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楔子 历经多次征战交锋,终于在大政奉还及江户无血开城之后,幕府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将政治实权归还天皇。一八六八年,睦仁天皇取易经之“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改元“明治”。 随后,日本政治中心由京都迁至江户,并更名为东京,结束了长期锁国的封建时代,野心勃勃的迈向世界强国之列。 年仅十六岁的明治天皇在改革派的辅佐下,展开了具资本主义性质的全面西化及现代化改革,是为“明治维新”,于教育、服装、饮食、建筑、军事、工业、医学甚至是宗教方面,无一不向西方取经,做大幅度的改革。 融合着新旧时代样貌及风情的明治时期,就此引领日本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第一章 明治十年秋天,东京近郊,西园寺男爵宅邸。 西园寺登二郎出身长州藩,在戊辰战争时因讨伐幕府残党有功,所以在明治二年(公元一八六九年)实行版籍奉还时,获封功勋华族(贵族)。 他膝下无子,正室西园寺靖代只为他生下一女,名为西园寺爱,而由于西园寺靖代出身上级武士之家,以强悍闻名,因此虽未能生下西园寺家的子嗣,地位仍屹立不摇。 不过,在西园寺获封功勋华族的同年,受他胁迫的女佣菊千代为他产下一对龙凤胎,西园寺靖代担心女儿地位受到威胁,故强势要求西园寺登二郎将菊千代母子三人遣回乡下。 除去眼中钉后,在西园寺靖代高压却又宠溺的养育方式下,小小年纪的西园寺爱变成一个骄纵专横、性格冷酷残暴的华族千金— “给我!”此际,身着昂贵洋装的西园寺爱正柳眉横竖,两眼直瞪着家中仆人之子,“我要你怀里那支簪。” “小姐,这支簪是我死去母亲的遗物,不能给你。” “我就是要,你敢不给?”西园寺爱咄咄逼人,步步逼近年长她五岁的安部胜太。 胜太的父亲政吉是下级武士,侍奉西园寺一族已有二十年时间,废藩后,政吉带着胜太投靠西园寺登二郎,平时就做些杂七杂八的粗活。 “小姐,拜托你别拿走我的簪子,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胜太苦苦哀求。 “拿来!”完全无视他的恳求,西园寺爱蛮横地命令。 其实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她,手边不知有多少昂贵稀有的东西,也并不是真喜欢那支旧簪子,只因为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她,无法容许他人的拒绝及反抗,也因此当胜太坚决不给时,她才会更加霸道强硬,非得到那支簪子不可。 她知道胜太绝不敢真的反抗她,于是扑上前,想强抢胜太怀里的簪子,岂料在拉扯之际,自己一个不小心摔跌在地上。 见状,胜太心惊不已,小姐可是老爷跟夫人心头的一块肉,平时连骂都舍不得,如今却因为跟他拉扯而跌倒在地,这下他肯定逃不过一顿毒打。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担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可能会被连带处分的父亲。 西园寺爱双眼瞪着他,蓦地放声尖叫嚎哭,引来她母亲及家里的几名仆役。 匆匆赶来的西园寺靖代见女儿跌在地上大哭,心疼的抱起她,“爱,你怎么了?怎会坐在地上?” “是他!是他把我推倒的!”西园寺爱直指着胜太控诉。 闻言,靖代勃然大怒,瞪着惶恐不安的胜太喝斥,“你这低贱的东西居然敢冒犯主子” “夫人,不是的,我—” “住口!”靖代横眉竖目,神情狰狞地怒吼,“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你们父子俩,你竟敢恩将仇报,等老爷回来,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向他禀报,要他把你们父子俩赶出西园寺家!” “母亲,我好疼……”西园寺爱借题发挥,故意装出一副疼痛难耐的样子。 “我可怜的女儿,做母亲的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靖代将她揽在怀里哄着。 “母亲,我要他也尝尝我受的苦……” 靖代点头,命令一旁的仆役,“大田,去取马鞭。” “母亲,只给他几鞭便宜了他。”西园寺爱抬起她满是泪水却有着邪恶微笑的美丽脸庞,狠狠的说:“我要他一根手指头。” 靖代先是一怔,旋即冷然一笑。 “还不动手?”她催促着大田,“给我切下这低贱东西的一根手指头,好让小姐消气。” 大田一愣,面有难色。“夫人,胜太不是故意的,您就大发慈悲,别跟他计较了吧?”为了小小一件事就要人一根手指头,太狠了! “如果不切他的手指,就切你的吧。”仆役竟不听命令,靖代冷着脸,语带威胁的说。 没想到大田想也不想的回答,“如果可以,我愿代他受罚。” “大田叔叔……”听见他愿意替自己受罚,胜太惊急地叫了出来。 “谁要你的手指头?”胆敢忤逆她的意思,西园寺爱更火了,愤恨的瞪着大田怒斥,“快把他的手指头切下来,不然我就找人砍下他的一条胳臂!” 即使她才年仅十岁,但曾为了好玩把鸟装在密封的罐子里,眼睁睁看它断气,也曾虐杀猫犬,残忍的性格令大田相信她言出必行。 看来,为了保住胜太的手臂,只得牺牲一根手指头了。 大田拿出随身小刀,神情凝肃而沉痛地看向胜太。 胜太害怕极了,但他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为了父亲,也怕她们真将他们父子赶出门,他不敢违逆,只好慢慢伸出颤抖不已的手。 大田万般不忍地拉住胜太左手的小指头,痛心又无奈的猛一咬牙,用力将小刀往上一拉。 “啊!”霎时,胜太惨叫一声,从断指处流出的鲜血立刻染红了地上的落叶。 看着那一摊遭血染的枯叶,西园寺爱冷冷的、得意的笑了出来。她走上前,从他怀里抢走簪子,转身便扔进池塘里。 胜太神情绝望,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但一切却只能化为无声的悲鸣。 明治二十五年,冬。 屋外飘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西园寺家也正经历一个难捱的寒冬。因为经商失败又挥霍无度,西园寺家早已成了空有头衔的华族,而在二十二岁出嫁,婚姻却只维持不到一年的西园寺爱,更在两年前离婚回到娘家,纵然家里状况大不如前,她还是不改豪奢本性。 坐在温暖的火炉边,她拿出刚从商行买回的几件冬季洋装及毛皮披肩观赏着。 “怜!”她忽地喊着,“怜,你在哪里?” 听见叫喊,一名穿着工作和服、罩着一件粗绵外褂的女孩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她是跟西园寺爱相差两岁,有着相似容貌的同父异母妹妹—西园寺怜。 一出生便连同母亲及双胞胎弟弟西园寺悠被遣返乡下的西园寺怜,在明治十一年,也就是九岁那年,终于得以因西园寺登二郎的正室靖代夫人染上恶疾骤逝,而跟母亲、弟弟一起被接回西园寺家。 然而,虽同是西园寺家的女儿,她却从小就得服侍姊姊西园寺爱,受尽侮辱及虐待,因为父亲重男轻女,只一心栽培胞弟西园寺悠,所以对于她遭到的不平等对待完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无奈为了长年受旧疾所苦一直在别院赡养的母亲,以及仰赖父亲栽培的弟弟,怜只好对姊姊的打骂逆来顺受,始终不敢反抗。 “爱小姐,你叫我?”虽是姊妹,但西园寺爱自小就命令怜不准喊她姊姊。 “你不知道我回来了吗?”西园寺爱目光严厉地斥责,“还不快去帮我泡杯热茶来!” “是。”怜态度卑下地一个欠身,正要走开,西园寺登二郎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他一进门,怜就先上前接下他脱下的外套及毛呢帽子。“父亲,您要喝杯热茶吗?” “唔,好吧。”不同于以往的不理不睬,西园寺登二郎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一扫近日来被追讨债务的阴霾。他走向正在欣赏战利品的大女儿,随即皱了皱眉头。“小爱,你又去买衣服了?” “这可是我重要的战袍。”她理直气壮地应声,“要是穿得太寒酸,怎么参加二条伯爵夫人的生日宴会?” “你衣柜里明明有穿不完的衣服……” “父亲,这是投资。”她不耐地打断父亲的话,“想钓到有钱有势的男人,就得跟其它女人争奇斗艳。” 女儿这种单纯为了挥霍而说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西园寺登二郎已经听多也听腻了。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懊恼又无可奈何的掉头走开,但今天,他却是一脸的笑意。 “你不必再费心,因为有人来提亲了。” 西园寺爱闻言一怔,“提亲?谁?” “是个最近刚在横滨崭露头角,名叫伊东长政的商人。”他难掩兴奋地说着,“对方派人来提亲,说要娶我西园寺家的女儿,聘金十万圆(相当于现今一亿五千万日圆)。” “伊东长政……”西园寺爱若有所思,“难道是那个伊东长政?” “怎么?你已经见过他?” “最近参加浅冈夫人的茶会时,常听大家聊起这个人。”她脸上并没有太多欣喜的表情,“听说他是个从法兰西回来的日侨,拥有两艘蒸汽货轮,在横滨关内创立了一家贸易公司。” “是吗?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园寺登二郎喜孜孜地说:“想不到你已经离过婚,还有人愿意付这么多聘金娶你进门。” “我才不要。”西园寺爱眉头一挑,不以为然地出声拒绝。 “为什么?” “父亲不知道吧?据说那个伊东长政是个残废,好像是少了只手还是缺了什么部位的……”她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过是个暴发户,居然敢妄想娶我这贵族家的千金!” “残废?”他既惊疑又失望,“是真的吗?” “浅冈夫人的茶会是个讯息流通的地方,不会有错的。”她眉头一拧,啧了一声,“怜那个丫头是跑到虾夷(北海道)去泡茶了吗?” 西园寺登二郎笑意顿逝,一脸失落,“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答应这门亲事了?” “那是当然,我西园寺爱还没沦落到这步田地。” “唉!太可惜了。”他长叹一记,“他不只愿意付十万圆聘金,日后还肯按月支付西园寺家五百圆的生活费呢。” “什……”西园寺爱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然后忍俊不住的笑了,“以他愿意支付这么一大笔金钱来看,就可以想见他绝对是个又丑又残的家伙。” “我说小爱,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又离过婚,要是能找到一个愿意娶你的男人那也不坏……”西园寺登二郎苦口婆心的劝着,“再说,西园寺家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很清楚,要维持这个家的开销可不容易,你—” “父亲想把我卖了吗?”她打断他的话,哼了一声,“休想要我嫁个残废。” “小爱……”西园寺登二郎还想劝她两句,怜已端着刚泡好的热茶走过来。 “怜,你在磨蹭什么?我都快渴死了!”西园寺爱厉声斥责。 “对不起,爱小姐……”怜卑微又惶恐的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奉上热茶。 西园寺爱接过茶杯,瞥了她一眼,突然心生一计。 “父亲,”她笑着看向父亲,“不如让怜嫁给那个伊东长政吧。” “咦?”西园寺登二郎一愣,立刻看了怜一眼,“你说怜?” “是啊。”她挑眉一笑,“怜也二十三岁了,跟她同龄的女孩大都嫁人生子了,不是吗?” 西园寺登二郎思忖着,将怜嫁给伊东长政便可获得十万圆聘金,以及每月五百圆的生活费,确实是笔不错的交易,不过对方要的是他西园寺家的女儿,怜却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女……“行不通,对方要的是我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 “怜也是父亲的女儿啊。”西园寺爱目露狡黠,“反正对方又没指名是哪个女儿,不是吗?” “唔……”西园寺登二郎思索着,的确犹豫了起来。 第二章 听见父亲及姊姊讨论着自己的婚事,怜内心惊恐不已。 “父亲,我还不想嫁……”她畏怯地说。 “怜,你知道父亲帮你相中的这门亲事有多难得吗?”西园寺爱一脸“你真是不知好歹”的责怪表情,“对方可是横滨的富商,不只答应要给十万圆聘金,还按月付五百圆的生活费,要是你服侍得好,或是帮他生几个小鬼,搞不好还有更多‘奖金’呢。” 怜摇摇头,“我、我想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做什么?让西园寺家养你一辈子吗?”西园寺爱怒视着她道:“你知道要维持这么一大家子的生活有多困难吗?你母亲养病要不要钱?悠念书要不要钱?你傻了还是疯了,居然敢说你不嫁”为了大笔金钱,她早打定主意要怜代自己出嫁,才不管怜愿不愿意、委不委屈呢。 “怜,你姊姊说的对,你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父亲调查过这个伊东长政的背景,他在横滨是号人物,这门亲事绝对不会亏待你。” 西园寺登二郎跟大女儿一搭一唱,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就为了哄怜乖乖出嫁,好让西园寺家安度眼前的难关。 “父亲,我……” “怜,”不等怜说话,西园寺爱一把抓住她的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嫁! 在父亲及姊姊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威胁诱哄下,怜终于还是屈服了。 她对未来感到恐惧不安,但已习惯逆来顺受的她,早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再说,她母亲需要静养身子,弟弟在京都念书都要依赖西园寺家,如果牺牲她一个人能成就所有人的幸福安乐,那么,她只好去冒这个险。 婚事一底定,后续的事情便进行得很快,没多久,伊东长政就从横滨遣人送来十万圆聘金及几匹法兰西来的珍贵布料,并表示要立刻将新娘子带回横滨—不会有任何结婚仪式,更不会宴客,对方只要新娘子如期抵达横滨的夫家即可。 于是,怜还来不及通知在京都念书的弟弟西园寺悠,便随着伊东家派来的管家前往横滨,历经两日兼程赶路后,终于抵达。 横滨港亦称金港,在安政六年(公元一八五九年)正式对外启用,从此成了日本对外开放的重要门户。因为通商之故,横滨在早期就已是个饶富异国风情的城市,除了处处可见西式建筑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地、语言及文化殊异的外国人,为它添上一抹绚烂的色彩,而经过多年的经营,横滨更已是日本重要的生丝贸易商港以及工业港,是个与世界接轨的梦想港都。 一进横滨市,坐在拉车上的怜就不时看见罕见的华丽马车,以及穿着奇装异服、有着怪异外貌的异国人士,不禁讶异又好奇。 “夫人,你累了吧?”伊东家的管家,佐久间小十郎问。 他看起来虽然有点可怕,但相处数日后,怜发现他是个和善的人。 “还好。”她对他露出微笑,“佐久间先生,伊东家还在很远的地方吗?” “不远。”他说:“过了这座桥再走个一刻钟就到了。” “喔。”她微微敛下眉,若有所思,不安之情全写在脸上。 “夫人很担心吧?”小十郎语带试探的问。 她微顿,坦然的点头承认。“我在来之前听了很多传闻……” 虽然父亲一直强调这是门难得的好婚事,但她却间接从其它仆人及女佣口中得知这其实是门遭到姊姊坚拒的亲事。 他们说她的夫婿是个面容丑恶的残废,也因为是残废,才会开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好条件,欲迎娶离过婚的姊姊。 而姊姊明明嫌弃对方,却不拒绝提亲改让她代为出嫁,为的同样是那些足以让西园寺家度过寒冬、甚至再挥霍上好长一段日子的金钱资助。 为了家人牺牲,她无所谓;嫁个又丑又残的丈夫,她也不计较;只要他为人正直善良,她还是会试着爱他,纵使这只是场交易的婚姻。 “夫人听到的是什么传闻呢?”小十郎又问。 “是……”怜迟疑了,不愿在管家面前说他主人是个人人口中丑又残的男人。于是她话锋一转,问道:“伊东先生他……是个好人吧?” 小十郎想也不想地回应,“是的。” 闻言,怜安心的笑了,这样就够了,其它都不重要。 元町是日本人经商的重要据点,各式商店应有尽有,早在江户时期就已十分繁荣热闹,伊东宅就位在元町的边缘,是幢在此地非常华美的西式建筑。 伊东宅是幢左右对称的木造建筑,共有两层楼,主体建筑物为白色,屋瓦及门窗则是沉稳的深棕色。正面上下两层楼外,皆有阳台做为回廊,是典型的官厅设计。 主楼的大门是一扇对开的圆拱门,又高又宽十分气派,两边的翼楼前各有一片园圃及造林,即使是冬天,树木依旧苍翠。 伊东宅没有围墙环绕,但宅前有块平坦宽广的腹地,停放着怜从没见过的西洋马车。 这是怜第一次看见这种洋人的房子,更没想过自己会有住在这种大房子里的一天。 这幢大房子的主人是她未曾谋面的丈夫,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佐久间大人,欢迎回来。” 他们刚到门口下了拉车,就有一个白发妇人带着几名女佣站在门口等候,妇人头发已经稀疏,但仍梳着一丝不苟的日本头,看起来能干又犀利,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这位就是少主的新娘子?”她打量着坐在车上的怜问。 迎上她锐利的目光,怜不自觉缩了下脖子。 “夫人,这位是凛婆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在张罗。”小十郎出声道。 怜一听,立刻弯腰一欠,“凛婆婆,你好。” 她谦逊有礼的举动令凛婆婆愣了一下。 “你是西园寺男爵家的千金?”凛婆婆疑惑的睇着她,“似乎跟我听到的不太一样……” 怜一怔,在这之前,凛婆婆听过什么关于她的事吗? 喔,不,不管凛婆婆听到了什么,应该都是关于姊姊西园寺爱的传闻吧。 想到这点,她顿时深感不安。 近年来,一些所谓的新兴财阀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都选择与拥有头衔却已经济拮据的华族联姻,她猜想伊东家应该也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要是他们知道她只是个冒牌货,不知会不会生气,甚至把她赶回家? 若他们真把她赶回家,且追讨付出的聘金跟礼物,姊姊一定会将所有帐全算在她头上,到时遭殃的绝不只是她一人。虽然悠是西园寺家唯一的儿子,再怎么样父亲都会护着他,但正在养病的母亲却极有可能成为姊姊出气的对象…… “夫人,进来吧。”凛婆婆看着她,“一路上风尘仆仆,你一定累了。我派人准备好洗澡水,你先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等少主回来吧。” 等少主回来?难道她未来的夫婿不在家?他应该知道她今天会到吧? 怜正思忖着,凛婆婆又喊了她一声。 “夫人?” “是。”她猛地回神,尴尬困窘的看着凛婆婆,“有劳你了。” 她说完,凛婆婆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洗过一个舒服的澡,再吃了点东西,怜就被带回新房候着。 这个家真的很大,而且到处都是她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她猜想那应该都是伊东长政从国外带回来的。 从商的他,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时间一晃,已经天黑了,但她的丈夫还是不见踪影。他一定知道她今天会到家,也应该想见她一面,但为什么至今她还没能看见他呢? 晚餐时,女佣端了一大盘牛肉进来,令怜目瞪口呆,打她有记忆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大块的牛肉,小时候在乡下,他们的生活过得刻苦,别说是肉,能有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都已是奢侈。 等进到西园寺家,本以为终于能有好日子过,却没想到姊姊视她如眼中钉,让她过的是连女佣都不如的生活…… “夫人?”见怜看着牛排发呆,女佣语带试探地问:“是不是不合夫人胃口?”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吃掉它之前,先好好的看它几眼。”她怯怯地一笑,“我从没吃过这么大块的肉。” 闻言,女佣一愣,“从没吃过?夫人不是男爵家的千金,怎么没—” “喔,我不是那个意思。”怕被人识破身分,她急忙解释着,“我是说,我们西园寺家烹调牛肉的方法跟这个不一样。” 女佣笑了,“那是当然,夫人家的厨子一定不是法兰西人吧?” “咦?” “伊东家的厨子是少主从法兰西带回来的,做的都是正宗的法兰西菜呢。” 怜更惊奇了。来自法兰西的厨子?真是不得了,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配备”呢。 “夫人,我叫阿桃,以后就由我来伺候你,请多多指教。”阿桃说着,径自帮她把牛排切好。 她娴熟优雅的动作,让怜开了眼界也看得入迷,吃东西时拿着刀叉原本应是很怪异的事情吧?但此刻看来,却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夫人请用。” “谢谢你,阿桃。”怜从没被人服侍过,感到十分惶恐也不大自在。 阿桃好奇又欢喜的看着她,“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怜正用叉子叉了一块肉往嘴里放,闻言回应道:“为什么这么说……哇,好好吃喔。” 阿桃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忍不住掩唇一笑。 “因为一开始知道夫人是男爵家的千金时,我很担心夫人是个难伺候的小姐,不过现在我发现……”阿桃庆幸地说:“夫人是位客气又谦逊的人,一点骄纵气息都没有。” 唉,因为她只是男爵庶出的私生女啊?怜在心里偷偷苦笑想。 “对了,伊东先生他……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想到直至今仍未现身的丈夫,怜感到有点不安。 “我也不知道。”阿桃说:“少主今天一早就去关内了。” “关内是什么地方?” “是外国人住的地方。”阿桃一笑,“以后少主会带夫人去的,那些外国人最喜欢办舞会了。” “喔。”怜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今天来吗?” “当然知道。”阿桃睇着她,笑得有些暧昧,“夫人很期待吗?” “咦?”她脸上热了一下,急忙否认,“不是的,我只是对他有点好奇,毕竟我从没见过他……” 阿桃微笑地看着她,“少主不会教夫人失望的。” “咦?”不会教她失望? 怜不解,但看着阿桃的神情,她想自己未见过面的丈夫应该是个好主人。 比起外表的美丑,她更在乎的是他是否有颗温柔善良的心。 “夫人就耐心等待吧。”阿桃浅浅一笑,“少主很快就会回来的。” 高岛町二丁目,一柳。 一柳是位于高岛町这个风化区里最高级的妓馆,里头的妓女不只姿色超群,才艺更是一流。 第三章 小夜衣是一柳最当红的名妓,能歌善舞不说,而且还知书识墨,寻常人要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她拥有挑选客人的特权及资格,因此就算有幸见上她一面,也未必能一亲芳泽,就算一亲芳泽了,也未必能留宿美人香闺。 但在横滨,只有一个男人随时随地都能见她,那就是伊东长政,因为他是高傲的小夜衣唯一看得上眼的男人。 “叫八重再温壶酒进来。”此刻,穿着白色衬衫及西装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犹如一名洋人绅士般的伊东长政,将头枕在小夜衣腿上,慵懒的侧卧着说。 而八重是小夜衣的小侍女,今年才十三岁,家贫的她是长女,底下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弟妹,为了养活家人,她的父亲只好忍痛将她卖到高岛町来。 “你还喝?”小夜衣低头笑看着他,嗓音娇媚,“不好吧?你的新娘子不是在等你吗?” 稍早前,佐久间小十郎已经来过一柳,并通报主人新娘子已经抵达横滨。 “虽说没有公开仪式,但今天可是你们的新婚之夜,你还是回去吧。”小夜衣面带微笑劝着他,但态度并不积极。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对有头有脸的他来说门不当户不对,可即使没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难免嫉妒那个幸运的女人。 不过话说回来,她总觉得他这个婚结得有点诡异。首先,他连办场公开婚礼的意思都没有。再来,他居然一点都不急着回去见那个他花了大把钞票娶来的新娘? 她感觉他心里有秘密,藏在他人无法碰触的心灵深处。 “让新娘子独守空闺,好吗?”她试探地问。 伊东长政沉默了一下,闭上眼睛,以低沉的声音呢喃自语。 “比起我漫长又痛苦的等待,她这又算什么?” 怜原本是想醒着等她的夫婿回来的,丈夫未归,做妻子的不能先睡,这是她出嫁前,那些西园寺家的女佣大姊跟阿姨们告诉她的。 当然,她们告诉她的不只这些,还包括……男女之间的情事。她虽已是二十三岁的年纪,但因为一直被“关”在家里,所以对男女之事还十分懵懂,想到要跟未曾谋面的男人裸裎相见甚至做那种事,她心里便十分惶恐害怕。 可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表现,绝不能让丈夫不悦,只要她把他伺候好,他就会对她的娘家好,那父亲及姊姊或许就不会找她母亲麻烦。 为此,她早早就换上阿桃为她准备的睡衣,乖乖地坐在床上等待。 可是,不论她怎么等,等到眼睛几乎快睁不开了,丈夫还是没回来。 终于,她忍不住地倒在舒服的大床上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新房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打开。 恍惚间醒来,她闻到又浓又呛的酒味,借着房里的烛光,她看见进来的是个高大的男人。 她吓了一跳,急忙从床上翻坐而起,本能的抓着被子往自己身上遮掩。 “你是谁?”她惊疑的质问。 男人砰地又关上门,边走边脱去身上的衬衫,直往她逼近。 她害怕得大叫,“阿桃!阿桃!” “你在喊什么?”就在她惊惧喊叫的同时,他已经爬上了床,一把抓住她的脚踝。 她害怕的想挣开他,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昏黄的烛光下,她看见他的脸,那是一张端正,神情却有些可怕的俊脸。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虽有着一张俊伟潇洒、英气逼人的脸庞,但此刻他的眼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眼神阴鸷又骇人。 “你已经落入我手中,谁都救不了你。”他冷然一笑,手臂一使力就将她拉向自己。 “啊!”她尖叫着,却无计可施,此刻的她活像条砧板上的鱼,就算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厨子的手掌心。 “你……你是谁?”迎上他锐利又冰冷的眸子,她声音颤抖地问。 “我是你的丈夫。” 闻言,怜陡地一震。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说……他就是伊东长政,那个以十万圆聘金想迎娶姊姊的男人? 喔,不……怎么会?他们不是说他是个残又丑的男人吗?可眼前的他四肢健全、相貌堂堂,根本是个难得一见的性格男子…… “你是伊东长……啊!”她话未说完,他的大手已往她胸前一抓,粗暴的扯开她睡衣前襟。“不……”她惊慌羞赧,连忙以双手掩住胸口。 “不?”他冷冷盯着她,唇角一勾,“在我面前,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无情的语气及眼神,令怜害怕得全身发抖,这一切都跟西园寺家的女佣们说的不一样。 他好粗暴、好可怕,一言一行根本不像是渴望她,反倒比较像是……仇视她? 她做错了什么?因为她睡着了没等他? “你在想什么?”他目光一凝,直直的瞪着她。 “不,我没……啊!”怜话未说完,他就抓住她掩着胸口的手,往床上一按,两只眼直视着她裸裎白皙的胸脯。 她感到既羞耻又惶恐,可是不敢叫,也不敢反抗。她不能惹他不悦,得讨好他、取悦他,不管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不断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 突然,他俯下身,狂乱的以唇舌在她的脸颊、颈子及胸口磨蹭吮吻着,而她完全不敢动,只能任由他的大手粗暴又用力的在她身上蹂躏。 她忍着惊羞屈辱的泪水,认命也认分的由着他对她做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女佣们说“那种事”牙一咬就过去了,她想这一切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闭上眼睛,她想把这当作一场恶梦,但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他的手已沿着她的腰侧往下一滑,撩起她的睡衣,并将身体挤进她颤抖的两腿之间。 感觉他的手在底下扰动着,却不是在触碰她,而像是在脱卸什么,她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看、不敢叫也不敢动,全身紧绷而僵硬。 然后,见到他扯下她第一次见到也第一次穿上的洋人底裤时,她几乎要尖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在一阵狂野的揉抚之后,她感觉似有什么炽热硬物要侵入她的身体,她本能的抗拒着,却还是不敌它的强势入侵…… 她一直深呼吸忍耐着,身子从没这么痛过,就算姊姊赏她几巴掌或在她手臂内侧划上几刀时,都没这么痛…… 痛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就在一记彷佛贯穿她身体的撕裂剧痛后,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看着床上昏厥过去的女人,以及洁白床单上那抹令人心惊的红,伊东长政突然醉意全消,整个人瞬间清醒。 那是什么?落红?他的新娘子还是个处子?这不可能啊,她不是已经嫁过人、离过婚,怎么还会是处子之身? 更令他心惊的不只是这刺眼的红,还有她左眼下应有如今却不存在的小黑痣。 