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骑士》 楔子 蓝伊雪今年十岁,是独生女,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不过妈妈很早就不在身边,根据壁角消息,爷爷奶奶不喜欢妈妈,爸爸夹在中间难做人,到最后夫妻相处得水火不容,只好以离婚收场。 尽管没有妈妈,蓝伊雪得到的宠爱仍然不虞匮乏,原因是她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家里有爷爷奶奶、大姑姑、大姑丈、二姑姑、二姑丈、三姑姑、三姑丈、四姑姑和一堆大大小小的表哥表姊,家里的长辈们都把她捧在手心宠着、哄着,生怕一不小心她就给融化了。 有事例可证明她的受宠程度吗?有。 比方表姊带姑姑去百货公司,想挑一款限量版娃娃当生日礼物,大姑姑一口气否决:太贵了,买别的。可到最后,那个限量版娃娃,出现在阿雪的生日宴上。 比方表哥出门和女朋友约会,恰巧碰到阿雪闲闲没事、硬要跟,表哥就算拚着挨女朋友白眼的危险,也非得带她出门,否则在未来的两个月,表哥将遭受禁足处份。 由此可知,阿雪在家族小孩中地位有多高。 她问爸爸,“为什么姑姑、姑丈对我这么好,比对表哥表姊还好。” 爸爸摸摸她的头说:“因为阿雪的妈妈不在身旁,所以姑姑、姑丈要加倍疼你啊,何况我们家阿雪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谁看了不爱?” 这种话,五岁之前的她深信不疑,之后,早慧的阿雪多少看出一些端倪,不再全然相信。 端倪在哪里?在—— 他们家的爷爷、奶奶归爸爸养,因为爸爸说:我是蓝家唯一的儿子,爷爷奶奶当然要儿子养,不能算到女儿头上。 阿雪理解。这是中国传统习俗,而且她爸爸是最重视道德和责任感的男人。 阿雪的大小表哥表姊们也归爸爸养,这不算传统习俗,但爸爸说:姑丈们都是公务人员,赚钱不多,爸爸有能力负担,多分担一点责任没关系,做人应该互相帮忙、别太计较。 阿雪点头,虽然不是能够太了解,但有其父就有其女,她养出不爱计较的随和个性。况且就算表哥表姊不喜欢她,但姑姑吼骂一通后,他们还是会乖乖过来陪自己玩。 还有,家里的四姑姑也归爸爸养。 爸爸说:姑姑四十几岁了,还没碰到适合的结婚对象,以后组家庭的机会不大,于是让四姑姑在公司里挂一个经理头衔,领一笔让人眼红的优渥薪资,保障了四姑姑的老年生活。 因此五岁过后的阿雪,东牵西连,串出一个事实——她之所以受宠,不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或者她长得倾国倾城,而是因为爸爸养的人太多,基于回馈心态,长辈们对她的关爱才会多到快要溢出来。 他们这区的豪宅初建时,爸爸担心自己平常工作太忙,不能经常陪伴她,因此一口气买下四栋大宅子,让姑姑、姑丈们一起搬进来,就这样,整个家族全窝在一块儿,说热闹也热闹,但人多,难免有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发生。 可外人看在眼里,羡慕在心底,认为蓝家爷爷奶奶是最幸福的老人,现代社会不比过去,年纪大了,子孙能够围在身边照顾的没几个,并且蓝家子孙一个比一个长进,有老板、有教授、有医生……肯定是他们上辈子造桥铺路、好事做尽,才能得这福份。 事实上,在二十五年前,爷爷奶奶“有出息的孩子”里面,并没有阿雪的父亲。 因为阿雪所有的姑姑都很会念书,只有爸爸热爱当野孩子,成天在外面乱晃、成群结党,学校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那时爷爷经常叹气说:猪不肥、肥到狗身上,想当年两夫妻咬牙生下一堆女儿仍不肯放弃,就是想拚出一个儿子,没想到……唉唉唉…… 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嘛,拿到坏牌的机会比好牌机会多。 然高中毕业后,命运重新洗牌,在爱念书的姊姊们一个个考上知名大学、研究所同时,阿雪的爸爸踏进社会,进入一间厨具公司当小工。这件事差点儿演变成家族事件,当时念研究所的大姑姑还因为当医生的男友看不起她有个当小工的弟弟,两人吵得天翻地覆,闹到最后分手。 后来阿雪爸爸碰到赏识他的老板,愿意倾囊相授,几年后他自己出来独立,与有经验的老同事合伙开一间小小的厨具工厂,因脑筋动得快,他引进欧美最新厨具,以致业绩大幅上升,小公司在短短三年内变成颇具规模的小企业,然后又开拓了卫浴市场。 没想到合伙人在这个时候车祸过世,他的儿子宁要现金不要股份,阿雪爸爸只好向银行贷款,买下对方手中一半股份,成为公司唯一老板。 那段时间是公司最辛苦的时期,姑姑们都不看好弟弟,要他将公司收起来,重新回学校念书,但阿雪爸爸坚持下来了,他的公司不但没有被贷款利息压垮,还在同业当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 之后公司跨足建筑业,在房价狂飙的时代里,摇身一变,变成台湾最具知名度的建设公司,擅长做生意的阿雪爸爸,终于当上手足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阿雪爸爸性格慷慨大方,不吝啬对人付出,由此可知,他会怎样宠爱阿雪。 阿雪是家族里的白雪公主,她说一好,没有人会对她说:不对哦,二比较好。她想往东,大家只会拍拍手,把东边道路清空,让她自在悠游,绝不会告诉她:试试西边吧,西边的风景也不错。 在这个家,有老爸撑腰,她的话,效力和圣旨差不多。 在阿雪六岁那年,四姑姑突发奇想,想领养一个男孩子。 四姑姑的想法,立即获得爷爷奶奶举双手赞成。 因为阿雪爸爸已经四十岁,没有再娶意愿,爷爷奶奶担心自己死掉之后,丧礼上没有男孙可以捧斗,现在以四姑姑名义领养一个男孩,问题就顺利解决了。 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推荐自己的儿子,愿意将孩子过继给妹妹,成为蓝家的孩子,可四姑姑不乐意,和姊姊们冷战几日后,家里多了个十岁的小男生。 这件事惹得大姑姑、二姑姑、三姑姑愤愤不平,冷战、热战,一发不可收拾。 可这是大人间的事,与阿雪无关,因此即使她听见一大堆耳语,也不理会。 阿雪和老爸不一样,她很会念书,才六岁,就学会加减乘除,二姑姑说她遗传到姑姑们会念书的脑袋,奶奶却说:念书不重要,能赚钱比较重要,阿雪的数学那么好,将来肯定像爸爸那么会赚钱。 奶奶的话没什么特别意思,但在场的姑姑们全觉得被讽刺了,认为奶奶看不起高学历的她们。 这就是生活在大家庭里常碰到的麻烦,闲话多、心思多,一点点小事情,容易被夸张渲染成重大事件。 由此可推论出,领养来的男孩有多衰,他不时要听着其他姑姑、姑丈的冷嘲热讽,以及表哥们随时随地的欺负挑衅,表姊们更毒,老是一口一句“没人要的野孩子”、“杂种”…… 阿雪的性格是倾向同情弱者的,因此她对男孩伸出善意的手,热情地把所有东西与他分享。虽然男孩并不期待得到她的加菲猫玩偶或甜到让人想吐的巧克力,但他很清楚,那个叫做真诚、友谊,慢慢地,他们相处融洽、感情深厚。 这点看在阿雪爸爸眼里,心底得到若干安慰,立场从一开始的中立转为赞成。 这个家通常是这样的——阿雪爸爸说好,就不会有人持反对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在私底下说说,不会浮上台面来讲。 领养来的男孩叫做品駽,出生就被丢在孤儿院门口,跟着院长姓陈,但一入蓝家就改姓叫做蓝品駽。 他聪明乖巧、礼貌懂事、体贴善良又能干,有着超龄的成熟,是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好男孩,爷爷、奶奶、四姑姑和爸爸对他的宠爱,恰恰与其他人的冷漠轻蔑成反比。 他并不在乎别人的刻薄言词,他像颗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每个人的脸庞,他随时随地都在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得人们心平气和,他落在阿雪身上的眼光永远是温柔平和中带着微微的宠溺,爸爸看着看着,笑说:我们家阿雪快被品駽给融化了。 四年下来,十岁的阿雪别的没学会,对品駽耍赖这点学得淋漓尽致,她知道品駽的弱点是什么,有事要求他,做出哪一号表情最容易成功,脾气要如何发得恰到好处,才能让品駽在最短的时间内俯首称臣。 因此在爸爸说:我们家阿雪快被品駽给融化时,四姑姑就接着笑道:别傻了,是我们家品駽被阿雪捏在手里,捏圆捏扁,全看阿雪高不高兴。 总之他们的感情好,好到谁也否决不了。 品駽教她做功课、品駽牵她上学、品駽教她骑脚踏车、品駽把欺负她的男生义正词严地痛训一顿、品駽……做了所有她想要他做的事,包括假装是她的妈妈,让她窝进他怀里撒娇。 品駽很宠阿雪,宠到近乎溺爱,他可以为她做所有的事,独独一件事绝对不帮她,那是——帮她喂猫。 因为他对猫毛严重过敏。 夜里,洗过澡后,阿雪总爱穿着雪白睡衣跑进品駽的房间,手拿一本故事书,跳上他的膝盖。 “品駽、品駽、品駽,我要听故事。”她从不喊他哥哥,而他很喜欢她喊品駽时,娇娇软软的嗓音。 他搂搂她的腰、亲吻她的额头,品駽心底清楚,她只是想撒娇,明白已经十岁的她,别说阅读中文故事书,就是简单的英文绘本也不会有困扰,但他还是阖上写到一半参考书,揉揉她刚吹干的长发,把她抱紧紧,说:“好,品駽给阿雪讲故事。” 他把她抱到自己床上,随后跟着上床。 他打开故事书,还没开始念,阿雪抢先说:“今天我要睡在这里,你不可以等我睡着,偷抱我回房。” “为什么不想回房睡?” 他的床是单人床,两个人躺在一起有点挤,相较起她豪华宽敞的公主床,等级差多了。 “我的床底下有鬼。” 她极其郑重地告诉他,灵活大眼紧盯在他脸上,闪闪发光。 他喜欢她晶亮的大眼睛,好像随时随地带着表情,他也喜欢她红红翘翘的嘴唇,每次鼓起腮帮子,嘟起嘴,他就猜得出她的耍赖功要开始。 当然,他最喜欢的是她的依赖,喜欢听她一声声重复:品駽帮我这个、品駽帮我那个、品駽不在,我好寂寞…… 他承认,一开始的喜欢,是因为现实,他明白阿雪的态度将决定他能否留在蓝家,他必须让她依赖,才不会被送回孤儿院。 而后来的喜欢,是全然地出自真心。他喜欢为她完成工作时,她眼底迸射出的欢喜,那样的信任眼光,会让他快乐一整天。 “鬼?” “对,他们会从床底下爬出来咬我的脚。” 品駽莞尔,她爱看爱听鬼故事,偏又胆小,时不时把自己给吓得恶梦连连。 “真的吗?他们长什么样子?” “像这样。”阿雪两个手掌垂在胸前,眼睛往上翻白眼,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模样不像鬼,比较像哈巴狗。“很可怕耶……我不要一个人睡。” “知道了,阿雪不怕,品駽在,我会把鬼赶出去。”他郑重其事承诺。 他的承诺让阿雪笑弯细眉,圈住他的腰际,一脸满足。 阿雪头埋进他怀里,闻见他身上的沐浴乳香气,深深吸一口,那是薰衣草的味道,专属于品駽的味道。 他两手圈着阿雪,她像只慵懒的小猫咪,在他胸口钻啊钻,软软的、小小的、香香的,他对猫毛过敏,可这只猫,带给他的不是过敏而是无限欢喜,仿佛她在,他的快乐就有了意义。 “我开始念故事了。”品駽打开故事书。 “好。”她的额头贴在他的下巴,安静地倾听他的声音,自他身上一点一滴浅尝着幸福味道。 你听说过雪后吗? 传说她居住在一个漫天冰雪、杳无人烟的地方,真正见过她的人很少,但见过的人都说:雪后长得美艳动人,精致的五官就像绚丽耀眼的雪花一般,让人无法转开视线,她只要轻轻向你扫过一眼,你就忍不住想追随她的脚步、前往冰雪国度。 但她的性情冷酷、缺乏慈悲心肠,而且她痛恨温暖阳光,厌恶人们的温情,她曾经向天地立誓,要将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雪,令阳光无法照耀,让世间忘却温暖滋味。 于是她走过火山,火山瞬间冷却,她走过温泉,温泉结上冰层,她走过青山,青山白了头发,她走过大海,厚厚的冰块阻挡了船只的前进方向。 所有人都讨厌雪后、痛恨雪后也暗暗地诅咒着雪后,他们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阻碍人们渴望的阳光。但是有一个人,他从不苛责雪后。 那个人是谁?他是英勇的骑士,国王曾经赐给他代表至高荣誉的勋章,他待人谦和有礼,他为百姓打败恶龙,他是受人尊敬的男人,有人说,骑士就像阳光,他所到之处,必定为人们带来温暖幸福。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经常去探访雪后呢?难道他不害怕被雪后所伤?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可以从骑士身上得到答案,于是大家纷纷猜测,英勇骑士被雪后下了毒,才会受制于雪后。 有一天,邻国有名的冰山国王遇见雪后,他被雪后美丽的外表、冷傲的性格深深吸引,因此展开对雪后的热烈追求。 不多久,传来喜讯,冰山国王即将迎娶雪后。 婚礼当天,场面盛大而华丽,但是有人发现,来参加婚礼的骑士,看起来很哀伤…… 第一章 所有的坏事全发生在阿雪十四岁这年。 这年阿雪念国中,而品駽准备上大学,四姑姑要他申请国外大学,但阿雪不愿意,她又吵又闹、哭过好几回,可这次,她的吵闹无用,四姑姑一意孤行。 为什么,大家不是最疼阿雪?家里不是她怎么说,就怎么做吗? 那是因为阿雪爸爸在上个月中去世,再没办法为她出头了。 阿雪爸爸一去世,蓝家便开始大乱。爷爷、奶奶关起门来哀伤啜泣,诸事不管,而她的姑姑、姑丈们忙着吵架,吵得她头昏眼花。 他们每天都开会,一边开、一边吵,一连开了二十几天,终于做出最后结论。 结论是——一,现在大家所住的四栋豪宅,分别登记到各位姑姑名下,正式归为她们的财产;二,阿雪爸爸的公司股票分成五份,除了四个姑姑之外,身为蓝家继承人的品駽也有一份;三,将阿雪爸爸投资的基金、股票、定存全数换为现金,分为五份,除了四位姑姑之外,阿雪可得一份,但她所分到的部分须暂时由爷爷奶奶保管,直到她年满十八岁为止。 他们认为,那些钱已足够阿雪优渥地过上一辈子了。 孰料,他们的如意算盘在律师宣读过遗嘱后砸得粉碎,他们没料到阿雪爸爸早在多年以前,就已有计划地将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转移到女儿的名下。 因此不必变更所有人、没有遗产税问题,无论是房子或股票基金、定存,谁都别想染指阿雪的财产。 小阿雪成了大富婆,除四栋透天大豪宅之外,她还拥有六间大坪数的公寓,以及无数的股票基金,和现金三十几亿。 这个结果让贪婪的姑姑、姑丈们傻眼,他们原以为自己的算盘打得非常完全,谁知,阿雪爸爸竟早在多年前,就处理好财产问题。 不过遗嘱上写得很清楚,因为阿雪爸爸不想让女儿背负太大的压力,因此将分给四个姑姑和品駽,每人百分之十六蓝氏企业的股份,而阿雪则拿到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又由爷爷挂名公司的董事长,直到年轻一辈当中有杰出人选或等阿雪长大后愿意亲自掌理,再不然就交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则,公司将聘专业经理人管理。 父亲的盘算让阿雪立于不败之地,却也让姑姑们口出恶言,痛责阿雪爸爸的自私,可再多的责备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因此他们下一步争的是阿雪的监护权。 当然,除了明着争夺监护权之外,也有人私底下动作频频,他们拐骗阿雪签名立字,要她自愿将财产转让,可阿雪年纪虽小,却不是笨蛋,怎么会去做这种损己利人的傻事? 当他们在阿雪身上的手段用尽,仍达不到目的,便在气恼之余,将资助了他们一辈子的阿雪爸爸视为自私自利的男人,而对于阻挡他们财路的侄女,更是只有无条件消灭一途。 他们那被贪欲冲昏头的难看嘴脸让阿雪开始认真思考,善良是不是一种错误的德性?是不是为别人做得再多,也不会获得感激,反而只会让人认定,那是理所当然该尽的义务? 有一天,阿雪被歹徒绑架了,虽交付赎金后,她被顺利救回,但回到家里的阿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笑、不哭,她以骄傲而寒冽的眼光冷冷地扫视每个亲人,她用冷漠逼退所有关爱,更恶意地对待周遭的关怀。 她变得刻薄而尖锐、恶毒而偏激,对长辈说的每句话,完全不留半分余地。 先是,大姑姑为她平安归来,煮了一大锅猪脚面线。 她却淡淡地、意有所指道:“有没有觉得很可惜?如果我回不来,所有的猪脚……就全由你们平分了?” 说完,她将猪脚面线推到他们面前。阿雪的举动让姑姑们感到莫名其妙,不晓得她为何有那么大的转变。 再来,二姑姑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被她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丢进垃圾桶。之后,她又故意在所有的姑姑面前打电话给方律师,要求将自己的财产成立信托,如果她不幸死掉,就全数捐给慈善机构。 挂掉电话,她恶狠狠地朝着长辈们冷笑。 “从现在起,你们当中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我的死亡而获利,所以往后别在我身上花心思。” 那种口气、表情,分明是将他们这些亲人当成绑架的匪徒,气得姑姑们联手指责她的任性和无理取闹。 此后,阿雪不再是被捧在手心上疼爱的白雪公主,她将所有人视为敌军,在家里为自己筑起一座冰雪堡垒。 二姑姑以为她是因遭绑架而造成过度的恐惧感,于是建议替她找个贴身保镳,三姑姑却愤愤不平地说:她需要的不是保镳,而是心理医生,她根本就疯了! 顿时,在这个家中,阿雪已然孤立无援。 唯有品駽没被她的态度逼退,他敞开胸怀,无条件地接纳了阿雪的改变。 他不求回报地对她温柔,不介意别人的批判眼光,一心一意地保护她,却也因此引起表哥表姊们对他的公愤。 他们说:蓝品駽很聪明嘛,懂得拢络小富婆,要是能把她拐上手,几亿财产落入口袋,他可以一辈子不必奋斗。 他们说:那么骄纵的阿雪怎有人会喜欢?肯定是因为钱。果然是孤儿院出身的,看得远、想得深。 他们说:要不是人家够聪明厉害,我们这群有血缘关系的人,怎会什么都没拿到,而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却能得到百分之十六的股份。 他们说:可惜近亲不得结婚,不然把小阿雪拐来当老婆……一生吃穿不尽。 这些话有没有影响到阿雪对品駽的态度?有。 她也开始怀疑品駽对自己好的背后原因,但他不管阿雪是否怀疑,也不管她的冷脸相对。他坚定地说:“以后,舅舅不能给你的疼爱,我来给。” 因为这几句话,他成了阿雪唯一信任的人。 品駽即使高中毕业了,仍然天天接送阿雪上下学。每回放学途中,他们都会走上一段路,到路边的饮料店喝杯饮料,平复些许心情。因为回到家,他们多半会碰到一些不愉快的场面,那些令人憎恶的事,他们躲不过,年少的两人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当初阿雪爸爸生病时,那些姑姑、姑丈们的殷勤相待,以及一口一句会好好照顾阿雪的承诺,如今看来,竟成了大笑话。 回到家,打开门那刻,品駽发现阿雪握着自己的手正微微发抖。 一股心酸瞬地涌上,原本最熟悉亲密的家,竟变成她不想回、却不得不回的深渊,她心里到底存积着多少害怕?品駽无法理解阿雪的恐惧根源为何,只认定她是尚未自丧父、绑票的打击中恢复。 门打开后,阿雪站在大门前踌躇,犹豫半晌,她吞下口水,仰头问:“你,一定要出国念书吗?” 他点头。“我必须去,学校已经申请好,而且……” 而且那是四姑姑,也是他“母亲”的愿望。她希望品駽学成归国,助自己一臂之力,夺下蓝氏企业董事长的宝座。 四姑姑对董事长之位有强烈企图心,这些阿雪都明白。 她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手指持续抖着。 “阿雪,别担心,我会尽快拿到学位回国。母亲答应我,她会尽心照顾你,这两天,家里会装上保全,以后你上下学也会有保镳跟在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他试着让她心安,紧紧握住她的手,像保证什么似的,但阿雪并不领情。 换言之,无论如何他都要走? 阿雪冷冷抬起双眸,那对眼睛里的希冀转为淡漠。“你凭什么说‘绝对’?” 如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为了替他的未来铺路呢?如果她是他光明前途的阻碍呢?如果她的存在会让“他们”无法梦想成真呢? 到时,想踢开她的人群当中……也会有一个蓝品駽吧。 人性,这些日子以来,她见识得够多了。 她的质问让他的眼底浮上一层黯然,叹息一声,他揉揉她的头发,说:“对不起,现在我的力量太小,没办法保护你。你等我,等我念书回来、等我有足够的能力将你护卫在羽翼下,到时,我发誓,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他许下真挚承诺。 她却甩开他的手说:“如果你决定要走,就不要说这些空话。” 阿雪暗暗立誓,在品駽培养能力的同时,她也会令自己强健茁壮,到那个时候,她将用罄一切方法,夺下四姑姑心心念念的董事长宝座。 “阿雪,不要愤世嫉俗,若舅舅天上有知,他会难过的。”他抓住她的肩膀。 她撇嘴淡笑,难过又如何,她爸爸能因此活起来,阻止一切发生吗?