他回礼的。」 「不只是一根木簪子。」徐婆沉吟一会儿,眼睑朝下,想起从前的旧事来:「我要是没记错,这木簪子,是勉哥儿他娘留下来的。」 月牙儿攥紧手中的桃木簪:「勉哥儿的娘?」 徐婆点点头,感慨道:「那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啊,我记得那时候她嫁来杏花巷的时候,一身大红嫁衣,诶呦,真跟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似的。」 「有那么漂亮?」 「那是,只可惜是个哑巴。」徐婆感慨道:「可即使就这样,她也是二十四桥的花魁。」 月牙儿吓了一跳:「勉哥儿他娘,是二十四桥出身的?」 徐婆点点头,说起旧事。吴勉他爹与他娘的故事,倒有几分「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意思。 那时吴勉的娘亲自赎其身,嫁给吴伯。两人琴瑟和鸣,殊不知这正是祸患的开始。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心恨吴伯能将佳人娶回家,特地叫一些混人趁夜在小巷子里堵住吴伯,硬生生打断他的腿。吴勉的娘亲那时已经身怀有孕,又急又怕,后来竟难产而亡。 「勉哥儿也不容易,他小时候,有些无聊的孩子最喜欢围着他打骂,说什么‘你娘是娼妇,你日后也是兔爷儿’之类的浑话。想起来就造孽。」徐婆叹息道。 「这说的是人话吗?对付这种熊孩子,就应该打回去啊!」月牙儿愤愤不平道。 徐婆笑了:「你不记得了?是你帮他打回去的呀?我的老天爷,你一个小姑娘,抄了菜刀就冲上去,吓都吓死人了。」 月牙儿一愣。 「你那时候,可比现在要泼辣不少。长大了,到底还是文静些了。」 徐婆说完,又指点起媳妇:「她头发厚,你分三道梳……」 婆媳两人商量着如何给月牙儿扎头发,月牙儿却只怔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如今的心思,全不在她的头发上。 原来小月牙儿,和勉哥很早就认识吗? 她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回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件事。这段幼时的记忆像挂在室外的画,风吹雨打太阳晒,最后只留下淡淡墨痕。 那时应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天是很淡很淡的蓝。小月牙儿牵着风筝线在小巷里奔跑,一心盯着风筝。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隔壁的巷子。 忽然变了风向,风筝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坠在地上。小月牙儿很沮丧的,沿着风筝线,跑到一处阴暗的所在捡风筝。谁知正撞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小男孩儿,嬉嬉笑笑的骂。 骂了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一定很难听。不然小月牙儿不会上前多管闲事。然而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没有人听,甚至还被人推搡了一下。 第55章 小月牙儿气不过,一溜烟跑回家,两手抄起菜刀就杀了回去。 记忆的最后,是被家长们找上门时,萧父的数落和她饿得咕咕叫的小肚子。 那个小男孩儿,竟然是勉哥吗? 那日在吴家看见的旧画浮现在脑海里,那稚嫩的笔触所画,依稀是小月牙儿的模样。 月牙儿一时欣喜于这段前缘,一时又有些低落。 所以,吴勉是因为记得幼时的小月牙儿,才待她如此与众不同的吗? 可是……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茫然。 那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小月牙儿,并不是自己。 和徐婆道别后,她行过小桥,沿着幽长小巷一直向前。 走到巷落间的岔路口,月牙儿驻足,往吴家的方向望一望。 她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了。 正月初一,随处看见桃符与春联。偶尔就听见两声炮仗与孩子们的笑。 唐可镂的家就在思齐书屋后头,只隔了一道门。当年这么多年塾师,前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礼。月牙儿拎着一大包点心,夹杂在宾客中,倒显得年礼格外薄了。 见月牙儿登门,唐可镂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起身,一边拜年一边望着她手里的点心包:「来这么早,巧了。」 一个家仆过来,想按着规矩接过年礼放到旁边去,立刻被唐可镂拦住。 「这可是萧姑娘送的点心。」唐可镂叮嘱道,一手将点心包接了过来:「我以为你和勉哥儿一道来呢。」 月牙儿听见这名字,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唐可镂看她一眼,知趣的转移话题:「这是什么点心。」 「糟粑。」 家仆适时上茶来,唐可镂一面就茶,一边咔嚓咔嚓地吃,越吃越香。连旁边寒暄的其他拜年客,都不由得望向他。 有客人咽了口吐沫。 见别人看他吃独食,唐可镂吃得越发欢快了,一口气吃了两个,才意犹未尽的和月牙儿说:「对了,那个西洋和尚也来了,在小花园呢,我领你过去。」 「他叫什么?」月牙儿跟在唐可镂后头,问道。 「叫西泰。」 小花园里,站了两三个身穿道袍,头戴唐巾的儒士,背对着宝瓶门。 月牙儿打量一眼这些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说好的外国人呢?没瞧见呀。 唐可镂喊了一句:「西泰,正巧萧姑娘也来了。」 一个高个儿儒士回头,络腮胡和一双碧眼极为显眼,用略带口音的中国话说:「平安如意,萧姑娘,久仰久仰。」 还真是个西方大胡子啊。 月牙儿好奇:「西泰先生,你听说过我?」 西泰点头:「吃了你做的肉松小贝,我觉得甚是美味。但有一物,能让肉松小贝更好吃。」 「是什么?」 「面包。」 一听见「面包」这词,月牙儿便惊喜道:「西泰先生你会做面包?」 西泰点点头:「我们那里的人,吃面包就像你们吃米饭一样。」 「那你会不会做烤面包炉窑?」 「会的。」 一旁的唐可镂原来还想为两人引见呢,谁知这两人竟这样快就聊了起来,说的还是什么「面包」。唔,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吃食? 唐可镂插话道:「你们说的面包是何物?」 月牙儿笑着解释道:「一种西洋细点,类似于咱们的包子馒头,但做法不一样。」 面包一类的点心,她很久之前就想做,只是苦于没有烤面包的工具。本来嘛,在现代的时候,都是用电烤炉烤面包,再不济也是用电饭煲做蛋糕,没听说谁家自己修了一个面包窑专门来烤面包的。 月牙儿自然也不会修面包窑,于是只能作罢,将做面包的心压下去。 可是如今竟然遇见一个会做面包窑的西洋人,那真是来了瞌睡送枕头。 唐可镂见状,叫家仆搬来几把椅子,请两人坐下慢慢谈。 原来月牙儿对于西泰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有些疑问,一问才知道,他来大明已经有十几年了。 尽管西泰自称自己是「西方僧侣」,说自己是来自天竺的佛教徒。可月牙儿不信,西泰这张脸摆明了就是纯正欧洲人。她心里想,他应该是来华的传教士,但怕官府不允许,所以才挂羊头卖狗肉说自己是「西方和尚」。 三人落座之后,家仆又搬来一张桌儿,捧来一盒黑漆茶盒。茶盒里各分小格,摆着各种糕点,譬如松子桃仁糕、欢喜团之类的。 月牙儿取了一块欢喜团,一边吃一边听西泰说着自己的来历。 第56章 西泰说,自从他小时候看过《马可波罗游记》,他就想到东方来,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帝国」。几年前他搭乘一艘葡萄牙人的船从意大利来华,自澳门港登陆。原本依照大明例律,来华的西洋人只可在澳门活动。但西泰因为结识了一位知府朋友,得以在广东居住。 「那你怎么会到了金陵呢?」月牙儿吃完一块松子桃仁糕,问道。 「说来话长。」西泰叹了一口气,并不细说,只是说自己是陪一位官员来的。 月牙儿虽好奇他的来历,但其实更关心面包窑炉,不住的问着细节。到最后,唐可镂索性抱来一卷纸,让他俩边画边说。 能从澳门港一路到金陵,西泰的为人处世是没话的,只要月牙儿问到的关于面包窑炉的事,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最后甚至主动提出帮月牙儿修一个面包窑炉。 于是正月十五,当徐婆一家人搬离杏花巷之后。月牙儿连家还没搬呢,就开始在小院里修面包窑炉了。 这日絮因奉薛令姜之命,亲自到杏花巷来了一趟,看她的小吃店是什么模样。她先到了月牙儿家,发现没人在,便问一问在巷子里玩竹蜻蜓的孩童。孩童一指巷口的茶店:「在那里修什么‘面包窑炉’。」 那是什么东西? 絮因往杏花巷口走,才走了没几步,就闻到一阵香气。巷子里那两个玩竹蜻蜓的孩童也嗅见了,立刻将竹蜻蜓收进兜里,一道风似的往茶店跑,欢呼道:「面包要烤好啦!」 越往前,香味越浓。还没等絮因走到茶店门口,只见四五个孩子已闻风而来,扒拉着小院的篱墙,探头探脑。一副饿了很久的模样。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样香?絮因深吸一口香气,竟有些期待。 一定是月牙儿又在鼓捣什么点心了吧!她想着,加快了步伐。 「萧姑娘,你在吗?」 「在呢。」 月牙儿回头,一见是薛令姜身边的大丫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出来迎接絮因。 见她开了门,一众孩童满眼放光的问:「萧姑娘,我们可以试吃了吗?」 「还没到时候呢,等一等。」月牙儿笑道。 絮因跟着她踏进小院,这本是连同茶店与内宅之间的一个小花园,现在却在西南角砌了一个灶台大小的窑堡。鲁大妞正蹲在那里看望火候,一旁却站了个儒士打扮的中年人。 等絮因看清了那中年人的面容,吓得往月牙儿身后躲。 月牙儿一时有些尴尬,西泰倒是习以为常,温和的朝她们笑一笑:「我是天竺来的僧侣,姑娘别害怕。」 听了这话,絮因偷偷看他,在月牙儿耳畔小声说:「他眼睛怎么这个颜色呢?」 「他……算是海外来的方士,长相与咱们是有些不同。」 西泰笑着摊开手,示意絮因看向地上的影子:「你瞧,我有影子,我是人不是鬼。」 后头不知是哪个孩子在笑,隐约听见一声:「鬼子。」 月牙儿听见了,眉尖立刻蹙紧,回首想认一认是哪个孩子。 可西泰却劝道:「小孩子不懂事,别和他们计较。」 看见地上明晃晃的影子,听见他说的话虽然腔调有些怪,但也通情理,絮因才不那么害怕了。 这时鲁大妞喊了一声:「萧姑娘,火候到了。」 月牙儿忙俯下身子去查看,确认火候到了,她戴上一副厚厚的、用棉缝制了几层的手套,去取面包。 才出炉的面包,摆在竹编成的小篮子里,色泽金黄。是圆形的模样,小小巧巧,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絮因心里痒痒的,想拿一个吃,但顾忌着自己的形象,只能眼巴巴望着月牙儿。 月牙儿会意,笑着说:「絮因姑娘来的正好,你替我试一试,瞧哪种面包味道好。」 说完,她叫鲁大妞从屋里又拿出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另一种面包,看上去有些硬邦邦的。 两个小竹篮摆在眼前,絮因想都不想,径直拿起那篮新出炉的。 她轻轻咬了一口,面包柔软细腻,麦子的清新里还有一丝酒香。内里是用桂花糖蜜炒制过的红豆泥,香醇浓郁。 这可比馒头、花卷之类的好吃多了! 絮因吃了大半个,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拿起另外一种面包。 有了前一种面包作为对比,这一种面包吃起来简直有如鸡肋,入口微硬,需要嚼好几下才能吃出甜味。 「那肯定是刚出炉的那种好吃。」絮因毫不犹豫道。 鲁大妞笑起来,扭头去看西泰:「你看,我们萧姑娘的法子,准没错吧?」 西泰摊了摊手:「好吧,我承认萧姑娘做面包的法子很厉害。」 第57章 「要是有你帮忙,没了这个面包炉,我就是有千种花样也玩不出来呀。」 这话是真的。月牙儿这次做的是酒种红豆面包,算是日式面包的经典味道之一。而西泰教她们做的,却是传统欧洲面包的做法。相比之下,改良后的日式面包更加适合普通东方人的口味。 月牙儿提起两个小篮子,预备将剩下的两三个面包分给孩童们吃。为了掌握好面包炉的火候,她这些天一日三餐的吃面包,都吃腻了。 絮因见她打算将面包分给小孩子们,忙拦住那一小篮子酒种红豆面包:「这个给我吃吧。」 「好。」 在孩子们羡慕的眼光里,絮因津津有味的吃完一个红豆面包,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对了,三娘子让我看看,你这店什么时候开?准备的怎么样了?」 其实薛令姜的原话是:「你去看看月牙儿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新鲜事,回来说与我听。」但絮因肯定不能和月牙儿只说,便换了一种说法来问。 月牙儿向西泰和鲁大妞打了个招呼,领着絮因穿过一道小门,到茶店里看。 只见茶店原来的桌椅都被整齐堆在墙角,原来围住厨房的一道墙,却被敲开了一扇满月门。 「过年的时候,人家都没出来做活呢。要将茶店装修一番,还需有些时日。」 絮因走到窗边,瞧见小桥流水,不由得暗自肯定,这店铺所在的地方,倒是真的好风景。 「预备什么时候开店呢?」 月牙儿说:「算算时日,想在花朝节那日开。」 絮因点点头,又问:「店铺的名字可取好了?」 「倒是想了一个,」月牙儿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带了笑意:「后面不是有好几株杏花嘛,打算叫杏花馆。请絮因姑娘回去,问一问三娘子的意思。」 「行,我会同她说的。」 月牙儿走到她身边:「还有一件事,我打算请两个帮手。店子想要做大,光凭我一个人做事,怕是不够。」 「这也是情理之中,你挑好了人,和我们说一声就是。」 絮因逛了一圈,起身告辞。月牙儿领她从前门出去,一直送到小桥边。 等她回到小院内,只见着鲁大妞一个人。 「西泰回去了。」 鲁大妞才将小竹篮洗好,回头问月牙儿:「萧姑娘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提前到街上去玩了。」 「没事了,你去吧。」月牙儿随口问道:「不是过了元宵节吗?街上还有什么热闹可瞧。」 「当然有!灯市还剩最后一日呢。」 等鲁大妞走了,小院里就彻底的静了下来。 原来的房子已经退了租,月牙儿的东西就摆在屋子里,有些乱。这些天她忙着开店的事,除了整理出一张能睡的床,也没空清点。杂物与家具堆满了屋子一角。 原来新年灯市,还剩最后一天。 月牙儿望着空空荡荡的新家,忽然想去凑凑热闹。 小花园的绳架上,晒着几件春衣与被面。 月牙儿转身将晒了一日的被面收下来,折叠好。被面用的是好料子,是当初马氏的陪嫁,用了十来年了,洗不烂。 她叠被面的时候,视线在花开并蒂的绣花上停了一会儿,无端想起一个少年的影子。 别自作多情了,月牙儿捏着被子一角,心想:吴勉不过是为了从前小月牙儿帮过他,才愿意对她好的。 她心里有气,又说不出气什么,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索性不去想。 收拾好衣裳,拿上毡包,月牙儿打算去看灯市。 小花园的门一打开,却正碰见吴勉。 他拿了一卷字画之类的东西,递给月牙儿:「先生听说你要开店,特意写了字赠你。」 月牙儿伸手去接,动作极快:「多谢。」 她反手欲关门,门关了一半,却被抵住。吴勉剑眉紧蹙,说:「你这些天一直在躲着我。」 「没有。」 一双星目,静静的望着她。 「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 月牙儿一拉木门,没拉动。 「你松手。」 吴勉纹丝不动:「月牙儿,到底有什么事?」 月牙儿静了一下,忽然问:「我仿佛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见过一次。」 眼前的少年微微一愣,回过神,哑然失笑:「我记得,弘成八年十月十五,那是我第一见你。」 果然,他就是记得小月牙儿! 月牙儿心里忽然一酸,没好声气道:「你回去吧,天晚了!」 第58章 说完,她一把将门摔上。 屋里没点灯,漆黑一片,只有伶仃月光投在地上。 月牙儿默然坐了许久,起身走到门边,悄悄往外看。 没有人影。 她忽然很沮丧。 眼看年假将尽,大街小巷全是人。街市尽悬彩灯,照着人头攒动。 月牙儿顺着人海往前走,偶尔会被带着停下来,听一队龙灯并踩着高跷的卖艺人吆喝着,从巷道里路过。 金陵的灯市,大大小小,最热闹的,还是夫子庙旁的灯市。她稀里糊涂走到秦淮河边,一双鞋都不知给人踩了几脚。 我干嘛来凑这个热闹? 月牙儿原本有些后悔,但见着秦淮两岸的水光灯影,便释然了。 这样好的风景,的确值得。 她快步挤到桥边,望见潺潺流水、两岸歌台。不远处的红纱灯里,是江南贡院的飞檐。 一轮明月,温柔地映着缓缓流淌的秦淮河,亘古不变。 人群依旧嘈杂,月牙儿望着水上横波,心渐渐宁静。 一道虹桥,有乌篷船往来穿梭。 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无端飞过来一个香囊,打在月牙儿鬓角。 那香囊是从秦淮河上游船掷过来的。 这样没素质的吗?月牙儿一手拿香囊,一手捂住鬓角,皱着眉头往河里看。 一条画舫,舟头立着一个红衣少女,对着画舫的风流公子巧笑倩兮。 「说好了,谁捡着我的香囊,我今晚就陪谁。」 听见一个公子起哄:「是个小姑娘捡了,不作数!」 红衣少女回眸,一张俏脸微微扬起,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竟然是二十四桥的花魁,柳见青。 「我说的话,从来都做数。」 柳见青朝月牙儿喊道:「小姑娘,你在桥上等一等。」 一见是她,月牙儿便想起肉松。 看在肉松的面子上,月牙儿只好乖乖在桥上等着。 虹桥右侧便有一个小渡口,画舫还未靠岸,柳见青便提着裙摆,轻轻跃到岸上。 「远远看着像,原来真是你。」 柳见青接过她的香囊,低头别在衣间。 月牙儿见她一身盛装,联想到那条画舫,觉得她应当在陪客。 「你平白无故扔香囊做什么?」 「找个由头出来罢了。」柳见青斜倚虹桥,打量着眼前的如织游人:「还是桥上风景好,那画舫里闷气死了。一群狗攮的,时时刻刻都打量着要我去陪客。灯市都快完了,我什么也没瞧见。」 她容色本是极娇艳的,过路的男人不自觉地就扭过头来,差点堵在桥上。 柳见青啐了一口:「眼珠子不会转就让你娘再生一回,看你奶奶的!」 那人听了,立刻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柳见青按一按她的发髻,确认没散,懒懒地说:「你过年送份利是钱来做甚?」 「你那回指点我做的肉松,我用来做点心后,卖得极好。」月牙儿解释道:「算谢礼。」 借着月色灯影,柳见青瞧清了月牙儿微红的眼眶:「呦,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月牙儿侧过身去。 她原想走开的,忽然想起一事:「柳姑娘,你知道十多年前,二十四桥有位哑娘子吗?」 「好像听说过。」柳见青的视线在人群中搜寻,落在一个小丫鬟身上。 「我赶时间,你要问什么,跟着我来。」 月牙儿随她往桥下走,见一个小丫鬟背了个大包袱过来,递给柳见青。 柳见青接过包袱,寻了个成衣店,说是要换衣服。 等她出来,却是一袭男装,手里拿一柄折扇,宛然一个翩翩公子。 月牙儿奇道:「你怎么……做如此打扮?」 「这样打扮才方便。」 柳见青生得瘦高,混在人堆里,她这身男装倒很不显眼。她领着月牙儿,到秦淮河边一处茶摊坐。茶肆临水,有清风明月,望灯市万千,颇有情趣。 月牙儿之前从没在这样的茶摊吃过茶,因此有些好奇。 