即使对西园寺爱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但他并没忘记她左眼底下的黑痣。 这女人不是西园寺爱,只是一个长得跟西园寺爱颇为神似,却跟他毫无瓜葛的女人。 她是谁?他想要的是西园寺爱,但他们送来的竟不是正主儿? 一股好似要灼伤他般的炙热怒焰冲上脑门,令他猛地拉起失去意识的女人。 怜受到惊吓而转醒,倏地瞪大了眼,惊恐不安的看着这散发强烈怒气的男人。 “你是谁?”他冷冷地沉声质问她。 她确实不是西园寺爱,因为他在她身上嗅不到一丝傲气、骄纵及冷酷的味道。 迎上他慑人的眸光,怜不禁全身颤抖,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识破了。“我……我是……”但她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他看起来生气又失望。 也对,他原本是想娶姐姐的,现在发现娶的人根本不是他要的,难怪会如此气愤。 “西园寺居然敢塞个冒牌货给我?”确认心中的猜测后,伊东长政勃然大怒。 “是……请你别生气……”怜知道他非常的愤怒,试着想安抚他。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瞪视着她,阴沉地说:“我要的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不是你。” “我……我是西国寺登二郎的女儿。”她怯怯地回答。 他冷冽一笑,“你在耍我吗?我会认不得西园寺爱?”说着,他猛地掐住她下巴,恶狠狠的直视着她。“西园寺爱的左眼底下有颗黑痣。” 闻言,怜心里陡地一震。 他见过姐姐,知道姐姐左眼下有颗黑痣?这么说来,他是在见过姐姐后,因为十分钟情才派人登门提亲的吗? 可既然他这么中意姐姐,为什么又不亲自登门拜访,而要搞得如此神秘? 相信要是姐姐见过他,决对不会拒绝这门亲事的。 “西园寺这只老狐狸,竟敢随便找个人代替他的女儿来骗我的聘金?” “伊……伊东先生,我、我不是随便一个人,我是……”她畏怯地替自己澄清,“我是西园寺怜,也是西园寺家的女儿。” “什……”伊东长政惊疑的看着她。她是西园寺怜,也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西园寺家几时多了一个女儿? 他知道西园寺有个正室所生、名叫“爱”的女儿,以及一个名叫“悠”的庶出之子,但却从没听过他还有个名叫“怜”的女儿。 怜……这名字取得真贴切,眼前这女人确实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不管你是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我要的是西园寺爱。”他翻身下床,随手拿起一件长袍穿上,冷漠的看着像只小羊般瑟缩在床上的她。“天一亮,你就给我滚回西园寺家!”说罢,他转身走出房间。 天一亮,你就给我滚回西园寺家! 拖着疼痛不堪的身躯,怜起身穿上自己的衣服,想到丈夫临去前撂下的这句话,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是姐姐就不行吗?即使她跟姐姐长得如此神似也不行吗?她知道,自己私生女的身份跟从小就是男爵千金的姐姐不能相提并论,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就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凑合”一下吗? 看来是不行,因为他真的很生气。 怎么办呢?她要是被赶回去,父亲跟姐姐一定会怪她没用心把伊东长政伺候好,她没好日子过不打紧,可母亲该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被送回去,为了母亲,无论如何她都得想法子继续待在这里。 不过她该怎么做呢?她要说什么或做什么,才能改变他的心意?假如她愿意以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来求得留下的机会,他会答应吗? 叩叩。敲门声响起。 “夫人,是我。” 听见是阿桃的声音,怜立刻出声。“请进。” 阿桃推开门,怯怯地往里面瞧,见怜已穿上衣服,这才走了进来。 瞥见床单上那一抹红,阿桃疑惑地说道:“夫人还是处子呀,为什么少主那么生气?” 听阿桃这么说,怜不解的看着她。 “少主方才气冲冲的要我进来帮夫人收拾衣物,说是天亮就要送夫人回娘家,我还以为是因为夫人已经不是完壁之身呢。”阿桃解释道,也是一脸困惑,“夫人,你究竟做了什么惹少主这么生气?” “我……”怜语带哽咽地说,“因为我是西园寺怜,不是西园寺爱。” 阿桃皱眉歪头,仍是很迷惑。 第四章 “怎么办?怎么办?”怜掩面哭泣起来,“我不能被赶回去,不能……” 阿桃怔怔地看着夫人,虽然觉得夫人可怜,却也爱莫能助,毕竟她只是个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小女佣。 可见夫人哭得这么无助,她心里又十分的同情,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这位和善客气的夫人被赶回娘家……下一刻,她想起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说服并改变少主的决定。 “夫人,你别哭……”阿桃趋前安慰她,“我知道有个人能帮你。” 听见她这么说,怜像是看见希望,抬起泪湿的眼睑问:“谁?” “凛婆婆。” 书房里,伊东长政心情懊恼又烦闷的喝着烈酒,原因无它,只因西园寺家竟送来一个“假货”,都怪他喝得太醉,才会一时没认出身下的那个女人是个冒牌货。 西园寺怜……她是哪里蹦出来的西园寺家女儿? 该死!他一时不察夺去了她的初夜,此刻只感到愤怒又懊悔,而且还隐隐有股罪恶感盘旋心头。 她看来是个善良的好女人,而他却粗暴的要了她……不,这怪不了他,一切都是西园寺登二郎跟西园寺爱这对胆大妄为的父女搞的鬼。他们自以为是天皇赐封的华族,所以认定就算他吃了亏也只能乖乖咽下吗? 哼!他们实在小觎了他伊东长政的能耐,他已不是从前的“他”,现在的他,可是有着“横滨之枭”称号的男人。 “天没亮就在喝烈酒?”不知何时,凛婆婆走进书房,皱眉轻斥,“昨晚在小夜衣那里喝得还不够?” “在这个家里,还真是没什么事瞒得了你。”他蹙眉苦笑,仰头喝下杯中的烈酒,然后又想再斟一杯。 “够了。”凛婆婆制止了他,语气严厉地说:“别逼我打你屁股。” 伊东长政撇了下嘴角,即使不甘愿也不得不听从,因为,凛婆婆对他而言是亲人般的存在。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住在家隔壁的凛婆婆不但让他喝自己媳妇的奶,还分文不取的把他抚育至八、九岁,直到他跟着父亲投靠昔日主子,才自凛婆婆身边离开。后来他又发生一些事,也多亏凛婆婆,他才能振作起来,有今天的成就。 “一切不是都如你所愿了吗?”凛婆婆注视着他,“你应该很高兴,怎么还一副生气的样子?” “她不是西园寺爱。”他难掩恼怒的说。 闻言,凛婆婆一震。“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是西园寺怜,也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 凛婆婆神情骤变,“怎么会这样?” “很简单,看来西园寺父女俩摆了我一道。”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把那个冒牌货嫁进伊东家,轻轻松松骗取了十万圆聘金。” 凛婆婆沉默了下,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他警觉地觑向她,“你早看出什么了吗?” 凛婆婆颔首,“她一点都不像你形容的那样。她谦逊有礼,一丁点骄蛮专横之气都没有。” 他语带埋怨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挑挑眉,白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才回来,老太婆我早睡了。” 伊东长政无话可说,一脸懊丧且不甘。 “所以说,她真的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凛婆婆问。 “她不像在说谎。”他眉心一皱,“应该是私生女。” “是吗?”凛婆婆若有所思的一叹,“唉,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可怜?”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发老妇人。 凛婆婆又是一叹,“可不是吗?从没被承认过的女儿,却成了替死鬼嫁到横滨来……我没猜错的话,她还是个处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 “你一定对她很粗暴吧?”凛婆婆直言问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恼怒地辩解,“这不能怪我。” “难道要怪那个可怜的孩子?”凛婆婆话中带刺,“要不是你喝到烂醉,她也不会被你——” “行了,凛婆婆。”伊东长政打断她,态度决绝,“我已经决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凛婆婆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幽幽长叹。“你能心安理得的话,就那么做吧。”说罢,她转身走出书房。 伊东长政黑眸黯下。他当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着西园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亏欠。 天刚亮,阿桃就偷偷带着怜去找凛婆婆,她们来到凛婆婆的房门前,轻声敲门。 “凛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见您。” “进来吧。”里头传来凛婆婆平静、毫不意外的声音。 阿桃推开房门,领着忐忑不安的怜进到凛婆婆的卧室。卧室里铺着榻榻米,是这幢洋楼里唯一的日式房间,因为凛婆婆睡不惯洋人的软床,伊东长政才特地为她弄了这么一间房。 “夫人,你早。”见到怜进来,凛婆婆微微点了个头。 “凛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来打搅你……”怜低着头,满脸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紧。”凛婆婆定定看着她,“夫人是来跟我谈少主的事吧?” 怜一怔,惊疑的看着她。阿桃说凛婆婆年纪虽大,但伊东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张罗,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一点都不假。 “凛婆婆,你……你知道伊东先生要赶我回去的事吗?”怜怯怯地问。 “嗯,我已经知道了。”凛婆婆并不否认。 “凛婆婆,我、我不能被赶回去……”怜只说了一句话,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见状,不忍的皱起眉头,想为怜求情,“凛婆婆,您帮帮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坚决……”凛婆婆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园寺家的女儿?” 怜想也不想地点头,“是的,我没有说谎。” “但我只听说西园寺家有个小妾生的庶子西园寺悠,从没听过有个名叫西园寺怜的女儿。” “悠是我的孪生弟弟。” 凛婆婆一顿,疑惑的看着她,“你跟西园寺悠是姐弟?” “是的。”怜神情忧郁地叹道:“父亲要的是儿子,因此从没对外承认过我,对父亲和姐姐来说我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而是供姐姐使唤的女佣。” 凛婆婆蹙眉一叹,“所以你才叫做‘怜’?” “不,母亲为我取名‘怜’,是希望我有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是因为我的处境可怜。”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园寺家?” “母亲住在离西园寺家约莫一小时路程的别馆。”怜诚实以告,“母亲身体不好,正在安养。” “所以你是代替西园寺爱嫁到伊东家来的?” “嗯,西园寺家需要钱,但是姐姐听说了伊东先生的一些传闻……”怜顿住话语,不敢往下说。 “说他是个残废吗?”凛婆婆毫无顾忌的说出她不敢直言的话。 怜尴尬又惶恐的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 凛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来是想吓吓西园寺爱,却没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阵。” 闻言,怜不禁感到疑惑,传闻原来是故意要吓姐姐的……可是为什么? “孩子,”事已至此,凛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怜的心一紧。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为什么听见凛婆婆这么说时,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凛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园寺家承认,但我同样是以西园寺家女儿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问:“伊东先生撒重金跟西园寺家联姻,要的不就是这头衔吗?” 凛婆婆摇了摇头,“你错了,少主他要的不是头衔。” 跟没落的华族通婚不是为了取得头衔,那么……就是为了爱喽?但既然他爱姐姐,又为什么要以那种传闻吓姐姐呢? 他不举行婚礼,新婚之夜流连在外,行夫妻之礼时又那么的粗暴……怜真的糊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 “凛婆婆,伊东先生他……他是因为爱向西园寺家提亲的吧?”她试探问。 凛婆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东家?” “我必须留在这里。”怜担忧的说。“我母亲需要静养,弟弟需要念书,但西园寺家的情况已大不如前,现在极需伊东家的资助……要是我被赶回去,母亲可能也会被赶出西园寺家……” 凛婆婆没说话,只是神情凝肃的听着。 “凛婆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待在伊东家。”怜哀求着,“求求你帮我跟伊东先生求情,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所以……”说着,她已泪水盈眶,语难成句。 凛婆婆一叹,“就算你待在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欢心,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少主发泄怒气的对象,那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早已习惯逆来顺受……”怜跪了下来,“凛婆婆,请你帮帮我。” 看着眼前女孩诚恳又可怜的模样,凛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沉声一叹,“好吧,我去帮你说说看。” 悲天悯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怜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温柔感动并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港口,东洋商事。 办公室里,几名横滨商会的委员正和伊东长政商讨着船租的问题。 在横滨,能拥有自己货船的日本商人极少,大多数的人都得向外国人租赁船只,像东洋商事这样拥有两艘蒸汽轮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数完。 “唉,近来进口关税增加,外国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们这些日本商家的利润真是越来越薄了。” 说话的是横滨日本商会的主要委员之一——藤堂大辅,他在关外有一家专卖布料的店。 “可不是吗?”另一名委员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说法,“因为订定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利润几乎都被洋人占尽,才让我们的生意很难做下去。” 伊东长政静静听着他们抱怨,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今天到东洋商事来为的是哪桩,因为在市场一片不景气中,只有东洋商事可以不透过海关及外国商社直接进行采购。 原因无他,只因东洋商事背后有个强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兰西的克里昂贸易公司。不过,这层关系是不被允许公开的,在横滨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伊东先生,听说你跟洋人的关系很好,可不可以请你帮忙从中斡旋,让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辅的语气卑微极了,但他可不是一开始便如此客气。 几年前,伊东长政刚从法兰西回到横滨设立东洋商事时,曾亲自拜会商会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着在横滨耕耘已久倚老卖老,态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着华族身份所以特别趾高气扬的藤堂大辅,便是其中之一。 曾几何时,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声下气的到这里来拜托他?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处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伊东长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领悟到这个道理。 第五章 曾经,幕府覆灭令他以为平等的时代将要来临,但所面临的现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虚假。地位低下的人没有得到公平对待的权利,唯有胜利成功后踩在他人头上,才能享受变革之后的丰硕果实。 现在,他看中了“横滨商会主席”这个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会注重伦理及资历,像他这么年轻又资浅的会员,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几个老家伙霸着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须拉拢有力的委员,争取他们支持并推举他竞选下一任主席。 “藤堂阁下,我也是横滨商会的一分子,一定会尽力为日本人争取福利,不过,我在商会中的资历极浅,又没有任何头衔,就算到了那些洋人面前,恐怕也会因为人微言轻而使不上力。” 他话说完,众人皆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试探地问:“不知你是否有意角逐商会下一任主席?” 伊东长政等的就是这个,但他却不动声色地说:“我?阁下太高估我了,我哪有资格跟现任主席大久保先生争夺主席之位。” 八田一听,立刻谄媚地接话,“伊东先生太客气了,放眼整个横滨,除了你,还有谁有能力跟大久保主席竞争呢?” “一点都没错。”另一名委员赞同他的说法,“大久保主席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大家的生意一点帮助都没有,早该下台谢罪了。” “大久保主席在横滨耕耘多年,又与官方关系良好,恐怕……”伊东长政假意思索,“我看跟洋人协调之事,还是请各位去跟……”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打断了他,“关于竞选主席这件事,伊东先生不必担心,我会联合一些委员共同推举你,只要在这期间,你能让居高不下的船只租金及抽成比例下降,我保证你一定能稳当的坐上主席大位。” “阁下不是认真的吧?”他刻意蹙眉苦笑。 “我绝不是在开玩笑。”藤堂大辅语气坚定,“横滨商会需要有力的主席领导,伊东先生是不二人选。” 伊东长政微微皱起眉头,神情略显苦恼。“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考虑,只是故意吊这些人胃口,主席之位他势在必得,但态度得不卑不亢,行动要不疾不徐,才不会惹人起疑。 “对了,听说伊东先生结婚了。”藤堂大辅突然问道:“新娘子是东京西园寺男爵家的千金,是吗?” 他怔了下,没有否认,“是的。”横滨就这么丁点大,消息流通得很快。 “为什么不举行婚礼,让大家帮你庆祝一下?” “小事一件,不必劳师动众。” “结婚怎么是小事?”藤堂大辅道:“伊东先生在横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如让我帮忙筹……” “这事日后再议。”伊东长政打断极力想讨好他的藤堂,“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替大伙儿谋取最高利益,是吧?” 藤堂大辅微顿,随即涎着笑脸,点头称是。 婚礼?他伊东长政哪需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的婚姻不是为“爱”而缔结,反而是建立在更强大、更浓烈的“恨”上面。 为了报仇,他等了十五年,总算盼到自己羽翼丰厚,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可以排除任何的阻碍,向使他坠入地狱深幽的人报复。 结婚只是他复仇的开始,而他原以为一切都会照他的计划进行——直到突然蹦出一个西园寺怜。 这是他根本没料想到的意外,思忖着,他不禁懊恼起来。 早上出门前,他交代了小十郎把那个女人送回西园寺家,并传口信要小十郎向西园寺家表明他对受骗这件事的不满及愤怒,还要小十郎向西园寺家“讨人”,若他们不交出西园寺爱,他将不计一切代价讨回他应有的公道。 此刻他回到元町的宅邸,已是傍晚时分,这件事,小十郎不知处理得如何了? “少主,你回来啦?”凛婆婆站在门前迎接他。 “凛婆婆,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特地出来迎接我。”他皱了皱眉头,一脸无奈。 凛婆婆在他心中是仅剩的亲人了,虽然她老是喊他一声“少主”,但他认为自己其实是她的孙子。 “老太婆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就由着我吧。”凛婆婆接过他脱下的披风,转头交给一旁的佣人。“晚餐已经做好了,先吃吧。” “也好。”说着,他不回楼上的卧室,转身走向餐厅。 只见餐桌上摆着的,竟不是平常见惯的西餐,而是传统的日式家庭料理。 他狐疑的看了凛婆婆一眼,“罗贝多什么时候学会做日本料理了?” “少主偶尔也想吃吃有家乡味的东西吧?”凛婆婆催促他坐下。 伊东长政一坐到餐桌旁,凛婆婆立刻为他盛上一碗又香又软的白米饭,看着桌上的烤味噌鱼、野菜杂煮汤、干烧萝卜片、包馅豆腐和炖鸡肉等,菜色虽简单,却意外提振了他的食欲。 他吃了口白饭,配上一口鱼肉,味噌的香气及鱼肉的鲜甜滋味立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因为好吃,也因为是曾经非常熟悉的滋味,他一连扒了好几口饭,表情极为满足。 “凛婆婆,这是你做的吗?”狼吞虎咽一阵后,他疑惑的看着面前的老妇人问。 “不,是新厨子。” 他微微一怔。新厨子?伊东家何时来了一个新厨子?虽说他已经将家里大小事交由凛婆婆张罗作主,但她通常还是会先徵询他的同意才对。 “什么新厨子?你没跟我提过。”他困惑地说。 凛婆婆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餐厅外面喊着,“进来吧。” 他下意识往餐厅入口处望去,见到一个身穿单色朴素和服的女人,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他霎时一震,浓眉拢紧,因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早他要小十郎送走的西园寺怜。 “凛婆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神情一沉地问。 通常当他露出这种愠怒表情时,大家能走多远就闪多远,只有凛婆婆从来不当一回事,只见她好整以暇地说道:“小怜不只家事一把手,就连厨艺也十分出色,我打算让她待在这里帮我的忙。” “什么?”小怜?凛婆婆几时跟她变得如此熟络了? 凛婆婆点点头,又道:“你吃得津津有味的这些菜,就是小怜做的。” 闻言,他沉下脸,眼底迸出狂怒的锐芒,下一瞬,砰地一声,他用力地将碗筷往桌上一摔。 他此举发出的声响令怜及在场的其他女佣都吓得缩起脖子,唯一仍一脸从容冷静的人是凛婆婆。 接着他霍地站起,人手一挥,像秋风扫落叶般将桌上的菜肴尽数扫落,匡啷匡啷,四周顿时一片狼籍。 “凛婆婆,别让我再看见她!”他撂下一句话,大步迈出餐厅。 而当他经过身侧时,怜惊恐的往旁边一闪,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回到卧室,伊东长政神情凝肃又懊怒的坐在床沿。 他知道自己刚才对那个女人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心里隐隐感到歉疚,但那跟西园寺父女联合骗了他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何必过意不去? 而且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还待在他的宅子里?他不是要小十郎把她送返西园寺家了,怎么又变成凛婆婆找来的新厨子?凛婆婆明知她不是他要的,为何还…… 该死!他的计划全盘被打乱了。 还有,那女人傻了吗?他昨晚那么粗暴的对待她,她还不怕? “混帐……”他沉声咒骂着,对象却不是那个代替西园寺爱嫁到横滨来的西园寺怜,而是因她存在而心情浮躁的自己。 他是怎么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为何搅乱了他的思绪?难道只因为他夺取了她的初夜? 为了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不知做过多少冷血无情的决策,伤害甚至毁灭多少敌人及对手,从不曾心软或感到罪恶。而她尽管无辜,却是西园寺登二郎之女,他何需感到歉疚?毕竟比起他对她做的,西园寺家对他造成的伤害,才更是难以抹灭。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他得立刻将她送回西园寺家,然后胁令他们将西园寺爱送来横滨。 甩开繁杂的思绪,他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可当他打开大门,却猛然见到畏缩着身子、低头站在房门外的西园寺怜,瞬间,一股没来由的火气自他脚底往上窜烧。 “伊东先生,非常抱歉。”看他一脸仿佛要杀人般的愤怒表情,怜立刻弯腰鞠躬。“是我拜托凛婆婆让我留下来的,请你不要怪她。” 他浓眉一揪,两只眼直勾勾的瞪视仍弯着腰、不敢正眼看向自己的她。 她来替凛婆婆求情?真是太可笑了。她该担心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伊东先生,我知道你要的是姐姐,不过我、我不能回去,我……”她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臂,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 她被动的挺起身子,惊惶不安的看着怒视自己的他。 “你不能回去?”他沉声问:“真想留在这里?” 迎上他骇人的目光,她倒抽一口气,却还是鼓起勇气坚定地说:“是的,我要留在这里。”为了母亲,她不能不留下,就算这里是另一个地狱,她也必须待下来。“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姐姐,也不符合伊东先生的期盼,可我已经从西园寺家嫁过来,而且也已是……是你……”说着,她脸儿一热,低下头羞于启口。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也就因为知道,不禁懊恼起来。 “你要我负责吗?”他冷冷地说:“是你们骗了我,不是我强要了你。” “我知道……”她仍低垂着头,耳根发烫。 “我说过了,不想再看见你。”他眉心皱紧,突地扔下这一句,振臂将她甩到门外。 怜跟随倒退了几步,一站稳又急忙扑上来,赶在他关上房门之前拉住他的手。 “伊东先生,拜托你,别送我回去!”这回,她不管他愿不愿听、想不想听,一鼓作气把自己不得不留下的苦衷全数告知。 “父亲要我代替姐姐来服侍你,要是你把我赶回去,我那正在静养的母亲就再也得不到父亲的照顾了,所以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会尽我所能的服侍你,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顺从。”说到此,她已泪流满面。 正在静养的母亲?原来西园寺父女俩用她母亲要胁她代姐出嫁?伊东长政心里有底了。 他早知道西园寺家急需金援,只要一听能拿到十万圆聘金,必定是想也不想的立刻将西园寺爱嫁到横滨。为了让她嫁得心惊胆跳,他还故意请人在浅冈夫人的宴会上散布自己断肢的假消息,心想就算她再怎么不愿,最后也会为了那笔聘金而答应婚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西园寺登二郎还有个私生女! 