没办法,他根本无能为力,而且他的滥好人性格,还会为她的人生埋下无数个危险伏笔。 阿雪甩开他的手,冷酷地说:“不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要嘛,你留下来,否则别去期待自己做不到的事。” 她口气尖锐,心底却乞求着他留下,阿雪告诉自己,只要他肯留下,只要他别让她真正变得孤立无援,她愿意……试着再信任人性一回。 可他凝视了她许久,将手搭上她的双肩,仍坚持着那句话。“等我,我会尽快回来。” “这就是你的回答?” 他深吸了口气,拧眉。“对。” “我明白了。” 阿雪冷笑,从此刻起,他们立场相异、泾渭分明。她是一个人,她会用自己的力量来对抗所有的蓝家亲戚,而蓝品駽……自然也在那群人里面。 阿雪拨掉品駽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她再也、再也不需要他提供的温情。 她快步经过客厅,却听见书房里传来的争闹声。 这么能吵啊?阿雪不禁冷笑,笑那些人愚蠢,因为就算他们想尽办法,也绝对动不到她分毫财产,她宁可把钱送给外人,也不愿意交给“亲人”们。 品駽则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挑选这里“开会”。豪宅有四栋,选谁住的地方去谈不行? 他拉住她的手,轻道:“我们上楼吧,别理会他们。” 我们?哼,她早已把他归类在“他们”的范围里了。 他不说话没事,他开口,阿雪非要同他作对到底。她甩开他的手,刻意走到书房前面,然后……一声尖锐的嗓音传出,说话的内容却让她神经紧绷。 “蓝伊雪是我的女儿!” 那是……她的妈妈?阿雪感到自己的心里,瞬间天翻地覆起来,无数的冲击袭上她的脑海,像浪花拍打海岸,一声一声,强劲有力,那句话重复在她耳朵里轰轰响着。下意识的,她推开书房门扇,凭着一道细缝,往里头探去。 她是她的妈妈? 应该是吧,她们长得很像,一样细细的褐色眉毛,一样有双圆滚滚、亮晶晶的黑眼睛,一样像雪花般的细白肌肤,一样在愤愤不平时习惯性撇下的唇角…… 她几乎要夺门而入了,但品駽紧握住阿雪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你做什么?阿雪怒目相视,然四姑姑的话,解除了她的疑惑。 “你还不死心啊?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当真以为把阿雪带走,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不可能的,从小到大,你没带过阿雪一天,她对你没有半分印象,再加上你目前的情况,就算告上法院,法官也绝不会把阿雪判给你。” “我、我哪有什么情况?”她大声相抗,可语气里已隐约听见心虚。 “要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也行。”四姑姑两手横在腰际,冷静说道:“你欠下七千三百多万的债款,你的丈夫因掏空公司资产、恶意倒闭,已经入监服刑。另外,你上个月才刚刚抛弃两个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小孩,准备离开台湾,以便躲避缠身官司,怎会现在突然决定留下来? “是因为你看见报纸上刊登了前夫去世的消息,还是因为新闻里强力播送报导前夫身后留下的钜额遗产?一个刚抛弃两个儿子的女人,突然觉得对不起只见过一面的女儿,而企图将她带回身边,给予迟来的母爱……这话,法官会信吗?” 阿雪欲见母亲的冲动被四姑姑的话给压下,原来不只她的姑姑,连她的亲生母亲也这样,她们对她的亲情总在金钱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你们别只会批判我,那么请问,你们留下阿雪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别骗我你们是单纯疼惜阿雪、关心阿雪。我调查过了,自从知道历评把财产全留给阿雪后,你们就没人给她好脸色,好像她拿了她父亲的财产,是天大的罪恶。” “我们没有。”大姑姑开口。 “还想狡辩?这种连徵信社都调查得出来的事,你们凭什么以为我没有照片、录音或其他证据?”那些可是她和蓝家打官司的最佳武器。 “你这个心里只有钱的恶毒女人。”四姑姑指着她破口大骂。 “我再恶毒,也没四姑的心机重吧?听说你领养了一个儿子,让他对阿雪千般百般好,现在还打算送他出国念书?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你有这么好心,会去栽培一个不知道来历的野孩子?要不要挑明说说,你背后有什么目的?” “我不在乎血缘、也不在乎来历,打我决定领养品駽那日起,他便是我儿子。他是我未来的依靠,将传承我的人生成就,我自然要倾全力栽培他。” “是吗?恐怕你谋算的是遗嘱里面提的那条——‘除非下一辈当中有杰出人物、阿雪长大愿意亲自掌理或由她的丈夫主持,否则公司将由专业经理人管理。’所以打算一箭双雕,一方面栽培你儿子、一方面让他和阿雪培养感情。几年后,若是两人顺利结婚,历评所有的财产,还能不全数转到你手里?” 听到这里,二姑姑沉不住气,大叫,“天啦,老四,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那天你看到遗嘱,半点都不生气。” 新战争引发,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不堪入耳的句子全冲进阿雪耳朵。她松下想推开门的右手,缓缓别过身,向品駽望去一眼。他也和他们一样,都在算计她吗? 阿雪骄傲地抬起下巴,冷然一笑,这就是亲人啊。 趴在真皮沙发上,阿雪一手顺着阿飞褐色的毛发,一手在半空中指挥着无人乐团,cd音响里正播放着维也纳交响乐团的“春之舞曲”。 阿飞是她的猫,一只波斯猫,是她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她不确定一只猫的寿命有多长,但她希望阿飞可以活得比自己更老,因为……她痛恨亲人死去后,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而阿飞,是她唯一亲人。 这里是父亲留给她的其中一栋公寓,约百来坪大,四房两厅,还有一片可以看向外面的落地窗。 一个人住的生活,平时还好,但夜里就不免觉得空虚寂寞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片静悄悄,不晓得鬼会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这令她害怕,但再害怕她也不说出口,因为那个会为她讲故事、赶鬼的蓝品駽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其实阿雪想相信品駽的,在听过母亲和姑姑们的争执后,她挣扎了一夜,仍然决定邀他一起离开那个家,可他依旧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我得出国念书。” “为什么非要出国念书?你想把自己变成菁英吗?想联合四姑姑夺走我爸爸的财产,坐上董事长宝座?”她对他冷嘲热讽。 品駽虽因她的咄咄逼人伤怀,却不改变初衷。 他说:“我要变强,这样才能保护你。” 她静静望着他,带着绝望的眼光,一瞬也不瞬。 几天后,他飞往美国,放任她孤零零地面对令人憎恨的一切。 于是,阿雪也拎起包包和宠物猫阿飞,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大宅,之后她变得更偏激、更怨怼,她决定把他的话当屁,决定认定他将依照四姑姑的计划,蚕食鲸吞掉整个公司。 好啊,那就来赌,赌看看到最后能拥有整个公司、坐上那个让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的人是谁。 太阳暖暖地晒亮了地板一角,在光影下,无数的尘埃在空气里翻飞,有人会觉得很脏,好像连呼吸都不安心了,可阿雪却觉得很美。 脏?怎么会?世界上还有比人心更脏的东西吗?人心啦,刨开胸膛后,激喷出来的肮脏,又怎么是空气中奔腾的灰尘所能相比的…… 品駽抵达美国后,立刻给她发e—mail,她收了,也回了,信里只有简单一句——不劳费心。 然后,十四岁的阿雪,决定不去学校了,她透过方律师的帮助,为自己找来许多知名的家教老师。谁规定储备实力非得买机票飞到国外去。 来比吧,比看看未来谁输谁赢。 阿雪这么想着,冷傲一笑,侧过头望向墙边。 一个比阿飞更像猫的男孩蜷缩在角落,他呆坐在那里很久了,阿雪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大约有三小时又二十七……八分钟。 他叫做阿叙,是她从捷运站里捡回来的。台湾的街头无奇不有,不论捡猫捡狗捡小孩,只要存心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从路边捡回来。 她尖酸刻薄地想着,咯咯笑出声。 阿雪看向满脸青紫的男孩,心里想的是,台湾受虐儿的比例会不会太高了一点,社会局到底为百姓做了什么事? 阿叙的父亲是个知名议员,听说很快就要参选立法委员,没意外的话,未来他将能成为党中大老。但……那又如何?即便身份显赫、家世优异,却留不住孩子的感情。 “家”这种东西,早该在二十世纪末期彻底被消灭。阿雪是这么想的。 又冷然一笑,她走到男孩身边,蹲下,视线与他相对。 “你饿了吗?”她的声音平板,没有高低起伏,衬着她缺乏表情的面容,白雪公主的影子早已在她身上褪色,由雪后取而代之。 男孩摇头。 不吃?他在同她倔强? 哼,她不欠他,想耍脾气,换个地方去。 “你后悔了?想回家?我叫计程车送你回去?”她一口气丢出几个问号。 提到家,男孩满眼的愤懑,他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绝然道:“我永远都不回去。” 扬眉,阿雪浅淡一笑,附和的说:“是啊,家能带给你什么?爱?关怀?疼惜?照顾?”她越问越想笑,甩了甩头,又凑近他的鼻子,说:“世界上没有人必须无条件给你这种东西。你想要什么,就得亲自去争、去夺、去抢,抢赢了自然是你的,抢不赢……我老早对你说过的,弱肉强食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定律。”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她,她抬高下巴,冷漠而高傲。 “抢?”阿叙迟疑问。 “对,抢。越嗜血的人,越能在这世界生存,而且越暴戾、越狠毒的人越能称王称帝,什么礼义廉耻、四维八德,那是聪明的坏蛋发明出来让愚笨的好人遵守的,只要所有的笨好人都守住道德,那么聪明的坏蛋就能理直气壮地统治世界。” “你能教我怎么抢吗?”阿叙拉拉她的衣袖,表情可怜得像只小野猫。 她用一指挑起他的下巴,问:“你下定决心要跟着我学习?” 阿叙笃定的目光对上她的双眼。 她反身站起,背着他,轻轻巧巧地丢下一句,“想拿大刀,得先把身体训练得够强壮,过来吃饭吧。” 望住她纤细背影,阿叙锁定了未来追随的目标。 这天,阿雪十四岁、阿叙十岁,阿叙用自己嘴巴证明决心,他吃掉满满三碗饭,因为他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拿起大刀,砍掉所有伤害他的人。 四年的时间里,在阿雪的积极训练下,阿叙变得和她一样冷酷。 他们用冷漠的目光看待社会,他们把同理心丢进衣柜,他们有许多家教老师上门教导在这世界生存竞争所需要的知识。可是,没有人会多费唇舌在他们面前解释“礼义廉耻”,因为他们的目标是要当聪明的坏蛋,不当愚蠢的好人。 当他们上街,看见路边的乞丐,会尽力别开眼,并在心里淡淡想着:这是他们选择的人生;当发现需要帮忙过马路的老人,他们想的是“物竞天择论”;当他们买名牌服饰时,把服务员的卑躬屈膝当作理所当然。 通常,他们是不苟言笑的。如果他们笑,只会有一个原因——猎物正在前方五十公尺处。 晚上十一点,阿叙做完了最后一份家教老师要求的报告,准备上床之前,他先进厨房给自己倒一杯牛奶。 他把阿雪的话当成圣旨、个性十足十,要拿大刀,得先训练自己够强壮,所以他运动、他吃很多饭,每天睡觉之前必定喝五牛奶,他决定当猎人,不当猎物。 然而意外的,他却发现阿雪坐在厨房门口,呆呆地抱着耍懒的阿飞。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手一拨,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看似无情的阿雪心里也会难受,尤其是当她接到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之后。但她骄傲得不要别人的安慰,这时他只需要静静坐在一边,出借自己的肩膀给她。 因此他坐着,保持沉默,并且一动不动。 她的头发散发着薰衣草的味道,阿叙不懂为什么她只用这个品牌、这个味道的沐浴乳和洗发精,可他没问,只是全盘接受下来。 共同生活了几年,阿叙对比自己大四岁的阿雪带着深深的依恋,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即使在阿雪的训练下,“亲人”在他们心底,不过是讽刺的代名词。 “叫他……不要再打电话来。”经过很久,阿叙终于挤出一句话。 阿雪没回答。 她何尝没说过相同的话,只是那个人依旧电话一通一通的打,信一封一封的寄,他不曾介意发出的讯息石沉大海,只是专心一意地,对着通讯工具不断诉说他未曾改变的关心。 他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要保护你。 哼,空口说白话,他要怎么保护?他们一个在台湾,一个在辽阔的北美洲,距离远远地、狠狠地将他们隔开。 保护?算了吧,他去保护他的小麻雀就好。 她的口气很酸吗?没错,造成她心情低落的原因就是那只“小麻雀”。 品駽说:小燕老是吱吱喳喳、话说不停,所以我叫她小麻雀。她是我在孤儿院里认的妹妹,现在我有能力,便要尽力帮助她完成梦想。 听见他讲这句话的时候,阿雪在心底冷笑……不知道是谁说过要保护她,也不知是谁说赚的第一笔钱,要和她一起花光光,可到最后,第一个花他钱的,是小麻雀,不是蓝伊雪。 品駽说:小燕很聪明,是个值得栽培的女生。 他栽培她做什么?栽培出一个好用的左右手,以便往后两人合力坐上蓝氏企业董事长的宝座?到时看看吧,看他们两人合力,有没有办法扳倒她蓝伊雪。 品駽还说:小燕很会做菜,不知道长大的她有没有像小燕那样,越来越小女人。 她为什么要学做菜?为什么要像小燕那样?谁想当小女人啊,只会用眼泪和厨艺让男人离不开自己,她蓝伊雪,不屑! 他讲的每句话都刺伤了她。听见他把写程式赚来的第一笔钱,用来带小燕到美国念书,她伤了;听见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伤;知道他们同寝同食、同进同出,她伤到不能再伤;听见小燕在电话头喊着:駽……吃饭喽……她的心像被爆竹炸过,伤得找不到一处完整。 可她骄傲得否认自己受过伤。 她说:自己几百年前就打定主意,把他当成四姑姑党的一员,早就决定恨他、怨他,并斩断过去的感情,凭什么他几句温柔话语,就让她倾了心、乱了情? 蓝伊雪是谁啊,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能不晓得?她可是网路上号称“股神”的冰雪皇后,十八岁的她不需要公司做后盾,就可以赚进无数金钱,十八岁的她不需要半张文凭来为自己背书,她的能力早引得若干企业侧目。 这样的女强人会为小小的男女情事伤心?哈!笑话,天大地大的笑话。 “阿叙,去睡觉。”她吸吸鼻子,直起脖颈,恢复漠然表情。 “你……”阿叙很担心,但他已经被训练成功的冷然脸庞,看不出担心成份。 阿雪知道他在为自己烦心,便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现在的阿叙不是流浪猫,他升级了,变成雄纠纠气昂昂的小狼狗。 她轻声道:“放心,我很快就去睡觉。” 他起身,离开前,回首再叮咛一回。“把电话线拔掉,别让他再打进来。” 阿雪仰起下巴,无比骄傲说道:“我为什么要向一部电话示弱?” 阿叙叹气摇头,走进厨房,喝完该喝的牛奶,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望着阿叙的背影,阿雪缓慢站起,把阿飞放到它的棉布床上。是该睡了,多年经历,她至少该经历出一颗再硬不过的心。 回房间,刷牙洗脸,拿起床边的故事书,习惯性地抚摸着书皮,她明白,再没人会为她念这本故事书,但……没关系,她可以、一个人、生活…… 闭上眼睛,二十秒后,电话响起。 阿雪睁开眼,深吸气。她说过,自己不会对一部电话示弱,于是她微扬唇,挺直背,带着些许的骄傲,接起电话。 “阿雪,是我品駽。” 不需解释,光那声喂,她便已明白清楚,来电者是谁。 “我吃饱了,你要睡了吗?” 她不语,但他无视于她的沉默,仍保持一贯的温暖热情。 “你听着,想睡就睡没关系,就当我在为你念床边故事。告诉你,我打算成立一个网路游戏公司,最近有几个朋友在帮我,如果顺利的话,我将有属于自己的事业……” 他的那群朋友里面,有一只小麻雀吗?肯定有。她不屑地挤了挤眉眼。 “公司草创,还赚不了太多钱,但毕竟是我的第一份事业,我希望能靠自己的能力完成。今年圣诞节,我决定带小燕回台湾一趟,到时候,拨个时间见面吧,你十八岁了,我每天都在想像你的模样,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很多? “我会带圣诞礼物回去给你,至于是什么礼物,先暂时保密,但我想,你肯定会很喜欢……” 她喜欢的……早已经丢失,至于其他礼物,她不要也不希罕。 他断断续续地又讲了许多生活琐事,让她不满意的是,那些琐事里都有小麻雀的身影,她不耐烦,却又舍不得挂电话。 所以她不回应。 正常人早该闷得忍不住挂掉电话,但他不是正常人,他是温暖到让人难以想像的蓝品駽。于是他说了又说,讲了又讲,仿佛电话这头的女生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最后,他终于说:“很晚了,你应该早点睡觉,青春期的女生要多补充睡眠,才不会长痘痘。” 他这是……关心她? 哼,他忘记了吗?从他决定离开她那刻起,蓝品駽就失去对蓝伊雪的关心权。 阿雪冷下脸,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空间发脾气。 他不晓得她在想什么,自然也看不见她此时的怒气,依旧亲切地向她道声晚安后才挂掉电话。 阿雪没挂电话,听筒仍然放在耳边,她安静地听取里头不断传出的嘟嘟声。 前年的圣诞节,他回来了。 但她没回老家,反而带着阿叙去日本迪士尼乐园,乐园里的设施没有带给她任何欢乐,反而当卡通人物走过面前时,她忍不住掉下了泪水。 因为她记起一句年代久远的话—— 那年,他说,等他靠自己的能力赚到第一笔钱,就带她去游乐园。 可他失信了,他赚到的第一笔钱,是拿去圆另一个女孩的梦想。 今年圣诞节去哪里好呢?美国?法国?澳洲……不知道,她只晓得自己并不想,不想遇见那个失信的男子。 她轻轻抚摸着床边的故事书,雪后,冰雪女王呵,她的心被酷雪封住,再温暖的阳光都无法穿透,终有一天,她会嫁给冰山国王,然后远远离开有太阳的地方。 挂上话筒,她仍倨傲地对着无人电话轻道:“我不要你的礼物、不要你的温暖、不要你的关怀,我对你……彻头彻尾、不希罕……” 她说着违心之论,一遍又一遍,阿雪深信,这种话说得多了,自己就真的再也不希罕那个男人。 第二章 今年,她决定带阿叙到澳洲过圣诞节。 澳洲的圣诞节正值夏季,他们可以在海边唱着“雪花随风飘,花鹿在奔跑……”也可以登上雪梨塔,对着某个遥远的星球,大喊“小王子,圣诞节快乐!” 阿雪努力让自己对出国旅游这件事感到期待,然后努力忘记同个时间点——蓝品駽将要回到台湾。 她不停翻着旅游书,对阿叙讲解每个景点,企图勾引出他几分雀跃。 但阿叙不合作,他表现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没有太多的想像或憧憬,仍然像往常一样,将例行的课业按部就班地一一完成。直到出发的前一个晚上,他才按着旅行社给的资料开始整理行李。 阿雪双手横胸,斜靠在门框上,盯着阿叙慢条斯理的动作。 他冷傲的脸庞除了严肃没有多余表情,沉稳早熟的个性让他失去青少年应有的神采奕奕。阿雪忍不住想,真不知道是自己的教育太成功,还是阿叙的基因里本来就有冷漠的染色体。 这个年龄的男孩会做些什么事情呢?打电动?交女朋友?崇拜偶像?打篮球?这些……阿叙都不曾做过。 前几天,他们从落地窗往外看去,看见几个放学的孩子打打闹闹地过马路,她问他,“你羡不羡慕他们的生活?” 阿叙给她的回应是一声“哼”,从鼻孔传出来的,冷冷一声。 那年因为一时兴起,她把他捡回家,像捡流浪猫那样,连晶片都没植入。阿雪自己在隔绝学校生活的同时,也隔绝了阿叙与同侪的相处,她本想把他塑造成另一个冷傲、鄙夷社会的蓝伊雪,没想到四年下来,她发觉这小子竟比她更冷、更倔,也更难以亲近。 盖上行李箱的盖子,阿叙抬起头,扫她一眼。 她要转身离开,没想到身后传来淡淡一句。“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躲避。” 这是十四岁的孩子会讲的话? 阿雪轻笑,她实在不应该做股票大亨,应该从事教育事业。 