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换心》 楔子 屋内一名女子在碧茶中特意加了几颗莲子,据说可以清心润脾。 寻思片刻,又怕苦涩,故而搁了少许蜂蜜,一般的味蕾只会觉得有些微甜,毫无糖腻的感觉。 碧茶以绿玉杯盛放,阳光下越发显得荧绿可爱,望之心情骤然清凉起来。 他,应该会喜欢吧? 记是上次轮到她沏茶时,她也这般精心调配,他在饮下的一刹那,眉间隐隐舒展,随后往她这边望了一眼,嘴角浅笑。 他那样一个孤高严肃的人平素是很少笑的,唯有在真心欢喜时才会有那般愉悦的表情。 她很高兴,一杯小小的茶水给他带来惬意。这似乎是她留在他身边唯一的价值。 苏巳巳换上府里新派的青衫薄裙,长发松松挽成一个水滴髻,无花无饰的模样,据说是她最美的模样。 每一次轮到她当值,她都会如此打扮。依稀记得,他赞赏过这样打扮的丫鬟,说是像“雨过天青”。 他喜欢的,她也应该努力喜欢才对。 捧着茶盘迈入那道门槛,水阁中一派热闹情景。 每天下午,他都会邀请三五好友在这里听曲下棋、调琴品画,何况今日风和日丽,更是会友的好时候。 人们说他身为将军之子,不该如此附庸风雅,吟风弄月,浪费大好时光。铮铮男儿,本应马上扬威,挥汗沙场,戎装矫健……他这般,只会令将门蒙羞。 然而,苏巳巳却不这样想。 她听他常吟的诗中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之句,正所谓人如沙鸥,本应自由,又何必羁困于出身,不敢做自己喜欢的事? 为人不迂腐,正是她最最钦佩他的地方。 “哟,茶来了--”天气闷热,他的一众朋友早已渴了,看她端了茶水进来,迫不及待起身,你抢我夺,完全不似贵公子的模样。 其实他们之中并非全是贵公子出身,也有些市井之士、梨园名伶、烟花之地的浪荡常客,但他身为将军之子却从不嫌弃三教九流,一视同仁地把酒言欢。 “贺珩,你这府中的茶水越发可口了,”只听其中一人赞扬,“丫鬟也越来越漂亮喽。” 他依旧淡淡一笑,独自倚在窗边把玩一只玉箫,轻风拂袖,惬意悠然。 贺珩,他的名字。 她是认了好久,才认得这两个字。这大概是这世上,她唯独认识的两个字。 “贺珩,你府中的丫鬟到底有多少啊?”另一人叹道:“每次来上茶的都不同样儿,个个这般漂亮。”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暂停在她脸上,像洒落叶间的晨光。 “你叫苏巳巳吧?”他忽然道。 他记得?他居然记得她的名字! 苏巳巳全身似有雷电般的触感闪过,难以置信的双眸里惊喜交集。 “是,公子的记性真好,奴婢还是公子亲自到奴市买来的。”她屈膝答道。 “哦?”他凝眉似在思索,仿佛记得,又仿佛早已遗忘,“奴市,不错……当时你在唱歌吧?” “奴婢唱得不好。”贩卖她的奴商当时一直逼着她引吭高歌,招揽生意,从清晨直唱到黄昏,她的嗓子都哑了。 那时她想死的心就有。她对自己说,要嘛死,要嘛逃。 然而他出现了,或许看她楚楚可怜,当即买下了她。 十两银子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她却很感激,那几颗银锭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茶沏得不错,”只听贺珩又道:“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或许这只是他顺口道出的一句排场话,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装在心里,这辈子绝不会忘。 她直起身子,膝间有些微颤,不知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过于紧张,倏忽间竟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假如只是摔倒了倒没什么,偏偏她脖间有什么这当下滑了出来,“哒”两声滚落至某位宾客脚下。 “咦?”那宾客眼尖顺手捡了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何物?” 苏巳巳霎时脸色苍白,话语梗在喉间,竟有种窒息的感觉。 “绣像?”那宾客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暧昧,“贺珩,你一定得看看,你这丫头偷偷制了你的绣像呢。” 没错,她一针一线所刺的绣像上,的确是描绘着他的俊颜。那完美英挺的轮廓,任谁见了一眼便能认出是他。 绣像只有鹅卵石这么点儿大,用竹片子托了底,红绳系着,挂在脖间--这是夏楚国的风俗,男女之间,寄托相思。 “看来这丫头爱慕你呢,贺珩。”宾客们纷纷凑上前一同欣赏她的私作,异口同声笑道。 苏巳巳看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很害怕贺珩的回答,却又有些期待他如何回答。 “这丫头模样不错,贺珩你尚未娶妻,不如就先纳她当个妾吧,冬天也好有人暖床!”众人一齐怂恿道,随即一阵哄堂大笑。 她看到他的脸色微微泛青,显然不悦。他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开他的玩笑。 “怪了,你们喝的是茶,怎么全醉了?倒说起胡话来了!”他淡淡答道,轻扫众人一眼,不怒自威的模样让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苏巳巳心间一颤,在他的目光掠过她脸际之时。 “以后你就到厨房帮忙吧,不必再到前面来了。”他对她道。 她本以为就算他不喜欢她,看在她一往深情的份上,至少会对她有些许宽容,没料到换来的却是如此冷淡的惩罚。 是恨她丢了他的脸吧?她这样身份卑微的人,实在不配对他有非份之想…… “还有,这样的东西,最好不要再带在身边。”他一把夺过那绣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手一扬扔进湖中。 绣像恍如一枚小小的石子落入偌大的湖心,消失无迹。 苏巳巳怔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他竟会如此。 为什么?她本没有恶意,亦无半点奢望,只希望偷偷的、悄悄的喜欢他而已,连这样也不行? 她感到泪水直往上涌,模糊了双眼,润湿了睫毛。 “奴婢知道,奴婢告退。”她垂下头去,如此说道。 她要在自己泪水失控前赶快离开,以免让他更加丢脸,让他更加讨厌她…… 第一章 苏巳巳望着镜子里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觉得自己像在作一个梦。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恍若瑶台仙子,倾国倾城皆不足以形容,芍药牡丹亦难以争艳,如果说有一点点瑕疵,大概就是过于苍白。 将军府中也算美眷无数,可她从来没有见过像这般的绮色。 这到底是谁的脸?为什么会变成她的容颜?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能感到强烈的疼痛--据说在梦中人是无感的,为何她还会感觉如此真实? 如果不是梦,那她一定疯了。 仔细回忆昏迷前的情景,她只记得自己站在水畔独自哀泣,天空中电闪雷鸣,骤涌着紫色的阴云。 她看见一辆马车像失控般朝自己狂奔而来,砰然一声撞击,连人带车一同跌入水中。 她不识水性,只觉得自己在碧波中无助沉溺,仿佛有白色的花朵在她眼前盛开--那是一个与她同时落入水中的女子。 女子的衣裙随波飘荡,如花绽放。 这仿佛是她最后的记忆。 当她转醒,四周的一切都变了,金丝做的纱帐,织锦连绵的云被,琉璃般的明镜,碧玉编成的珠帘,这是一个比将军府更加奢华炫目的地方,宛若天宫。 她的脸也变了。 从一个相貌寻常的小丫头,变成一个神仙妃子般美丽的人物,让她呆怔镜前不知所措。 “帝姬--”不知哪里绕出来的一个婢女,打扮得比将军府里的小姐还要华贵,在她身后惊喜叫道:“帝姬,你醒了” 帝姬?这是在唤谁? 苏巳巳半晌没回过神来,只转身诧异地望着来人。 “皇上吩咐下来,一旦帝姬转醒,立刻禀报,”婢女笑盈盈上前,扶她坐下,“这下好了,请让奴婢替帝姬梳妆。” “帝姬?”她觉得自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这位姊姊……你是在叫我吗?” “帝姬,你怎么了?”那婢女狠吃了一惊,忙蹲到她膝边仔细端详,“是了,太医说帝姬醒后或许会失去一些记忆,看来果然如此。” “失去记忆?”天啊,她倒宁可自己失忆,也比现在这种莫名的状况好。 难道她已经溺水而亡,轮回转世,再度为人? 那上苍也太厚待她了,是看在她前世凄楚的份上让她投生于皇家,给她一世荣华? 她其实并不在乎生死,只是有些事情尚未得到答案,她不想带着遗憾抹灭前一世的记忆…… “这是哪里?”苏巳巳听见自己问道:“现在是什么年月?” “帝姬,你真不记得了?”婢女焦急地望着她,“这里是彤霞殿,现在是玄华五年。” 玄华五年?难道她还在夏楚?还是她落水的那一年? 这么说……她并没有轮回,依旧锁在这个时空,这个年月。 “当今皇上仍是睦帝?”苏巳巳迟疑地道:“那……我是谁?为何,你唤我帝姬?” “因为您是睦帝唯一的亲妹,玉惑帝姬啊!”婢女小心翼翼地道:“帝姬,您真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玉惑帝姬?呵,是了,她知道夏楚国鼎鼎大名的玉惑帝姬,天下谁人不知? 这些年她在将军府中,亦早已听说关于这位帝姬的奇闻轶事。 据悉,这位玉惑帝姬,本名就叫赵玉惑。通常为了避讳,封号不会用自己的闺名,但她就是我行我素,亲自向睦帝请命,昭告天下“玉惑”是她唯一的名字。 据悉这位玉惑帝姬自幼充当男孩教养,文韬武略不在睦帝之下,先皇驾崩之时,还曾有意立她为女帝。 然而她终究为了夏楚的稳定,让位于兄长,隐居幕后。 但睦帝对她向来倚重,国中大事无论急缓皆与她商议,她轻轻皱一皱眉,整个夏楚都会动荡三分。 玉惑帝姬是夏楚女子的骄傲,她也曾一度引以为荣。 没想到如今她竟变成了她?到底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她拥有玉惑帝姬的面容? 就算作梦,她也不敢奢望自己变成玉惑帝姬啊…… “这位姊姊叫什么名字?”苏巳巳迷惑地看着眼前的婢女。 “帝姬您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名唤绿宛。”那婢女连忙答。 “哦,绿宛……”她习惯了称唤别人姊姊,在将军府的时候就是这样,一时间改不过来,“我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帝姬微服出访,路遇劫匪,惊了马儿,结果连人带车摔入河中,等护驾侍卫赶到,帝姬已经呛水昏迷,幸好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没错,应该就是那一天了!河边,马车,撞击,坠落……难道她灵魂出壳,附在玉惑帝姬的身体里? “绿宛,跟我一同落水的那个女子呢?”苏巳巳急问。 “哪个女子?”她摇头不知,“当时只救起帝姬一人,河中再无旁人啊!” 难道她的身体已经随水飘走了?那么,玉惑帝姬的魂魄又在哪里? 苏巳巳只觉得眼前这番遭遇如此诡异荒诞,扑朔迷离,想解却无从解起。 事到如今,只有暂时代替玉惑帝姬在这宫帏中生活下去,直至找到灵魂归位的方法。 可是,她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丫头真能成功假冒,不露出一点儿破绽? 她在迷惑中涌起一丝害怕,仿佛迷雾中找不到归路,只觉得无依无助,天地苍茫。 幸好,她还可以假装失忆。 “皇妹,你可大好了?” 没想到睦帝赵阕宇竟是如此年轻俊朗的男子,与戏台上那些戴着假胡子的皇帝老头儿毫不相似,他从无严肃拘谨的神态,总是那般调皮笑着,精明的眼眸熠熠发光,不似她的兄长,倒像她的弟弟。 苏巳巳相信这对兄妹感情的确极好,每天下了朝,赵阕宇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彤霞殿探望,嘘寒问暖,送东送西,就连后宫最最受宠的嫔妃,大概也没受过这般关怀。 久而久之,苏巳巳倒真把他当自己亲人一般,毕竟从小到大没人像赵阕宇这样待她。 其实冒充帝姬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许举止要优雅一些,说话要缓慢一些。她也算在将军府见过些世面,琴棋书画这些年也识得一二,断不会捅出什么楼子,丢太大的丑。 失忆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遇上不懂的她便说不记得了。赵阕宇也不疑有他,总是为她耐心解释。 她养病这一两个月间,夏季渐渐转淡,到了秋风骤起时候。 她特别珍惜这明媚的秋色,每到下午便到御花园晒太阳,在新栽的绿菊旁饮一壶茶水,听宫伶弹唱。 今日一如往常,赵阕宇处理完朝务便陪她在此小坐间谈。 “多谢皇兄挂念,臣妹已经好多了,”苏巳巳道:“只是有些事情,脑中仍旧模糊。” “不妨事,之前你为国事操劳诸多,也累坏了,”赵阕宇柔声说:“也趁着这次养病好好歇息。” “臣妹听这曲子甚是特别,怎么跟宫中素来演奏的雅乐不太一样?”她一直觉得奇怪,今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皇妹不喜欢吗?”他神秘笑道:“听人说,这是你前度南巡时偶然听到的曲子,回宫后一直念念不忘,某位有心人便替你寻来了曲谱,亲自教导宫伶演奏,希望助你玉体早日康复。” “哦?难怪臣妹我觉得这曲中有民间风味,朴素有趣。”苏巳巳颔首,“如此说来,得好好感谢一下那寻曲之人。” “拿什么感谢呢?”赵阕宇言中越发意味深长,“人家要的,可不是咱们能给的。” “不能给?”她诧异不已,“这可奇了,天家什么没有,不能给他?” “人家是要天家帝姬许配予他,”他莞尔道:“皇妹,你说皇兄能不能给?” 苏巳巳一怔,好半晌才明白其中意思。 原来这献曲之人是玉惑帝姬的爱慕者,想必亦是非富即贵之人,不求权财只为情。 说实话,这当下她倒是有些羡慕玉惑帝姬,能有人爱慕她如此……相比之下,那个连暗恋都遭唾弃的苏巳巳,实在太可怜了。 “皇兄,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苏巳巳忽然很想知道此人的名字,“恕臣妹失忆。” “说来也算与你匹配之人,”赵阕宇正色道:“他家朝中势力太大,朕本也打算嫁你过去牵制他家,只是……怕你忘不了慕容。” 慕容?打哪儿冒出一个慕容?是玉惑帝姬的旧情郎吗? 苏巳巳只觉得这其中的关系着实复杂,看来她说话得小心为妙。失忆归失忆,但若将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恋也遗忘,终归会惹人怀疑。 “皇兄说此人朝中势力太大?”她故作轻松笑问:“是丞相之子吗?” “还以为你会问慕容是谁呢--”赵阕宇爱怜地拢起她的发丝,“无论如何,忘了他最好。” 她垂眸不答,仿佛回避一般,态度暧昧。 她想,这样是最适宜的表现吧。 “哟,说曹操,曹操到!”赵阕宇忽然望向花丛另一头,笑了起来,“那替你寻曲谱的人来了。” 苏巳巳一愣,好奇地抬头,目光与来人碰了个正着。 是他! 心猛烈狂跳,在她看清来人的容颜时,若非靠在椅上,她难保不会失态。 贺珩,时隔两个月,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可知道这段日子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总在计划着待灵魂复位后,要如何回到将军府去…… 可他呢?还记得她是谁吗? “为臣给皇上请安--”贺珩一袭蓝色锦袍,在绿菊畔雍容至极,丝绸的光泽把他一张俊颜映衬得雪白如玉,“给帝姬请安--” 他在她面前低眉屏息,看来是有些紧张。 原来他一直爱慕玉惑帝姬?在将军府时,她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他果然是个心思深沉的男子,将自己的秘密掩藏极好。 “贺珩啊,你怎么才来?”赵阕宇与他说话的口吻倒十分亲近。 听闻贺珩曾经做过皇子伴读,想来两人自幼相识。 “朕这宝贝皇妹病了这两个月,你倒是头一回进宫。” “臣想着帝姬犹在病中,不便打扰,最近听闻帝姬身体大好了,这才斗胆进宫探望。”贺珩轻声回道:“臣这两个月出京,搜寻不少帝姬喜欢吃的玩的,特意带进宫来助帝姬病中排忧。” “贺珩真有心啊--”赵阕宇看了她一眼,“皇妹,朕忽然忆起还有一道摺子未批,去去就来,你跟贺珩先在这儿品茶。” 睦帝是何用意?让她单独与贺珩相处,教她该如何应对? 这一刹那,苏巳巳真恨自己不是真正的玉惑帝姬,否则就不会如此难堪,应该能在谈笑风生中找到自如的对答。 望着睦帝的背影远去,她半晌不敢把头转过来。天空的流云忽高忽低,投映在绿菊上的阳光,忽明忽暗。 “帝姬在看什么呢?”贺珩终于对她道。 原来他的语调并非天生冰冷,还可以如此温和,像午夜的泉水。 “在看花瓣上的蝴蝶--”苏巳巳被逼回眸,淡淡笑道。 这还是第一次她与他如此对视,目光可以直入黑瞳深处,那里有着她从前一直想解读的心思。 忆起她落水的那天,就是他将她贬往厨房做事的次日,当时她实在想不开,这才跑到城郊站在那茫茫河水边,也不知何去何从。若非卖身契还在将军府中,她大概真会顺便乘上哪条船随波而下,走到哪儿算哪儿。 第二章 但现在再度面对他,她是真的心平气和了,想来他其实也没什么错。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男子,怎会允许自己因为一个小丫头成为友人取笑的对象,当时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维护颜面吧? 无论如何,他救过她,给她三餐温饱,她是应该一世感激。 “这个季节还有蝴蝶吗?”他缓缓走近立在她身边,忽然叹了口气,“玉惑,你又在骗我吧?” 玉惑?他居然敢直呼帝姬的名字?这么说他和帝姬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了? 苏巳巳难掩吃惊的表情,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听说很多事,你都不太记得了--”他半蹲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我呢?还记得我吗?” 她沉默。本想摇头,又怕他伤心。 “也不记得了,是吗?”他涩笑道:“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的,我是书林苑的伴读。” “书林苑?”她对宫里这些纷繁绮丽的地名,总分不清楚。 “就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他悉心解释,“先皇从小把你当成男孩儿教养,所以你也是夏楚唯一一位自由进出书林苑的帝姬。” “可惜读的那些书都白费了,”她莞尔,“如今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慢慢来,总会忆起的。”秋风扬起一片残花,沾在她的发间,他伸手替她抚去,自然而然的动作,充满宠溺。 “不过,我倒是记起一件事……”她凝神定气,决定试探他一下。 “哦?”贺珩的俊颜掠过惊喜,“想起了什么?无论什么,都说来听听--” “我的马车坠入河中那天,好像看到一个女子也落水了……”她凝视他,“好像是你府上一个丫头。” “丫头?我府上的?”他吃了一惊,“玉惑你怎会认得我府上的丫头?” “我也不知道,是听旁人说起的,就是那日坠河时有人在嚷嚷,说另一个掉下去的好像是将军府上的丫头,被前来搭救的护卫们听到了,今天见到你,倒想起这事儿,”她装毫不知悉,只是微微笑,“贺珩,你府上最近有走丢的丫头吗?” “你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他的注意力却全在她这里,轻轻缓缓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是他们曾经常做的动作,“玉惑,我最喜欢你这样叫我……” “方才皇兄不是这样叫过你?”她实在觉得他有些痴。难怪世人都说,情痴。平素聪颖过人的他,怎会如此? 贺珩反应过来,神情有些尴尬,然而仍旧道:“总之,能听到你这样叫,我心甚慰。” 怪不得在将军府这些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有玉惑帝姬这样的绝代佳人停驻心际,他又能看得上谁? “你还没回答我,你府上最近可有丫头遗失?”她清了清嗓子再问。 “我平时没太在意这些事,得回去问问。”贺珩答覆。“玉惑,你怎么忽然对一个丫头这么上心?” 呵,也是,他是将军之子,府里丫头没成千也有上百,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只是她总有一丝奢望,盼着他记得她,留意她…… “我落水那日,那丫头与我一同掉进河中,事后宫人却说,没捞起什么旁人,我只觉得这事蹊跷古怪。”心下微微叹息,她解释道。 “原来如此。”贺珩颔首微笑,“玉惑你真善良,这个时候还记挂着旁人。” 原来在他心里玉惑帝姬如此完美,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知她的善良? 那么苏巳巳呢?在他眼里,一个心存妄念的贱婢,无论做什么都是错吧…… “启禀帝姬--”绿宛忽然匆匆而来,“皇上召您去呢。” “皇兄?”苏巳巳一怔,“养心殿吗?” “对,说有急事,请帝姬马上过去。” 这可奇了,赵阕宇知道她在养病,从不烦她离开彤霞殿半步,况且,刚刚才见过,有什么急事非要她马上过去不可? “看来的确发生了什么要事,”贺珩从旁建议,“我陪帝姬前往吧。” 说真的,她真有些心慌,偌大的皇宫除了彤霞殿她哪儿都不认识,有他作陪,会心安得多…… 踏入养心殿,她一眼便看到两幅画像。 两幅男子画像,一张相貌英挺,一张相貌俊美,却皆是华衣云冠,雍容至极,看来画中人非富即贵。 养心殿中为何堂而皇之挂着两幅男子画像,而且就在进门处如此显眼之地?苏巳巳当下心中猜到了三分。 “皇妹,你来了。”赵阕宇看到她身后跟着贺珩,笑容中似有深意,“方才礼部呈上这两幅画像,你道是何物?” “该不会是有人想求亲吧?”苏巳巳莞尔答。 她的余光稍稍回转,掠过贺珩微微泛青的脸庞。爱慕玉惑帝姬的他,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没错,的确有人来提亲了,”赵阕宇道:“北狄和南齐,各派了使者前来,这画像之中便是这两国皇子。” 她虽不懂国家大事,平素孤陋寡闻,但也听绿宛讲过,如今天下四分五裂,除去夏楚,还有北狄、南齐与大离等国,诸方连年交战,关系时好时坏,国力大致均衡,相互牵制,暂时谁也灭不了谁。 也正因如此,国与国之间的邦交变得尤其重要,绝不能下错一步棋、说错一句话,否则便会引得战火纷飞,毗邻失睦。 “皇妹,这二位皇子中,可有你中意之人?”赵阕宇似故意问。 “单凭一幅画像,哪有什么中意不中意的,”苏巳巳回答,“总得熟知对方的脾气禀性,才好决定。” “皇妹怎么说出如此天真的话?”他笑道:“所谓和亲之事,重在政治权衡,又不是寻常女子挑丈夫。” “臣以为帝姬说的极是,”贺珩终于在一旁开口附和,“事关帝姬终身幸福,还请皇上派人仔细打听才好。” “贺珩果然着急了,”赵阕宇又笑,“帝姬失忆了,你可没有啊,你该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北狄与南齐如今势均力敌,得罪了哪一方都不是好事,这才是朕最最头疼之处。” “就说臣妹年纪还小,推托过去,如何?”苏巳巳迫不得已表示。 这副身子不是她的,帝姬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假如有一天真正的玉惑帝姬回来了,她若做了错误的选择,岂非害了别人一生? “你年纪还小吗?”赵阕宇摇头提醒,“都双十年华了,换了普通女子,孩子都生两三个了。” 玉惑帝姬居然这么大年纪了……她一时间愣住,无言以对。 “前两年以守孝为借口,推托了不少邻国求亲之事,”赵阕宇又道;“但现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再不嫁,徒招天下非议。” “为臣倒有一个建议,”贺珩却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阕宇转视他,“但说无妨。” 这君臣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苏巳巳总觉得这一问一答之中,仿佛隐藏着什么。 “不如就在本朝寻一户好人家,说是先帝临终之时指的婚,因为守孝之事迟迟未昭告天下,导致邻国误会,白跑这一趟。如今也正好趁此机会澄清帝姬早已名花有主,他们不必再记挂。” 贺珩徐徐道来,也不知是现编的还是早已熟谋于心。 “这主意倒是不错,”赵阕宇盯着他,嘴角泛起坏笑,“不过,这朝中到底有谁能配得上咱们玉惑?贺珩啊,你也该替朕想想,以便朕昭告天下啊。” “臣斗胆,愿为驸马……”他忽然长跪当下,朗声答道。 苏巳巳瞪着眼前的贺珩惊讶得不知所措。古往今来自请为驸马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吧? 都说男儿爱及颜面不愿依附妻子,所谓驸马,不过是“窝囊”一词的代称,然而像他这样孤高骄傲之人,居然可以为了她自甘委屈,他是有多爱她? 不,应该说,他是有多爱玉惑帝姬…… “很好,很好!”赵阕宇哈哈大笑,频频颔首说:“贺珩,朕等了这么多年,就等你这一句。你可知道,朕一直就想把玉惑嫁给你?” 难怪这睦帝明里暗里似乎话中有话,原来是在试探贺珩。 只是他们都忘了,应该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 不,是玉惑帝姬的意思。 眼前这串风铃似乎很陈旧了,琉璃褪了颜色,还碰掉了一角,不过依旧挂在彤霞殿中依着窗帘叮叮作响。 苏巳巳不明白为何玉惑帝姬会留着此物。是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吗?她想问问,却又不敢问。 立在窗前,她凝视着风铃独自摇荡,半晌无言,仿佛忘记了身后的人。 “玉惑……”贺珩轻轻唤她,“在生气吗?” 虽然她不是玉惑,可他亦仿佛能一眼窥见她的心思。的确,方才养心殿里那一番决定,实在让她不悦。 “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问。 “非常自主的一个人。”他寻思片刻,如此答。 “真的?从前的玉惑是自主的一个人?”苏巳巳转过身来,“为什么如今却变得像阶下囚一般,你们做出的决定,无须过问我是否愿意?” “不愿意嫁给我?”他满脸涩笑,“这只是权宜之计……契离书,我已经写好了。” “契离书?”她一怔,不明所以。 “贺珩与玉惑名为夫妻,实则自由之身。婚后,玉惑住在将军府中或者留在宫中,全凭自己所愿;要见贺珩或者不见,全凭自己喜恶;不必与贺珩行合卺之礼,不必替贺珩侍奉父母,不必为贺珩生儿育女……若他日遇见中意的男子,亦可凭此契离书随时摆脱贺氏名份,再婚再嫁全凭所愿。” 他的笑容亮晶晶的,一字一句气定神闲,仿佛闲话家常。语调间,连哽咽也听不见。 他自请为驸马,早已损了颜面,眼下又主动预备契离之书,毁掉所有自尊…… 他,何苦这般?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玉惑,”苏巳巳点头,心下感慨,“为什么?” 她本来还有些嫉妒这好命的帝姬,可现在却只剩心酸……为他的痴情而心酸。 “你还记得吗?”他徐徐答道:“我十五岁那年患了狼疮之症,宫里所有人视我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你亲手照顾,助我一天天好起来……玉惑,从那时起,别说什么名声,就连我这一条命也是你的。” 呵,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了,他对玉惑帝姬的爱恋原来如此根深柢固是源于年少时的感恩,怕是这辈子都难以磨灭。 她忽然有些私心,还真希望他能与玉惑帝姬成为一对佳偶。诚心爱他,就会盼着他能有美好的归宿,不想看到他如此自苦。 风铃仍在旋转,寂静之中犹显刺耳。 他抬眸望着那窗畔,俊颜泛起淡淡神伤。 “贺珩,这是你送给我的吗?”苏巳巳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脱口问道。 “这风铃吗?”他有些微愕,转视问她,“你真不记得?这是……慕容亲手制的……” 慕容?又是那个幕容? 那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无论谁提到这个名字,都神情骤变? “慕容,是姓吗?”她淡淡笑着,决定问个明白。 “你不记得了?”贺珩上前,担忧地凝视她,“你可以忘了这世上所有的人,包括我。但你若忘了慕容,倒让我害怕。” 第三章 “怕我脑子坏掉了?”她故作轻松,“这个慕容真这么重要?我果真病了,他在哪儿呢?” “离国。”他抿了抿唇,犹豫之后终于道。 “他是夏楚人吗?”苏巳巳越发好奇,“夏楚人,在离国做什么?” “丞相。”他的答案石破天惊。 “夏楚人做了离国的丞相?”她只觉得不可思议,“那岂非……” “汉奸?”他率先说出她心中所想,“不错,我们是汉族,离国是金族,他背叛了自己的故土,投效敌国君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 这听来实在惊悚,玉惑帝姬的心上人居然是这样一个人……难怪提及这个慕容众人讳莫如深。 此时此刻,她终于心中勾勒出一点大概的轮廓,关于贺珩,关于玉惑帝姬,关于那个慕容他们之间纠结的过往…… 她亦在动荡的瞬息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踱到窗边踮起脚来,将那风铃摘下,展开帕子包覆其中。 “你在做什么?”贺珩不解地望着她。 “我会让绿宛寻个匣子,将这风铃收藏好,”苏巳巳笑着解释,“这东西的声音哑了,也破损了,再挂在这里,不合时宜了。” “可是……”他凝眉,难以置信的模样,“你……舍得?” “过去的很多事我不记得,也不想再记得了,”她笃定道:“这彤霞殿也没必要再住下去,免得再忆起什么,徒增不快。贺珩,你肯收留我,我很愿意……” 他身形僵住,好半晌才领悟了她话中含意。 “你……”他喉间有些发颤,“你愿意嫁给我?” “没有那契离书,我也愿意嫁给你。”她绽笑如晨花,轻声答。 这身体不是她的,这身份也不是她的,本来她不该擅作决定,然而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相信自己的抉择,是助从前的赵玉惑走出困境的最好途径。 一个女子放着身边的大好男儿不嫁,为着一个不忠不义的汉奸神伤,那是何等的错误?有朝一日即便真正的玉惑回来,也会感激她今日的当机立断吧? 当然,她亦有一点小小的自私,为了困在这具身体的灵魂…… 她一直希望自己出嫁时能有一身漂亮的嫁衣,不必太过奢华,却要像晚霞一样彤红。 站在镜子前望着,帝姬大婚的吉服完全超越她的想像,无与伦比的艳丽。一生之中这种的衣服只穿一次,也足够了。 赵阕宇亲自来送行,望着镜中的她盈盈笑道:“这么美的帝姬,朕实在不愿意嫁给贺家。哎呀呀,好后悔。” 他衣袖一挥,四个太监立刻捧了金玉盘子上来,其间布满珠钗首饰,整间殿阁映耀生辉。 “这只步摇还是母后生前留下的,”赵阕宇拈起一只掐丝金凤,亲自插到皇妹发间,金凤吐出两串夜明珠织成的流苏,珠儿粒粒如指腹大,“说是留给儿媳妇,依朕看,还不如给亲生女儿。” “这个皇后才配戴吧?”苏巳巳虽然不太熟识宫廷礼仪,但也识得这步摇标志的身份。 “天家帝姬就该拥有天下最好的东西,”赵阕宇道:“在朕的眼中,玉惑胜过六宫任何人,是朕唯一的亲人,皇后也不能比拟。” 看来这兄妹二人感情的确深厚,传言睦帝有国事都会找玉惑帝姬相商,帝姬非寻常帝姬,是睦帝的左膀右臂,朝之栋梁。 苏巳巳只恨自己才疏学浅,及不上玉惑帝姬千万分之一,哪怕多说一句话也担心露出破绽,闹出笑话。 “大哥……”她忍不住,如此唤道。 这样的称呼有违礼制吧?但她觉得亲人之间不必如此拘礼,位高寂寞的天子或许希望小妹能如此亲昵地唤他一声。 “看来你渐渐恢复记忆了,”赵阕宇眼中流露出温柔,“小时候,你一直这样叫我。” “真的?”她一怔。原来天家骄子亦是平凡人啊…… “还有一件礼物,”他忽然眸一沉。“朕得交给你。” 他示意,四个太监纷纷退去,殿门掩映,只剩他们二人。 “比步摇还贵重的礼物?”苏巳巳感到气氛冷凝下来,心间不由得微悸。 赵阕宇不言,只递给她一只锦盒。 她一脸迷惑地将盒盖开启,却见其间卧着一颗黑丸,嗅之无色无味,观之却令人有种肃杀感。 “这是什么?”她凝眉不解。 “毒药。”赵阕宇解惑,“这宫里,不,全天下最最痛快的毒药。” “最最痛快?”苏巳巳猛吃一惊。比起“毒药”两个字,让她错愕的是对这毒药的形容。 “遇水即化,服之即毙,没有痛苦,悄无声息。” “皇上……为何赐臣妹毒药?”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是赐给你的,是给贺珩的。”赵阕宇的回答犹如晴空划过霹雳。 “贺珩?”苏巳巳圆瞪双眸,冲口叫道。 “没错,玉惑你忘了吗?”他却犹自镇定,微微一笑,“贺家谋反一事,还是你暗中查出来的。” 谋反?贺家? 她只觉得全身都僵住了,心间一阵发冷,比见到死神更令人战栗。 “可惜咱们一直没抓着贺家的证据,”赵阕宇继续道:“玉惑,你这次嫁入贺家须好好打探,从贺珩身上入手,找到破绽。” 所以他将她嫁给贺珩,并非出于什么兄弟之谊,也并非被贺珩的痴情感动,而是送给贺家一道催命符。 呵,赵阕宇果然不愧为帝王,心狠如铁。夏楚的江山会千秋永固吧? 苏巳巳觉得自己真是小小平民百姓,实在弄不懂这朝堂上的风云暗涌、笑里藏刀。 “臣妹听说谋逆之事诛连九族,若贺家真的造反,岂不是要连臣妹也杀了?”她涩笑着,轻声提醒。 “玉惑你平叛有功,为兄怎么会对你下手?”赵阕宇笑斥了声,“看来真是失忆了!从前的你根本不会担心这些问题。” “或臣妹此去若真能平叛有功,皇兄……能放了贺珩吗?”她小心翼翼道。 “真没看出你原来这么喜欢贺珩。”他睨着她。 “毕竟他对臣妹一往情深……” “朕赐他毒药让他死个痛快,已够宽容了。咱们都很了解贺珩,他是世上最最孝顺的儿子,贺世勋若谋逆,他就算不帮衬父亲,也不会见死不救,况且皇兄若真治了贺世勋却放了贺珩,纵虎归山,哪日他复仇心起,反咬咱们一口……斩草要除根,这个道理玉惑你不会不懂吧?” 苏巳巳沉吟半晌,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所以……臣妹注定要成寡妇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凄楚。 “你本来就不想嫁给贺珩,那又何妨?”赵阕宇却挑眉道,不近人情到冷绝的地步。 “皇兄怎知我不想嫁给他?”她强忍着胸中的愠怒。 “你不是一直念着慕容?”他淡淡地笑了,“玉惑,你是不会爱上贺珩的,否则那就不是你了。” 她心尖一紧,仿佛被人揭开伤疤一般,有片刻不知所措。 慕容,又是这个慕容,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居然能让玉惑帝姬爱他爱到这种地步…… 可惜真被赵阕宇说中了,她不是玉惑帝姬,所以她嫁入贺府势必会违背睦帝之所愿,将这运筹帷幄之事翻云覆雨。 眼下看来只有她能救贺家了。哪怕拼尽全力,她也会改变注定的结局。 “吉时已到,请帝姬出阁……”门外,辖礼太监高唤道。 苏巳巳将盛有毒药的锦盒纳入袖中,立直身子,目光里闪过一丝镇定光芒。 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慌再乱,这一步踏出去,势必要步步为营,宛如跋山涉水般艰辛。 嫁给贺珩本来是她的小小私心,现在,却成为上苍给她唯一的机会--挽救贺家上下的机会。 珠冠本就很沉,现在她觉得更沉了。 “皇兄放心,臣妹定不会令你失望。”她回视睦帝,清浅笑道。 “为兄在此等待皇妹凯旋。”赵阕宇误会了她的意思,亦颔首回应。 殿门大敞,骤然吹进清爽的晨风,仿佛为她送嫁一般,带来御花园中的芬芳。 她望向彤红的曦日,总觉得是一种吉祥的预示,或许未来并非如她想像中的悲观。生机,哪怕只是一线,她也会把握。 大红盖头是纱做的,即使覆住了视线,也能隐隐约约瞧见这洞房的模样。 四周烛光通明,映耀着这房中的富丽堂皇,桌椅陈设丝毫不比宫里逊色,人人都说将军府为了迎娶帝姬花血本重新修葺,看来此话不假。 苏巳巳坐在帐幔之中,本来应该满心欢喜,但睦帝那番话犹似冰霜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她的脑中只想着如何拯救贺家,维系府中这春日牡丹般的繁华。 “帝姬,驸马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喜娘上前通报。 她该如何面对贺珩?本来还打算假戏真做当他真正的新娘……可现下,她不能让自己行错一步路,害了贺家。 睦帝说她不会爱上贺珩的,否则她就不是赵玉惑。这话说得如此肯定,让她实在不敢再流露爱意。 她要先保住自己,保住睦帝对她的信任,才能想到办法保住贺家。 “请驸马进来吧。”无论如何,合卺酒还是要喝的。 喝了这一杯,再做打算吧。 她透过薄翼般的红纱,看到贺珩缓缓迈进门来。 他一直是那样丰神俊朗的人物,今夜换上新郎装束更显神采飞扬。只可惜他满心期待的新娘,早已不在。 “帝姬……”贺珩靠近,向她施礼。 烛光中,她看到他的明亮微笑,从未见过的欢喜。 苏巳巳不言,任由喜娘伺候他俩饮下合卺酒。酒似乎是金合欢酿的,带着醇甜的滋味。 “帝姬,是否要替驸马更衣?”礼毕,喜娘走至她身畔,朝她的耳际轻声问。 脸儿不由得一红,因为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更衣,意味着他今夜将在这里留宿。本来他是新郎,这样的问题实在多余,然而谁让他娶了帝姬,任何事情都由不得他作主。 “本宫累了,还请驸马先回去休息吧。”咬了咬唇,她如此回答。 冷淡,绝情,此话一出口,室内顿时肃静许多。 她不敢看贺珩的表情,害怕他尴尬。然而迫不得已,只能让他难堪。 她垂下眉,却发现那双新郎的喜靴,缓缓的朝她走来。 贺珩一语不发,双手一扬,将她的红盖头掀起。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喜娘都怔住了。 苏巳巳抬眸,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对帝姬时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亦有如此霸道的时候。 “帝姬,总得让臣下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贺珩脸上浮现淡淡笑容,“哪有新婚之夜不掀红盖头的道理。” 他在生气吗?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谦和有礼。 “臣下不打扰帝姬休息了。”拱了拱手,他就此退下,不多纠缠。 她只觉得酸涩弥漫胸口,久久无法褪散。 他一定伤心了吧?凭她的了解,他就算再伤心也会那般浅浅笑着,维持优雅出尘的气度,清冷如仙。 苏巳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直至天明时分,才朦朦胧胧睡去,梦中仿佛听到笛声,悠扬却不真切,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第四章 然而当她睁开眼睛,笛声却依然没有停止,让她微微诧异。 是谁一大早在吹笛?记得过去在将军府中没有过这样的事。 苏巳巳披起晨褛推门而出。晨曦刚白,伺候她的奴仆尚未起身,她就这样独自来到长廊下,叶间的露水湿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衬得微寒。 她看到一袭青衫立在湖水边,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转过身来,她就知道是他。 呵,她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这将军府中还有谁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艺。 他在难过吗?因为伤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怀? 但这笛声之中,却并无惆怅,相反的十分清新悦耳,像三月的春风。 “帝姬……”她刚刚想藏匿叶间,他却发现了她,依旧那般微笑着唤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么?”苏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绊绊地问。 “在送帝姬礼物,”他轻声道:“还记得吗?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苏巳巳迷惑不解。 “那时我在谱曲,帝姬说好听,叫我完成后把它当成你的新婚礼物……”贺珩道出原委,“不记得了?” 呵,她哪里会记得呢。那些属于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忆,她羡慕不已,却望尘莫及。 “这首曲子,听了让人心静。”她答道。 贺珩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你会这么想,看来是完全听懂了。” “所以我说对了?”苏巳巳不禁有些兴奋。她不指望成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让他太失望。 “宫中诸事繁多,贺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静。”他搁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处,“心静了,就会发现快乐。” “本宫知道驸马爱好风雅,不过驸马既然生在将军府中,也该替贺大将军分忧国事才是。”他赠她礼物,她也该回报二一才对。 这个时候是该提醒他了,否则贺家满门的命运实在堪忧。 “怎么,帝姬觉得我只会附庸风雅?”贺珩侧眸,颇感意外,“从前不曾听帝姬这样说过。” “只是希望驸马能多关心爹爹。”苏巳巳话中有话,“驸马,只要你多为爹爹分忧解劳,就是为皇上分忧国事,假以时日,皇上一定会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贺大将军谋逆之事,此刻应该可以听出弦外之音吧? “贺珩天生随性,不喜官场是非,”他却淡淡道;“家父年纪也大了,是该告老还乡了,贺珩会劝劝他的。” 他什么意思?睦帝对贺家的敌意难道他早已察觉? 苏巳巳怔在当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帝姬觉得庆州如何?”他忽然道。 “庆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乡,很不错啊。” “家父说了,想在庆州置办一处房产,以备将来解甲归田之用。”贺珩凝视着她,“帝姬可愿意与臣下出游?” “出游??”苏巳巳一愣。 “帝姬从前最爱出京游玩,自从病了这两个月就不大走动,怕帝姬闷出病来,趁着咱们新婚燕尔,到庆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议。 她昨夜都大胆拒绝与他洞房了,怎么还这么不顾男子尊颜的低声邀她? 可是她却喜欢这个提议,仿佛是每个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兴趣,就当贺珩没说过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强,亦没半分不悦。 “不,我去。”她宁愿不假思索,只凭自己的直觉。 她想去。为什么不呢?就算是偷来的一点点幸福,她也满足。 就像梦中所见,她和他乘着轻车快马,掠过绿野田间,熏风扑面,夕阳美景,渔舟唱晚。 现在她有机会把梦境变成现实,为什么不敢? 她苏巳巳,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去庆州之前,她要见一个人……将军府厨房的王嬷嬷。 这些年来,王嬷嬷是唯一对她还有些关心的人。记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咽,是王嬷嬷好意为她炖了一碗软嫩的芙蓉蛋,至今她仍旧很怀念那甜润的滋味。 关于“苏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嬷嬷会留意吧。 “给帝姬请安……” 王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听闻“玉惑帝姬”召见她,忙脱了围裙即往这儿赶,立在院子里不敢进来,只远远地施了大礼俯跪在地上。 “免礼。”苏巳巳想上前搀她,却只能隔着帘子与她说话,“听闻你与一个姓苏的丫头平素交往还不错,这丫头现在失踪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为何要问起那丫头?”王嬷嬷诧异道。 “大胆!”一旁从宫中陪嫁过来的宫人绿宛连声喝斥,“帝姬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岂有反问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嬷嬷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那丫头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踪的?”苏巳巳问。 “大约两三个月前,这丫头出府去采买,一去就没回来。府里的人都说她携了府里的银子逃跑了,可那几个菜钱能有多少啊!”王嬷嬷叹道:“奴婢最知道那丫头的心思,她对将军府忠心耿耿,别说逃跑了,就算赶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嬷嬷还算了解她……不过,这府中上下大概都听闻了她私藏贺珩绣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嬷嬷,本宫派你一件差事,”苏巳巳镇定道:“还请你好生打听这丫头的下落,要花多少银子,只管到本宫这儿领便是。” 无论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则她就像无根飘流的浮萍,这辈子也不会心安。 “这……”王嬷嬷又惊又愕,却只能点头称是,“是,奴婢一定不负帝姬所托,尽快打听那丫头的消息。”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淡淡道:“本宫也托过驸马打听,他可曾对你们问起?” “没有……”王嬷嬷很肯定地答,“驸马日理万机,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个小小的丫头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关心,他的眼里只有高贵美丽的帝姬。 苏巳巳只觉得嘴里有莫名的苦涩,长久无言。 她跟从前的帝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失忆前她整个人冷冰冰的,眼睛里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孤高,让人不敢亲近。但现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尽露温柔,仿佛千年冰山化为春水,涓涓流过绿色的丛林。 贺珩发现,其实他更喜欢现在的赵玉惑。纵然对他来说,从前的她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梦境变成现实之后,非但没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马车停靠路边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边,嘻笑着拨弄水花,绿宛从旁为她编织一个花环。