看来这个名叫怜的私生女在西园寺家,显然得不到任何疼爱,也因为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才会被迫嫁给一个“残废”。 不过,就算她有可怜的身世及不得已的苦衷,也阻止不了他想报复西园寺家的决心及意念。 “你跟你母亲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他冷漠的看着她,仿佛她是只死不足惜的蚂蚁。 第六章 看着他那冷酷的表情,怜几乎要放弃向他求情了,但她不能,她得想尽办法留下来,不管是要她抛弃尊严还是其他…… “伊东先生,我什么都能做,不论是煮饭或打扫,再苦的工作我都愿意。”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担心一松手就会失去留下来的机会。“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肯做,只要你让我留在伊东家……” 见她噙着泪水可怜又无助的模样,伊东长政的心有些动摇,他就快开不了口拒绝她的哀求,但却又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他的计划。 “什么都肯做?”他的目光凝聚成一道冷冽的利刃,直直的射向她。 怜看着他,惊怯害怕全写在脸上。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多久了吗?”他沉声说道:“当我发现你不是西园寺爱的时候,可知道我有多愤怒沮丧?” 怜心里一揪。他就这么期待跟姐姐结婚吗?他到底有多喜欢姐姐呢?她想,他一定渴盼许久了吧…… “伊东先生,我会努力的!”压下心头莫名的酸涩,她牢牢抓住他的手,紧张地承诺道:“我会努力达成你的期待,会代替姐姐服侍你,绝不令你生气失望,我……” 她话未说完,他忽然反手攫住她纤细的手臂,猛地将她拉进房里。 砰地关上房门,他把她拉至床边,粗暴的将她甩上床。 他眸光冰冷的看着她,开始解着身上的衬衫扣子,“你想代替西国寺爱服侍我?好,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怜惊怯地看着正在宽衣解带的他,她像只在鸟巢中受惊的雏鸟般,全身不断颤抖。 她想起昨晚的事情,那可怕的、令她身体痛苦不堪的事……可即使万分恐惧,她仍不敢动也不敢逃,可能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移开目光看见他左手上戴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用皮革裁制而成的手套,上面只有两个指套,牢牢地套在他最后两根手指上。 不知为何,那只手套令她感到不安且困惑。 而在她出神的看着他的手时,伊东长政的大手正探向她胸前。 “啊!”她回神后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看着他。 只见他双手抓着她和服的衣襟,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便猛然扯开。虽然里面还穿了件衬衣,但被他这么一扯,她胸前还是泄了春光。 尽管身体还因为他昨晚粗暴的占有疼痛不已,怜也只能被动忍耐的接受这一切。 他俯身将头欺近她胸口,她感觉到他下巴处微微冒出的胡碴刺着自己的肌肤,而他大大的手掌上有着粗厚的茧,那是一双历经沧桑、辛苦劳动过的手…… 原来,他不是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少爷,而是经过长久的努力及艰难,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是这样吗? 认知到这点后,即使他要的不是她,甚至对她如此粗暴,但她却一点都不恨他,更不讨厌他。 不知为何,在惧怕着他的同时,她又有一种想拥抱他的念头。或许在他深沉黑暗的心底,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心事,甚至可能是创痛…… 好长一段时间,怜完全失了神的在想这些事,直到男人的大掌蓦地探入她两腿之间—— “啊!”她猛然回神,直觉反应用手推拒他。 伊东长政一把攫住她的手臂,往床上一压,抬起如鹰隼般锐利且杀气腾腾的眼,直勾勾的瞪视着她。 “不是要代替她服侍我?” 她咬着唇瓣,泛着泪光的眸子无助又无奈的凝视着他。“是的,对……对不起……” 她的忍让及顺服,让他心里一紧,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她,好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然一边掉泪一边发抖的默许了他粗野的做为。 思忖着,他莫名恼恨起来,“你真的想代替她……”话未说完,他便惊见她手臂内侧布满一道又一道的新旧伤痕,霎时噤声。 那是刀伤,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昨晚他喝得烂醉,房里光线又不足,因此他没发现她手臂上的伤痕,而现在,它们令他感到心惊。 他沉声问道:“这些是怎么来的?” 怜微怔,茫然的看着他,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她手臂内侧的疤痕,更没想到他会关心她。 “这些乱七八糟的伤痕,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吧?” “呃……这些是……”心想他喜欢姐姐,她实在不想告诉他,自己这些伤口都是姐姐造成的。 打从她进西园寺家开始,姐姐就经常找理由欺负她,轻则打巴掌,重则在她手臂划上几刀。这些伤要不了她的命,却令孩时的她生活在无边的恐惧里。 见她支支吾吾一脸惊怕,伊东长政早猜到了,在西园寺家,没有第二个人会做出这种事。 “是西园寺爱划的?”他直视着她,语气冷淡却肯定。 迎上他的视线,怜心头一震,因为在那瞬间,她仿佛看见他冷漠的眸中透出一丝怜悯及柔软,不过却稍纵即逝。 “是……是我不好,我笨手笨脚,老是惹姐姐生气,所以……”她呐呐的说。 然而,她越是解释,他的心就揪得越紧,她在西园寺家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因为是私生女,还得保护生病的母亲,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忍受着这样无情残忍的对待? 为了母亲,她任由西园寺爱在精神及肉体上折磨、如今代替西园寺爱嫁给一个“残废”、忍受他粗暴无情的对待、明知不被需要,却还要留下来…… 该死!这样的她,教他如何下得了手? “起来。”他铁青着脸倏地起身,站在床沿。 怜愣了一下,然后在他炽热的目光注视下,慌张又羞急的翻身坐起。 她抓紧已然敞开的衣襟,不确定的望向他。“伊东先生……” “出去。”他说。 她一怔,怯怯地问:“我……我不用服侍你了吗?” 他斜瞪她一眼,“不必了。”服侍?她指的是消极接受他粗暴的对待吗?她就这么逆来顺受? 他不是大善人,但也绝不是禽兽,明白她的处境后,要他再像昨晚那样伤害她,他办不到。 “那我……我可以留在伊东家了吗?”她忧心地问。 “出去。”他没回答,只是沉声喝令。 “我……”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又立即警觉的闭上嘴。 她不能再使他不耐、惹他生气——尤其是在他口气及态度明显软化许多的此时。 “是,那我出去了。”她稍稍整理一下衣服,默默走出卧房。 好些天了,伊东长政都没有再对怜咆哮“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暂时睡在凛婆婆房里,并跟其他下人一样干活。 而对于怜明明是少主花了一大笔钱娶进门的妻子,却不得他疼爱反差点被送回娘家这件事,伊东家上上下下都感到很疑惑。但人家毕竟是以“伊东长政的新娘”及“西园寺男爵千金”的身份来到这里,因此就算好奇,也没有人敢当着怜的面多问半句。 一开始,他们连条抹布都不敢让她拿,不过在跟她相处几天后,大家很快就发现她是个善良勤劳的女孩,渐渐喜欢上她,更消去了起初因为身份悬殊产生的谨慎恐惧。 这天午后,凛婆婆带着怜到元町的另一头买杂货,这是她来到横滨后第一次外出,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兴奋。 元町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不只日本商人聚集在此,还可看见许多异国人士,不管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皮肤黑到发亮的非洲人、还是扎着长辫的中国人,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怎么?很新奇吗?”见她瞪大眼东张西望,凛婆婆不禁问。 “是啊,婆婆。”她难掩兴奋地说:“在东京的时候,我从没见过外国人。” “东京没有外国人?” “有是有,不过我从没见过。”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九岁进西园寺家后,就再也没踏出大门一步。” 听她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件事,仿佛那是别人的遭遇,凛婆婆克制不住地对她起了怜惜之心。 “这么说来,你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你母亲了?” “嗯。”怜眼眸一垂,神情有几分哀怨,“母亲在五年前被送到别馆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情况?” “悠可以去看母亲。”提起弟弟,她稍稍有了笑容,“悠每次从京都回来,都会去探望母亲。” “小怜,”凛婆婆看着她,“西园寺家逼着你嫁来横滨时,你会担心自己嫁的人是个残废吗?” 她想也不想地摇摇头,“我不担心。” 凛婆婆微怔,“你不怕自己嫁的可能是个少只胳膊或缺条腿的男人?” “只要他是个好人,就算行动不便也没关系。”她诚实地说道:“我只怕他不喜欢我,然后要赶我走……”说着,她幽幽地笑叹一记,“没想到,我担心的事都发生了。” 凛婆婆沉默了下,目光一凝,“小怜,少主他并不是讨厌你。” 闻言,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他……他不要我留在伊东家……” “但他也没有坚持要你走。” “那是因为有婆婆护着我吧?”她苦笑。 “孩子,”凛婆婆唇角一扬,“少主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连我都左右不了。” “婆婆是说……” “我是说,少主他是在乎你的。”凛婆婆轻抚她的脸颊,“他毕竟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听凛婆婆这么说,怜倏地红了脸。 “少主心里有些事困扰着他,所以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你都要记住,那并非他的本意。” 怜听得迷迷糊糊,“婆婆,我不懂您的意思。伊东先生他心里有……有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凛婆婆淡淡一笑,“如果你想知道,就自己想办法打开他的心房。” 怜一顿。打开他的心房……这谈何容易?他连一句话都不跟她说,甚至连正眼看她都不愿,她又如何能接近他,并进入他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 高岛町二丁目,一柳。 从港口的公司离开后,伊东长政只身来到一柳。 他带了几盒从法兰西来的巧克力送给妓馆的老板娘及小姐们,老板娘十分高兴,招呼得更加热情,寒暄几句后唤来一名小侍女,引领他到小夜衣专属的厢房。 “小夜衣姐姐,伊东社长来了。”小侍女在厢房外通报着。 很快地,八重来开了门,看见站在外面的伊东长政立刻恭敬地道:“伊东先生,晚安。” “嗯。”他微微颔首,走进厢房里。 八重退出房外,带上了门。 厢房里,小夜衣和衣躺着,听见他进来的声音,慢条斯理的起身坐正。 “这么早就睡了?”他盘腿坐下,迳自倒了杯水喝。 “染了风寒,有点头痛……”她说。 “不打紧吧?” “只是小毛病……”她顺手理了理发鬓,斜瞥他一记,“你今天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伊东长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即使她一语道中也不动声色。 “据我所知,英国领事对你很有兴趣。”他淡淡说道。 第七章 小夜衣微顿,唇角一撇,“那只熊啊……怎么了吗?”她在半年前庆祝横滨开港纪念日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英国领事杜利.佛格司,当时他虽有夫人在侧,却一点也不隐藏对她的仰慕之情,后来他透过关系不断向她示好,可却碰了她的软钉她接客全凭感觉,感觉不对,纵使达官巨富也得不到她的青睐。 “杜利跟横滨商会主席大久保的关系不错,我希望你帮我制造一点跟他接近的机会。”他毫不拐弯抹角地直述来意。 小夜衣沉默了一下,“你要我替你搞定那只熊?” “嗯。”他说:“我想竞选下届主席,若能得到外国人的支持,成功机率必大大增加。”搞定法兰西方面的官方代表,对他来说一点困难都没有,但光是得到法兰西支持是不够的。除了法兰西,他还得拉拢英国及亚美利坚两国的官方人员。 “你愿意帮这个忙吗?”他注视着她问。 “你不是在求我吧?” “不是。”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愿。” “如果我不帮呢?” “那就当我没问过。” 小夜衣凝视他,眼底有一抹哀怨,“真是狡猾……你明知我不会拒绝你。” “我会给你满意的报酬。” “帮我赎身?” “有何不可?”他不假思索地回应。 小夜衣挪动身子,捱到他身边,将头枕在他肩上,抬起能蛊惑人心的眼眸盯着他。“娶我呢?” 伊东长政微顿,神情仍平静从容,如果他不需向西园寺家展开报复,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她。 但现在他无法答应,倒也不是因为尚未展开复仇大计,而是因为……他家里已经有一个“女人”。 “小夜衣,我已经娶妻了,你没忘记吧?” “你不能娶我,是因为你不会让‘妻子’去帮你做这些事吗?” “不。”他淡淡地说:“如果我的妻子有这种本事,我也会要她去做。” 小夜衣一怔,然后蹙眉苦笑,“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知道我是个可怕的男人,你还想嫁吗?”他勾唇一笑,“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会卖了你藏在家里的娇妻吗?”她语带试探地说。 “她跟你不一样,没有卖的价值。” “满嘴胡说。”小夜衣娇嗔着,“若是如此,你为何花了那么多钱把她娶回家?”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她睇着他,“见你那个价值十万圆的妻子。” 伊东长政瞥了她一记,“什么时候给我答覆?” 小夜衣微微皱起柳眉,一脸娇怒地抱怨,“你老是这样……”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他轻轻掐着她的下巴,“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 她直视着他幽深莫测的黑眸,沉默了会,无奈一叹,“好吧,我想办法搞定那只熊。” “谢了。”他满意的一笑。 “那……你要怎么谢我?” 他十分干脆地承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我倒还没想到,不过……”她挑挑眉,纤纤玉手往他胸口探去,“我今天想要你,你可以留下来吗?” 他微微勾起一边的嘴角,“你不是染了风寒?” “都说了是小毛病。”她暗示地道:“要是你给了我温暖,也许我……啊!” 话未尽,他已一把将她压在榻榻米上。 不多久,厢房里传来的是小夜衣满足、愉悦的声浪…… 清晨六点,伊东长政坐着人力拉车回到了元町,他一下车,小十郎就上前来搀住略带几分醉意及倦意的主人。 “少主,你上哪去了?” “还用说吗?”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的凛婆婆冷冷说道:“八成是上小夜衣那里去了。” 伊东长政像个做错事的孙子般皱了一下眉头,“凛婆婆,我现在想睡觉,你别再叨念我了。” “我哪有什么资格叨念你?”凛婆婆语气不悦地说:“在这个家里,能对你花天酒地表达不满的人,就只有‘少主夫人’了。” 伊东长政知道,凛婆婆私底下都叫那女人“小怜”,现在故意在他面前说她是“少主夫人”,只为了提醒一件事——他是有妇之夫。 “放着新婚的妻子彻夜流连在高岛町那种地方,少主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凛婆婆,饶了我吧。”他拨开小十郎的手,一脸疲惫又懊恼地苦笑。 这时,提着一桶水的怜刚好经过门口,看见天亮才返家的他,她愣了一下。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她莫名心惊的低下头。 “我要睡觉,中午以前别叫我。”像是没看见她似的,他摇摇晃晃的上了楼。 怜提着水桶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夫人。”凛婆婆忽地神情严肃的看着她。 “咦?”她一怔,“婆婆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因为我不希望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凛婆婆走上前,接过她提在手中的水桶。 怜不解,狐疑地问:“凛婆婆,你这是……” “就算不同房、就算少主对你冷淡,你还是他的妻子。”凛婆婆直视着她,语带质问,“你仍当他是你丈夫吧?” 她惊羞的眨了眨眼,脸颊一热,“婆婆怎么这么问?” “他是你的丈夫,没错吧?”凛婆婆语气强势地追问。 丈夫?是的,他是她丈夫,不管他承不承认、愿不愿意,她都早认定他是自己的丈夫。 不过,她当他是丈夫又如何?他并不当她是他的妻子呀。 “既然他是你丈夫,那么现在就上楼去尽妻子应尽的义务。”凛婆婆有些命令地道。 “义务?”怜耳根一热,羞赧地有些手足无措。 凛婆婆眉心蹙起,索性把她拉到楼梯边,低声道:“不是要你跟他做什么,只是要你服侍他。” “服侍?”她神情为难,“可是他不要我接近他……” “那,就让他知道自己是你的丈夫。”说罢,凛婆婆推了她一把。 来到楼上的卧室门前,怜不安又犹豫的杵在门口,连门都不敢敲。 让他知道自己是她的丈夫……唉,凛婆婆说得简单,她现在只求他别将她遣返西园寺家就好,哪还有资格要求他尽丈夫的责任及义务? “夫人。”突然,她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转头一看,竟是方才“命令”她上楼的凛婆婆。 此刻,凛婆婆手上端着一个水盆,盆子里搁了条棉巾,朝她走过来。“我就知道你还站在这里。”凛婆婆把水盆交给她,“拿去。” “凛婆婆?”接过水盆,怜发现里头的水还是热的。 “进去帮少主擦擦脸、擦擦手脚……” “咦?”她又一愣。 凛婆婆说完推开房门,也把怜推了进去,“快去。”她对怜脸上为难尴尬的表情视而不见,迅速关上房门。 怜怔怔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看着连皮鞋都没脱掉就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伊东长政。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床上的他已经阖眼睡着,模样看来十分疲惫,再靠近一点,她闻到酒味,还有……淡谈的香粉味。 倏地,她胸口一紧,莫名的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彻夜未归,看来是沉溺在某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吧? 虽然名义上她是他妻子,但她既没有得到一个公开仪式,更不被他承认,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跟立场,质问他整晚都跟哪个女人在一起。 但明知自己无权过问,为何她的心仍感到揪痛?她在吃醋吗?还是只是单纯的自尊心受损? 新婚燕尔,夫妻两人理当甜甜蜜蜜、寸步不离,可事实上他们只短暂同床过,之后就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这样的情况,让一开始对这段婚姻还抱着希望期待的她万分失落,远比嫁了一个有残疾的丈夫还教她感到悲哀。 想着,怜忍不住眼眶湿热,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惯于逆来顺受,她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她伸出手,轻轻的脱了他一只鞋,见他没有反应,令她安心不少。 看来,他是真的累到连知觉都没有了。 是哪个女人让他如此疲惫?因为她不是姐姐,他才跑到那个女人的怀抱寻求满足吗?她缺了什么?比起姐姐跟那个女人,她到底有哪里不足? 脱掉他脚上的鞋袜后,她拧干棉巾,轻柔地擦拭起他的脸,仿佛是珍贵的艺术品般小心谨慎。这当中他只微微的皱起眉头,紧闭的双眼依旧没有睁开。 她轻轻以温热棉巾描绘他的五官,细细看着他的模样,因为她从不敢正眼看他,只有趁他睡着的现在能肆无忌惮。 他有一张端正俊伟、令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的脸,她相信要是当初姐姐有见过他,哪怕只是一眼,都会乐意甚至感谢老天恩赐,迫不及待地嫁到横滨来。 然而,他为什么要搞神秘呢?害羞?还是有其他的理由? 凛婆婆说他心里有事,是什么事?那件事……跟他左手上戴着的那个奇怪指套有关吗? 想着想着,她无意识的捧起他的左手欲端详—— “放开!” 他知道她进来了,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太累,并没有开口要她出去。 虽然闭着双眼,他仍感觉得到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然后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想,她大概是担心吵醒他会招来一顿骂,因此才不敢贸然出声或动作。 她介意吗?他彻夜未归待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会感到难过或受伤吗? 应该不至于吧。她是被逼着嫁到横滨来,迫于无奈的留下,对她来说,粗暴要了她又冷淡对待她的自己,不过是个握有生杀大权、教她不得不屈从的混球罢了。 接着,他留意到她小心翼翼脱去他的鞋袜,动作轻巧又温柔。 从她的动作,他可以确定她是个习惯服侍别人的女人,身为私生女的她,这些年来想必吃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苦。 拧了条温热的绵巾,她手劲轻柔地擦拭着他的脸,当她的手轻缓的抚着他的脸时,他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温暖,好像他是一件稀世珍宝,而她得非常小心对待似的。 这一瞬间,他有种被呵护的感觉,而他,莫名喜欢这种感觉,不自觉放松了紧绷着身体。 此刻的她,当他是主人般伺候着?或当他是丈夫? 她会喜欢他吗?一个粗暴占有她还冷淡对待她的男人…… 突然,一条警觉神经猛地将沉浸在这份温柔里的他拉回现实。 他刚才在想什么?他的心动摇了吗?就算是私生女,她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而他,是个一心想着要对西园寺家展开报复的男人。 他不能被她迷惑,不能因她而动摇,他绝不让任何人影响他的复仇计划…… 正这么想着着,他察觉到她突然捧起他的左手,轻轻碰触他的指套,像是遭到电击般,他整个人跳了起来—— “放开!”伊东长政猛地睁开眼,愠怒的瞪着眼前的女人。 “伊……伊东先生?”怜被他的喝斥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你在做什么?”他翻身坐起,语气不悦的质问她。 “我……我想帮你擦擦手脚……”他如此凶恶的瞪视着她,她发现自己颤抖得厉害。 第八章 “我说过,要你离我远一点。”他如利刃般的目光笔直射向她。 “对……对不起……”她不敢直视他,害怕又委屈的低着头。 “你想讨好我吗?”他冷冷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卑微的生物般,“你以为这么做就会改变我对你的态度?” 他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字一句、一刀一刀的戳刺着怜。她觉得心好痛,但却有苦说不出。 “不管你做了多少努力,我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变。”他继续道。 看见她隐忍不语、肩头微微颤动的可怜模样,伊东长政有些痛恨自己的残酷。 但对敌人仁慈,便是走上毁灭的开始,他绝不会、也不能怜悯她。 “你以为我为什么彻夜待在另一个女人那里……”他再下猛药,“那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你。” 听他这么说,怜纤细的身子一震,她缓缓抬起脸来,一双含泪的黑眸定定注视着他。 他的话真的很残忍、好伤人,她感到心痛也觉得生气,可是无法对他发脾气。 她一直是惯于忍耐的,不管是肉体折磨还是言语凌迟,她都要承受下来。 她原以为,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的自己,不会在乎他所说的这些话,但不知怎地,它们竟深深的刺痛了她。 “真的不行吗?无论我如何努力想成为一个好妻子,还是不行?”怜说完,被自己出口的话吓了一跳。 伊东长政也因她的话一脸惊疑。 噙着泪,她哀怨地看着他,因为担心惹他生气,她本想立刻为自己稍嫌放肆的语气道歉。但只多想一秒钟她就放弃了,因为他的话太无情,让她不甘心为此认错低头。 于是,她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哀伤又微愠的看着他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是迫于无奈出嫁,但我是真心想成为你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她的声音软柔,甚至带着一丝戒慎恐惧,但不知为何,她说的话却像急驶而来的马车般撞进他心里。 她真心想成为他的妻子……是这样吗?是消极接受父亲及姐姐的逼迫?还是积极面对着命运的安排? 她喜欢他吗?可能对他有一点点的感情…… 不,她是迫于无奈出嫁,也是迫于无奈才想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所以不管她的态度是积极还消极,无奈还是甘心接受,他都不会真当她是妻子般呵护疼爱。 “我不当你是我的妻子。”他冷冷的对她说道:“你不是以妻子的身份留在这里,而是奴隶,我花了十万圆买来的奴隶!” 闻言,她眼眶里的泪水无声涌出。 “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手指着门口说,然后翻身躺下,背对正委屈落泪的她。 看着他冰冷的背影,怜心痛如绞,如果可以,她真想立刻跑回京都,就算得走断两条腿也不在乎…… 无奈她不行,她有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的难处。 她只能端起水盆,默默的退出房外。 中午,伊东长政梳洗过后,便要出门前往位在港口的东洋商事。他约了藤堂大辅等人见面,将在今天应允竞选下届横滨商会的主席。 然而一走下楼,他就碰上臭着一张脸、恶狠狠瞪着他的凛婆婆,他心知不妙,故作匆忙的大步迈向门口。 “少主,请留步。” 身后凛婆婆的声音传来,教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平静地表示,“我赶着去公司。” “老太婆我会长话短说。” 他无奈一叹,“看来我是非听不可了。” 凛婆婆一脸气愤的看着他,脱口就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浓眉一皱,“我已经做了让步。” “让步?” “因为您护着她,所以我默许她留下,这已是我最大的退让。”他理直气壮地回应。 闻言,凛婆婆神情懊恼,“伤了你的人不是她,你不该惩罚、折磨她。” “但她身上流着西园寺登二郎的血。” “你是怪物吗?”凛婆婆气愤却也同情的注视着他,“你真能若无其事的伤害她……安部胜太?” 听见“安部胜太”这个遥远又令人伤痛的名字,伊东长政高大的身躯陡地一震。就像结痂的伤疤再次被揭开而鲜血汩汩,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且骇人的表情。 看见他的神色,凛婆婆沉默了一下,但为了怜,她不得不继续说:“少主,不要让仇恨纠缠你一辈子。”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眉心蹙拢,“是仇恨支持我活下来,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弃复仇。” “这世界上有其他更值得你珍惜的东西。”凛婆婆说:“例如小怜对你的爱。” 他冷然一笑,“她并不爱我,只是迫于无奈才屈服于我。” “少主……” “凛婆婆。”他打断了她,“西园寺家是如何对待我,又是如何逼死先父的,你再清楚不过。” 凛婆婆神情凝肃,“是……我都知道。” “为了能向西园寺家展开报复,我吃了多少苦、干了多少肮脏事才爬到今日的位置,这你也是知道的。” 提及往事,凛婆婆心情沉重起来,默然不语。 “我要把当年西园寺家加诸在我身上的痛及伤加倍奉还,任何人只要挡我的路,我都会把他当石头般踢开。”同样忆起过往,伊东长政恨恨地说。 “少主,但是小怜她……” “不要叫我爱她,你也不要给她任何希望及期待,因为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再次打断她的话,语气决绝而冷酷。“由于你坚持把她留在这儿,我原先的计划已然被打乱,不过因为是你,我才不计较……” “少主到底想怎么报复西园寺家?”凛婆婆忧心的问。 虽说西园寺父女俩从没把怜当家人看待,但她身上毕竟流着西园寺家的血,当少主重击报复西园寺家的同时,怜势必也会受伤。 她希望少主别做将来会令自己后悔的事,而伤害怜绝对是其中之一。 “我自有办法。”他唇角轻扬,冷峻一笑,随后转身离去。 凛婆婆眉头深锁,神情忧惧,创伤让少主变成了怪物,不知如何去爱,也不知如何被爱。 她为少主感到忧心,因为光是看着从前失去过什么、却看不见现在拥有什么的人,将注定活在悲哀里。 