知名的教育家华生说过:“给我一打健康正常的孩子,我可以依你们的意愿,把他们教育为成功的律师、艺术家、政客或小偷。” 而她,把一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教育成一块寒冰,也不容易了,至少对于现今的地球暖化问题,肯定有极大贡献。 阿叙没等她反应,就拉起行李箱经过她身侧,接着放在大门边、她的行李箱旁。 明天,他们搭晚上九点的班机,抵达雪梨时,刚好天亮。 “我去买一点成药,免得有人晕机晕得七荤八素。”阿叙说。 不必怀疑,他是在指她。 他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还是没等她的反应,就迳自走出家门。 阿雪望着他的背影,耸耸肩,微翘起嘴角,然后走到阿飞身边蹲下,细细抚摸它的毛,轻声道:“那小子越来越会教训人了,还是阿飞乖……我们明天出门了,你乖乖待在家里,钟点女佣会过来照顾你。虽然会有点寂寞,但谁能躲得过寂寞?那是每个生命都必须面对的课题……” 现在,她不请管家,改聘钟点女佣了。自从前一位管家自作主张,让她的姑姑们踏进家门之后。 门铃忽然响起,是阿叙折回来?忘记带钱吗? 她想也不想便按下楼下铁门的开锁钮,然后走到门边打开大门,等电梯把阿叙带上来。 她没等在门口,而是再度蹲回阿飞身边,一下一下,用手指慢慢梳理着它的毛发。 当,听见电梯开门声时,她也没移动位置,反正阿叙知道钱放在哪里。 他们家有个固定的抽屉,里面随时随地摆着一笔钱,谁有需要就去抽,钱用完了,她自然会补上。她没限制过阿叙用钱,但那个小子是个极自律的家伙,每花一笔就会用纸条写下原由。 她听见脚步声,知道阿叙已走出电梯,但他却停在门口,没有进门。是在做什么呢?她很纳闷,难道还要她去迎接小狼狗大爷? 阿雪拍拍阿飞的头,一吐气,缓缓起身,把头转向门—— 然后,动作定格,她惊讶得连呼吸都差点忘记,只知道那颗心,怦怦、怦怦急跳不停…… 那里站的不是阿叙,是应该还待在美国的蓝品駽。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温柔地笑着,两边浓浓的眉毛飞扬,那表情,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四年没见,而是四个小时未见。 四年了,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有着宽大的肩膀、修长的身材,现在的他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她以为当年十八岁的他已经长到了顶点,或许是美国牛奶更营养,使他高到需要她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 他的双眉还是一样好脾气地微弯微垂,他的唇仍旧宽宽的、温柔延展,他还是像当年那样,斯文、干净、阳光,她认为这样的男生,必定有许多女生追。 阿雪打量对方的同时,品駽也细细地审视她。 她更美了。小女孩长大,美丽的眼睛风情无限,无瑕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粉红色彩,精致五官一如当年。小时候的她美得像个陶瓷娃娃,如今的她更增妩媚,只是她嘴角挂着淡淡的讥讽,眼底带着些许冷冽,浑身上下充斥着一个讯息——请离我十公尺远。 品駽喟然,她不一样了,再也不是那个热情活泼、与人为善的小女孩。他当年的离开,在她心底刻下的伤痕依然存在。 早在他写信,她不回;他打电话,她冷漠以对时,他就该看出来,她不只是生他的气,而是连同整个世界都恨上。不过当两人真正面对面,看着她有了彻底的改变,品駽心底的那股怜惜像酸水,一股一股往上冒窜。 “我就知道,你又要逃。”他压抑住胸口那股出不来、咽不下的酸气,挤出一丝笑意说。 “我为什么要逃?”她没多余动作,唯有冷眼相望。 “不然那是什么?”他指指门口两个箱子。 “行李箱。”她回答一句废话。 “听见我要回来,你就急着离开台湾?像……两年前那样?”品駽问。 前年他回国,带着满怀的希望来见阿雪,谁晓得迎接他的是一扇紧闭的厚重大门。那时她未满十八岁,所有行程都得透过方律师安排,所以他才能从方律师那里得知,她带着那个被她领养的男孩一起去了日本的迪士尼乐园。 方律师的回答让他歉疚万分。他记得,那是自己答应过,却始终没做到的承诺。 今年,她满十八岁,有了自主权,从此我行我素再也不必向谁报备。方律师曾告诉他,“伊雪是个聪明能干、不需要人担心的孩子。你相不相信?她每年的投资,可以赚回一成以上的利润。” 也许一成看起来不算太多,但阿雪的资本额有数十亿,不怕死的她把钱全投进股市,这般冒险的作法经过两年下来,累积的利润是个吓死人的数字,无人能想像,那是出自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手笔。 “不,那是既定行程。难道只准你过圣诞节,别人就不许过?” 她轻嗤一声,背对他走进客厅,再度懒懒地窝进沙发,好像家里没有任何客人在场。 品駽也没把自己当成客人,他走到沙发旁,坐在她身边,虽然,猫毛会令他过敏。 他就这样坐着,好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四年的空缺,好像他昨天还和她并躺在床上为她说故事,而他更伸长了手臂,要帮她抓鬼。 但,他们明明就不再是那样亲密,他的行为只被她视为“装熟”。 她的慵懒在感受到他的靠近时消失,连忙坐直身子,不着痕迹地往沙发另一侧靠。 他发现阿雪的刻意躲避,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略过前一个话题,直接进入下一个。 “听说你收养了一个小男孩。” 她扬扬眉头,拒绝回答。 没关系,他早就习惯她的沉默。“方律师告诉我,那个男孩长得眉清目秀,很是聪明可爱。” 如果阿叙听到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他,大概会气得爬到顶楼再往下跳,阿雪撇撇嘴角。 他无视她的冷淡,继续热情地说:“我很高兴,即使我们对你有所伤害,仍没让你失去善良的心,你依然愿意对弱小伸出援手。” “你弄错了,我收养阿叙不是因为他弱小,而是想把他培养成和我一样无心无肝的冷血动物。”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无心无肝、冷血”是姑姑们给她的评语,而她,并没有被这样的评语打击到。 “所以,你收养了两个异父弟弟,也是想把他们培养成冷血动物?”他反口问,这一问,问住了她。 方律师连这个都告诉他?他几时和方律师建立起这样深厚的交情? 没错,当她听说那个没正式照过面的母亲为求自保把两个孩子送进孤儿院后,就让方律师查出两个异父弟弟的下落,又找来两个保姆,在另一栋公寓将他们安置下来。 她又不说话了,是默认吗?不管她是不是默认,品駽都很开心,因为这些事再再证明了阿雪的本质没有改变,即便她曾经历许多不愉快的现实。 “我再三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等我回来,好不?”他说着,温暖的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 阿雪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像防备心重的猫咪,但他不在意,再度把手覆上,于是她再抽、他再覆……最终,他的耐心赢过她的。 他要她等他回来做什么?阿雪直觉想问,却控制住嘴巴,因为不管他做什么都与她无关,除非他想踢掉爷爷,自己当董事长,那么就该她出手了。 这几年,公司营运虽没什么大成长,但也没有比爸爸在世的时候差,这已经足够让她惊讶,因为她不认为四姑姑有能力主持这样一间大公司。 她的手就让他握着,任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渗进她的手背,渐渐地,她习惯而自然地卸下心防,再渐渐地,她又恋上那暖暖的三十六度c……就像那些年,就像过去每个睡不着的深夜…… 转过脸,她对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里有着惯常的宠溺,但那早已不是她的独享权利。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猛地一惊,想起了他口中常提到的小麻雀,想起他的专宠早已时过境迁,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哥哥、妹妹转为敌人,于是,她一甩手,重重地把他的手给甩掉。 “对我生份了?”他不死心,再靠近她,伸手将她的头发顺到耳后。 “我们很熟吗?”她迅速起身,迅速地离开他三步远。 她明显的拒绝很伤人,但他还能期待什么?自己毕竟离开了那么久,品駽轻轻叹息。“阿雪,我还是你的品駽。” 她的品駽?少哄人了,他现在是四姑姑的品駽、是小麻雀的品駽,偏偏她这个人很小气,不是她一人的东西,她不爱。 何况,是他自己决定站在与她敌对的那方,是他决定在她最需要他的支持与陪伴时背叛远离,既然他决定不要她,那么她便也决定,他不再是她的品駽。 “当年如果我选择留在台湾念书,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家出走?” 不,她一样会选择离家出走,只不过她会带他一起走。她会像教育阿叙那样,给他请最好的老师,给他学习所有想要的能力,然后,他们会站在同一阵线,齐步并肩。 他没听见她藏在心底的答案,续道:“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但你不是没回就是讽刺我两句,从没告诉过我,你已经不住在家里。而当我打电话回家,母亲和下人们也像串通好似的,没人告诉我你的情形,唯有问急了,他们才回我一句,说你都好。 “既然你过得好,为什么不肯接我的电话?是真的还在气我,气到不愿意听见我的声音?直到后来,母亲为了公司的事,要我同方律师联络,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你已经搬出去了。 “我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生活,但方律师很看好你,并随时给我关于你的讯息,所以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也知道你的投资能力出类拔萃,我除了深感安慰之余,也告诉自己要加倍努力。” 他冲着她一笑,像对她的成长感到若干欣慰。 虽不在彼此身边,但两人各自努力的感觉还不坏,尽管他人在国外,但他母亲经常通过视讯让他和公司的高层开会,并听取他的意见,再做出许多大小决定,因此他早已慢慢学习公司的营运。 别开脸,她不想听他那些煽情言论,她否认自己对他还有心。 他的手肘靠在膝盖上,两手五指轮流轻碰,许久,说出一句,“阿雪,取消旅游,圣诞节时回家一趟吧。”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倨傲地抬高下巴,冷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小时候你喜欢听我讲故事,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不畏冰雪袭人。 而她不置可否。 “有三个姐妹,她们在大都会工作。母亲节当天,她们一个赖在床上、一个趴在电脑前,还有一个提着包包在百货公司享受难得的假日。突然,她们都接到了一通妈妈传来的简讯:速回。于是三人连忙回拨,可电话那头却无人接听。 “所以,三姐妹相互联络,发现大家都收到同样的简讯,心一惊,知道发生事情了。她们赶忙约在火车站一起回家,一见面,三人就哭得淅沥哗啦,因为从不主动找女儿的母亲怎么会发出这样的简讯?除非她病危了…… “她们坐上火车,一路上哭着回忆童年时的点点滴滴,哭着述说母亲曾经为她们做过的事情。终于,火车将伤心的姐妹们带回家,她们拿出备用钥匙打开家门时,想像着即将看见的场景,心绷得好紧、控制不住的泪水直流。 “然而,门打开了,家里一如往常,她们同时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那口紧憋着的气终于松下。 “母亲看见姐妹们回来,笑着说,母亲节你们不请我吃饭,只好我来请你们吃饭了。而她们紧紧盯着母亲,又哭又笑的说,家还在,真好。” 故事说完,他回眼望她。 她轻蔑横眼。要听寓言故事吗?她的书柜里有一整套的《伊索寓言》呢。 “蓝品駽,你忘了吗?我没有母亲。”那个因为金钱才想起自己的女人,她不承认她是母亲。 “但你有爷爷、奶奶,他们很想你。” 两位老人埋怨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儿子留下的独苗,然而几次透过方律师想同阿雪联系,得到的答案永远是阿雪很忙。她忙什么呢?明眼人全晓得,她忙着和亲戚们撇清关系。 这点,阿雪的爷爷、奶奶明白,阿雪的姑姑、姑丈们也清楚,只不过未曾捅破说清罢了。 “有你承欢膝下,我,无所谓吧。”她挑了挑眉头,也挑出火气。 爷爷、奶奶不是只在乎女儿们,在乎有没有男孙,哪里会在乎她? “从小到大他们对你的宠爱,你怎能视而不见?”他不能苟同她的偏激。 “他们的宠爱在面对姑姑们的争产时,起了什么作用?记不记得方律师宣读遗嘱时,大姑姑吼叫着‘蓝历评只有女儿,没有父母吗?’时,爷爷、奶奶说什么?他们说,‘他眼里要是有我们,早就替蓝家留下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了。’而当姑姑们争继承权、争房产时,讲过多少恶毒话?她们逼我转让手中的公司股份、抢着当我的监护人时,爷爷奶奶有没有跳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亲情?她第五千次对这两个字感到鄙夷。 “那时他们是太悲伤了,阿雪,仇恨无法让昨天重来,无法洗涤你受过的委屈,它只会让你的明天变得更晦涩。与其如此,为什么不放下仇恨,让自己从头来过?” “仇恨的确无法让昨天重来,却可以鼓舞我筹画未来,所以我要死掐着仇恨,让昨天的事没法在我身上重复发生。” 她说得斩钉截铁,把他的励志故事踢到外太空。 品駽看着固执的她。难道无法说服吗?这四年间,她的改变远远超乎他所想像,从前那个热情活泼、不计较、与人为善的小女孩已彻底消失。 他懊悔、自怨,那时……他应该坚持留在她身边…… 钥匙转动声响起,出门买成药的阿叙回来了。他一进屋,发现屋里有个陌生的男人出现,立即变身成刺猬,剑拔弩张地走到阿雪身边。他一把将阿雪从沙发里拉起身,她没反抗,由着他带。 “阿雪……”品駽出言,阿叙认出他的声音。 “你就是经常打电话过来的那个人?”他的语气和阿雪一样冷。 品駽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想了想,回答,“我想,是我没错。” 阿叙高傲地抬起下巴。“以后,没事不要打电话。” “为什么?” “因为你的电话会让阿雪难过。”他不喜欢阿雪接完电话后的沮丧神情。 品駽望向阿雪,凝声问:“我的电话会让你难过?” 阿雪骄傲地抬起下巴,冷淡道:“不会,你没那么大的影响力。” 阿叙瞄了她一眼,拉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碰一声,关上门,连送客都免了。他在闹脾气,说不清那是嫉妒、焦虑或……其他感受。虽然他曾对阿雪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躲避”;虽然他比谁都清楚,门外那个蓝品駽,是阿雪很重要的男人,但十四岁的他,只能学会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看着紧闭的门扇,品駽再次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再多的后悔,眼下的他只能选择继续往前走。 两天后,事实证明,品駽没有说服阿雪,她依然带着阿叙离开台湾。 时序更迭,春夏秋冬转瞬走过。 这年阿叙十七岁,阿雪二十一,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他们仍然像水蛭般,拼命吸取老师传授的知识,仍然过着不与人竞争的悠闲日子,没有旁人的干扰和关心,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和一只猫,持续着一贯的生活节奏。 然而,并非人人都像他们这么幸运,至少阿雪的几个姑姑就运气缺缺。 她的大姑、二姑、三姑决定卖掉豪宅换现金,问题是,房子登记在阿雪名下,她不拿出房地契怎能谈买卖? 于是,她们上门哭闹,说:历评是最照顾姐姐的好弟弟,怎会生出歹毒狠心的女儿。 阿雪听见,不气反笑。歹毒狠心……多好的形容词,那么她身上一定有姑姑们的遗传基因。 她们说:你爸爸曾经说过,那房子终究要给我们,要不是他那时去得快,过户手续早就办好了。 阿雪还是冷笑,没错,她爸爸是去得太快,也幸好去得太快,否则要是知道姐姐们怎么对待他的女儿,会有多伤心?更说不定,他早就晓得亲人的真面目,才把所有一切全留给她。 她们赖在这里又哭又闹,非逼着阿雪把房地契拿出来不可。 而她给她们的回答是,“可以,拿公司的股份来交换。” 她们只是贪心,并不愚蠢,很清楚那些股份价值有多少,那是长期供他们过好日子的筹码:而房子卖了,谁晓得还能吃几年。 前段日子,她们相约来阿雪家里吵闹过几次,最后吵得阿叙受不了,冷淡地说:“我们搬出去。” 搬家吗?不,她早晚要和她们对上,躲得过一时,但躲不了太久。 上个月,方律师打电话通知阿雪,说爷爷觉得自己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糟,想把董事长的位置让出来。除非阿雪有意愿接手,否则四姑姑将是接任董事长的第一人选,何况品駽即将学成回国,到时她将有更大助力。 阿雪会愿意把那个位置让给四姑姑?当然不,无论如何她都不给。 她从抽屉里拿出徵信社给的资料,一页一页翻过,细细审视资料上面的男子。 贺青珩,二十八岁,烽应电子公司总经理。 资料下方写满了他的丰功伟业,从他学生时代开始,到进入家族公司从基层做起,逐渐往上爬,他创下了无数奇迹了。 阿雪凝视着贺青珩的照片。他是个严肃的男人,资料里面附上几张照片,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是他带有笑容的。公司员工对他的评语好坏参半,好的是他的能力,坏的是他的人际关系,很显然,他并不认为人际与工作之间存有关系。 阿雪认识他至少有十七年之久,尤其她父亲在世时的那几年,两家很常聚会。长辈们曾经开心地讨论着,等两人长大后要把他们凑在一起。她爸爸很看好贺青珩,说他绝对是个人才。 人才?很好,她迫切需要。 她拿起包包,将资料放进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差不多了,阿雪走到阿叙房门口,和正在上课的老师和阿叙打声招呼,接着离开家里。 半个小时后,阿雪到达约定的餐厅。她一眼就看见等在座位上的贺青珩,他是一个让人无法漠视的男子。 他还在工作,一面打手机、一面浏览着电脑萤幕。 那么忙?是做做样子,还是生活真的让他焦头烂额?烽应不是快倒了吗,一间即将倒闭的公司有那么多业务迫切需要处理? 她走到桌前,贺青珩抬头望她一眼,他的目光告诉她——我记得你。 记不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他们之间有没有办法谈拢。她不请自坐,两手横胸,淡淡地回望他的凝视。大家都说她冰冷,说她不易亲近,如果她是冰人的代表,那么贺青珩呢? 他比她更面无表情,比她更冷漠,如果不是确定再确定他是自己想约的男人,她会怀疑自己有没有坐错位置。 终于,他挂掉电话,关上电脑,笔直坐正,与她四目相对。 “你找我?” 他很忙,忙着拯救父亲的公司。烽应正面临周转不灵,而旁边有许多虎视眈眈的企业等着接收它,但蓝伊雪一通电话,他还是来了。 因为她是蓝历评的女儿,一个曾经在烽应创业时期扶持他父亲一把的贵人。多年不见,他几乎忘记蓝叔叔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在公司初碰到困难时,他曾经想求助于蓝氏企业,但现在管理蓝氏企业的经理,却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凡是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对,我找你。” 贺青珩和资料里描述的没有太大出入,五官端正,浓眉飞扬,看起来脾气似乎不太好,却又从未真正对谁发过脾气。资料上说,他是个极其隐忍的男人。 比起阿叙或蓝品駽,他不算高,但至少有一八零以上。他有点瘦,金框眼镜遮去了他部分凌厉眼光,而微卷的头发把他坚刻的五官带出一抹柔和。 阿雪再次确定,他是个不好相处却有能力的男人。 “你有什么事?” 阿雪瞠起水灵大眼,想像着当她的答案说出口,冷然的他会出现哪号表情?那表情会让人感觉惊艳吗?很令人期待呢。 “很重要的事。”忍不住地微扬起嘴角,她等着看一场好戏。 “什么事?” “和我结婚。” 她说完,然后静望着他,期待一张错愕、惊讶的表情。 