此番景象,充满田园趣味,衬得她完全不像一个帝姬。 这一次前往庆州路途遥远,但贺珩发现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缩短了大半,转眼已至庆州边界。 “公子,已经晌午了,继续赶路吧……”属下提醒道。 贺珩颔首,却并不急着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于这山水之景,不愿匆匆赶路。 “把水囊给帝姬送去,”他吩咐道:“问问她午膳想用些什么,叫厨子在路边现做。” 这一路上,他特意让陪嫁入将军府的御厨随行,锅碗瓢盆一应准备俱全。随时到路边升了火,便能为她做新鲜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夸他细心体贴,不失为一个合格的驸马,但他觉得假如真心喜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如此,绝非出于奉承。 “公子,帝姬请您过去呢……”不一会儿,属下折回禀报。 贺珩向来很守本份,她不传他,他绝不打扰。但她若唤他,他亦乐于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亘石之畔,哼着歌谣,模样天真可爱,难得见她显露如此少女本色。从前,他总觉她太过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兴致,”他开口道:“不如午膳就在这儿用吧,贺珩叫厨子烤些野味来。” “出了京城,不知为何心情格外轻松……”苏巳巳笑意盈盈。 的确,在那深宫大院之中假扮一个心机深沉的帝姬,实在非她擅长。来到这自由天地,仿佛恢复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况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环编好了。”绿宛从旁唤了声,“且让奴婢替您戴上吧。” 苏巳巳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让驸马替本宫戴吧……” 她难得如此调皮,或许这青山绿水的逍遥给了她勇气,换了别的地方、别的时辰,她未必敢如此开口。 贺珩倒也没拒绝,顺手就把花环接了过来,缓缓替她套至发间,动作纯熟得让她有些吃惊。 “驸马好像常帮人戴花环呢。”心尖吐出一丝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说。 “是,从前陪我母亲出来踏青,帮着戴过花环。”他的回答如此流畅,不加掩饰,不似说谎。 “婆婆去世……也有好几年了吧?”苏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他却毫无伤感之色,仿佛早已看开,俊颜依旧明朗,“富贵生死皆是注定,来便来,去便去,时矣,命矣。” 这便是她向来崇拜贺珩的地方,仿佛人生中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刻气定神闲,从容微笑。 “好看吗?”她抬头理了理秀发,对他莞尔。 贺珩怔了一怔,记忆中冰冷的玉惑帝姬从没有过如此妩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时他猜想,大概赵玉惑把全部的爱恋都给了那个复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没有多余的温柔留给别人。现下他还真庆幸她失忆了,终于也可以挪出一分给他。 “你在想什么?”她却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从前的赵玉惑,哪里会注意到他这微妙的变化?他真的要说,她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适合当他妻子的人…… “为臣只是觉得帝姬与从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苏巳巳心间一紧,生怕他看出什么,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点什么,淡淡一笑,“哪里不同?” “仿佛……换了魂。”贺珩思量着,道出这他觉得最准确的形容。 没错,换魂。脸还是那张脸,但那双眼睛却明显不一样了。 从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骗人的,但眼睛骗不了。 “换魂?”苏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么,驸马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她真傻,干嘛问这个?简直挖了陷阱自己往里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颤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听真话吗?”贺珩注视着她,“……现在的。” 现在的?她没听错吗?这个毫无贵气可言的她,会是他的所爱?他难道不是一直爱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尘? “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问。 “从前的帝姬不会让臣靠得这么近,不会允许臣替她戴花环,更不会跟臣出京一同在这山水间畅游。”贺珩如是答,“世间男子都爱慕瑶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荆钗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个迷梦罢了。” 第五章 妻子?她以为这只是权宜的婚姻,原来他真的打算把她当成妻子……但是他俩真的可以长相厮守,同偕白头吗? 苏巳巳垂眸,刹那间神色黯下去。 “怎么了?”贺珩显然发现了她的变化。 “只怕有一天我又想起往事,变回从前的我。”这具身体终究不是她的。“到时候,驸马又会厌弃我吧?” 到时候,说不定他又迷上了瑶台仙子也未必可知,男人都懂得甜言蜜语,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骗得女人晕头转向。 “到时候,帝姬会再度失忆吗?”他却笑着反问。 “什么?”苏巳巳不解。 “到时候,只要帝姬还记得曾经在这山水之间与臣的这番对话,”他凑近,轻轻承诺,“无论帝姬变成什么样,臣都不会有怨言。” “要是我……容貌变了呢?”她听到自己声音沙哑,“比如被毁了容,谁也认不出来了……” “臣会认得,”他想也没想,便接话道:“会认得这一双眼睛。” 仿佛是他看过最最明亮无瑕的眼睛,灿若夏空之星,他此生都会认得。 “我要是变丑了,驸马还愿意为我戴花环吗?”换了从前的苏巳巳,他还会再正眼看她一下吗? “不会。”他却答。 “什么?”冷酷的答案像浇了当头冷水,让她一怔。 “臣会寻来比花环美丽千万倍的东西,为帝姬打扮。哪怕帝姬变丑、变老了,臣也会让你重新漂亮起来。”他低醇地答。 方才的冰冷瞬间变成融融暖意,让她胸间感动满盈。苏巳巳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却觉得如果再问下去,倒有些无理取闹了。 他喜欢她,此刻的她……这便足够。 “启禀帝姬,午膳已经准备好了。”绿宛上前来报。 贺珩不语,迈开一步,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苏巳巳示意。 这一刻她终于懂得,他是想与她执手相握。 同样默默无言,就这般任他牵着往马车的方向踱去。大掌覆着柔荑,仿佛还是第一次他俩如新婚的夫妻如此亲昵…… “帝姬,你知道吗?这还是头一回你让为臣走在你前面。”贺珩微微笑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 “从小到大为臣每次与你同行,总是你在前面引路,”他回眸看她,“仿佛你去哪儿,臣就得跟到哪儿。有时候你走着走着,独自沉思,仿佛把臣给忘了……” 所以他喜欢现在的她,至少可以并肩而立,甚至小鸟依人地跟随着他,像是任由他保护。 现在他一回头便可看到她的表情,不必猜测她在想什么,为谁沉思失神。因为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原来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改变两人的关系。或者心变了,姿态也变了。 苏巳巳恍然领悟他的意思,心间渗出一丝微甜,四周的阳光也仿佛抹了蜜色,温暖而润泽的。 没有人知道庆州是她的故乡。 雨打芭蕉绿,画舫听雨眠,这些留在她记忆深处的童年美景,至今仍能常常梦见。 她很感激,终于有一天上苍让她再次回到故乡,而且是跟她心爱的男子。 无论目的如何,此行都令她由衷高兴。 睦帝听闻她要跟贺珩去庆州倒没有阻止,反传宫人捎来短信……庆州险境,处处小心,留意打探。 睦帝认定贺家谋反,让她留意打探倒不稀奇,但“庆州险境”此话何解?她从不认为自己美丽清秀的故乡会与“险境”二字有什么关系。 “帝姬,明日便到庆州了,今夜先请在驿站歇息吧……”车子停下后贺珩在窗外道。 虽是私访,但官员早已接到传报,早在各处驿馆做好迎接的准备。 苏巳巳打起帘子,看见眼前青砖碧瓦、竹树环合,好一处雅致的驿馆。贺珩骑在白马上,倒有不同以往的飒爽英姿。 “驸马辛苦了。”她颔首道。 这一路上他倒不曾打扰她,配合官员安排好她的食宿后便礼貌退下,没有与她同房。虽然她觉得自那天在溪畔谈心之后,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 不过很多事情,她倒情愿慢慢的顺其自然。 此刻他身子微躬,伸出一只手来,让她的柔荑搭住其上搀她下车。而后便是微笑无言,直引她到下榻的厢房。 似乎每到一处,厢房都布置得很特别,虽然不算奢华,却宽敞明亮,有天家气象。 房前一处假山石缠绕蔓蔓青萝,不知打哪儿引来一汪活水婉蜒而下,清泠泠让人心情舒畅。 苏巳巳用了些清淡的粥茶,便倚在窗边,等待月亮升起。 有时候贺珩会在月上柳梢时找她下棋听琴,不知今夜会不会……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房里似乎刮过一阵风吹动她的衣襟。回眸之间,她却怔住了。 不知何时,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没有半点察觉。可见,对方颇有些武功。 “帝姬不要惊慌,”那人开口道:“属下江承恩,帝姬还记得吗?” 苏巳巳本想大叫,然而看着对方的眼神却温和无害,一副谦恭的模样。 她忽然相信,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江承恩?”她假意思索这个名字,而后摇头,“对不住,本宫不太记得。” “属下是帝姬的隐卫。”对方道。 “隐卫?” 她知道所谓的隐卫与护卫不同,通常只藏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保护她。 她看不到,刺客自然也看不到。 有的隐卫甚至长年蒙面,终身不以真面目示人。 “属下十岁时承蒙帝姬收留,还替属下指派名师,练就上乘武功。”江承恩继续道:“属下能有今天全拜帝姬所赐。帝姬曾力荐属下到军中效力,属下宁愿辜负帝姬一片好意,也要留在帝姬身边以报大恩。” “从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苏巳巳淡笑着,“你能有此心,也不枉当年本宫对你的一番栽培。不过你身为隐卫却贸然出现在本宫面前,所为何事?” “帝姬,前面便是庆州了,还望帝姬三思,不要涉足险境才是。” “险境?”为何又这般形容她的故乡?“本宫不明白,江护卫可否明说?” “几个月前帝姬就是到庆州私访,回京时遭遇暗算掉进河中失忆。”江承恩直言禀告。 “哦?”原来,一切真跟此地有关……“那么,江护卫可知,当日本宫来此有何目的?” “当时帝姬推荐属下至军中效力,属下不在帝姬身边,详细情形也不甚清楚。不过帝姬一直替皇上体察民间,或许是抓着哪个官员的把柄,也未必可知。”江承恩答,“帝姬坠河之事绝非意外,定有人蓄意所为。” “明白了……”苏巳巳颔首道:“本宫自会小心。你好好护卫本宫便是。” “有人来了。”说话间,他忽然警觉。 她连忙往房门处走去,屏息静闻,果然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在外面?”她扬声问。 “帝姬,是我……”贺珩在门外回答,“给帝姬燃了些安息香,若是方便,可否让臣下进来?” 他这是怎么了?从来不会为她燃什么香,难道是察觉了她房内的动静?他一直在暗中监视她? 苏巳巳回眸,却见开敞的窗边,江承恩已不见踪影。隐卫果然是隐卫,来去自如。 “驸马请进吧。”她清了清嗓子,如此道。 话刚落音门扉便被开启,贺珩带着三两宫人立在槛外。 他微笑着问:“帝姬方才在与谁说话呢?” “谁?”苏巳巳假装莫名,“驸马听错了吧。” “大概是听错了,”他倒也不点破她,“大概,是风的声音。” 只见他轻挥衣袖,宫人立刻上前,将预备的香粉撒入紫檀炉中,炉下燃着炭,香粉的气息便依着这暖意散发出来。 她向来不喜燃什么香,只觉得气味过于浓烈,但这香味倒还好,清爽无比,像是三月间踏青时闻到的旷野气息。 “帝姬请歇息吧……”贺珩欠了欠身,带着两名宫人告退。临走前,却又多了一句,“民间不比宫里,倘若晚上有什么动静,帝姬一定要出声才是。” “驸马放心,此地还算太平,应该无事的。”她则意味深长答。 贺珩依旧淡淡一笑,转身而去,替她将门缓缓掩好。 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故此一言。 无论如何,苏巳巳感激他没有当面揭穿,留了余地,又保护了她……应该是非常疼惜她的人,才会如此吧? 又一次无与伦比的羡慕,羡慕那个真正的赵玉惑。 一行人到达庆州,贺珩早已准备好一所私宅,供人马暂住。 那宅子大概位于庆州南郊,外表其貌不扬,踏入正门却见楼宇飞扬、亭阁林立、塘池辉映,足足有半个将军府那么大,着实令人惊艳。 贺珩说这宅子有个特别的名字,叫“退园”。至于此园主人是谁他却没提起。 苏巳巳想,大概是当地某位官员乡绅听说帝姬出游,特意安排的吧。 经过悠长的回廊,环环绕绕,总算到达内庭。却见花树下立着一绿衫女子,明眸皓齿,如同画中人。 “给帝姬请安……”那女子上前道:“厢房已经清扫干净,请帝姬稍作歇息,晚膳一会儿就好。” “你是……”苏巳巳打量对方半晌,也弄不清这女子的身份。 “奴婢是这退园管事,名唤月媚。”那女子笑盈盈地回答。 月媚?好艳丽的名字……倒不似良家女子该取的。 “月媚从前是青楼女子,”对方显然看出了她眼里的迷惑,倒率直答,“承蒙公子收留,在退园里当个管事,月媚此生对将军府感激不尽。” 她将帝姬引入打扫干净的厢房后便施礼退下,房里只剩下苏巳巳及贺珩二人。 “公子?”苏巳巳喃喃道,转眸看向他,不解这个所谓的“公子”是谁。 是贺珩将眼前的女子从青楼赎出?但他凭什么安排她进退园做事?这退园到底跟将军府有什么关联? “这退园是贺家的产业。”终于,贺珩对她解释。 “贺家的产业?”苏巳巳瞪大双眸……此番前来庆州,不就是要替贺家置办产业?已经有了退园这偌大的地方,何必多此一举? 他引她至庆州,到底有何目的? “帝姬应该不记得,上次庆州之行所发生的事了吧?”贺珩忽然道:“不过帝姬之所以坠河失忆,就是因为上次庆州之行。” “你……怎么知道?”苏巳巳心中越发警惕。 “南国主。”他缓缓吐露。 “南国主?什么?”这让她更加懵懂。 “南国主,是庆州乱党的首领,”贺珩答道:“上次帝姬前来,就是为了暗察他的身份,结果帝姬在回宫途中就遇害了……” 原来如此,千头万绪总算在她脑中交融一线,有了大概的眉目。 玉惑帝姬是睦帝的左膀右臂,替睦帝追查乱党也是情理中之事,不过一个女子如此冒险,倒是令人诧异,仿佛夏楚上下找不到有担当的男儿。 “事后奸臣造谣,说南国主与我贺家有千丝万缕之关系,”贺珩继续道:“臣此次前来只为洗刷贺家冤情,还请帝姬成全……” 第六章 他膝一屈,兀地跪倒在苏巳巳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驸马,你这是……”想搀他,却凝于男女有别不敢触碰。 “为臣此次用帝姬安危为诱饵,引那南国主出洞,斯为死罪。”他一字一句,字字铿锵有力,“还望帝姬明察,贺珩此举仅为洗刷贺家冤情,若真能还我贺家一个清白,贺珩愿以死谢罪……” 她怔住,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本以为是新婚之旅,还奢望能与他途中有些许感情进展,如今看来实属她一厢情愿。 此刻的他心里只有贺家,并无什么新婚妻子。她一度羡慕的玉惑帝姬,看来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都说男儿凉薄,视女子如衣,果然有道理。亏了那日在山水之间,她还为他的一番表白而感动,原来只是哄骗她的甜言蜜语罢了…… “驸马……”她伸手,示意他起身,“追查乱党也是本宫身为天家帝姬应尽之责,本宫哪里会怪你?反倒得感激你出谋划策,替皇上分忧才是。” 她很钦佩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想必真正的玉惑帝姬,也会如此吧?借了她的身体这么久,仿佛也越来越像一个天家帝姬,仿佛肉身里有残留的灵魂,渐渐与她交融。 她越来越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庆州城,果然繁华了许多……”苏巳巳站在凭栏处,不禁感慨道。 的确,比起小时候,比起她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她的故乡现已繁华富庶多了。 亦可见睦帝登基后,还是有几分利国利民的。寻常百姓也不奢望许多,只求三餐温饱,不必流离失所即可。 所以对于追查南国主之事她倒不反感,只是贺珩如此利用她为诱饵只为引出南国主及其党羽,终究令她有些心寒…… “帝姬在生气吗?”此刻,一袭青衫的贺珩正悠然坐在桌边,端起一杯清茶对她的背影问道。 “驸马此话怎讲?”她涩笑,故意说着反话,“本宫配合你逛了这一整天,就是为了引乱党现身,像是生气所为吗?” “帝姬一定在责怪贺珩吧,”他淡淡而笑,“嘴里说着对帝姬如何爱恋,转眼却要将帝姬置于危险之境……换了我,心中也会难过。” 苏巳巳不语,聪明如他应该知道这样的沉默表示什么。 “帝姬还记得,那时候贺珩患上狼疮之症的事吗?”他忽然问道。 “像是听驸马提过……”她抿唇。 他说过因为生病之时深受玉惑帝姬照顾,感激至极才会对玉惑帝姬眷恋不已。 不知为何,听到这段往事总是让她嫉妒。假如他们认识得早一点儿,在他病重之时换她亲手照顾……他还会爱上玉惑帝姬吗? “那时,帝姬为贺珩遍寻天下名医,然而都说狼疮之症无治,只有一位隐士开了个海上偏方,一看之下用药却皆是剧毒之物,无论宫里还是将军府都反对用此偏方,唯独帝姬你坚持为贺珩用药……没想到贺珩只喝了一副,病就痊愈了。” 苏巳巳静听不由得瞠目。原来,玉惑帝姬是如此手段凌厉的人物。 “帝姬……”贺珩微微笑道:“当时为臣问你,为何对臣如此狠心,就不怕臣真的中毒,一命呜呼?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记不清了……”她听见自己声音轻颤。 “你说,假如不用药,贺珩就会不治而亡。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低沉道:“今日也是同样的道理,若不将敌人引出铲除,一绝后患,帝姬始终会被其所扰,时刻有性命之忧……贺珩宁可冒一时之险,换来帝姬此生太平。” 她怔住,仿佛残酷的告白,听在耳里却骤然变成暖意融融。 的确,他始终是为了她,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朝堂上风云变幻,阴险权谋,她不曾懂得,实在不应该以寻常百姓的眼光看待他的所作所为。 “我定会保护你,”他望着她眉心深锁,知道她心中的忐忑,温和笑道:“要取,也是先取我的性命……” “驸马……”她实在害怕这些不吉利的预想,仿佛前路有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踏空。 “逛了这半日,帝姬饿了吧?”他莞尔,适时转开话题给她宽慰,“不如先点菜吧,这沐风阁可是庆州城里第一大酒楼,有许多好吃的。” 苏巳巳颔首,翻开手边的菜单,望着琳琅满目的菜名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臣记得帝姬喜欢吃蟹黄酥,”贺珩建议,“庆州是产蟹的地方,这道点心倒比宫里的滋味好。” “开水白菜……”她忽然眼前一亮,“除了蟹黄酥,再点两盅这个。” 如果她没记错,开水白菜是贺珩的至爱,传说贺夫人生前最擅长做此膳,贺珩从小吃到大,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此刻他听她提及这道菜倒也没什么特别表情,仿佛不知道她是专门为他点的。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他看穿心思,让她尴尬害羞。 绿宛守在一旁记下了菜名,转身走到楼下吩咐掌柜料理。 虽然没刻意向掌柜透露帝姬的身份,但贺珩奢侈地包下整整一层楼,掌柜自然知道来客非富即贵,不敢怠慢,菜色很快上齐。 开水白菜用碧色瓷碗盛着,清爽鲜嫩,苏巳巳指望它能让贺珩展眉一笑。 然而贺珩只尝了一口便搁下了,将碗推到一旁,他继续饮茶,仿佛再无食欲。 当了他的婢女这么久,她知道他其实是很挑剔的,从小的养尊处优造就他眼高于顶,一食一物若不合他的胃口,看也不会再多看一眼。 “怎么,驸马不喜欢这道菜?”苏巳巳笑问。 “还好,”贺珩回道:“只是……像缺了点滋味。” “开水白菜里所谓的‘开水’,其实是最高档的上汤,用母鸡、母鸭、火腿、干贝、肘子等上料调制,鲜美无比。只是因为调得好,汤清亮如水,不见一点儿油星子,才叫这么个不起眼的名字。”苏巳巳淡笑评论,“只可惜这沐风阁的开水白菜差了点火候,汤清却不够浓,所以少了滋味。” “帝姬对这道菜怎么如此了解?”贺珩意外地瞧着她,“平时倒不见你对吃的如此上心。” “本宫只觉得这道菜特别,所以多加留意了些,”其实若非为了他,她真懒得记这许多,“有一次,还特意去向御厨请教……” 其实她是向厨房的王嬷嬷请教过。这王嬷嬷跟随贺夫人多年,自然对开水白菜的做法了然于心。 “驸马,”苏巳巳忽然提议,“不如,让我亲手为驸马做此膳,如何?” “什么?”她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他吃了一惊,“为臣怎么敢劳烦帝姬亲自下厨……” “如今我不只是帝姬,更是你的妻子。”她笑意盈盈,“驸马,就让我尽一次妻子的本份,好吗?” 他万万没料到她居然会有此提议,一向孤高出尘的玉惑帝姬,居然也会甘愿化为平凡女子,素手做羹汤? 他再迟钝也看得出,这一切是在讨他欢心。 一个人失了忆,连本性也会变? 从前的玉惑帝姬个性多疑,他带她至庆州,将她置于险境,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轻易相信他是出于好意。 然而眼前的她却轻易地信了,不仅信了,还主动讨他欢心,天真得仿佛一汪清水。 若非她变了性情,就是她在伪装。但他宁可相信她是真的因为失忆而改变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从小到大在他身边的人都太过聪明,他宁可喜欢这样笨笨的,好骗的。 不过,假如她洞悉了他的阴谋,还会这般天真待他吗? 贺珩胸中忽然涌起一阵患得患失的惆怅,这种感觉从未曾有过,如今却倾注在一个女子的身上,令他非常诧异。 “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试做此膳,若是做得不好,驸马也要给个面子,别只尝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苏巳巳调皮地眨眨眼睛。 “放心,只要是帝姬所烹,贺珩一定连汤都喝干净。”他抿了抿唇笑着回答,真情还是假意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睐兮,顾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来梅花一缕魂……” 苏巳巳才跨过园门,便听见歌声。 日暮之后歌声越显缥缈,一句句落在心坎上,倒是引起莫名的愁思。 唱歌的竟是月媚,只见她依旧一袭绿衫,坐在假山石边抚琴缓歌。或许因经过打扰了她,歌声刹止,她推开琴架浅笑着站了起来。 “给帝姬请安……”月媚施礼道。 “原来月姑娘有这般好嗓音,”苏巳巳颔首,“许多宫伶都比不上呢。” “帝姬过奖了,不过随便唱唱罢了,膳后消食。帝姬也是为了消食才出来散步的吧?”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苏巳巳问,“这曲子没听过,甚是动人。” “换魂曲。”月媚神秘一笑。 “换魂?”她闻言心间不由得一怔,眸眼一凝。 “从前奴婢学过些奇门遁术,这首换魂曲是我师父教的,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意思,随便唱唱罢了……”月媚答道。 换魂?就像她现在这样吗?借居着别人的身体,暂寄忐忑的灵魂。 “这世上……真有此等怪事?”苏巳巳清清嗓子,佯装随口一问。 “换魂之事?”月媚浅笑,“有是有的,我师父就曾帮人换过魂。” “如何换呢?”她瞪大眼睛。 “曾经有一对姐妹阴差阳错订了亲,两人都看上对方的新郎,死也不肯嫁。而那两桩亲事,也碍于一些门楣观念,断不能退。于是她们的父母就找到我师父,替她们换了魂……” “哦……”苏巳巳难抑心中错愕,久久不能言语。 说不定她和玉惑帝姬就是如此易躯而栖……此刻,她的肉身里就住着玉惑帝姬的灵魂? 她得找着她,一定要找着她!换回自己的身份,换回自己的生活…… 可玉惑帝姬到底去了哪儿?假如她还没死,没道理迟迟不回宫,反而无声无息消失。 “月媚,你师父现在何处?”苏巳巳忍不住问。 “帝姬难道想召见我师父?”月媚回道:“不过她一向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怕是一时无法奉召……” “月媚姑娘,你能不能……”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只觉得四周气氛霎时一凝。 月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整个儿猛地往前一扑倒在地上,像被什么击中一般。 树影在风中摇动,苏巳巳发现眼前多了一人。 “江承恩?”她认得这张面孔。为何这隐卫总是冷不防地出现? “帝姬恕罪……”他屈膝抱拳道:“只因事发突然,不得不紧急求见帝姬。” “你把她怎么了?”她俯身探探月媚鼻息,还好只是晕厥而已。 “帝姬放心,她性命无恙,属下方才只是用石子击中了她的昏睡穴,”江承恩正色道:“只是日后还请帝姬不要跟她太接近的好……” “为什么?”苏巳巳不解。 “此女来历不明。”他似在含糊其词,“驸马收留的一个孤女,平时行为有些古怪。” “你们也不要杯弓蛇影了,”她倒不以为然,“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大害处?” 第七章 江承恩抿唇不再强辩,只轻声道:“上次的事属下倒查得有些眉目了。” “本宫坠河之事?” “没错,这事……似乎与将军府有些关系。”他犹豫再三,终于启齿。 “将军府要对付本宫?”苏巳巳愕然,“贺珩不是说对付本宫的是什么……南国主吗?” “南国主?”这话倒让江承恩万分吃惊,“帝姬难道真不记得南国主是何人了?” “何人?”她一头雾水。 “所谓的‘南国主’,就是帝姬您自己啊!” 就是玉惑帝姬本人? 刹那间她瞠目结舌,仿佛踏进了自己挖掘的陷阱。 “帝姬,您的记忆已经完全丧失了?”江承恩万分担心地看着她,“哪怕一点点,也想不起来了?” “皇上为什么没告诉本宫……关于南国主的事?”苏巳巳再没见识,也意识到这其中情状万分复杂,如深渊龙潭,非她一个小女子能够涉足。 “帝姬在民间的种种行事、称谓外人也许不知也不能参透,而这股身后的力量是帝姬为在危难时保住夏楚、甚或是帝姬您自己而存在的。”江承恩深邃的目光投映在她脸上,让她更加焦急不安。 保护她的力量?什么人会害她?究竟为什么帝姬会需要在民间集结这股势力? 又为什么真有人想将她置于死地害她日前坠河? 江承恩说坠河一事和将军府有关,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力持镇静,稳住心神。 “明白了……”强抑胸中波澜起伏,缓缓点头,“江护卫辛苦,且下去歇息吧,让本宫好好想想。” “是。”江承恩垂眸,“不过,驸马那边……” “本宫自会提防。”她打断他,害怕听到更加骇人的事实,“日暮了,地下凉,替本宫将月媚姑娘送回屋去吧。” 她不相信贺珩会谋反,更不相信他会谋害一直倾慕的心上人,她不敢相信在那丰神俊朗的外表之下,会是阴暗诡异的蛇蝎心肠。 他的笛声那般纯美,能谱奏如此曲子的人,绝非歹人。 分明还是同样的月色,却没了之前欣赏的心情。 苏巳巳倚在窗边,胸中纠杂纷乱,关于“南国主”就是她自己的事实,关于将军府与她坠河有关的秘密……太多太多的疑云,做为一个局外人,如何能看清? 她实在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心以为假如嫁给贺珩就可以挽救他全家性命,孰不知她恐怕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 “帝姬……”绿宛在外面道:“驸马求见。” 这么晚了,贺珩来做什么? 他一般从不逾礼,除非情状紧要,就像在驿馆那天……察觉了她的异常。 “请他进来。”苏巳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烦恼已够多,却又添烦心。 绿宛引着贺珩走进来,识趣地马上退下,屋子里似乎还是第一次没有仆奴,只剩他俩。 她与他新婚燕尔,却仍像陌生人,说话总是隔在三尺之外,烛光若再暗些就几乎看不清眉目了。 “驸马深夜到此,所为何事?”苏巳巳努力微笑问。 “方才月媚在园中被人击昏,帝姬可曾听说了?”贺珩道。 “本宫当然知道,当时本宫就在场,”她道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词,“不过,月姑娘不是被谁击昏,是她自己昏倒的,本宫命人将她送回房中休养。” “月媚是被人打中昏睡穴才晕倒的,”他踱进一步,“这一点,为臣方才查验过了,不会有错。” “驸马在怀疑什么?”苏巳巳身子紧绷,“该不会以为是本宫将月姑娘打晕的吧?” “帝姬……”他眉一沉,“事到如今,帝姬何必再隐瞒?” “我……我瞒什么了?”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贺珩忽然轻笑,眼眸却仍旧阴沉,薄唇微启,道出三个令她胆战的字,“南国主……” “什么?”她愣住,佯装懵懂。 “帝姬就是南国主吧?”终于,他亮出底牌。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那天为何还假惺惺叫她提防所谓的“南国主”?他……到底有何目的? “驸马那日还说本宫坠河是南国主所害,今天却说南国主就是本宫?难道本宫会自己害自己?”苏巳巳微愤。 她实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厌倦这样的无尽猜测与暗藏心机。 “方才帝姬与那隐卫的对话,月媚都听到了……”他淡淡答道。 她听到了?苏巳巳一怔,顿时哑口无言。 “月媚精通奇门遁术,武功不弱,她虽中了伏击不能动弹,但人还算清醒。”贺珩凝视着她,“帝姬还要否认吗?” 原来是月媚听到告诉他的……她的脸颊一阵苍白,一阵烧红,心里早已万千滋味翻遍,僵立着不知如何回答。 “帝姬可否向臣下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珩却逼问她,“帝姬既为南国主,为何要嫁祸我们贺家是乱党?” “嫁祸?”苏巳巳不由得道:“这从何说起?” “您的隐卫表明帝姬坠河之事说是我们贺家所为,我贺家岂非成乱党了?”他俊雅的脸上泛起鲜有的怒意。 “我什么都不知情呀驸马……”她想向他解释,但其中缘由她也是道听途说,江承恩一个说法,他又是一个说法,要她如何解释? 原来错占了一个人的生活,不仅要承担她的身份,还得承担她这许多麻烦与痛苦…… 早知如此她就逃了,逃得越远越好。 “不瞒你说,是皇上。皇上的确怀疑将军府谋反。”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她嫁给他无非因为想救他,不是吗? “皇上他……”贺珩眸中有些难以置信,仿佛怀疑她吐露机密的动机。 “这次庆州之行,也是皇上派我来监视你的……”她觉得快疯了,如果不一吐为快,她今晚可能就要烦躁得疯了。 假如他稍微细心一点点,就会发现她的抑郁并不亚于他。 “可我断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驸马的事,也没怀疑过驸马,更没打算听信风言风语冤枉你……” 她踱近,让他看清她的双眸,看清眸中的诚恳与纠结,让他知道方才那番话是真的令她伤心无比。 贺珩显然被她震住了,聆听她一字一句,目光始终没从她脸上移开半寸。 她抚了抚随风吹散的发丝,摸到鬓间有一枚极长极尖的发簪,顺手一抽,握在指中。 “若驸马不信我所说,大可将此簪插入我心房……”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豁出去了,“看看我是否真心。” 贺珩未发一言,只瞧着她的纤纤柔荑,忽然他大掌一覆,将那簪子冷不防纳入自己的掌心。 “帝姬……”他还笑着,笑意却如此复杂,让她无法捉摸,“帝姬如此说为臣感激不尽,贺珩无以报答……为证明贺家上下清白,唯有向帝姬明志,还请帝姬在皇上面前代而澄清……” 话未落音,他忽然手一扬,将簪子“嗤”的一下刺入了自己胸膛,鲜血顿时四溅。 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到她的信任,牺牲所有,在所不惜……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输落,贺家上下性命堪忧。 “公子……”苏巳巳大叫一声,手足无措。 “帝姬看看,贺珩也是真心……”他的声音像一阵缥缈的风,拂过她的耳际,引起寒栗。 眼泪从她的眸间涌出,恰如鲜血自他伤口中泉进。 分明不是她受伤,为何却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比要了她的命还疼…… 她十分后悔一时的任性酿成这样的结果。 哪怕她能再忍耐一下,克制自己的情绪,也不会把他逼到自残的地步。 为何她总是忘了现在她不是苏巳巳,而是赵玉惑,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别人的眼里举足轻重,不能失之毫厘。 碗中散发出药香,她亲自托着,一步一步来到他的门前。 这些天他就在这里养病,这个种满梨树的院子是月媚精心为他布置,据说每次来庆州他都住在此间之中。 回廊的尽头传来阵阵琴声,温婉悦耳,一听便知是月媚的弹奏。 自从他受伤后一直是月媚在照顾。不知为何,她心中万分羡慕,忆起过往在将军府时,自己服侍他左右的那段日子…… 她默默地靠近,在窗下站了好一阵,看到月媚坐在他床边抚琴,他微笑聆听的模样,仿佛他们才是新婚夫妻。 看来他已经大好了,恢复了眸中的神采,行动亦十分自如。 “帝姬……”琴声戛然而止,月媚忽然发现了她,连忙起身道。 贺珩侧眸,看见苏巳巳的时候神色一凝。 自从他受伤后,她一直不好意思来见他,不知见了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但终归还是要见面的,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鼓足了勇气,才踏出这一步。他捉摸不定的眼神,让她感到这一步如临深渊,万分忐忑。 “帝姬为何亲自端药?”月媚迎上来急声道:“这种事情让奴婢来吧……” 他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那里白瓷碗儿热气腾腾。 “帝姬小心烫了手。”他开口道。 这一句,听不出喜怒,一如既往的清淡。 “在厨房看到药恰好煎好了,我又闲着无事就端来了。”苏巳巳镇定将瓷碗搁在桌上,“听说驸马大好了?” “好多了,多谢帝姬挂念。”贺珩微微颔首。 “趁热喝药吧。”她道。 “奴婢来伺候……”月媚欲上前,却被她抬手拦住。 “月姑娘陪了驸马这些天想必累了,下去歇息吧。”苏巳巳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生平第一次像帝姬那般冷冷发号施令。 月媚显然一愣,贺珩亦流露诧异的神情。 “帝姬叫你下去,你先下去便是。”半晌,他对月媚示意道。 虽不乐意却无可奈何,她强笑着屈了屈膝,掩门而退。 “帝姬是对月媚有什么不满吗?”贺珩忽然道。 他恢复浅浅笑意,天生儒雅的举指,连质问的语气都能如此温和。 “只是觉得她来历不明罢了……”苏巳巳清了清嗓子。 “不会是因为那夜月媚偷听了帝姬与隐卫的谈话,帝姬记恨吧?”他似乎玩笑的口吻,却不容她回避。 “她武功不弱,按说不需要驸马收留,一样可以过得不错。”苏巳巳坦言道:“但她却甘愿在这退园里当个奴婢,实在不像江湖中人所为。” “哦?”贺珩眉一挑,“帝姬以为,江湖中人应该如何?” “我不知道……但至少应该……心系自由。”她沉思片刻,如此答。 或许她的回答颇有道理,贺珩眸中盈亮一闪。 “药要凉了,驸马快喝吧。”苏巳巳重新端起瓷碗。 “帝姬,贺珩自己来就行……” 他伸出双手欲接过那碗汤药,她却执意端在掌中轻轻搅动着调羹,而后将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 他没料到她竟会亲手喂他,身形僵了一僵却没拒绝,只笑了一笑,就着她的勺子吞了下去。 “帝姬的动作好娴熟啊,不知道的还当你常给人喂药呢。”贺珩道。 她心里一紧,果然是当过丫鬟的人,某些举动成为了习惯,完全改不了。 第八章 “母后病终前,我的确常给她喂药。”她扯了扯谎,想掩饰带过。搁下碗来捧起糖盒,拾了颗蜜枣给他解涩。 他亦如若寻常的含在嘴里,笑盈盈抹了抹唇,耐人寻味地瞧着她。 “这枣很甜,不过臣却更想吃帝姬那日做的开水白菜。”他忽然如此道,像在故意逗她。 苏巳巳心间一沉,忆起她素手为他做羹汤的情景。当时那般愉快美好,但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却变成了这般…… “本宫的厨艺平平,难为了驸马的胃口。”她如是答。 “帝姬的厨艺与为臣的母亲相似,就算不对天下所有人的胃口,也会对臣的胃口……”他意味深长地答。 这算是夸赞她吗? 苏巳巳与他双目相触,仿佛有什么划过心口,酥酥麻麻的。 此刻他穿着一袭月白底衫,袖子上有银线绣的竹叶暗花,隐隐的光泽将他一副俊颜衬得格外白皙通透,乌发如漆。 若说漂亮,他才算这世上最漂亮的人。 “这衫子哪儿买的?好绣功……”她清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月媚绣的。”他的回答却让她嫉妒。 “月姑娘的手艺真好……”若换了她,应该也可以绣出这般吧?只是她没有机会为他做这些事。 她凝眸怔怔出神,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抬眉间却见他依旧那般笑着盯着她。 “有一件事,为臣想与帝姬商量。”他倏忽道。 “请讲。”不知为何,她心中浮现一种不祥预感。 “月媚服侍人一向细心,为臣想着不如将她带回京城去。”他道出令她始料末及的话语。 带回京?仅仅做一个奴婢?还是……另有打算? “怎么,驸马想纳她为妾?”苏巳巳唇间微颤,强抑情绪才缓缓道。 “帝姬不允许臣纳妾吗?”他却莞尔地反问,仿佛看出她的醋意。 “哪会啊……到时候世人会说本宫是妒妇。”她不情愿地答。 “帝姬是顾忌世人的言论,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要紧?”他却道。 她双颊猛然红了,垂下眸去故作平静地说:“同意纳妾……也是因为尊重夫君啊。” “臣明白了。”仿佛故意气她似的,他语气轻松地结论,“那么,此次回京臣就带上月媚了。” 他存心要跟她作对吗?为什么?就因为怀疑他们贺家谋反? 要怀疑也是睦帝在怀疑,与她何干?为什么要把气都撤在她身上? 苏巳巳满腹委屈,却无从倾泄,帝姬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将一切情绪隐藏,除了淡定,还是淡定。 她刚才是在吃醋吗? 想起她那气红了的双颊,他就觉得好笑。 就是要这样的结果,他故意说纳妾之事,故意要带月媚一道回京,就是想看她的反应。 本以为她心中并没有他,选他当驸马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如今看来,他倒是错了。 贺珩凝视袖间那些银色的竹叶花纹,忆及她当时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亮闪闪的图案十分有趣,亏了它们勾起她的嫉妒。 然而似想到了什么,他俊颜猛地阴沉下来,收敛方才那一片温柔失笑。 这些日子,他把这个游戏当真了吗?明明只是计划的一部份,他却仿佛泥足深陷。 其实既然娶了她,他也打算把她当成真正的妻子,利用她的同时亦会极力保她周全。 但爱恋的感觉就像一只闯进窗子的蝴蝶,让他始料未及…… “驸马……”门外忽然有人道:“属下江承恩求见。” 江承恩?帝姬的隐卫?贺珩倒是颇为意外,没料到竟有如此不速之客。 “江护卫,”他亲自将门开启,看着那黑衣人影淡笑道:“稀客啊,记得咱们在宫中似乎见过一次。” “是,当时属下为了从军之事进宫面圣,恰逢驸马也在场。”他颔首行礼。 “听说,你宁愿回到帝姬的身边,也不想到军中效力,抛弃大好前程,这是为何?”贺珩眯着眸子,猜不透对方来意。 “帝姬当时失忆受伤,属下不忍离开。”江承恩坦言答。 “听说,你自小被帝姬收留,看来感情的确不一般,”贺珩倒对他颇为赞许,“男儿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有情有义。” 眼前这人对他们贺家并不友善,几度对玉惑传布贺家谋反的消息,本来他该拒而不见的。 但此刻他却觉得,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倒也值得交往。 “江护卫来得正好,有些事情贺某也想当面请教。”贺珩笑问着,“据贺某打探,上次暗害帝姬的是‘南国主’,可江护卫却说‘南园主’是帝姬本人,刺客是我贺家所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有人想从中挑拨。”他抱拳愧疚地答。 “挑拨?”贺珩一怔。 “就是想挑拨帝姬与将军府的关系……”江承恩蹙眉,“至于这人是谁,目的是什么,属下会继续查清。” “那好,此事就麻烦江护卫了。”贺珩颔首,“不日贺某会送帝姬回京,希望这一路平安,不要像上次那般才好。” “恕属下直言……”忽然犹豫道:“驸马还请暂时不要回京的好……” “为何?”他诧异地问。 “因为……”江承恩抿唇,沉默半晌终于吐露,“属下怀疑,现在的帝姬,并非真正的帝姬……” “什么?”贺珩骇然,瞠目喝道:“江护卫,这样的话是死罪!你知道吗?” “属下知道,就因为一心护主,这才不得不道出心中的疑惑。”江承恩单膝跪下,“否则帝姬若有个闪失,那可真是死罪了!” “那你倒说说,为何怀疑?”贺珩厉目盯着他,“若说错半句,我现在就斩了你!” “帝姬说话做事跟以前不同了,就连‘南国主’这个身份也想不起来,怎么也说不过去。”江承恩言之凿凿,“属下听帝姬身边的婢女说,帝姬就连平素吃的穿的口味都变了,一个人就算失忆,也没道理变成这般彻底啊!” 贺珩沉吟,许久无语,下意识中有些恐惧,因为他知道江承恩所说不错…… 这段日子与“玉惑”相处,他也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了,她少了张扬多了温婉,一改从前的冷若冰霜,恍若三月春风。 更主要的是她的眼底似乎对他有了“爱意”,这在从前他想也不敢想…… 假如她只是一个冒牌货,只是一个细作,又怎会“爱”他?那种眼神他看得真真切切,从她举手投足间他亦体会得真真切切。 比如亲手喂他汤药,这哪里会是一个帝姬所为? “驸马,如今只有靠你来识断……”江承恩语气恳求。 “我?”他不解,“我又如何识断?” “帝姬胸前据说有一块烫伤的印记,是她小时候留下的。听宫人说,那时候董皇后与张贵妃争吵,打翻了滚烫的茶盅,正好洒在帝姬胸前。据说伤好了,疤却留下了……” “你想说什么?让我去瞧瞧那块疤?”贺珩愕然,“这种事买通帝姬身边的婢女即可,比如那个绿宛。” “帝姬身边的人可不是这么好买通的,”江承恩摇头,“唯有请驸马在……” 言语戛止,不必多说他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肌肤亲昵之时,是吧? 可惜成亲以来,他们相敬三尺之外,名为夫妻实则连独处都觉得尴尬,何以偷窥? 看来他是该找个借口接近她了……不能再这般混沌不清地过下去,哪怕她是真正的帝姬。 “帝姬,王嬷嬷派人传信来了……”正想午睡,绿宛便匆匆来报,“说是上次帝姬派她打听的事有结果了。” 怎么?王嬷嬷终于打听到她肉身的下落了? 苏巳巳弹坐起来,睡意全无。 “快说,”她连忙道:“王嬷嬷在信上怎么讲的?” “那个叫苏巳巳的丫头……”绿宛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才答,“已经亡故了……” “亡故了?”她瞪大双眸,怀疑自己听错。 “嗯,说是在什么村头,发现了她的尸体。” “确定吗?”苏巳巳叫道:“真是那丫头?王嬷嬷去认过尸了?” “尸体被水泡得腐烂,已经认不出来了……”绿宛颇有同情,“不过她身上有那丫头的贴身之物,应该不会错的。” “什么贴身之物?”她眉间一紧。 “一个梅花荷包,据王嬷嬷传信里道,是那丫头亲手绣的……所以那尸体应该错不了。” 荷包?对了,她的确喜欢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做荷包的缎子还是过年的时候,王嬷嬷给她裁衣裳时剩下的,她便在那大红的颜色上绣了银白的梅花,艳丽分明的。 这么说,那尸体真是她的了?这么说,她等于……已经死了? 那么玉惑帝姬的魂魄呢?真的与她易魂而居了吗?会随着她的尸体而消亡吗? 从今以后,她就要永远代替玉惑帝姬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一辈子,就被困在这里了吗? 仿佛遭遇突如其来的轮回,前世的记忆让她痛苦不堪却无法磨灭,而今生却前路茫茫,徒生恐惧…… 她该怎么办?谁能告诉她,她是谁? 现在是谁?将来,又该成为谁? “帝姬?帝姬,你怎么了?”绿宛发现她神色不妥,担心道。 她摇摇头,想回答却不知该说什么。 “帝姬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到驸马那儿去一趟。” “驸马唤你?何事?”她眸一凝。 “驸马也托王嬷嬷打听这苏巳巳的下落呢,奴婢去回禀一声。” 贺珩也在打听她? 呵,她以为他早把她忘了,原来到底有这一分牵挂。 无论他是出于真心关切还是顺口一问,她都满足了。从前的她那般微渺,也不奢望许多。 从今以后,她可以藉着玉惑帝姬的身份与他长久相处下去了,这算因祸得福,抑或福兮祸所伏? 她只觉得头疼欲裂,暂时无法多想…… 这一方温泉池,听说是贺珩在庆州行前,专命人为她建的。 池子砌在露天的院子里,四周种满枫树。正值秋天枫叶红染,阳光从树冠上透下来也变成了彤红的颜色,让人心头一暖。 苏巳巳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来此沐浴。 坐在氤氲的雾气中欣赏漫天红叶,思绪得以舒展,仿佛整个人飘飘荡荡,无忧无虑…一直至余晖褪散,暮蔼渐起。 