柳见青倒是驾轻就熟,点了几样点心和茶。 「好端端的,你打听二十四桥的事做什么?」 柳见青磕着瓜子,看着远处的彩灯问。 月牙儿踌躇一下,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母亲是二十四桥出来的。」 闻言,柳见青回身着看她,似笑非笑:「一个朋友?怕不是普通朋友吧。」 在她戏谑的目光里,月牙儿涨红了脸:「就是一个朋友。」 「好吧,」柳见青喝了一口果茶:「你不说,我也不说。」 第5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柳见青轻轻笑起来:「说来听听嘛,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看灯市呢,心里藏了事不难受吗?」 这些天,月牙儿心里藏了事,的确不好受。可她偏偏谁也不能说,也没人听她说,心里堵得慌。 她确实想和人倾诉,可是…… 许是看出了她的忧虑,柳见青又说:「我一个欢场女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明镜似的。你爱说说,不说算了。」 很奇怪的,在一个不算熟悉的陌生人面前,月牙儿却轻松一些。 她斟酌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却说起了《海的女儿》的改编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东海有个鲛人……她救下了落难的王子,可当鲛人不顾一切来到王子身边时,却发现王子已经娶了公主,并将她错认为救命恩人……公主知道这事的时候,鲛人已经化作泡沫不见了,可公主该怎么办呢。」 月牙儿觉得她说得糊里糊涂,难为柳见青竟然听懂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柳见青吐出一枚瓜子壳:「首先,那鲛人救过王子,难道公主没救过他吗?没有公主,单凭一个不能上岸的鲛人,谁知道王子会不会死?」 「再说了,难道王子和公主在一起,难道就为了报恩?那王子肯定是对公主有情的呀!」柳见青教训月牙儿:「报恩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说起来,我还对你有恩呢。你第一反应是和我在一起?」 她这话倒点醒了月牙儿。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月牙儿这时才察觉到,在这个问题上,她有些过于钻牛角尖了。 「多谢柳姑娘,是我想偏了。」 这时茶点也送了过来,柳见青拍一拍身上的瓜子壳,说:「别谢来谢去的,说会儿话而已,你尝尝这个。」 梅花形白瓷碟儿里,摆着好些豆子,是红色的小粒。乍看之下,月牙儿也认不出。 她拿起两粒塞在嘴里,「嘎嘣」一口,梅子的清新伴着豆香在口腔里漫散开来,微微甜。 「这是……」月牙儿又尝了两粒:「是黄豆。」 柳见青点点头:「不错,这个叫‘梅豆’。用当季的梅子和黄豆一同熬煮,再用红曲染色。梅子微酸,但加上木樨和糖之后,酸便成了甜。灯市的时候,吃这个最好。而这家的梅豆又是做的最好吃的。」 月牙儿既然同她交了底,柳见青也将有关哑娘子的事说与她听。 「……后来这哑娘子就自赎嫁了人,也是当时姐妹里的一段佳话。」 柳见青感慨道:「之后就没听说过了,我要攒够了钱,我也自己赎身走了。」 月牙儿没接话,她听了一个花好月圆的故事,不忍心替其续上香消玉殒的结尾。 「那位哑娘子,可有什么心头好?或者心爱之物?」 「这我倒不清楚,即便有什么心爱之物,估计也都卖出去凑赎身钱了。我回头替你问问。」 柳见青忽然坐直了,笑说:「哎,你问那么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 「才没有。」月牙儿急忙回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呢。」 「真没有?」柳见青的视线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勾唇一笑。 月牙儿摇摇头。 「那姐姐就帮你试一试。」 试一试?她这是什么意识? 月牙儿还没想明白,只见柳见青忽然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碰了碰。 下一刹那,她听见身后有个熟悉的男声,好似深潭微澜。 「月牙儿,你别被这个登徒子给骗了。」 灯影阑珊,吴勉独自立着,语气委屈。 不欢而散之后,他原想回去,可转身却见她家迟迟未点灯。吴勉有些担心,便远远地望着,直到月牙儿出门。 天色这样晚,她要一个人出去吗? 吴勉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跟在后头。 月牙儿的步伐有些急,像受了气的孩童,自顾自的往前走。离得不远,吴勉跟在后头。 挨近夫子庙的地界,游人忽然多了起来。巷道里过来一对演龙灯、踩高跷的艺人,他就是想跟也跟不上去,只能等这热闹散了,才急急追上来。 放眼望去,秦淮河畔全是人,哪里见得着月牙儿的身影? 寻寻觅觅许久,吴勉终于在一家成衣店前瞧见了月牙儿,可她身边,却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 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现在才二月天要个鬼的扇子?一望便是附庸风雅之徒! 可恨的是,月牙儿竟然跟这个浪荡人去喝茶了。 吴勉的薄唇紧紧的抿着,亦步亦趋跟着,离得不远,寻了一株芭蕉后的茶座坐下,一双眼只望着这边。 第60章 他想上前和月牙儿说话,可刚要起身,却又有些灰心。 看看那公子哥身上的绸袍,再瞧瞧自己的布衣,吴勉忽然冷静下来。 说到底,他现如今有什么资格去阻拦呢? 自己如今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虽说想要走科举正途,可金榜上提名的,又有几人? 才高八斗如唐可镂,如今不也只是个白身? 他如今一无所有,谁也护不住。就算苍天有幸,能与月牙儿结为夫妇,若有危难,他该拿什么护着她? 吴勉怔怔望着芭蕉,灯影瞳瞳。他望着那芭蕉,却想起娘亲的墓碑和父亲的断腿。 如果护不住想要护的人,有些话纵使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 离得不远,吴勉默默望着月牙儿,她似乎和那锦衣公子聊得很开心。 她是这样好的姑娘,合该有最好的姻缘。 可如今的自己,委实算不了一个良人。 道理是想通了,可心却不听话。 当吴勉望见那公子胆敢轻薄月牙儿时,便什么也顾不得,「腾」一下起身,三两步走过去。 可当月牙儿回眸,望见她脸上的惊讶。吴勉又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他无话可说。 虹桥熙然,凤箫声动,可吴勉却觉得四周异常安静。 他只望着她。 万般思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她若过得好,他便是远远望着,也该欣喜的。 吴勉拂袖转身,逃一样想离去。 身后,月牙儿大声挽留:「勉哥,你等一等。」 他下了决心,此刻却不想再看她一眼。因为他浅薄的决心在她的目光前,就如同冰雪被阳光照耀,不堪一击。 听见「哎呦」一声,有人扑通摔在地上。 是月牙儿的声音。 吴勉脚步一滞,叹息一声,还是转身奔向她。 「可摔着了?」 月牙儿一手揉着脚腕,仰起头来望着他,楚楚可怜:「疼。」 吴勉余光撇过那个锦衣公子。 他竟然还坐着看! 这是什么混账人? 吴勉只觉有一团火从心里猛地冲出来,可一对上月牙儿的目光,他便溃不成军。 「很疼吗?」吴勉蹲下来,问:「我去给你叫大夫。」 「不要。」月牙儿拽住了他衣袖:「我要你在这里。」 「不行,一定要叫大夫来看,伤了腿可不是好玩的。」 见他坚持,月牙儿蹙起眉,摇一摇他的衣袖,小声说:「其实,也没那么疼……」 吴勉反应过来,这丫头怕不是在戏弄自己。 他猛地一下起身:「你这样又是何必?」 吴勉向那公子哥瞪了一眼,同月牙儿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奉劝你还是离远一点。」 锦衣公子竟然笑出了声。 月牙儿回头朝那人吼道:「行啦!柳姐姐,你别笑了!」 柳见青闻言,更是笑弯了腰。等她终于笑够了,才起身,缓缓过来。 她从灯架上拿了一盏灯,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的脸:「这位哥儿,你瞧清楚了再骂。」 橘黄色光线,自灯盏透出来,照亮她柔和的五官轮廓,和她耳垂上的耳洞。 吴勉定眼一看,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竟然是个女子。 任谁遭遇这么一场闹剧,一定不是欣喜的。 他只觉脸烫的厉害,又羞又急,强撑着一张冷脸:「我走了。」 话音方落,吴勉快步走出了茶肆。 很快,他瞧见自己的影子之后,紧紧跟着一条小尾巴。 是月牙儿的影子。 他忽然涌现出久违的孩子气,故意朝人多的地方走。 来来回回绕了几道弯儿,那影子还跟在后头,被灯火照得很长。 吴勉驻足,冷冷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牙儿快步向前,转了一圈,笑盈盈看他:「我错了。」 「莫名其妙。」 「真的,我错了。」 吴勉抬脚往前走,月牙儿围着他转,左一个「我错了」,右一个「哥哥别恼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吴勉拿出了囊萤映雪的定力,对她视而不见。 月牙儿本是倒着走的,后头忽然冲出两三个玩球的小孩子,眼瞧就要撞上—— 吴勉忽然捉住她的手,往后一拉。 孩童的嬉闹声远了,唯有指尖的温热,愈发清晰。 离得这样近,吴勉甚至可以嗅见她的女儿香。 第61章 两颗心,怦怦作跳。 他像给针刺了一下,慌慌张张松开手,回身走向来时路。 这一回,他的身影之后,却不见小跟班。 走了几步,吴勉忍不住回首,瞧见月牙儿竟在夫子庙前站定,朝他一笑,而后她径直往夫子庙里去。 鬼使神差的,他也踏进了夫子庙的院门。 说是夫子庙,其实也不确然。这一处庙宇紧挨着贡院、官学、孔祠,中有一座殿宇,专门供奉着掌管士人功名禄位的文昌帝君。 这样独天得厚的位置,几乎每一个试图走科举路的读书人,都会来这里拜一拜,期望春试能有一个好成绩。 学子们敬的香,彻夜不熄,整个殿宇都弥漫着一股香火味。 想要拜文昌帝君,是要排队的。 月牙儿等候在一旁,见有领着孩子来拜神的妇人,手中挎一个竹篮,里面摆着时令鲜花、一捆小葱、一把芹菜、一串肉粽,不由得好奇问:「这可有什么讲究?」 妇人见她是一个小姑娘,便不厌其烦的同她解释。原来葱谐音「聪」,象征聪明;芹谐音「勤」,表示勤奋好学;而肉粽有一个「粽」字,说明一能高中状元。这些都是拜文昌帝君的祭品。 月牙儿还从没听说过这个,转身看见吴勉,轻声笑起来,凑过去问他:「你带着粽子来拜过文昌帝君吗?」 「没有。」 月牙儿点点头:「我改日给你包一篮碱水蛋黄肉粽,用那种可以流沙的蛋黄包在掺了肉糜的糯米里,用粽叶一捆,上锅蒸得喷香喷香!没人不喜欢,这文昌帝君要是个馋嘴的,也定然会给你开后门。」 听她这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吴勉情不自禁地弯一弯嘴角。 「对嘛,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就该多笑!」月牙儿抚掌道。 她一说,吴勉就不笑了。 真是不可爱。月牙儿心想,拉着吴勉一同去拜文昌帝君。 吴勉拗不过她,两人等了一会儿,并肩在神像前跪下。 月牙儿阖上眼眸,心中默念:若天上真有神明,一愿她两世的亲人健康平安、二愿吴勉能够科举高中、三愿…… 她偷偷将眼睁了一条小缝,去看身边的吴勉。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但愿神明不要觉得她啰嗦。 拜完神,两人买了一盏灯,往杏花巷走。 一步一步地,远了灯火繁华。 明月伴清风,照着两人身影成双。 月牙儿忽然问:「你向神明许了什么愿?」 「说破了,不灵。」 「好吧,你许了几个愿?」 「一个。」 「只一个?」 月牙儿絮絮叨叨:「哎呀,你该多许几个。若神明真听见了,他老人家还能挑一挑,说不定,大发慈悲就让你的愿望全成真了呢!」 吴勉忽然驻足,神色郑重:「一个足矣。」 月牙儿望着他,忽然觉得脸一烫,不敢再问下去。 一盏灯的微光,照亮去路。 两相无言,直到瞧见月色下的杏花树。 「这些时日,我大概会在家专攻文章。」吴勉手握灯柄,一身清冷的月光:「你要是有事,就来找我。」 月牙儿背过身去,用脚尖踩一踩他的影子:「哦。」 「你什么时候考?」 「从二月一直到四月,先考县试,再考府试、院试。」 「你……别忘了吃饭。」 吴勉勾了勾唇角:「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加油。」 月牙儿现在简直听不得「加油」这两字,立刻往前打开门上锁。 门锁一开,她听见吴勉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你的店也要开了,你要加油啊。」 月牙儿嗔他一眼,轻轻合上门,动作很慢很慢。 她立在小花园里,瞧见屋前屋后的杏花树。 月牙儿心想: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开花? 才到二月,性子急的杏花就醒了,睡眼惺忪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杏花馆。 一道篱笆,缠绕着爬山虎枝叶,进门是一块小空地,西墙边栽了三两株瘦竹,紧挨着一个紫藤花棚。花下有两对石桌石椅,质朴有趣。 门窗帘换上了洗净的白纱,看着就敞亮。打起潇湘竹门帘,小店的摆设尽收眼底。四五张新漆了黑漆的桌儿,疏落有致的摆着。最靠里的位置,是一道半月门,竟然将厨房露了出来。灶台上盖一块长木板,上摆蒸笼、小锅、调料、油醋瓶,齐齐整整,很干净。 月牙儿在案板上剁蒜蓉,叮叮当当响。锅中油烧热,往蒜蓉上一浇,清香四溢。这时煮锅里馄饨已浮起来,一个个打着转,月牙儿将馄饨捞在碗里,舀一大勺老母鸡煨的高汤,淋上蒜蓉、加小菜末。 第62章 「记清了吗?以后就这样煮,让主顾看得明明白白的。」 一个肚子浑圆的中年男子笑着点头:「萧姑娘,放心,记住了。」 月牙儿又让他照做一边,见他手法娴熟,不由得暗自点头。 这人是于老板介绍过来的,姓梁,说是曾在一家老茶店当了三年的掌案师傅,一身的姿态加上油烟味,走出去别人就知道他是个厨子,便叫他梁厨。 这几天月牙儿面试过梁厨等人后,便手把手教他们一些规矩。她的杏花馆,和旁的食肆、茶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别人家的店,厨房都是藏在紧后头,固然有为油烟考虑的因素,但她去参观的那几家,见到的无不是狭小厨房厚厚一层黑油,看着就倒胃口,也难怪要藏起来。 考虑到自己开的是小吃店,对于因产生油烟的爆炒需求较少,月牙儿便大胆的将原先厨房的墙拆了,在店内设置了一个半开式厨房。当然,她在店后靠左的位置也留了一间小厨房,两相结合,看起来感官也好。 因为经费充足,她不仅找了一个梁厨,还有一个帮厨以及两个茶博士,似乎都是梁厨老家那一带的人,手脚麻利,一到杏花馆就洗了抹布,将桌子椅子擦的干干净净。 月牙儿拿出一张菜单,招手要梁厨等人过来瞧。 「我干了这些年掌案师傅,没瞧见谁家有这么漂亮的菜单呢。」梁厨看着菜单,感慨道。 如今的茶肆酒楼,点单所用大多是报菜名和木牌单相结合。一是要求茶博士将自己家卖什么东西记得清清楚楚,二是在柜台后面的墙上,挂满菜名小木牌,上刻着价目与菜色。 月牙儿也定做了一批价目小木牌,但她觉得要求茶博士记熟菜色,时间成本过于高。她给这几人的培训时间还不到八天呢,哪有那么快就将杏花馆的点心背得利利索索? 杏花馆卖些什么,她也想了许久,最后决定将提供的食物分成三部分,工工整整的抄在精心排版、还有小画的菜单上。 第一部 分是糕点,诸如桂花糯米糕、定胜糕、马蹄糕……其二是小吃,像绉纱馄饨、美龄粥、小笼包之类的;还有一样是茶,这也是必不可少的。但月牙儿因为精力有限,在茶叶的货源上,并没有细心去寻,因此能提供的茶种类并不多,只有绿茶、红茶,还有一味果茶。 她倒是想做奶茶,只是现在可以用的水牛奶太少,还得紧着点心用。在货源扩宽之前,实在不好直接做奶茶出售,只能将这个计划先搁置,再徐徐图之。 反正,她的店是小吃店,又不是茶店。 「诸位的本领,我是知道的,既然来了咱们杏花馆,以后就一起努力。只要经营状况好,我月月给你们发奖金。」 月牙儿讲解完规矩,同几人道。 梁厨奉承道:「姑娘小小年纪,手艺好,又会经营,我们一定好好跟着你做事。」 余下几人也纷纷附和。 见员工们都很有活力,月牙儿心情也舒畅起来。这时候鲁大妞来了,满脸喜气道:「姑娘,我爹去他原先的东家那里问了,说大泽乡真有一个人家,家都养着六七头牛呢。」 「我爹一听这消息,立刻动身去找,才给我回了消息。说姑娘出的价钱,那家人同意了,还帮忙送,但要一月一结账。」 月牙儿听见这好消息,脸上有了笑意:「一月一结是应该的,只管让你爹答应下来,我到时自带了钱去同他们签契书。」 月牙儿瞥见窗外的天,天清如水。这样好的辰光,索性就将宣传的事也一起办了。 她拣了一食盒点心,转身出了门。 薛令姜那里,她三日前就登门去过,说了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 自幼长在深闺,很少能听见外头这些趣事,薛令姜听月牙儿说得活灵活现,简直当听说书一样,不由得轻笑起来。 「好,你想做什么就自己的意思来,时不时同我说一声就好。」 「三娘子若有空,不如在花朝那日,亲到杏花馆剪彩?」 「剪彩?」薛令姜有些疑惑:「是剪彩胜的意思吗?」 月牙儿这才意识到这时还没有剪彩的说法,解释说,是在正式营业前在店外拴一条红带子,只有当主人家用剪子剪短时,主顾才能进去。也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薛令姜点点头,略有些遗憾:「我怕是去不成。」 她活到如今,只有出嫁那一遭,所坐的花轿在外头的街上走过,尽管有礼法约束,她还是忍不住掀起轿帘一角,偷偷看了一眼。就这样,嫁到赵家后,几个老婆子还拿这说过事,讲她不懂规矩。 「你若有空,将杏花馆画下来,送与我看就是了。」薛令姜感伤道。 月牙儿见她神情,知道自己话说得不妥当,便换了一个话题说了两句,起身告辞。 第63章 唐可镂那里,她自然也是要登门的。听了杏花馆于花朝日开业的事,唐可镂满口应承下来,说当日一定到,要月牙儿给他留个好位子。 除此之外,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提着食盒往二十四桥去。豆_豆_网。 见到柳见青的时候,她正侧卧在一张藤椅上,懒懒支起身子:「倒是稀客呀,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将食盒摆在一旁的几案上:「托姑娘的福,我那小吃店要开业了,送些点心和一张请帖给姑娘。」 「这倒新鲜。」柳见青揭开盒盖,瞧见最上面的一碟儿是海棠花形状,却烤至焦糖色,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点心,我竟没见过。」 「这是海棠糕。」月牙儿将那碟儿点心拿出来,递了双筷子给她:「姑娘试一试。」 柳见青夹了一筷,端详着这点心,只见这海棠糕的样子很好看,上面撒着五色果丝、瓜仁与芝麻。她小口咬下,海棠糕表面的饴糖被烤得焦焦的,咬一口,竟牵扯出蜜浆色糖丝。外层面粉酥脆,口感微硬,内馅却万分柔软。细腻的豆沙,入口微粉,甜而不腻。 「倒是比寻常茶肆的点心强。」她吃了三口,才放下筷子。 一边倒茶的小丫头看着稀奇,要知道寻常的甜点,柳见青至多吃一口的。 不过—— 小丫头眼光瞟啊瞟,盯住那碟儿海棠糕,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嗅见满满的甜香。她也好想吃一口呀。 