然而……她失望了,她没有等到他意外的表情。贺青珩只是推推眼镜,把电脑收进电脑包里,然后清空桌面,轻轻地把手搁在上头。 她等得够久,才听见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阿雪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讨厌,因为现在,她也觉得他很讨厌。他令人觉得自己像条被吊足胃口的鱼,待他的饵抛来,自己将迫不及待地咬饵。 她并没有惨输,却有了严重的挫败感。 横他一眼,不玩了,阿雪决定开门见山。“你的公司需要资金,而我需要一个人替我从我姑姑手里抢回父亲公司。” 意思是……她知道他面临什么样的困境?贺青珩皱起浓墨双眉。 烽应是个家族企业,家族里的男人几乎都进公司上班,能力高一点的就居上位,能力低的便从基层慢慢做起。而他算是特别的那个,因为父亲希望培养他当接班人,而非二世祖,所以即便能力不坏,他仍是从基层做起,在创下几笔亮眼的成绩后,他才被破格拔擢。 然而他担任总经理的叔叔发现此事,愤愤不平地向他父亲理论,因为他叔叔认为在国外攻读高学历的表弟比他更适合接手公司,但由于他父亲手中握有公司大半股份,所以足以决定由谁来接班。 争辩不过,他叔叔竟伙同管理会计室的表叔五鬼搬运,暗中挪走公司的所有资金。这一搬,搬出公司的大问题,他父亲焦郁不已,而贺青珩和弟弟贺青桦却正面看待此事。他们认为正好可以趁这回,将家族里的其他势力给一并驱逐,未来将更有利于公司发展,只不过现下被挖除的资金缺口,需要尽快补足。 至于蓝家的事,他略有耳闻,孤女对抗抢产的长辈,这事在业界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当年孤女弱小,无人相助,成败早定。 “你并不缺钱。据我所知,你父亲把所有动产、不动产都留给你了。”他直指事实。 不公平。她需要付钱给徵信社,才晓得贺青珩碰到了什么问题,而他却什么都不必做,就晓得她的境况。 微皱起细眉,阿雪抬高下巴看他。“可……我贪心,不行?” 贺青珩望着她,心想她一定不晓得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像个耍赖的小孩,否则不会用这号表情望人,因为那样……缺乏威吓力。 贺青珩回看她半晌,心底迅速做出分析,之后,他冷静说道:“你不是贪心,你是想报复,想把你姑姑、姑丈们从你父亲手里拿走的东西,全数抢回。” 一语中的,阿雪有被拆穿的困窘,她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双会透视人的眼睛。 对,分配那些股份是她爸爸的善良,并非是他们理应得的。 不过,才短短几分钟她的目的就被看穿?她讨厌自己在他面前败阵,挺直了背,她问:“我的动机会影响你的决定吗?” 他认真思考后,一哂。“不会。” “那么,我们有必要讨论那些无谓话题?” “的确没有必要,言归正传,你手上有多少股份?” 他这样问,代表……他打算认真考虑自己的提议?“百分之二十。够吗?” 百分之二十,换言之,剩下的全被她几个姑姑所瓜分?贺青珩点头。“够了。那你能拿出多少资金帮烽应渡过难关?” “你需要多少?”她直觉问。 好大的口气,难道他要多少她都能拿出来?贺青珩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毕竟年纪太小,尚且不懂得如何在谈判桌上致胜。 “二十亿。” 贺青珩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等待她皱眉、等她退却,但她并没有,就像他出乎她的意料般,她也出了他的意料。 “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注明这是假结婚,而他不得以丈夫之名碰触她的身体?放心,他对发育不全的小丫头不感兴趣。贺青珩想。 “你不必还我这笔钱,但是我要你公司三成的股份。” 她懂股票?第一次,他露出了第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他蹙眉,停止回应。 阿雪续道:“还有,我不希望你花太多心力在烽应上面,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帮我把蓝氏企业的股份全数拿回。” 他细细考虑,烽应有父亲和弟弟青桦在,他的确可以专心应付她所交代的事,食指在桌面上轻敲,好半晌,他做出决定。 “可以,把蓝氏企业的资料给我。” 他同意了?阿雪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她与贺青珩见面后的第一个满意,满意他的答覆与行动力。她低头,从包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到桌上。 他没看,直接把资料收进公事包里。“至于婚礼……” “你不必担心,我会准备,你只要准时参加就行。”她也不拖泥带水。 “知道了。”他在纸条上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私人手机,以后你不必透过别人,就可以联络到我。” 阿雪点头,连一句“合作愉快”都没有留下,便转身离开餐厅。 从进门到离开,她花了四十三分钟便敲定了自己的婚事。 也许花二十亿结这个婚看似不划算,但阿雪相信这是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因为时间将证明她是对的,烽应是只金鸡母,它必定会为她创下比二十亿更高的收益。 那天晚上,她又接到品駽的电话。她安静地听他说话,听他说自己的公司如何在美国打开市场,而他又将如何把自己的一部分团队带回台湾,然后他说会尽快完成博士论文……最后,还是那句老话——阿雪,你等我,我很快就回去。 听见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嘴角漾起一抹报复性的微笑。 即使,她早就心知肚明,自己的婚礼根本报复不了他,因为他的身边已有了一只亲密的麻雀,但至少她可以报复到四姑姑,他感激敬爱的母亲吧。 第三章 这是场华丽无比的婚礼,但不论新娘、新郎或其家属都没在上头费多少心思。因为,阿雪花大钱聘了个昂贵却尽责的婚礼秘书全权处理。 从头到尾,新郎、新娘只需要在试穿礼服的那天拨出两个小时空档就好,然而,新郎却连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都拨不出时间。那天代替他出现的是伴郎,也是阿雪未来的小叔,身形和贺青珩相似的弟弟,贺青桦。 对此,阿雪无所谓,因为她百分百清楚贺青珩在忙什么。 订下婚礼日期后,阿雪和方律师陪同贺青珩进了蓝氏企业一趟。他们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后没多久,随即一纸新的人事命令便贴上了布告栏,告知众人高层会议即将在隔天展开,而这一连串的大动作让四姑姑措手不及,更引发她的强烈震怒。 阿雪无视她的愤怒,因为她爸爸的遗嘱里早早讲明,只要阿雪或她的丈夫有心经营,公司的主持棒子就该交到她手上。虽然阿雪本身不懂如何经营公司,但贺青珩,她的老公,恰恰是这方面的能手。 而当四姑姑抗议着他们尚未结婚,不愿提早交出经营权时,方律师则不疾不徐地将两人登记结婚的证件摊在她面前。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拿人手短”的贺青珩更加忙得分身乏术。 主题回归到两人的婚礼。 当婚礼秘书问阿雪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时,她正翻着手边的故事书,淡淡说道:“我要一个雪后的婚礼。” 她打开雪后和冰山国王的婚礼那页,递到婚礼秘书的面前。 对方是个相当精明且有效率的男人,因此几分钟后,他便说:“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婚礼了。” 就这样,一个邀请了百位来宾的婚礼在七月中举行。婚礼会场的入口处有一座极大的冰雕,美丽的雪后骄傲地俯视着仰望自己的人们,纤纤手指轻顿半空,欲坠的水滴在指间凝结。 整个婚礼会场看不见半点代表喜气的红色,只有无穷无尽的白——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轻纱……唯有光彩流溢的水晶杯反射了七彩光亮,复古的水晶灯自天花板向下垂坠,将会场妆点得华丽无比。 新郎、伴郎也是一身纯白,他们站在地毯彼方,静静等待婚礼序幕拉开。 白色的大门后头,阿雪轻勾着阿叙手肘。 阿叙身穿纯白燕尾服,而阿雪的礼服上没有装饰蓬松繁复的蕾丝,只有简单的复古样式,质料则是用高贵的银白缎面,优雅的船形领衬出她美丽的锁骨,贴身的长裙为她拉出了修长线条,整件礼服的唯一装饰只有后腰处的大蝴蝶结,它长长的带子随着长裙拖曳在地板上,阿雪手上的捧花是纯白的玛格莉特,小小的花结成圆球,将冷傲的冰雪皇后带出几分稚嫩与娇羞。 阿叙替她整整裙摆,看她一眼,再次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阿叙的问题让阿雪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忍不住轻笑。 知道她与贺青珩的结婚原因后,他曾郑重地说:“你等我,等我满十八岁就娶你,我来替你经营公司。” 多么窝心的话,可惜……她等不及了。这个暑假,蓝品駽即将完成学业返国,有他的帮助,四姑姑将如虎添翼,她怎能扳得倒他们?所以,她必须抢在四姑姑布好局之前,把贺青珩送上主位。 况且,即便是商场老将的贺青珩,在应付四姑姑他们时也已是忙得左支右绌,阿叙啊……还真的是太小了。 不过他的维护让她感动至深,他虽不是她的亲人,但对待她的心思,胜过所有亲戚。 婚礼过后,阿叙将飞往美国,开始他的大学生涯。事实上他才十七岁,不必急着念大学,但他的sat拿下两千两百九十分,哈佛大学商学院已经用奖学金向他招手。 “婚礼都砸下大钱办得风风光光了,还能后悔?”阿雪笑着回答。 “我可以带你逃婚。”阿叙稚气的脸上有一抹坚毅,表明了他不只是随口说说。 逃婚?阿雪咬唇轻笑。这家伙连考驾照都还没到法定年龄,怎么“带”着她逃?况且这一逃,岂不是让四姑姑称心如意?她绝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你啊,认真念书,念完书回来帮我经营蓝氏。” “知道了。”他聚了聚眉。 门里传来音乐声,宣告婚礼开始了。阿雪重新勾起阿叙的手肘,再望一眼身后……“骑士”终究没赶回来参加雪后的婚礼…… 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逼自己仰起下巴,像个骄傲的雪后,迎向那扇门后的冰山国王。 随着音乐,她缓步向前,有眼尖的宾客见到她微微惊呼,因为阿雪的礼服和雪后冰雕同款同样,没有在脸庞擦上彩妆的她,俨然是个冷酷雪后。 阿雪的视线从一堆陌生人的面容上掠过,她看见多年不见的表哥、表姐们,看见岁月已在脸上添入沧桑的长辈,看见坐在轮椅上,带着欣慰笑容的爷爷和他身旁的奶奶……原来爷爷的身体已经这么糟? 心口微微一抽,但她逼自己忽略。 阿雪将目光固定在地毯彼方,贺青珩仍是一脸的冷肃,看不出他对这场婚礼有任何喜悦,而站在他身旁的贺青桦恰恰相反,他带着满脸的笑意,看着迎面而来的“大嫂”。 贺青桦是个花美男,褐色的刘海覆在额际,含笑的桃花眼勾动人心,微翘的嘴角,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人散播善意。他的五官用帅来形容太肤浅,但又找不到比这个字更恰当的形容词。 贺青桦清楚这个婚礼的来龙去脉,试礼服那天,他问阿雪,“如果我哥哥临时改变主意,我可不可以递补他的位置,倾全力追求你?” “贺青珩为什么要改变主意?”阿雪忽略他最后的问题。 “蓝氏企业很健全,想把它弄倒,没有想像中的容易。” 他的话让阿雪猜测出贺青珩想把公司弄得摇摇欲坠,再用低价骗出几位姑姑手中的股份。她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她不去干涉贺青珩的作法,只重视结果。 阿雪回问:“贺青珩是个意志力不坚定、遇挫折便收手的家伙吗?” 贺青桦是哥哥的粉丝,直觉回答:“当然不是。” 阿雪抿唇一笑,“那就对了,很抱歉,你没机会。” 她的回话并没有抹去他的笑意,贺青桦依旧笑得像个男明星。“现在没机会,以后……谁晓得?” 平心而论,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若非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蓝伊雪,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阿叙轻拍她的手背,阿雪才晓得自己失神了。她点点头,扯扯嘴角用微笑告诉他,自己没事。 阿叙领着她,继续前行,这时,大门砰地被撞开,阿雪、阿叙连同宾客们,纷纷转头往后看。 蓝品駽……赶回来了! 他看不见富丽堂皇的场景,看不见那盏水晶灯是不是价值百万元,看不见母亲和爷爷、奶奶的笑脸,他只看得见一脸惨白的阿雪。 当新娘子怎么可以不上一点妆,难道这婚结得不开心吗? 这个男人不是她亲自选的吗?泪水,没有浮上他眼睛,泪水,渗进他的心,泡烂他的所有情绪。 品駽无言望着阿雪,刚知道她要结婚时,他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推入深谷,连嘶吼喊叫都不能。说到底,她就是不肯等他回来,不愿意给他机会,不愿意让他们回到以前…… 他哀恸、他沉重,仿佛一根巨大的木桩穿过他的胸膛,搅乱了他的心肝脾肺肠,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是因为恨吗?她恨他的离弃,恨得宁愿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不熟悉的男人,也不愿意重新接纳他? 可是,即便感到那样的疼痛,他也不愿意放弃陪她走过红毯,即便他心痛得无法闭上眼睛入睡,他也不愿意错过她的婚礼。 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论文、拿到文凭,他拼死拼活,抢着在她进入礼堂之前赶回。 就算他心痛欲裂,就算她对他的恨无解,就算她的幸福不能由他给,至少……他要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至幸福门口。 他回来了…… 阿雪目光深深地凝望着他,他此刻的表情是慌张还是不舍? 她不知道,他们有太长太长的时间无法像以前那样互通心意,她再也无法从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中,分辨出他的心思。 恐怕他也一样,无法摸透她的心,连想把她的坏脾气梳顺,都找不到下手处。 无论如何,他赶回来了……一点点的激动在她心底滋生。他终究是在乎她的,是吗? 当信任茁壮,忿恨便停止生长,于是她有那么几分相信,相信他、相信他这么不辞遥远地赶来,为的是她的婚礼,而不是四姑姑被夺的权力与位置。 然而,她的满腔感动在发现随他奔进会场的女孩后,顿时转为哀愁。 这女孩就是闻名已久的小麻雀?他带她一起来,是因为他们已是无法分割的一体,必须如影随形? 阿雪仔细打量着,那女孩谈不上美丽,但清秀可人,脸上绽放的笑靥会吸引人们的视线,是邻家女孩般的人物。听说,她刻苦耐劳,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听说,她打扫煮饭,是个标准的贤内助。 阿雪不是容易自卑的女性,但在听说小麻雀为品駽煮了几年让他赞不绝口的三餐,又听品駽不时地夸奖她的好处后……她不确定了,不确定该不该在那女孩面前感到自卑。 可她要自卑什么啊,这场豪华婚礼是她的,小麻雀的笑容再甜美,蓝伊雪都是不变的女主角。抬起下巴,她隐去脸上曾经出现的感动或者……自卑。 品駽跨大步走到阿叙身边,阿叙则看了一眼阿雪。说实话,阿叙对蓝品駽没有半分好感,但是阿雪……同居七年,她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使他万分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因此,阿叙将阿雪的手交到品駽手里,由他领着阿雪走向贺青珩。 “都当新娘子了,不要那么酷,笑一笑嘛。”他强抑住满腹心痛与心酸,努力挤出一丝温暖笑容。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该给予祝福。 一伸手,他便将她紧紧拥抱在胸口。 他但愿时间停在这一刻,再不要往前转动;他但愿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将她带离这场冰雪婚礼…… 如果贺青珩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如果这婚礼不是她真心所要的,如果她有一点点被逼迫的感觉……他会带她走,走得远远的,抛下恼人的一切。 可惜,并不是。他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她的选择。 他死命咬住嘴唇,阻止心痛溢出嘴边,品駽逼自己放开阿雪,像个真正的“哥哥”。 “结婚不是儿戏,选定这个男人,就要专心一意地对待,付出所有心力去经营婚姻,懂不?”他的苦口婆心像个老爸爸,虽然每句话,他都说得扎口扎心。 她也咬住下唇,心在翻腾。 什么意思?要她好好地经营婚姻?若他想经营他与小麻雀的爱情,她会阻止他吗,现在何必管到她头上?阿雪扭曲的心,扭曲了他的每个善意,而眼底雾气不但迷蒙了她的眼,更扭曲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往后有个人在你身边照顾,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说出违心之论。 可他但愿自己不放心,甘愿担她入心;但愿她是自己一辈子的包袱;但愿自己一辈子不必放下蓝伊雪……然而现实是,在他决定照母亲的话去做的那刻起,他已成了她的叛徒。她与他离心,已经很久一段日子了。 她握住捧花的手掐得死紧,扎肉的疼痛感传不到她的知觉神经。因为他说,他就可以放心了……换句话说,他要将蓝伊雪自心底刨出,腾挪出足够空间,好摆上他的小麻雀? 他伤心、她生气;他自抑、她自弃;短短几步距离,两个人都走得沉重无比。 终于,贺青珩就站在两人面前,品駽不甘心,却不能不将阿雪的手交出去。 贺青珩握住阿雪的手,她的手指是冰的。他抬眉望她,发现冷漠却强势的女子脸上竟出现一抹不合时宜的委屈,他以为没人可进入蓝伊雪冰冷的心,又怎能给她委屈? 因此,贺青珩深看了蓝品駽一眼。 品駽郑重对他说:“我把她交给你了,往后请你小心翼翼地,把幸福交到她手里。” 贺青珩忍不住失笑,转过身时,他低下头在阿雪耳边轻问:“你要我交到你手里的是股票还是幸福?” 一句话提醒了阿雪。她挺直腰背,原有的委屈倏地蒸发,脸上挂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淡笑意,清冷寒意自她周身散发。 没错,她是蓝伊雪,想要的东西只会动手抢,岂能乖乖地等待别人给?所有的命运都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也不会委屈。 她强势地吞下愁闷,笃定而自信地将戒指套进贺青珩的手指。 战争,从此刻开启。 结婚后,她更孤独了。 阿叙离开家,而贺青珩没有搬进来。除非必要,否则他不会出现。 什么时候才是必要?很简单,就是公公婆婆、爷爷奶奶来访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有上上下下跳动不停的股票数字和一只和她一样慵懒的猫。 赚钱已经无法带给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时的兴奋感已随时间渐渐淡去,她赚钱已经赚得腻味。目前,支持着她继续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抢回她想要的蓝氏企业的股份。 究竟,与贺青珩的那场婚礼,对阿雪有没有收获?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热心牵线下,她与爷爷、奶奶的关系冰释。 她虽刻意扮演雪后,却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期待着太阳的温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见坐着轮椅的爷爷,而奶奶满是皱纹的双手握上她手的瞬间,儿时的记忆纷纷回笼。那些曾经被宠被哄被疼的感受破茧而出,将她寒冽的心团团包裹。 婚后,爷爷、奶奶经常到公寓里,带补品给她、与她说话。 阿雪并不晓得,品駽在背后极力修补她和亲人间的关系。但她知道,爷爷、奶奶三句话不离品駽,他们把品駽当成真正的孙儿,老说他有多孝顺、多贴心,比自己的女儿和其他外孙们强过许多。 