现在,她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怜身上,诚心向上天祈求,祈求温柔善良的怜,能拯救深陷在无底深渊中的少主…… “我决定竞选下届横滨商会主席一职。” 在港口的东洋商事招待室里,伊东长政向前来拜访的藤堂大辅等人允诺。 得到他如此肯定的答覆,众人露出放心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藤堂大辅难掩兴奋地说:“伊东先生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你。” “感谢各位的抬爱,我伊东长政也一定会竭尽心力为大家服务。” 在场的人闻言相视而笑,仿佛都松了一口气。 “对了。”须臾,藤堂大辅像是想起什么,不禁露出忧虑的神情,“大久保主席跟英国领事佛格司往来密切,佛格司恐怕会站在他那边……” “没错。”八田信太郎附和着,“虽然伊东先生你有法兰西方面的支持,但光这样是不够的。” “关于这一点,请各位先别担心,我会尽快跟佛格司见上一面。” “以他跟大久保的交情,只怕并不容易。”藤堂大辅疑惑的看着他,“难道伊东先生已有什么计划?” “那倒还没。”他一派轻松地说:“不过天底下没有到不了的地方,直路不行,那就拐个弯,多走几步路总是会到达目的地的。” “听你这么说,我们放心多了。”将筹码全押在他身上的藤堂大辅稍稍安下心,“既然此事已大致底定,那么我们就分头进行吧。”说罢,他跟其他人使了个眼色,起身准备离去。 “有劳各位了。”见他们起身要走,伊东长政也站了起来,“我送各位。” “请留步。”藤堂大辅恭谨地说:“伊东先生还有事要忙,就别麻烦了。” 伊东长政微微一笑,没有坚持,唤来秘书铃木代他送客。 送走藤堂大辅等人后,铃木回到办公室,“社长,你已经跟佛格司搭上线了吗?”刚才在门口时,他稍微听到了一些事。 “快了。”伊东长政淡淡的说道。 铃木微愣,面露忧色地提醒,“佛格司领事跟大久保颇有交情,两家夫人也有往来,事情恐怕没社长想的那么容易。” “铃木,”他眸光一凝,直视着自己的员工,“你以为那些外国人到日本来,是为了交朋友吗?” 迎上社长的目光,铃木一怔。 “他们是来找寻利益的。”他一笑,“谁给得起大饼,谁就能抓住佛格司,你等着看吧。” 铃木看着自信满满的社长,眼底有掩不住的崇拜跟景仰。 “对了,”敛起笑意,伊东长政注视着他,“我交代你去办的事,进行得如何?” “非常顺利。”铃木回报着,但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情,“不过社长为什么要我筹设一个空壳造船公司呢?” 他唇角一勾,眼底闪过阴惊得令人不寒而栗的锐芒,“我自有用途。” 东京,西园寺男爵宅邸。 转眼间,怜嫁到横滨去已经快一个月了。 其实打从怜出嫁后,西园寺登二郎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毕竟,伊东家知道西园寺爱离过婚,但他们送到伊东家的却是未经人事的怜,只要同床共枕,对方就会立刻发现怜并不是爱。 初时,他真的很担心对方会因为他们“诈欺”而抗议,甚至要求退婚归还聘金,但一个月都快过了,横滨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令他稍感安心,却又不禁满腹疑惑。 “父亲,您在家啊?”又带着下人去大肆采买的西园寺爱,心情愉悦的走进来,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她有些惊讶。 一转头,看到下人又替女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西园寺登二郎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又买了什么?” “当然是新衣跟新鞋。”西园寺爱难掩兴奋地说:“我今天买到了一双从法兰西来的高跟鞋,美极了。” “小爱,你不能老是这样乱花钱。”西园寺登二郎受不了地叨念女儿一句。 西园寺爱挑挑眉,一脸不高兴。“我们家现在有个大金主,吃穿都不用愁了,父亲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西园寺登二郎眉头深锁,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不安……” 西园寺爱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不安?” “伊东长政知道你离过婚,但怜却是个黄花闺女,他难道没发现吗?”他神情略显凝重,“我们这样可是诈欺,要是伊东家追究起来,咱们得将聘金全数奉还。” “父亲到底在怕什么?”西园寺爱蹙眉一笑,一脸“您真是杞人忧天”的表情。“那个伊东长政可是个残废耶,咱们给了他一个黄花闺女当妻子,他有什么好不满的?” “可是……” 第九章 “都快一个月了,也没有消息传来,不就表示什么事都没发生吗?”西园寺爱勾着父亲的手臂,娇声娇气地说:“父亲别自己吓自己了,搞不好怜那丫头把他服侍得很好呢。” “真是这样就好了……” “您别瞎操心,就算对方上门理论,我们也没理亏呀。”她信心满满地说:“他要的是您的女儿,又没指名是西园寺爱,虽然西园寺家一直没对外承认过怜的存在,但她确实也是您的女儿嘛。” “话是没错……” “您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伊东家会不会依约每月送来生活费。”西园寺爱哼了一声,“要是怜那丫头没办法让伊东家准时给钱,我就把她母亲丢出去。” 高岛町二丁目,一柳。 伊东长政刚到,妓馆老板娘便迎上前来,只不过,今天她的神情有点严肃。 “伊东社长,那位客人已经到了。”她低声的说。 他颔首,“我知道了。”而后迳自走向小夜衣专属的厢房。 刚到门外,他便听见里面传来男人愉悦的笑声,以及十分蹩脚、带着奇怪腔调的日文,在门外守着的八重看见他来,赶紧弯腰鞠躬,“伊东先生……” 接着,厢房里也传来小夜衣的声音—— “八重,是伊东先生来了吗?” “是的,小姐。”八重连忙回答。 “快请伊东先生进来吧。” “是。”八重恭谨地轻拉开布帘,“伊东先生请进。” 平时可以长驱直入进到小夜衣厢房的伊东长政,今天得如此费事,原因在于小夜衣的房里此时有另一个男人——杜利.佛格司。 走进房里,他看见小夜衣正捱在满脸大胡子、身材壮硕的佛格司身边,佛格司看来喝了不少大吟酿,满脸通红,神情愉悦,显然对小夜衣的服侍非常满意。 “佛格司先生,你好。”伊东长政以流利的英语说着,“我是伊东长政,幸会。” 佛格司微怔,“久仰大名,想不到伊东先生的英语如此流利。” “谢谢你的夸奖。” 佛格司笑了,以手势要伊东长政坐下,他轻轻点头,盘腿坐下。 小夜衣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酒,然后依旧紧紧捱在佛格司身旁。 佛格司一手揽着小夜衣的肩,两眼直视着他,“伊东先生,其实我是不该见你的。” 伊东长政笑而未语。 “我知道你已确定要竞选下届商会主席,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跟即将与大久保主席竟争的你会面。”说着,佛格司转头,笑望着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夜衣,“要不是小夜衣宝贝不断的拜托请求,我是不会跟你接触的。” 伊东长政一笑,“佛格司先生大可放心,今天的密会你的朋友大久保主席不会知道。” 佛格司眉一挑,沉吟了一下,“你想跟我谈什么?” 他目光一凝,直视着佛格司,“谈佛格司先生的未来。” 佛格司一震,惊疑的看着他,不解他的意思。 伊东长政神情泰然自若,语气和缓平静地说:“佛格司先生,大久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佛格司先生期待得到的不只如此,那么是该考虑认识一下新朋友了。” 佛格司眉心一拧,“像是伊东先生你吗?” “是的。”他自信而强势地推荐自己,“大久保霸着主席这个位置已经太久了,占着位置却一事无成,是很惹人厌的。如今我已争取到法兰西跟亚美利坚方面的支持,就连商会里的重要成员也已暗中倒戈,所以我希望你能考虑跟我合作。” 佛格司神情凝肃的看着他,脸色颇为苦恼。 “佛格司先生若能与我合作,我保证你与贵国的获利及两国的交易量将远超过现在的数目。” 佛格司皱着眉定定注视他,像在思索什么天大的难题,一直没再出声。 伊东长政唇角微微上扬,神情从容和悦,眼底却迸射着霸气凌人的精锐光芒。 “你似乎……势在必得?”佛格司带着试探的语气问。 伊东长政微笑,“因为我相信阁下是个聪明人。” “唔……”佛格司沉吟着仍有些犹豫。 一旁,小夜衣静静的看着他们对话,尽管一个字也听不懂,却由两人的脸色觑出了气势消长。 她不着痕迹的与伊东长政互视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崇拜跟渴望。 “要我转而支持伊东先生,似乎太不顾道义了……”佛格司说。 “佛格司先生误会了。”他撇唇一笑。“我绝无陷你于不义的意思。” 佛格司微怔,不解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佛格司先生支持我,只希望你不要支持他。”他说。 佛格司一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这样呀……”他微低着头,思索须臾,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伊东长政,“我明白了。” 伊东长政沉静的一笑,伸手拿了酒瓶为他斟上一杯酒,“我敬你。” 杜利.佛格司拿起酒杯与他互敬,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这日,怜接到了从东京来的信,写信给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同父异母的姐姐西园寺爱。 姐姐在信中提到西园寺家还未收到五百圆的生活费,质问她是否不得丈夫喜爱,并威胁要将她母亲赶出去,这令她十分不安惶恐。她知道姐姐说到做到,绝不是吓唬她而已。 但问题是,不得伊东长政的欢心、得死皮赖脸才能留在这里的她,如何还能要求他按照当初的约定给钱? 她是冒牌货,甚至连替代品都称不上,他还愿意为她给西园寺家生活费吗? 不过……如果他不给,那她母亲就…… 不!绝不能让母亲被赶出门。看来无论如何,她都得硬着头皮求他了。 傍晚,总是跟伊东长政一起回来的小十郎独自返家,怜看见后难免失望。 “佐久间先生,伊东先生他……他没一起回来?” 她猜想,伊东长政八成又到高岛町去了,她从下人谈天中得知他在高岛町有个要好的艺妓,名叫小夜衣。 虽然她从未见过小夜衣,但听闻对方艳冠群芳,是高岛町数一数二的太夫(最高级的艺妓),想到他常出入小夜衣的香闺且留连忘返,她的心便莫名一阵揪痛。 “他是不是去……夫高岛町了?”她试探的问。 小十郎一顿,连忙解释,“不是的,夫人,少主他是到关内拜访亚美利坚的贸易顾问官。” 私底下,伊东宅所有人都还是称怜为“夫人”或是“少主夫人”,包括小十郎在内。 小十郎笑道:“夫人请放心,少主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到高岛町去了。” 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怜尴尬地否认,“我、我不是在意,只是……” “夫人在意也是应该的。”小十郎能理解怜的心情,“夫人是不是有事找少主?” 她点头,“是的,有一点事……” “少主他晚点儿就会回来,请夫人再等一会。” “嗯,我知道了。” 于是,怜在做完分内的工作后,先去洗了个澡,接着便守在伊东长政的房门外等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不觉已近午夜,因为太困了,她忍不住坐在他门外的椅子上打起盹来。 不知何时,她慢慢的失去意识,而当她幽幽醒转时,赫然发现眼前站了个人。 结束在关内的拜会行程,伊东长政疲累地返回元町。 为了竞选下届商会主席,他近来马不停蹄的四处拜访一些有力人士,但严格说来,竞选的脚步早在他正式允诺参选前就已开跑。 十五年前,他离开东京后,透过一名在横滨港工作的船员带领,随着一艘法兰西商船离开出生的日本。 他年轻肯吃苦、脑袋灵光,学习能力强,办事又俐落牢靠,很快就引起上级的注意。怀抱着比任何人都强大的信念,他一步步往上爬,慢慢踏入他原本一辈子都进不去的世界。 为了成功,为了能在重返故土时拥有复仇的能力,他多次违反父亲所教导的“武士精神”,可是他不在乎。因为比起维护虚无飘渺的忠和义,想着报仇雪恨更能督促他往前迈进。 若事事都遵循那高贵的武士精神,他是活不到现在的。 进屋上了楼,他朝卧室的方向走,远远就看见门外的椅子上坐了个人。由那纤细的身影看来,对方是个女人。 他想也不想,就猜到等在他门前的人是谁——西园寺怜,一个令他焦虑、怎么也甩脱不掉的包袱。 她似乎睡沉了,一点也没察觉他已来到她面前,微低着头的面容毫无防备。 他知道,当他不在宅子里时,伊东家上上下下还是称呼她一声“夫人”,即使她做的全是下人的工作,但却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这并不是因为她是“少主夫人”,而是因她永远真诚待人,脸上总是……带着温暖又真心的笑容。 他不懂,在西园寺家受尽屈辱,常遭到西园寺爱残忍对待的她,为什么还笑得出来?难道她是为了渡化感召邪恶之人而存在的菩萨吗? 仇恨让他从一个开朗少年变成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怪物,而她……她却像是只来自极乐之国的鸟儿,就算被囚禁在笼中,仍振动斑斓绚丽的羽翼,吟唱着美妙的声调……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她和别人是如此不同? 凝视着怜低垂的脸庞,伊东长政不禁看得出神。明明是一张神似西园寺爱、令他连在梦里都感到憎恶的脸,为什么后来竟越看越觉得端丽动人?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想轻触她白皙的脸庞,却又警觉到自己不合宜的举动,立刻懊恼不已的收手。 此时,怜似乎终于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猛地睁开双眼—— “伊东先生!”她霍地站起,惊吓、不安全写在脸上。 伊东长政板着脸,口气冷淡,“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你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怜忧惧的皱起眉头,不敢直视他。“非常抱歉,我……我有点事想跟伊东先生说……” “怎么?”他眉心一挑,“你终于想通了,要回东京去吗?” “不是的。”她抬起头急忙否认,但一迎上他的眸子,又立刻垂下脸。 她苦恼又挣扎,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但却又不得不开口。 “伊东先生,那个……我……我想问……” 伊东长政面无表情,没耐心也不想跟她在这里耗,大步一迈就要走进卧室。 见状,怜慌忙拉住他的手,而他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瞪视她,又令她害怕得马上缩了手。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怎样?”他知道她有事要告诉他,也大概猜得出是为了何事,但他潜意识里就是想折磨她一番。 她是他复仇计划里最大的变数,所以他一点都不想接近她或让她接近,不管何时,他都会尽可能的将她推开,让她离他远远的。 “你三更半夜的在这里等我,该不是想勾引我吧?”他极尽能事的羞辱她,想试探她忍耐的底线。 她涨红着脸,急得摇头否认。“不是,我……啊?”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扯向自己。 第十章 身体几乎紧贴着他,这令怜惊羞又忐忑,她惶惑不安的眼神对上他冷冷的注视,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 伊东长政直视着没有反抗、也从来不会反抗的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羞怯地望着他,如花瓣般的唇瓣则微微颤抖着。 她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嫌恶、没有憎恨、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温柔又卑微的乞求…… 不,有时他甚至觉得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悲怜,像是早已发现他内心深处的创痛,因而对他感到同情…… 思及此,他霎时感到懊恼且羞愤,可怜之人是她不是他,而他,不要她的同情! 低下头,像是要发泄怒气般,他给了她又深又重的、惩罚性的一吻。而她没有反抗,甚至连一点点挣扎都没有,乖乖的、认分的接受这一切。 他的唇狠狠碾压她柔软的唇瓣,发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柔软的双唇、温暖的身躯、渐渐急促的呼息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淡香……不知从哪一秒开始,他的吻不再是惩罚、不再是发泄,变成需索及渴望。 只是,当他惊觉到自己竟想再拥有她时,他陡地一震,猛然推开她。 怜羞怯惊疑的看着他,眼里有一丝不安。 “你以为我想要你?你在享受吗?”他故意以刻薄又不屑的语气羞辱她,试图掩饰自己对她的渴求。 她露出沮丧受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出去,我已经累了。”他说。 “伊东先生,我……” “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他打断她的话。“西园寺家要的钱,我已经送去了,而且我给了一千圆。” 怜先是一怔,继而讶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把钱送到西园寺家了,而且比当初约定的还多一倍?为什么?他不是不要她、不是认为西园寺家耍诈吗? 难道就像凛婆婆说的,其实他并不讨厌她……思忖着,她忍不住露出喜悦的笑容。 看见她唇角勾起的笑意,伊东长政心头一紧。 一知道他已把钱送到西园寺家,而且比约定的要多,她便笑了?说什么把他当丈夫,其实只是把他当按月付息的银行吧? 想到这里,他莫名的感到受伤及懊丧。 她身上毕竟流着西园寺家的血,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爱”? “谢谢你,伊东先生……”她由衷的感谢他,“这么一来,我的母亲就不会被赶出门了。” 他浓眉一拧,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别谢我,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跟西园寺家讨回来。”语罢,他松开手并推了她一把,“快滚出去。” 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跟西园寺家讨回来。 想起他说的这句话,怜不自觉感到胆战。那是什么意思? 他要跟西园寺家讨回什么?他指的是西园寺家欺骗他、将冒牌货的她嫁到横滨来的事吗? 她蹙着眉,好想一窥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了解那深埋在黑暗中、没有人能触及的创痛。 他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对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凛婆婆说,他若真心要赶她走,就算有她老人家出面说情,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那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想要她离开,是吗? 可是,既然他并非真的要她离开,又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冷淡,甚至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昨晚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受到的不全然是恶意,虽然一开始好像带着点惩罚的意味,但后来他的吻却炽热得教她脑袋发晕。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就连她刚来的那一晚,他都不曾吻过她。 他的吻猖狂又炙热,强烈得令她几乎快不能呼吸,可她却一点都不讨厌,反过来还有些欣喜…… 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为什么只要一想到他,她的胸口就发胀灼热,心跳失速得厉害? 此刻站在他的床边,她怔怔看着他睡过的床单及枕头,不自觉呼吸急促。 天啊,难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她喜欢上他了吗?不是因为他已经是她的男人、不是因为她已经嫁了他、不是因为她必须屈服于他,而是……单纯的喜欢上他这个男人? 这样陌生的情绪,她不确定是否就是心动,毕竟她从未体验过。 仿佛着魔似的,她拿起他的枕头紧紧抱在怀里,深深汲取着那淡淡的、属于他的气味。回想起昨晚那热得让人脑袋发晕的一吻,她脸红心跳又有些意乱神迷…… “你在做什么?” “啊!”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她双手一松,放开了枕头,转过身,看见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家里的他。 “伊……伊东先生?”她刚才对他的枕头做了蠢事,他应该没看见吧? 好丢脸,真的好丢脸,她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我在整理你的房间……”她怯怯地解释。 “整理?”他走向她,疑惑地挑起眉,“你刚才抱着我的枕头在发呆。” 他全看见了。看见她紧紧抱着他的枕头,把脸埋在里面,那模样像是……渴望着某个男人胸膛的女人般。 那一瞬间,他心头一悸,像是被重重的槌了一下,而此时,她涨红着脸、娇怯害羞的神情,也触动了他冰冷封闭的心。 有那么一秒钟,他惊觉自己有股冲动想将她深拥入怀,但他终究克制住自己的想望,一如往常般淡漠地开口。 “我的房间不要你整理。”他说。 她一愣,有些失望又觉得挫折,“我……是我做得不好吗?” “我不要你碰我的东西。” 听见他的话,怜露出怅然受伤的表情,迳自幽幽的低垂着脸。 瞥见她那有如被打了一巴掌的难过神色,伊东长政倏地心头一抽。他不曾因为伤害了谁而感到内疚,此时却为她而觉得心疼……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更有些懊恼。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心不该因为她的存在而动摇。 “从今天开始,不准出现在我活动的范围内,也不准再进来我的房间!”撂下决绝的几句话,他头也不回的步出卧室。 看着他冷然离去的背影,怜鼻头一酸,不知为何,感到十分悲哀。 眼眶一热,烫人的泪水涌出,灼伤了她的脸颊,也灼痛了她的心。 为了不再触怒伊东长政,怜开始躲着他。 只要他在家的时候,她哪里也不敢乱走,就算不小心遇上了,也是立即转身就跑。 曾经,她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并非真的讨厌她,尤其在他吻她的时候,但事实证明了——她碍眼得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她已在伊东家待上近两个月了,眼看“给钱”的日子又快来到,她不禁发愁起来。 这一次,他还愿意给钱吗?虽然上个月他一口气给了一千圆,但她相信她那贪婪的父亲跟姐姐,绝不会认为那是两个月的钱,要是他这个月不给家用,她母亲会不会成了出气包? 于是这日,她来到凛婆婆面前,请求地说:“婆婆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吧。”凛婆婆豪气地说。 “可以请婆婆去帮我问伊东先生,关于这个月给西园寺家的家用……” “小怜。”不等她把话说完,凛婆婆便唤了她一声。 她微愣,呐呐地回应,“是……” 凛婆婆神情严肃的直视着她道:“这种事,你自己去问少主吧。” 怜一听,脸色为难又苦恼,“伊东先生不准我接近他,所以……” “你不能怕。”凛婆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可是……” “绝对不要退缩,不管他对你多坏,你都不能怕。”凛婆婆说:“再坏,他也不可能会对你动粗,你就大胆的去找他吧。” “婆婆……”怜苦着脸,幽幽地说:“我怕他生气……”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凛婆婆注视着她,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迎上凛婆婆犀利的目光,她仍一脸忧郁,“当然是因为他讨厌我。” “不。”凛婆婆语气肯定地道:“因为他喜欢你。” 怜一怔,困惑的看着神情跟语气都十足笃定的凛婆婆。 他生她的气是因为喜欢她?怎么可能……她不明白凛婆婆的意思。 “记住,”凛婆婆高深的一笑,“少主有多生气,就有多喜欢你。你想,要是他不在乎你,视你如无物,心情又怎么会因你而有所起伏?” 怜又傻住了。这话听来是有几分道理,但……真的是如此吗? “少主是我带大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凛婆婆信心满满地说:“千万不要因为他推开你,你就乖乖闪得老远。” 怜蹙着眉,不是很能理解。他推开她的时候,她能不闪吗? 她要是不闪远一点,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去吧。”凛婆婆又推了她一下,“他在书房,你现在就去找他。” “婆婆……”她依然犹豫且不安,“伊东先生他真的会……” “别再叫他伊东先生,他是你的丈夫,叫他的名字,不然就叫他亲爱的。”凛婆婆像是在传授她什么般,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叫他的名字?长政吗?呃,她哪来的胆子敢直呼他的名字? 至于亲爱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婆婆,我真的没办法,你确定不能帮我吗?”她卑微的哀求着。 “我这就是在帮你。”凛婆婆心意已决,丝毫不为所动。 这时,阿桃慌张不安的走了进来,“凛婆婆,外面有……有少主的访客。” 凛婆婆一顿,“什么访客?” “是……是……”阿桃为难的看了怜一眼,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见阿桃神情有异又吞吞吐吐,凛婆婆立刻猜到访客的身份。 “她还在外面?” “不,已经请她进偏厅候着。”阿桃疑怯地问:“要、要通知少主吗?” “她都已经来了,能不通知吗?”凛婆婆神情严肃且凝重,“你上楼去禀告少主吧。” “是。”阿桃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快步走开。 怜疑惑的看着一脸沉肃的凛婆婆,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客人?” 凛婆婆目光一凝的直视着她,“小夜衣。” 怜霎时愣住。 小夜衣……那位高岛町数一数二的太夫?她到这里来找伊东长政了?从凛婆婆跟阿桃的反应看来,她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访…… “少主夫人。”凛婆婆突然沉声一喝。 怜陡地一震。当凛婆婆喊她“少主夫人”时,通常是对她有所要求。 “出去会会小夜衣吧。”凛婆婆建议道。 “什么……”怜瞪大眼,惊疑的看着神情坚持的凛婆婆。 虽然她是真的很想看看那个令伊东长政在其香闺留连忘返的女人是何模样,但却又打从心里感到惶恐与莫名的卑微。 身为高岛町一等一的太夫,小夜衣必定是犹如天仙般的美人,而在仿佛星辰般闪耀的小夜衣面前,她恐怕会黯淡如路旁的一颗小石头。 “婆婆,我不想……”她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少主夫人。”凛婆婆一把拉住她,“外面的女人都来侵门踏户了,你得抬头挺胸、打直背脊,别让人给看扁了。”语罢,凛婆婆便使劲的把怜往外扯。 第十一章 偏厅里,小夜衣正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浅啜着佣人奉上的英国红茶,八重则是紧张恭谨的站在一旁。 凛婆婆拉着怜走进偏厅后,立刻松开手,并偷偷轻拍怜的背脊,暗示她要打直腰杆。 怜疑怯不安的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小夜衣,由于小夜衣背对着门口,她无法觑见其貌,但见其体态曼妙,容貌也就可想而知。 像是察觉有人进来,小夜衣立刻回过头,看见凛婆婆,她随即起身招呼,仪态优雅大方,“凛婆婆,好久不见,您老人家还好吗?” “托你的福,小夜衣小姐。”凛婆婆刻意站在怜斜后方,以显示怜不同于他人的身份。 小夜衣注视着身着浅黄色棉布和服的怜,敏锐地问道:“这位是……” “小夜衣小姐一定知道我们少主已经结婚的事吧?”凛婆婆说:“这位就是我们的少主夫人。” 小夜衣微怔,不可置信的打量着眼前容貌端丽、个性却害羞畏怯的女人。 她听说伊东长政的妻子是来自东京的男爵千金,可是在她眼里,这女人没有一点贵气或娇气,不管是穿着还是气质,反而都比较像是伊东家的小女佣。 “伊东夫人是吗?”她嫣然一笑,眼里闪动着媚惑的光彩,“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 “呃……不……一点都不会,非常欢迎。”怜有点慌张的说。 伊东夫人?老天!她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称谓——尤其是从小夜衣口中说出来,更让她感到卑怯。 不出所料,小夜衣果然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她身穿浅红色锦缎和服,衬得皮肤更加雪白通透,脸上有着淡淡的妆容,美丽却不俗艳,全身上下散发着妩媚神秘的气息,是个连女人看了都忍不住心动的女人。 在她面前,怜觉得自己好渺小、好卑微。 “听闻伊东先生从东京娶回一位娇妻……”小夜衣注视着她,缓缓道:“今日一见,伊东夫人端秀清丽,难怪伊东先生要把你藏在家里了。” 