月牙儿接过茶,道了声谢,笑盈盈看着柳见青:「我这杏花馆,定在花朝节那日开业,姑娘有没有兴致来剪彩?」 她将剪彩的含义同柳见青又说了一遍。 听完,柳见青嚷嚷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打量着让我给你去拉人气?」 「姑娘这双眼,什么事看不穿呢?」 柳见青起身,揭开一层盒盖,看一看里面的点心,叫小丫头把食盒抱走。 「你这什么‘剪彩’,听着也有趣。我记着了,有空就去看看热闹。」 回到家,月牙儿终于有空将堂厅里堆的杂物理一理。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想着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到花朝节前夕,月牙儿踩在小凳上,将买来的红带子系在门边。 杏花馆的招牌已经挂上了,蒙着一层红布,只等揭幕。 她望一望暮色里的杏花馆,很是感慨。心想,我终于有了一家自己的小店。 明日,就是新的起点了。 偏偏这个时候,梁厨并其他三人围了过来,梁厨依然是一张笑脸,但说出的话却不那么让人开心。 「萧姑娘,有另一家店请我们过去做事,每人还多给一两银子呢!你看,这原来议定的价钱,是不是要提一提。」 月牙儿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说好了,我给你五两银一个月,其他人三两。这个价钱,就是同大茶馆去比,也算公道了!」 梁厨耸了耸肩:「呵,那要是这样,别的店愿意高价请我们去,姑娘可别怪罪。」 几人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要不就再加一两,要不我们就走。」 月牙儿回身,冷冷的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酒楼茶肆的雇工有雇工的规矩,不像买奴仆、或者雇长工是签了身契的,多半是口头之约。月牙儿当时就有些顾虑,但听于云雾说办酒楼的都是这样做,只好顺应大流。 可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 明天就要开业了,现在这些人却和月牙儿说,不加钱就不干。这明摆着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好欺负,想多占便宜啊! 等这几人七嘴八舌发表完议论,静了一会儿,她才冷笑道:「真是好谋算,竟然威胁起我来。」 梁厨说:「萧姑娘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嘛,你情我愿的事。」 月牙儿凛声道:「我这个人,不惹事,也不怕事!真以为没了你们,我这店就开不成了?」 「既然这样说,那诸位请回吧,我这小庙还真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 梁厨见她这语气,怒火中烧:「嘿,给脸还不要脸了,咱们走,就小破店能开得成才有鬼了!」 说完,转身就走。 日影西沉,满地斜阳里,月牙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杏花馆。 明日就要开业了,她该怎么办呢? 天蒙蒙亮,一顶肩舆行在小巷里。 袁举人坐在肩舆上,隐约瞧见了前方的杏花树,不禁打了个哈欠。 这家杏花馆开业的请帖,是唐可镂转交给他的,这死老头子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因为他终于抢在袁举人之前发掘了一家美食店,那神情看着就讨嫌。 第64章 原本这请帖,袁举人是想扔了的,但想到肉松小贝的美味,又很纠结。 那萧美人每次做的点心,都是新花样,又好看又好吃。这次她自己开一家小吃店,随便一想就知道定然有许多新点心。 这样一想,还是去看看吧。 袁举人只怕碰见唐可镂,因为他之前向唐可镂放话,说自己才不会去这种新开的小店吃东西。若真让他撞见了自己,那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还是一大早赶过去,悄悄地吃了,再悄悄地走,谁也不惊动。这样子最妥当。 肩舆方过小桥,忽听见轰隆隆一声雷。袁举人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应该很快要落雨了。 所幸杏花馆就要到了。 这是一处极清丽的小院,袁举人才看一眼,便明白了为何要取名「杏花馆」。 配上此情此景,倒真是「一汀烟雨杏花寒」。 柴扉之上,系着一根红带子。少女鬓边沾染一瓣杏花,孤零零站着,手持一把剪子,怔怔望着那红带子。 「这是杏花馆吗?」袁举人问。 少女回眸,肤色若初生白杏,正是此间的老板娘萧月。 月牙儿见了他,微微有些讶异:「这位老爷是来用餐的?」 时间是早了些。 袁举人轻咳一声:「我一贯早起。」 正说着话,风吹树摇,吹落春雨。月牙儿忙用剪子将红带一剪,匆匆完成了剪彩。 「快进来吧。」 湘帘一打,袁举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大茶楼,他去过许多。为了彰显自己家的品味,喜欢用鲜亮的紫漆八仙桌。有的还会在大堂里设一个小台,转请艺人来唱评弹。而小的茶店呢,恨不得将每一寸土都摆上一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生怕因为没位置而缺少客人。 然而这杏花馆,却不似上述二者,颇有些隐于空谷的高士之风。窗含浅溪,桌近莳花,小小巧巧,别有一番意趣。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里边的一扇半月门,这家店竟然把厨房直接做成了展示品!像书房里的博古架,含蓄又张扬。 袁举人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儿坐下,透过新糊的窗纸,瞧见雨打涟漪。 月牙儿用一个木托盘端过来餐具,轻轻放在桌上,轻声道:「客人是第一位光临杏花馆的,送你一叠新做的梅豆。」 绛红色的梅豆,平摊了抹在一个白瓷小碟儿里。袁举人拣了一颗,却见那小碟儿一角还烧制了朵杏花。 这萧美人当真是注重细节之人,竟然还特意定制了一套杏花碗碟。 月牙儿拿来餐单,是一张新写的纸,糊在薄薄的木板上。 袁举人一看,赞道:「真是一手好字。」 他细细看了餐点,疑惑道:「只有三样点心?」 「真是不好意思,因此才开业,忙活的只有我一人。今天提供就只有这几样点心。」 袁举人看了看,指点一样:「就要这个吧。」 「要用茶吗?今天有新制的豆乳茶。」 「看着像甜的,我不大喜欢,就上盏香片罢。」 「稍等。」 等待的时间里,袁举人静听雨声,闻见若有若无的花香,只觉一颗心都静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点的餐就送过来了。 他点了一笼标着「春季限定」字样的春笋灌汤烧麦,一笼有六只,热气腾腾,依次摆在竹制小笼里。外皮薄且通透,隐约可见里边的汤汁。 烧麦还能做灌汤的吃法?袁举人一手拿调羹,一手拿筷子,夹了一个春笋灌汤烧麦,送到嘴边。 薄皮柔韧,咬开一个小口,饱含笋鲜肉汁的汤便溢出来,香留唇齿。用酱油、猪油炒过后再蒸软的糯米,每一颗都入了味。细细咀嚼,笋丁爽脆、鲜肉嫩滑。吃进嘴里,清爽有如雨后竹林。 真是人间至味! 尽管汤汁滚烫,但袁举人实在等不了春笋灌汤烧麦放凉,嘬尖了嘴,咈嗤咈嗤一顿猛吹。 一连六个下肚,他才惊觉吃完了,立刻从怀里摸出钱袋,往桌上一按:「再来一笼……不!两笼!」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大骂唐可镂,个死老头子,有这么好吃的点心,不早点讲。 月牙儿见这位客人吃得这样开心,心情也转晴。雨声依旧,听起来却不那么嘈杂了。 她歪头,探一探屋后的杏花。 一场春雨过后,花该全开了罢? 第二位来的客人,是个年轻公子,他将手里的油纸伞收起,倚着墙角放好,抖落抖落衣袍上的雨滴,说:「听说今日开业,恭喜恭喜。」 月牙儿递过来一张热毛巾:「借你吉言,请坐罢。」 见年轻人坐定,月牙儿有些好奇:「客人看着面生,是怎么知道杏花馆开张的?」 第65章 「唔。」年轻人一边擦着手,一边笑起来:「在柳姑娘那里吃了海棠糕,特意过来的。」 这年轻人姓苏,叫作苏永,知道杏花馆开张的消息,还是在二十四桥。前日偶然听见柳见青的小丫鬟问她:「后头杏花馆开张,姑娘去不去?」 他那时便留神记住了,今日虽然天落雨,但还是打着伞来了这杏花巷。 月牙儿不再多问,递上餐单,问他要些什么。 「这豆乳茶,是什么茶?」苏永好奇道:「就来一盏这个。」 点完茶,他偏头望见袁举人桌上几个小笼,指一指:「也来笼那个,看着挺好。」 不多时,豆乳茶和春笋灌汤烧麦都送到桌上来。 烧麦是常见的,豆乳茶却没见过。因此苏永便一心一意研究起豆乳茶来。 白瓷盏,最上面飘着一层浮沫,还撒了些熟黄豆粉,很好看。 苏永拿梅花汤匙舀了一勺,发现原来盏底竟有绢豆腐。 他吃了一匙,不由得眼前一亮。 寻常的豆浆,总有一股子豆腥气,可这盏豆乳茶却半点没有沾染。豆子的清香与茶的清冽混合在一起,回味甘甜。绢豆腐细腻柔软,滑在唇齿间,柔如晴天的云朵儿,实在有趣。 苏永感叹道:「奇哉,豆腐竟然还有这种吃法!」 就为了这盏豆乳茶,他此番冒雨前来,就能兴尽而归! 春雷响了一声。 乌云滚滚,将天光藏起来。杏花馆也随之暗淡。 这样急的雨,怕是不会有新客人登门了罢?月牙儿往窗外看了一眼,转身,取出火镰,用火石点亮艾绒,燃了三盏小烛台。 「真是不好意思,」她有些难为情,向两个客人说:「今日倒是天公不作美。」 袁举人摸黑吃完一个春笋灌汤烧麦,爽朗大笑:「这是天公留客呢!」 他吃得开心,文人心性,起身推开窗,吟啸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词应该用羽调。」苏永一抹唇边浮沫,附和道:「该这样唱——」 只见他腾一下起身,脚往前一瞪,手一捏,起范儿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吴语一出,自有一番闲庭信步的姿态。 袁举人听这一句,便知这年轻人有几分功力。 「阁下这唱调,有几分意思,请问尊姓大名?」 苏永腼腆道:「在下不才,是个新唱昆腔的,免贵姓苏,名永。」 「你竟然是苏永?」袁举人抚掌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月牙儿听他们说话,不明就里,兴致冲冲插嘴道:「这位苏公子很有名吗?」 袁举人颔首笑道:「他去吴王府上唱过昆曲,你说有不有名?」 「那自然是唱的极好的。」 月牙儿笑盈盈将烛台依次放在两人桌儿上:「我这杏花馆何其有幸,第一日开业便遇见两位贵客。」 她转身从柜上捧下一小坛酒,边揭开便说: 「看这么大的雨,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我送二位一人一杯酒,举杯听风雨,岂不风雅?」 酒是桂花酒,去年新收的桂花,洗净后在日光底下晒,等桂花瘦了,就收起来,酿在酒坛子里。 如今用酒筛子舀出来一看,色泽如茶,清香四溢。月牙儿想一想,既然苏永爱吃甜的,她索性做成桂花酒酿奶茶。要是今天没了客人,这牛奶也不算浪费了。 一盏桂花酒酿奶茶,底下是桂花酒、上面是牛奶,才倒在一起,奶白酒清,色彩分明。再丢进一勺小芋圆,摇一摇,便可以吃了。 苏永没见过这吃法,一接过,迫不及待浅呷一口。 「真是好滋味!」 一旁的袁举人见他的神态,望一望自己手里的桂花酒,板起脸来:「为何老夫没有他那样的。」 「那是甜的。」月牙儿提醒道。 「甜的也成!」 这老先生的脾气,倒和唐可镂有几分相似。月牙儿腹诽道,给他也做了一杯桂花酒酿奶茶,只是少放了一勺蜂蜜。 花酿的酒,并不醉人,何况还添了茶与牛奶,饮下去只有极淡的微醺之感。 袁举人吃了半盏,长吁一口气,这样清爽的甜茶,他可从未喝过。桂花酒酿流淌在齿间之时,可察觉到碎桂花的存在,细碎而零落,但赋予桂花酒酿奶茶一种独特的口感。 敲无踪迹的,舌尖滑过花香的气息,似远去的、遍地金黄的秋日。 妙不可言。 他要是第一回 吃的甜茶是桂花酒酿奶茶,大约就不会对甜茶报以偏见了罢。 悔不早相逢。 第66章 苏永也适时凑过来:「这有绢豆腐的豆乳滋味也十分不错,老人家要不要尝尝。」 袁举人看了一眼他桌上的空盏,回想起自己走进店里来所说的话,只能忍痛道:「不了,老夫吃这个正好。」 可当他瞧见苏永又叫了一盏豆乳茶时,又觉得心疼,自己骂自己:做什么这样好面子,面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可话已经放出去了,没法子,袁举人只能偏头去看窗外的雨,眼不见心为静。 点心吃完,茶喝尽,雨却还没有停。 月牙儿将视线从那潇潇雨幕收回,瞧见店里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出了声。 「雨既然还不肯放客走,咱们要不自己找乐子?这位苏爷,要不请你唱两句?我给你免单好了。」 「免单就不必了,」苏永笑说:「左右我每日都要开嗓子练唱,今天早上的还没唱够呢。二位若不嫌吵,我便开一开嗓。」 月牙儿将南窗贴近杏花的那张桌子挪开,专门给苏永腾了块地。 苏永走过去时瞧见雨打杏花,也起了兴致,唱起新练的《浣纱记》来。 他一开场,连雨声都小了。 那声音又高又亮,声起这四四方方的小店,却不囿于此,似风一般穿透过粉墙黛瓦。 月牙儿算是明白了,何为「余音绕梁」。 一出戏唱罢,月牙儿和袁举人喝彩不已。这喝彩声中还夹杂了一声「好」,月牙儿回首望去,竟然是唐可镂。 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乍一看上去,像才打渔回来的渔夫。 在月牙儿身后、袁举人一瞧见唐可镂就转过身去,不动声色的坐回角落里,装作去看雨,心里默默念叨: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唐可镂将斗笠解下来,赞道:「幸亏我来了,不然就要错过这么好的戏了。」 月牙儿递了块毛巾给他:「先生怎么来了。我原以为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呢。」 「我唐某人岂是失约之人。」唐可镂擦了把脸,很豪气的说:「有什么点心,都给我上一份。想到要到你店里来,我早膳都没吃呢,饿死我了。」 他说着话,径直走向苏永那桌坐下:「这位小哥唱的真好,我还在小桥那头呢,就隐隐听见歌声。那时还纳罕,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路小跑过来,谁知竟踩进一个水坑,裤腿都湿了。只可惜紧赶慢赶,也只听见小哥最后唱的两句,要是能多听几句,就好了。」 苏永正想回话,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娇又媚:「论评弹,我柳见青在此,我不唱,谁敢唱。」 众人齐齐回望,只见一个美貌女子被两个小丫鬟簇拥着进了门,容貌之盛,硬是衬得这家小店熠熠生辉。 「柳姐姐,你竟然来了。」月牙儿欢喜的迎上前:「你来了真好。」 柳见青看了她一眼:「你命好,这么小店开张,我竟然还肯来。」 她伸一伸手,后边一个小丫头忙将手里的东西给她。 解开一看,原来是一把琵琶。 「别的也没有,给你唱支《秦淮景》,权当开店的贺仪。」 柳见青瞥了苏永一眼:「论一个人唱曲,我肯定不输他。」 苏永终于反应过来,望着柳见青犹带雨露的脸,期期艾艾地说:「柳……柳姑娘,好巧。」 「让开,你个呆头鹅。」 柳见青径直走向南窗下这处小空地,两个丫鬟忙搬把椅子,用衣袖擦得蹭亮,请她坐。 她坐定,先调琵琶弦,素手一拨,带起一串涟漪。 「幸好,雨没淋着琵琶,不然我可再不理你了。」柳见青向月牙儿抱怨一声,扭动弦轴,校准音色之后,才清了清嗓子。 她手抱琵琶,目光却望着窗儿,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可真当她朱唇轻启,一双眼眸里却忽然有了光,更添一份神采:「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柳见青咿咿呀呀唱着,同方才苏永的旷达不同,咬字微有些缠绵,却似春风微雨般柔美。 歌声飘出去,行在雨里,润物细无声。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静静地听。 月牙儿听了,连骨头都酥了。 雨,微微地落。 歌,缓缓地唱。 曲尽,一时静了一会儿,唯闻雨声嘀嗒。 忽然的,有一人抚掌叫了声「好」,喝彩声随之而起,硬是把远远一声春雷压了下去。 月牙儿回眸一望,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已围了好些人,有街坊邻居、也有不相识的。 一个孩子骑在她爹脖子上,小手拍个不停:「爹爹,那姐姐唱的真好!」 柳见青抱着琵琶起身,唇角微勾:「小囡囡,姐姐的歌可不是白听的,叫你爹买个点心才许走。」 第67章 围观的众人纷纷轻声笑起来。 那小囡囡蹬一蹬腿,大声叫:「爹,我要吃点心。」 「好,」他爹笑着将她放下来:「你去选一样点心,爹给你买。」 「我也要买,有什么点心卖?」 …… 月牙儿被客人纷纷围住,眼角余光瞥见柳见青要走,忙喊道:「柳姐姐,吃份点心再走罢!」 「你要害死我啊?」柳见青轻轻哼了一声:「吃了发胖怎么办,你自己胖去罢。」 说完,她领着两个小丫头,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云收雨霁。 双虹楼老店檐下,鲁大妞忙完摊子的生意,同老顾客解释之后,抬头见雨停,立刻紧赶慢赶着,往杏花巷冲。 她跑在路上,鞋子踩了水,哒哒地响。 这一场大雨,下的真不是时候。鲁大妞一脸忧心忡忡,要是杏花馆一个客人也没有,萧姑娘不知多难过呢。 都怪那天杀的梁厨子,真真该死! 鲁大妞连安慰月牙儿的话都想好了,可当她跑过小桥,却是一愣。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排队? 她颇为吃力地挤过人群:「让一让,让一让。」 「我不是插队!我是杏花馆干活!」 「让一下啦!」 月牙儿忙得团团转,忽见着鲁大妞,终于松了一口气:「你快过来,我现在就是有八只手都不够用啊!」 杏花馆的青石板,被一场大雨冲洗的干干净净。 天上那朵突如其来的乌云,终于了无踪迹,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雨后的天,洗过一样干净。 袁举人回到家宅时,口中犹唱着小曲,摇头晃脑地下了辇。 哈哈,他没给唐老头子抓到。 趁众人沉醉于那柳娘子的歌声时,他立刻紧贴着墙壁退了出来,谁也没惊动。 一路哼着的小曲,在袁举人踏入书房前,戛然而止。 「老爷,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来了好久,硬是要等你回来。」一个管事的愁眉苦脸,轻声说着。 袁举人一听就急了,这人怎么登门了呢? 他立刻将身后的童仆全赶去做事,三两下跨进书房。只见那黄金书屋的秦掌柜果然坐在那里,见他过来,一脸欣喜:「袁老爷,你终于回来了。」 袁举人两手拉着门扇,朝外四处张望,确认没人之后,才关上了门,急道: 「秦掌柜,你怎么能上门来找我呢?」 提起这事,秦掌柜抱拳求饶道:「袁老爷,还是《怜月瓶》的事……」 「小声些!」袁举人瞥了瞥屋外,一只手指立在嘴前,气声嘘嘘:「要是旁人知道了《怜月瓶》是我写的,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啊!我这张脸还要不要!」 秦掌柜观他这神情,不由得把腰塌下来,学着和袁举人一样贼眉鼠脸。 「袁老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这《怜月瓶》后二十回的稿,年前就说要给我。腊月说正月给,正月说二月给,到现在了,我连张带字的纸都没瞧见!那买书人恨不得把我的店给砸了!」 「你行行好哦,我上面有东家催,下头有买书人骂,你瞧瞧我头发都掉了!」 袁举人可一点也不想瞧他的头发,眉头紧皱,心想我还有两章没写完呢,拿什么给你。于是赶鸡一样敷衍道:「好说好说,我写完了着人给你送去。」 