爷爷说,品駽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从小没有家人,是你们给了我亲情温暖,我当然要特别珍惜。 很讽刺对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极力想丢弃的。 下雨了,她走到阳台,弯身靠在栏杆上。风吹过,雨丝斜飞,一丝一缕打在她脸上,带来阵阵凉意。 真是久违的感觉,她上次淋雨是什么时候?记得是在她国小二年级的时候。那次她没带伞到学校,而品駽因为有个考试而没办法来接她。 当时她独自蹲在走廊上,眼见雨越下越大,雨像帘幕,一匹匹自天际垂下。学校里的同学们都离开了,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她和倾盆大雨僵持着。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寂寞。她觉得烂透了,并发誓这辈子都不要让自己遇上寂寞。 谁晓得誓言和梦境一样,都是与现实人生作对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该誓言享受寂寞。 记得那天最后,她在走廊上无助落泪,直到全身湿透的品駽出现面前。她问:“你不是要去参加考试?” 他却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得满面阳光,回答:“考试不重要。” 阿雪听得懂,虽然她只有国小二年级,但她听懂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在我心里,阿雪比考试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试可以不到,念书可以放着,但不可以让阿雪难过。因为他这样长期努力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定,他不会将自己摆在第二位。 然而,他摆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再然后,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选择了后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不确定,是自己的个性,还是周遭环境,让他们两人越离越远。 抚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点发烧,但去看医生……算了,懒。 前几天,贺青珩打电话来。他说二姑姑投降了,问她愿意用多少钱买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开了个杀人的数字,成心为难他。 对,她总是在为难人,不管是贺青珩或蓝品駽。 有人说,日子不好过的人,总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辛苦难熬。 因此,她对谁都想尽办法为难。 她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她想。也好,讨人厌的男人加上讨人厌的女人,她和贺青珩是天生一对、最佳拍档。 然而下一刻,阿雪笑开,骄傲地做出无聊反驳——谁说她的日子不好过?她是谁啊,她是冰山美人蓝伊雪。这么伟大的女性,何必在意自己在蓝品駽心底的排名,就算她已经结婚,可仍有多少男人争先恐后地,想把她这个又美又富的女人排在第一位。 她一面笑着,一面挺身出去,迎向风雨。她仰着头,像初发芽的种籽般,贪婪地享受雨水的滋润。冰凉的雨水打湿她的脸、她的发、她的身子,她冷吗?雪后岂会害怕冰寒浸润? 她想着即将投降的二姑姑,想着熬受不住的其他亲人,她努力令自己开心,却发现胜利的滋味并没有想像中愉快。 为什么?这不是她积极想要的结果吗?她不是非常憎恨姑姑们的势利现实?她不是痛恨姑姑们在父亲的丧礼上,心无哀戚,只有算计,算计着如何瓜分她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这是多么令人怨恨的事啊,为什么她们即将得到报应,她却无法为此兴高采烈? 她拼命想着、分析着,终于让她分析出些蛛丝马迹。 原来,最撕裂她的,不是姑姑们的贪婪,而是品駽的背叛…… 他的离开,让她恐惧忧悒,让孤军奋战、腹背受敌的她觉得连天地都放弃了自己。她关起心门,戴上冷酷面具,淡漠地面对每张亲人的嘴脸,她用无数的恨解释自己对他们的心情。 这个晚上她发烧得更严重了,喉咙像被迫吞下一盆滚烫热汤,灼热地疼痛着。 她头痛欲裂,全身酸乏无力,女佣做好的晚餐在桌上渐渐冰冷,而她蜷在沙发上,无力地望着不断旋转的天花板,然后嘲笑地想着,等它们旋转的速度像螺旋桨那样快时,这屋子会不会带领她,奔向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彼端有什么?有星星、有陨石,有寂寥与冷清,那里没有人类的喧哗,最适合孤僻的雪后…… 阿雪不回房睡,因为她怕鬼。阿叙不在,空洞的百坪公寓里,所有的鬼通通集合到床底下了。所以,她宁愿睡在沙发上,让阿飞的尾巴时而轻拂着她的脚板,让她接触到一丝丝的温暖。 她无力地垂下手,摸摸阿飞的头。“我们家阿飞是只会吃鬼的猫呢。” 阿飞喵喵应了两声,她吸气,闭上眼睛。 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天就会好。 当贺青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九点半。 他按了半天门铃,却没人来应。蓝伊雪不在? 他从公事包中找出钥匙。他之所以过来,是为了要将蓝家老二的股份让渡书送给阿雪,并且同她商量,如果不害怕骂名的话,可以把豪宅收回来。当对方少了豪宅租金的这笔收入,他并购起其他人的股票会更迅速顺利。 他比蓝伊雪更冷血、更缺心少肺。阿雪的长辈们责备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婚姻都可以出卖,却并不晓得真正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奉为人生准则的人是他。 只有那四姑姑才是将他看得最清楚透彻的那个人。她说:“你们的性格如出一辙,还真是匹配登对。” 然而在贺青珩眼底,阿雪还称不上冷血,她顶多是只……装腔作势的狐狸。如果真的冷血,她早该在她父亲去世那天,把所有不乐意见到的人,通通驱逐出自己的势力范围,哪里容得了他们在面前叫嚣。 打开门,贺青珩进屋,那只懒猫象征性地叫了两声。 她在家,为什么不应门? 贺青珩皱眉,脱下外套,朝沙发上的阿雪走去。等他走得够近,才发现她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且呼吸喘促,频频咳嗽,睡得极不安稳。 生病了吗?他弯下身,轻触她的额,炙人的热度烫了他的掌心。 “蓝伊雪,你醒醒。” 他推她,她没反应,等他将她整个人拉起来,她才勉强睁眼,模糊不清地咕哝一句。“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会好才怪!他俯身将阿雪抱起,走出房门,而那只懒猫竟像他要偷走什么似的,紧紧跟在他脚边。 他瞪阿飞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你给我待着。” 他放话像丢刀子,阿飞竟然吓到了,它乖乖缩回沙发,享受着主人留下的体温。 品駽拿着纸袋走向董事长办公室。 纸袋里是一盒芋泥饼,这是阿雪最喜欢的零食。只不过店铺离她的家太远,往返一次要两个多钟头,阿雪懒,而他不在,她大概有好几年没吃了。 昨天他一时兴起,开着车子去买,一路上,回想起当年他带着她去旅游的情景。那时她还好小,一坐上车就吱吱喳喳说不停,也不管司机叔叔会不会笑。 阿雪说:“品駽,我高兴得整个晚上没睡,好高兴哦,可以和你一起出门。” 她开心地窝进他怀里,而他把自己的太阳眼镜戴在她的脸上,遮去她的熊猫眼。 他们去旅游,拍下很多照片,每张照片里,阿雪都有一张张扬笑脸。 然后,他们发现那家店,她尝到芋泥饼,而且一吃上瘾。她吃得满嘴渣渣,笑着说:“这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滋味。” 他不确定芋泥饼还能不能勾起阿雪的幸福感觉,他只希望,这饼能让不笑的阿雪,别遗忘快乐的记忆。 婚礼那天,他送给她一串珍珠项链。 因为阿雪曾经说过:“珍珠是人鱼姑娘的眼泪,而爱情往往是由很多的眼泪汇聚而成。” 说这话的那年,她才十四岁,一个对爱情尚且懵懂的少女。 因为阿雪的话,他买下珍珠项链,用他的爱情祝福她的婚姻。 可惜阿雪不领情,她冷冷地说:“你给我再多的东西,为我做再多的事都没用,因为你已经决定……离开。” 一旦离开就回不来了,是吗?不论他做再多的努力,不管他从未将她自心底卸去,她就是要在两人之间横上一堵无法穿透的墙壁? 他皱眉、吸气,固执地告诉自己,不管她是否筑墙,他偏要在那墙上打透一扇窗,将他的关怀、疼惜送进窗里,让她知道,他的心对她,从未离弃。 他在董事长办公室内遇见贺青珩的秘书江瑀棻。她是个亲切温柔的女人,听说她从贺青珩还在烽应电子时,就跟在他身边了。能跟贺青珩那么久,足见她是个有耐心、能力又高的女人。 因为他……实在不是个讨喜的上司。 “蓝副理,你找董事长吗?他今天没来上班。”她柔柔地说着,眼底掩不去一抹忧郁。 “为什么?” 贺青珩是个连假日都要待在公司里加班到深夜的男人,是什么原因让事业心强烈的他请了一天假? “听说董事长夫人生病住院,所以我现在要把公文送过去给他。”她拍拍手上的牛皮纸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我帮你送。”品駽想也不想,问明医院地址,抽走公文,便飞快往外冲。 病房里,贺青珩坐在病床边,双手横胸凝视着沉睡的阿雪。 她固执到让人很想揍她一顿。昨夜她醒来,发现自己在加护病房,随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掉点滴,他连阻止都来不及。 看见他满面寒霜,她竟还巴结笑道:“我好了,回去吧。” 当时他半句话不答,光是静静看她,而她发觉巴结无效,立刻拿出那张冷若冰霜的尊容对他。但北极会畏惧冰箱的寒冷吗?当然不,于是两人用目光做拉锯战。 她是他见过坚持度最高的女人,只不过到最后他还是赢了,因此她留下。而担心她中途逃跑,所以他也留下了。 阿雪病得很厉害,装着氧气罩仍经常喘不过气。医生没多说什么,就是一脸的凝重,原说要她再继续住加护病房观察情形,但阿雪强烈挣扎且拒绝,这次,她赢了医生。 药一颗一颗地吞,点滴一瓶一瓶地打,他不晓得她小小的身子里面要塞进多少抗生素,才能把导致她肺炎的顽固病毒给消灭殆尽。偏偏不知死活的她只要一清醒,就会抓着人问:“我可以回家吗?” 他冷笑说:“干么急着回家?房子又不会让人偷走。” “阿飞……”她才说两个字,他就截下话。 “别骗我你没聘钟点女佣。” “股票……”还是一样两个字,他又插话。他好像没有耐心把别人的话听完的习惯。 “你已经够有钱,少赚一点不会死。”接着,他瞄一眼那瓶黄澄澄的点滴,意思是:这些药少打两瓶就真的会要人命。 她苦着脸,抓抓头发,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嚷两句,“你不知道,床底下有鬼。” 听力绝佳的贺青珩听见了,但他没说“不怕,我帮你抓鬼。”他的回答是一阵充满鄙夷的嗤笑,然后说:“我以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事。” 他看见她脸上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他不知道。 基本上,他们俩太生疏,生疏到无法了解对方在想什么,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夫妻。不知道哪里浮上的罪恶感,让贺青珩想要对她说:以后,我会多找一点时间“回家”。 而阿雪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默契,话冲出口。 “不要,这样就好。保持一点距离、留两点生份,往后你完成合约要说再见时,才不会有太多的不舍和留恋。” 她的人生充斥着许许多多的分离。母亲、父亲、品駽、阿叙,如无意外,贺青珩将是下一个。 之后呢……是阿飞吧?猫总归是活不赢人。她早已习惯离别,就算拼命想留下什么,最终,他们还是会头也不回地离去,不管她愿意或不愿意。 这就是人生。而对付让人痛恨的离别,最好的招数是什么? 就是冷漠,冷漠地看他们转身,冷漠地看着他们走出自己的生命,连“再见”都不必说。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脆弱。 他的讶异并不过分。二十一岁的女孩,本该有二十一岁的脆弱,只是她太有钱、太强势、太自主、太不像个二十一岁的少女。 他垂下眉睫,对她说:“安心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这句话显然比“智能不足”那句要好得多,于是阿雪安心地闭上眼,把床底下的鬼交给贺青珩去对付。 当品駽火烧屁股似地奔进病房,他绕过贺青珩,迳自转往病床边,大掌抚上阿雪的额头,就贴在那边,一动不动。 她的烧还没退,时不时还听见她的咳嗽声,而他的两道浓眉因她快速却轻浅起伏的胸口而扭绞。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品駽转身,怒气熨贴在额间,话未出口,贺青珩抢先一步开口,“医生说是肺炎。” “为什么会是肺炎?她又感冒好几天,拖着不看医生?还是又跑去淋雨,把自己弄得全身湿答答?她虽然很怕看医生,但就算勉强,都要硬拉她上医院才行。”品駽的口气咄咄逼人,媲美质询官员的立法委员。 她得肺炎是感冒却不肯看医生,还是淋雨所致?贺青珩实在没办法回答,因为距离他上次见到阿雪已经有二十八、九天。聚少离多的相处模式,他真的无法了解她有多害怕看医生。 不过昨晚……经过昨晚,他了解了。 他得再次承认,自己是个不合格丈夫,阿雪的二十亿花得有些冤枉,因为他只忙着完成契约上的工作,急着想从婚姻当中脱身,并没认真想过丈夫这个身份伴随着怎样的责任,而此刻他的罪恶感因品駽的质询而提升。 贺青珩的沉默让品駽更加生气,他看了一眼江瑀棻所交付的纸袋,心中一股无明火窜烧。事业对他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妻子住院,还要把工作往病房带? 到底,他想娶的是药罐子,还是阿雪爸爸留下来的公司。 品駽口气恶劣,将纸袋往贺青珩手上一塞。“如果你忙得需要在病房里工作,那就回去吧,这里有我。” 贺青珩望向品駽。他就是那个让阿雪想对每个人保持一点距离、留两点生份,以免有太多不舍眷恋的男人? 品駽也没客气,目光直接而坦然地与他对望。 在蓝氏企业共事一段时间了,他和贺青珩在公司中接触的机会相当多。基本上,他们是回然不同的两个男人。贺青珩冷酷严厉,而他温暖亲切,若将公司从上层的主管级人物到基层的清洁阿桑做一次匿名投票,票选最受欢迎与最让人敬畏退避、不愿接触的人,蓝品駽肯定是前面奖项的第一名,而贺青珩则稳占后项冠军。 所有人都喜欢蓝品駽,据说他还是公司女同事的最佳性幻想人物。上个月公司要推派代表接受杂志采访,有九成的人都赞成推派他出去。 果然这期杂志推出,他成为当期的封面人物,不但替公司做了一次成功的行销宣传,之后还陆续接受几次电视媒体的邀访,俨然成了名人。 “蓝品駽魅力,无人能敌”这是最近在公司内部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女同事为他疯狂,男同事与他交好,上司看重他的才干,下属服从他的领导。 这样的人对想整肃公司现况的贺青珩而言,是阻力也是助力,至于要他成为助力或阻力……就得看贺青珩的态度了。 贺青珩接过牛皮纸袋,考虑了两秒钟,便点点头,说:“我先回公司。有事的话打手机给我,而阿雪床底下的鬼就留给你对付了。” 贺青珩没有给他回应的时间,拿起西装外套和牛皮纸袋随即离开。 他……他还真的说走就走?温和的品駽,额际瞬间爆出青筋,双眼冒着熊熊大火,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 他算什么丈夫?阿雪怎么会选这样的冷血男人做丈夫! 好,贺青珩不在乎阿雪,他在乎!他不管她的生死,他来管,有本事把阿雪晾在旁边,就别怕他“趁虚而入”。 连连吸几口气,品駽抚着阿雪的脸颊,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轻声说:“怎么还是怕鬼?都长得那么大了呀,不过不要害怕,有品駽在,我会把让阿雪害怕的鬼通通消灭。”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他类似宣誓的言语,阿雪竟然笑了。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夏季,爸爸还在、她仍被众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的夏季。在那夏日里,有一张大大的公主床,床上有个拿着故事书的王子,他身上没有剑,但床底下的鬼被吓得翻出墙外,不敢再叨扰公主的美梦。 第四章 蓝品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我是你的哥哥。” 因为“哥哥”是一种合理的身份,合理得让他可以时常出现在她的眼前。所以他来了,他待下,他照顾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爱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是冷冷、浅浅地,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仿佛他于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只是路人甲乙丙,擦过了肩便忘。 但品駽对她就不同了。他温和、体贴、宠溺、疼爱,那态度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求换她一张笑脸,并且态度坚定得让人无法拒绝。 阿雪还在咳,咳得脸红脖子粗,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来似的。 医生说,你的健保卡只是摆着装饰的吗?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还真不是普通的本领。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浅笑回话,“我不喜欢到医院,因为我的眼睛很特别,常常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意思?” “比方……我看见医生后面有个吐舌头的长头发女生,医生不觉得后领的地方有些阴凉沉重吗?” 她的口气很冷、表情很狰狞,医生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却倏地敛起脸色,转身把病历交给护士,吩咐说:“我换了新药。” 她赢了吗?不知道,但这天过后,医生帮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许多,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嘲笑她两句。 她微叹气,纵使赢了医生,她却赢不了意志力坚定的蓝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炖雪梨,阿雪感到很头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员工每个都像他这样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呵欠、翻过身,不想看他。 “吃一点,听说炖梨子对肺很好,奶奶特别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软声哄她。 “你干么告诉奶奶我生病?”听见他的话,她忍不住,猛地坐起身,又连连咳过好一阵。 “你担心奶奶紧张?放心,我只告诉奶奶你有点小咳嗽,没说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类”,还笑着揉揉她的头发问:“头发有点打结了,吃完梨子,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打结?还不是他揉的。她撇撇嘴,转开头。 她转开头,他就跟着转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愿意将就他,只好由他来将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奶奶说,你和舅舅一样,肺部功能不太好,从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时候你该少吃点冰,冬天再找中医,好好帮你保养。” 