怜不知能说什么,只好尴尬不安的站着。 端秀清丽?小夜衣是真的在夸她,还是在暗示她平凡无奇?若是后者的话,那么小夜衣此番前来,是为了向不被丈夫疼爱重视的她耀武扬威的吗? 她不愿这么想,但心底却无法自制地产生了嫉妒。 “你来做什么?”突然,她们身后传来伊东长政的声音。 怜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退,卑微又惶然地低下头。 这一切,小夜衣全看在眼里。 “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有点事想跟你谈谈。”小夜衣开口说。 伊东长政瞥了怜一眼,刹那间,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头一紧。他心里有股说不出原因的罪恶感,而这突然萌生的情绪,让他懊恼不已。 他在意着她的感受,却不想让她或是任何人发现,为了隐藏他真正的心意,他必须表现得更冷淡、更无所谓……甚至更伤人。 “到我书房谈吧。”他说着,转身便走开。 小夜衣转头叮嘱八重在此候着,然后便尾随伊东长政而去。 怜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因为凛婆婆扯了她袖子一下。 她无奈又无助的看着凛婆婆,眼眶忍不住泛红,抿着唇,她强忍几乎落下的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像是心爱的东西被人硬生生抢走,而自己却无力夺回…… 一踏进书房,伊东长政脸色骤变。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质问地说。 小夜衣一顿,“刚才在楼下时,你还挺欢迎我的,怎么现在……” “你要跟我谈什么?”他直视着她,打断她的话。 “你有好些日子没到一柳来看我了。”她挑眉一笑,“怎么?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她怨怼地表示,“是你的表现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佛格司经常往一柳跑吧?要是让他撞见了我,恐怕不利我们的合作。” “真是因为这样?”小夜衣走向他,忽地一把环抱住他。 他没有推开她,而是反问:“不然呢?” 她抬起迷蒙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仿佛要看进他眼底深处,发掘他刻意隐藏的秘密般。“不是因为……她吗?”她试探问道。 “她?”他眉毛挑起。 “嗯。”她微点下巴,“你那位穿着粗布和服的妻子。” 提及怜,伊东长政脸色立刻微微一沉,沉默不语。 尽管他表现得平静自若,小夜衣仍敏锐察觉到他眼中的挣扎及矛盾。 “你到底为了什么娶她?”她问:“你娶了她,却冷淡待她,明明冷淡待她,却又十分在意着她……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微微皱眉,脸上乍现愠色。 “这跟你无关。” “你真无情……”她蹙起眉头,哀怨的一笑,“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是怎么忍受那只熊的?” “我很感谢你。”他直视着她,神情没有半点愧疚亏欠,“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可能的给你。” 她盯着他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爱呢?我不在乎做妾,行吗?” “你傻了吗?”他目光一凝,唇角扬起一抹冷然的笑,“我哪里懂爱了?” “你对我难道没有一点点的爱?” “我需要你,就如同你需要我一样。”他只是这么说。 闻言,她怏怏地一笑,“真是残酷……”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该试图在我身上找爱。” 她抬起眼睑,眼神锐利地望着他,“那她呢?你会给她爱吗?” 他微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半晌,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语重心长地说:“小夜衣,不要试图改变我俩的关系。” 小夜衣凄然一笑,没再说什么。 下一刻,余光一瞥,她看见端着茶盘站在书房门外的怜。 她突然心生一念,坏心眼又狡点地勾住他的颈子,“好吧,我乖乖听你的话,那你可以给我一个奖励吗?” “奖励?”伊东长政怔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牢牢抱住他,热情索吻的红唇随即贴上他的薄唇。 门外,看见这一幕的怜震惊又难过,手一颤,茶盘上的杯子立刻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音。 伊东长政倏地转过头,看见她受伤的神情,而她什么都没说,像是逃走般转身就跑。 这一瞬间,他的胸口一阵灼热刺痛,像是有人狠狠戳了他一刀。 忽地,小夜衣伸手捧着他的脸,让他转回头,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不是不爱她?”她笑问:“那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听到这话,伊东长政很快就惊觉小夜衣是存心让怜撞见这一幕,他先是感到不悦,但随即又默允了她刚才的行为。 是的,他不爱怜,就算真爱上了怜,也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走吧。”他拿开她的手,“我送你回一柳。” “要赶我走了?”小夜衣哀怨的看着他。 “不。”他说:“我决定到你那儿住几天。” 好几天了,伊东长政已经好几天没回家。 怜不难猜到他除了公司还会在哪里,而一想到他就待在某个女人身旁,她的心好似被千刀万剐。 小夜衣的出现,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在心理或生理上,她都已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才会因此感到难过,甚至是愤怒。 一直以来,总是无声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她,第一次有了“战斗”的念头。 他是她的丈夫,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的女人到家里来把她丈夫带走,却不采取任何行动。 中午,小十郎从港口的公司回来。 他似乎有话跟凛婆婆说,但看见一旁的怜,便有所顾忌地欲言又止。 “有事吗?,佐久间大人……”凛婆婆是旧时代的人,还改不了一些从封建时期沿袭下来的称谓。 “呃……”小十郎为难地开口,“那个……少主他……” “少主怎么了?他什么时候才要回家?”凛婆婆追问。 小十郎蹙着眉头,一脸尴尬苦恼,“我不清楚……” “那佐久间大人回来是要做什么?”凛婆婆问。 “少主今天要参加使馆的宴会,请凛婆婆帮他准备一套西服。” “佐久间大人,”凛婆婆直截了当的问:“少主这几天是不是都住在一柳?” “呃……”小十郎实在不想在怜面前承认这件事,却又无法若无其事的说谎。 “这真是太离谱了!”凛婆婆神情愠怒,“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亲自去问问他。” “婆婆……”一直沉默不语的怜,轻轻拉住了凛婆婆,“可以请你去帮伊东先生准备晚宴的西服吗?” 凛婆婆一怔,“小怜?” “佐久间先生,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她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眼神却十分坚定,“晚宴要穿的衣服,我会亲自替伊东先生送去。” 闻言,小十郎跟凛婆婆都一震,惊讶的看着她。 “婆婆,”怜注视着凛婆婆,苦笑道:“我是他的妻子,把丈夫找回来这种事,不该假他人之手。” 听她这么说,凛婆婆笑了。“说的对,说的真对。”她紧紧握着怜的手,“少主夫人,看你的喽。” 带着晚宴用的西服,怜跟着小十郎来到横滨港口,这是她嫁到横滨以后第一次来到港口,也是她打娘胎出生后,第一次看到海。 原来,海是这么一望无际,看着看着,她内心竟感到澎湃激动起来。 小时候,母亲为了替生病的外婆祈福,曾经带着她去拜山,虽然山与山之间感觉好遥远,但总还能估算出个距离。可是海,却让人看不见尽头,甚至不知道遥远的那一端有着什么。 怜赞叹着海的辽阔,也注意到港口不远处,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上头挂着她看都没看过的旗帜。港边则是有好多人在忙着装卸货物,其中不乏外国人士。 “夫人,你看那边……”突然,小十郎指着远处一艘三桅大船,“那是少主的船。” 看着那艘大船,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拥有那么大型的商船?果然不是寻常的日本商人…… “那是利用蒸汽涡轮跟帆前进的新式船只,在横滨只有少数人才有。”小十郎崇拜的说:“这样的船只,少主就拥有两艘,目前有一艘已在返回日本的途中,而这艘预计这两天离港准备航向亚美利坚……” “亚美利坚在哪里?” “在海的另一边,是个很远的地方。”小十郎解说:“就算是搭乘少主的大汽船也得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么久?”她惊讶地问道。 “是啊。”小十郎一笑,“还没在横滨开设东洋商事之前,少主一年中几乎有十个月都在海上。” “佐久间先生是什么时候跟着伊东先生的?”怜好奇的问。 “大概是五年前吧。”他说:“我在一次的员工招募时跟着一艘亚美利坚商船去到夏威夷,原以为可以赚到更多钱,却没想到遭船东压榨,不但只领到少许酬劳,每天还超时工作。 第十二章 “同行的日本水手总是吃几乎坏掉的食物,分量也不够,很多人都因此病了,最后大家决定逃走,可还是有不少人被逮到……”提起过往,小十郎眉头深锁,“我们到处躲藏,无以维生,本想可能就要因此魂断异地时,没料到老天让我们遇见了少主……” 说着,他笑叹一声,“是少主救了我们,还让我们上了他的船。他给了我们工作,也教会我许多事情,我佐久间小十郎这条命是他给的。” 怜注视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小十郎,“所以你才会说伊东先生是个好人?” “是的。”小十郎点头,然后思忖须臾道:“夫人,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少主似乎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娶你。” 怜闻言顿了下。某种目的?凛婆婆说他不是为了要西园寺家的华族头衔而娶她,可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吗? “尽管少主现在对夫人很冷淡,但少主行事总有道理,会如此待你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小十郎真诚地说:“这些时日我仔细观察,知道夫人是个好女人,只要你不放弃,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怜知道他是在安慰鼓励她,心里十分感激。“佐久间先生,谢谢你。” 小十郎了然一笑,“走吧,东洋商事就在前方了。” 东洋商事是一幢融合着西式及日式和风的建筑,总共有两层楼高,外观十分新颖。 怜跟着小十郎进到公司里,所有人都好奇看着陌生的她。 而当小十郎向大家介绍她便是伊东夫人时,大家更都是同一个反应——瞠目结舌。 虽然没有正式的婚礼及仪式,但对于伊东长政从东京娶回一位华族千金的事,无人不知。只不过结婚已两个月,从没有人看过传言中的夫人。 而且让大家更傻眼的是,这传闻中的华族千金没有娇贵气息,反倒像个邻家女孩般羞怯客气,实在很特别。 小十郎领着怜来到二楼的社长办公室时,秘书铃木正巧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他身后的怜,不禁愣了一下。 “佐久间,这位是……” “是伊东夫人。” “咦?”铃木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身穿朴素和服、脸上不施脂粉,犹如小女仆般的怜。 对于他的反应,怜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你好。”她主动问候。 “夫人,你……你好。”铃木一脸尴尬的回应。 “铃木,少主在吧?”小十郎问。 “是的。”铃木点头。 “一个人?” “嗯,一个人。” 确定办公室里没有“闲杂人等”后,小十郎才放心的领着怜进到伊东长政的办公室。 门打开,坐在办公桌后的伊东长政抬眸瞥了小十郎一眼,又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 “小十郎,怎么去这么久?”他问。 “因为回来的路上,顺道带夫人到港边看了看。” 闻言,伊东长政陡地抬起头,看见从小十郎身后怯怯站出来的怜时,他脸色一沉。 “你在做什么?”他神情不悦,责怪地道:“为什么带她到公司来?” “请你别怪佐久间先生,是我坚持亲自帮你把衣服送来的。” 不想连累小十郎,怜立刻解释原因,并将一切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出门前,凛婆婆交代她要拿出身为妻子的魄力,绝不能再畏畏缩缩、低声下气。她不知道自己办不办得到,但她确定会尽可能扞卫自己身为妻子的权利。 “不打搅少主跟夫人谈话,小十郎先出去了。”小十郎脸上没有一丝惧怕,反倒有几分豁出去的味道说。 接着他转身走出办公室,带上了门。 几天没回家,也没见到怜,伊东长政还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平静了。 让他震惊的是,当她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平静无波的心湖就又瞬间泛起涟漪,而且慢慢的一圈圈扩大。 这几天,他有时在一柳留宿,有时则在公司里过夜,无论如何就是不回家。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确保不会受到她的影响而动摇心志。 这辈子,他到现在从没“逃”过,可是遇上她,他竟逃开了。 看来人畜无害的她,原来竟有如此毁天灭地的本事,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是来替我送衣服的?”他冷冷问道。 “是的。”怜其实在发抖,但尽可能不让他发现,可惜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拼命想隐藏的秘密。 “衣服放下,回去。”他以命令的口气说。 怜紧紧抓着手上的大盒子,两只脚像是钉住般的站在原地。 伊东长政神情冷峻的看着她,“还不走吗?” “不……不要。”她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不要?”他目光一凝,懊恼的瞪着她。 怜知道自己会惹他生气,但这一次,她不想退缩了。 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却再也忍受不了他在其他女人的怀抱里。 “我……我有话跟你说。”抬起眼睑,她提起勇气直视着他。 迎上她害怕又坚定的眸子,他心头一震。 “又是钱的事情吗?”他微微扬起下巴,“放心吧,我已经把钱送过去了。” “不是那件事。”她连忙回答。 他冷笑,“除了钱的事,你还有什么好跟我说的?” 被他以这样的言语羞辱,怜感到难过,也觉得生气,她不是个虚荣爱财的女人,要的只是他关爱的眼神,只是卑微的希望他能怜惜她。只要他肯爱她、疼她、惜她,就算他是个穷光蛋她也不会离开。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迫于无奈才嫁到横滨来,可她是个认命的人,就算只是一夜夫妻,也已经把他当作一辈子的伴侣。 偏偏他总是如此不留情面羞辱她,她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改变目前的情况。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冲口说道:“我要你回家。” 伊东长政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惊疑的看着她。 怜的呼吸有点急促,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也透出焦虑,“请你不要再到小夜衣小姐那儿过夜了。” 他眉心一拧,“你说什么?你在命令我吗?” “不,我在恳求你。”尽管他锐利如刀的眼神令她胆怯,她仍勇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明自己的意思。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要求我?你以为你是……” “我是你的妻子!”她打断他,再强调了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伊东长政头一次见她如此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以妻子的身份拜托你回家,我不要你在小夜衣小姐那儿过夜,我……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怜说出这些话后,连自己都感到羞赧。 见她面色潮红,脸颊发烫,两只眼含羞带怯可又坚定倔强的直视着他,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听错了,显然地,她是说了那些话。 她以妻子的身份要求他回家?她无法忍受他在其他女人那儿留宿? 对她来说,他不就只是个收留她待在伊东家,并按时给她娘家家用的男人而已吗?怎么现在她对他的要求越来越多,甚至要他回家过夜? 妻子……她是以妻子的身份待在伊东家的吗?比起妻子,难道她不觉得自己更像是抵押品? 她对他有爱吗?哼,他不信,他不信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爱他! “谁允许你以妻子的身份自居了?”他骤然发怒,大步欺近她,猛地攫起她的手臂质问:“你凭什么自认是我的妻子?” 怜被他抓得很痛,原本拿在手上、装着衣物的盒子也砰地掉在地上。要不是盒子外绑了带子,恐怕所有衣物都会因此掉出来。 “我是以西园寺家女儿的身份嫁到伊东家的,我是你的妻子,到死都是!”她想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绝不敢这样跟他对杠。 “是谁给了你这种胆子?”他恶狠狠的瞪着她,像是头想吞噬猎物的巨兽般大吼,“是谁让你自觉够格成为我的妻子?” 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话音有些颤抖,“不管你承不承认,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伊东长政必须说,他被她吓到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被发现。为了掩饰,他得表现得更绝情、更冷酷才行。 “别作梦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有家不回?”他冷然一笑,“是你,因为你在,所以我不想回去。” 闻言,怜心头一缩,感觉像是有人划开她的胸膛,狠狠掐住她的心脏。 她的心好痛,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不准再来烦我。”说着,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往门口拖。 门一开,他几乎是把她丢了出去。 “快滚。”撂下近乎残忍的两个字,他砰地一声关上门。 东京近郊,西园寺男爵宅邸。 带着伊东长政的亲笔书信及两千圆,今泉伸一来到西园寺家拜会。 今泉伸一是个“骗子”,最擅长以不同的身份施行诈术讹骗他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早就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但是不久前,伊东长政透过管道跟他搭上线,并以一万圆的酬劳要他“帮一个忙”。当时基于好奇,他答应会一会有着“横滨之枭”称号的男人。 他们在一个龙蛇混杂的小茶铺见面,伊东长政当时单刀赴会,胆识着实教他吃惊。 碰面后,伊东长政一点都不拐弯抹角,直接切入主题询问他愿不愿意“重出江湖”,并化名平冈孝明,以造船公司副社长的名义前往东京拜访其岳父大人。 那一天,伊东长政跟他说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而他在听了那个故事后,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于是,他穿上伊东长政为他准备的西服,变身为关东造船公司副社长平冈孝明,来到了西园寺的宅邸—— 此刻,他被邀请到西园寺家用来招待客人的偏厅候着,不多久,西园寺登二郎便一脸愉悦的走进来。 “西园寺男爵,您好,在下是平冈孝明。”为表慎重及尊重,他起身一欠。 早从佣人那儿得知他是受伊东长政所托送钱来的,西国寺登二郎难掩一脸的笑意道:“别拘束,请坐。” “谢谢男爵。”他又礼貌的再次欠身才坐下。 “听佣人说,平冈先生是受我爱婿所托前来的,是吗?”上个月拿到一千圆家用的西园寺登二郎,正期待着这个月也有一千圆可拿。 “是的。”他从皮革公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西园寺登二郎,“这是伊东先生托我交给男爵的。” 接过信封,西园寺登二郎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竟装有一封书信及两千圆。他先是一惊,随即眉开眼笑地展开书信,信上只是一些简短的问候字句及署名,没有其他特别内容。 “男爵,令千金真是好福气,可以嫁给伊东先生这样的好夫婿。” “可不是吗?”西园寺登二郎难掩喜色,“平冈先生跟我的爱婿是熟识的朋友吧?” 他点头微笑,“当然。” “那么你一定知道小女在伊东家的状况了?”西园寺登二郎试探地问:“她很得宠吧?” “一点都没错。” 第十三章 “真是太好了……”西园寺登二郎的唇角不断上扬,就像看见不断往上攀升的家用数字般欣喜不已。上个月是一千圆,这个月是两千圆,下个月呢?该不会是三千圆吧?他从没见过面的女婿伊东长政到底是怎么赚钱的?如此雄厚的财力实在少见。 “平冈先生,可以冒昧跟你打听一点事吗?” “男爵请说。” “是这样的……”西园寺登二郎睇着他,“我还没机会跟女婿见上一面,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我这个女婿到底是做什么的?” “买卖。”平冈孝明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轻描淡写地说:“伊东先生将日本的生丝、艺品及特有的物产出口到国外,再从国外引进药品、机器跟一些新奇先进的东西回来……” “这一买一卖可以赚那么多钱吗?”西园寺登二郎好奇的问。 “伊东先生生财有道,钱滚钱、利滚利,确实是赚了不少,尤其是最近……” “最近?” “是的。最近他向我们关东造船订制的两艘蒸汽轮船才刚竣工,就有人跟他租下,说真的,光是租金就够他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 “阁下是造船公司的人?” “是的,我是关东造船的副社长,社长正是家兄平冈孝太。” 知道对方来头不小,西园寺登二郎表现得更加热情有礼了。 “真是失敬,我不知道平冈先生是这么不得了的人物……” “男爵此言真是教在下惶恐。”他蹙眉一笑,谦虚地表示,“跟男爵相比,我算什么呢?” “快别这么客气了。”西园寺登二郎话锋一转,“平冈先生,租赁船只有如此丰厚的利润吗?” “绝对有。”他说,“在横滨港拥有自己船只的日本人其实很少,大多数商人会向外国人租赁船只载运货物,伊东先生现时有拥四艘船,要是全租出去,光是收取租金就……” “造一艘船要多少钱?”等不及他说完,西园寺登二郎急着询问。 他一笑,“那得看大小,像伊东先生订的那种蒸汽轮船,一艘约莫要花上十来万。” 西园寺登二郎一听,顿时蹙起眉,“要这么多钱?” “男爵难道也想订制船只?”他问。 “不瞒你说,前几年我做了一些买卖,几乎把老本都赔光……”西园寺登二郎老实地吐露详情,“如果我也能当上船主,就不必担心坐吃山空了。” “这倒是……”平冈孝明微皱眉头,若有所思,“其实要当船主不难,冒昧问一下男爵你现今有多少资金?” “大约八万圆……” “是吗?”平冈孝明神情严肃,暗自思忖着。须臾,他迳自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资料,其中有不少的照片。“男爵,请你过目一下。”他将资料及照片递给了西园寺登二郎,“这是敞公司几近完工阶段的一艘汽轮,跟伊东先生拥有的那一艘是同等级。” 西园寺登二郎拿起照片,一张张的细看着。照片上的汽轮从外表看来已然完工,从船上仍在施工的工人跟船身比例来看,确实是艘大船。 “我这次到东京来,其实是来拜访买主的。”他说:“东京有不少商人跟敝公司接洽,于是家兄便派我前来与买主洽谈。” “这一艘船近期就能下水吗?” “是的。”平冈孝明点头,“现在只剩下船舱部分的木工工事未完成,约莫再一个月时间就能交船下水。” “这样啊……”西园寺登二郎一脸认真的思量着。 “男爵,你有兴趣当船主吗?”他试探地问:“因为男爵是伊东先生的丈人,我或许可以情商家兄给男爵一个方便。” 闻言,西园寺登二郎眼睛一亮,“平冈先生是说……” “是这样的,因为担心买家反悔,关东造船通常在开工时就会请买主付一笔订金,然后在工事达半完成阶段时,买家再付清八成的款项。除了像伊东先生这种财力雄厚的客人,才会在一开始就付清款项。” “你的意思是……”西园寺登二郎仍不解。 “我的意思是男爵现下有八万资金,约莫是七成数目,虽然还余下三、四万圆,但只要男爵能在一个月内筹齐尾款,当船主的梦想便能实现。” “三、四万?这……”西园寺登二郎面有难色。 “男爵的宅子虽是旧了点,但交给银行当抵押品应该就能筹到这样的数目吧?” “抵押房子?” “男爵不必担心,只要船一租出去,很快就能清偿借贷了。” “唔……”想起那从没见过面却十分富裕的女婿,竟拥有四艘汽轮可供自用及出租,西园寺登二郎对买船一事真的十分心动。 不过,抵押房子这种事非同小可,他还是有点犹豫。 “听说男爵在戊辰战争时追击幕府残党非常英勇果敢,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反倒畏缩起来吧?” 西园寺登二郎眉心一拧,“当然不会,我只是……” “男爵。”平冈孝明直视着他说:“没有野心及企图心的男人,是成不了事的。” 迎上他的目光,西园寺登二郎猛然一震。 成不了事的男人?不,他西园寺登二郎是何许人也,怎会是成不了事的窝囊废?之前投资失败导致惨赔,让他成了许多人的笑柄,而这次显然是他翻身的机会,他是该好好把握。他的女婿事业有成、投资有方,跟着女婿的脚步就不会有错。 于是他神情坚定,毅然决然地道:“平冈先生,请把船卖给我吧。” 化名平冈孝明的今泉伸一微顿,两只眼直勾勾的注视着他,浅浅一笑,伸出手,说:“男爵,我们成交。” 像是担心只要稍有迟疑就会错失良机般,西园寺登二郎急忙伸手与之交握。满脑子发财梦的他,仿佛已预见自己坐在家里等着收钱的景象,笑得开怀又自满。 但他没看见的是“平冈孝明”眼底闪过一抹狡点的亮光。 傍晚,气温慢慢下降了。横滨的冬天虽不下雪,但平均温度却只有五、六度。 怜蜷缩着身子,悄悄躲在东洋商事附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公司大门,一刻也不愿移开。 在伊东长政要她“滚”之后,她并没有乖乖的滚,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的“丈夫”劝回家。 但为了他的面子,她不好在公司里跟他有任何争执,只好打定主意跟着他,准备在他前往一柳的途中拦阻。 天色渐暗时,身着黑色燕尾服、身上披着大衣的伊东长政,跟秘书铃木一前一后步出公司,并坐上了在外面等候的两辆人力车。 人力车一走,怜便拼了命的紧跟在后,她气喘吁吁的尾随着他跟铃木,来到了外国人居住的关内。 这时,夜幕已低垂,黑暗笼罩着大地,关内却是灯火通明。跟日本人的住所不同,这里的房子全是西式建筑,风格多样且精彩,都有门牌以便识别,相当的方便。 路上到处是穿梭来往的马车及外国人,当然也有不少日本脸孔,但跟日本色彩浓厚的元町不同,此地出没的日本人,不论男女,多是穿着洋服。男士们身着正式的西装,头戴毛呢帽子,女士们则穿着能充分展现窈窕玲珑身形的洋装。 衣着朴素的她走在路上,就像是哪户人家带出来的女佣般,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也因为未引起注意,所以她才能顺利的一路尾随人力车,来到这关内三十九号。 门牌三十九号、正在举行宴会的这幢白色大洋房,正是法兰西使馆。 看着伊东长政跟铃木进到使馆后,怜便在距离使馆十余公尺处,觅了个可以稍稍休息的地方坐下。虽然有段距离,但她还是可以听见从使馆内传来的乐声,那是她从没听过的音乐,优雅而悠扬。 这是个她完全不熟悉也无法融入的世界,她相信,若当初嫁到横滨来的是姐姐西园寺爱的话,一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吧。 姐姐热中社交活动,经常参加一些舞会或餐会,而且也善于跳舞,若他娶的是姐姐,必然会带着长袖善舞的妻子出席这样的场合应酬。 思及此,她不禁想起他今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在他眼里,她是不够格当他妻子的女人,更是个令丈夫不想回家的妻子…… 对她来说,这真是莫大的打击及挫折,她宁可被姐姐掌上一百个耳光,也不想听见他说的那番话。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她能掌控或改变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所以她不会放弃,就算今天劝不了他回家,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还是会跟着他、守着他,甚至是缠着他,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相信她是真心且全心全意想成为他的妻子。 不管他对她有多坏,她都相信他不是个无情的人。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目的娶“西园寺家的女儿”,也不懂他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漠绝情,但……她愿意等,等他回头眷顾她。 