婢女们会准备好一只小小的茶几,摆满她喜欢的瓜果零食搁在温泉池边,供她沐浴时享用。 她会用一只玛瑙做的杯子,盛着葡萄美酒轻酌小饮。雾气加上酒香让她有种甜美的眩晕感,不必再惦记前路的烦恼,不必再想起自己是谁…… 玉惑帝姬的肌肤像雪一般嫩白,再披上雪一般的长纱与水影共舞,好几次连她自己都看得迷醉了,惊叹世上有如此媚人的躯体。 现在,这具身体彻彻底底属于她了,她该欣喜,还是该凭吊那故去的苏巳巳? 会不会有一天玉惑帝姬的魂魄又回归故里,将她打回原形,变成野鬼? 她害怕……真的,仓惶无所依…… “绿宛……”苏巳巳从沉思中挣醒,叹息一声,唤道:“酒快喝完了,再去取一壶……” 平素不喜婢女打扰她沐浴,都让众人等候得远远的,听到她传唤方能上前来。 第九章 今天亦是如此。 然而她忽然一惊,因为,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帝姬需要什么?为臣可以代劳。”贺珩答道。 苏巳巳愕然回眸,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平素对她敬而远之的男子,居然忽地吃了熊心豹子胆,未经通传便近她咫尺……而且,还是在她沭浴的时候。 “驸马,你……”她想大叫,喉间却被什么卡住了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贺珩一袭青衫,依旧那般淡淡笑着,缓缓朝她靠近。 他蹲到池边,伸手拨弄那温暖的水影,目光从涟漪间抬起,直投到她的身上。 “大胆!你怎么敢……”苏巳巳有些语无伦次,双颊早已臊得通红,拉拢身上的白纱,游得远远的。 然而再远也不过一方池子的距离。白纱浸了水,紧紧贴合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让他更是一览无遗。 “帝姬在害怕什么?”贺珩脱掉长袍,一步踏入池中,笑道:“你我已经是夫妻,迟早要袒裎相见的……” “你……不怕本宫命人砍了你?”天啊,这人今天是怎么了?简直色胆包天,总不至于也被谁换了魂吧? “世人都说,帝姬的丈夫不好当,亲近不易,疏远不得,一不小心还会断送了命……”他的语气似在挑逗,却并无轻浮之感。 池水只及他的胸部,顷刻间他便至她面前,毫无阻力。 “贺珩想着,假如真要丧命,至少等成为帝姬真正的丈夫,再死也不迟……” 俊颜笑若繁花,晚霞之中,更显绚丽。 苏巳巳有片刻恍惚,被他这张魔魅般的脸庞迷怔,等到清醒过来,却见他的手已经探到她的胸前,一把揭开她覆体的白纱。 “啊……”她尖叫,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那记耳光打在他的脸颊上,顿时浮出淡红的五指印,连她看了都骇然。 而他却仍是那般明媚地笑着。 不过他的目光却在掠过她胸前时黯了一黯,有什么闪过眸间,不同以往。 “帝姬,恕臣下失礼了。”他自水间捞起飘荡的白纱,还复披到她肩上,“以后为臣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温泉泡多了对皮肤也不好,帝姬该起身了,”只听他淡淡道:“为臣去叫绿宛来,给帝姬更衣。” 就这样?结束了?他不是来轻薄她的?只看了一眼算什么? 苏巳巳只觉得匪夷所思,一头雾水。 “贺珩,你对本宫无礼,不该解释一下吗?”看着他转身,忍不住对他的背影嚷道。 “实不相瞒,有人对臣密报,说帝姬身份有假,”他低沉的声音依旧镇定,“为臣不敢声张,只得亲自来验证此事,还请帝姬原谅……” 有假?终于……有人开始怀疑她了? 不知为何,苏巳巳听到这个消息倒不似常理中那般紧张,反而平静了许多。 这秘密瞒得她好苦,如今总算有人识破,她倒顿时轻松许多,如卸大石……死亡并不可怕,怕的是惶惶不可终日。 “是谁?谁对你说的?”她真该感谢那个怀疑她的人,还真希望对方能一直查下去,最好能召回玉惑帝姬的魂魄。 “帝姬恕罪,那人的身份为臣不能告知,”贺珩却道:“总之,现在证明只是他多心,为臣代为惩罚他便是。” “你刚才在验证我的身份?”苏巳巳继续追问:“如何验证?” “帝姬胸前有一块伤疤……还记得吗?” 伤疤?对了,她是见过,之前还感慨玉惑帝姬如此完美的肌肤,怎会多出这样一块瑕疵。 “贺珩本不想冒犯帝姬,此等事情透过帝姬身边的婢女大概也能窥悉二一。”他忽然补充道:“但贺珩觉得假如身为丈夫竟不知妻子体貌特征,传扬出去倒对帝姬的名声不好。这才斗胆冒犯,还请帝姬海涵……” 他说,这是为了她? 冒犯了她,仍是为了她? 如果她真是玉惑帝姬,或许会觉得这是巧言狡辩,然而她苏巳巳,一个爱慕他多年、对他了解如斯的人,此刻却相信这句话。 “不必去传绿宛了……”这刹那,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就算万劫不复、她亦在所不惜的决定,“驸马,你助我更衣吧……” 他修长的身形明显晃动一下,余晖投下的倒影漾出一圈浅浅的水纹。 一袭襦裙虽是通常所用的绸缎,此刻却觉得异常和软。 他的手绕在她的腰间,助她系上丝带,松松打了个蝴蝶结。 手势很沉稳,她却能感到他的呼吸比从前浓重许多。 还记得许久以前,她也曾为他更过一次衣,当时的她表面上静如止水,背心却因紧张汗湿了一大片。 此刻的他也会如此吗? 苏巳巳暗中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俊颜看不出微澜,眼眸却有一抹暧昧的颜色,像冬夜的篝火隐隐闪耀。 “驸马……”她凑近,吹气如兰说:“真不好意思,让你来伺候本宫,从小到大,你还不曾为别人系过衣带吧?” 或许是她的幻觉,为何看到他素来镇定的脸上泛起一抹绋色? 他没有回答,还是第一次被她问得无言。 “你害羞了?”苏巳巳不禁觉得好笑。堂堂将军之子,居然还有害羞的时候? 方才在池中又不见他有任何犹豫…… 贺珩指间似乎一颤,待衣结平整后,他马上退开一步垂眸道:“帝姬,若没什么事,臣下告退了……” “等等……今夜,驸马使在此歇息吧。”好半晌,苏巳巳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道出了这一句。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这般主动,但此时此刻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她的肉体已经消亡,只剩这一缕幽魂,从此以后要藉着玉惑帝姬的躯壳永远生活下去,她不想再跟命运作对,一切就听从自然吧…… 既然这赵玉惑已经嫁给了贺珩,那就应该安心当他的妻子,不能让两个人都痛苦。 况且四下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她若再不自保,恐怕连玉惑帝姬的躯壳都要连累。 如今,唯有如此了…… “你决定了?”贺珩猛地抬头望着她,眼中一片愕然。 现下的他应该又惊又喜吧?为何她却看到担忧? “这一步若踏出去,便回不了头了。”他忽然道:“你真的想好了?” “我当然是……想好了。”她倒奇怪,他为何如此说。 “慕容佩呢?”没料到他却道出这个名字。 呵,对了,还有一个慕容佩。 她倒忘了这才是玉惑帝姬真正的恋人吧? “贺珩,从我嫁给你那天开始,就没打算再想起他……”苏巳巳答道。 的确,她实在不理解玉惑帝姬为何眷恋那个汉奸,假如有一天玉惑帝姬悔悟,亦会感谢她的决定吧? “我只怕你后悔……”贺珩微微吐出一丝叹息。 “那你呢,你可会后悔?”她咬了咬唇反问。 “贺珩何来后悔之说?”他仿佛有些不解,又有些好笑。 “假如我真是冒充的呢?”苏巳巳觉得自己身子在隐隐战栗,“假如我只是戴了一张帝姬的面具,其实丑陋无比呢?” “面具?”他终于忍俊不禁,嘴角轻翘,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丝,“好一张漂亮的面具……” 发丝微动,银铃般的耳环轻响,如沉默间一声悦音,缓解尴尬。 “你真的……不介意?”她感到心都快跳出来了。 “玉惑……” 好久没听到他这样叫了,每次唤这个名字他的语气就变得格外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 “你是怕我贪图你帝姬的地位?还是觉得我只看中你的美貌?” “我们……真的了解彼此吗?”她鼻尖一酸。 是啊,他或许对赵玉惑一片痴情,但对她呢?苏巳巳这个低贱的丫头,在他心里,又值几分? “就算从前不是真正的了解,但我们有长长的一辈子啊。”贺珩摊开手心伸向她,“玉惑,用一辈子来了解还不够吗?” 有什么东西,痒痒的、湿润的,从她脸庞上滑落下来。 一辈子对她来说,好奢侈……只要她能多做一天赵玉惑,多与他厮守一刻,她便足够了。 情不自禁贴近他的胸膛,双臂环绕,缠住他的腰…… 他的心跳声原来是这般沉稳,他的呼吸在她额前一张一弛,让她骤然宁静。 相爱原来是这般的感觉,仿佛冰融的山巅上盛开雪莲,极细的雨落在极细的草叶上……无声却美艳。 这一刻,梦寐以求,死而无憾。 他的唇贴近她的发际,柔软如鱼的亲吻,落在她的额间。方才结好的衣带,顷刻间松散随风。 “早知如此,刚才我就不白费这工夫了……”他在她耳边轻笑,缠绵的意味渗入骨髓。 苏巳巳闭上眼睛,等待害怕又期待的一刻…… 原来,所谓的缝继缠绵,就是如此。 他拥抱她时的力度、呼吸时的紊乱、覆盖她的温体……一切的一切像是烙印,烙在她脑海中,即使沉沉入梦亦满是当时的画面,让她羞涩又满怀欣喜。 这一觉睡得甜美酣畅,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枕侧还有他的气息,然而他的人却已不见。 苏巳巳翻过身,摸着他躺过的地方残余着一方温暖,被褥塌陷下一小块……仅仅如此,却让她着迷地看了好久,昨夜的万般风情涌上心头,她双颊微红地把头埋在被子里,埋得很低很低。 为什么他不等她醒来再走?怕她害臊吗? 睁开眼睛不见他的人影,她是有些失望的。然而她相信,无论他何种举动都是为了她好…… “帝姬……”绿宛引领一队婢女端着洗刷器皿,打起帘子,“帝姬醒了?可想起身?” “再让本宫躺一会儿……”她的身子懒懒的,似乎沉溺于这温暖的床榻,不想动弹。 “帝姬大喜了,”绿宛靠近盈盈而笑,“终于与驸马圆房了……” 苏巳巳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间溢出一丝蜜甜。 “帝姬,浴池那边已经撒了药粉,可以舒缓疼痛的。”绿宛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 她当然知道此事所指,小脸更加通红。 但说实在的,虽是初夜她却并不觉得十分疼,或许因为贺珩总在她稍有不适时深深吻她吧…… 他的亲吻让她迷醉,渐渐的就没有疼痛的感觉了。 “对了帝姬,月媚求见。”绿宛又道。 “月媚?她有什么事?”这个女人为何这个时候冒出来,苏巳巳只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奴婢不知,她神神秘秘的,说驸马给帝姬带了什么话……” 贺珩叫她来的?为何他不亲自开口?如今他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巳巳坐起来,轻轻将头发挽好,凝眉道:“请月姑娘进来。” 绿宛颔首,先命众奴婢暂且退去,而后领着来人迈入里间。 月媚仍是那般低眉顺眼的模样,捧着一方锦褥,立在墙角处,但苏巳巳却感到来者不善。 “给帝姬请安,驸马命奴婢给帝姬送东西来了。” “锦褥?”她不解,“本宫这里什么没有,驸马为何打发你送这个来?” “驸马吩咐奴婢亲手替帝姬替换床褥,至于原因嘛……”月媚回眸望了绿宛一眼,“帝姬若问,奴婢不敢不答,只是不能有旁人在场。” “连我也不能在场?”绿宛微愠,忍不住叫道。 第十章 苏巳巳诧异,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有几分好奇。 “好吧,绿宛,你先下去……”她颔首吩咐,“本宫倒想听听月姑娘到底怎么说。” 绿宛满脸不情愿,嘀咕两声后无奈离去。 “好了,此处再无旁人,月姑娘可以言明吗?”苏巳巳镇定地看着来意不明之人。 “帝姬自己看看,这床褥上有什么?”月媚示意道。 “有什么?”苏巳巳越发迷惑,“什么也没有啊……” “新婚之夜,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月媚忽然浮上一种嘲笑的表情。 新婚……电光石火之间,她赫然明白了。 落红?月媚指的是落红吗? 然而遍望过去,缠绵了一夜的床褥,却洁净如新,什么也没有…… “帝姬这下懂了吧?”月媚的声音越发刺耳,“驸马就是怕此事被别人洞悉了,特意吩咐奴婢前来,及时掩饰。” 他……是为了她的名声? 苏巳巳抓紧衣袖,久久不能动弹,雷殛一般化为僵石。 她不是处子了……不,应该说玉惑帝姬原来早已不是处子了……那个男人是谁?慕容佩吗? 难怪睦帝会说,她不可能爱上贺珩,除非她不再是赵玉惑。 那么,她现在到底算不算是赵玉惑? 她的灵魂如此洁净无瑕,身体却白璧有染。享受了玉惑帝姬这个身份带来的富华与爱恋,亦要承受随之而来的缺陷与苦楚…… 她实在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贺珩……昨夜发现了这个秘密的贺珩,还会再爱她吗? 虽然她不认为他是迂腐的男子,但清晨醒来却不见他的踪影,这让她顿时心寒战栗。 本来期待的绮丽人生,这一刻却变成信心全失,就连方才飞舞如萤的炫目晨光,也骤然暗淡下来。 “玉惑……玉惑……” 烟雨之中她看见他骑着白马,驰策而来,脸上满是焦急的神情。 终于他不再称她“帝姬”,而是唤她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更让她心酸。 立在郊道旁,她全身湿漉,像寒风中瑟缩的幽魂。 已经漫无目的走了这半日,也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发泄情绪般一直走着,就连下雨了她也没察觉。 “玉惑,我找了你两个时辰,”贺珩翻身下马,将轻而暖的披肩覆在她身上,“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她嘴角浮现一丝讽笑,“每次出门身后至少十个隐卫跟着,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出事。” 只不过没她的吩咐,隐卫们皆不敢上前,所以就算她独自淋雨,就算她一声不响离开退园,也只能由她任性。 贺珩凝眸,轻抚她淋湿的发丝,爱怜地低语问她,“到底怎么了……昨儿个还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还好好的,如果不是她闹脾气,他们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恩爱下去。但她真能当什么也没发生吗? 那岂非成了虚情假意? “贺珩……”她正视他的双眸,微微叹息,“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 他眉一拧,仿佛不解。 “我以为,是妻子的清白。”终于,她低下头徐徐道。 贺珩眸中迅速一闪,顷刻间什么都明白了。 “玉惑……”他拉紧她的披肩,“谁跟你说我会介意?” “你不介意?你不介意就不会叫月媚来更换床褥……”她心头一激,泪水猛地涌了出来。 “月媚?”他似乎头一次听说此事,眉心一蹙。 话语凝住,他倏忽笑了。 苏巳巳不懂他为何忽然发笑,这种莫名的反应让她有些恼怒。 “我是不记得了……”她咬了咬唇沙哑说:“否则,昨夜绝不会跟你……” “上马。”他忽然朗声道。 “什么?”苏巳巳一怔。 “先回府再说。”他跃上马背,伸手一拉将她带入怀中,桎梏在两臂之间。 她霎时双颊通红。的确不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谈论如此话题,不过让她心跳加速的,其实是他的体温…… 他修长的身躯自身后拥护着她,与她紧紧贴在一起,仿佛昨夜入睡时一般,这样的姿势勾起了她的胡思乱想。 情不自禁动弹了一下,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不料他却更加用力地将她纳入胸膛,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不许她胡闹。 男人的下巴生着淡淡胡碴,平素看不出来,此刻却扎着她的头皮,痒痒的,麻麻的…… 苏巳巳不禁微颤,身子缩成一团。 “很冷吗?”他感到了她的颤抖,俯在她耳边低声问。 细雨仍旧成串落个不停,飘落在两人身上,四周一片雾濛濛的,咫尺之外看不清楚,让她觉得天地间仿佛就剩他们俩。 如果能一直这样平静走下去,该有多好?无人打扰,不生事端,就算一直活在细雨中她也愿意…… “玉惑,你知道我刚才在笑什么?”贺珩的声音淡淡传来,伴着雨声有些含糊不清。 “我哪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懒得与他猜谜。 “我笑,是因为我高兴。我的妻子终于吃醋了……为了我。”他的语意中似有一丝轻快。 吃醋?她有吗?为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 “你独自在雨里走了这半日,或许因为接受不了那件事,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贺珩自信道:“你气我不该让月媚去处理此事,你觉得夫妻两人的私密不该让旁人插手。你觉得我信任月媚胜过信你,所以吃醋。” 他……怎么猜到的?这些,就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情绪,他却能看得如此透彻。 原来贺珩如此了解她。虽然不知她与真正的赵玉惑关系如何,但现在却已渐渐熟悉她,渗透外表看到了她的灵魂。 庆州之行果然没有白费,他跟她终究距离越来越近,可以执手相握…… 苏巳巳忽然感到拂在面颊上的冷雨变得温暖起来,伸手触碰,却发现那并非是雨,而是泪。 这一次却绝非难过的眼泪,而是从心尖渗出的感动,在眼眶中化为热流洄漩。 缰绳一勒,马儿嘶鸣驻足,郊道边不知何时备好一辆马车,这一次她完全没得抵触,乖乖任他牵着手步入车内。 看来这车等候此地已久,车内衣物茶点一应俱全,生怕她淋雨会生病,还特意燃了一盆炭火。 她知道这绝非隐卫所为,隐卫绝无这般细心……除了他,这里再没旁人真心实意对她嘘寒问暖。 贺珩一言不发,将她的发簪一一拔掉,看着她如瀑长发倾泄下来。他微微一笑地拿起干毛巾替她擦拭,手间的力道如此轻柔,生怕弄疼她似的,如同伺候一个初生的婴儿。 炉上的茶水似乎加了蜜,此刻溢出甜香浓浓郁郁,就快惹人迷醉了。 “贺珩……”苏巳巳忽然道。 “玉惑……”他莞尔,鹦鹉学舌般答。 “我们…一回京吧。”她琢磨半晌,终于得到了这一句。 “好。”他想也没想,如是答。 “就我们俩,不许再带别人。”如果他够聪明,就知道她指的是谁。 “好。”他亦想也没想,爽快道。 “你真舍得?”没有半点犹豫,倒让她狐疑。 “本来我也没打算带旁人回京……”他笑意更浓,仿佛一个恶作剧。 “什么?”这倒让她错愕,“可你上次明明说要……要……” “要纳妾?”他笑出声来,“没错,上次是这么说过,可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伸手指节,勾了勾她的鼻子,对着她怔愣的脑门敲了一记。 “为什么?”苏巳巳呆呆地问。 “为了看看,你到底会不会为了我吃醋……”他叹一口气终于答。 “现在不用看了?”遭到戏弄的她恍然大悟,瞪着他。 “现在已经证明了……”他的大掌覆住她的柔荑,搁到自己的心口处。 她感到他的心跳怦然律动,跟自己的一样。 “贺珩,以后不要再叫我玉惑……”她发现自己是个贪心的人,连一个称呼也计较。 爱恋就是如此贪婪,得到的越多,想要更多,如同万丈深渊使人沉沦。 “那叫你什么?”这回却换他不解了。 “叫娘子啊,夫君。”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红菱般的弧度。 月影疏斜,她立在院中轻轻抚掌两下。 这段日子冒充帝姬,她好歹也学会了几招,比如如何传唤隐卫。 果然一黑衣男子立刻从树影中飞跃而出,跪立在她面前。 “去唤江承恩来。”苏巳巳道。 她想,有些话应该对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人说上一说。 黑衣男子迅速而去,没一会儿江承恩便现身了。 “帝姬有何吩咐?”他驱步上前俯首道。 “江护卫,本宫想了又想,你还是回到军中效力吧。”苏巳巳淡道。 对方明显一愣,颇为意外,“帝姬,属下哪里做错了吗?” “本宫身边隐卫众多,不差你一个,还是不要耽误你的前程为好。既然失忆之前本宫已替你的将来做了打算,那应该就是最好的打算。” “可是……”对方似乎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决定,又无法反驳,立在原地僵怔着。 “江护卫,本宫对你照实说吧。”苏巳巳叹了一口气,索性言明,“我与驸马已经生死相许,不论将军府从前做过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了……但你在本宫身边,却时刻提醒我要提防将军府,这让本宫十分为难,你懂吗?” 回想这次庆州之行,江承恩的出现多少给她带来了困扰,无论他是否忠心,他的擅自所为都让她担心。 她想玉惑帝姬肯定比她更了解江承恩,既然玉惑帝姬当初将他遣走,可见定有其理由,她又何必徒留一个麻烦在身边? “是,”江承恩终于垂眸,“属下多事了,既然帝姬已决定与驸马长相厮守,驸马也对帝姬一片真心,属下也再无牵挂……” 她微笑挥挥衣袖,看着他转身而去。 忽然之间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江承恩,不会暗中爱慕着玉惑帝姬吧?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都可以解释了……为何他放弃大好前程,在她失忆后执意而返;为何他一再逾矩,贸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过就算他真是痴心人,这辈子她恐怕是无以为报了。 只希望他离开以后能挣一个锦绣前程,到时候自然会遇到适合他的女子。 苏巳巳望着月色,吁出一口气。 笃笃笃…… 才跨进院门,贺珩就听到如此奇怪的声音,不知那个闲暇无聊的人儿今天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回京这几个月,她总趁他不在的时候做些令他感到新奇的东西,比如绣几个荷包,做几道菜。 当然,如果出自寻常女子之手他或许不会过于新奇,但她是帝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许多家常本领,仿佛世上最贤慧的妻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贺珩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跟父亲是十分恩爱的。他的母亲谈不上十分美貌,却心灵手巧、善解人意,出身贫寒嫁入将军府为正室,着实令亲邻大大吃惊。母亲去世后,父亲竟没再续弦,虽有几个妾室也不甚得宠,可见悼念亡妻之情的确不假。 第十一章 贺珩觉得,如今的妻子倒有点像他从前的母亲。若她空有一番美貌,或许他不会对她眷恋至此…… “夫君回来了?”苏巳巳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搁下手中陶杵,笑盈盈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大暑的天,热坏了吧?” 她是帝姬,这些事本不必假借她手,但她总亲力亲为,让他觉得自己是她在这世上最最在乎的人。 这种感觉的确美妙。 “在制什么呢?”贺珩瞥见桌上的瓶瓶罐罐,“胭脂?” “早上看到墙头的栀子花开得好就摘了一把,打算制些香膏。”她用指甲挑了一点,在他手背上抹开,“如何?好闻不?” “嗯,很清馥。”他颔首赞许道。 凝眸间仿佛回忆起类似的画面,让他不由得一怔。 “想什么呢?当着我的面恍神。”苏巳巳努努嘴,“想到哪个美人了?” “是个女子,倒不算美人。”他含笑坦言答。 “不是美人也能入你贺公子的眼?”她摇头不信。 遥忆当初他待她总一副渺然漠视的模样,至今想起都让她神伤。 “她也很喜欢制香膏,每到夏天就瞧见她在园中的水阁处捣腾,”贺珩莞尔,“我记得也是这种栀子花的香气。” “她是谁?”没来由的,她心间一紧,似乎也被勾出了什么回忆。 “就是你曾经托人打听过的那个丫头……”他眉间微沉,“还记得吗?王嬷嬷说她溺水而亡了……” “苏……巳巳?”已经好久没提起这个名字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原来他记得她,曾经注意过她,甚至知道她喜欢捣制香膏…… “很奇怪的名字,对吗?”贺珩涩笑,“我还记得当初把她从奴市买回来,问她为何叫这么一个名字。” “她……怎么说?”原来连这个他都记得。 “她说她是巳时生的,所以她爹就顺口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乡下女子的确可怜,缺衣少食也就罢了,连名字也不能好好起,还被父母贱卖,流离失所……”俊颜泛起同情,语调中蕴含苦涩。 “原来夫君你并不讨厌她啊……”苏巳巳强抑胸中酸疼抿唇道。 “讨厌?”贺珩不解,“为何这样说?” “听闻这女子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当众拒绝了她……”那一天大庭广众之下,他对她的羞辱,她永生难忘。 “你认为我可能娶她吗?”他却反问。 “若是存心怜惜,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吧?”她小心翼翼地道。 “当时我尚未娶妻,不知未来的妻子是何人,纳妾之事总该先尊重自己的妻子吧?”贺珩叹息,“况且当时大庭广众之下人多口杂,宾客虽与我相交却各怀叵测之心,我若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他人攻击将军府的把柄,我岂能轻率答应?” 他说得没错。身为将军之子一切以大局为重,实在不该苛求他。只是,她到底心寒。 “如此委屈了那姑娘,终究不太好……”苏巳巳斟酌道。 “至今想起此事,我仍是十分愧疚,特别是听说她意外身亡之时……”贺珩推开窗子,双手却紧紧握住窗棂,万般纠结,“你说,倘若当初我语气委婉一些,或许她就不会独自跑到河边去,也不会……” 他是在为她难过吗?后悔当初那般对她? 能有他这样一句话,她已经满足。 曾经觉得他冷酷绝情,纵使他对她万般温柔,她亦心中存有个疙瘩……毕竟,设想她若非玉惑帝姬,他还会如此怜香惜玉吗? 但今天听到如此答案,她终于了解他仍是个善良的男子,不曾因为她的轻贱就藐视她。 其实她从没奢望他爱她,只是气愤他的冷绝罢了。但既然他有如此苦衷,她还计较什么? 苏巳巳踱过去,依着他的肩头与他一同观赏夏日庭院。 绿荫之中繁花丛丛,光线在交错中洒下斑驳淡影,风过处熏香扑闻,仿佛有一只慵懒的蝉卧栖树间,闹一阵又歇一阵,与树舞合鸣。 假如时光就这般逍遥,此生她大概无腻了。 她和贺珩有时候不需要任何言语,也不必特意做什么,就这样寂静相对,亦觉得幸福慰足…… 贺珩总是看见父亲在擦一把明晃晃的剑,据说是千年寒铁所制成的宝剑。 他觉得父亲虽然不动声色,却似有什么秘密在瞒着自己,一个会牵系贺家满门安危的秘密。 但他从来不问,只因他知道问也无用。 父亲若不想说便绝不会告诉他。而他若想挽救贺家,也不必透过父亲。 “你来了……”贺世勋声线低沉道:“自从庆州回来,你与帝姬倒是感情日渐笃深,有时候为父真觉得你把她当成妻子了。” “她本来就是我的妻子。”贺珩立在门槛处轻轻答。 “为父以为,你当初主动请缨为驸马,是想帮助我将军府巩固门楣吧?”贺世勋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 他心间一紧,突如其来的有些莫名恐惧。 父亲说的没错。 他贺珩并非像世人传言的那般迷恋赵玉惑,什么青梅竹马、救命之恩,不过是他接近帝姬的借口,他愿为驸马,只为万一日后贺家有个什么差错,帝姬的身份能保贺家周全。 但他忽然有些害怕……万一她知道了真相,会原谅他吗? 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已非从前了。 从前纵然她美若天仙,也是他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但现在……就算对她多说一句谎话,他都于心不忍。 千算万算,他只是没料到两人的关系居然会演变到如此地步,起初他一直以为她心中另有所属,这段姻缘形同虚设。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仿佛每一次谈心,每一次微笑,都让两人的距离拉近三分,直至相融相濡,难以分舍…… “你若真喜欢赵玉惑,为父也不阻止。”贺世勋问:“不过,将来江山易主,你认为她会站在哪边?” “父亲!”贺珩叫道:“此话怎可乱说?” “乱说?”贺世勋浅笑,“为父以为你早就心知肚明。” “儿子劝父亲三思而行。”这些年来他在朝中运筹周旋,并非希罕什么皇位,唯独希望家门上可能平安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赵阕宇已对我起疑,稍有犹豫,满盘皆输落!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为父过的是什么日子。半生辛劳,替先皇打江山,他却一直防贼似的防着我!赵阕宇那小子继位后本以为会好一些,没想到他比他爹还狠,差释我的兵权了!你说,为父这口气怎么忍?” 贺珩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父亲果然真有谋反之意,今日这番言论更证实他的猜测。 似乎无论他说什么,父亲主意已定,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为父已与离国那边谈妥,他们会出兵相助的。”贺世勋继续道:“只是,需要我儿小小牺牲。” “牺牲?”贺珩蹙眉。 他与离国素无瓜葛,此话怎讲? “你道如今离国的丞相是谁?”贺世勋讽笑,“是那个叫慕容的小子。” “听说了……”胸中的预感越发不祥,他只觉得一阵窒息。 “近日他受离帝差遣,会到咱们夏楚来。名为为两国邦交,实则是与为父我密商兵变之事。” “爹爹!”贺珩想阻止,却发现词穷无可劝。 他父亲的为人他最清楚,行事雷厉风行,如箭离弦,任何人、任何话都挽回不了…… “那慕容想见见赵玉惑……”贺世勋忽然道:“这,是他唯一的条件。” 玉惑?原来,说了半天是为了玉惑…… 呵,欺人太甚,凭什么一个汉奸想见他的妻子,他就得拱手相让?皇权富贵他皆可舍弃,也不愿受这般羞辱。 贺珩的胸中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入血脉,渗出点点痛楚。 “儿子,为父知道你委屈,不过那赵玉惑似乎对这慕容也旧情未了,你亦可趁此机会观察二一。若她向着你,自然无话可说。若她还有异心,你也好趁早与她绝了关系,以免日后难做。”贺世勋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如当头棒喝,一语惊醒他梦中人。 可能吗?玉惑她已经失忆,若见着慕容佩,真会旧情复燃? 不错,若她旧情未了,真另有所爱,他又如何能强留她在他身边? 只是……他心间涌起万般不舍,这辈子多少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哪怕江山在手他也毫无吝惜,可现在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竟有如割心般的感觉。 他这是怎么了? 即使是回京以后,他也经常带她出门游玩。 或者踏青,或者游河,或者沿着植满杨柳的堤岸放风筝,一切就像他们还在庆州的时候一样,无拘无束。 但今天,她觉得他有一点不同。 平素无论如何,他的脸上不会呈现如此沉郁的表情,更不会在与她出游时显露半分不高兴。但此刻他淡淡望着车窗外的远山,仿佛有一点儿走神,眉心拧成一个隐隐的川字。 他这是怎么了? “夫君,我们要去哪儿?”苏巳巳故意笑问:“好像是通往城郊的路?” “想带你去见一个人……”终于他开口道,声音略带沙哑,俊颜布满疲倦,仿佛一夜未眠。 昨晚他的确辗转反侧良久,思考再三该如何行事,最终他觉得父亲的话亦有几分道理。 无论如何,这是一道坎,他们迟早要面对,迈得过去,自然能过去;若迈不过去……他也认命。 “去见谁?”苏巳巳被蒙在鼓里,迷惑地瞪大眼睛。 “慕容佩。”他也不想绕弯子,索性道出那个平素两人都忌讳的名字。 她心中咯登了一下,这个名字让她始料未及。 自从扮演赵玉惑,她一直细心揣摩对方遇人遇事应有的反应,此刻她该呈现怎样的表情? 依旧微笑吗?或者,神色微变? 呵,其实不必仔细琢磨,无论她是何反应,贺珩都会觉得她心神大乱吧? “他不是在离国?”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离帝派他前来为皇上献礼。”贺珩盯着她的面庞,仿佛以为她在故作镇定。 “可我真的……不记得他了。”苏巳巳与他四目相交,仿佛告诉他自己并无伪装,“实在没有见面的必要……” “可他想见你。”他似稍稍轻了口气,大掌覆上她的柔荑,“我也希望你能见见他。” 她的手依然很暖,没有预期的冰凉,贺珩忽然觉得可以放心。 “好,我去见他。”看到他释怀的样子,苏巳巳颔首应允,“有些话是该对他说清楚。” 从前的赵玉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某些事情应该做个了断,以免连累三方,终身不得好过。 这个慕容佩到底是何等人物?说实在的,她也颇为好奇,正好趁此机会一见。 “前面的小邺寺前,有一株百年椿树,善男信女喜欢把红幡挂在树上,以求善缘……他就在那树下等你。”贺珩低声道。 她忽然发现他真是世间难能可贵的男子,试问有哪个丈夫愿意让妻子去会旧情人?而他却有如此胸襟和气魄。 因为太爱她,所以才会如此吧? “我很快就回来。”苏巳巳温婉笑道。 第十二章 他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推了一推,而后默默目送她前行。 苏巳巳想回头看他,却害怕看到他难过的表情……此去唯有尽快回来,才会让他高兴起来吧? 如此想着,她脚下也不多停留,匆匆掠过茵茵草地来到那株榕树下。 出乎意料的,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在等她,空荡荡的,唯有树梢上的红幡在招摇着。 是贺珩弄错了吗? 回眸望向来时路,长阶却被花叶遮掩,看不见停栖在山道尽头的马车。 这一刻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过既然来了,就暂且等等吧,反正隐卫应该潜藏在附近十丈开外,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沙沙沙……身后传来脚步声,像是长裙迤逦而行,不疾不徐。 苏巳巳侧过身来,凝眸的一刹,眼中布满难以置信的神色,心跳空了一拍,仿佛要窒息。 她看见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该说是跟从前的苏巳巳一模一样的脸。 她看到了自己丢失的肉身。 “给帝姬请安……”对方盈盈而笑,朝她颔首一拜。 她在作梦吗?不知多少次,作过类似迷离的恶梦,仿佛在照镜子的时候镜中人却走了出来。 但只怔愣了一瞬,她便明白了。 那的确是她的肉身,栖居在其中的是真正玉惑帝姬的灵魂。 正如“换魂歌”所唱的,有美人兮,傍水而届,月夜生香兮,借来梅花一缕魂…… 不可思议的离奇画面,虽然早已料到,但此刻真的目睹还是愕然失措。 “他们说……‘我’已经……掉进河里淹死了……”苏巳巳舌头有些打结,这个时候该用“你”还是“我”,她弄不清楚。 “那是村头的一个姑娘,当时我想买马北上,把荷包连银子一并给了她,谁料她却不幸溺水而亡。”玉惑帝姬答道。 “原来如此……”苏巳巳大气不敢出,“帝姬,民女无意冒犯,只是当时遍寻不到您的踪影……这才……” 天啊,她都快语无伦次了。 真正的赵玉惑回来了,她该如何自处?荣华富贵拱手相让没问题,但贺珩呢? 她的贺珩…… “我并无兴师问罪,苏姑娘为何如此紧张?”赵玉惑靠近她一步,浅笑低语,“镇定点儿,否则隐卫会察觉的。” 隐卫?这么说,对方没有揭穿她的打算? “帝姬既然尚在人间,为何当初不与宫中联系呢?”苏巳巳有万千疑问纠结于心,“偏要独自北上?” “因为,我的意中人在离国啊。”赵玉惑轻笑。 意中人?她指的是慕容佩? “如今我已经在慕容佩府中住下,成为他的贴身婢女,此次随他一同回夏楚,为的也是想见见你。”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帝姬为何不告知慕容公子真实身份?”苏巳巳越听越惊。 “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赵玉惑努努嘴,“从前因为我帝姬的身份,他老是远着我。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他,我何苦呢?” 原来如此……苏巳巳总算从混乱中理出了一丝头绪。可叹对方就算贵为帝姬,亦不过是为情所困之人罢了。如今仿佛上苍施恩,让两个本不可能相聚的人厮守在一起,成就两段奇异的姻缘。 这样岂非两全其美? 呵,看似一场天灾劫难,没料到,倒变成了圆满的幸福。 “原来,这次是帝姬约我出来的。”苏巳巳不由得莞尔,“还以为是慕容公子前来,害我紧张了这半日。” “他是想来的,可是我在他的茶里下了药,让他先睡个半日。”赵玉惑掩唇窃笑,“他同你,应该没我这么多话可说。” “帝姬既然回来了,是否也要……进宫见见皇上?”苏巳巳犹豫地问。 “怎么,怕我夺回帝姬之位?”趟玉惑笑意更甚,“方才不是说了吗?我喜欢现在的身份,当一个普通的女子,与心上人在一起……你呢?难道你不喜欢当赵玉惑吗?听闻,你与驸马感情甚笃?” 苏巳巳不由得双颊一红,低头不语。 “贺珩是个好人,”她颔首道:“我与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深知他的为人,你跟他在一起,终身有靠。只不过……”眉心惹蹙,话语忽然中断。 “只不过什么?”苏巳巳不解。 “只不过将军府有些麻烦。”赵玉惑放低声音,“假如将来皇兄真的为难将军府,又或者将军府出了什么事,我教你个法子……在我寝宫衣柜子底下有个暗格,其间藏着一枚琥珀戒指,你把它交给皇兄换将军府一个平安。” “那枚戒指……”苏巳巳仿佛顿时明白了什么,大胆地一问:“是否与‘南国主’有关?” 赵玉惑一怔,意外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南国主’?” “帝姬身边一名姓江的护卫,把从前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江承恩?”她淡淡一笑,“本宫打发他去军中效力,怎么,他没去吗?” “或许因为牵挂帝姬,他又回来了。” “也不知是他自愿回来的,还是皇兄派他回来的?”赵玉惑却轻哼一声,“总之教他离你远一点儿,这个人素来喜欢自作主张,本宫不是太喜欢。” “民女倒以为,江护卫对帝姬……一往情深呢。”苏巳巳犹豫道。 赵玉惑倒是笑了,摇了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小子看我一向待他不错,就起了非份之想,所以,本宫才会把他打发到军中去。你一定觉得本宫太冷酷了。” 冷酷吗?对于自己不爱的人,恐怕冷酷才能断了他们的想念,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不错,所谓‘南国主’正是本宫。”赵玉惑坦言道:“而‘南国主’并非什么乱党之首,只是‘季涟一族’族长的代称。” “季涟一族?”苏巳巳越发听得糊涂,“是什么?” “先皇后本姓‘季涟’,这个你总该听过吧?” “好像听过。”好奇怪的姓氏。 “季涟氏本为南国土族,骁勇善战,当年父皇能得夏楚,全仗有季涟一族扶持。父皇登基后,却对季涟一族忌惮起来,母后为保族人安危,自封‘南国主’,接管族长琥珀指环,将族人安置在庆州一带居住,暗中形成与朝堂相当的潜藏之势,不为图谋,但求自保。母后临终前,仍担心皇兄对族人不利,又将指环交给了我,希望我能替她守护。不过皇兄倒似乎误会了……” “原来如此……”苏巳巳恍然大悟,“这么说那次帝姬坠河,有可能是……” “嘘,”赵玉惑却点点樱唇,“有些话心知肚明即可,说出来反而成为祸害;总之那枚指环你好生收藏,将来肯定有用。” “帝姬……”苏巳巳刹那感激得无法言语。 “别谢我,我也是为了自己的肉身,”赵玉惑轻抚了一下她脸庞的轮廓,“居然如此美丽,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要好好珍惜,让它完好无缺地活着。” 虽然她们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但这一刻却仿佛灵魂交融,变成世上最要好的姐妹,亲昵无比。 “帝姬,我们……真的不再换回来了?”曾经她还想过要找到月媚的师父,为她们施换魂之法。 “既然都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换回来?”赵玉惑摇头浅笑。 “我只是……”苏巳巳咬唇,“还不习惯他叫我……玉惑。” 偏偏贺珩又不喜欢唤她“娘子”,总是在暧昧时分宠溺地叫着这个名字,让她有些不自在。 “玉惑不好听吗?”对方越发好笑,“我觉得巳巳就满好听的,每一次他这样唤我,我都很高兴。就当是你的一个别名,听惯了就好。” 没错,既然交换了身份,交换了一切,一个名字又有何不可?从前看不开的,这一刻都变得天高云清,随风逐散。她该庆幸上苍给了她俩这次短暂的相会,仿佛人生的一个句点,一个起始。 贺珩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他是从来不会醉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只想把自己灌得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愿去想。 门扉轻轻开启,他知道她回来了。 其实撑着一丝清醒的意志,就是在等她回来吧?心中有种隐秘的恐惧,生怕她一去不复返。 “夫君……”她来到桌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杯子,“怎么喝了这么多?” 贺珩闻声绽笑,朦胧中视野呈现她的如花容颜,满是关切紧张的神情。 她回来了,他该庆幸,还是担心? 父亲意欲谋反一事,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实在不忍东窗事发后,她夹在兄长和贺家之间痛苦为难…… “为什么你不等我呢?”只听她努嘴道:“说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却驾车先走了。” “我害怕啊……玉惑,你真的不懂吗?”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叹息。 她的身形似乎一僵,随后柔软舒展,伴随着浅笑。 “傻瓜,我不是回来了?”她的小手抚上他的后颈,缓缓摩挲着,“已经这时候了,你还不信我?” 只一阵摩挲就让他感官皆是酥酥麻麻,胸中激荡起欲 望…… “你说的,真不后悔?”他仰头看着她双颊微红,或许因为回来得急,有些微微娇喘。 “这一世都不后悔。”她似在承诺,声音虽然很低却听得真切。 “玉惑……”他把头埋在她的腰间,吸进她身体的馨香,栀子花的味道。 无论如何,这一刻他可以沉醉,什么也不必去想。 这样,暂时就够了。 他的唇触到什么丝丝滑滑的,原来是系衣的绸带。 遥忆那时候在温泉池边替她更衣的情景,整个人如火烧般有什么衔上额前,轰然将他最后清醒的意识摧毁。 他嘴一张,咬住那衣带,齿间一勒,带子应时而断。 “贺珩……”苏巳巳不由得害羞,“你……干什么?” “你说呢?”他浅笑,伸手将她衣领一剥,本就单薄的衣衫顷刻落脱下来。 “不要……大白天的……”她捶捶他的肩,却被他一把握住玉腕。 “别说大白天,就是露天我也这么干过……还记得吗?”他笑意更浓。 温泉池中的景象映现她眼前,当初他也是这般一步一步将她逼得无路可退……苏巳巳只觉得脸蛋儿如火烧,话语堵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玉惑,你最近像是更加丰盈了……”他的大掌探入禁地,抚慰她的饱满,让她一阵轻颤。 她双腿不由得一软,整个儿倒在他的膝间,缩入他的怀中。 “贺珩……不要、不要在这里……”她担心地望着四面开启的窗户,阳光白花花地照进来,随时都会有人来人往。 然而他却像是没听到,继续挑逗着她的神经,折磨她的意志。 “帝姬的寝阁哪有人敢擅闯?”他继续手下的放肆,婉蜒自如地弄皱她一方裙裾。 苏巳巳轻呼一声,羞涩隐忍地咬住自己的手指头。 这副模样真让他怜爱。虽然亲密结合已经那么多次了,她仍像处子一般腼腆得让他心动。 他喜欢她身体泛起的淡淡粉色,唯有在她激 情涌动时才会呈现。 然而,他又忍不住嫉妒。 第十三章 一想到她把初夜给了另一个人,他就想施力将她征服。 说不介意,其实在说谎吧? 以前他是可以不介意,因为那时不曾像现在这般迷恋她……爱之越深,想要的更多。 “坐、坐下来……”他忽然发号施令,握着她的纤腰往下强按,仿佛胸中有一阵恨意未除,要以此来发泄。 “不……疼……”她搂住他的脖子,低吟一声似在求饶。 “乖……”他吻住她的唇,濡湿的舌进往里深索,不让她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唔……”她的眸中迸出泪花,仿佛真的到达了承受的极限,身子一阵哆嗦。 但这样的反应更加催化了他的欲 望,他毫不怜惜地逼进她的花径,带出她一串无法自持的呻 吟。 “玉惑,你是我的!”他摇动她的纤腰,狂速而猛烈,“说,你是我的……” “呵……我是……”她的眼泪顺着双颊,沾到胸前,“是你的……” “我是谁?”他仍不知足,进一步逼问。 “夫君……” “我是谁?”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他,身下加快了力道,几乎让她崩溃。 “贺珩……贺珩……”她终于哭出声来,倒在他的肩上如虚脱一般,气力顿尽。 这刹那他全身一震,似乎骤然清醒过来。 看着她全身上下斑驳的红迹,她凌乱的发丝,倾泄的泪水,他的心里一阵悔恨。 从前那个温柔备至的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区区几杯酒就能把他变得像邪魔一般失了定性? 这一生他也不曾如此急躁烦乱过……只因害怕跟她分离吗? 贺珩将那仍在战栗的小小身子抱起来,缓步搁至床榻前,覆上绸被。他用手指轻轻替她梳理发丝,像触碰晨曦的花办小心翼翼。 “你怎么了?”苏巳巳再笨,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本来从寺中回来她应该高兴的。因为终于可以无后顾之忧与他此生长相厮守在一起,为何他却变得如此焦虑? “贺珩,我跟慕容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了……”他是在介意这个吗?如果只是这个,她倒不怕。 只担心还有什么更机密的要事瞒着她。这一刻,连她都可以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没有立刻回答,仅只微微一笑,唇间轻触她的额头。 “只是醉了。”他避重就轻道。 很明显,他在说谎。 她似乎睡熟了。 方才那般折腾使得她几乎昏了过去,现下睡得这么熟也是正常。 他最喜欢她沉睡的样子,像婴儿一样纯净无瑕,黑长的睫毛偶尔微微一动,让他亦心间一动。 贺珩披衣坐起来,垂下帐子确保她安睡,而后独自踱出门外。 这个时候已是午夜,府中上下皆已歇息,对他而言倒是可以释放心神的时候。 他缓步走到园中,吸进一口午夜的花香,仿佛沾着露水凝重的气息,比白昼馥郁千百倍。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背着树影他淡淡道。 树影摇曳了一下,仿佛在犹豫,半晌树影中走出一道人影。 “给公子请安……”一个女子的声音。 “月媚,你进京不该先跟我打个招呼吗?”贺珩语气冷冷,不怒自威。 “公子……”那女子正是月媚,此刻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中泪光点点,“月媚只是想念公子……” “那么,你现在看到我了,可以回去了吗?”他似丝毫不为所动,只睨了她一眼。 “公子为何忽然对月媚如此绝情?”对方仿佛满腹委屈,“月媚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公子答应接我进京,却临时反悔……” “你真不知道?”贺珩眉一挑,反问道。 “月媚委实不知。”对方无辜地瞪大水漾双眸。 “因为……你自作主张。”他终于道出答案。 她擅自更换帝姬床褥一事实非他所指使,但那当下为不让帝姬挂心太多,他选择不道破,如今再来同她兴师问罪。 “原来,公子是指那件事,”她微微笑地承认,“不错,月媚那次擅自替帝姬更换床褥,不过是想让她记住公子的恩情罢了。” 月媚早已听闻帝姬芳心另有所属,甚至连身体都给了那男人,早已非完壁。 那夜贺珩和帝姬第一次圆房,她趁贺珩离房后,使出奇门遁甲之术避开隐卫耳目潜入房中一探,发现床褥上果真什么红迹也没有。 一个不洁的女人怎么配得上贺衍!她越想越心有不甘,才出此下策。 “恩情?”他似乎对这个词不解。 “对啊,她已非完璧之身,公子还对她惜之若宝,这不是恩情是什么?”语调中似有一分恨意。 “既然两情相悦,就谈不上谁对谁有恩,”他望着天边弯月,负手而立,“况且我并没有让你告诉她……你应该,也不全是为了我好。” “月媚承认是出于嫉妒。”泪光盈盈的女子坦言,“月媚对公子的一片深情,公子难道看不出来?” 她缓步上前,柔荑轻轻抚上他的背脊,充满挑逗与妩媚。 “我已是有妻室的人,”贺珩却退开一步,冷冷将她的手一推,“可惜。” “公子从前待月媚可不是这般!”她显然震怒,“为什么?公子曾说过你与她之间,不过相互利用。” “月媚,你看这花间的露水,”他却平静地答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什么时候润湿了花办,我们从不知道……感情,也是如此。一开始相互利用,但到后来渐渐的就变了。” 他爱上赵玉惑了,从起初佯装的深情,到今日的相濡以沫,一切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命,也欣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公子,难道你忘了吗?忘了从前你向她示好,她冷酷拒绝过你,她心里一直有人呀!”月媚一把抓住他的腕。 不错,他是忘了。他仿佛也失去了记忆。 现在的他,一看见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把从前的所有不快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那个爱着慕容佩的赵玉惑,对他而言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他的爱妻,他要执手相伴一世的人…… “月媚,回庆州去吧……”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所宅子归你了。找个好人家,当你的嫁妆。” 绝望的她退开一步,细细打量他,泪水拂面而落。 “公子,你真决定了?”月媚的声音细到极点,“只愿你别后悔……” 后悔?呵,或许这世上很多事都让他后悔,唯独爱上她,他无怨无悔。 苏巳巳已经好久没有进宫了。今天赵阕宇专程派人来接她,她感到并非兄妹叙旧这么简单。 宫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似乎加派了许多守卫,她就算再没见识,也能察觉到跟从前不一样了。 而赵阕宇则更加反常,此刻正是早朝时间,他却坐在彤霞殿里专程等她。 虽然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苏巳巳却觉得这样的他暗藏诡谲。 “皇妹好久不见,也不念着为兄,”赵阕宇道:“罚你在宫里多住几日,陪陪朕这孤家寡人!” “皇兄还差人陪呵?”她浅笑道;“听宫人们道,最近俪妃娘娘十分得宠,皇兄在她宫里住着都不愿出来了,臣妹就不打扰了吧?” “可惜俪妃最近不理会朕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怎么?与臣妹有关吗?”苏巳巳仍旧莞尔。 “与朕那妹夫似乎有点关系。”他似在打哑谜。 “贺珩与俪妃似乎并不相识吧?”心间不禁一紧,知道这话并非毫无来由。 “可贺家与俪妃的娘家,却关系甚密。” 听闻俪妃为周丞相之女,若相府与将军府来往过密,这说明了什么? 苏巳巳再不懂得朝堂之事,也能体会这其中的暗示。她的双颊瞬间苍白,洪水猛兽般的恐惧向她席卷而来,退无可退。 那不祥的预感竟成真了。她就说平白无故的,睦帝怎会召她入宫。 “有一笔军饷原来是拨给西北的,结果被贺世勋擅动了,而周丞相便是暗中给他调配之人。”赵阕宇沉下脸来,直直盯着她,“这军饷调派的小事本来我这做皇上的从无须过问,不过最近流言四起,朕甚感不安才派出探子追调,想不到……这贺、周两家联手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 谋反? 一直以来她最最害怕的事,终究发生了。虽然她曾经祈祷一切可以悬崖勒马。 她嫁入贺家,就是希望能避免这一切,然而她的力量如此微弱,仿佛萤火之光照不亮夜空。她甚至都来不及有任何举动,就…… “请皇兄看在臣妹的份上,饶了贺家吧……”膝下一屈,她跪叩道。 如今之计,唯有指望睦帝能顾念兄妹之情,法外施恩……但这冷绝的男子,可能吗? “玉惑,你真是傻了!”睦帝叹一口气,轻抚她的发丝,“从前咱们兄妹联手对付贺家之事你不记得也就罢了,怎么新婚前为兄对你的嘱托,你也忘了?” “臣妹没有忘,那颗药丸臣妹一直带在身边……可是贺珩他确实没有……”连声否认,却被睦帝一语打断。 “给周丞相传递书信的,就是贺珩。”赵阕宇冷冷道:“皇妹说他与贺家谋反没半点瓜葛,谁信?” 她不信,死也不肯相信。难道他从没想过,一旦谋反,他们夫妻两人该如何相处?种种恩情终究会化为泡影……他舍得吗? 反正,她是舍不得。 苏巳巳胸中一阵涌动,有什么窜到喉间,吐出一汪酸水。 “玉惑,你怎么了?”睦帝伸手扶住她,眉间呈现一抹关切。 毕竟他们也是兄妹,还算有几分亲情……她淡淡笑了。 “皇兄,看在你未来小外甥的份上,饶了贺家吧……”这是她最后的杀手锏,除此之外,她再无他法。 “你有喜了?”他不由得惊喜。 “虽没找大夫确认,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苏巳巳轻轻按着自己的小腹,依旧十分平坦,可她为何感到一阵微动? 赵阕宇笑意更浓,然而只是一瞬,又回归天子的威严。 “既然有喜了,就在宫里养胎吧。”他沉声道。 什么意思?想软禁她吗? “叫贺珩到宫里来陪你……”他挑眉睨着她,“如此,你可以放心,朕也可以放心。” 贺珩?原来,他打的是贺珩的主意。 “皇兄是希望以贺珩为人质,威胁我公公?”苏巳巳发现,在这危机四伏的境地里待久了,人会变得聪明,什么事只要一点就懂得。 “皇妹的提议倒是不错,”赵阕宇颔首,“朕倒要看看,贺世勋还要不要他的宝贝儿子和他未来的孙子!” 不错,一箭双雕,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身为睦帝的他自然不会放过。 苏巳巳承认自己还是高估了亲情。皇家的亲情更加一钱不值。 “倘若贺珩不来呢?”她反问。 “他若真爱你,就会来。”赵阕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朕拭目以待。” 他若爱她……这个时候,她到底是希望他爱她,抑或不爱? 矛盾重重中,她抬起炯亮双眸,“皇兄,臣妹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 “贺府的一切皇兄了若指掌,到底是安插了什么眼线?”能挖出如此机密的情报,非常人所能为。 “你想知道?”他笑意中有一丝自得,“好,为兄就让你彻底明白。来人,去唤月媚来……” 第十四章 月媚?这个名字如青天霹雳,让苏巳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千计万算,处处提防,没料到却是她? 恐怕,连贺珩也还蒙在鼓里吧…… 贺珩一听到消息便赶来宫中了。 没有半分犹豫与退惧,直入彤霞殿中,远远看到苏巳巳笑盈盈奔过来,他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真的吗?他们说的是真的?”他有些忐忑地望着她,生怕她给出否定的答案。 苏巳巳默默点头,他已喜不自胜,摩挲着她的小腹,有些冲动又极力克制着自己。 “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他惩罚似地直吻她的唇,“嗯?” 她被他深啄了几下,眼泪却禁不住流淌下来,说不清是喜是忧。 “怎么了?”他的袖角抹拭她的泪珠,取笑道:“听说怀孕的女子最喜欢哭了,果然是真的……” 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来时没发现什么异样吗?” “好像侍卫多了一点儿。”他仍笑,仿佛不以为意,“不过就算龙潭虎穴我也要来的,因为我的妻儿在这里。” 是呵,连她都能察觉到不对劲,他在腥风血雨中这么多年,哪里会比她迟钝? 但他还是来了,不顾性命之忧。这说明他在乎她。 “军饷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她抿了抿唇终于道:“皇上对贺家起疑,特派出探子回报军饷流向,被皇上发现公公和周丞相擅调军饷……” “哦?”如此大事他却只挑了挑眉,泰山压顶而不变色。 “另外,将军府中有眼线……”她一直不清楚他对月媚的感情,斟酌着要不要告诉他。 “是月媚吧……”他却替她说道。 “你……知道了?”苏巳巳当下愕然。 “月媚跟了我很久,很多事情她都清楚……”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话家常,“况且她武功不弱,能随时潜入京来,打探她想知道的。本以为她忠心为主,一直以来才如此信任重用,不过近日我已发现古怪,亦在日前将她遣退了。” “是吗?我一直以为月媚姑娘对你一往情深……”她不由得感慨。 “她对我一往情深是有交换条件的,亦要我对她同样深情,”贺珩淡淡莞尔,“一旦她幻想破灭,便会加倍报复。我对她还算了解。” 所以,他并无吃惊。 “我也一直以为你对她并非全无喜爱……”她抬眸犹豫道。 “呵……”他轻笑着再度啄吻了下她,“傻东西,瞎猜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吃醋?” 的确,她真傻,这个时候还有猜测的必要吗? 他为了她都亲自入宫了,她还需要他证明什么? 苏巳巳依在他怀中,听着他平律的心跳声,自己的心境也仿佛霎时平缓许多,恐惧与担忧渐渐淡下去。 “贺珩,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直在宫里待下去吗?”他可明白这次进宫等于陪她一起软禁了…… “一直待在宫里也挺好啊,至少太医医术出色,能让咱们的孩子平安出生,养得白白胖胖。”他忽然伸了懒腰,靠到椅背上悠然道。 “你可知道皇上打算用我们威胁公公?”她却严肃地看着他。 “也很好啊,”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双方制衡,仗不会打起来。” “什么?”这样的言论倒让她吃惊。 “自古以来,制衡就是治国之道,不然朝中怎会有贤臣又有奸臣?”他笑道:“英明君主,是不会亲手铲除其中任何一派的,只会看着他们斗来斗去,若是东风彻底压倒了西风,水清则无鱼。” 如今他亦拿父亲没辙,有皇上牵制,倒可令父亲好好冷静想想,是否该继续盲目涉险。 “不懂……”她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时候争斗也成好事了? “从前的赵玉惑,大概是懂的。”他半眯着眼瞧她。 “是啊,我变得好傻……”她自惭形秽地地下头。 “可我就喜欢傻傻的,笨笨的。” 他仿佛亲她亲上了瘾,又开始吻她的面颊,弄得她耳朵痒痒。 “玉惑你知道吗?从前为何我一直不愿意为官?”他在她耳边低语道。 “你讨厌卷入是非?” “我怕给将军府添乱,你想,皇上已经对我爹不满了,若我再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还不要满门抄斩?”他哑声笑。 难怪!她恍然大悟。难怪他从前一副富贵闲人的摸样,成天与一群登徒子吟诗作画,调琴弄曲,是专门做给睦帝看的? 还记得那时候人人都说他没出息,枉为将门虎子,他却能在诸多诽议中微笑游走,依旧自我。 原来他是这般可以隐忍的人……这样的人若想成就大事,何愁不成? 不过,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如今提起,是否已经对她完全无隙,情真意切的表示? “珩……”她的前额抵住他的下巴,觉得刺刺的微痒,“那为何,你还要帮着公公……” “谋逆?”他倒是代她说出那诛连九族的词。 “你……也该为咱们想想啊……”苏巳巳抿唇,止不住的惆怅。 “你以为我愿意?”贺珩轻轻摇头,“我从来都是力劝父亲安份的,可惜他一意孤行。” “但皇上说,那封信是你送到周丞相府中的。”她忆起关键。 “父亲当时只说是给周丞相的一份请柬,我哪里知道居然是藏着如此机密的书信。”贺珩涩笑,“我哪里知道,参爹居然连我都算计……” 看来父亲早料到身为儿子的他并不想涉入此事,故意下这么一着棋就是为令他骑虎难下。 苏巳巳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贺世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不惜拖儿子下水,王侯将相之家原来如此冷酷无情。 “他是我爹爹,”贺珩叹道:“既然他走到了这一步,身为儿子我就算再不赞同也认了。自古忠孝难两全。” 果然跟睦帝猜测的一样,他如此至孝之人是不会看着父亲坠入深渊而袖手旁观的。 他只会跟着跳下去。 苏巳巳伏在他的胸前,心情亦跌宕难持。身为他的妻子本就该与之同甘共苦,如今他卷入纷争,她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话虽如此,但我们难道要一辈子被囚禁在这宫里?”她轻声道:“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想。我还希望咱们的孩子能去庆州看看呢……” “看他爹娘订情的地方?”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心情暧昧地调笑,“那温泉池,嗯?” 她轻推他一把,瞪他一眼,双颊却已然绋红。 “贺珩……”她思忖再三,开口道:“其实……我想起了一些事。” “只要不是想起慕容佩,什么都好。”他越发油嘴滑舌了,让她窘得想捶他。 “这里是我的寝宫,对吧?”她眨眨眼,眸中有什么亮晶晶的。 “现在就想就寝了,娘子?”他依旧没个正经,搂着她的纤腰,“哎哟,这下可得缓着点儿,咱们的孩子娇贵。” 她臊得掐了他一把,让他闷哼一声。 “我想起,这个寝宫好像有一条通道……”关子卖够了,她终于吐露。 他眸一抬,俊颜霎时微怔。 “这条通道好像可以到达宫外,甚至京郊……”她喜欢看他这副表情,难得让她嚣张一回。 其实,这也是从已换魂至苏巳巳体内的赵玉惑那儿得知,当日与之谈后临别前告诉她有此秘道,否则她怎么可能知道。 这一次,她对以往的帝姬再也没有嫉妒,唯剩感激。 感激那个与她交换了灵魂的女子,给了她出路。 秘道连接着一条河道,她叫绿宛早已备了小船停在那里,上了船顺流而下,直达京郊。 正值夏天,河岸满是碧野花香,随着河风吹入鼻息心旷神怡。 苏巳巳觉得此刻不像在逃亡,而像是与贺珩的另一次新婚之旅。 阳光很明亮,映耀在她脸上,她微眯起双眼,忽然一阵恍惚。仿佛这并非现实,而是梦境。 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她有些担心,总感到上苍不会让他们就此相守下去。 如此想着,她不禁打个寒颤。 贺珩仿佛察觉了她的担忧,宽慰般对她一笑,而后腾出一只划桨的手来,大掌覆住她的柔荑。 就像有一股勇气流入心田,她稍稍心静。 “我们要去哪里?”她抬眉问。 “郊外有一个叫平镇的地方,”贺珩回答道:“就快到了,爹爹会在那里等我们。” “等我们?”贺世勋怎会知道他们已经逃出宫了? “我早就对爹爹说了,这次入宫一定把你接出来,让他先带人在平镇等咱们,而后一起到西北去。”贺珩解释。“咱们远离京城,远离这些是非风雨,隐姓埋名重新来过。” 父亲终于明白自己终究不是皇上的对手,在他派密探回将军府和父亲传达宫中的情形后,总算同意他的安排,准备解甲归田避开此祸。 “可是……”原来他未入宫前就知定有险情,把一切都安排了,“万一没那条秘道,咱们如何出去?”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做伴读的时候也结交了不少护卫太监,”贺珩自信满满,“重金之下,必有人助。” 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切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一改从前的谦和低从,呈现王者姿态。 这样的他才堪称将门虎子。 她真佩服这么多年来,他掩饰得这么好,得有多少耐心与隐忍,才换来如此伪装。 渐渐的,小船离码头近了,苏巳巳一眼便看到贺世勋已经站在岸边。 她一向有点怕这位公公,嫁入将军府后,与对方说的话也没超过十句,当下心中又开始紧张,手心发汗。 贺世勋真会同意带她去西北?毕竟她是玉惑帝姬,他们就不担心她是睦帝派来的细作? “来,扶着我。”贺珩搁下桨跃至水边,生怕她踱步困难,立刻伸出一只手。 苏巳巳被他搀着,身子微颤来到公公面前。 一时间,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垂下眉。 “帝姬一路辛苦了……”倒是贺世勋先向她开了口,“听闻帝姬有孕,贺氏满门感激帝姬替贺家开枝散叶,亦要感谢帝姬冒险带着珩儿出宫。” 她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一片感动,“公公切勿言重,身为贺家儿媳,此乃本份。” “一家人还这么客气,”贺珩从旁笑道:“倒教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就不说了。”贺世勋亦呵呵笑起来,“是我这老头子唠叨了,趁着天色尚早,咱们赶路吧。” 苏巳巳一颗心终于落地,她望向贺珩,对方亦莞尔一笑瞧着她。 “赶路?”忽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的确还早了点儿。” 四下一片死寂,苏巳巳感到自己在顷刻间失去了心跳,愕然回眸间,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一艘船舷之上。 那艘船之前不知从哪条支道划出来的,一直跟着他们,众人皆以为那只是镇上某位乡绅出游,因为船上仆从的衣着如此朴素。 第十五章 然而,危险往往就在不起眼的地方忽然冒出来,让人始料未及。 只见赵阕宇盈盈笑着,迈过码头。 他……是如何发现他们的行踪的?而且如此准确无误,从容不迫…… 苏巳巳觉得自己全身都僵了,四肢霎时冰凉。 “皇妹,为兄来接你回宫……”他淡淡笑道:“你擅自离家,怎么也不跟为兄打声招呼?”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法言语。 终于苏巳巳感到身边有些微动,一低头发现贺珩重新牵起她的手。 “皇上这话说得好奇怪。”他亦微微笑道:“为臣带着妻子离宫有何不可?就算是天家法令,也不能活生生让咱们夫妻分离吧?” “贺珩,朕真没料到你是如此人物!”赵阕宇眉一挑,“人前的你那股低眉顺眼,真把朕骗得好苦。” “皇上明察秋毫,有什么能瞒得过您的眼睛。”贺珩依旧轻笑,“为臣只是想知道,皇上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自然是玉惑带朕来的。”他侧睨帝姬,像是恶作剧一般,“没有她这一计顺藤摸瓜,朕如何寻得到贺大将军的所在?” 诸人皆愕然盯着她,一脸难以置信。 “皇兄……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何曾……” “皇妹,都到了这时候你还瞒什么?”赵阕宇执意诬陷她,“难道你对贺珩动了真情?难道你忘了,新婚之前我赐你的毒丸?” 苏巳巳百口莫辩,泪光涌上了眼眸,她一动也不敢动,更加不敢看向身旁的男子。 “什么毒丸?”贺珩的声音却淡淡飘来。 “朕当初对皇妹说,假如贺家谋反,就让她用此毒丸将你赐死。”赵阕宇越发扬风点火,“皇妹当时是收下了,可见她是默认朕的提议的。” 她收下……她收下只是权宜之计……可此时此刻,什么也说不清…… 那颗毒丸就是明证,证明她曾经想谋害他的心思。 “臣不信……”贺珩却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臣的妻子对臣有没有感情,难道臣自己不会判断?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加害于我。” 站在他身后,只能望见他一半侧颜,那一道斜日中的五官弧线看上去如此刚毅俊美,美得让她心碎。 原来她这样害怕失去他,哪怕是一点点信任,也不愿意丢弃…… “你不信吗?”赵阕宇悠悠道:“贺珩,我给你一个明证,此刻你若翻翻她的袖子,或许那毒丸还在。” 苏巳巳十指收紧,心颤到极点。唯有心虚的人,才会如此。 贺珩转过身来,镇定地看着她。 “玉惑……”他正色说:“翻开袖子让我瞧瞧,让皇上死心。” 不……她不能……因为,她被戳中了要害…… “皇妹在迟疑什么?”赵阕宇嘻嘻笑,说:“让咱们贺大公子瞧瞧,有什么打紧的?”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皇上身边的仆从拾起一枚石子往苏巳巳方向掷去,片状石子锋利如刃,“刷”的一声瞬间将她的衣袖划破。 突地有什么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圆滚滚的,黑亮亮的…… 苏巳巳微闭上双眼,感到这一刻已经濒临绝境。 “玉惑……”贺珩似盯着那毒丸好半晌,才沙哑地开口,“为什么?” “我……我只是……”她该如何回答?就算答案完美无缺,他能相信吗? 她的思绪有如电闪雷鸣,飞快搜索着挽回局面的话语,然而为时已晚。 “帝姬……”贺世勋凌厉地盯着她,“臣本以为帝姬已为贺珩之妻,且身怀六甲,断不会再出卖我们贺家,没料到,帝姬终究还是天家的帝姬;贺珩,罢了,咱们就当错认了人心,娶错了儿媳!” 贺珩抿唇无语,微微侧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爹爹,咱们走吧……” 走?他什么意思?他真的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苏巳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我……” “想走?”赵阕宇却一声冷笑,“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贺将军!” “臣知道,皇上既然能跟来,定做了安排。”贺世勋朗声道,“不过这是平镇,为臣敢在这里接儿子,也不会没有准备!” “可惜,你的人马不及朕……” 赵阕宇轻轻挥了挥指尖,一群弓箭手出现在沿河的悬崖上,整齐而迅速的黑压压一片。 箭犹如雨点般飞射过来,甚至没容他们多想一刻。 她就要死了吗?假如,能跟贺家人死在一起,是否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苏巳巳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等待判决的一刻,然而直至耳边的箭风停止,她依旧完好无损。 “爹……” 她听到贺珩大声急呼,眸一睁就见贺世勋全身插满了箭,像一只濒死的刺猬倒在地上。 不,是已经气绝身亡。 贺世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鲜血在他躯体四周散溢开来,像无数条河流。 “爹爹……” 贺珩抱着那副千疮百孔的尸体不住呼喊,他的额前青筋暴突,因为声嘶力竭而变得与平素判若两人。 苏巳巳扑向他,紧紧从身后将他抱住。 她害怕弓箭手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如果这样,她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 “走开!”他全身猛地一窒,吼道。 走开?是在对她说话吗? 她正一片迷茫,却见他手一甩,将她推得老远。 “珩……”她唇间嗫嚅,喉中却似被什么卡住,半句也不能吐露。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的尸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四周。 “皇上是要灭我们贺家满门吗?”他讽笑着,朗声道:“不必烦劳禁军动用,贺珩自行了断便是。” 他挪动脚步,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悲怆地往河边走去。 “不……”苏巳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踉跄着挡住他的去路,“珩……想想我,想想快要出世的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万般温柔荡然无存,空洞而冰冷的眼神,让她心底发寒。 “皇上会照顾你们的。”他低声道。 他……什么意思?难道真相信她会谋害他?那万般缠绵的柔情,难道他体会不出,觉得都是假戏吗? “玉惑……”这似乎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此生的诀别,“就算我信你又有什么用呢?爹爹的死,我不能忘记。” 她怔住,没料到这当头一棒。死死攥着他衣角却被他轻轻一挣,便松脱了。 而后她看到他的身影仿佛折翼的鸟儿从岸边坠下去,直坠入茫茫河水之中,就像一缕冷不防的青烟倏忽消逝。 苏巳巳瞪大眼睛,似遭遇一个可怕的恶梦,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会是真的,然而当厉风划过她的双颊激起一阵刺痛,她才发现心底的清醒。 家破人亡…… 此时此刻她能想到的,唯有这个词。 她从来不觉得这个词有多么悲惨,因为自幼孤身一人,但现在她才发现这大概是世上最最惨烈的词了…… 赵阕宇踱至她的身后,一袭黑袍如地狱阎王。她胸中蓄满怒火,假如手上有一把刀,大概会毫不犹豫刺进对方胸膛。 “皇妹,回宫吧……”只听,那冷峻的帝王依旧淡淡的语气,“朕的本意并不想让他们父子死,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臣妹是罪人之妇,还能回宫吗?”她凄楚一笑,眼泪随之拂面。 这时候没有恐惧与害怕,仿佛什么也没有,身体空荡荡的只剩躯壳。 “回宫,贺家的遗腹子还能存活,不回宫,你拿什么养活他?” “皇上就不怕,将来这孩子长大了,会为他爹爹报仇?”苏巳巳抬眸坚定地望着对方。 “他若能杀得了朕,说明能力在朕之上,朕倒愿意把皇位传给他。”赵阕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玉惑,这是从前你说的,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江山稳定,无关其他。” 原来……从前的玉惑帝姬是这样说的。 只不过,她早已经不是赵玉惑了。 一座新坟立于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礼,贺世勋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生前那般气势咄人。 睦帝向世人隐瞒贺家谋逆之事,以免天下动荡,以贺将军染病暴毙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顾及了帝姬的颜面。 然而听说他们直到河道下游一百里处东翻西找,都没有发现贺珩的尸骨。 睦帝与贺家对外仅宣称他因丧父悲痛万分,大病休养,守丧期间一概不见客,对他失踪一事亦密而不宣。 有时候苏巳巳甚至幻想,她心爱的男子并没有死,此刻正蛰伏在某处,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带她远走高飞……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这个孩子求生意志很强,哪怕她三餐食不下咽,他也执意在她肚里生长,直至胎动。 终究她还是服从了赵阕宇,选择回宫。 经历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胎动的那一刹,她热泪盈眶。 她想,有了这个孩子,至少她现在还不能死,虽然每天晚上她都梦见贺珩全身是血,纵身跃入河中的情景…… “帝姬,”绿宛打起帘子,让午后的阳光透进来,“有人……求见。” 绿宛说话甚少如此吞吞吐吐,苏巳巳不由得有些诧异。 “谁?” “月媚。” 她?想不到她还有脸来,若说自己头一个想手刃的仇人若是赵阕宇,那么第二人,就是她! “让她进来吧……”她最终叹一口气,却如此回答。 这个时候她倒想听听月媚会说些什么,反正养胎的日子漫长无聊,至少她们还有共同的话题,让她可以凭吊逝去的夫君。 月媚走进来的那一刹,她微微吃惊。 原以为自己才是被伤痛所苦之人,没想月媚却更加消瘦无形,苍白得如一缕幽魂。 “帝姬……”月媚屈膝在她面前,“奴婢是来向帝姬请罪的……” “月姑娘请起,”苏巳巳道:“你是皇兄的人,之前一直不知情,对你怠慢了。” “帝姬这话是在打我的脸,”月媚泪光闪闪,“奴婢不敢祈求帝姬原谅,但奴婢的本意真的不是害公子……” “那日我们自秘道出宫,皇上是如何知晓的?”她一直对此非常疑惑,据宫里的人说,月媚从中立了很大的功。 “栀子花。”她轻声答。 “什么?”苏巳巳愣住。 “帝姬不是做了栀子花的香膏吗?我顺着那香气,找到了秘道入口。” 原来月媚一直潜伏在暗处,连她每日做了什么都知道。 “而秘道直通河道,皇上立刻在沿途派了人手追踪,马上便发现了你们的行迹。” 苏巳巳无言,只恨自己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奴婢只是嫉妒,看见公子与帝姬情投意合,奴婢就控制不住……”月媚抽泣道:“倘若你们去了西北,奴婢此生再也见不到公子,还不如让奴婢死了的好……帝姬,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想让皇上去阻止你们离京而已……” 第十六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无论意欲如何,人已经死了。 “你走吧。”苏巳巳扶住疼痛的额,“一会儿太医要来给本宫请脉,恕本宫不与你多语了。” “帝姬……”月媚就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害死公子,自然不会独活。不过奴婢尚有一件事没替帝姬办成,今儿个终于有了音讯,奴婢是来传话的。” “什么事?”她不明白。 “帝姬不是曾经打听过奴婢的师父?现下,奴婢已经知道她的行踪了。” 呵,对了,那首“换魂曲”的主人? 不过,现在再知道她的行踪还有什么用?魂换不回去了,没必要了,她也不想再换了…… “奴婢的师父就在宫外候旨,帝姬愿意见她吗?”月媚问。 此时此刻见与不见,还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来了,就见上一面吧,长日无聊,可解好奇。 “请你师父进来吧。”苏巳巳听到自己回答。 月媚颔首躬身去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领着一名身着道袍的妇人缓缓而入。 那妇人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里都会有这般模样的道姑,只见她立在堂前周全地施了个礼。 “槛外之人给帝姬请安……”她的声音倒是十分清亮,颇有蕴力,“无量寿佛……” “师太请起。”苏巳巳抬了抬手,“听闻师太会换魂之术?” “帝姬……”那道姑却盯着她,眼底闪烁奇异的目光,“敢问帝姬生辰可是正月初八巳时?” 苏巳巳一惊,猛地支起身子。 那日子不是帝姬,而是苏巳巳的生辰,这道姑如何知晓? “师太大概弄错了吧,”她掩饰地涩笑,“本宫的生辰天下皆知,哪里是正月呢。” “贫道想给帝姬讲一个故事,”那道姑却答,“大概一年前,贫道路过庆州,当地有一户小康之家的夫人,听闻贫道本领特地花了重金请贫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当时哭得极伤心,说是有个女儿自幼失散,她怕女儿命运不济,这辈子流落在外,飘零凄苦,想要贫道帮这女孩子改改命格。” 心间再度紧了半拍,苏巳巳抿唇听着,脸色已然苍白。 “贫道当时笑着说,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说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于我,听闻我能替人换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儿改一个躯壳也好。贫道看她哭得可怜,又许以重金,于是承应了下来。不过,贫道对她说,这换魂之事还得看上天的安排,机缘巧合方能成事。” 苏巳巳只觉得泪花已经涌出眼眶,鼻尖酸酸的。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大半了。本以为这番奇遇纯属偶然,没料到却是千里之外的母亲为她苦苦哀求而得…… 原来她还有家人,母亲还惦记着她,自幼离散,她以为他们早把她忘光了。 “那位夫人最后告诉贫道说那一年闹饥荒,迫不得已把女儿卖了,换了口粮。如今家境渐好,她与丈夫每晚都会梦见女儿,羞愧难当,后悔莫及。她几番辗转才打听到当年是将军府把她女儿买走。”道姑微微而笑,“贫道亦寻到那个女孩子,当天她恰巧与另一女子同时落入水中,贫道便趁机替她俩换了魂……”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天为?人为?实在难以说清……假如那日与她同时坠河的并非赵玉惑,她的命运又该流向何方? “帝姬,这等换魂之事贫道一向替人守密,只是听闻我这徒儿近日得罪帝姬,还请帝姬看在贫道这个故事的份上,留我徒儿一条性命。”那道姑上前深深叩首。 而立在一旁的月媚,倒是满脸迷惑,完全听不懂这番谈话。 苏巳巳忽然觉得心中释然。贺珩死后,其实她看淡了许多东西,亦深知人命之可贵。 “月媚,带着你师父退下吧。”她叹息道:“逝者已矣,你若偿命,贺珩泉下有知也不会好受的。” 毕竟,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主仆之情。就算无关男女之爱,凭着贺珩的善良之心,也不会责怪她吧? 月媚没有再说话,引着那道姑静静退了出去。这个时候不再来打扰,就是最好的赎罪方式。 月媚应该懂得。 苏巳巳躺在卧榻上有些虚脱的感觉。方才那一番对话,消耗了太多心力。 “帝姬,太医到了。”绿宛通传道。 她点点头,示意太医进来。 一阵轻风钻入帘内,她心下一颤微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让她忐忑。这段时间她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半点知觉了,此刻的驿动倒有些复苏之感。 她瞪大眼睛看见薛太医躬身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戴着药童的青帽头垂得很低,看不见容貌,只是身形修长行动轻缓,颇有儒雅之气。 “帝姬,这是为臣的徒儿。”薛太医介绍道:“最近俪妃娘娘也有孕了,我这徒儿被派去伺候,先到帝姬这儿学点经验。” “好。”苏巳巳领首。 “那为臣先告退了。”薛太医道:“今日就让我这徒儿为帝姬请脉吧。” 她有些诧异,要知道太医院的学徒是没资格给主子请脉的,最多打打下手抓抓药,薛太医此举纯属违规,他到底有何用意? 眼见老臣退出殿外,她倒没有阻止,也想看看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帝姬,得罪了……”对方倒也不客气,驱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玉腕。 苏巳巳差点儿惊叫起来,因为这冷不防的动作大为不敬。 然而她终究没有出声,因为这握着她柔荑的大掌如此熟悉,就连那温度她也还记得…… “你……”她不由得喉间哽咽,难以置信。 “帝姬这胎很稳,母子平安,大可放心。”对方微微笑道,抬头间呈现她日思夜想的俊颜。 她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僵石,连指尖都不能动弹。 “才几个月啊,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识了?”贺珩挥了挥她的右颊笑道。 她瞪着他,一把抓住他的大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 “玉惑,你这是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贺珩吓着了。 “打我……让我知道这是真的……”多少次在梦中,她看到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她的榻前,对她微笑……她害怕从梦中醒来…… “傻瓜!”他揽住她的腰,俊颜贴至她的耳际,“你说说,是不是真的?” 他的体温,熟悉的味道,暖人的鼻息,同时围绕着她。仿佛冰山遇见春光,她的眼泪轰然决堤。 她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像在撒娇,又像在撒气。 “你骗人……骗人……” 是呵,骗得她好苦,以为他已经死了,让她自责愧疚,夜夜煎熬。这几月他却不知在哪里逍遥。 “我总要打理好一切,再来接你。”贺珩笑着,一点也不感到疼似的任由她撒气。 “你……不怪我了?”她抬起泪眸,怯怯地问。 “又犯傻了,我哪里有怪过你?”他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出卖你,我从没告诉任何人那条秘道的事……”虽然解释已经毫无用处,但她还是想澄清,“是赵阕宇他冤枉我……” 急到直呼睦帝名讳,可见她有多急迫。 “我知道,是月媚。”他点住她的唇,不让她太过激动。 “你知道?”她意外。 “呵,不是说过吗?宫里我有许多朋友,重金之下必有人助。”他笑了又笑,“比如,方才的薛太医。” 原来如此。他其实远比自己想像的聪明强势,她怎么又忘了? “这几个月,我已替咱们寻到一处好地方,贺家的人马也准备安置在那里。”他详细解释道。 “可公公他老人家……”忆起贺世勋临死前的惨状,她就打一个哆嗦。 “好在父亲的遗体已经风光大葬了。”他的眼中亦满是悲痛,但明显坚强了许多,“即便贺家自此家势式微,不若以往风光,但从今往后,我会代替爹爹好好打理贺家,不致让我们这一族灭亡。” 那日父丧时他固然一脸悲痛,但他当下对帝姬的冷绝,其实也是他演出的一出大戏,为的是能在他打理好一切将帝姬接回他身边的期间,别让睦帝为难他们母子俩。 “贺珩……”她心疼的看着他一脸神伤。 “父亲不从我劝执意谋反,这也是他选的路,身为人子的我,已尽力保老父周全,但他却执迷不悟;有这样的结果虽令我心悲痛,但至少贺家没因此被冠上叛国大罪,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他娓娓道来,这阵子他已想开了,不再为过去缅怀,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将来。 如此艰辛沉痛的事情,在他嘴里却轻松而淡然。 她知道,他若出此言必会实现。 苏巳巳依在他的胸膛,终于可以放心微笑。倏忽间小腹再度胎动,这一次除了喜悦,再无其他。 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仿佛上苍对这数月艰辛的补偿。 她此生再无其他奢求,如此她已心满意足。 苏巳巳走进养心殿的时候,赵阕宇像在榻上睡着了。 这位所谓的皇兄,她得亲自向他道别,顺便谈一笔交易。 此行她瞒着贺珩,否则他不会让她冒险前来。不过,她有把握能达到目的。 “你来了……”他睁开双眸,似对她的脚步声万般熟悉,“太医请过脉了?” “请过了。”苏巳巳道。 “听说,薛太医带了个学徒去?怪了,以前薛老从不干这种事的。”他笑道:“太医院招了什么得意的学徒吗?朕如何不知?” 呵,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他。 他毕竟是皇上,可以只手遮天。 “听说俪妃娘娘有喜了,”苏巳巳却道:“皇上不是因为周丞相谋反之事迁怒俪妃,还将她打入了冷宫?这会如何是好?” “俪妃是俪妃,她娘家是她娘家。”赵阕宇神色不悦,很少见他为一个女子如此。 “贺世勋是贺世勋,贺珩是贺珩。”苏巳巳趁势道:“假如,贺珩还活着,皇上会放过他吗?” “朕知道今天去给你请脉的到底是谁了。”他语带双关,“贺世勋虽然亡了,但死忠贺家的将士余党却仍有不小势力,光听凭他们调动的兵马,就够让朕头疼的了,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臣妹可以保证,贺家兵马不会动我夏楚江山一分一毫。” “你如何保证?” “南国主。”她微笑,轻轻吐露。 这三个字让赵阕宇变了颜色。 苏巳巳低眸,从袖中掏出一枚琥珀戒指递到他面前,看到对方眼中一闪。 “这个,是皇上一直想要的吧?南国主的指环,可调动江南十一省季涟氏的兵马。贺家果真谋反,皇上大可应对。” “你要把它给朕?”赵阕宇难以置信。 “不错,这枚指环是母后生前留给我的,‘南国主’并非什么乱党头目,只是季涟一族的族长。母后希望我替她守护族人,亦希望我更能在国家有难时,以助兄长。”苏巳巳背诵先前帝姬传授她的话语,“可惜皇兄却误会了这指环的意思,以为臣妹故意与你为难。” “你真舍得把它给朕?”赵阕宇眼底泛着怀疑,“你不担心朕反过来对付母后的族人?” 尾声 南国主势力之大,对朝堂本就是不小的威胁,万一不从他睦帝的命令,也休怪他无情。 “臣妹虽没了这指环,但若皇兄真敢对母后族人不利,臣妹亦会借贺家兵马,全力以助。”苏巳巳微笑,“皇兄应该不敢犯险的。” 这,就是贺珩所说的制衡吧? 睦帝、南国主季涟氏、贺家,一明两暗,三足鼎立,一环牵动一环,任何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夏楚至少可保数十年的太平。 从前她从不觉得制衡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看来,至少能维护暂时的稳定局面。 无可奈何之际,也唯有此法可行。 现在她也终于知道,是谁在挑拨贺家与南国主之间的关系,又是谁让当初的赵玉惑坠河。 原来幕后元凶一直在身旁,就是这位表面上关爱她的兄长。 苏巳巳将指环搁在案上,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任,心头的重石顿时释卸。 她转身轻快踱出门外,这一次,她知道睦帝不会再阻挡她。 “玉惑……”她听见赵阕宇低声道:“朕曾经以为你不是真正的赵玉惑,因为真正的赵玉惑是不会爱上贺珩的。” 但现在看到指环终于还是信了吧?呵,英明的帝王终有失算的时候。 苏巳巳莞尔而去。 这是一封信,一封来自离国的信。 信上的女子向她讲述了最近的幸福生活,犹如此刻的她一样幸福。 自她离宫后,睦帝果真不再赶尽杀绝,像要安抚睦帝似的,贺家亦举家迁居京郊以安帝心,过着朴实闲适的生活。 以往荣华盛景虽如过往云烟,但现在平实快意的日子,才真是苏巳巳一心想要的。 “在看什么呢?”贺珩踱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腰。 她立刻将信纸收好,纳入袖中,不让他看见。 有些秘密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既然她已经决定做赵玉惑,此生她就只是赵玉惑。 “有什么瞒着我吗?”贺珩有些吃味。 “离国来的信,想看吗?”她故意逗他。 “慕容佩的?”他果然上当了,轻哼一声,“不看也罢。” 呵,她就喜欢看他这副模样,再不是精明淡定的他,变成了一个为她喜怒无常的男子。 “我说,宇儿满两岁了。”她忽然道:“你说过等宇儿满两岁,就带我去庆州玩玩。” 她还想回庆州娘家去看看,哪怕只偷偷看一眼。从前,觉得家人抛弃了自己,心中满是怨恨,不愿意再跟父母有什么联系,但现在,知道他们仍旧牵挂着她,气也消了一大半,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哪怕,顾及身份,今生不再相认。 “你舍得儿子吗?”他却笑睨她,“上回刚出门,你就反悔。” “到底是谁反悔啊?”她耍赖,“不管,这一次你要带我去。” “好啊,那我想吃沐风阁的开水白菜,”贺珩在她耳边低语,“要你亲手做的……” 他还记得吗?那道菜,真让他这么难忘? “逃亡的日子,我曾经回过庆州。”他忽然道。 “哦?”这倒让她意外。 “路过沐风阁,进去小坐了一下。” “吃了开水白菜?” “遇见了当日我们见过的店小二。” 她蹙眉,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无关紧要之人。 “店小二说,公子,您夫人呢?”贺珩继续道,似在讲一个温暖的故事,“我说,夫人在家没跟出来。” “他还记得咱们?” “夫人这般美貌,相公这般英俊,要他如何不记得?咱们给他的打赏又那般高。”贺珩笑嘻嘻的说。 “后来呢?”她想,这个故事不会草草收尾吧? “店小二又说,公子,您夫人手上的伤若留了疤,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她心下一紧,瞪着他。 “我说,我夫人何曾受过什么伤?”贺珩亦凝视她。 她无言,昔日的秘密总算被他发现。 “店小二说,有啊,那次您夫人替您做开水白菜的时候就被烫伤了,胳膊红了一大片,厨房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他的大掌揉上她的发。 垂下眸,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怎么这事儿没告诉我?店小二说夫人不让声张,草草用凉水冲了冲手,又回到楼上去了。”他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无可回避,“玉惑,你觉得这样的夫人该不该罚?为了一碗开水白菜弄伤了自己,倘若留了疤,让她家相公如何是好?” “我只是……唔……”她刚想答话,就被他的嘴堵住樱唇。 虽然孩子都这么大了,但他的激 情从来不减,甚至远甚当年……她的脸儿渐渐红得像灿透的晚霞,在浓郁的喘息中,意乱情迷。 她不知道,当初他爱上她,就是因为那一碗开水白菜。 她更不知道,逃亡的日子里,他听说了她为这碗开水白菜烫伤的故事更加明白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出卖他…… 当时他坐在沐风阁里笑了,又或许是哭了。他只有个念头,要早一点接回她。 唇吻加深,他用自己的温存,弥补她在等待的日子所受的煎熬。 太阳渐渐落下去,暮蔼像蓝色的雾气氤氲而起,即使在黑夜中她亦觉得恍如晨曦,每一刻都这么新鲜欲滴。 她相信,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相爱一世。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