品駽的话让她联想到小时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赏她两口冰淇淋吃。 他犹豫再犹豫,既心疼她的身体,却又舍不得让她失望。就这样,在两难中,他异想天开地把冰淇淋拿到阳光底下曝晒,晒出一团糊糊烂烂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吗?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她吃进肚子里的,是他满满的疼惜与宠爱。 回忆让她减了少许的坚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对肺很好的食物”。虽然她还是在心里os:如果吃雪梨有用,给她一车子,她马上出院。 见她乖乖把东西吃掉,品駽像对待小孩那样,替她擦擦脸,还给她一瓶矿泉水漱口。这待遇,只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有过。 品駽从浴室里拿出洗发乳、水桶和毛巾,“家私”备得很齐。 他笑着对阿雪说:“先坐在床上洗,洗干净了,我们再进浴室冲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别过头,做最后的反抗。 “乖一点,你头发这样油腻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体也会跟着不舒服,身体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讲,像唠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顺的口吻、温柔的表情,让人无法与他对峙,无法对他发脾气。 她没说话,他便当作她默许。 他打开电视,转到阿雪最喜欢的旅游台,节目里正播放着加拿大的鲑鱼回游,那景象壮观得让阿雪微微张口。整条蓝色的大河因为大批鲑鱼的涌入变成红色,观光客在这岸惊呼,熊在对岸捕鱼,鲑鱼的数量多到……她终于理解“水泄不通”该在什么时候使用。 在她惊讶不已时,一股暖流流过她的头顶,他没经过她的同意,就开始帮她洗头。 她本来要说:不必麻烦,等我老公来,他会帮我洗。 她本来要说:如果你没事做,请快点回公司,免得小麻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来要说的话被回游鲑鱼塞进肚子,而他,洗得谨慎小心,半点水都没滴进她的衣领。品駽不是学美发的,但因为用心,那股流到她头顶的暖流,顺着头发进入脑子再入了她的心,温温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闭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间传来的温柔情意,仿佛她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物般,需要仔细珍惜。 这段时间里,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恼那个错误决定。他说:“阿雪,你太固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已经搬出家里?” “说了又如何?你会赶回来吗?”不会,他是四姑姑最听话的儿子,他永远会顺着四姑姑的意思行动。 “我会,还会带你一起出国。”阿雪十八岁的圣诞节,他错失了她的行踪,也错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机会。之后,他在电话里提过千百遍,而她,始终是保持沉默的听众。 “那时你没有开公司,打工赚的钱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养一只小麻雀不够,还想添上一只懒猫?”可是讽刺的句子在他温柔的手指穿过发间时,凝住。 “我没有钱,你有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要带我出去?” 她问到重点了,他低下头,好半晌才抬眼,“因为我对自己不够自信,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连自己适应都有困难,没把握能够保护你。” 可若知道她会离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然后呢?我和你一起出国,会有什改变吗?” “至少你不会过得这么寂寞。”不会变得愤世嫉俗,不会刻意避开人们的好心,不会和他变得疏离。 “我并不寂寞,我有阿叙。”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叙训练得和她一样,一样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样不让感情轻易流露。他怀疑,那个孩子将来要怎么爱人或被爱?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说道,好像讲得够用力就可以说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寂寞”这个形容词。 他不同她争辩,这是对病人的尊重与体谅。他继续清洗她的头发,换上新话题。“阿雪,医生说爷爷老化得很严重,他可以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回,轮到她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姑姑、姑丈们,可他们终究是你血脉割不断的至亲。” 所以他们可以像水蛭,尽情在她身上吸取利益?她不需要这种亲人。 她没说话,但憎恶表情说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协。 “如果你不愿意回老家、不愿意见到他们,不如我利用休假,开车带你和爷爷、奶奶四处走走,好不好?”他提议。 她不应。 品駽没因此打退堂鼓。 “听说拉拉山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那里的桧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后,我们带爷爷、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古木参天的景象跃入脑海。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旅游,那么这段旅程将不只是旅程,它是经历,是一段让人在下意识里,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 书上的话让阿雪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将这个笑容解释为——她愿意。 就这样,三个星期后,他们去了拉拉山,买回十几箱水蜜桃。 那段时间,阿雪觉得自己连“嗯嗯”都带有淡淡的水蜜桃香。 也许是吃太多水蜜桃的关系,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悦——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为这个足以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里,有爷爷、奶奶、有品駽、有阿雪,却没有“其他鸟类”加入——于是经过这次的美好经验,她毫不犹豫地允诺了下一个旅程。 一个月后,他们来到清境农场。 爷爷、奶奶看着阿雪在阳光下、在绿草间,追着绵羊奔跑,银铃似的清脆笑声,笑亮了他们的心,仿佛他们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时期,娇憨地赖在膝前,几个笑容,便笑出他们的幸福喜悦。 之后是阿里山。小火车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里,换上了热热的笑脸,偶尔还会讲个网路笑话,逗得爷爷笑皱老皮。阿里山的日出最有名,品駽带着阿雪在浓浓的云海中等待太阳升起。当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听见铿地一声,硬硬的心房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逐渐融化…… 溪头、台东、花莲、垦丁、乌来……在每个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带着“全家人”台湾走透透。无数的足迹、数不清的照片,每个笑脸、每张欢颜,重叠又重叠,重叠出甜蜜轨迹。 就这样,三、四年过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渐消褪,她不再像刺猬,见到人便张牙舞爪,而爷爷、奶奶也因为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充满欣慰与平静。 阿雪二十五岁这年,爷爷因肺炎去世,而奶奶在爷爷过世的三天后,伤心过度导致心肌梗塞死亡。来祭奠的人都说,爷爷、奶奶鹣鲽情深,教人感动。 阿雪才不说这种虚伪的话,她痛恨分离、厌恶死亡,可即便用尽力气阻止,它们仍然会在人们的面前嚣张。 带着檀香味道的轻烟袅袅升起,cd里的佛经一遍遍重复播放,缺乏抑扬顿挫的音乐,却意外地让人心情平静。 阿雪手中折着纸莲花,将莲花一办一办细细折出形体。听说莲花会载着亡灵登上极乐世界,她不确定那个世界是否真的“极乐”,她只愿这些纸莲花能帮帮行动不便的爷爷,让他的这趟旅程少点折磨。 阿雪没在灵前痛哭流涕,她的冷漠让亲戚们颇有微词,但她守着灵堂,每一天、每个早晨黄昏。 她痛恨分离,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离别汇聚而成。母亲离去、父亲离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时候,走得头也不回,阿叙离开了,现在爷爷、奶奶也连袂而去,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 她怨恨,于是迁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种无聊事,如果不要让她有后面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爷爷、奶奶重建起感情……或许他们的死亡,不会让她心痛至此。 人与人之间,还是别建立起感情比较好,因为迟早要分离的呀。 灵堂设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们早就陆续搬离,而四姑姑是最后一个搬的,直到爷爷、奶奶离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为借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后半年,是品駽负起照顾爷爷、奶奶的责任,假设不要论计血缘,他才是蓝家真正的子孙。 爷爷、奶奶入殓已经超过两个星期。姑姑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她们只来过一、两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爷爷、奶奶,丧事她自己办。 贺青珩坐在她身边,陪她折莲花。 他是个好看男人,虽然严肃、冷淡、加上不尽人情,但原则上,这种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爱情或婚姻市场都占尽优势,若非她占住妻子这个身份,或许他早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从那年她肺炎康复出院后,他就搬回家里了,虽然两人的交集不多,虽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归,但百坪公寓里多一个人进出,便驱逐了几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时间,两人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晓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总是失眠;他明白她习惯用冷漠推开别人的关心,因为她缺乏安全感,且对分离有着深切恐惧;而她也理解他的严肃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来对待某些人。 她明白他的不习惯,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尔,只是很少的偶尔,他偶尔表现出的温情会让她感动。 在某些时候,他们会关心彼此,某些时候,阿雪会认为贺青珩是个不错的朋友,而某些时候,没有妹妹的贺青珩会愿意对待阿雪像对待妹妹。 “一个星期。”贺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话。 “什么一个星期?” 阿雪起身,走到灵堂前点一炷香,而贺青珩也跟着对爷爷、奶奶上香,然后坐回位置,继续刚刚的话题。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逼你四姑姑交出股份。”他的语调里有一丝兴奋。 “你怎么办到的?”阿雪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四姑姑会坚持到底,何况她还有品駽这个幕后军师。 “我抓到她挪用公款的证据。” “她挪用多少?” “七千多万。” “不是太多啊,她怎会缺这一点点钱?”阿雪百思不解。 就她所知,品駽自己的公司很赚钱,如果四姑姑缺钱,品駽绝不会对她吝啬,因为他始终认为,四姑姑是他的母亲兼大恩人。 “她想投资一家公司,没想到被骗,除了公司的七千多万之外,她这些年的积蓄也全部赔上了。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一点,我猜,她会让蓝品駽填上这笔款项,不过在我的随时监视之下,我早她一步。” 他撇了撇嘴角,除去最难对付的角色后,他的工作将进入完成阶段。 “所以……” “她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公司上班,而我答应不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但先决条件是,她必须把股份以低价出售于我。” 阿雪懂,因为她的四姑姑极爱面子。一个没有家庭与婚姻的女人,公司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无法离开这个位置,一走人,她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她同意?” “你认为她有反对的空间?” “就算有,你也会把所有空间都给堵死,对不?”阿雪嘲讽他。 对于歼灭敌人,贺青珩从不手下留情,在工作上头,他只会比她更冷血。 贺青珩微微一哂。“剩下的,是蓝品駽手上那一成六,他的股票我没本事夺走,你只能靠自己。” “我会比你更有谈判筹码?”她不想和品駽谈判,就算真如贺青珩所讲,她有赢的机率。 “他喜欢你。” 喜欢?阿雪不像贺青珩这般确定,她不知道自己在品駽心里到底算什么?妹妹?亲人?恩人?谁晓得。 她叹气道:“充其量,我就是个妹妹。有没有听过,亲兄弟明算帐?一成六的股份,以今日公司的规模而言,可是一笔让人垂涎的财富。” 贺青珩的能力不容否认,即便四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入主公司四年,公司扩展了不只一倍,就算公司上下员工都害怕与他接触,却也不得不在私底下对他推崇倍至。 “你确定?”他挑挑眉头,难得的幽默。 “确定。”品駽和她曾经有过可能,只不过那个可能断得太早,而今……阿雪苦笑。她在想什么啊?她摇摇头,想摇掉那个冒出头的无名苗。 忽然,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你那是什么表情?如果你老婆和别的男人有‘不确定’,你应该哭闹不休,搞出满面委屈。” 他一指戳上她的额头。“当局者迷。” 她才不迷,她的心清澈得很。这三、四年来品駽为她和爷爷、奶奶所做的,都是为了报恩吧,感激蓝家收养他、教育他、栽培他,他是好男人,有恩必报的那种。 “其实,你可以不必来的。”阿雪转开话题。 他顿了下才说:“爷爷、奶奶是很好的长辈。” “我知道。” “他们常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为什么?”阿雪讶异,什么时候爷爷、奶奶也和贺青珩建立起交情? “他们知道我在公司里多少会碰到一些……挫折和阻力,所以经常打电话鼓励我、给我打气。”他避重就轻的说。 她很清楚,那些阻力来自谁。“然后呢?” “爷爷的身体很差,但他勉强自己到公司坐镇,要所有人配合我。他不管我是谁,他所认定的不是我,而是‘蓝伊雪的丈夫’,爱屋及乌,我认为,他们很爱你。” 听见这些,她黯了神色,深吸气,仰头让泪水顺着鼻腔流回去。 蓝伊雪不哭的。自从被绑架后,她就告诉自己,不准哭,再痛、再苦都不哭,因为哭除了示弱于事无补。然而,现在她想哭,想要有个厚厚的肩膀可以靠着,哭得乱七八糟。 贺青珩垂眼,抿直的双唇带上沉重。“阿雪,有件事我必须提,虽然时机不对。” “说吧。”她揉揉鼻子,硬挤出笑脸。 “拿回四姑姑手上的股份后,我们离婚吧。” 心重重一捶,他也要走了。 又是分离,不管愿不愿意,她就是会在一场又一场的分离之间苟延喘息。她折莲花的手指施了力气,压出指尖的苍白。 “为什么?给一个恰当理由吧。”她扬扬眉头,假装自己不是那么介意。 然而他尚未出口,她自己已经想出了无数理由—— 因为他已经完成任务,从此银货两讫?因为和雪后共同生活很痛苦,所以他受够了冰冷气息?因为他不愿意下半生和索然无味的女人绑在一起?因为她所得到的利益,已远远超出付出的二十亿? 还是说到底,她是个难以相处的女性? “你将在下一期的八卦杂志里看见,我有一个外遇对象,以及一个两岁的儿子。你想知道那位外遇小姐的名字吗?” “说说看,我最近对姓名学有研究。”她刻意语气轻松。 “江瑀棻。” 江瑀棻?那位跟了他将近七年的秘书小姐? 咬了咬下唇,她的笑容里带着两分苦涩。她告诉自己,没事的,她只是太寂寞,寂寞得想攀上浮木,而贺青珩只是离自己最近的那根罢了。 “所以你这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的幽默感很烂,笑话更烂,而贺青珩是个比她更不幽默的男人,所以他态度严谨、表情肃穆,郑重地回答,“是的。” 她皱眉问:“有没有意愿,讲个故事来听听?” 他向灵堂上的爷爷、奶奶望去一眼,那一眼里有抱歉,也有罪恶感。 见他不语,阿雪耸耸肩,笑道:“说服我吧,说服我在手中只有八成四的股票时,放你离开。” 他拿来一束已经扎好的纸片,一瓣一瓣展出怒放的莲花。“你见过我的父母亲,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强势、好胜、自信,有很高的掌控欲。” 这是出于在他们对她这个媳妇相当满意情况下的观察结论,如果他们对她不满意,阿雪相信她能有更多心得。 “你形容得很好,尤其是强势两字。” 她点点头。“所以?” “他们规划我和青桦的人生,要我们念他们认同的科系,和他们认同的女孩谈恋爱,做他们认同的事。” “他们不认同江瑀棻?”她猜测。 “是,瑀棻家世不好,所以我的父母亲千方百计地想拆散我们。那时烽应电子发生财务困难,他们甚至想借着联姻,替公司筹到一笔资金。 “幸好你出现了,慷慨解囊。借着入主蓝氏,我得以把瑀棻带在身边,并顺利搬出贺家。在婚礼前,我和父母做一番深谈,不是谈我们之间的契约婚姻,而是清楚表态,替烽应电子解决财务困难是我为贺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往后,我将作主自己的人生,我再不会受他们所左右。” 他果然能干又精明,到头来,不晓得是她利用了他,还是他利用了自己。难怪品駽常说,人生不要计较,因为计较,得不到更多,最后只会发现所有的算计不过是场笑话。 真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像个笑话。 “满意这个故事吗?我说服你了吗?” “如果我说自己没有被说服,你会乖乖留下?”她微笑、摇头。