秦掌柜一个字也不信,把眼睛瞪圆了看他:「知道袁老爷体谅我,小人就站在书房外等,什么时候拿到了稿纸,什么时候走。」 「嘿,你这个人!」袁举人急了:「我难道会说假话吗?」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从去年腊月到现在,我给人逼得要假死了!」秦掌柜横在门前:「我这次要是再空着手回去,就不用干了,全家上街喝西北风去。一边喝西北风一边唱,《怜月瓶》是袁老爷写的!」 听到最后一句,袁举人跳脚道:「我怕了你了!我一准儿给你稿!」 秦掌柜站着,不动。 「做什么?你未必要盯着我写啊?」袁举人磨着墨,没好声气道。 秦掌柜看他是真要写的意思,就退到门外,仍旧守着。 见人出去了,袁举人长叹一口气,他当时是抽了什么疯,偏要写《怜月瓶》这等风月之书呢? 提笔悬腕,好一阵没落笔。 该写什么呢?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还是萧美人小吃店的点心呢! 袁举人思及此,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他可以写大官人为讨瓶儿欢心,特意去萧美人小吃店买点心呀! 反正他这是世情小说,就这么凑合写着罢。 第6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拿到稿,秦掌柜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心里盘算着日子,算上刻板、印书,最快大约要三月初能将《怜月瓶》新章往外卖出去。 阳春三月天,杏花满枝头。 杏花馆的小园子,被暗香浮透,尤其是南窗下临近杏花树的几张桌子,所闻见的花香最是浓郁。来光顾的客人挤破了头,都想坐在这儿。 除去刚开业几天的混乱,如今的杏花馆已经不会让主顾等上老半天。月牙儿给杏花巷临近的街坊邻居,一家送去了一份小点心,希望他们多多关照,顺便问一问有没有愿意来做短工的。 有三四家女人,很畅快的答应来小店里帮忙,毕竟这个时候既不忙着做针线活、也不忙着浆洗衣裳。她们孩子也大了,不用时时刻刻看护着。到杏花馆来做半天的事,既有薪水拿,有什么事走两步就回家去了,方便的很。 月牙儿也不指望她们做些繁重的活,不过是擦桌子洗碗、迎客上菜之类的粗活。做点心的事,大多是她一人来,等鲁大妞那边收了摊,从双虹楼老店过来,再帮她搭把手。进货的事,鲁伯会来帮忙,月牙儿不仅管饭,还一月结一次钱,可比他从前的主顾好多了。 为了防止客人久候,而杏花馆又迟迟上不了菜的情况发生。月牙儿索性把预约制度搬了出来,巳时三刻开始放号,一日只有五十个号子。拿到较为靠后的号子,客人可在小园里坐坐,或者到河边看看杏花。月牙儿还专门指定了一个妇人为等位的客人添茶水、送梅豆。若是等候超过一个时辰,月牙儿就给客人优惠价。 见店家招待这样周到,等位的客人也不好说什么,况且杏花馆的大麦茶同梅豆都很好吃,平常又不往外卖。等久一些,能白吃些东西,也很好。 就算有了这些举措,月牙儿这些天依旧忙得团团转,一直要忙到打更人唱过两遍,她才能睡下。等第二日清晨鸡鸣时分,又需要早早起来。算一算,她一日统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 好在年轻,靠得住,但长长久久下去,也肯定不行。 吃过上一次的亏,这回找厨子,月牙儿可谓慎之又慎。 因为梁厨是双虹楼于云雾帮忙物色的,出了这样的事,于云雾亲自到杏花馆来了一趟,特意给月牙儿赔礼。 「萧妹子,实在对不住。这梁厨手艺的确是好,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他。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人,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提了两大包上好的明前龙井,硬是要月牙儿收下。 「你放心,这回我一定帮你寻个妥妥当当的人,要人品和手艺都好!寻不着,我从双虹楼拨一个师傅给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忙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请于大哥帮忙,本来就是麻烦了。出了这事,谁也不想的。」 她将茶叶又塞回去:「我托你办事,怎么好意思收你的礼?」 推来推去,月牙儿最终只得勉为其难的收下茶叶,转身给于云雾拣了一大包才做好的点心,要他带回去给妻儿吃。 临行前,于云雾悄声问:「那梁厨,是不是偷学了你的方子,学会了才走的?」 月牙儿思量片刻,回道:「我原来打算让他慢慢上手的,所以只教了三四样简单的吃食。他们过来的时间本就不长,像肉松小贝这种工序特别复杂的,我也没空教。」 「你既然说梁厨是个手艺极好的聪明人,那大约馄饨什么的,他应当学会了。不过也不碍事,说不上是什么很珍贵的方子。像这样简单的点心,原本就不是秘方,全看个人手艺罢了。」 于云雾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不然我晚上可真睡不着觉了。」 他对这事着实上心,一月之内,寻了不下四个人给月牙儿看。月牙儿一一面试后,都不大满意。 于云雾比她还着急,今日又荐了一个人,是个女的,叫伍嫂。 伍嫂过来的时候,已近薄暮,天色由橙黄渐渐变为深紫色,夹杂着明灭的星。 月牙儿忙了一整日,动也不想动,只坐在小园的石桌椅上招待她。 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肤色微微有些黑,看着很能干活的样子。 「我男人原先是乡里的厨子,无论红事白事,乡里人都争着抢着请他去当主厨。回回我都跟着,给他打下手,像蒸馒头做点心,都是我的活。人家也都夸,说我点心做得好。」 她随身还带了些面点来,拿给月牙儿看。 是一盒寿桃包和白糖薄脆,样子都很好看,月牙儿一样拿了一点尝,点了点头:「手艺是不错的。」 她沉吟片刻,同伍嫂说:「你到屋里厨房拿一笼面点生胚来,就在靠着门边的灶台上。这里有个炉子和平铛,你把炉子升起来,不用刷油,将面点生胚四面烤至金黄色。」 伍嫂利落的答应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 第69章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陪她过来的于云雾小声说:「是我夫人娘家乡下的远方亲戚,她手艺是很好的,人也还行。她八字硬,前几年死了儿子,去年又死了丈夫。她大伯想把她嫁出去换钱,伍娘不愿意,连夜带着她十三岁的女儿跑了,前一阵子一直在南城门那边摆摊。」 「我原来不想把人领给你瞧的,怕她家里多事,后来她听见风声,自己上门来寻我。说情愿签卖身契,死契。她宁愿和女儿一起老老实实给你做事,也不愿被抓回去嫁人。我一想,也成,就领来给你看看,要是不行就算了。」 月牙儿听了,有些生气:「怎么一个一个都喜欢逼寡妇嫁人?什么毛病。」 「还不是为了一个钱字。」于云雾说:「伍嫂老家那边,嫁出一个寡妇得了彩礼钱,全村都有份呢。又不是大户人家,能赢回来贞节牌坊减免田税。」 这时伍嫂已将一笼点心生胚拿出来,一下就点燃了炉子,手脚麻利地开始烤点心。 鲁大妞也从屋里出来,俯身在月牙儿耳边:「她拿了点心生胚就走,一边的肉松小贝看都没看一眼。」 月牙儿点点头,端详伍嫂做事。 她拿点心前特意洗了手,一心一意盯着火候。等香味飘出来,点心煎熟了她再装盘,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拿了一个,咬了一口,脸上有了笑意:「伍嫂,你尝一尝。」 伍嫂挑了一个小一点的,拿起来看。这点心四四方方的,瞧着新奇。方才萧姑娘说不要油直接烤,她还有些担心呢,没想到还真能烤出这种淡淡的金黄色,还不粘锅。 她咬了一口,表皮柔软,内馅更加柔软,应该是绿豆做的馅,清清凉凉,透出些许甜味。这要是在热得满头大汗的盛夏吃,凉意能从嘴一直蔓延到心窝子!因为不是用油煎的,所以特别的清爽,一点腻味都没有。 伍嫂想问一问这点心的名字,又怕说错了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吃!」 她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小心翼翼问:「萧姑娘,这剩下的半个,我能带回去给我女儿尝尝吗?」 月牙儿微微一愣,笑说:「可以,这点心叫虎皮饽饽,还有南瓜馅的,你也拿一个吧。」 说完,她望向于云雾:「就让她在我这里试一试吧。」 难得的,月牙儿一觉睡到五更天。 签过身契之后,伍嫂领着女儿汪六斤来了杏花馆,为了方便,就在紧挨着厨房的杂间里搭了张床,母女两个一起住。月牙儿原来有些过意不去,请伍嫂到后院住,然而伍嫂不肯。 「姑娘肯收留我们母女,又包吃住又给薪水,还有什么话说。我和六斤都是住惯了乡下屋子,在小间里住还习惯呢!再说了一大早就得起来料理,没得扰了姑娘清净。」 说了几次,伍嫂都不肯让步。月牙儿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买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又买了床夏被,还有纱帐、几案之物安置在小屋里。 伍嫂确实是个干活诚恳的,一些拌料、踱馅、擀皮的事,一点就通,着实让月牙儿轻省了不少。她的女儿六斤说话不多,常常躲在娘身后,但做事也勤快,每日从井里挑水来,将窗户桌椅擦拭的干干净净。母女俩一样的勤快。 她们来了几日后,月牙儿才终于能睡个懒觉。 原本是打算一觉睡到天光,可月牙儿五更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醒了。窗外还黑沉沉的,换算成二十四时,才早上五点。 她窝在被子里,心想习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纵使醒了,也不想起来。月牙儿只有一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动静。 石磨上的木头嘎吱嘎吱响,应该是六斤在推磨。 厨房里有剁肉的声音,笃笃地响,是伍嫂在拌料吗? 被窝里是很暖和的,月牙儿翻了个身,心里盘算着杏花馆的情况。前些时日太忙,她压根没时间好好思考总结如今的经营情况。如今得了空,需要好好盘算一番。 杏花馆从开张第一日就是纯盈利的,如今一月大概有十五两银子的利润。这样的营业额,放到全金陵的小茶馆来看,是老板日夜烧高香拜财神爷才能求来到的。可月牙儿觉得这速度不行,按照这样营业速度,她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回本。 照这种盈利速度下去,她要花多少年才能重新拥有同等数额的信托基金呢? 果然,出身自带和白手起家完全是天壤之别。 她披衣起身,将床底下藏着的一个小箱拖出来,打开锁,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清点。其中还夹杂着很多碎银,要用小称量。这里通用的碎银不是电视剧里成锭成锭的、元宝一样雪花银,月牙儿到如今都没见过漂亮的雪花银,听说只有皇帝赏银才会有如此品相。此时在民间通用的,反而是表面因氧化有些发黑的碎银子。 第70章 碎银子难数,月牙儿一开始不熟练,还收了不足斤两的碎银子,倒找回许多铜板。后来合账的时候才发现不对,难过了小半天,当即提了礼到徐婆家去,细心同她学。一连学了好几日,月牙儿才终于能够轻松的分辨小碎银的成色与斤两。 等她将如今的钱数完,天色已蒙蒙亮。月牙儿按着从前学到的习惯,将如今的钱分作十份。其中四份作为储蓄金,五份作为扩大经营的本钱,留一份给自己用。 算完账,月牙儿伸了个懒腰,推开门走出去。 小花园里,六斤正捧了个筛子抖粉,见月牙儿走出来,小声道了一句「姑娘早」。 她脸上有许多小雀斑,因此常常低垂着头,不肯扬起头和人说话:「抱歉,是我吵醒姑娘了吗?」 「才不是呢。」月牙儿走到她身边,赞道:「你很碾的粉很细,很好。」 六斤咧嘴一笑,望一望厨房的方向:「我娘准备了早饭,就等姑娘醒来煮。」 这个时候,伍嫂从厨房探出头来,向月牙儿道:「姑娘醒了?请坐一坐,早饭马上就好。」 月牙儿洗漱完,自己给自己冲了一杯糖蛋水。 所谓糖蛋水,是磕开一个鸡蛋,用滚烫的开水冲开,边冲边匀称的搅动,再加上一勺蜜水。醒来吃上一碗,最是开胃。 她才喝了两口,伍嫂便端着一碗鱼粉送到桌上:「看姑娘喜欢吃米粉,我就胡乱做了些。昨天进菜有人卖刚钓上来的小鲫鱼,我就买了两条熬汤,新鲜着呢。」 新鲜的鱼肉煎至两面焦香,加料酒快速翻炒,而后倒入猪筒子骨汤一同熬煮,直至呈现奶白色的鱼汤。烫好劲爽弹滑的米粉,将鱼汤一圈一圈淋在粉上,外加一叶青菜。鱼肉细嫩、米粉劲道,捧起碗喝上一口香气浓郁的白汤,怎一个「鲜」字了得。 月牙儿吃得畅快,抬头见伍嫂母女仍在做事,问道:「你们吃过了不曾?过来一起吃呀。」 「一早吃过了,多谢姑娘惦记。」 伍嫂正忙着擀皮,抬头回道。 月牙儿放下心来,一大碗鱼粉下肚,心满意足。 她望一望窗外飘零的杏花,有些感慨,一没留神,这花儿就要落了。 杏花巷里,隐隐听见惊闺叶的响动,一个苍老的声音拉长了喊:「磨——镜子嘞。」 伍嫂提醒道:「我瞧姑娘的铜镜有些昏了,不若去磨一磨吧。」 她这一提醒,月牙儿也想起这回事。从前她看古装剧,一个大美人揽镜自照,永远是一面铜锣一样的黄澄澄的镜子,顶多照出个人影,跟哈哈镜一样歪歪扭扭。月牙儿那时候就奇怪,这样的镜子有照着看的必要吗?就是打一盆水来,瞧水里的影子也比黄铜锣好罢? 然而这疑问在她见过如今家里的镜子后,便没有了。虽然是铜镜,但镜面被磨得很光亮,清清楚楚能瞧见自个儿的模样。说实在的,月牙儿以为新磨的镜子,同后世的镜子其实没多大区别,不过要时时磨亮罢了。 和旁人闲话家常时,月牙儿听说有些姑娘妇人特意不去磨镜子,只昏昏的照个轮廓,这样就瞧不出脸上的麻子痘痘。大约和照了相要磨皮是一个道理。 她家的镜子上一回磨,还是年前。这一项忙,哪里有对镜梳妆的时间?月牙儿回屋在妆台前一看,果然镜子已经昏了。 月牙儿遂将家里的镜子拿出来,出门去寻那磨镜老人。 往外一瞧,那磨镜老人才放下担子,就给两三个妇人围住了。人手怀里抱着一两面镜子,还有一个阔气妇人,叫家人扛了一面穿衣镜出来,站在一边等。 月牙儿也不赶时间,就抱着镜子站在一旁,看磨镜老人用水银将一面镜子磨得光亮。 身边有个人忽然对她说:「萧老板,你生意一向好。」 一开始听见「萧老板」,月牙儿还没反应过来,心里还纳罕:这杏花巷什么搬来了一个萧老板?她怎么不知道。 等那人又喊了一声,月牙儿脑子才转过弯了,这竟然是在喊她? 她惊喜地回首,见是那个拥有一面大穿衣镜的妇人,一只手插在腰上,同她说:「萧老板真是了不得,这么小小年纪,生意就做的这样好。」 月牙儿笑说:「哪有,都是大家捧场,我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那妇人认真道:「从前我是将闲钱放在徐婆茶店里的,如今你那里还可以放吗?」 月牙儿不大明白:「我年纪小,不大懂,请姐姐和我说一说罢。」 那妇人听到月牙儿客客气气叫她「姐姐」,脸上不免带了笑,解释给她听。 原来从前她有了闲钱,都存在徐婆店里,徐婆给她一成利。譬如她存了一百文钱在徐婆茶店里,徐婆过一个月需多给她一文。从前,杏花巷有几家人都是将钱存在徐婆店里。 第71章 月牙儿心里飞快盘算着,一面问:「为什么不存钱庄里呢?」 「你不知道?」妇人愤愤不平说:「存钱庄里,还要给保管费呢!倒不如存在店里,都是街坊,存取方便不说,还能有一丁点利息。萧老板,你那里还能不能存钱呀?」 她这一问,有一个两个妇人也附和着,问月牙儿的店里还能不能存钱。 月牙儿打着马虎眼道:「我才知道这事,还不大明白章程,回去请教请教长辈。要是可以存,我一准儿同各位说。」 等她的镜子磨好,一路走回去,月牙儿心里已经将这笔账算清了。若是按照如今的旧例,人家来存钱,月得一分利,那么年利率就有十二分。这笔利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后世银行的活期年利率撑死了也只四分呢。这样看来,收取他们的存款似乎不是很合算。 要是徐婆还在就好了,当初自己怎么没多问一句呢?月牙儿有些懊恼。 回了杏花馆,见伍嫂正在烧火,月牙儿走到她身边,问:「伍嫂,你见识多,可有听说有人把钱放在店铺里,拿利息的事?」 伍嫂压一压火折子,回道:「好像是的。」 见炉中火燃起来,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细细同月牙儿分析:「我听说有些人家会寻相熟的店铺,将闲钱放在他们铺子里,人家倒还会给一定点利息,真是奇怪了。帮人保管钱,不要保管费就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给钱?」 月牙儿又问:「这样子做的人多吗?」 「不多。」伍嫂道:「除非是认识的熟人,不然老板不愿吃这个亏。存钱的也担心店子倒了,自己一文钱都收不回来。听说几年前我乡里有一家杂货铺子倒了,几个在那里存了钱的婆子寡妇哭天抢地,闹着要寻死呢!要我说,家里挖个地洞,把钱藏起来,比什么都强。」 这倒不像单纯的储蓄了,月牙儿心想,有一点子集资的意思在里面。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伍嫂往锅里添了两勺水,提醒道:「莫不是有人想存钱在咱们店里?你可警醒些,别到时候还要自己贴利息钱给人家。」 月牙儿点点头,笑说:「我算学乖了,这种关于钱的事,还要从长计议。」 至少,在她没有明确下一步的策略前,她不会去费力做这件事。 今日是个好天气,杏花馆才开门不久,原先已经预约的客人便到了。 靠近南窗的那张桌子,仍旧是最讨顾客欢心的。即使如今杏花已开至荼蘼,被风吹下好些洒在水里,仍旧有许多读书人打扮的年轻公子,喜欢对着花吃点心,以为是一件风雅之事。 今日坐在这张桌子上的,是三个穿着直领道袍的儒生,才进店,一个穿玫红色道袍的就站在窗前,对着落花吟了一首诗。 月牙儿今日有空,特意梳了一个双环样式的发型,人都显得精神一些。等她打帘子出来,正见着汪六斤一副疑惑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悲春伤秋的读书人。月牙儿悄声道:「你看习惯了就好,这桌我来招呼吧。」 她将食单放在桌上,笑问说:「几位公子来得真早,瞧瞧想吃些什么。」 坐主位的书生拿起食单,谦让朋友说:「你们看要吃什么,我请。」 「都行都行。」 「随便。」 一番推让后,食单还是回到了原先的书生手中。他本是县学的学子,姓刘,今日难得有一日休沐,便约上同窗好友一起到这杏花馆尝尝鲜。早听闻这杏花馆的老板是个小美人,原以为是名不副实,但如今一见才知道传言半点不假。 刘书生将视线转回到食单上,要说这杏花馆,不亏有风雅之名。就是一份菜单,字迹瞧着都赏心悦目,还画有点心小像呢。 挑个便宜点的,但不能太便宜,免得他俩说我小气。刘书生心想,眼睛只看着价目表。当他看到一个标价「三钱银子」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这什么点心?都能比得上一坛酒的价格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点心名字,忽然一怔。 一个好友看他忽然不动了,也凑过来瞧。等看清了点心名字,立刻抬起头,眉飞色舞道:「老板,你家有‘泡芙’卖啊?」 月牙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这时候,除了她家店里,外头已经有泡芙卖了?她怎么不知道。她心里腹诽道,因为纯手工做的泡芙卖的贵,以往很少有客人点这个吃。除了才开业的时候卖出去过一炉,最近都没什么人点。 这三个人看着像新客,是从哪里听说的泡芙? 「额……有的,不过这个数量比较少,做工可比酥油泡螺还要精细,所以价格有些贵。」 连那个在窗前看花的书生听了「泡芙」两个字,也激动的凑过来,将手中折扇一收:「就要这个,要三碟儿!」 第72章 刘书生闻言,一双小眼瞪得跟牛似的,正想说「只要一盘」,便见那个看花的同窗挽住他的肩膀:「多亏了刘兄大度,不然咱们哪有这口福。」 