时间一晃,两个钟头过去了,参加宴会的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使馆,搭着人力车或马车离去,可她始终没看见伊东长政的身影。 渐渐地,使馆内安静下来,路上也不似稍早那般热闹,等着等着,她不禁怀疑他是否还在使馆内,幸好就在此时,铃木走出来了。 怜心想铃木还在,那就表示他也还在。于是,她稍稍安下心。 果然,不一会儿伊东长政出现了,他跟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人在门口简短交谈几句后握手道别,接着便转身走向在外面等候的铃木跟人力车。 这时,一个男人鬼祟的走过怜面前,朝着使馆方向前去,不知为何,她下意识的多看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个男人手上竟抓着一把枪。 她心头一惊,直觉可能危及伊东长政,想也不想地起身追了过去…… “伊东长政!” 在距离伊东长政约莫五公尺处,方才的男人忽地大喊他的名,并举起预藏的手枪。 男人的突然现身虽令刚自使馆出来的伊东长政一震,但他并没有太过惊吓,真正让他感到错愕的,是尾随着男人并快速自后扑上去的那个女人,她正以纤细的身躯及双臂,由后方紧紧擒抱着持枪男人,男人先是一惊,旋即挣开了她,但她不死心的继续扑上前,奋力地想抢走男人手上的枪…… 直到突然砰地一声,女人松开了手。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伊东长政过了三秒才意识到那是枪响,当他反应过来时,持枪的男人已惊慌逃逸。 而那个女人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被他赶走的怜。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她中了枪,他快步冲向她,使馆人员也因听见枪响出来查看。 他跑到怜的面前扶住她,发现她肩窝处鲜血淋淋,她先是茫然的看他一眼,接着忽地双腿一软。 “怜!”他及时抱住她,以手压住她的伤口。 怜看着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伊东先生,你没事,太……太好了……” 听她这么说,伊东长政只觉胸口痛得令他几乎无法呼吸,感觉像是捱了一枪般疼痛。但事实上捱枪的是她,是她替他挡下这也许致命的一枪。 第十四章 为什么?他一直对她很坏,为什么她还会想也不想地就扑向持枪的男人?她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怜,别说话,我马上带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他倏地将她横抱起来,没发现自己嗓音微微颤抖,“忍一下,保持清醒。” “伊东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法兰西大使法尼斯看着眼前的一幕,惊疑地问:“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伊东长政以法文这么对法尼斯说。当他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人生至此第一次感到踏实的幸福。 在英籍医生史耐利的手术室外,伊东长政神情凝重地等候着。 这时,小十郎惊慌的走进医院,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凛婆婆。 怕凛婆婆担心至今未归的怜,伊东长政第一时间便要铃木到元町去通知她老人家。 “少主,”凛婆婆神情忧急地走近,“小怜她没生命危险吧?” 他微皱眉头,“我明明吩咐铃木要你别来,你怎么……” 凛婆婆注视着他,“听说她是为了阻止他人对你开枪才受伤的,老太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她呢?” “少主,会是什么人对你开枪?”小十郎疑虑的问。 “显然我挡到某些人的路了。”伊东长政神情凝肃,“虽然使馆已通知警备队全力缉拿嫌犯,但是小十郎……”他双眼直视着管家,目光深沉,恶狠狠地说:“我要你透过所有可能的管道,务必找出这个人,怜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那混蛋陪葬!”他眼底迸射出仿佛想杀人的冰冷,咬牙切齿的说出这番话。 凛婆婆闻言惊疑的看着他。“少主,你……”她惊讶又高兴,情绪有点激动,“你终于承认小怜是你的妻子了?” 他没有回答,但也没否认。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凛婆婆喜极而泣。 见状,他蹙起眉头,不禁有点尴尬,一旁的小十郎则笑了。 这时,史耐利医生走了出来,伊东长政立刻走上前,以英语问道:“史耐利医生,我的妻子没事吧?” 史耐利笑看着他,“放心,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尊夫人非常幸运,子弹既没有留在体内,也没击中要害,不过这两天她可能会有发烧的现象,最好暂时让她留在这里。” 听史耐利这么说,伊东长政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他点头并询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她吗?” 史耐利一笑,“当然,我会请人帮你准备一张床。” “谢谢你了。” “不,是多亏了伊东先生,我才能拿到足够的药品。”史耐利由衷地说:“我才真的要感谢你呢。” “你客气了。”话锋一转,伊东长政问:“我现在能进去看她吗?” “当然。”史耐利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怜?他叫她怜?这是她来到横滨后,第一次听到伊东长政唤她的名。 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呢?因为脑子迷迷糊糊的,也许是她听错了,是她太渴望他能那么叫她,一定是的…… 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心情,就算只是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都开心得像是要飞上天。不过她的身体现在动弹不得,而且感到十分疼痛……为什么? 为什么她明明想睁开眼睛,却办不到呢? 隐隐约约地,她感觉有人紧紧抓着她的手,那是一双又大又温暖的手,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是谁呢?她好想看看到底是谁给她温暖,但在这之前,她得先努力睁开眼睛才行。 不知奋战了多久,怜终于看见一丝昏黄的、幽微的光线,接着,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天花板。 那不是小时候住过的乡下老家的天花板,也不是在西园寺家那小小仓库里的天花板,不是凛婆婆房间的,更不是伊东长政卧室里的……她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她的身体像绑了大石般沉重? “怜?” 那似乎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天啊!她又产生幻觉了吗? 忽地,一张熟悉却模糊的脸庞映入她眼帘,那是伊东长政忧急又欣喜的脸。 怜感到迷惑,皱了皱眉头,并试着动动她那完全僵硬的身躯。“唔……”可一动,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即自她肩窝蔓延开来。 因为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让她昏沉的脑袋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他——伊东长政。 她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他则坐在床边,神情看来有点疲惫憔悴,鬓边及下巴冒出了胡根,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似的。 最令她吃惊的是,他脸上竟带着不自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强忍着,不能被人发现他的欣喜般。 “伊东先生?”当她喊他一声伊东先生时,觑见他眼底明显的懊恼及沮丧,可她没想太多。“我……我在哪里?” “这里是关内史耐利医生的医院。”他回答。 “医院?”原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医院啊,那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突然,怜迷迷糊糊的脑袋里,出现了一张男人脸孔及一把手枪……她想起来了,有个男人埋伏在法兰西使馆外,等着伏击参加宴会的伊东长政,她一发现就立刻扑上前去制止……接着男人跑了,他跑了过来,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伊东先生,”她疑惑的问:“我受伤了?” “嗯,你中枪了,幸好没打中要害。”他浓眉一揪,“你因为发烧昏睡了两天。” “两天?”她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笨蛋吗?”他神情忽转严肃,语带责备地道:“居然扑上去夺枪,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怔了一下。不要命?当下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唯一担心的是他。 “幸好子弹没卡在身体里,不然你可能活不了。”他严厉地斥责,“要是你死了,我不会再给西园寺家一毛钱,到时你母亲也活不了,听到了没?” 好奇怪,明明他一脸凶样的责骂她,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或难过,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暖喜悦。 她感觉他不是在骂她,而是在……怜惜她。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在乎她是生是死? 怜在心底苦笑,缓缓解释道:“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担心他会开枪打你,我担心你……” “担心我会死掉吗?”他瞪着她,“担心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给西园寺家‘家用’了?” “不,我是真的担心你……”怕他误解,她急着想解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此话一出,她倏地羞红了脸。 她想,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才会说出这种话。他都说她不够格当他的妻子了,她竟还当着他的面说出“你是我的丈夫”这种厚脸皮、连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话来。 然而听见这句话,伊东长政心头一悸。 她愿意为他而死,是吗?身上流着西园寺家那无情血液的她、始终被他冷淡拒绝的她,居然愿意为了他,差点小命不保? 刹那间,仿佛有个东西撞进他心底,那是名为“爱”的东西。 但他极力忍住想抱她的冲动,因为这里是医院,而她又受了伤。 此时,史耐利医生走了进来。“尊夫人醒了?” “是的。”伊东长政定了定心神,回复神情自若的模样,“她刚醒。” 史耐利走上前,笑眯眯的看着躺在床上的怜,“真是太好了,不枉费伊东先生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两天。” “咦?”怜一脸困惑,他说的是英语,所以她一句也听不懂,只隐约听懂他提到“伊东”这个姓氏。 “伊东先生,既然尊夫人已经醒了,你不妨去休息一下,我请护士小姐来照顾她。” 伊东长政思忖了一下,“也好,麻烦你了。”说完,他转而看向表情仍迷惑的怜,“我先离开一下,医生会请护士小姐进来看着你。” 怜微顿,神情有些许黯然。离开一下?他该不是又要到高岛町找小夜衣了吧? “干什么露出那种表情?”他微皱起眉头,睇着她问。 她眼神幽怨的看着他,嗫嚅地问:“你要去高、高岛町吗?” 他沉默了几秒钟,两只眼定定的注视着她。 迎上他的黑眸,怜心跳骤然狂飙。 “我再也不会去了。”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出病房。 因为不放心让别人照顾发烧昏迷的怜,伊东长政已经两天未到公司,虽然铃木跟小十郎是非常靠得住的部属,但准备出航的汽轮上有容易受潮的茶叶及昂贵的京友禅,他还是得亲自前往检查一番。 当他现身港边,小十郎跟铃木立刻惊讶的跑了过来。 “社长,你怎么来了?”铃木问。 “怜已经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少主,你不该单独行动。”小十郎神情凝重地说:“要不是有夫人,你可能已经……” “事情闹开来了,我相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还是小心为上。”小十郎的面容难掩忧心。 “放心吧。”他撇唇一笑,随即又问:“今日物装运的进度如何?” “一切都很顺利。”铃木简单报告着,“最慢明天中午前,就能把所有货物搬上船。” “嗯。”他点头,“把小船划过来,我要上船看看。” “是。”铃木点头,转身便去张罗。 没一会,伊东长政、小十郎及铃木便搭上小船,等抵达汽轮边后再爬绳梯登上汽轮。 汽轮上,船员及搬运工正在忙碌着,见社长伊东长政来了,都非常欢喜的跟他打招呼。 虽然贵为东洋商事的社长,但早期也是船员出身的伊东长政对船员非常照顾,每当船出港或入港时,他都一定会亲自到船上迎接或送行。 上了汽轮后,他进到船舱内检视一下货物包装保存的状况,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与小十郎、铃木一起回到陆上。 “社长,我看你好像十分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吧?”铃木笑着说:“这里有我跟佐久间看着,不会有问题的。” 他想了一下,“也好,我到办公室歇一下。”说完,他转身便走。 “对了,社长……”铃木突然叫住他。 他回头,“还有什么事?” “今天有个自称是平冈孝明的男人来找过你。”铃木说:“他要我替他传一句话给你。” 他目光一凝,神情冷肃地问:“他说了什么?” “鱼已经上钩了。”铃木一字不差的转告。 闻言,伊东长政眼底闪过一抹如利刃般的锐芒,脸上是令人无法理解的复杂表情。 几天后,伊东长政将怜从史耐利的医院接回元町的家。 “把她扶到楼上休息,我要到公司去。”他吩咐凛婆婆将怜扶回楼上的卧室后,便急急忙忙带着小十郎出门了。 凛婆婆跟阿桃搀着怜上楼,来到伊东长政的卧室前。 “婆婆,”怜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伊东先生的卧室,你怎么……” 凛婆婆一笑,“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少主要我扶你上楼?” “他说的会不会是别间房?” “相信婆婆吧,是这里没错。”凛婆婆说着,推开了房门。 而当怜看见卧室里更动过的情况后,她愣了一下。 第十五章 房里多了一个漂亮的梳妆台,以及一个方便更衣时使用的屏风,虽然只是少少增加了两样家具,却像是在宣告什么似的。 “小怜,”见她整个人呆住,凛婆婆笑说:“这些东西都是少主替你准备的,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能再来跟婆婆挤了。” 她惊疑不解的看着凛婆婆,“婆婆,我不明白……” “你这个傻瓜,这样还不明白吗?”凛婆婆微笑地看着她,“少主他已经承认了你,从今天开始,你将以他妻子的身份睡在这里。””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低问。 凛婆婆搀扶她到床边坐下,并要阿桃先离开,然后,才牢牢握着她的手,深深的看着她,“虽然那颗子弹要是再偏一点可能要了你的命,不过……我还真高兴有那一颗子弹。” “婆婆的意思是……”怜一脸迷惑的注视着她。 “因为你奋不顾身的阻止了枪手,少主总算是被你感动了。你躺在那个外国医生的医院昏迷不醒时,少主一个人看顾了你两天,日夜未休,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接受你了。”说着,凛婆婆眼角竟微微湿润。 “看见少主终于能感受到爱,也试着做出爱的行为,我实在是非常高兴……” 凛婆婆注视着她,眼底充满期望,“小怜,赶快把伤养好,然后替少主怀个孩子吧。” 怜羞红了脸。“婆婆,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在逗你。”凛婆婆轻捧着她的脸颊,一脸认真,“有了孩子的润滑跟羁绊,我相信少主的想法会慢慢改变,然后一点一滴摆脱那些痛苦的过往……” 闻言,怜心头一震。 痛苦的过往……难道她的直觉是对的,他曾经受过创伤?而婆婆要她想办法打开他心房去探索的……就是那些过往? “凛婆婆。”刚才本已离开的阿桃突然又折回来。 “什么事?” “那个……”阿桃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口,“那个小……小……” 凛婆婆皱眉一叹,“你这丫头在说什么?” “小……小夜衣……”阿桃为难地说:“是小夜衣小姐在楼下,她说要见夫人。” 凛婆婆的脸沉了下来,“她在想什么?就说夫人已经睡了,请她回去。” “婆婆,”怜阻止了她,“来者是客,请小夜衣小姐上来吧。” 凛婆婆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小怜,你……” 她淡淡一笑,“不要紧,我相信她是来关心我的。” 凛婆婆拗不过她,只好转头吩咐阿桃,“请她上来吧。” “是。”阿桃答应一声,转身离开。不多久,她领着小夜衣上楼,来到卧室门口。 因为是探视伤患,小夜衣今天特意穿了花色朴素的和服,手上拎着一盒糕点,款款步进房里。 “伊东夫人,你好点了吗?” 怜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是上次她在书房与伊东长政拥吻的画面,心不禁一抽。 不过,几天之前伊东长政在医院时曾给了她“再也不会去高岛町”的承诺,那么……小夜衣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了吧? “谢谢小夜衣小姐的关心。”她心里有些不安的说。 “这是怀仁斋的糕点,小小东西不成敬意。”小夜衣送上糕点,由一旁的凛婆婆代怜收下。 看着直直瞪着自己并一脸防备的凛婆婆,小夜衣尴尬无奈的一笑,“凛婆婆,别那么瞪着我。”她笑叹道:“虽然上次前来,我曾小小的捉弄了你家夫人一下,但今天我可是真心诚意来探望她的。” 小小捉弄?怜猜想她指的,必定是她跟伊东长政在书房拥吻的事。 “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小夜衣忽地目光一凝,神情严肃的注视着怜,“伊东夫人,你赢了。” “咦?”怜一怔,不解的看着她。 “在我听说伊东先生遇袭、而你为他捱了一枪的同时,伊东先生也请他的秘书铃木到一柳来帮我赎了身,并转达他不会再跟我见面的决定。” 怜惊讶的看着神色幽怨不甘的她,“小夜衣小姐……” “我非常仰慕伊东先生,可是他从没爱过我。”小夜衣直言,“我不知道他是否爱上了你,但我能确定的是……你已攫住了他的心。” 怜忍不住皱眉。她已攫住了他的心?什么时候?在她为他捱了一枪之后吗?若是那样的话,那只是感激,不是爱情。 她没有赢过小夜衣,只能算是“幸运”,她相信若是换了小夜衣在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我不会再见他了,请你放心吧。”小夜衣说罢,微微弯下腰一欠,“我告辞了。” “小夜衣小姐……”怜及时的喊住她。 小夜衣一怔,疑惑的看着她,“伊东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小夜衣不是你的本名吧?” 小夜衣愣了一下,但仍回答:“是的,我的本名是川原晴江。” 怜定定的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温暖的微笑。“川原小姐,欢迎你以后到伊东家来坐坐。” 听见她这么说,小夜衣及凛婆婆都不禁一震,惊疑的看着神色柔和的她。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我只是比你幸运。”怜由衷地说;“如果你不嫌弃,我诚心希望你能把我当朋友看待。” 小夜衣神情有点激动,不敢置信的看着怜。须臾,她蹙眉笑叹,“唉,现在我可真是输了。”说着,又转头看向凛婆婆,“凛婆婆,伊东先生可真是娶了个好妻子呀。” “可不是吗?”凛婆婆语带得意,警告她说:“你可不要来破坏他们的好事喔。” 小夜衣一笑,“有凛婆婆镇守在这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语罢,她与凛婆婆相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大笑出声。 因为受伤无法淋浴或泡澡,因此在吃过晚饭后,阿桃便为怜准备了热水让她擦拭身子。 一般来说,伺候主子沐浴是下人的工作,不过怜并没有让人服侍的习惯,所以就算她此刻是睡在主人房里的人,仍要求独自沐浴。 阿桃将热水盆搁在屏风后便退出房外,并带上了门。 怜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又强忍不适的将和服褪至腰际,然后用湿棉巾擦拭了脸及胸口。她遭到枪击的部位在左肩往下一点的地方,只要低头,就能看见那以纱布覆盖着的伤口,可由于伤口未愈,她只要动作稍大或是多使了点力,就会感到疼痛难耐。 突然,她听见开门的声音—— “是阿桃吗?”她以拜托的口吻说道:“我擦不到背,可以请你……呃?”话未说完,她看见一颗头从屏风边缘探了出来,吓得她差点大叫,因为那人不是阿桃,而是伊东长政。 她反射性地急忙以棉巾遮住胸口——即使她根本是背对着他依然感到害羞不已。 “我……我不知道是你……”怜面红耳赤,既惊羞且慌乱。 伊东长政并没将视线移开,而是看着她那害羞而整个通红的背。因为是穿透伤,他可以清楚看见她缠着纱布的左肩上,有着淡粉色血水渗出的痕迹。 他卷起衬衫袖子,走进以屏风隔出的小小空间里。“把棉巾给我。”他说。 她愣了一下,微转过头看着他,“什……” “你的身体我都摸遍了,还怕羞吗?”他的口吻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纵使此刻的心情稍嫌激动,但他隐藏得很好。 为了成功,他一直惯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就算心里已浪潮澎湃,也从不轻易让人发现那汹涌的起伏。 “可是……”怜犹豫着,他可是堂堂东洋商事的社长,岂能让他为她擦背? 但就在她迟疑的时候,伊东长政已一把抢走她手上的棉巾,一手轻抓着她的左臂,然后以棉巾轻缓温柔地擦拭着她的颈后及背部。 她吓了一跳,僵直身子,一动也不动。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心跳如春雷大响,呼吸也变得急促,整个脑袋发昏,什么都无法思考,呆了好一会儿。 待她慢慢回过神,才想起凛婆婆跟她提过,他在医院照顾她两天的事情,于是呐呐地道:“谢谢你……” “嗯?”他低沉地应声。 “听婆婆说你在医院不眠不休的照顾我两天,真是麻烦你了。” “你替我捱了一枪,应该的。”他平静地说。 果然,是因为她替他捱了枪,他才照顾她、对她这么好。所以说,这些纯粹都是因为感恩? 有了这项认知后,怜心中难免有点沮丧。 “小夜衣今天来过?”他又问。 “嗯。”她声音轻柔的说:“她说你、你帮她赎身了……” “那是我欠她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跟她见面。” “伊东先生,你知道小夜衣小姐的名字叫什么吗?” 伊东长政拢起眉心,虽然她一向都称呼他“伊东先生”,而他也早习以为常,但不知怎的,现在听来却觉得有些刺耳。 不过,针对这点他什么都没说。“小夜衣的本名?我不知道。”他诚实以告。 “川原晴江。”她说:“她的名字叫川原晴江。” “哦?所以?”他淡淡的挑眉。 “我请川原小姐有空就到伊东家来坐坐——以朋友的身份。” 他些微不解地怔住,“不是要我别再去找她?” “我要你别去找小夜衣小姐,可没有不让川原小姐到这里来。” 他沉默了一下,“你不担心吗?毕竟我跟她曾经非常的亲密。”其实他想说的是“你不吃醋吗”,但终究说不出口。 怜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不担心,因为我相信伊东先生对我的承诺。” 相信他对她的承诺?在她心里,他该不会是个好人吧?伊东长政在心头讽刺的笑忖。 善良又单纯的她,根本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正进行着一个复仇计划,对象就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西园寺登二郎父女俩。 当她知道时,会与他同仇敌忾吗?还是……会跟她的父亲及姐姐同声一气,共同视他为敌人?到那时,她是否还会一心一意想成为他的妻子?会不会后悔自己替他捱了一枪、救他一命? 想着想着,他莫名感到烦躁及痛苦,将棉巾交到她手里,他丢下—句,“接下来应该不需要我了吧?”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后。 枪伤末愈,凛婆婆成天管着怜,不准她动这个,也不许她碰那个。 虽说这是自怜有记忆以来非常难得的“休息”,但劳动惯了的她,一时间竟只觉得痛苦,完全没有偷闲的愉快。 吃过午饭,她又被凛婆婆赶回房间午睡,她本来是没有倦意的,可因为实在太无聊,躺着躺着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来,听见的是凛婆婆的声音。 “怜,你醒着吗?” 她慢慢翻身坐起,“是的,请进。” 房门打开,凛婆婆推门进来,一脸神秘的笑着。“有客人来探访。” “客人?”怜一愣,心想该不会是“川原小姐”。 这时,凛婆婆朝着门外招手,她正疑惑着来人是谁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已出现在房门口,令她陡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站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在京都念书的西园寺悠,她的双胞胎弟弟。 第十六章 她既惊又喜的看着他,“悠?你……你怎么会……” “你们姐弟俩慢慢聊,我先出去了。”凛婆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西园寺悠见凛婆婆离开,立刻迈开步伐走向坐在床上的怜,一脸凝重地说:“我回家时听说你嫁到横滨来,就立刻跑来看你了。” “是这样呀,那——” “姐,”他打断她,语气十分激动,“你为什么要答应?” 怜一顿,隐隐知道他为何而来了。 “父亲他们为了钱,居然把你卖给一个有钱的残废?而你,你竟然没反抗?” “悠,其实……”她想跟他说明伊东长政并非残废的事实。 但西园寺悠已焦躁得再次打断她的话。“姐,我就快毕业了,等我从京大法学院毕业,就能找一份工作养活你跟母亲,你不必委屈自己再和一个有残疾的男人在一起。而且我刚才听那位婆婆说,你还为了那个男人受了枪伤……”他眉心一拧,神情忧愤地责问:“他是怎么回事?居然让你捱子弹?” “这……这说来话长……” “姐,你什么都不必说。”他语气坚定而强势,“我今天来是要带你走的。” 她怔了一下,“走?” “我知道父亲收了他十万圆聘金。可冤有头、债有主,他若不满就找父亲跟爱要钱去,你不是抵押品。” “悠,不是这样的,我……我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为伊东先生捱子弹的……”怜赶忙解说。 听见她这么说,西园寺悠难忍激动的低斥,“西园寺怜,你是傻瓜吗?还是你疯了?真想跟一个残废共度……”他话未说完,门外就传来一句低沉微愠的声音。 “她不是西园寺怜。” 西园寺悠一怔,本能的往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高大挺拔,身着衬衫、背心及西装裤,十足绅士打扮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是……” “她不再是西园寺怜,而是伊东怜,我伊东长政的妻子。” 闻言,西园寺悠陡地一震,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姐夫”。他不像传言中的那副模样,反而四肢健全,身形高大而健壮,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残疾。 就在西园寺悠两眼发直的看着伊东长政时,怜也惊讶的看着他。 他刚才说了什么?她是“伊东怜”,是他的……妻子?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给了她名分,让她知道自己终于能以“伊东长政之妻”的身份待在这里。 霎时间,她内心激动不已,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伊东长政走了过来,当着西园寺悠的面牵起她的手,然后紧紧握在掌心里。“我很欢迎身为弟弟的你来探望她,不过……你可别想把她带走。” “呃?你……”西园寺悠看着眼前的他,有些目瞪口呆,“你的身体……” “我并无残疾,你大可放心。”伊东长政勾唇一笑,“怜说你是京大法学院的学生?” “是的……”想到自己刚才因误解而说出非常无礼的话,似乎都被他听见了,西园寺悠立刻尴尬又畏怯地应道。 “快毕业了吧?” “是。”在气势令人慑服的伊东长政面前,西园寺悠不自觉像个听训的小鬼般正经站好。 伊东长政直视着他,语带命令地说:“毕业后,就到姐夫这里来工作吧。” 西园寺悠眨眨眼睛,惊讶又欣喜的看着他。“是。”他精神抖擞地用力点头。 伊东长政留西园寺悠在家中小住两天后,给了他一些零用钱,并帮他买了车票,送他返回京都。 怜非常感激他,也为自己终于得到他的认可而窃喜不已,因此虽然凛婆婆还不准她做任何家事,她还是任性的决定帮他准备一顿晚餐。 