“我不认为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你错了,我在意。”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 她抢话。“不要说我是你的恩人,我痛恨这两个字。”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雪笑得很无赖,她戳戳他的肩膀宣告,“我这种人不交朋友的,你和我不是朋友,是买卖关系。” 他思忖须臾,凝视她,回答:“所有的姑姑都说你没有感情。” “同意,我就是这种人。”她点点头,同意到不行。 “不对。” “不对?你的看法很奇怪哦。” “不奇怪。你是太重感情,因为重视,一旦发现感情背后带了某些目的,就会因为背叛而伤心。因此你宁愿用等价交换的关系,来解释亲情或友谊。这样子,一旦分离、或发生现实冲突,你也比较容易调适心情。” 几句话,他敲动她的心,总是如此,在偶尔的偶尔里,他的话让她鼻酸,而她讨厌这种状况。 她别开头,望向爷爷、奶奶的遗照说:“我不喜欢观察力过度旺盛的男人,所以……我们离婚吧。” 贺青珩松口气,用他有限的幽默感开玩笑,“你同意离婚,是因为无法和名侦探柯南同居?” “我讲的是观察力过度旺盛,并不是说你的观察力很正确,听清楚,别乱给自己戴高帽子。” 他走到阿雪面前,握住她的双肩,诚挚地说:“我很感激你,谢谢你帮我渡过难关,不管是烽应电子,还是我的爱情。” “你的记忆力真的很糟,我说过,我不喜欢当恩人。” “你的记忆力也不怎样,我说过,你不是恩人,是朋友。”他再度重申。 “不,你的记忆力比较差,我说过,我这种人,没有朋友。”她固执。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当你是朋友。” “我不会感激你的。” “你不需要感激我,该感激的人是我。” 她笑问:“我不喜欢当恩人……我们陷入语言的鬼打墙了吗?” 虽然再次的离别让她很咬牙,可是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能说什么? “总之,以后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两肋插刀。”他说的是承诺,会用一辈子来完成的承诺。 他的认真引来她的感激,她微笑,“不必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有事情要插你两把刀。” “说说看。” “你的肩膀借我靠靠。虽然我们的感情不怎样,但想到以后又要一个人住在大公寓里,有点心慌。” 她凝视爷爷、奶奶的照片,在心底轻声道:爷爷、奶奶,别怪他啊,他是好人,只可惜是个不能陪阿雪过一辈子的好人。 “我知道,你床底下有鬼嘛。”说着他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又补上两句。“我以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事。” 她回过神,用手肘撞上他的胸口。 “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很讨人厌,藐视别人的恐惧,不只没有同理心,还很残忍。” 贺青珩笑了,笑容里有她不曾见过的轻松,他的快乐是因为经营多年的爱情即将水到渠成?她想,她该恭喜他的。 品駽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幕。 奸险小人!他温和的目光转为凌厉,紧握的拳头恨不得一记砸上贺青珩的脸。 他吸气,努力平抑自己的怒气,稳着脚步慢慢走到两人面前。 他脸布寒霜、目露凶光,冷冷的字句对上贺青珩。 “我有事,必须和你谈谈。” 阿雪满眼疑问,抬眉轮流扫过两人,他们在公司里,亦敌亦友,既相互扶持又是竞争关系,分明彼此欣赏,却因立场不同,看对方不顺眼。 约莫是谈公事吧,可谈公事何必弄出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模样? 品駽一个示意眼光,贺青珩随他往楼上的书房走去。 门刚关上,品駽不给任何预警就朝贺青珩挥去一拳。狠狠的一拳,揍掉他的眼镜,品駽不解释,只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尚未上市的杂志,丢在他面前。 贺青珩看一眼杂志封面,明白了他的火气出处。 “你给我解释清楚。”品駽怒指着他。 “有什么好解释?不过是一本八卦杂志。”他缓缓掏出手帕,将眼镜擦拭干净,重新戴回去。 “上面写的是真是假?”品駽无法沉住气,扯起他的衣襟,怒问。 “关你什么事?”他挥开品駽的手。 “阿雪是我的……”他迟疑三秒,续道:“我的妹妹。” “然后呢?”贺青珩冷笑问。心里却估计着,此刻蓝品駽应该知道他逼迫四姑姑让出股份的事,他没为那事来找自己摊牌,竟是为阿雪挥拳相向……笨阿雪啊,她果真是当局者迷。 “我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品駽挺胸站在贺青珩面前,紧握拳头的手臂上冒着青筋,明明是温和到不行的男人,学人家发什么脾气?贺青珩想笑,却也明白这不合时宜。 “你觉得她被欺负了吗?要不要我把阿雪叫上来,听她说说对这八卦报导的看法?” “所以,它只是一篇空穴来风的假新闻?” 贺青珩偏着头,拿起杂志认真端详。照片实在拍得不怎样,这些狗仔应该换新相机了。“报导是真的,江瑀棻是我的地下情人、孩子是我的骨肉,但是我不会向阿雪吐露实话。”他缓慢说道。 “阿雪没有笨到分辨不出真话、谎话。” “不,她会选择相信我,因为……她害怕寂寞。” 一句话,正中靶心,品駽气得鼻孔冒烟。贺青珩是对的,阿雪害怕寂寞,即使她全盘否认。 “贺青珩。” 他挑衅一笑。“怎样?” “你立刻和阿雪离婚。”如果品駽的眼光是利箭,贺青珩早就被射成筛子。 “我为什么要?拥有阿雪,等同拥有蓝氏企业,等同拥有阿雪的辉煌身家。如果我和阿雪一直没有孩子,我计划在十年后领养自己的儿子,你比我更清楚,阿雪对于血缘这件事看得不重,否则蓝先生至今,不会还住在这里……”他意有所指道。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就不信江瑀棻会没意见。” “她和我一样,对世俗眼光并不看重,我们比较看重现实。” 贺青珩笑得冷酷,他明白自己抓住了品駽的软肋,明白即便愤怒不已,品駽也不会恣意发作。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揭穿一切,受伤最重的会是谁。 品駽抑下怒气,咬牙,他逼自己沉着冷静,谈判桌上最重要的是思绪清晰,他不能被愤怒主宰一切。 “开出条件,你要怎样才肯离婚?”品駽必须先知道他的底线。 “就算我肯离,你凭什么认为阿雪愿意离婚?” “这点不需要你管,你只要开出条件。”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愿阿雪现在离婚,也不愿意若干年后,她发现自己被骗,痛不欲生。 那年,她看穿亲戚们的亲情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假象,痛得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如今连丈夫也一心图谋她的财产,品駽无法想像,当事实揭穿,阿雪会有多伤心。 “你确定?”贺青珩的笑容里,带着诡计得逞的骄傲。 “我确定。” “那好,我要你手上一成六的股份。” 所以他处心积虑,想要的就是蓝氏企业?好,他给,品駽心中许诺,未来他必定以自己的能力,给阿雪一间比蓝氏大上十倍的公司。 “只要我把股份交给你,你愿意马上离婚?” “当然。”贺青珩答得斩钉截铁。 就这样,贺青珩完成了他的婚姻契约。半个月后,公司的负责人登记为蓝伊雪,父亲的公司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对这点,品駽无法理解。他不明白贺青珩为什么甘愿放弃到手的股份,继续当个只领薪水的董事长,但阿雪不愿明说,贺青珩也没为他开释的意愿,他只好继续留在蓝氏企业当副理,继续为公司效力。 第五章 抚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天气并不冷,但她老觉得凉。 阿雪走到沙发旁,抱起阿飞,伸手细细抚摸它柔软的毛,那是她唯一能攒在怀中的一点温暖。 轻浅叹息一声,阿雪自嘲地笑了,雪后怎能贪恋人间的温暖? 贺青珩搬走了,最终他还是完成契约,为她得手全数股份。 可公司到手了,她并没有期待中的喜悦,原以为拼尽力气得到的东西,会让自己高兴万分,可现在她才知……从报复中能得到的快乐,成份稀微。 放下阿飞,她拿起电话,想听点人声。可电话拿起来,却不晓得能够打给谁,有点惨,她被一手建造的冰雪城堡困住了。 开电脑,打skype给阿叙,告诉他……她离婚了?这种事有什么好说,那年她结婚也没听过他的意见,现在对他说这个做什么? 不说离婚,就说她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公司,然后呢?对阿叙而言,那和她买股票赚进一大笔钱,没什么大差别吧。 那……问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如果她真的这么问,阿叙一定要当她疯了,没错,她是疯了。 都是蓝品駽的错,不该将温情带给她,不该让她晒透了阳光,以至于现在……缺少阳光的日子里,她倍感寒冷。 真的,以前就算痛恨寂寞,但只要有一部电脑,寂寞无法侵犯她太久。 由于阿叙不在线上,阿雪关掉skype,拿起存摺,开始计算财产。 她知道这很无聊,这种事有专业人士会帮忙她处理,但在这无聊到顶点的时候,有几个数字可以数,聊胜于无。 门铃响起。是蓝品駽!她直觉想。 跳起身,她跑到门前,然而……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怀疑自己干么这么兴奋。 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他不会带来新的旅游计划,何况,她并不真那么喜欢出门。 人,让她觉得厌烦。对,厌烦!她郑重强调一遍。 吸气,她打开对讲机,口气恢复冷然。“哪位?” “贺青桦,哥哥交代我送东西过来。” 阿雪按下钮,让他上楼,再打开大门,等待电梯送他上来。 贺青桦,人人都说他是花花公子。因为他帅得太过,走在路上常有人误以为他是韩星,对他尖叫。阿雪曾在他的陪伴下,到“公公婆婆”家参加宴席,那次,他们没有搭车,而是选择搭捷运。 为什么?他刻意的吧,刻意让她明白,他有多受女性朋友的欢迎。 她是这样想的,但没向他求证过。 这几年,贺青珩专心替她抢回公司股份,现在就算两人已经离婚,他仍尽心替自己打理蓝氏企业。她明白,这是他对她的感恩。虽然她已经强调再强调,她不喜欢当恩人。但—— 阿雪说:你不必这样做。 贺青珩却回答:第一,我喜欢和新婚妻子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第二,蓝氏企业给董事长的薪水很优渥。 不管是哪个原因,贺青珩在蓝氏企业留下了。因此不管是之前的四年或未来几年,烽应电子将由贺青桦和他父亲共同主持。当媒体知道帅到不行的贺青桦是烽应电子的总经理之后,对他的偏爱啊,不比对待当红偶像差。 贺青桦的女人缘比哥哥好上几十倍,因为他帅,更因为他亲切。他是风流大少,和对女人不屑一顾的哥哥有着天壤之别。 当,电梯门打开,他带来一束白玫瑰和蛋糕、红酒,发现阿雪等在门口,对她绽放一个魅力无敌的笑容。 他笑容可掬地说道:“生日快乐。” 他真的很好看,一个笑脸就会让女人为他心醉,可惜她当过已婚妇女,对于好看的男人已经免疫。 她冷着脸回答:“女人通常在十八岁之后,就不过生日了。” “难怪,哥哥从来不必为你的生日费心。”被打枪,贺青桦是人生第一遭。不过没关系,他喜欢高难度的挑战。 “没错,所以这些绝对不是贺青珩要你送来的。”她指指他手上的蛋糕。 “你猜对了,想知道我从哪里得知你的生日吗?记不记得那本八卦杂志?上面有一张你和瑀棻的比较表——年龄,你胜;三围身材,你胜;面容五官,你胜;家世财产、你胜;瑀棻只胜了两项,文凭学历和性格脾气。” 说了一堆,他以为阿雪会笑,但显然他的风趣影响不了她的笑纹。 “你的人际关系不是普通的糟。你应该多接触人群、学学待人接物,那么你会懂得,把生日礼物挡在门外,是不礼貌的行为。” 她一点头,把礼物接过手,冷冷地道声晚安后,就要把门关上。 “喂,寿星不应该做这种事。” 她撇撇嘴角,“对前大嫂纠缠不清,也不是小叔该做的事。” “说错了,不是前大嫂,是有名无实的挂名大嫂。”他笑得自信满满。 “你又知道了,难不成你们兄弟情深,贺青珩把我们的闺房情事全告诉你?” 他摊手,动作帅得会让无知少女尖叫。“不必大哥开口,他那个人,死心眼,对爱情只有专注没有妥协。” 阿雪差点笑出声,说到底,她竟然只是人家的“不妥协”。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现?”皱眉摇头,她并不需要前小叔的安慰或支持。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大哥后悔后,我要倾全力追求你。” “抱歉,我这种人在离婚后,不希望见到与前夫有关的任何人。” 她承认自己的人际关系差到极点,幸而,她从不介意这一点。 于是砰地,阿雪当着花美男的脸甩上门,对于之后不断响起的铃声充耳不闻。 十分钟,贺青桦确定她的话没有商量空间后,讪讪离开。 呼,终于安静了。 阿雪回到沙发边,坐在地板上,打开蛋糕。贪吃的阿飞闻到蛋糕的味道,连忙迈着小短腿和肥肚皮走来,它伸了舌头去舔,蛋糕好吃,它越舔越上瘾。 “好吃吗?阿飞,生日快乐……” 打开瓶塞,酒量不怎样的阿雪在干掉一整瓶红酒后,脑袋开始昏沉。她拿起白玫瑰,花办一片一片剥下,幼稚地数着:生日快乐、生日不快乐、生日快乐、生日不快乐…… 然后她睡着了,在数到“生日不快乐”的时候。 阿雪歪着脖子,趴在沙发边缘,要知道,不正确的睡眠姿势很容易让人作恶梦,因此,困扰她多年的恶梦再度出现。 阿雪梦见自己趴在潮湿的地上,裙子下摆露出的小腿不晓得沾上了什么,黏黏滑滑的。她不知道这黏滑物是什么,因为她的眼睛被蒙上带着腥味的厚布。 从麻药中醒来的她,脑袋里像被千万个小人用力捶着、践踏着,痛得她说不出话。 然一个低沉的声音紧绷了阿雪的神经,她不敢挪动半分,张起耳朵细细地分辨周遭传来的讯息。 陌生男人说话了。“是你要我开口勒索五亿的,而我不过分到一亿,你就舍不得了?小小两成算什么,要不,我帮你个大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你侄女杀了,到时你分到她四分之一的财产,我只拿两亿,你说怎样?” 他句子里的“侄女”二字狠狠敲上她的知觉,阿雪吓傻了,策划绑架事件的竟然是她姑姑…… “不干不脆,考虑这么久。你只要说声好或不好,自然有人替你动手……” 她竟然在“考虑”?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寒冷密密麻麻地侵入阿雪的周身毛细孔,冻得她直哆嗦。阿雪想哭,却不能哭,理智告诉自己,如果被歹徒发现她清醒,还听见他们间的讨论,自己必定被灭口。 于是她咬住唇,狠狠地、恨恨地,咬出血痕。 她会死吗?她会活吗?她好害怕,无止境的恐惧害怕…… 猛地一震,她醒了。 清醒时不准自己坠落的泪水,在梦里无限蔓延。 她蜷起身子,缩紧双臂,好冷……她像置身地狱…… 恍然间,她明白是什么让自己从恶梦里脱身。门铃!持续响亮的铃声!她踉跄起身,冲到门边,一把拉开大门。她不管门外是谁,就算是宅配送货员都好,她需要一点点温暖,一点点她还活在人间的证明。 她闭上眼睛,扑进对方怀里,紧紧地、紧紧抱住他的身躯。 她发抖得很厉害,牙关颤栗得阖不拢双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品駽被她吓到,想推开她,看看她有没有受伤,可是她用尽力气圈住他,不让他推开。 她在颤抖,像是遭受莫大恐惧。有谁侵入房子里吗? 品駽张大双眼,四下搜寻的同时,轻拍她的背,不断重复地告诉她,“不怕,没事了,有我在……” 同样的话,品駽讲过几百次,而这几百次终于安抚了阿雪的恐惧。她渐渐不抖了,尽管理智尚未回笼,但直觉通知她,在这个男人怀里,她可以不必害怕。 品駽注意到她逐渐平静下来,于是低头轻问:“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这件事,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以前不想、以后也不想。那是一个关于亲人的秘密,即便再憎恨,她都不愿意说出来。不管害谁被关进牢里,爷爷、奶奶会伤心,表哥、表姐会家庭离散,不想啊……她不想的…… 如果她的理智有两成存在的话,她绝对闭嘴不语,但酒精驱逐了理智,她只剩下潜意识。 于是,她顺着诱哄自己的好听嗓音,张开自己的嘴巴。 “姑姑指使人绑架我,她舍不得给歹徒一亿。歹徒还问,要不要直接杀掉我,她可以分到更多……” 她颤巍巍的声音重重地拧上品駽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因此当年她敌视她的姑姑、姑丈们,刻薄而恶毒地不给他们留下余地,还有她骄纵任性地逼自己不准出国,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安全信赖? “阿雪,告诉我,谁绑架你的?”他勾起她的下巴,急问。 恍恍惚惚间,她抬起双眼,似乎在注视品駽,可眼睛并没有聚焦,她还在作梦,没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 她摇头,表情无辜且无助,好像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她还是那个在面对困境时只能发脾气,却无力解决的小女生。 品駽愤怒了,他气恨自己。 当时该追根究柢问出答案的,他不应为了害怕造成二度伤害,始终避谈绑架事件,让她带着恐惧度过许多年。难怪她说起亲人时,总是流露出不屑;难怪她痛恨姑姑们,十年如一日…… 当时他在做什么啊,怎没发现她的惶恐,怎能以为她只是在闹大小姐脾气? 品駽很生气,生气得无法自抑,但阿雪在他怀里,他必须顾虑。于是他弯身,打横抱起她。 一落入他怀中,阿雪像找到安全定位似的,舒服地轻呓一声,蜷起身子,任凭酒精再度催她入眠。 她睡着了。品駽带她回房,可她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于是他与她并躺,手臂环住她小小的身子,心疼地注视着她的脸。 他轻轻地吻上她的额间,柔声承诺,“别害怕,我在,我会一直在,再也再也不离开……” 隔天,阿雪宿醉得下不了床。品駽来来回回忙得不得了,忙着将她满柜子的衣服装箱,她头痛欲裂,阻止不了他的奇怪举动,只能捧住发涨的脑袋,哀号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必须搬回去和我住。”他的口气笃定,没有商量空间。 “为什么?”嘶,她倒抽一口气,头痛欲裂。 “因为你是我妹妹。” 闷哼一声,她抓起枕头盖上自己的脸。她开始痛恨了,在痛恨“恩人”这个词汇之后,跟着痛恨起“妹妹”。 等到再次清醒,阿雪已躺在老家的公主床上,底下有很多只鬼的那张床。尽管迷迷糊糊,她也知道品駽帮自己搬家。 她拒绝过吗?当然有,可品駽不太理会别人的拒绝,而当时她正为宿醉而痛苦,所以他的话题一转二转,她整个人就被转往他要的方向。 张嘴,像濒死的鱼,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侧过脸,却迎上一张温暖笑脸。贺青珩说过,品駽是颗大太阳,身为冰山代表的他,很难跟这种人建立亲密交情。如果他的理论成立,那么她也该与品駽保持距离,因温室效应逐渐发烧的今日,雪后该为地球的温度尽一分心力。 但人类是贪恋温暖的恒温动物,具有向光性,她再冷血,血管里仍缓缓地流动着三十七度c。 “醒了?”他暖暖地笑着,笑得她的心糊成一片,让她联想起那年,在太阳底下曝晒的冰淇淋。 她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他。尽管有些冷场,但暖场是他的强项,所以品駽温和一笑,没把她的冷眼放在心上。 “我帮你带了一部分的衣服、鞋子和日常用品回来,剩下的,搬家公司下午会帮我们送过来。”她皱眉问:“阿飞呢?” “我把它关在隔壁空房,放心,下午搬家公司会连同沙发和它的房子都搬进来。我可不可以跟你打个商量,就让阿飞待在那里,别让它进你的房间,我对猫毛严重过敏。”说着,他揉揉鼻翼,表情清纯得一如当年的阳光少年。 他过敏关她什么事?阿雪恶意的眉头一扬,品駽则皱皱鼻子,知道自己惨了。 “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转开话题,他拿起故事书,在她面前晃两下。那是她摆在床头那一本。“你还是喜欢雪后啊?” 她耸耸肩,不回答。 “躺过来,我再念一遍故事给你听。”他伸出左手臂,她没有立刻靠过去,他不以为意,打开书本开始念。 