「就是就是,全县学的学生,数刘兄最会做人。来来来,我以茶代酒,敬刘兄一杯!」 刘书生笑得比哭更难看,咬牙切齿道:「就先上这个吧。」 做泡芙需要用到烤炉,月牙儿同伍嫂打了声招呼,自己去做了。 因为时间久,为防止客人等到不耐烦,她还特意同六斤交代,要给客人送一叠梅豆去。 梅豆,这三个书生吃得也不少。刘书生还沉寂在痛失银两的悲痛之中,兴趣缺缺,可听见他两个同窗嘎嘣嘎嘣地咬着梅豆,不由得愤怒的拿了好几粒梅豆来吃。 咦,这梅豆的滋味,还真不错呢。 三个人也不说话,闷头吃梅豆,没多久小碟儿就见了底。刘书生一个同窗将六斤叫过来,说:「再上一碟梅豆。」 「这个不卖的。」六斤细声细语,解释道:「梅豆是赠品,一桌只有一碟。除非等位等久了,才能拿第二碟。」 见六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三人也不愿与她为难,只是抱怨说:「不知这老板怎么想的,送上门来的钱还往外推。」 只有刘书生一人松了口气,觉得那萧老板真是个大好人。 等了好一会儿,店里的桌儿渐渐坐满了人。眼瞧着后头来的人桌上已经有了点心,他们仨的泡芙还无影无踪,一个书生有些着急,正想催单呢,忽闻见一股浓郁的甜香。 这香味很特别,不是其他点心那种淡淡的香气,却很浓郁,萦绕在鼻子前,挥散不去。 众人原先说话的说话,吃点心的吃点心,然而此刻不约而同地望向湘帘后——香味飘来的方向。 只见月牙儿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手中托着一样新奇的点心,正散发着香气。 那是一碟儿淡黄色的点心,圆圆的,很可爱,表皮酥脆。倒真和《怜月瓶》里说的是一个模样。 泡芙才放到桌上,顾不得烫,一个书生就拿起一个吃,一脸陶醉。 这是饿死鬼投胎吗?刘书生在心里大骂道,立刻护犊子一样拢过一碟儿泡芙,拿起一个塞在嘴里。 咬破酥皮的一瞬间,奶油就滑了出来,口齿之间立刻被浓的化不开的奶香与蛋香占领。酥皮的热,同奶油的冷奇妙的组合在一起,给予泡芙更多层次的口感。呷在嘴里,脆而不干,香而不腻,真真叫一个妙不可言。 这银子花在这么美妙的点心上,是值得的! 刘书生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见这三人连话都不说了,只埋头大吃。在浓郁的香气里,其他客人也纷纷道:「给我来一碟儿他们吃的点心。」 「我也要两碟!」 …… 月牙儿本还想问问他们,是从哪里知道泡芙这样的点心的,可一时间又那么多客人点单,也没空去问了。等她忙完这一阵,南窗下的看花专用桌已经换了客人。 自从这天之后,每一日都有新客人登门,张嘴就问:「听说你们这里有泡芙,给我来一碟儿。」 有的客人甚至是从金陵附近的城乡过来的,身后还跟着背行礼的家仆,宁可坐着等,也指明了要点「泡芙」吃。 月牙儿看他那样,忍不住问:「为什么都要吃‘泡芙’?你们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客人见她是个姑娘家,说话就有些支支吾吾:「这个……听说这泡芙是一种宋朝时皇城特别流行的点心。」 宋朝皇城? 月牙儿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个谜还是于云雾给他解开的,他特意跑过来说:「老实说,你家是不是有本家传的食谱?或者祖上曾经当过御厨?不然怎么知道这么多失传的点心?」 「瞎说什么呢?」月牙儿笑着说:「于大哥,你是从哪里知道泡芙的?」 于云雾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有一本小说,叫《怜月瓶》,里头有记载过。」 后来,等月牙儿真把《怜月瓶》买回来,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她大概知道这书的作者是谁了。 打更人的铜锣,在睡梦里隐约响起,听得不真切。 伍嫂自梦中醒来,见一地月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侧身瞧见女儿六斤安稳的睡颜,方才的梦魇也渐渐淡去。 她转身欲睡,却听见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响动。 萧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 伍嫂摸着墙走出去,见着一盏油灯映在厨房的墙上,照成一圈小小温暖的光。月牙儿朦胧在这淡黄色光里,正做点心,一旁的灶上热气腾腾,散着烟火气。 「萧姑娘,我来揉罢。」她忙道,上前挽起衣袖欲帮忙。 第73章 月牙儿见是她,忙说:「不用,我自己瞎做着玩玩。还早着呢,伍嫂你睡去吧。」 伍嫂的视线掠过灶台上的半成品,统共有八九样不同的点心,有些她叫得出名字,譬如定胜糕,有些她不认得,但样子都很好看,小小巧巧。 这样多样式的点心,却只做一两个,该花了多少功夫? 「萧姑娘,你怕不是没睡?」伍嫂奇道,她平日里都要睡到天光才起呀。 月牙儿抿着嘴笑笑,掌心一下一下揉着糯米团。 「睡了的,只是起得早些。」 伍嫂不知何故,也怕自己多话惹人烦,便蹲下来替她看火候。 月牙儿倒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伍嫂,你去睡吧。」 「我本来就起得早,姑娘别担心。」 烧水、揉面、制团、蒸熟、装盒……一直到四更时分,这么多小点心才算做好了。 月牙儿招手,叫伍嫂过来试一试味:「我头一回做定胜糕,伍嫂你尝一尝,看味道好不好。」 是一块梅花状的定胜糕,色呈淡红,在灯下显出一种诱人的色泽。伍嫂拿起一个,掰下一小块尝了。米团儿柔软,像吃了一嘴的雪花,松软清香。内馅的豆沙是特地调制过的,隐隐约约透出一股花香,甜甜糯糯。 「味道很好呢。」 月牙儿这才放心。她伸了个懒腰,嘟囔道:「烦死人了。」 然而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盈盈笑意。 洗了脸,换了身旧衣裳,月牙儿同伍嫂打了声招呼,径直出了门。 伍嫂提着灯在门边,正欲关门,却见桥前有三两书生伴着家人一起走过,手里都提着一个书盒,神色很郑重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今日是府试的大日子! 月牙儿一手提食盒,一手提灯,走在小巷里,脚步异常轻快。 行到门前,她驻足,用手拢一拢新梳的鬓发,确认没散之后,放才以手叩门。 柴扉应声而开,吴勉见了她,眼中藏了笑意。他穿着一件玉色襕衫,清如冰,润如玉。 「你……来了。」 月牙儿将食盒往前一递:「喏,说好了我给你准备考场的吃食,都在这里了。」 她微垂着头,用脚尖去拨弄地上的落花,扬起来,又落下,并不看吴勉。 「你……好好考。」 说完,月牙儿转身就跑。 春风轻柔,扬起她豆绿色的布裙。 吴勉望着那盏灯火跃动在尚未破晓的夜色里,渐渐远了,忽然有一种薄薄的惆怅。 忍着多日不见,好不容易见一回,却只说了两句话。 他将食盒打开,最上面一层摆着一个小木匣。 吴勉轻轻揭开匣盖,原来是一支笔。 是品相极好的羊毫湖笔,尖、齐、圆、健。 这样好的笔,书屋里的同窗都有一支。他曾问过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此番去考府试,他仍旧准备用有些秃了的旧笔。 然而此刻,他却得了一支羊毫湖笔。 天色欲破晓。 学宫之外,许许多多考生并家人挤在木栏杆前,或提着灯笼,或拿着长而考篮,等待着放行。 卯时一刻,铜鼓大响,学子们如流水一般踏过学宫大门。 学宫这道门,百姓俗称「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通过府试,便是正儿八经的童生,可以参加院试考秀才。考中了秀才,那才叫真正的读书人,朝廷每年有补贴不假,连徭役等赋税也一并免去,一只脚便跨进官门内。 江宁知府李之遥下轿,见此情景,不经有些感慨。他当初考童试的时候,也是这般年少啊。 还是一样的时辰,一样的地点,李之遥却从昔日的考生成了主考官。这么一想,倒真是岁月匆匆。 几个试官迎上来,笑着请安:「知府大人,如今考生已入场了,您老人家不然到公堂里歇一歇。」 「不急不急。」李之遥向左右道:「现在该是搜子检查考生所带之物的时候,我们悄悄地去瞧一瞧。考府试,可绝对不能闹出夹带伪籍之类的事。」 「还是大人想的周到。」 一行人往学宫内走,李之遥为先,步伐很慢,饶有兴致地观看考生们的形容。 有的考生还很年轻,鬓发垂髫,一副懵懂的模样;但更多的,是一脸的紧张;还有极少数白发苍苍的学子,一瞧就是考了半辈子还没考中的。形态各异。 入龙门,第一件要紧是便是通过搜子们的检查。府试的搜检,可比县试要严格得多,因此速度也稍微慢些。担任搜子的皂吏不仅要检查考生们的提篮,将所带之物一一搜查,还要将考生的发髻打散,检查有无夹带。 第74章 昔年还有读书不用功,专门动歪脑筋的人。譬如将四书五经的苍蝇小字般写在袜子里侧,往蜡烛里封小抄,在馒头里夹带小纸条……五花八门。 天尚未大亮,搜子们搜查起来也极为费神,除了新手刚开始时有些新鲜,大多数搜子们都板着一张脸,恨不得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两眼一转捉出一个妖。 李之遥不想惊动考生,所以将随从屏退大半,只带着自家师爷悄悄在檐下看。 见搜子们虽然面色不虞,动作还是很利落,也没有抓到什么丧心病狂的夹带之人,李之遥不由得点点头。 看来他第一次主持的府试,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李之遥捋着胡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忽然见着有三四个搜子围着一个考生,不知在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心想不是搜出了作弊之人罢?立刻上前去查看。 走近了,但见搜子们扒拉着那个考生的提篮,恋恋不舍地望着里边的点心。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考篮有什么问题?」李之遥严肃道。 几人回头,李之遥终于瞧清了他们围住的那个考生,那相貌,简直是专为探花郎长的样子。 借着灯火,搜子们看见李之遥官服上的补子,忙行礼道:「小的见过知府大人。」 「免了。」李之遥大手一挥:「这是做什么呢?」 搜子们面面相觑,一个看着像领头的满脸堆笑:「没做什么,例行搜检考生而已,劳累大人费心。」 李之遥瞧他们的样子,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便问那个少年:「你是何人?说说怎么了?」 少年的姿态不卑不亢:「回知府大人,小人姓吴名勉。承蒙各位大哥关照,方才正问我这点心是从何处买的。」 听他这样说,领头的那个搜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方才是硬要拿走几个点心吃来着,幸亏这毛头小子还算有眼色,不然不知道知府大人怎么罚呢。 李之遥听了,扬了扬眉:「什么点心?还值得几个人跑来问?」 他俯下身去看。才凑近,便嗅见一股香气,那提篮内有一个打开食盒,里面摆着至少八九样点心。颜色好,模样好,闻起来也香。倒有几分宫里御制点心的形容。 因为起得太早,李之遥离家前没什么胃口,只匆匆吃了两口粥。这会子见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点心,肚里馋虫也被勾起来了。 他拿起一个因搜检而拆成两半的点心,凑到眼前看,竟是一小块形状齐整、四四方方的绿豆糕。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其他考生带的点心也有被拆成两半的,压根没个完整形状,丑的要死,怎么这吴勉的点心即使拆开也依旧那么好看? 李之遥见还有一块未拆的绿豆糕,将那小块的和大的并排放在一起。这才看明白了,原来这绿豆糕本身就用刀划成了等分小粒,只是刀口并未深至底,所以表面看起来仍是一整块。可当搜子们用力一拿,绿豆糕便自然而然散成了小块儿,既平整又好看。 他忍不住将小块的绿豆糕放到口里,清清凉凉,粉而不黏,微微甜。李之遥吃过很多次绿豆糕,可从未吃过这样恰到好处、颗粒极细、清清爽爽的绿豆糕。 再看其他点心,也是一样的思路,既然掰开成两瓣,依然各自有形状。分与不分,皆是浑然天成。 李之遥忍不住发问道:「你这是哪家买的点心?」 …… 府试过后,要七日才出成绩。月牙儿这几天,心里时时牵挂着这事。 吴勉却是一副很淡然的模样,依旧闭门读书。看他这姿态,月牙儿撇了撇嘴,感情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日月牙儿依旧在店里忙碌,有了伍嫂母女和鲁伯的帮忙,她如今可以不大管点餐之事,一心一意做点心。 正做着海棠糕呢,六斤跑过来说:「有位客人说,他想见见老板。」 「见老板做什么?」月牙儿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六斤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文绉绉的中年人,算得上「美髯公」,一身绢袍,一望便知非富即贵。他左右立着两个随从,连随从都是一身笔直的长衫。 这样的人,月牙儿如今是万万不好得罪的。她将手洗净,走了过去,笑问道:「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中年人很温和的说:「有一桩大生意,想和老板谈。」 月牙儿笑道:「原来是这样,不知是什么生意?」 「不久之后,江南道会来一位新的镇守太监,我想请老板在他的接风宴上做点心,不知可不可以?」 月牙儿愣了一下,认真打量起眼前人:「敢问尊驾姓名?」 他身边一个随从轻声道:「这是江宁知府,李大人。」 江南富庶,天下皆知。 第75章 此番为新任南京镇守太监接风洗尘,不仅惊动了金陵的大小官吏,更有两淮盐商出力捧场。一番商议之后,接风宴的地点定在金谷园——如今江南首富顾家的花园。 月牙儿实在没法拒绝,毕竟这一次请她来出场的佣金,不是以银两来计算,而是以「金」为单位。 这样的高价,她哪里会不应?更何况倘若月牙儿的手艺,在这场宴会上得到首肯,那么她的杏花馆将在一夜之间炙手可热。凡事都讲究个名人效益,若她所做的点心得了江南贵人们的称赞,还需愁什么将来呢? 应是应了,可依月牙儿的性子,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是为了新任镇守太监接风,那总得了解他喜欢什么,爱吃什么口味。奈何她认识的贵人又极为有限,总不可能冲到李知府的衙门里问。思来想去,能给她些许提示的人,就只剩下一个薛令姜。 这天,月牙儿带着新做的点心,和开业以来的账本,去赵府请安。 月牙儿先向薛令姜说了杏花馆开业以来的情况,又说了两件看榜时的趣事同薛令姜听,逗得她直乐。 「这两人竟然是同一姓名,一人中,一人不中,也是造化了。」薛令姜拿了一颗杨梅干吃,忽然想起一事,问:「我听絮因说,从前给我们府上送果子的那个小哥儿也去考了,他中了没?」 月牙儿眉眼弯弯,伸出三个手指:「勉哥儿他考中了第三呢!」 薛令姜点点头:「也是不容易,我娘家哥哥,从会说话起家里人就压着他背书,倒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中。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絮叨了一会儿家常,月牙儿才向薛令姜说起接风宴的事。 「这事我也听说了。」薛令姜又拿了一颗杨梅干。和橘皮、蜜糖一起腌渍后的湿杨梅酸酸甜甜,很是开胃。 「前一阵子赵家也为这接风宴凑了钱。」 月牙儿笑问:「不知这位新来的镇守太监是何方神圣,这么多人上赶着给他接风洗尘?听说,还有两淮的盐商特地赶过来的。」 薛令姜撇了撇嘴:「我未嫁时,在京里也听说他。」 原来这位新任镇守太监姓郑,名次愈,听说原来在东宫娘娘名下当差。这郑次愈原是出身江南官宦人家,可他幼时郑家参与逆案,他也被牵连入宫做了内臣。尽管宦官们的名声不好,可郑次愈却是一个另类,他在内书房读书时,教导他的翰林便赞过他:「颇有儒者之风。」 郑次愈如今不到四十岁,便放出来镇守南京。人们都猜测,他日后调回帝京,或许能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可是内相! 是以他调来江南的消息一出,无人敢轻视。 月牙儿听了,心中想难怪如此,她又问:「那娘子可听说过,他又什么喜好?」 「这我就不曾听说过了。」 从赵府回来的次日,月牙儿便往金谷园去。 这一处园子占地颇大,月牙儿行在其中,瞥见花园之中竟然有一株红珊瑚树,齐人高,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她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这些富商巨贾是真有钱。 连金谷园的厨房也大,将近两重的院子。月牙儿瞧见那斗拱飞檐时,还以为是一处住所,没想到竟然是厨房。 引月牙儿进来的小厮,领着她去见金谷园掌庖厨之事的王总管。核对姓名后,王总管向她指点了做点心的屋子,说:「还有一位黄师傅,是扬州来,已经在那里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问他。需要什么食材,就同小厮厨娘们说。」 说完,王总管便急急忙忙去查验一笼新从镇江运来的鲜鱼。 月牙儿好久没见这样热闹的厨房院子,看什么都新鲜。小门外正有两个小厮抬着一箩筐猪肉进来,抱怨着肉沉;小石磨前,驴子沉默的绕圈,偶尔叫两声。炊烟一直都有,伴着笃笃的剁菜声,人们的交谈声。偶尔还能听见两声牛叫——金谷园的厨房后院里就养了两头水牛! 她看了一会儿,走向王总管指点的那间屋子。 一个圆滚滚的男子正在炸酥糖,一屋子的甜香。月牙儿看他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个厨子,想来就是那位扬州来的黄师傅。 她正想问好,黄师傅抬起头来,吩咐月牙儿说:「你去把面揉了。」 这是把自己当打下手的厨娘了?月牙儿走到案板边,挽起衣袖在盆里洗了手,一边揉面一边同黄师傅说:「黄师傅好,我是萧月,李知府邀我来做点心的。」 黄师傅瞥了月牙儿一眼,皱了皱眉:「既然有我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操心这些,老老实实做活就事。」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像有人拿了一面铜锣在耳边敲,屋里其他帮厨的徒弟听见,吃吃笑起来。 月牙儿揉面团的手劲不由得重了些,她说:「都是来做事的,还请黄师傅多指教。」 第76章 「我又不是你师傅,指教什么?别给我添乱就是。」 一日相处下来,月牙儿算是看明白了,这黄师傅简直是自负。连拟定宴会的点心单子时,他也不理睬月牙儿,无论月牙儿说什么,都是一副冷笑的样子:「这是大宴,来吃的都是贵人!你一个黄毛丫头知道些什么,那些贵重的食材你见都没见过,别瞎指挥。」 他一边说,一边同徒弟抱怨:「我家主人可是两淮最大的盐商,我也跟着办了不知道多少场大宴,从没听说叫一个小丫头来掌案的!如今是什么风气?」 月牙儿本是好脾气的同他商量,听了这话,一张脸也冷下来:「既然是这么说,那我自去寻王总管,要他主持个公道。」 「哟,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娘吃奶呢?」黄师傅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月牙儿见这群人这幅德行,也不多说话,抬脚就往外走。她找到王总管,冷静道:「我既然拿了钱,来了这里,自该出一份力。李知府又不是我亲戚,更不会平白把银子往水里扔。那姓黄的这样霸道,一道点心都不许我定,这算什么?」 王总管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念在李知府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她说完,道:「那黄师傅也是有名的大厨,多少有些傲气。