傍晚,伊东长政回家时,怜跟凛婆婆一起在门口等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看见她站在门口“恭候”自己,他皱了下眉头。 “少主怎么这么问呢?”一旁凛婆婆笑着说:“夫人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等您回来啊。” “你的伤还没好吧?”他神情严肃的看着怜问。 怜嗫嚅地说:“没那么痛了,所以……” “不要逞强。”说着,他将外套跟公事包交给了凛婆婆。 “少主这么关心夫人,老太婆我真是高兴。”凛婆婆咧嘴一笑。 伊东长政斜瞥她一眼,“您老人家还真会寻我开心……”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先到餐厅用餐吧。”凛婆婆说。 “嗯。”伊东长政没异议,直接朝着餐厅的方向走去。 走进餐厅,他一看见餐桌上的日式家庭菜,立刻知道那是怜的杰作。 转过头,他目光一凝的看着她,眼底有几分责备。“你闲不住吗?” 迎上他锐利的黑眸,怜不自觉的缩了下脖子,“只是烧几道菜,不会影响到伤口的……” “别再做这种事了。”他命令地说。 她怔了下,忙问:“不准我再烧菜吗?” 他眉头一拧,神情难得有几分无奈,“我的意思是……等你的伤好了,你爱做什么都行。” 闻言,怜安心的笑了。“是的,伊东先生,我明白了。” 听她左一句“伊东先生”,右一句“伊东先生”,伊东长政忍不住又蹙起眉头。但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在餐桌边坐下,开始享用“妻子”为他做的晚餐。 虽然只是寻常的白米饭跟家常菜,却莫名温暖了他的心,也让他解除一天的疲劳。 从前的他四处流浪,以船为家,即使是在横滨落地生根后,他对这幢豪华宅邸也没有太多的归属感。 他身边有许多人,可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停留下来,纵使他们都是他信任且关系紧密的人也一样。与其说这里是“家”,他倒觉得更像是间他自己开的旅馆。 但现在,这里真的是“家”了,一个有人等着他、为他烧上一顿饭的家……而这个变化都来自于她。 他不知道这个变化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是福是祸,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再后悔当初留她下来。 沐浴过后,伊东长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阅报。 每天一早到公司时,铃木会先将报上的重点圈起来交给他,以节省他读报的时间。 到了晚上,他才会再将报纸细阅一遍。 晚上要是在家,大部分时间他也都会待在书房处理公事,直到午夜才返回卧室睡觉。因此,就算两人已经同房,他跟怜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间也很短,而且多数时候等他躺上床,她已经睡着了。 “伊东先生,是我。”门外传来怜的声音。 “进来,门没关。” “是。”怜轻推开门,手上端着一个小茶盘,盘上放着一杯刚冲好的红茶与一只杯子。她怯怯的走向他,将茶盘搁在茶几上,“我帮您冲了热茶。” “嗯。”他搁下报纸,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 怜站在一旁,微弯下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由她手上接过茶杯,浅啜了一口。 “伊东先生,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出……”她话未说完,他忽地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惊羞的看着文风不动坐在沙发上的他。 见他那幽深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神情似有一点不悦,怜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不自觉露出畏惧的表情。 “你……怕我吗?”他忽地这么问。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头一悸。“不是的,伊东先生,我只是……” “伊东先生?”他眉头一拧,眉心挤出三道懊恼的皱摺,“你不是说自己是我的妻子?既然是我妻子,为什么总是叫我伊东先生?” 闻言,怜不禁一怔。不喊他伊东先生,那么要叫他什么呢? “要我叫您一声……老爷吗?”她疑怯的问。 伊东长政一脸“我被你打败了”的表情,“你这女人还真是蠢得可以。” 听见他说自己蠢,怜觉得很丢脸,直觉就想道歉,“对不起,我……啊?”话未说完,他已轻轻扣住她的腰把她往下一拉,她一个重心不稳,直接坐到了他腿上。 她一慌,本能地想站起来,他却仍紧紧环住她,不让她自他腿上离开。 下一瞬间,她心跳加速,满脸通红,又惊又羞的看着正深深注视自己的他。 “伊东先生,让……让我起来……”她连声音都在颤抖了。 “为什么?”他直视着面红耳赤的她,眼里闪动着异彩,炽热又霸道。“这里又没有别人。” 怜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但又不确定自己所感受到的,只能羞红脸,不发一语。 他伸手轻触她发烫的脸颊,“你是我的妻子吧?”见她黑亮纯真的眸子怔怔看着自己,他心一悸。“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我变成什么人,你都不会离开我,是吗?” 他的话让她害羞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以坚定的眼神给他答覆。“嗯……” “你是伊东怜……”伊东长政的手往下滑至她细致的颈子上,以虎口轻轻扣住她的脖子,“而我,是你的丈夫。” 怜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快跳出来了,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肌肤,那触感意外的令她感到舒服。 忆及她初到伊东家那一夜他粗暴狂猖的行为,实在与现下判若两人,现在她好像坐在一个火炉上,身子不断的加温,在身体里流窜的血液也仿佛快沸腾起来。 她无法回答他任何问题,只因她的脑子已烧了起来,昏昏沉沉的,失去判断能力。 他的大手松开她和服的衣襟,缓缓褪下她左侧的衣片,她羞红着脸,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隔着纱布,他在她的伤口上一吻。“不管是这样的伤,还是……”他轻抓起她的手,看着她手臂内侧的条条伤痕,“这样的伤,我都不会再允许它们出现。” 没有其他话语比这个更令人迷醉了,怜惊喜不已的看着他,微启着唇瓣却无法言语。 “虽是阴错阳差,但幸好是你。”伊东长政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她说出这些话,他想,也许是气氛不错,或者时候到了吧。 从她的表情,他看得出来她此刻激动且感动,她会爱他吧?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待在他身边,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想伤害他,她也会紧紧的拥抱他吧? 会的,他相信她是那样的女人,所以他一直不愿面对自己的感情,总是抗拒着她。他以为只要那么做,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就会渐渐递减。 但当她中枪倒在他怀里时,他竟感到万分害怕,他怕她离开他——不管是以哪种方式,而他意识到自己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后,便也明白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赶快把伤养好吧……”他声音低哑地说:“我等不及要抱你了。” 他露骨直接的话语,让怜的脑袋轰地一声好似要炸开般。她惊羞的看着他,“伊东先生,你……” “叫我阿胜……”他说:“我的家人是这么叫我的。” “阿胜?”他不是叫长政吗?阿胜难道是他的乳名? 对了,他的家人现在都在哪里呢?来到横滨近三个月,她从没见过他的家人,也不曾听他或是任何人提起他们…… 她正想问他时,门外传来小十郎的声音—— “少主,我可以进去吗?” 伊东长政将怜的衣襟拉好,并让她自他腿上离开。“进来吧。” 第十七章 得到他的允许,小十郎推了门进来,却见怜也在,而且还一脸羞赧的模样,他愣了一下。“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夫人也在。” “不打紧。”伊东长政神情自若且从容,“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是……”小十郎快步趋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下一刻,他脸上依然平静,但眼底却闪过一抹令人惊骇的锐芒。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转头看着一脸疑惑的怜,“你先睡,我会尽早回来。” 说罢,他迈开大步走出书房,小十郎随后也跟了出去。 港口,富田组。 富田组是横滨码头最大的搬运工组织,不管是装载货物或卸货,大部分的商船主人或贸易商都得透过富田组雇请工人。 现任的当家富田庆次,与伊东长政的交情不错,两人还曾相邀到高岛町喝过酒。只不过小五岁的富田庆次早在十六岁时就奉父命结婚,如今已是三个小孩的父亲。 此际伊东长政与小十郎才刚到,富田组的人就等在门外。 见他们来了,守卫者的神情相当谨慎严肃,“伊东社长,请进。” 他一颔首,熟门熟路的走进富田组的小会所里。 “唷,老哥。”富田庆次跟他打了声招呼,“没吵到你吧?” “别开玩笑了,我的夜晚经常比白天精彩许多。”他说。 “已经结婚的人说这句话不太妙喔。”富田庆次咧嘴一笑,“对了,什么时候介绍嫂子给我认识?” “随时都行。”他话锋一转,接着问:“那家伙呢?” 富田庆次跟一旁的部属使了个眼色,手下就立刻到后面的小房间里,揪了一个男人出来。那个男人满头乱发,狼狈不堪,而且还一脸惊恐样。 尽管那晚十分慌乱,伊东长政仍一眼就认出他。他目光凝结成一道锐芒,冷冷的瞪向着那男人。 “这家伙叫彦兵卫,就是他开枪打中了嫂子。”富田庆次说:“他想偷偷搭船逃离横滨,被我的人给逮到了。” 伊东长政一语不发,两只眼睛直直看着惶恐不安的彦兵卫。“是谁?”他语调冰冷得像是来自地狱的审判,“是谁指使你开枪的?” “我……我不能说……”彦兵卫畏缩地摇头。 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扣住了彦兵卫的脖子,紧紧的掐住不放。 彦兵卫霎时双眼瞪大,喉头嘎嘎作响,神情十分痛苦惊惧。 “你该庆幸我的妻子还活着,要是她死了,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说罢,他松开了手,“到底是谁指使你?说!” “我要是说了,那位老爷可不会放过我……” “你要是不说,就活不过下一秒。”他语带警告地说。 彦兵卫看着他,知道他不是在吓唬自己。“要是我说了,伊东先生会放过我吗?”他害怕的问。 “要是你照实说,我还会送你离开横滨。” 有了他的保证,彦兵卫这才稍稍动摇。“嗯……伊东先生不会骗我吧?” “混球。”富田庆次往他后脑杓一拍,咒骂着,“还讨价还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下海喂鱼?” 一边是保证,一边是威胁,不管哪一边,都没有彦兵街犹豫的空间。他自知眼下自己只有一条路,就是吐实。 “是横滨商会主席大久保老爷的长公子。”彦兵卫说:“是他给我枪,要我去暗杀伊东先生的。” 闻言,伊东长政神情平静,毫不意外。 富田庆次疑惑的看着他,“老哥,怎么你一点都不吃惊?” 他唇角勾起,冷冷的一笑,“我早已料到是大久保在背后主使,只不过没有证据,难保不会反遭他安个‘含血喷人’、‘含沙射影’的罪名在我头上……” “少主,”小十郎说:“看来事情是因您角逐主席之位而引起的。” “不错。”伊东长政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我这次赢定了。” “老哥,你的意思是……”富田庆次好奇的看着他。 伊东长政拍拍他的肩,“有了这张王牌,大久保还敢跟我争吗?” 关外,大久保宅邸。 茶室里,大久保与长子文藏正跟几位商会代表泡着茶。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以及对付动作频频又来势汹汹的伊东长政,他近来也卯足了劲。 “老爷,”下人来到茶室外,神情慌张地禀报,“有位客人求见。” “谁?” “东洋商事的伊东社长。” 闻言,大久保与文藏两父子互视一眼,表情凝重。 “父亲,伊东长政为何突然来访?难道……”碍于有其他代表在座,文藏有些欲言又止。 大久保瞥了他一眼,转头吩咐下人,“带客人到偏厅,我随后就到。” “是。”下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父亲,我跟您一起……” “你帮我好好招呼几位代表。”大久保起身,礼貌地说道:“各位,因有要事,我先离席片刻,请见谅。”说罢,他脚步稳健的走出茶室,往偏厅而去。 来到偏厅,伊东长政已在里面等候。 “大久保主席,突然来访,没打搅您吧?” “伊东先生客气了,请坐。”大久保依礼招呼他入座,不过脸上可没有半点欢迎之意。 “不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伊东长政淡然一笑,神情轻松从容,“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新朋友,他说他跟大久保主席十分熟识,我笑他说大话,可因他十分坚持,我只好来请教主席,看您是否认识我那位新朋友……原田彦兵卫?” 大久保眉心一拧,一语不发。 “对了,他还跟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他说令郎给了他一把枪,要他去执行一个暗杀任务,但他一时失手,错伤了暗杀目标的妻子,弄得现在得逃离横滨。”伊东长政态度不卑不亢,话声不疾不徐的说:“不过主席大可放心,虽然现在不管是警备队还是那个没死成的暗杀目标都在找他,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我们这位共同的朋友,绝不让他少一根寒毛。” 大久保听到这里,脸色已难看至极,一副懊恼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够了,你想怎样?” 伊东长政撇唇一笑,“主席年纪大了,又为横滨劳累已久,我恳请阁下退休养老,将位子让给后生晚辈吧。” 大久保目光一凝,“那人是你吗?” “不一定是我。”他笑意一敛,“只要是新血就行。” 大久保一脸愤恨的看着他,“爬得太快,小心跌跤。” “坐得太久,才要当心。”伊东长政直视着他说:“幕府都已走入历史,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恒久不变的,包括阁下还有我。” 大久保一震,疑惑的瞪着他。 “盘着不动的石头只会阻碍水流前进,为了让日本往前走,汰旧换新是必然的过程。”他又道。 “终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旧的石头。”大久保不甘地回敬一句。 他潇洒一笑,“等到那天来时,我会自己滚开的。” 大久保定定注视着他,像在审视着什么,思虑不停转动,须臾一叹道:“行了,我会择日宣布退出竞选。” “十分感谢。”伊东长政点头致意,“那我告辞了。” “不送。”大久保难掩懊恼,不情愿的吐出这两个字。 东京,西园寺宅邸。 “父亲?”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的西园寺爱,一进门就看见神情忧虑的西园寺登二郎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脸上写满不安及担心。“怎么了?” “这个月已经快过完了,伊东家还没把钱送来……”他说。 西园寺爱蹙眉一笑,“还以为您在担心什么呢?放心吧,上个月不是托人送了两千圆来吗?大概只是迟几天,你别自己吓自己。” “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个……”西园寺登二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跟银行借了四万,连同原有的八万全汇到关东造船,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对方的消息。” 西园寺爱在父亲对面坐下,一脸悠哉,“您不是说关东造船跟伊东长政有长期的合作关系?既然伊东家靠着船运赚了那么多钱,咱们西园寺家一定也行的。” “你不懂,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西园寺登二郎还是一脸忧心。 “不对劲?”西园寺爱一笑,“依我看,这是父亲做过最聪明的一次投资呢。” 西园寺登二郎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就会酸我。” “父亲别生气了,要是您担心,不如写封信给您的爱婿,跟他问个明自。” “这倒是。”他霍地起身,“我现在就给他写封信。” 怜的伤一天一天恢复,而她与伊东长政的关系,也一天比一天融洽。 为了竞选横滨商会主席之位,伊东长政近来忙进忙出,也经常出席关内的洋人聚会。 这天中午,他回到元町,带回一件以京友禅缝制的长袖和服。和服展示在衣架上,美丽得令大家惊呼不已。 “好漂亮的和服,简直像是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凛婆婆笑望着他,“是送给夫人的吧?” “咦?”怜愣了下,“我?”她还没穿过这样的华服,也没有穿的机会。 “怜,”此时,伊东长政转而看着她,“穿上它,今晚跟我一起出席法兰西使馆的宴会。” 怜一惊,瞪大了眼睛,“什么?喔,不,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会出糗的。”她皱着眉头,苦恼又害怕,“我恐怕会丢你的脸。” “只是要你亮个相,又不是要你拿命去跟人家拼命。”伊东长政勾唇一笑,“你再不随我出席各个公开场合,人家会以为我已经把妻子杀了。” “可是……”她眉心一蹙,讨饶的看着他,“我没有参加宴会的经验。” “一回生,两回熟,况且……”说着,他伸手轻抚了她脸颊一下,“你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但是……” “别说了。”他打断她,“我傍晚回来接你。” 为了让怜漂漂亮亮的“登场”,凛婆婆特地请来元町最高明的梳妆师,帮怜梳了个典雅的发型,也化了个精致的妆。 当她走下楼来时,所有人不禁都以惊艳的眼神注视着她——包括回来接她的伊东长政。 搭上马车,他们驱车前往关内,来到门牌三十九号的法兰西使馆前。 才刚下车,怜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在女士几乎都着洋服出席宴会的关内,身穿和服的她与众不同,特别吸睛。 其实,伊东长政让她以和服妆扮出席是有理由的。首先,他认为这是她最习惯也最自然的打扮,其次,身着和服可令不会跳舞的她省却被邀舞的麻烦,一举两得。 虽没有参加宴会的经验,但怜羞怯又恬静的气质,仍使初次见到她的人都印象深刻。一整晚,伊东长政不断听见别人在他耳边称赞他娶了一位美娇娘,而这令他骄傲又愉悦。 当他们离开宴会,返回元町的家中时,已近午夜时分。 回到楼上的卧室,怜先将他的外套挂好,并递给坐在床沿的他一条干净的棉巾。 擦过脸及手,他将棉巾交给她,她接过,转身要离开时却被他拉住。 第十八章 她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他直视着她问:“你的伤好了吧?” “咦?”她微怔。 “就算我用力的吻你抱你,也不会弄疼你吧?” 听见他这两句话,怜的脸颊倏地一热,她羞赧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东长政唇角勾起,稍一使力就将她扯到身边,而她满脸潮红,不知所措的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动。 这些日子以来,就算两人同床共枕,他也不曾触碰过她,但现在,她从他那炙热的眼神里,看见了如炽的渴望。 “怜。”伊东长政轻捧着她低垂的脸庞,深深注视着她,“你还怕我吗?” 怜娇怯的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睑垂下。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某种来自深处、未知的渴望。 当他端起她的下颌,欺近并在她羞悸的唇上一吻时,她便觉得自己仿佛快不能呼吸了,倒抽一口气后,连连喘了好几下。 接着,他把手伸到她腰后,慢慢解开了她的腰带,然后仿佛剥洋葱般的褪去她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 当她泛着粉红色泽的身子完全展现在他眼前时,他以目光膜拜着她,有如她是他唯一信仰的女神般令他着迷。 低下头,他情难自禁的吻了她。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给她的感觉却不同以往,那是个不再冰冷、粗暴,不再带着惩罚及警告,既纯粹又温柔的吻。 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喜欢这种接触,不自觉地,她闭上了眼,放任他在自己身上做所有事情。 这一次,她完完全全的接受了他,而过往一切的痛苦、不悦及忧烦,也都淹没在无尽的欢愉里。 怜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知道当她醒来时,自己背对着伊东长政,而他正自她身后圈抱着她的身躯。 虽然背对着他,她仍可以感觉到他稳健的心跳以及徐徐的呼息。曾经粗暴又冷酷的巨兽,在此时是如此温柔沉静。 她想,在历经了那么多年的磨难后,她终于等到幸福降临的这一天了。 尽管只是误打误撞,她仍非常感激父亲及姐姐,若不是他们贪图聘金将她嫁到伊东家,她也不会得到这样的幸福。 无意识地,她轻抓着他的手,那双昨晚温柔又炽热地抚摸着她的大手。 “醒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自她耳后传来,接着就是一记轻吻落在她小巧的贝耳。 她羞怯得不敢动,也不敢回他的话。 他抱着她的手臂稍稍用力,两人裸裎的身子贴得更紧。 “你的身子好热……”他低声的呢喃,“这样抱着你,再冰冷的心都会感到温暖。” 怜闻言微怔。他的心……很冰冷吗?突然,她想起他左手上那个订制的指套,凛婆婆曾要她试着打开他的心房,发现他心底的黑暗……现在是时候了吗? 思忖着,她鼓起勇气试探地问:“胜,这个指套是……是什么?”说着,她轻轻触碰他的左手。 他沉默了下,在她耳边轻声地开口,“给你说个故事。大政奉还后,有个下级武士带着他的儿子投靠了贵为华族的主子,有一天,王子漂亮却性格残暴的女儿看上了武士儿子怀里的发簪,因为是亡母的遗物,武士之子不肯给她,遂在拉扯时不慎推倒了她。” 停顿几秒钟,他语调平淡的继续说着,“因此,主子的女儿要求宠溺她的母亲切下武士之子的一根手指头,还要主子以偷窃罪名将武士父子俩赶出家门……武士不甘人格受损,不久便切腹自杀,留下了无依无靠的十五岁儿子。” 听完这个故事,怜觉得胸口有些发凉。 这是个悲伤却又可怕的故事,而她隐约感觉到故事里的主角及相关人物,都是她所熟悉的。 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胜……” 这时,伊东长政拿掉指套,将缺了小指的左手呈现在她眼前。 “武士之子流浪了好一阵子后,被船员带上洋人的船,开始了十五年的海上生活。为了生存,他干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为了让自己更强大,他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终于……他成了另一个人回到日本,准备向仇人讨回公道。” 怜陡地一惊,翻身坐起看着他。 她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当时她不知道他要连本带利的从西园寺家讨回什么,而现在,她全明白了。 看着他缺了小指的左手,想起他过去黑暗、充满仇恨的十五年,她忍不住掉下眼泪。 虽然不是她的错,但她仍为西园寺家对他做过的事感到抱歉及亏欠。 “为什么掉眼泪?”伊东长政轻轻抹去她的泪水。 “对不起……”她噙着泪,语带哽咽地,“真的对不起……” “跟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他安慰着她,“放心,我会连你的份一起讨回来。” “不。”她摇摇头,“我从不曾想过要讨回什么。” 他顿了下,疑惑的看着她。 “我现在很幸福,只想珍惜现在,忘掉过往的伤痛。”说着,她紧紧握着他的左手,“胜,我希望你跟我一样,不要活在仇恨里。” 闻言,他浓眉一揪,神情骤变,将手抽了回来,声音一沉,“你在替他们求情?” “不,我是为了你。”她深深注视着他,温柔地劝道:“我不要你活在仇恨跟黑暗里,我们……” “别说了。”他打断她,神情不悦,“不要因那对父女影响了我的好心情。” “胜,如果不是父亲跟姐姐,我不会遇上你,只要这么想,你就不会……唔——” 她话未说完,他有力的双手已捧住她的脸,两只眼睛像喷火似的直视着她。 “我不会感激他们的,永远。”他说。 “胜……”她软声地问:“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那得看我高兴。” 他的话让她感到害怕,“不要说这种让我担心的话,忘了他们对你做的……” “回不了头了。”他冷冷地看着她说:“复仇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 已经有两三天了,伊东长政不再碰怜,也很少跟她说话,一切只因她希望他放下仇恨。 他办不到!是仇恨支持着他走到今日,且发誓向西园寺家复仇,让西园寺家走向毁灭的道路。 “少主,有您的信。”小十郎拿着一封信走进书房,“是西园寺家寄来的。” “嗯。”他接过信,拆都没拆就直接打开玻璃灯罩,以煤油灯引燃毁了信件。 见状,小十郎一震,“少主,这是为什么?” 他冷冷看着信件被烧成灰烬,然后把灰烬丢进一旁的字纸篓里。 “我无须拆开,也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他轻描淡写的解除小十郎的疑惑。 小十郎神情疑虑的看着他,语带试探的问:“少主,您跟夫人的娘家到底有什么过节?” 他沉默了下,只淡淡地道:“你等着看吧。” 他的话间接暗示小十郎不要探究,小十郎也就识趣的没再多问。 这时,怜来到了书房外。“胜,你在忙吗?” 小十郎见她来了,立刻退出书房外。 怜走进书房,闻到一股烧焦味。“什么东西烧了?”她有些困惑。 “西园寺家来的信。” 闻言,怜一怔,随即眉心一拧,神情忧愁地再次劝道:“胜,你可以放过我父亲跟姐姐吗?” “那种把你当抵押品一样嫁了的父亲,还有会在你手上割出一道道伤痕的姐姐,到底有哪里值得你同情?”他目光一冷,质问般的直视着她。 迎上他愤怒懊恼的目光,她平静地说:“我不是同情他们,而是舍不得你。” 他眉丘骤蹙,不解地问:“舍不得我?” “我舍不得见你被仇恨吞噬。父亲跟姐姐虽有可恶之处,但若不是西园寺家,我母亲恐怕早已活不下去。”她走向他,在他跟前蹲下,并轻轻握着他的手,“没有西园寺家,我母亲的病情早就恶化,结束了生命;没有西园寺家,悠也无法受到良好的教育。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受的苦就不算什么……” 他神情冷峻地表示,“我爱你的温柔善良,但我不是只温柔善良的羊。” “胜……” 他以手指轻按着她欲启的唇瓣,“你是伊东怜,是我的妻子,不管我做什么事或是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得支持我。”说罢,他弯下身子在她唇上吻了一记。 怜忧郁的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劝阻他。 一直以来,复仇是他生命里的唯一,而如今,又有什么可以取代仇恨在他心中的位置? 东京,西园寺男爵宅邸。 “什么?你……你说什么?”西园寺登二郎震惊的看着眼前的银行人员,声音不自觉颤抖着。 一旁的西园寺爱也霍地站起,气焰嚣张地喝道:“你是不是搞错了?这怎么可能?” 银行人员为难,“这……这白纸黑字,我们绝对没搞错。” “你说西园寺家的债权在伊东长政手上?”西园寺爱怒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家父的女婿?” “我知道。”银行人员拿出债权让渡书展示,“伊东先生确实买下了债权,而且他要求男爵您在一星期内还清借贷,否则便要您及小姐立刻搬出这幢宅邸。” “怎么可能……”西园寺登二郎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 西园寺爱拿过让渡书一看,神情骤变。“怎么会这样?要我们搬出去?”她抬眼瞪视着银行人员,“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 “我只是受伊东先生所托前来说明此事,后续的事宜,恐怕男爵跟小姐得亲自与伊东先生谈……”银行人员起身,弯腰一欠,“我已将话带到,先告辞了。” 银行人员离开后,西园寺父女沉默的坐在客厅里好一会儿,直到佣人急急忙忙的跑进。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西园寺爱没好气的怒斥着佣人。 “别馆的阿兼说……说菊夫人被带走了。” 闻言,西园寺登二郎陡地一震,“什么?你说菊千代被带走?这是怎么一回事?” 佣人嗫嚅地表示,“阿兼说有个自称受菊夫人女婿委托的男人去到别馆,半强硬的带走了菊夫人。” “什么……”西园寺登二郎惊愕茫然的瘫坐在沙发上。 “一定是怜那贱丫头搞的鬼!”西园寺爱愤恨地咒骂着,“一定是她怂恿伊东长政向我们报复的……可恶,这贱丫头好大的胆子!”说罢,她仿佛一只斗志激昂的公鸡般猛地站起,审视着神情茫然的父亲。“父亲,我们到横滨去,找那贱丫头算帐!” 来到横滨元町的伊东宅前,西园寺登二郎跟西园寺爱都被眼前这幢宽敞豪华的宅邸给震慑住了。 这是一幢崭新、西园寺家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大洋房,他们不敢相信曾被他们当奴隶一样使唤的怜,现在就住在这里。 第十九章 “两位是……” “我是西园寺爱,这位是家父,西园寺登二郎男爵。”西园寺爱趾高气扬地报出名字。 “原来是夫人的父亲跟姐姐,失敬。”凛婆婆看着眼前这对父女,脑海里浮现的是他们刻薄残忍虐待“安部胜太”及怜的画面。 “谁是那个贱丫头的姐姐?”西园寺爱一点都不知收敛地大声反驳,“那丫头在哪里?我要见她。” 凛婆婆按捺住脾气,忍住想打这不知天高地厚女人一耳光的冲动,平静地接待他们。 “夫人正在休息,请二位到偏厅稍坐,我立刻请夫人下来。”凛婆婆说着,稍稍往旁边一让,“二位请跟我来。” 西园寺爱冷哼一记,手挽着父亲的手臂,大刺刺就往屋里走。 进到屋内,她更加生气了,因为眼前所见都是她朝思暮想、全心渴求的一切。 想到怜居然住在这仿佛天堂般的地方,她就一肚子火。 两人在偏厅舒适的大沙发坐下不久,数月不见的怜走了进来。听凛婆婆说西园寺父女俩来访,她立刻冲下楼。 “父亲?爱姐姐?”看见他们还安好,她松了一口气,自从知道伊东长政跟西园寺家的过往后,她就一直担心着他们的安危。 可下一秒,西园寺爱却倏地冲向她,扬起手来便狠狠甩了她一耳光,她的耳中霎时嗡嗡作响,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见状,一旁的凛婆婆急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西园寺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她生气地问。 “关你这老太婆什么事?”西园寺爱怒视着她,“我要修理这贱丫头,你给我滚边去!” “爱姐姐,你为什么要打我?”怜不明就里,强忍着委屈的眼泪问。 “闭嘴!谁是你姐姐?”尽管踩在别人的地盘上,西园寺爱仍旧嚣张猖狂,“你这丫头好狠毒,居然怂恿丈夫这样对付西园寺家?” “什……”怜一脸不解,“我怂恿?” “你肯定将那个残废丈夫伺候得很舒服、很开心吧?要不怎能让他对西园寺家做出这种事来?” “这……”怜望向始终未发一语的西园寺登二郎,“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趋前道:“怜,伊东长政骗走了我所有的钱,现在连西园寺家的房子都不放过……” 怜陡地一震。骗走西园寺家的钱跟房子?老天!难道这就是他报复西园寺家的手段? “我听信他派来的人说的鬼话,把所有钱都拿去买船,结果来到横滨才发现……根本没有‘关东造船’这家公司,银行要我们在一星期内还钱,否则就要我们搬走。” 怜震惊不已,西园寺家所有的人都要被赶出去了?那些曾经照顾她的佣人、女仆们怎么办?还有……她母亲呢? “父亲,母亲呢?母亲在哪里?”她立刻焦急的问。 “你装什么蒜?”西园寺爱恶狠狠的瞪着她,“一切都照着你的计划进行,不是吗?” “爱姐姐,我真的不……啊!”怜惊叫一声。 西园寺爱不让她说完,推开凛婆婆扑向了她,像发狂的母兽般揪住她衣领,“你这忘恩负义的丫头,也不想想是谁赏你饭吃,居然敢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爱姐姐,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才不想听你说什么!快把你那个残废丈夫叫出来!” “西园寺小姐,你快放开我们夫人!”凛婆婆上前想维护怜,却被失去理智的西园寺爱狠狠推开。 扬起手,她习惯性的想再打怜一个耳光,但这次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拦截了—— 一踏进家门,伊东长政就在阿桃的通知下来到偏厅,当他进入偏厅所看见的第一幕,就是西园寺爱扯着怜的衣领,扬手想掌掴怜的画面。 他立即一个箭步上前,狠狠攫住西园寺爱的手腕。 “你敢动她一下,我就灭了你!”他沉声警告。 “你……”西园寺爱惊艳地看着相貌英伟、身形挺拔的他,“你是谁?” “我是伊东长政,怜的丈夫。”说完,他振臂甩开了她。 “什么?”西园寺登二郎跟西园寺爱同时瞪大眼,怀疑的看着他。 他是伊东长政?那个传说中是个残废的横滨富商?喔,不,他既不残也不废,还是个体面的男人。 想到这个男人本来想娶的人是自己,西园寺爱不禁懊恼得想一头撞死。 “伊东先生,我才是你原本要娶的对象,你知道吗?”她见风转舵的指着怜,“她只是个冒牌货,根本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 “怜确实不是西园寺家的人,他是我伊东家的人。”西园寺爱的反应让伊东长政感到厌恶又觉得可笑。看见这样的他,想必她一定懊悔极了。 但更让她懊悔的,还在后头。 “伊东长政!”西园寺登二郎趋前质问他,“那个关东造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说根本没有这家公司,为什么你——” “关东造船是家幽灵会社。”伊东长政嘲讽的一笑,“它是我为让你掉入陷阱才设立的。” 西园寺登二郎一震,“你说什么?” “你汇的那些钱,都进了这家幽灵会社的幽灵帐户,现在你一毛钱都别想拿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西园寺登二郎愤怒地大吼。 看着暴跳如雷又无计可施的他,伊东长政冷然一笑,“因为……我想亲眼看着西园寺家走上毁灭的道路。” 闻言,西园寺父女俩惊怒的瞪着他。 西园寺爱厉声问道:“是……是怜要你这么对我们的?” “跟怜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实上,当她知道我要报复西园寺家时,还不断的为你们求情。” “报复?”西园寺爱一怔,“你要报复我们?” 伊东长政唇角一勾,两只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安部政吉这个名字,你们还有印象吗?” “安部政吉?”西园寺登二郎一顿,“他不是……” 伊东长政慢条斯理的卸下左手指套,让西园寺父女俩清楚看见他缺了小指的左手。 “我就是安部政吉的儿子,被令千金命人切下小指的安部胜太。” 西园寺父女俩猛然一惊,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伊东长政唇边挂着一抹微笑,眼神却冷竣得教人直打哆嗦。 “拜西园寺家所赐,我的父亲为了维护名誉而切腹自尽,我则上了船成为奴工……”他笑意一敛,目光犹如利刃,“十五年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西园寺爱难以置信的盯着他,声音颤抖,“你……你说要娶我莫非是……” “我是想折磨你。”伊东长政直视着她,毫不讳言,“你该感谢怜替你挡了这一劫。现在,你们父女俩立刻给我离开那个家,也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慢着!你、你要我跟家父去哪里?”西园寺爱急忙问:“我们已经把钱都给了你,根本没办法生活下去。” “当初你们把我们父子以窃盗罪名赶出西园寺家时,可曾想过我们有没有办法生活?”他目光一凝,冷酷的看着她,“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了,就直接跳进横滨港吧。”说着,他转头吩咐凛婆婆,“凛婆婆,送客。” “是,少主。”凛婆婆点头。 初时,她还曾希望少主能忘却仇恨,为了怜放西园寺父女一马,但今天亲眼见识到西园寺爱的嚣张泼辣,她不再心软,觉得他们果真得受点教训才行。 “胜,不、不要……”怜心软的想为西园寺父女求情,纵使知道这会惹他不悦。 但伊东长政只是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掉,不再理会那呆愣的父女俩。 伊东长政拉着怜走出家门,坐上了马车。 “胜,你要带我去哪?” “去见一个人。” “谁?” “到了就知道。” “胜,你真的骗了我父亲所有的钱?” 他睇着她,“那本来就不属于他。” “父亲是堂堂男爵,你会逼他走上绝路的。”她激动地恳求,“我求你至少别拿走西园寺家的房子,拜托。” 他目光一凝,深深注视着她,看见她脸颊微肿,神色一黯,伸出手,他不舍的轻抚她红肿的脸庞,“西园寺爱打了你?” “我不要紧。”她拉着他的手,不断央求,“他们已经得到教训,别把他们逼到无路可走,好吗?” “放心吧,他们父女俩没有自杀的志气。”他语带不屑地说。 “胜,别这样,他们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闻言,他浓眉一揪,神情懊恼的看着她。“小小年纪的西园寺爱断了我一根小指,而西园寺登二郎,则安了我父亲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们还不够残忍?” “是人都有缺陷、都有弱点。”她不死心的试着说服他,“父亲只是个爱面子又懦弱的男人,而爱姐姐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小孩,他们——” “怜,”他沉声打断她,“别试着阻止我。” 她眼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胜,看在我的分上,留一条生路给他们吧。” “我已经留了生路给他们。”他说:“若不是你,在折磨他们之后,我会要了他们的命。” “胜……” “他们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同情他们。”他冷酷决绝的说。 怜知道伊东长政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她一字半句,于是她闭上了嘴巴,感到忧心不已。 不多久,他们穿过一条竹林路,来到一幢清幽的日式宅邸。 马车停下,伊东长政将怜抱下车,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宅子里有个庭院,一位妇人正在扫地,看见他来,她立刻搁下扫帚上前迎接。 “伊东先生,您来啦?” “菊夫人在休息吗?”他问。 “不,刚起身。”妇人回答。 “菊夫人?”怜惊疑的看着他,“胜,你——” 他温柔一笑,“我已经要人将你母亲接来,你……” 他话未说完,怜已经挣开他的手,飞也似的往里冲。 当她跑进屋里,只见一名身形纤弱的妇人独坐在厢房里,那正是她多年来未能见上一面的母亲——菊千代。 “母……母亲?”她难掩激动复杂的情绪,迫不及待地走上前。 菊千代闻声转过头看着怜,木然的神情忽地转为欣喜。 “怜?是你吗?”她一眼就认出多年不见的女儿,泪水盈眶的伸出双手,“怜,我可怜的女儿……” “母亲!”怜扑上去,再也忍不住泪水,像个孩子似的哭倒在母亲怀里。 怕菊千代不习惯住洋房,伊东长政决定在主宅旁另筑一间日式小别馆,到时不只菊千代可以住在那里,就连喜欢日式房子的凛婆婆都能一起入住。 因此,在房子竣工前,他先找了一间清幽的宅子让岳母养病。 也由于分开太久才重逢,怜实在舍不得离开母亲,于是伊东长政让她留在母亲菊千代身边小住几天。 这几天下来,怜跟母亲无所不聊,当然也提及近来发生的事及过往种种。不过,关于她在西园寺家吃苦的事,她只字未提。 知道伊东长政跟西园寺家过往恩怨及西园寺父女俩现今的处境后,菊千代的反应倒是十分平静。 “老爷跟小姐还真是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呢。”忆及当年自己在西园寺家当女佣,却遭到西园寺登二郎侵害之事,她不禁感慨万千。 第二十章 “母亲,虽然父亲跟爱姐姐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但我还是不愿见到他们落至这步田地。”怜蹙眉一叹,“发生这种事,他们还回得了东京吗?他们都这么爱面子,我很担心……” “怜,”菊千代温柔一笑,“我真没给你取错名字,你果然有颗悲悯之心。” “母亲,纵使当年您是在无奈的情况下委身于父亲,但大夫人过世后,父亲对您也算照顾,他不完全是个坏人……”怜沉默了一下,“再怎么说,他还是我的父亲,我无法眼睁睁看着胜如此对付他。” “胜吃了很多苦,一时半刻是消弥不了他内心怨恨的。”菊千代轻抚女儿的脸道:“但他是个好人,你得给他一点时间。” “我担心父亲跟爱姐姐捱不了那么久。”怜眉心一蹙,满脸忧心,“要是他们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那……” “别担心。”菊千代淡淡一笑,“恶人比好人更没有赴死的勇气。” 闻言,怜忍不住挤眉苦笑,“母亲居然跟胜说了类似的话。” 菊千代掩唇轻笑一声,“真的吗?” “真的。”怜说:“他说父亲跟爱姐姐没有死的志气。”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菊千代拍拍她的手,“你就别操心了,好吗?” “母亲,其实我更担心的是胜……”怜眉头微颦,“他的心里有太多仇恨,那会吞噬他,让他变成一个可怕的人。” 菊千代气定神闲地挑眉,“那你就解救他呀。” “咦?”怜微怔,不解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用你的爱。”菊千代笑言。 别馆的工事日以继夜的进行着,而怜也听母亲的劝,不再“强迫”伊东长政原谅她的父亲及异母姐姐。 同时,横滨商会主席的竟选有了结果,虽然还有另一名商人投入选举,但伊东长政果然以压倒性的胜利取得商会主席的位置。为了庆祝此事,元町的商家们还合资连续放了三天的烟火。 这天,改回本名并在元町开了一家小间物(小装饰品)商店的小夜衣,来到伊东家—— “川原小姐?”看见她来,怜非常高兴,“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川原晴江细细打量着她,打趣道:“夫人真是越来越漂亮,想必是因为跟伊东先生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吧?” 怜的脸一热,“你别笑话我了……” “我可是认真的。”她掩唇一笑。 “对了,川原小姐今天来是找我,还是……” “当然是找你。”她敛起笑意,神情转为严肃,“是这样的,我最近听到一个不确定真实性的消息。” 见她表情冷沉,怜不自觉感到不安。 “关于你父亲西园寺男爵破产之事,我略有耳闻……”她刻意压低声音,“夫人知道令尊近况吗?” 怜微蹙着眉,惭愧又难过地低下头,“我无法得知父亲的消息,若我去探听,胜他……会不高兴的。” “有消息指出新富町住了一个落难的男爵,不知道是不是——” “川原小姐,”怜等不及她把话说完便打断她,“你说的是真的?” 川原晴江苦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不确定消息真伪,不过若是你想去看看,我倒可以陪你走一趟。” “真的?”怜欣喜地抓住她的手,“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呕。”话未竟,她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翻搅,整个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呕。”她按着胸口,努力适应着明明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 “你没事吧?”川原晴江一脸关心地问。 “没事,最近常……常这样……”怜深呼吸着说。 她微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该不是有了身孕吧?” “咦?”怜一惊,“身孕?” 川原晴江认真看着她,“你一点都没注意到吗?例如月事……” 经她一提,怜赫然想起自己的月事确实已迟了半个多月……天啊,她真的怀孕了? “川原小姐,我……我怀孕了吗?”她激动的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呢?我看这样好了,待会儿我顺便带你去给一位中国来的大夫把个脉,看看情况如何,他很厉害的。”川原晴江好气又好笑地建议着,“来,我们现在就走。” 来到新富町这间破旧的小屋前,怜迟迟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要是父亲真的住在这里,她该怎么办呢? “你不进去瞧瞧吗?”川原晴江在一旁催促着。 “川原小姐,我……” 见怜一脸忧虑,川原睛江蹙唇一叹,“不如我帮你进——” “你们找谁?” 她话未说完,她们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怜立刻转头,因为她对这个声音一点都不陌生。“爱姐姐?” 此刻在她眼前,过往艳光四射的西园寺爱竟身着一袭粗布和服,脸色憔悴,整个人黯淡无光,完全失去往昔的风采。 看见她,西园寺爱立即柳眉一竖,神情愤恨地怒喝,“是你!你是来笑话我们的吗?” “不,爱姐姐,我是……” “你现在很得意吧?”因为没有脸再返回东京,不得不与父亲西园寺登二郎躲在横滨新富町这间破旧房子里的西园寺爱,恨恨的瞪着怜。“丈夫当选横滨商会主席,而你现在是堂堂的主席夫人了。”她哼了一声,“怎么?你来向我跟父亲耀武扬威吗?” “西园寺小姐,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旁看不下去的川原晴江仗义执言,“怜夫人一听到你们父女俩可能住在这里的消息,就立刻央求我陪她过来看看情况,她是真的很关心你们。” “关心?”西园寺爱不领情地冷笑道:“她是来查看我跟父亲是否如她所料的,过着落魄的生活吧?” “爱姐姐……”听她这么说,怜的心里很难受。 “如你所愿,我跟父亲现在可凄惨了。” “爱姐姐,父亲呢?” “他生病了。”西园寺爱怨愤地说:“拜你所赐,我得卖了和服腰带才能帮父亲买上几帖药。” 知道父亲生病,怜十分担心,立刻迈开步伐,往屋里面走,纵使姐姐爱在后面追骂着,她也没回头或停下脚步。 一走进这间有着一股霉味的屋子,怜就看见在破烂的榻榻米上躺了一个男人,他脸色枯黄,形销骨立,头发也几乎整个花白。 那是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西园寺男爵吗? 看见父亲的模样,怜忽不住掉下泪来,她捱到他身边跪下,“父亲……” 西园寺登二郎虚弱的看着她,先是一惊,然后哀伤的一笑。 “是你啊,怜……” “父亲……”怜说不出话,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这时,西园寺爱冲了过来,一把拉起她,用力将她往外推。 “给我滚出去!”她厉声道:“我们不用你猫哭耗子!” “爱姐姐,父亲他病了,他需要——” “滚!” 如果怜真的是来嘲笑他们父女俩,西园寺爱还不至于如此激动,但她感觉得到怜是真的关心他们,这反倒令倔强又爱面子的她更觉卑微。 “怜,”川原晴江拉住怜,低声道:“我们先回去,择日再来。” 怜泪流不止,心疼又不舍的频频往屋里望去。 川原晴江半强迫的把她往外拖,将她带离这个令她伤心难过的小屋。 “恭喜伊东夫人,你已怀有身孕了。” 当大夫把过脉,并告知这个消息后,怜的心里五味杂陈,思绪十分混乱。 能为心爱的男人生下孩子,令她非常高兴且期待,可一想到自己如今这般幸福,孩子的外公却过着悲惨无比、病痛缠身的生活,她又难过起来。 回家后,她有些闷闷不乐,连晚餐都吃不下,早早便回到卧室,像是力气被抽光似的瘫在床上。 而为了跟各国领事商讨进出口事宜,伊东长政直至十点才回到家中。 一进门,听阿桃提起怜闷闷不乐,饭都没吃几口就回房休息的事,他便立刻上楼,想了解状况。 进到房里,他看见她侧躺在床上,样子像是睡了。他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却见她张着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双眼发呆。 “怜?”他将躺在床上的她抱起,焦急又不舍地询问:“你怎么了?” 怜幽幽的看着他,“胜,我今天去了新富町……” 他微怔,神情一凝,若有所悟。 须臾,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已经知道了?” 闻言她心头一震,惊疑又生气的看着他,“原来你早就知道?” 伊东长政不语默认。 见状,怜推开他,眼眶再度湿润,“我父亲现在住在一间破房子里,而且病得很重,你怎么能这样……” “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们。”他眉梢一扬,神情冷峻地说道。 “胜,他们是我的父亲及姐姐。” “他们更是我的仇人。而且别忘了,他们以前是怎么对待你的。” “不能忘了吗?”她噙着泪,哽咽地问:“那么痛苦的事情,不能就让它过去吗?” 见她神情悲伤,伊东长政心疼的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怜,发生过的事是无法假装它不存在的。” “我不是要你假装它不曾发生,只是要你大步跨过去。”她说:“虽然他们曾经那样伤害了你,但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有今天的你,我们更不会有这样的缘分在一起……” 他收回手,脸色沉了下来,“你为什么总要为了他们跟我争执?虽然我爱你、宠你,但是不表示我也得爱他们。” “我不求你爱他们,只求你原谅他们。”她恳求他。 “我做不到。”他断然拒绝,“别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能为了我……原谅他们吗?”她语带哀求地劝道。 他直视着她,“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妥协。” 他的执拗让温和的她终于忍不住动气了,尤其是在今天看见西园寺父女俩的遭遇后,她无法再忍受他对仇恨的执着。 “为什么你不能放下?” “需要放下的是你。”他眉头一蹙,神情微愠,“忘了他们是你的父亲及姐姐这件事吧。” “我办不到。”这回,轮到她断然拒绝他。 伊东长政一怔,讶异地看着她,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强硬的态度跟他争执。 “他们是我腹中孩子的外公跟阿姨,我没办法当他们不存在。” 闻言,他陡地一惊,难掩惊喜地欲上前拥抱她,“怜,你有身孕了?” 她却冷冷拨开他的手,“所以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你原谅他们。” 他一脸不悦,懊恼地说:“不要拿孩子来要胁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她气愤又失望的瞪着他,“虽然他们曾犯下残忍的错误,但如今的你,又何尝不是在犯同样的错?” “怜……” “我不想跟你这样冷酷绝情的人在一起生活了,我要去母亲那里住。”怜决定跟他杠上了。 “什么?”听见她这么说,伊东长政也被惹毛了,一时气愤下,他撂下一句,“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后会有期。”怜愤愤地起身,头也不回走出房间。 尾声 两个礼拜了,怜到母亲菊千代那儿已待上半个月的时间,即使别馆已接近完工,她仍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伊东长政觉得自己都快被她搞疯了,但偏又不想在复仇这件事情上妥协。 为什么他得原谅那对曾经伤害过他的父女?他们哪里值得他原谅?就算他娶了个有菩萨心肠的妻子,并不表示他也得变成菩萨。 不过,如果怜继续这样跟他闹下去,他们的婚姻该怎么办?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想起怀有身孕的她,他的头就痛得像是被狠狠敲了几棒一样。虽然他不时请凛婆婆过去关心她的状况,可是没亲眼确认,他就是放不下心。 此刻坐在大餐桌前,伊东长政呆望着桌上的佳肴美食,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太寂寞了……没有怜的生活,让他失落得快发狂。 “少主……”不知何时,凛婆婆走到他身边,迳自拉出椅子坐了下来,“投降吧。” 他怔了一下,“什么?” 凛婆婆笑叹一记,“我说……你就投降吧,你已经不能没有怜了。” 他眉心一拧,“你要我原谅那对害死我父亲、令我流离失所的父女吗?” “少主,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凛婆婆平心静气地分析给他听,“爱?还是恨?” 伊东长政心头一震。爱与恨对他来说,孰重孰轻? 恨支持着他活下来,爱则是促使他走下去的动力,一个支撑着他前半段的人生,另一个,则让他未来的后半段人生充满希望。 “那个‘恨’支持着你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凛婆婆深深注视着他说:“现在,怜及孩子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不是吗?” “凛婆婆……” “为了那甩脱不掉的恨,你要放弃爱吗?”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暂时逾越分际的轻碰他脸颊,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小男孩。 “西园寺父女虽然可恶,但他们却给了你最棒的礼物,那就是怜。你的人生已经因为怜而有所不同,所以……是该放下仇恨的时候了。” 用“最棒的礼物”来形容怜,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而这份大礼,是他所仇恨的两个人给他的。 光就这一点,也许西园寺父女就能“功过相抵”吧? 对怜来说,西园寺父女是她切割不掉的血亲,如果他继续抱着仇恨过日子,也许就会失去她…… 不,一想到失去她的可能,他就感到惶惶不安,他绝不能没有她。 “别拗了,快去把怜带回来吧。”凛婆婆慈爱的一笑。 这日,一起吃过早餐,怜便陪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 来到横滨后,菊千代的身子好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看见女儿有了好归宿,自己也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气色远比之前在东京时好得太多了。 “母亲,您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菊千代一笑,“哎呀,我们才刚吃过早饭呢。” “先想想也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怜说。 “什么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你啊……还想跟长政闹别扭多久?”菊千代试探地说。 怜神情微恼,却藏不住眼底的寂寞及难受。 她也不想跟他闹别扭呀,实在是因为他太不通情理,才让她忍不住一时气愤。 “你到这里已经半个月了,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他吗?” “他又不是小孩子。” “他是男人,男人有时跟小孩没两样,都是要人哄的。”菊千代劝着女儿,“像他那么好的男人,既是个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父亲。你就别跟他呕气了,没事的话赶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怜秀眉一蹙,倔强地闹着脾气。 “瞧你,从前的你可不是个会闹脾气的孩子……”菊千代掩唇一笑,“都是长政把你宠成这样的吧?” 怜懊恼的瞥了母亲一眼,“母亲老是替他说话……”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教他对我这个丈母娘如此照顾。” “怜。”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怜和菊千代几乎同时往门口看去,半个月不见的伊东长政就挺直的站在那里。 怜心头一悸,心潮瞬间澎湃汹涌,但她旋即又极力压抑兴奋的情绪,故意板着一张脸。 “母亲,”伊东长政走进来,先向菊千代问安,“好一阵子没来探望您,您还好吗?” 菊千代微笑,“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别馆已经快完工了,近日内就可以把母亲接到元町。”他说。 “是吗?”菊千代的眼神既慈爱又温柔,“真是辛苦你了。” “不,一点都不辛苦。” “我是说……”菊千代打趣地道:“我这任性的女儿让你辛苦了。” “母亲……”一旁本想故作冷漠的怜娇嗔着,“您在胡说什么?” 菊千代又掩唇一笑,“好了,你们聊,我先进去休息。”说罢,她转身便走进屋里。 母亲前脚一走,怜也作势要跟着走—— “怜。”但伊东长政拉住了她,语带哀求,“跟我回去吧。” 她撇过头,“我要住在母亲这儿。” “别馆就快完工,你——” “完工后,我要跟母亲一起住在别馆。”她说。 听见她这么说,伊东长政发愁得五官都快揪在一起了。他伸出双手,强硬却温柔的抓着她肩膀,迫使她转向自已。 他深情的凝视着她,“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迎上他的眸子,怜胸口一紧,她从没见他这么无助又落寞过,而这样子的他,令她感到十分不舍。 “我投降了,我认输,你快回来吧。”他蹙眉苦笑道。 她一愣,“什……”投降?认输?他是说……他决定妥协了吗?“你决定原谅父亲跟姐姐了?” “短时间内,我不能向你承诺这件事,不过……”他顿了下说:“我决定把东京的宅子还给他们,也会给他们一笔钱维持他们基本的生活。” 她霎时欣喜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真的吗?” 他点头,以深情的语调说道:“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胜……”怜为他的话动容了。 “以前,仇恨一直是我往上爬的动力来源,但是你……是现在促使我往前走的唯一目标。”他笑叹一声,轻轻抚摸她光滑红嫩的脸颊,“你的爱,终究还是战胜了我心里的恨。” 他这番话令她感动不已,心海翻腾,克制不住红了眼眶。“你说的……是真的?” 他点头,“若有半点虚假欺骗,我就遭天打雷……” 不等他发完重誓,她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怜眼尾绽放着泪花,却带着满脸的笑意,“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 她如花般的笑容,让伊东长政感到温暖且幸福。她值得他做出天大的妥协,值得他抛开黑暗的过往,更值得他用余生去爱。 “怜。”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将半个月未见的她紧拥入怀,“回到我身边吧。” 她将脸埋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欢喜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浸湿了他的衬衫。 “嗯。”她用力点头,等不及想回到他身边……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也要一起回家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