姑娘年纪小,合该不同他计较。不过两个点心师傅,又没分出个主次,确实麻烦。」 他想了片刻,叫人喊了黄师傅出来,拍板道:「这样吧,你们俩分别做一道点心,我来判。谁做的好,谁掌案,再不许有议论。」 「那按什么判呢?」月牙儿双手环抱,沉着一张脸问。 「就一个字——贵!」 听了这个标准,黄师傅笑了,他这些年经手的名贵食材不知多少,和这小丫头比,不是欺负人吗?奈何王总管说完就被人叫去忙旁的了,竟然不听两人辩解。 黄师傅挑衅地看了月牙儿一眼:「还比吗?我看不用了吧。」 月牙儿冷冷道:「怎么不比?」 说完,转身走了。 黄师傅虽然傲气,但也并不轻敌,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小丫头也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竟能忽悠李知府请她来。想到这里,黄师傅决定做他的拿手名菜——刀鱼馄饨。 刀鱼馄饨贵就贵在刀鱼上,此时正是刀鱼新出的时节,可上好品质的刀鱼却少之又少。也就是金谷园这样的大手笔,才有一桶活泼乱跳的刀鱼。 黄师傅亲自去挑了两条刀鱼,去骨,取肉。这刀鱼本就不大,两条的鱼肉也只够一顿馄饨。将其切成细细的鱼泥,反复摔打,使其更有弹性,置于一旁备用。 没让徒弟动手,黄师傅自己擀的馄饨皮,薄薄的一片,能透光。 越是上等的食材,所用的调料便越要谨慎,生怕污了食材本身的鲜味,那就落了下乘。 黄师傅做刀鱼馄饨已有十来年的经验,自然知道如何料理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刀鱼的美味。 一碗刀鱼馄饨出锅,热腾腾盛在碧碗里。瞧着不起眼,却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费。 徒弟夸赞道:「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我就算是下辈子,也做不出这样好的吃食。」 黄师傅听了,一巴掌拍他脑门,笑道:「少给我拍马屁,快去和粉团。」 他另叫了一个徒弟,手里捧着这碗刀鱼馄饨,高昂着下巴走到王总管面前。 「那小丫头呢,怎么不见?」 「还没来呢。」正是用晚膳的时辰,王总管嗅见刀鱼的香气,指着黄师傅笑道:「不错啊,好久没尝过你的拿手菜了。」 黄师傅拿过那碗刀鱼馄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非得给我闹出些事来,那个小丫头懂什么?穷人家出身,就算点心做得好,也不过是些家常点心,上不得台面。」 「也不能这么说。」王总管用调羹舀了一个馄饨,咬破,汤出,鱼肉柔嫩无骨,高汤清澈如茶。 他啧啧有声,又低头吃了一个刀鱼馄饨,才继续说:「你很久没来金陵了,那丫头如今在金陵城,也算小有名气,不然李知府也不会请她来。」 王总管哂笑一声:「这时候都没来,不会真回家抱着她娘哭罢?」 他话音才落,帘子动了动。月牙儿进来,双手托着一个漆盘,上头罩着一个梅花纸盒,不知是什么点心。 她大口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跑过来的:「抱歉,因为这材料有些麻烦,我来晚了些。」 「能来就不错了,还以为你走了呢。」黄师傅嚷嚷道。 王总管瞪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调羹,说:「黄师傅做的是刀鱼馄饨,萧姑娘是做了什么点心?」 月牙儿将手中的点心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只是一样平平无奇的点心——」 「金箔千层蛋糕。」 第77章 白瓷盘里,摆着一个圆圆的糕点,不大,摊开掌心便可遮住。这样小,却没人舍得把目光移开。 因为如雪的奶油上,撒着星星点点金光。两朵金箔所制的梅花,绽放在雪地里,矜持、贵气。夕阳斜穿绮户,耀在金箔之上,灿烂夺目。 黄师傅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里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女孩子,她到底是从哪来的奇思妙想?竟然用金箔做糕点? 金陵本地,有许多极擅长制作金箔的匠人,一小块金,被反反复复捶打之后,形成薄如蝉翼的金箔。最轻的金箔用手捻起,放在日光下,可透光。 早在多年前,这种极轻极薄的金箔已经可以入药。《本草纲目》有云:「食金,镇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服之神仙。尤以金箔入丸散服,破冷气,除风。」 黄师傅在富商大贾家做事多年,曾见过两次家主人服用金箔丸,当时还感叹这种散服金箔的豪气。 可他万万没想到,或者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金箔、还可以用来做糕点! 本来嘛,金箔既然可以作为药材食用,为什么不能拿来做糕点?黄师傅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仍不服气。 这萧月小小年纪,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法子? 他立刻侧身,同王总管说:「王总管,我能尝一点吗?」 王总管才回过神来,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屋子里还有其他名厨在,怕人说他小气。顾忌着自己的面子,王总管只能皱着眉头,叫人多拿一个调羹过来。 多亏那小厮脑筋灵活,拿过来两个极秀气的小调羹,喂婴儿一样的大小。 这小子倒有点眼色。 王总管接过那小调羹,满意地点点头。 他手持调羹,悬在糕点上老半天,硬是没忍心下手。 远看为金光所吸引,而挨近了看,王总管才发觉夺目的不仅是金箔,更是这糕点表面的一幅画。奶油为雪、果酱作枝、金箔成花,宛然一副金梅傲雪图。 黄师傅忍不了,终于放轻了声音,提醒道:「王总管?有什么不妥吗?」 王总管闻言抬头,见在场众人除了萧月之外,全眼巴巴的望着那金箔糕点,只恨脸上没写几个大字:「快给我吃。」 他轻咳一声,忍痛舀了一小块放在碟儿里,又舀了另一块儿。 给自己的,自然是有枝叶有梅花有果酱;而给黄师傅的那一小碟儿,却只有指甲缝那么大的金粉。 就是这样,王总管仍然心疼不已。 这可是金箔!是金呢! 王总管手拿调羹,特意换了一个手拿,让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众人的艳羡目光里,王总管慢悠悠的将调羹送入口。 奶油甜丝丝的,若甘霖洒心,入口即化。 果酱微微有些酸,恰好调和了糕点的甜,像被晨露浸透的青梅,清新自然。 金箔的梅花更是美味—— 咦,这金箔怎么好像没什么味道? 王总管舍不得嚼下这一口,含着慢慢品,可金箔本身却没尝出什么味道。 唔,一定是自己吃的太快,没吃出味来。 月牙儿见他两人这形容,走过来要了一把小刀。 「不要——」 这一声才响,她手起刀落,差点切歪了一块蛋糕。 回首去看,王总管一脸「暴殄天物」的神情,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臂:「萧姑娘可以等一等呀,这么好看的糕点,该多看一会儿。」 月牙儿嘴角微扬,将手中一碟儿蛋糕递过去:「我瞧王总管只切了一点,其实大块的切,把里面的千层夹心一并吃,风味才最佳。」 她将那切开的一整块蛋糕转过来,只见一层淡黄色蛋皮之间俱夹着一层奶油,有五六种颜色的果酱凝在期间,樱桃红、香橘橙、桑葚紫……煞是好看。 原来这瞧似单调的雪色奶油里,竟藏着这样的巧思。 这一下子,连最开始用鼻子看人的黄师傅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萧丫头,在做糕点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到了这个地步,孰胜孰败,已一目了然。 王总管痛快地指定月牙儿总管宴席的点心,让黄师傅配合她。 踏出小屋,二三名厨都围着月牙儿,感叹不已:「萧姑娘,你是怎么想到以金箔入菜呢?寻常人连金箔可用药都不大清楚呢。」 「也是因缘巧合。」月牙儿笑一笑,不留痕迹的将话题引转到她是找了哪家制金箔的匠人,怎么盯着他将本来就已经很薄的金箔锤炼的更透…… 其实从王总管说这次比试只有一个标准,就是「贵」时开始。月牙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第78章 前世作为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她可算是见过圈里人各种挥金如土的吃法。 一旦拥有的钱财过多,怎么花钱,怎么特别的花钱便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月牙儿本质上还是一个节约的人,像她爷爷——虽然白手起家积累了这么多财富,一件羊毛大衣依旧可以穿十年。 为了这个,圈子里其他人有时也笑她,说月牙儿是「老头子习气」。 随他们说。 月牙儿乐得自在,也很少参与一些挥金如土的玩乐,除了吃。 说起来,她曾吃过的几种以「贵」出名的食物,硬要挖在手背上直接食用的顶级鱼子酱算一种,使用了金箔的点心也算一种。 别看金箔妆点在点心上好看,实际上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能够食用的金箔,真的薄到了头发丝那么细,用小镊子夹起来,立着折成更小的小块。若硬要细细去品,只能说有一股子淡淡的水锈味。 可食用金箔的历史,最早追寻到古埃及时候。但月牙儿总觉得,吃金箔不过就是图它贵,好看。 所以当王总管提出这样的比试标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箔糕点。 你要华丽而又名贵的点心?好。金箔贵不贵?华不华丽? 众目睽睽之下,王总管就是有心偏袒,他也不能够。 月牙儿同几位名厨说的眉飞色舞,一转眼瞧见黄师傅扶着墙,站在一旁。 「喂,萧月是吧?」 「是。」 黄师傅走过来,两手背在后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的点心,不错。」 「承让了。这拟定宴席的点心单子,我也是头一回做,少不了要黄师傅多指点。」 黄师傅用鼻子出气,哼哼道:「随便随便。」 说完,像只大白鹅一样走出去。 一位名厨笑着同月牙儿说:「老黄这个人,嘴巴坏,给他个萝卜还要叽叽歪歪数着上面有几个小坑,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见月牙儿态度好,也没有寻常年轻人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气,便好心提醒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点子多。可做吃食,凭借的可不止是一个好点子。老师傅的手艺和经验,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若虚心同黄师傅学一些,一定大有进益。」 月牙儿原先心里藏着气,听他这样说,回去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很有道理。第二日她便拿了点心单子,去找黄师傅商议。 黄师傅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说起话来跟家里祖传抬杠一样:「是是是,你这糯米团子是好吃,可贵人吃席,要的是好吃吗?依你这么说,就是万岁爷在宫里吃御膳,也索性什么银筷子金筷子都不要了,直接拿手抓着吃,不也很好嘛?」 他啰嗦归啰嗦,可该有的指点却一样不少。等月牙儿将点心单子全部拟好,黄师傅大摇大摆的到其他厨子那里去遛弯。 见他们忙着准备各种繁复的菜式,黄师傅啧啧道:「瞎忙活。」 「你跑这找骂呢?」 「哼,」黄师傅向来随身带着一个小酒瓶,拿出来喝了一口,优哉游哉道:「随你怎么弄,这金谷宴最出彩的一定是点心!」 他被人赶鸡一样轰了出来。 总看着黄师傅这么显摆,这里惹一下,那边刺一句话。弄得其他名厨气得牙痒痒,心里又忍不住想: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点心来? 有几个性子急的大厨,索性派小徒弟去做点心的屋子看一看。 灶上水还没烧开呢,人就给轰回来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黄师傅端了把椅子来,守在大门口呢!真跟看门的大黄狗似的。」小徒弟委屈巴巴。 弄得这么古里古怪的,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点心? 到开宴的前一天,王总管亲自到月牙儿和黄师傅的厨房里去瞧,还不许人进去跟着围观。 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兴奋,口里叠声叫:「妙,妙,妙!」 「以为他是猫呢?」一个扒着墙角的小徒弟翻了个白眼。 满院子的名厨,没一个不好奇萧月和黄师傅能拿出来什么点心。说起来这一院的厨子,大多都是认识的,彼此有什么拿手好菜,心里都一清二楚。可是萧月不一样,她是彻彻底底的后起之秀,先前弄个什么金箔千层蛋糕已是出人意料。鬼知道真开了宴会拿出什么玩意儿? 都想知道,可他们偏偏藏着不讲,你说气不气? 也有厨子跑到月牙儿那里去套话的,本以为一个第一次在这么大宴席上掌案的小姑娘必定爱炫耀,可只听月牙儿说:「开宴的时候,诸位就知道的。」 她笑得温和,态度也好,愣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厨子们知道这回金谷宴的点心必定不凡,连一些贵人们都知道了。 第79章 听说这次金谷宴,掌案点心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贵人们也觉得有趣。家仆见他们感兴趣,说书一样将那萧月的生平说了一遍,什么父死母嫁、独立支撑门户、如何开了杏花馆……对了,还有她做的金箔蛋糕,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贵人们听了,一愣一愣的。 弄得人人好奇,这次金谷宴,到底会有什么别样的点心呢? 江南的花儿,开得比帝京要早,落得也要早些。 郑次愈弃舟登岸,眼见流水携着落花轻轻荡漾。 阔别几十年的江南风景,终于在落花时节等回了它的游子。 渡口熙攘,许多官员富商衣着盛装,纳头便拜。郑次愈脸上带着笑意,让他们「无需多礼」。 请安、问候、寒暄,名利场上这一套他做的滚瓜烂熟,大家一团和气。一行人又请郑次愈去金谷园吃接风宴,他从善如流。 坐在肩舆上时,他瞧见路边卖花的花婆,还叫人买了一串白茶花,香气袭人。郑次愈瞧着那白茶花,想起幼时娘亲总爱买白茶花回来,叫爹爹替她簪一朵在鬓边。 那时的春光,一如此时明媚。 思及往事,他的笑意终于进了眼底。 金谷园的风光,着实与京中不同,一路行来,所见小桥流水、黛瓦马头墙,娟秀可爱。而作为江南一号大盐商的私家园林,饶是郑次愈见多识广,瞧见庭中高耸的红珊瑚树,不由得眉心微动。 宴席摆在鸿儒厅,名流显贵济济一堂,屋里坐了三桌,院子里还摆着四张桌。专门请了人,奏江南丝竹。人声、萧声、琵琶声,非常热闹。 谦让一番后,郑次愈在首座上坐定,耐心地听人禀事。 江宁知府李之遥是个聪明人,谈谈民俗、讲讲趣事,不留痕迹的将江南治下的情况透露与他听。 说了一会儿话,开席了。 侍女小厮手捧佳肴,一碟儿一碟儿传上来,规矩很严。 所用餐具,华美精细。银水火炉、金台盘、双璃虎人杯、象牙筷……极尽豪奢。 最先上来的一果盘,桃、李、梅、杏,皆用蜜汁煮过,用琥珀色的硬糖拉成一个小花篮,盛在里边。花篮提手上还缠一朵小花。另一果盘装着秋白梨、新橙、柑橘、枇杷、文官果,一层一层叠在一起,作高顶状,极为精巧。 佳肴一碟儿一碟儿的上,满桌碟盘。光是菜肴就有五干五湿十样菜:金华火腿炒太仓干笋、蜜汁糖方、清炖杨妃乳、炒西施舌、素炒茼蒿、熏鹅……鸡鸭鱼肉更是数不胜数,端得是富贵风流。 还有三盏汤、五种酒。汤有凤髓汤、醍醐汤、清韵汤;酒有珍珠露、荷盘香、竹叶清、芙蓉露、露华清。每一瓯茶都是用自城外惠泉的水泡的,甘甜宜人。每一碗米饭都是用精心挑选之后,碾过数次的松江米煮成,香软有嚼劲。 这样一席吃下来,连郑次愈都不由得感慨,江南富庶,真是「富有小四海」。 金谷园的主人顾老也陪坐在主桌上,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顾老满脸堆笑,向郑次愈道:「郑公,今日的饭后甜点也是特别烹制的,说不上珍馐,但有趣。有两样,请您试一试。」 他拍一拍手,丫鬟们立刻捧着小玉盘从屏风后绕出来。 等那点心依次摆在宾客面前,众人不由得坐直了去看,只见玉盘上竟放着一点用金箔妆扮的糕点,金灿灿的,煞是夺目。 郑次愈看着眼前这盘金箔千层蛋糕,切了一点尝,原来金箔与奶油之下,是被烘的软软的蛋糕,还抹了各色果酱。 这种甜点,倒像是贵妃娘娘爱吃的。郑次愈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见他动了筷子,在座众人方才品尝起这糕点来,一个个赞道。 「不愧是金谷园做的糕点,这样气派又好吃。」 但在座的毕竟是些大老爷们,只有两三个特别喜欢这道金箔甜点的,大多人心里记下了,预备回去买了给家中女眷吃。 见众人捧场,顾老面上也有光彩,笑说道:「还有最后一道压轴的点心。」 哦,还有什么比金箔糕点还有噱头?众人来了兴致,眼见两个戴花丫鬟一齐捧了一个大盘来,用竹罩盖住,放在八仙桌上,占去一大半的地方。 「请郑公揭晓罢?」顾老向郑次愈颔首示意道。 郑次愈听了,笑一笑:「好,我倒看看是什么点心。」 他起身,拿开盘上竹罩。 在座众人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有低低的惊叹声接连响起。 这竟是用点心摆成的一盘画! 画糖作虎丘,并着一色糕点垒作高塔;炒熟的黄豆粉铺作沙,期间摆着二三糯米团与豆沙作的小屋舍;果脯果干镂刻成薄片,浇上各色果酱,作花树万千;烤至金黄的酥饼雕做小舟,停泊在枫桥之侧…… 第80章 一眼竟看不尽。 顾老说:「此乃‘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以故乡景迎故乡人,愿郑公万福。」 郑次愈手拿竹罩,立了一会儿,才将竹罩放下。 他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去看。风景拼盘的一角,是桃花坞,飘零的五瓣桃花应该是烤制的糕点,微微红。 咬一口,酥皮掉渣,薄而脆,隐隐约约有一股花香。 这不禁令郑次愈想起很久以前,那是爹娘都在,他们住在桃花坞边的一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就是闭门,关窗,卧在睡榻上,都是满满的桃花香气。 那些一家人在桃树下用餐的日子,仿佛在昨日,却又似朦胧在雾里,逝者如斯。 「倒真是巧思。」郑次愈缓缓坐下,扭头看向顾老:「是你家的厨子做的?」 顾老正要答话,一旁的江宁知府李之遥却抢先开了口:「是一个独立门户的小姑娘,自己开了一家杏花馆卖点心,闻名金陵。我瞧着她做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玩,便荐来给郑公做接风宴的点心。」 郑次愈奇道:「是一个小姑娘做的?」 「的确如此。」李知府笑捋胡须:「此女于点心吃食上,的确天资出众。」 「叫她出来见一见。」 宴席开始的时候,月牙儿便在厨院里盯着,等丫鬟们将点心捧走,她才终于闲下来。自己找了个瓷墩坐下,吃口茶,歇歇气。 黄师傅在门前来回的走,一转眼瞧见她这般悠闲,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急呢?」 「我急也没用啊。」月牙儿用手捏了一块驴打滚,在盛满黄豆粉的碗里抖一抖,粘满粉才吃,香甜软糯,弹牙。 月牙儿吃完才说:「这姑苏风景拼盘,本来吃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而是创意。黄师傅你教我的呀,说这种大宴味道是其次,样子好不好看,出不出彩才是重头戏。」 「说是这么说。」黄师傅见她吃的香甜,也过来囫囵滚了两个驴打滚吃:「可真要讨了贵人欢喜,你可是有赏赐的!」 「是我们。」月牙儿喝了口茶,说。 听她这样讲,黄师傅心里也挺开心的,但面上还是一副嫌弃的神色:「哼,谁要你这样说。」 两人将剩下的糕点吃了个干净,前院里王总管颠颠儿的跑过来,瞧着这两人的模样,急道:「萧姑娘,你怎么也没换身衣裳?郑公叫你呢!」 月牙儿起身,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就我一个人去?可这点心也是黄师傅的功劳呀?」 「人家贵人只说了见你。」 「急吗?可我也没带换洗衣裳来呀?」 本来嘛,做点心也好,做吃食也好,身上难免沾染些粉子。她之前可真没想到还要带一件换洗衣裳来。 王总管看了看天色,说:「来不及了,总不能让一屋子贵人等着你罢?」 他一面催着月牙儿往外走,一面叫住了一个丫鬟:「边走边给萧姑娘梳梳头发。」 一路慌慌张张的,等赶到鸿儒厅时,月牙儿理了理衣裳,那个小丫鬟还顺手剪了一朵白茶花簪在她鬓边,这才跟着王总管走进厅里去。 一屋子的人,衣着锦绣,都好奇的望着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首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一袭大红色蟒袍,一望就是制造局绣出的式样。 想必这就是镇守太监郑次愈了,月牙儿稳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免礼。」郑次愈说话的声音略有些柔:「听说你是本地人,你去过姑苏?」 月牙儿迟疑了一下:「不曾去过,但民女曾听人说起过姑苏盛景,那时就记在心里,也看过一些画。」 「那你如何能将姑苏风景拼盘做出来?」 「回郑公,那范仲淹也没去过岳阳楼啊。」 郑次愈笑起来,指着她同李知府道:「是个机灵的,还知道范仲淹。」 李知府见他情绪好,心知自己叫月牙儿来做点心算是拍对了马匹,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郑公不知,她有一竹马,家虽贫,却好学,文章也好,新考了府试第三名呢。」 月牙儿垂下眼眸,有些羞涩又有些意外,这李知府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原来如此。」郑次愈微微颔首,望着她鬓边的白色山茶花,不知想起了什么,静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姑苏风景拼盘做的极好,来人,赏一两金。」 他和颜悦色道:「再取一枚端砚来,替我赠与你那竹马,要他好好读书。」 月牙儿知道郑次愈会有赏赐,却不料这赏赐竟然这么重,忙又行了一礼,谢道:「多谢郑公赏赐。」 郑次愈应了一声,目光慢慢地把众人扫视一遍:「本本分分替皇爷做事的,朝廷绝不会亏待。真心为我想的人,我郑次愈也绝不会辜负。」 第81章 他起身,举起酒盏,遥遥相敬:「郑某初来此地,诸位如此盛情款待,我心领了,多谢。」 众人忙举起杯与他对饮,各表忠心。 曲终人散,月牙儿找王总管将那一两黄金换成两个小金锭,回到厨房小院里同黄师傅说:「那位郑公很和睦,还赏了一两金呢!」 黄师傅有些惊讶:「赏这么多?这贵人出身倒阔绰。」 月牙儿笑盈盈的将两个小金锭拿出来,给黄师傅一个:「这是您的。」 黄师傅看了看,扭过头去:「这是人家赏你的,平白分给我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呢。」月牙儿说:「要不是黄师傅指点,我那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也做不出来呀,您收着罢。」 正两相推让呢,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姑娘还在吗?」 「在。」月牙儿朝外喊了一声,趁机将那小金锭塞到黄师傅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是一个穿青衣的小内侍,同月牙儿说:「姑娘是走了大运,我们郑爷觉得这金箔蛋糕很好,想请姑娘写一张方子,给宫里的御厨试着做一回。」 给宫里的御厨? 月牙儿一下欢喜起来,若是她所做的金箔糕点能借此送到京中,那四舍五入就表明她的点心能够扬名京城啊! 她自然是答应下来,精心设计了几样不同的金箔糕点,用纸将做法依次写下来,还画了每一步骤的草图以及糕点的成品图。因为月牙儿没有随身带着印章,她索性用朱笔画了朵杏花,在花下写了「萧月」两个字。如此一来,一望就知道是出自谁手。 一连忙了好久,才终于将几张糕点方子写好。 黄师傅回扬州前,特意找到月牙儿,教了她一些练习基本功的手艺。 「像糖刻这种东西,要下狠功夫,光聪明是没用的。像人家唱曲练武那样,你得常常练习,手艺才能越来越精进。」 他满脸不在乎说:「练不练在你,反正我又不是你师傅。」 相处这几日,月牙儿也知道些黄师傅的脾气,他天生一张刀子嘴,但心眼委实不坏。见黄师傅肯教她,立刻拿了个本子来将这些练习的方法记下,保证一定时时练习。 黄师傅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侄子,就是帮你粘水果塔的那个,他一直想到金陵来。虽然人比较蠢,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那个……你那杏花馆还要人?」 「要的呀。」月牙儿回想起那个小黄师傅做事时诚恳的模样,忙说:「要是他愿意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这边可能至少要签五年的契书,保准他不随便到旁的店里去。不知道那位小黄师傅同不同意。」 「你是怕他干没两天就带着你店里的秘方跑了?」 月牙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一家店有一家的脾气,总是换来换去的,对他个人也不好。」 黄师傅喝了一口小酒,道:「也是这个理,都行吧。他要是该偷了你店里的秘方就跑,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就这么定吧。」 一场宴席办下来,累是极累,但月牙儿也算收获良多。 她回到杏花巷,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 天气阴沉沉的。 月牙儿伸了个懒腰,瞥见妆台上的端砚,打算将这端砚给吴勉送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填饱她的肚子。 推门出来,才走到小花园里,月牙儿便是一愣。 篱墙之外,乌央乌央排着好些人,有许多穿着布衣的小厮,也有一些携家带口的人家。 为什么排队会排到这个地方来? 月牙儿连忙跑到前店,只见店里座无虚席,伍嫂和新来的小黄师傅都忙得手脚不停。 「怎么忽然有这么多客人?」 正上完菜的六斤见了她,忙跑过来说:「姑娘,人实在太多了,鲁伯在外头维持排队都忙不赢。」 月牙儿提起裙袂,快步走到杏花馆外,果然好多人! 鲁伯并几个做事的街坊忙着喊:「今天明天后天,杏花馆的位置都没了,诸位请回吧,别排队了!」 有些人听了很郁闷的走了,但还有些人坚持等着,想着要是有一个桌空出来就能吃上。 月牙儿一打听,这些来客都是听说金谷宴的事,特意跑来的。 她望一望宾客满座的杏花馆,有些恍惚。 就这样一炮而红了? 来客实在太多了,等这一阵风潮过去,月牙儿才终于得了空,带着那端砚敲开了吴家的门。 时已初夏,微热。 吴勉见月牙儿来了,忙放下手中的书本,到水井边将下垂的提篮来上来,里面装着李子,又大又紫,被井水凉透。「咔嚓」咬一口,清爽甜脆。 第82章 李子泡在盛满凉井水的盆里,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闲聊。 「你这一项很忙吧。」 月牙儿咬了半个李子,嘟囔道:「累死了,幸亏我新招了几个做事的人过来,不然指不定得忙成什么样呢!」 她伸出手,抱怨道:「你瞧,我手上又磨出了一个茧子!」 吴勉低头去看,不料月牙儿忽然从一边的水盆里撩了些水,映在他脸颊上,笑声如铃:「凉不凉?」 吴勉一怔。 看着月牙儿笑得肆意,他忽然反手也撩起些水,泼在她脸上。 「好呀,你竟然还手。」 不知谁家栀子花开了,一阵一阵的香。 两人笑闹一阵,听见吴伯在屋里喊:「吴勉,你让着妹妹点!」 这才停手。 月牙儿笑着说:「不玩了不玩了。」她擦一擦脸上的水珠,问: 「你读书这么用功,要到什么时候考呀?」 「七月。」 月牙儿两手托腮,算了算日子:「也快了。哎呀,我不该这个时候来叨扰你。」 她忽而起身:「那我回去了。」 吴勉一急,拉住她衣袖:「吃过饭再走吧。」 月牙儿回首瞧着她的衣袖,把一双笑眼望着他:「你想我,对不对?」 吴勉别过头去,不说话。 厨房里飘来柴火饭的香气,吴伯叫他们去吃饭。 月牙儿应了一声,抬脚打算往屋里走,忽然听了一声小小的「想。」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没说什么。」吴勉快步往屋里走。 屋里屋外,都是栀子花香。 夏天到了,杏花馆的生意同温度一样,越发红火。 所幸杏花馆前临河,后靠树,风一吹,树叶沙沙的响,很凉快。尤其是靠近傍晚的时候,若在前院里摆上一桌席,晚风习习,吹散架上紫藤花的香味。人坐在花荫里,饮茶吃糕,最是畅快。 只有一点不好,人实在太多了。 每一日,无论是晴还是雨,店里都座无虚席。即使月牙儿后来又招了好几个做事的,店里依旧很忙碌。如果没有提前预约,想直接过来等位就餐的顾客,怕是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顾客等得久,多少有些烦,幸亏月牙儿对于等位的顾客提供了诸多便利。眼见天气越发炎热,月牙儿日日叫人从卖冰人家挑来一担冰,来泡冰镇酸梅汤,特意分发给等位的主顾消凉。 还没花钱呢,就能白吃梅豆、白喝酸梅汤,主顾们也领这份情,是以从来没闹出太大的纠纷。 自从上回金谷宴扬名,就有很多清贵仕林专门来光顾杏花馆。他们出手很阔绰,点一个金箔千层蛋糕,比寻常的一桌席都贵。月牙儿既欣喜,也担忧,因为杏花馆实在坐不下所有客人。她怕有些大人物等的生气,特意把杏花馆后的小花园也放了一张桌子,买来竹屏时花围着,专门留作贵客席。 可就是这样,小花园里的席位也常常是满的,连李知府几次来光顾,等位都等的心烦。有一回,他特意叫月牙儿过来,问: 「你生意这么好,什么时候开分店呢?可是有什么难处?如果是附近的人不领情,硬要阻拦,我可叫人替你疏通疏通。」 月牙儿忙说:「多谢大人关心,我也在物色着呢。若有难处,少不得有打扰您的地方。」 开分店这事,的确已经排在月牙儿的日帐上。但她算了算账,如今开分店,手里的现钱就会吃紧。月牙儿对于手里能流通的现钱很在意,因为怕周转不过来而错失了机会。她想了想,又去问了双虹楼于云雾的意见,最终还是决定将现有的杏花馆扩大些规模。 因为忙,月牙儿只在晚夜有空闲。所以她便花了小半个月,赶在人们熄灯睡觉之前,将杏花巷前前后后走了一遍。一是看选附近哪间房扩充店面合适,二是问房主有没有出售或出租的打算。 杏花巷悠长,少说住了几十户人家,有些是他们自己的房子,还有一部分是租赁的。譬如萧家之前租住的那座小楼,属于一户姓傅的人家。 月牙儿去退租时,见过傅老爷一次。他们家住在一座蛮大的园子里,可庭院里的花木都疏于修剪,往来家仆多是些老人,乍一看上去,暮气沉沉的。后来听街坊们说,月牙儿才晓得,这傅老爷家祖上是阔过的,买了好多间屋子,可子孙不争气,才成了如今的破落样。 看了很多房,月牙儿择定了三四处房屋,都是挨着如今的杏花馆左右或者前后的。一问才知道,四间房屋里,有两间都是傅老爷家的。 想起上一回去傅家时的所见,似乎是一个很重规矩的人家。月牙儿特意写了一张拜帖,先投到傅家,得到回应之后,才择时上门拜访。 第83章 傅老爷大刀阔斧的坐在一张酱紫色的圈椅上,两手按着拐杖:「你是说,想租下挨着杏花馆的两间房?」 「是这个意思。」 「上回你来,连一间房都租不起,如今倒阔了,能租两间房?」 月牙儿笑一笑:「也是交了好运,杏花馆生意还算可以。」 傅老爷缓缓点头:「但里头还住着人哪,租约没到期,就赶人家出去,成什么样子?」 「确实如此,所以我特意上那两家人去问了,说我愿意给他们一笔搬家费。他们倒也同意,就是说要看傅老爷的意思。」 月牙儿正襟危坐,将自己写的租赁书、和那两户人家画字的意向书奉上,说:「这不就来给您请安了。租金的事,好说,还能升一升。」 其实她本意是想将这两处房买下来,可算了算账,这样子不利于日后开分店,只能退而求其次。 傅老爷吃了口茶。 好一会儿,他才说:「如果提前同人家商量好了,也不是不行。」 傅老爷转身唤了一个老仆人,从腰间荷包里取下一把钥匙,叫他去将原来旧的租契拿来。 月牙儿见状,知道他是同意了,心下稍定。 过一会儿,老仆人慌慌张张地过来:「老爷,我找了好久。旧的租契在,可房契却不见了,您是不是拿出来放在别处了?」 傅老爷拄着拐杖起身:「怎么可能,我自去找。萧姑娘,你且等一等。」 月牙儿应了一声,坐在厅里等。 傅老爷再度出来时,脸都是青的,他朝那个老仆人吼:「少爷呢?少爷到哪里去了?」 「这……」老仆人一惊,倒吸一口冷气:「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和朋友组诗会。」 「组他大爷的诗会!」傅老爷将拐杖重重一杵:「这不孝子一定又出去赌了!快去,快去把他找回来!」 见事情闹到这步,月牙儿也站起来,想要告辞。 她正要说话,忽听见老仆人大喊一声,手指着门外:「少爷回来了!」 傅少爷手里拿了把折扇,正摇摆作势。 只听得傅老爷一声吼:「畜生!你偷拿房契了,是不是?」 傅少爷慌得手里的折扇都掉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爹,我也是没办法啊!人家说了,我不拿钱出来,就要打断我两条腿。您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呀!」 傅老爷气得抡着拐杖就上前打儿子,可他打不着。 傅少爷灵活的溜开,一边躲一边嘶哑了喉咙哭喊着:「你要打死我了!你要打死我了!」 他这一套做的行云流水,月牙儿在一旁都看待了,怎么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呢? 这时候,后院里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脚妇人,颤颤巍巍的走,涕泗横流:「就是卖两间小屋的房契!又不是老宅,你何苦这样打他。」 傅老爷放下拐杖,浑身气得发抖。这样大的年纪,月牙儿都怕他气晕过去,往他身边上走了一步。 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话,语气万般无奈:「娘,你就宠着这个孽障吧。迟早有一天,我们这老宅都得给他败光了!」 傅老爷看向月牙儿:「萧姑娘,你也看到了,这实在是我也管不了。到现在,谁知道那房契在谁手里?」 房契在谁手里呢? 不出一个月,月牙儿便知道了。 她站在杏花馆的院子里,双眼微眯,看着对面的院子挂上招牌。 「燕云楼」三个大字明晃晃的,闪耀在阳光之下。 对面也开了一家茶楼! 鲁大妞正好陪在她身边,瞧见燕云楼前围着的人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破口大骂:「狗屁玩意儿!那梁厨子竟然在燕云楼做事?」 「谁是梁厨?」伍嫂好奇道。 「就是个狼心狗肺吃里排外的杂种!原本说好来杏花馆做事,开业前一天他不干了!」 「好了。」月牙儿听鲁大妞骂的不堪,提醒道:「别骂脏字。」 鲁大妞一跺脚:「我就骂,他个狗攮的!」 她骂得声音极大,燕云楼那边的人不经回过头来看,梁厨冷着一张脸,同他身边的老板说了些什么。 那老板听了,走过来向月牙儿问好:「萧老板,我是燕云楼的掌柜,姓汪。在这宝地开店,还请您多多关照。」 鲁大妞还想骂,月牙儿用手肘戳了她一下。 「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开张呀?」月牙儿缓缓勾起嘴角。 汪老板笑道:「就这月十五,请人算了是个好日子。」 「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一定去给您捧场。」 直到夜里,鲁大妞还一肚子气,一边剥鸡头米,一边和伍嫂六斤、小黄师傅抱怨:「我们姑娘也太好性了,人家都骑在你脑袋上了,还和人说好话呢!」 第84章 月牙儿不想听她继续发牢骚,端起一盆洗净泡好的鲜藕、鲜莲子、鲜菱角,说:「我到里面小厨房试菜去,你们把鸡头米剥好了,送过来给我。」 走到小厨房里,她才终于落了个清净。 夏夜里,蝈蝈吵个没完没了。 月牙儿低垂着头,煮沸一锅水,撒些干桂花、倒些冰糖粒,慢慢搅动。 瞧着冰糖融化在桂花水里,她的一颗心才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响起,应该是送剥好的鸡头米。 月牙儿头也不回,说: 「放在灶台上,出去吧。」 那人静默一会儿,轻声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听见这声音,月牙儿立刻回眸,是吴勉。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要读书吗?」 吴勉将手中的木盆放在灶台上:「反正我院试也考完了,若真能过,也要明年才继续考。」 他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关切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月牙儿沉着脸,转过身去:「你就站在那,不要动不要说话也不要问我出了什么事。」 她将鸡头米拿过来,新熟的鸡头米,很鲜嫩,洁白如莲子,个头却小些。 下入糖水一起煮,盛出来,和藕、莲子、菱角一起装在荷叶碗里,浇上两勺桂花糖水,香味便溢出来,是夏天的味道。 月牙儿手捧荷叶,将这一荷叶的小点心放在冰碗里,自己拿调羹试一试。 桂花金黄,散落在白嫩的湖鲜上、咬一口,可拉出糖丝来。 风味极佳。 月牙儿将这什锦冰碗往外挪一挪:「你试一试。」 吴勉这才动了一动。 月牙儿看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呆子,我叫你不动,你就真的不动吗?」 吴勉抿唇,没说话。 月牙儿两手撑在灶台上,说:「你也以为我在生气吗?」 「我怕你伤心。」 「我爷爷曾经说过,每一次危机都是机遇。我觉得,或许是我的机遇来了,你信不信?」 「信。」 他答得不假思索,神情却很认真。 月牙儿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挖了一勺鸡头米吃:「哼,真是个呆子。」 杏花馆巳时开门。 连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杏花巷里已然浮动着许多声音。 妇人一边闲话家常一边用扫帚「刷刷」地扫尘;送冰来的伙计哼唱着小曲,手按在扁担上打节拍;偶尔有几声孩子们的笑,他们三三两两凑在河边跳房子。 陈一吃力的推着独轮车,爬上桥时有些麻烦,但坡缓,也不是很累。一过桥心,独轮车自个儿往前走,他得以有机会擦一擦额上的汗。 大概一两个月前,住在附近的陈一瞧见杏花馆生意那样好,等位的顾客有好些在河边闲谈。他灵机一动,便将自己摆摊的地点挪到杏花巷来。 这附近多是人家居住的小巷,没有什么特别热闹的地方。往常陈一要做生意,非得一大清早起来,走到挨近秦淮河的地方,人烟才热闹,生意也才做得好。 春秋还好,一到冬天,手上便生冻疮。而如今这样烈日炎炎的夏天,就是一背的痧痱子,很痒。 但随着杏花馆名气越发大,杏花巷每日聚集的人也越发多了,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有些人就是不到杏花馆吃点心,也爱在河边柳荫下坐着,或钓鱼、或赏景、或谈天——小凳是杏花馆的萧老板免费提供的,据说小河里偶尔出没的肥鱼也是她买的。 人多,好做生意啊。 陈一算是最早到杏花巷做买卖的,渐渐的,来这里讨生活的小买卖人也多起来。 一开始过来摆摊,他还有些忐忑,怕挣的钱少,不够。但一日下来,陈一数了数铜钱,心里乐开了花,于是日日将摊子摆在这里。 他做的是茶汤生意,独轮车上载着一个双层紫铜大茶汤壶,还有一个木桶,分门别类摆放着小罐,有枸杞、葡萄干、碎果仁、熟芝麻,还有一罐颗粒很粗的红糖。 独轮车上还载着一摞粗陶碗,有主顾来,陈一便熟练的勺两匙糜子面,一手捧碗,一手扶住大茶汤壶,高高地将水一冲,调成糊,再撒上五色果仁和红糖,一碗茶汤便好了。 来买的主顾,有许多是等着杏花馆放出位子的,在外头散步,总能嗅见杏花馆传出来的甜香,一阵一阵的,勾得人肚子很饿。他们来之前又不敢多吃东西,生怕将肚子塞得饱饱的,没地儿放杏花馆的点心,于是就更饿了。 这个时候,从陈一那里买一碗茶汤,既解馋,又不至于吃太饱,也算得上是两全。 陈一有个习惯,每月去知鹤观上香,自从来杏花巷摆摊后,他祷告的心愿又多了一条:希望杏花馆的生意一直这样红火,他也能喝点汤,方便照顾爹娘和妻儿。 第85章 毕竟是借了人家的名气摆摊,陈一有时觉得不好意思,倘若见了杏花馆做事的人来买茶汤,只收他们成本价。但后来做买卖的,显然脸皮厚多了,有一个卖馒头点心的,公然喊着:「来,瞧一瞧翡翠花卷喽,比杏花馆便宜一半!」 陈一看得发愣,生怕杏花馆的人出来赶走他们,便要那个卖花卷的低调些。 「没事,人家才不跟你计较。」那卖花卷的揭开竹笼给陈一看,他卖的翡翠花卷,个头小,花捏地也糙,一看就跟杏花馆出品的点心完全不同。 来买的人显然也知道,就是贪个便宜而已。 这天陈一才将独轮车推过桥,就发现了一样新鲜事。 只见杏花巷口紧挨着粉墙的那一侧,竟然搭了一个很长的棚子,上头有茅草和木头做的顶棚,落下一片阴凉。 杏花巷的萧老板正站在那里,指点着做事的人:「扎地紧些,最好能挡雨。」 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萧老板竟然穿了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裙摆的金线为阳光所照,熠熠生辉 她回首的时候,正好瞧见陈一。 陈一下意识想躲,但月牙儿径直向他走来,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最早来杏花巷摆摊的罢?」 「我……我就是借此风水宝地……做点小生意。」 「挺好的,我以前也是摆摊呢,知道难处。」月牙儿目光落在那紫铜大茶汤壶上:「我要一碗茶汤,不要葡萄干。」 「好嘞。」 说话,陈一不擅长;做事,他却很麻利。听月牙儿说不要葡萄干,他特意多撒了一勺碎果仁,一碗茶汤满满的都是料。 月牙儿接过,抿了一口:「味道真行。」 听她这一句夸赞,陈一跟在路上捡了钱似得,手不住得擦着围裙:「萧老板喜欢就好。」 月牙儿叫身边的六斤拿钱给他,陈一不要。 「要不是托了您的福,我在这儿也挣不着钱。」 他说得情真意切。 月牙儿硬叫人把钱塞给他:「收着,不然这棚子就没你的份了。」 六斤很听话,一个劲的拿钱给陈一。陈一只得收下钱。 他扭头看着要搭好的棚子,问:「萧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们用的呀。」月牙儿说:「这么大的太阳天,没得晒的中暑,有个棚子遮阴多好?」 「给我们的?」陈一瞪大了眼:「这,这我们何德何能呀!」 「不白给,一天收二十文钱,一个月收五百文。」 陈一算了算,这价格几乎给白给差不多了。 「您没开玩笑罢?」 月牙儿笑了:「我才不开玩笑呢。」她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陈一瞧:「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着呢,要画押的。」 陈一不认得字,数倒是认得,上面写得果然是这个数儿。他大喜:「真能行?」 他想到一事:「这么大的动静,胥吏会答应吗?」 「这你不用担心。」月牙儿说:「我亲自跑去知会李知府的。」 陈一放心了,小声问:「那……要如何才能用这棚子?」 「你到鲁伯那边报名就是。」 旁边听着的小贩有机灵的,立刻往鲁伯那里冲。 陈一对月牙儿千恩万谢,拿着纸也挤过去。 看在场的三五个小贩都挤到鲁伯身边去,六斤看了眼已经进客的燕云楼,向月牙儿抱怨道:「姑娘做什么要便宜他们?你瞧燕云楼,比咱们还早开一个时辰,听说里边的绉纱馄饨也卖的比我们便宜。可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眼的,要不我们也早开门,我们也降价?」 六斤在杏花馆住了这么久,人也圆润些,不似刚来时的干瘦。 月牙儿捏一捏她的脸:「你说不出这话。是妞妞教你的?」 六斤点了点头:「鲁姐姐很生气呢,我看她要不是在双虹楼摆摊子,非得去燕云楼砸场子不可。」 「她是这个性子。」 棚子扎好了,叫月牙儿去看,六斤也紧紧跟着。 「姑娘,你都不担心的吗?」 「我担心的事多了。」月牙儿一边检查着棚子,一边和六斤说:「你别愁眉苦脸的,小姑娘家家这样子不好看。」 六斤苦恼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嘛!姑娘这些天净在外面跑,一回来就忙着给别人搭台子唱戏,算什么?」 她是真的很担心,毕竟打心眼里,六斤已经把杏花馆看做了新家,生怕有什么波澜。 月牙儿斟酌了下,同她解释道:「就是燕云楼,也会有烟雨楼、燕子楼之类的玩意儿。人家见你在这里赚得铜满钵满的,怎么不眼热?只要不傻,必定有跟风的。」 第86章 「你说燕云楼卖的绉纱馄饨便宜,那巷口的这些小贩卖的,岂不是更便宜?我们杏花馆从来就不是以便宜打响名号的。一枝独放不是春,他想占我的便宜,我还惦记着他的便宜。」 六斤秀眉紧蹙:「我想不明白。」 「你且慢慢看,总看得明白的。」 月牙儿才看过棚子,伍嫂就来提醒她:「姑娘,勉哥儿来了。」 河畔杨柳下,吴勉穿着一袭白色襕衫,静静地等着。 月牙儿向伍嫂、六斤两人叮嘱几句,提起裙摆就往吴勉那儿跑。 远远望去,真是一双璧人。 六斤不解:「他们要做什么去?」 「怎么来了杏花馆,你连日子也记不清了?」伍嫂笑着说:「今日院试放榜呀!」 府衙前的街道,被童生和家属们挤得水泄不通。 月牙儿这时察觉到身高矮的坏处,踮起脚尖跳了几下,硬是没看清唐可镂和他的学生在哪里,只能郁闷道:「你瞧见唐先生他们了吗?」 吴勉原本还有些紧张,但见她蹦来蹦去,像只兔子,不禁笑了。 「不许笑我!你难道很高吗?」月牙儿嗔他一眼,不服气地比划比划,发现自己比他矮一头,小声嘟囔:「我会长高的!」 两人找了一阵,才终于与唐可镂他们会和。 唐可镂来得早,正挨着榜边,他这一次共有三个学生考了院试。 「怎么才来,马上就揭晓了!」 正说着话,人群喧嚷起来。 只见府衙门大开,一行衙役手拿大红长卷、提着浆糊桶走出来。 名次从高到低,从左至右的贴。有一位书吏站在榜边,每贴一张红纸,便唱一次名。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书吏每断一句,九个声音洪亮的衙役便跟着复述一句,声音响彻云霄,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颤。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玉宁,吴勉。」 月牙儿拽着吴勉衣袖蹦起来:「勉哥儿!你是案首!案首啊!」 唐可镂并几个书院同窗的祝贺声随之响起,好像所有人都祝贺他。 这样的场景,令吴勉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置身于梦中。 他喃喃道:「不是重名了吧?」 月牙儿握一握他的手,笑道:「怎么可能?就是你。」 唐可镂也笑道:「欢喜傻了,快点,叫你去提学面前谢礼呐!」 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许多艳羡的目光里、无数的恭喜声里,吴勉一步一步向前,恍若踩在云端。 穿着朱衣的提学微笑着,向他点额。 吴勉忽然回首,在人海中寻到月牙儿的笑颜。 他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不是梦。 是新的征途。 吴勉考中案首,月牙儿比谁都高兴。 她当即邀唐可镂以及书院同窗到杏花馆吃席,又亲自去吴家一趟,报喜之后请吴伯来杏花馆吃席。 今日小花园的那一张桌子,月牙儿特意留了下来。她早早的就盘算好了,勉哥儿若是这次考中,就当给他祝贺;若是不走运没取到好名次,便用这一桌席来勉励他。 食材是老早就备好了,都堆在小厨房里。 一回到杏花馆,月牙儿挽起衣袖就往厨房里去。 唐可镂等人在小花园入座,这才知道这里面竟还有一番天地。 只见一座小小的八角亭,正好容纳一套桌椅,四周被竹屏莳花遮住,既清净又文雅。 桌上摆了一壶酒,倒出来盛在碗里,一嗅,原来是桂花酒。 一个学生奇道:「怎么是这样软绵绵的酒,不够劲呀。」 唐可镂同学生笑道:「有什么不对的,蟾宫折桂!意思在这里头呢。」 他今日倒是一脸的喜气,除了吴勉考取案首之外,另有两位学生也名列金榜,怎得不令他开心? 满满地倒上一盅酒,唐可镂吃了大半杯,啧啧道:「畅快啊。我唐某人潦倒半生,倒能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不错,不错。」 他拍一拍吴勉的肩,扭头同吴伯说话:「你生个了好儿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过来上果盘的伍嫂听到这句话,笑说:「我们从今以后要改口了,该叫秀才公了。」 众人笑起来,倒弄得吴勉有些不好意思,举起酒盏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和几位同窗一起,敬先生一杯酒。」 一轮酒喝下去,吴勉酒意竟然已经上了脸,唐可镂看了直笑:「得多练一练,不然日后应酬,吃这么一点子酒脸就红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第87章 「那是,」一个同窗挤眉弄眼道:「等日后勉哥儿成亲,洞房还没进,人先喝倒了,算什么事啊!」 几位同窗立即起哄:「说好了,他日后成亲,我们非得把他灌醉不可!」 这么一闹,吴勉的脸更红了,抿唇小声道:「不要胡说。」 这时候,月牙儿正巧捧着菜肴出来,见这么热闹,不由得也笑起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刚好站在吴勉身后,腰间别着一个茉莉香囊,那花香和酒香一齐往吴勉心里钻,惊得他一下子坐直了,慌慌张张:「没说什么。」 见他这样,连唐可镂和吴伯也抚掌哄笑起来。 一桌菜上齐,满满十大碗,最先摆上桌的是一盆肉丸青菜汤。说是肉丸,其实更像是缩小般的狮子头,肥瘦相间,大如茶杯,极嫩、极细腻,含在口里,油脂与瘦肉好似立刻要化开。汤底是茶树菇、筒子骨加了香料一齐炖煮的,轻轻抿一口,鲜到五脏六腑。 紧接着还有一碗红烧肉,用冰糖炒出糖色并提鲜,切成指节大小的小块儿,像玛瑙石一般有三节。猪皮红亮又嚼劲,肥膘洁白易化,最底下的肉因被茶叶梗垫着,多出一丝清爽,很香。 一样一样的菜,每一碟光看着都叫人食指大动,最后月牙儿叫人捧出来一盘子点心,众人定眼一看,是红糖糍粑。 糍粑打得又黏又糯,下热油炸酥,再淋上红糖汁,简单、质朴,滋味却难以比拟。 唐可镂只恨自己不是头牛,否则就能有四个胃能饱餐。 起先,众人只顾着用筷子打架,等一个个吃的肚皮溜圆,才终于有力气说说话。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乡试在八月,你们都去吗?」一个考中了的同窗问。 「怎么着也去试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对,总要试一试,积累些经验也好。」 几个学生附和道。 唐可镂捋一捋胡须,望向一旁剥虾的吴勉:「你呢?明年考不考乡试。」 吴勉下意识看了月牙儿一眼。他静了静,才说:「去。」 「好,有志气!来来来,再吃一杯酒!」 见他们喝的开心,月牙儿叫人从小厨房里摆出来一大坛子酒。 「今日良辰美景,我也给各位备了一份礼。」 她将手在酒坛子上拍一拍:「这可是新酿的花雕酒,我今日就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等来年诸位蟾宫折桂之时,再挖出来喝,以作状元红。」 「好一个状元红!」唐可镂玩心大起,讨了一把铲子,跑到桂花树底下挖坑。 见先生都这样了,学生们也纷纷凑过去,大呼小叫。 「挖深一些。」 「挖太深了!」 「那一块没挖平,看不见吗?」 「铲子给你,你来挖。」 …… 笑闹声不绝于耳,吴勉却没去凑这个热闹。趁吴伯也对着桂花树下的人笑,他飞快地将自己碗中剥好的虾仁夹到月牙儿碗里,却低垂着头,不看她。 猝不及防的,碗里忽然摆满了虾仁,月牙儿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捂嘴偷笑,把身子向吴勉处倾了倾: 「我还埋了一坛,在梨树下,专门给你的状元红。」 她声音柔柔的,像仲夏夜的微风。 吴勉被风吹得,心一酥,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哪个小兔崽子偷偷把土往我身上泼?」 是唐可镂,拎着一把铲子对着众人咆哮。 那个犯事的学生见状,立刻跑起来,绕着八角亭转圈,高声嚷嚷:「先生,我错了!」 这么一闹腾,吴勉也不好同月牙儿再说下去,只是薄唇微动,口型似两个字:「等我。」 一场闹剧,终结于一大碗新端出来的美龄粥。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唐可镂勉为其难的和那个学生和解,并手脚迅速的给自己勺了一大碗。 酒足饭饱,众人又谈笑了一阵。不知不觉,月已至中天。 众人离去时,杏花馆也没什么客了。 月牙儿倚着门儿,见众人散去,目光始终追逐着吴勉。 他扶着吴伯,一步一步地往家去。 勉哥儿想要说什么呢? 月牙儿微微歪了歪头,回身带上了门。 天色已晚,做事的人大多回去了,只留下伍嫂和六斤在打扫残宴。 月牙儿便同她们一起收拾。 伍嫂悄声问:「勉哥儿成了秀才,姑娘也算熬出来了。」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 「勉哥儿是挺不错的。」伍嫂也吃了两杯酒,说起话来也有些絮絮叨叨:「姑娘可要抓紧些,这样好的人,要早些定下才好。不然若是等他考了举人,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第8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月牙儿将碗在水里清一遍:「可我,如今还小。」 「都及笄了,不小了。」伍嫂劝道:「我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嫁给六斤她爹了。」 「再看吧,我如今还有许多事要忙。」 伍嫂毕竟不是她的正经长辈,也不敢多说,只换了个话题:「姑娘这些天都在外头跑,人都晒黑了些。」 「没法子,」月牙儿看了看她的手臂,果然晒成了白茶汤色,也有些懊恼:「幸亏外头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 「对了,」月牙儿向伍嫂道:「再过些时日,就要到中秋了。我预备在杏花巷办一场灯会,先知会你一声。」 「在杏花巷办灯会?」伍嫂疑惑道:「这一片地方,好像从前不办灯会的。」 月牙儿洗完碗,起身道:「新规矩,我定的。」 这时听见前院里六斤喊话说:「姑娘,吴秀才来了。」 吴勉微怔:「还是叫我勉哥儿罢。」 伍嫂也站起来,拉着女儿往前走,笑说:「秀才公多习惯习惯,日后怕还要改口呢。」 笑声远去,小花园蓦然静下来。 月牙儿手扶梨花树,笑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吴勉张了张口,有些局促。 「有些话,想问你。」 「过来说话,躲那么远做什么?我是妖怪吗?」 吴勉低眉颔首,一步步挪到梨花树旁。 月光如水,照一地树影婆娑。 两两相对,他们却谁也不说话,只并肩听着风吹叶动。 良久,吴勉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若明年我能考中,你可愿做我的新娘子?」 话音方落,他像给这句话烫了一下,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作跳。 月牙儿久久没回话。 吴勉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沉下去。 他抬眸望向月牙儿,却见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吴勉从来没察觉到时光这样难挨过。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月牙儿轻声道。 「什么事?」 月牙儿低头,用手缠扰着茉莉香囊,一圈又一圈:「其实小时候,你第一次见到的不是我。」 吴勉缓缓蹙起眉头:「什么?」 「我说,那天帮你的女孩子不是我,是……是我的一个表妹。」月牙儿的语速突然加快,猛地抬起头,把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所以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吗?」 他没说话。 月牙儿凝眸着吴勉,渐渐地,她所见吴勉的身影,朦胧在一层水雾里。像看着镜中花,水中月。 在她想要逃开的时候,吴勉终于动了动。 他朝月牙儿走近了一步,指腹印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拭去泪珠:「你之前就是为了这个,和我生气?」 月牙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微微点头。 「傻姑娘,」吴勉心疼道:「小时候那个人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想要娶为妻子的那个人,始终是你。」 听他这样说,月牙儿的泪,很快的落下来。 她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涕涕道:「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梦,我就不该在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 「就算是梦又怎样?这梦里有你,就一定也有我。」 他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似月光照亮黑夜,虽然没有日光的耀眼,却始终伴着江上清风。 好一阵子,月牙儿才渐渐止了泪。 「不许看我。」她仍用两手捂着脸,委屈道:「妆都花了。」 吴勉轻笑起来:「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愿不愿意?」 月牙儿捂着脸起身,径直往小厨房去,把吴勉关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她一手用衣袖遮着脸,一边端了碗点心塞到他手上。 「喏,送你碗‘糖不甩’,你走罢。」 月牙儿不由分说的,将吴勉一路推搡到门边,「啪」一下关上门。 门外,吴勉拿着一碗「糖不甩」,不知所措。 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吃货出头天》上 作者:兰果 02、《吃货出头天》下 作者:兰果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