传说雪后居住在一个漫天冰雪、杳无人烟的地方,真正见过她的人很少,但见过的人都说,雪后长得美艳动人,精致的五官就像绚丽耀眼的雪花一般,让人无法转开视线,她只要轻轻向人扫过一眼,那人就忍不住想追随她的脚步、前往冰雪国度…… 阿雪认真听着品駽说故事,雪白的窗帘迎着风,吹得翻腾不已,像穿着雪白舞衣的芭蕾舞者,不断地变化姿势。她错觉,他们回到那年夏天,一张大床、两个人,她靠在他怀里,温暖而心静。 不自觉地,她挪移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地,她碰上他的手臂。 那个全身雪白的冷酷皇后啊,将自己封锁在冷冷的高山上,用雪砖一块块堆叠起城堡,阳光下射出冷酷光芒。 所有人都害怕雪后,她走过的地方,小鸟坠跌、鲜花凋萎。她是那样的美丽却又让人心惊…… 她靠进他怀里了,品駽收拢手臂,正在讲故事的嘴唇微微扬起,他的怀抱是她幸福的源头。 书本一页页翻去,故事一幕幕前进,雪后、国王、骑士,小女孩的梦在他们的生命里成形。 合上故事书,品駽讲起另一个故事。 “我在美国的书店里找到这本书的英文版本,便买下寄回来给你。可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晓得你已经离开家里,那份礼物始终没送到你手上。”他的口气里带着一丝叹息。 阿雪沉默。她连他都不要了,怎还在乎要他的礼物? “我问母亲,她说忘记把礼物收到哪里去,后来我又回书店找,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电话问出版社,才晓得那本书已经绝版。他们建议我到旧书店找找看,于是我每个假日都穿梭在旧书铺里,却始终找不到同一本书。” 那时他惶惶然,生怕缘份只给人们一次机会,而他错失了那本书的同时,便也错失了阿雪。 “我后悔过,我不该去美国念书的,我应该对母亲再坚持一些。” 她不喜欢这个话题,过去的已经过去,再多后悔也改变不了从前,于是她企图从他怀里抽身,但他使了力气,不让她离开,两次失败之后,她不再浪费力气,乖乖待在他怀里。 他顺从她的心意,改变话题。 “阿雪,昨晚你喝醉了。” 她还记得,是贺青桦惹的祸,那种风流男子天生就是闯祸精,走到哪里都要让女人因他而倒霉。 “你说,当年绑架你的是‘姑姑’,哪一个姑姑?” 什么?他从哪里听见这件事?仰头,她对上他的视线,半晌后明白,那是出自她酒醉后的大嘴巴。唉,宿醉痛苦,酒后真心带来的麻烦也痛苦。 “连我也不能讲吗?对不起,是我让我们变得生疏。”他口气里的浓浓自责,让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 叹息一声,她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听见歹徒和她交涉。歹徒说,可以代劳除掉她的‘侄女’,让她分得四分之一的财产。” “你回来之后,为什么只字不提?” “我并不确定是谁,而且我害怕被灭口,也害怕姑姑被关,让表姐、表哥们失去妈妈。” 她膨胀的想像力,甚至想像了她爸爸不是因疾病死亡,而是死于姑姑们的集体谋杀。于是她害怕,像只惊弓之鸟,只有在品駽身旁时,才让她稍稍放下恐慌,可是最终,他选择放开她。 “对不起,我应该问清楚的。” “你问清楚又能怎样?当时你不过是个高中生,一个在蓝家微不足道的青少年。”她摇头,不想再提。 她说的对,当时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青少年。他叹息、他心疼,他抚着她的头发,舍不得她经历过的困境。 阿雪见他凝望着自己,眼底有着太多的关心,多到她几乎承载不起,不应该这样的,他的眼光容易造成误解,若一不小心,令人对他交付真心,怎么办? 她只是妹妹,不是情人,不可以用那种甜得腻人的目光来令她沉醉。 别开脸,阿雪逼自己不能多做想像,可他扳过她的脸,用他擅长的温柔坚持,教她移不开视线。 他对她笑着,那个笑容里有着太多的宠溺与包容。“你想不想到公司上班?” “为什么?” “这样我可以随时随地见到你,而你不会离我超过三公尺远。”品駽立誓,从今天、从此刻起,他再不容许任何人、事离间他们两人。 他的提议很诱人,想到他永远在自己的视线三公尺内,望着他,她眼光闪闪。 “我不懂公司业务。”她迟疑。 “你不需要懂,有我在。”他环过她的身体,像小时候那样,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我去那里做什么?”阿雪一问再问,也像回到好奇的童稚时代。 “去认识舅舅的心血,去看看贺青珩的丰功伟业。” 提到贺青珩,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品駽始终不明白阿雪为什么让他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不过当他发现公司负责人的名字换成阿雪而不是贺青珩时,心底的不满稍稍平息。 “青珩说,公司有今日的规模,你功不可没。”贺青珩相当欣赏品駽,虽然品駽屡次破坏他的夺股计划。 品駽坐起身,盘起双腿,低头望着赖在床上的阿雪。许久,他认真问:“你不气他?”他以为,她痛恨背叛。 “生气可以改变什么?” “他和你结婚之前,已经和江瑀棻在一起。” “然后呢。” 可笑的是,她以为自己主导了所有计划,没想到自己是贺青珩计划中的一颗棋子。人外有人,第一次,她承认自己并不聪明。 “他欺骗了你的感情。” 欺骗是真,至于欺骗感情……没有那么严重。他们之间只是朋友,虽然她一再表明,自己不需要朋友。 “在婚姻的开头,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总要走到尾声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路早就走歪了。婚姻的成功率和失败率是一半一半,我只是恰巧在失败的那一半里。” “你悲观了,台湾没有那么高的离婚率。” “你以为持续待在婚姻里,就代表成功?许多人无法离婚,并非是因为还能在婚姻里面找到幸福感,而是累了、倦了,却没有多余的体力改变现况。离婚不是最糟的状况,无能为力才是。 “我很庆幸,自己在二十五岁,还有体力和勇气的时候,结束一段错误的婚姻,而贺青珩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别人不懂没关系,但她还能不知道自己和贺青珩是什么关系? “听起来,你在替他说情?” “他是个人才,对蓝氏而言,留下他,对公司百利无一害。”而品駽还要分一半心力照顾自己的公司,她不想把他累出病来,像……她爸爸那样。 “你不进公司,和他的存在有关系吗?” 她摇头。“我不进公司,是因为没必要,那里没有需要我搅和的地方。” 何况,待在品駽视线所及的地方,万一她产生误会,万一她让感情沉沦,到时要轮到谁来倒霉?聪明的人会在错误产生之前修正行为,愚昧的人才会明知错误在眼前,仍一意孤行。 “那是舅舅的心血。”品駽再度重申。“试试看好吗?就当证明,证明你不进公司和贺青珩没有关系。” 她不懂自己干么去证明这种事情,但在他殷切的眼光中,那个“愚昧的人才会明知错误在眼前,仍一意孤行”的论点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都说他这个提议已太诱人了,偏他又用那样迷人的嗓音与眼神,加入说服她的行列…… 她竟然点头了! 他满意她的答案,一高兴,直觉地揉乱她的头发,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她也是直觉,拿起枕头就往他身上丢。品駽下意识抢过枕头,回敲她一记,她则跪起身,抽过另一个枕头,打上他的头。 他用手臂挡了,她不放过他,跳起来,抓紧枕头连连敲他七八下,而后他大笑、她也捧腹,她的笑让他看傻眼,好久好久了,她冷然的脸庞,不曾出现过真心的笑靥。 回来了,很好,回家了,更好。他发誓自己会一天比一天更努力,将她变回过去那个善良热情、活泼可爱的白雪公主。 他们玩得开心,笑声越来越大,动作攻击之余,加上语言暴力。 “你说有在健身,却练出这种体力,真是白练了。”她嘲笑他。 “看不起我的体力,看来我要好好展示自己的肌肉性能了。” 说着,他作势跳起来,阿雪一吓,向后仰倒。他压在她身上,右手在她胳肢窝里搔痒,她尖叫、她大笑,阵阵笑声传出房门外。 经过很久,笑声稍停,他才低哑着声音在她耳边说:“阿雪,我很想你,谢谢你回来。” 又一次,她忘记自己的理论,忘记他们之间不过是兄妹,她在他发射出来的温暖漩涡里,徜徉惬意。 他们都不知道,门扇外头站着一个人,从雪后的故事开头,她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化不开的纠结。 她是小燕,那个总是跟在品駽身边,与他形影不离的小麻雀。 她早明白品駽心底的女人是谁,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她很讶异,怎么那份感情还未熄灭?蓝伊雪已嫁过别人,是已婚女人,她从不珍视、看重品駽的感情,为什么他还要持续为她付出? 长久以来,是她留在他身边,和他分享喜悦、成就、孤独和挫折啊……小燕紧咬牙,很是怨恨。 他们的笑声像魔音,一阵阵锥刺着她的心。 小燕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比蓝伊雪更早认识品駽,不甘心自己爱他更长久,不甘心到头来,自己的努力竟是换来一场空。 她重重喘息,起伏不定的胸口对应着她充满恨意的双眼,她不会放手的,她早早学会,唯有比人强势才能获得所要的。 换上一张平淡的笑脸,她轻敲两下房门,里面的笑声停了。 她伸手打开房门,房里两人交缠的身躯让她心碎,可她咬紧牙关,笑得一脸无害,甜甜说道:“蓝小姐、品駽哥,楼下有位贺先生来访,是不是……” 发现她,阿雪倏地变换脸色。小麻雀为什么在这边? “你先下去,我和阿雪马上下楼。”说着,他侧过身,捏捏阿雪的脸颊说:“快起来、洗个澡,打扮得光鲜亮丽,别让贺青珩以为没了他,你过得不如意。” 阿雪没听见品駽说什么,只直直盯住小燕的背影,待房门关起,她坐起身,正色问:“为什么她在这里?” “她的房东要出国,急售房子,而小燕临时找不到住处,于是我想这里空房间很多,就让她搬进来,也可以互相照应。” 互相照应?是啊,他们已经在美国“互相照应”许多年,现在继续照应下去,理所当然。那么……他逼她搬进来,也是因为空房间太多? “阿雪,不准胡思乱想,小燕只是妹妹,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她轻哼一声。“你的妹妹还真多。” 下床,阿雪别过脸,摆明不爽快,接着,她走进浴室里面、关门。 第六章 阿雪坏,明知品駽对猫毛过敏,还刻意把阿飞抱到自己的床上,害他一进她房间,就喷嚏打不停、眼红耳朵痒。 为什么她那么坏? 因为她有那么一点想法……想用阿飞让品駽离自己远一点。 重申,人与人不应该太靠近,若是养出几分感情,往后就会受苦。她不喜欢吃苦,所以连甜食也一并拒绝。 可是蓝品駽是个怪人,怪到不行的怪人,他宁愿把卫生纸折了,塞进鼻孔里、宁愿戴上两个大号口罩,也要在每个夜晚进入她的房间,陪她说话聊天,然后重复念着重复过几百遍的童话故事。 她很坚持,而他同样固执。她告诉自己,她的心肠很硬,不会被他的鼻涕软了心,而他也固执地以为自己的脸能起到“钟魁”的作用,镇压她床底下的小鬼,因而绝不取消夜间约会。 就这样,坚持度很高的阿雪在一个星期后弃械投降,她让下人彻底清理自己的房间,然后让阿飞展开独居生活。 这是品駽赢得的第一场胜利,并且他自信满满、再次确定,自己有能力改变阿雪,将她变回以前的热情女孩。 两个星期过后,阿雪到蓝氏上班了,这是品駽的第二场胜利。阿雪挂的头衔也是副理秘书,只不过她这位秘书坐在品駽的办公室里面,而小麻雀坐在办公室外面。 她也配备了一部电脑和一张办公桌,只不过她的电脑是用来打电动、玩股票、网购,不做半点正事,害她领薪水领得很心虚。 最有趣的是,每次只要她和贺青珩碰在一起,品駽就会变成老母鸡,张开两手把她护在身后。 阿雪觉得莫名其妙,偏偏贺青珩的暧昧笑脸让人很不爽,就像现在这样。 阿雪一屁股坐在贺青珩桌子上,桌面很高,她两条腿构不到地上,就悬在半空中,东晃西晃。 “你老婆为什么不来上班?怕和前任老婆面对面,还是怕人家背后窃窃私语,骂她臭小三?” 他一指戳上她的额头。“她怀孕了,最近孕吐得很厉害。还有,她不是小三,你才是小三。”他没好气地瞪她两眼,续道:“我老婆问你,这几天晚上有没有空,她想请你吃饭。” 她笑笑,耸肩略过后面几句,绕回原话题,骄傲说道:“我不怕人家背后讲话,我来上班了耶。” “上班很厉害吗?有本事来坐我的位置试试,别只会躲在蓝品駽身边,打打电动、逛逛网购。” 他抱怨得没道理,她会玩股票,但不懂如何经营一家公司,否则当年也不用藉假结婚来夺公司。而且,是他自己硬要扛这责任的,怎么现在却怪到她头上? “干么讲这样?公公、婆婆不喜欢小三姐姐,根本不可能让她进烽应电子上班,可小三姐姐又事业心旺盛,所以你待在蓝氏不是很好吗?可以赚钱、可以发挥潜力、又可以夫唱妇随,这叫做一兼二顾,摸蚬仔兼洗裤。 “况且我把蓝氏企业抢回来的目的,不是把它弄倒,让我坐上你的椅子,不出三个月,你四年的心血就报销了。” “那是你的事,反正现在蓝氏的负责人是你。” “不然,我去生个女儿嫁你儿子,你这个未来公公就先暂时管理,反正等我game over,公司一样要落入你们贺家手中。”她敲了好算盘,双手为他奉上。 “你要跟谁生女儿?那只懒阿飞吗?那是要有对象才办得到的事。”他回给她一个皮笑肉不笑。 “男人满街跑,搞个一夜情不困难吧?” “你少动歪脑筋。不要老把婚姻当儿戏,玩一次够了,下次认真点,替自己找个可以依靠终生的男人。”忍不住,他一记敲上她的头。 她揉揉被敲痛的头,无奈道:“靠人不如靠己,我又不需要找长期饭票,干么把找个好男人当成终生目标……说到这个,贺青桦是不是快把烽应搞倒了?” “怎么说?”他不懂话题怎么会绕到自家弟弟身上。 “他一天一束花,说要追求前大嫂,贺先生,我不堪其扰耶,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令弟,如果烽应缺周转金,我不介意再汇个十亿过去,但请他不要用这招来吓我,我的肺很虚弱,受不了花粉荼毒。” 更冤的是,又不是她去招惹贺青桦的,可是每次他鲜花送来,品駽就要对她摆脸色,跟她结仇。 “青桦不好吗?想追求他的女人可是排了长队伍的。” 贺青珩来到她身边坐下,和她并肩齐坐。越是和她认识得久,他越是明白,阿雪并非表面所见般冰冷,她只是习惯用冷漠与人保持距离,因为她深信投注感情,最终换来的一定是绝心。 “既然有那么多女人排队,他哪有闲时间来找我的碴?”她横了贺青珩一眼。 如果贺青桦那家伙不是也姓贺、更不是她这个前夫的弟弟的话,她绝对会找黑道给他毁容,拯救天底下的清纯女性。 “笨,他不是找你的碴,他是欣赏你。” 他的手肘靠上她的肩,重得她的肩斜歪一边。但她没推开,因为那是看在“江某人”的份上…… 是她的错,收下“江某人”的蓝莓乳酪,再收下她的手工饼干、葡式蛋塔、又吞了人家几个爱心便当。最重要的是……那些食物,她爱得不得了。 “贺青桦是欣赏我的身家财富,还是我不讨人喜欢的个性?”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会喜欢她的男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连青桦这样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你都看不上眼?那你想要哪一型的?蓝品駽那一型?”他吊起眼睛,又笑得让人很火大。 说人人到,品駽没敲门、没让门外秘书先通报一声,就失礼地闯进董事长办公室。 当他看见贺青珩把手肘靠在阿雪的肩上,两人之间呈零距离时,脸色瞬地铁青无比,太阳駽瞬间变身成斗鸡駽,走到阿雪身边,一把将她拉下桌。 他怒视贺青珩。“如果董事长想找我的秘书,请透过我,不要私底下约见。” 阿雪不解地看着品駽,他是哪根神经不对劲?转头,她再度发现贺青珩又拉扯出讨人厌的笑脸。奇怪,他明明人长得就还不错,为什么要笑得让人想k。 “问题是,不是我找贵秘书,而是贵秘书来找我,不然……”他摊摊手,比比办公桌上面的文件。“我忙得很。” 她忍不住、忍不住了!阿雪从品駽的大掌里抽出手,走到贺青珩身边,一脚踢上他的小腿,恨骂道:“你还可以再笑得更讨人厌一点。” 看着两人的“亲昵”,脾性无敌好的太阳駽竟然从鼻孔喷出火焰。 不明究里的人,看到他这罕见的表情,恐怕会吓一大跳。 品駽再次冲过来,一把拉住阿雪要将她往外带,而贺青珩却故意在这个时候佯装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大喊一声,“等等。” “什么事?” 阿雪和品駽异口同声,差别在于,阿雪是真心想问“什么事”,而品駽的口气却是“你到底有完没完”。 贺青珩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并从里面拿出一条粉色水晶项链。那是江瑀棻想送阿雪的,因对于抢走人家用二十亿买下的老公,她有深切的愧疚感,因此送她听说可以为人招来桃花的粉色水晶,但愿未来阿雪的桃花朵朵开。 贺青珩带着挑衅走近他们,并向品駽抛出调侃眼光,接着他解开项链,亲昵地为阿雪戴上,并在耳边用只有她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瑀棻说,粉色水晶可以让你更有男人缘。” 阿雪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胸前坠链,直觉回话,“那么好?发财了,还是中乐透,竟然买礼物送我。” “干么讲得好像我很小气?”他用手指轻敲她的额头,再捏捏她的双颊。 “你对我慷慨过吗?”她抓下他的手,瞪他一眼。 蓝品駽脑袋撞墙,贺青珩的也不正常。她不记得自己与他有这么熟,熟到可以做这种小情人之间的亲昵动作,真不晓得是冰山被江瑀棻给融了,还是他的神经线没绞紧? “谁让我老婆比我富有。”他一笑,勾住她的脖子。 这个小右勾,让事情变得很大条。 只见品駽双眼暴张,眉目一拧,用足全力,把贺青珩的手臂给拽下来,他不给阿雪反应的时间,直接揽住她的肩头,一把将她带出董事长办公室。 他走得飞快,她被迫地被他推着往前跑,好像后方有飞弹三千颗,颗颗都以他们为射击目标。 经过走廊时,许多员工笑着对“太阳駽”打招呼,可太阳先生把他们当后羿,不给好脸色。 进入电梯,同电梯的员工习惯性找话题同他聊,可他板着一张脸孔,让每个人的尴尬指数瞬间爬升。 他们经过小麻雀的办公桌前,对方比较懂得察言观色,所以半句话不说。可她不说,太阳却发话了。他讲:“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喀擦,门打开;碰,门关上。 来到势力范围内,他终于松开她,两手横在胸前,目光灼烈,害得雪后差点被他的视线融出两个大洞。 “你哪里不对……” 她的口气属于礼貌性问候,可他却像装饱饱的水球,被她一个小小的声音,砰!戳出个大水洞。 “你才哪里不对,忘记了吗?贺青珩劈腿,对你们的婚姻不忠,他还有个两岁的儿子。” “然后呢?” “他对不起你。” 她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为何你还可以心无芥蒂,跟他那么亲近?”他被她一句一句的“然后呢”气得鼻孔冒烟。不知道这种病症,耳鼻喉科会不会医? “是上帝说的吧,要原谅你的敌人。” 阿雪说这句话,纯粹是想把品駽气得半死。为什么?因为……有趣吧?人们会期待沉稳的男人发飙、温柔的男人起肖,就像谁都喜欢看见漂亮女明星的丑照,或偶像男星抠脚。 “你有这么好心,为什么不原谅阿姨、姨丈,和他们握手言和?” 这句话,踩到她的罩门了。 握手言和?对亲侄女下手的人值得她原谅吗?何况当她爸爸在世时,还长期供养他们。 阿雪转变脸色,她不是喷火龙,她是雪后,所以凝起眉目,冷淡地说道:“就算贺青珩对我不忠,但第一,他没有找人来绑架我;第二,他是帮我这个无能的负责人让公司赚大钱的重要人物,我损失不起他;既然损失不起、对他巴结几分又如何?第三,说不定我会和他旧情复燃,届时轮到我当小三,把江瑀棻的老公抢回来,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呢。我只是不明白,我好不好心、和他亲不亲近,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她和贺青珩一样挑衅他,手指勾起粉色水晶项链。招桃花吗?她就给它天天戴,看看自己能不能变成桃树,春风一吹、桃花开满园。 他吸气、呼气,声音很大,好像他鼻子上面装了打氧机。 他瞪她,久久不说话。见他无语,阿雪转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按下内线、扩音键,刻意再惹他发一回火气。 “喂。” 贺青珩的声音传来,品駽的眉头锁得更紧。 “你刚刚提的,吃饭那件事……” “怎样,有空吗?” “这两天不行,星期天好不好?我们约中午。” 她想顺便逛逛百货公司,给阿叙那只小狼狗买件羽绒衣。冬天快到了,纽约的大雪可是会冻人的。 “可以啊,我去……” 品駽再忍耐不住了,喀地,很没品地将电话挂掉。阿雪抬头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 “所以你也明白,你正在剥夺我的人身自由权?” “我不剥夺你的自由,除了贺青珩,你可以跟任何一个人亲近。如果你在意的是一个可以帮公司赚钱的人,我来。” 他来?有没有说错,他有自己的公司要顾,一个星期只能在蓝氏上三天班,他当自己是无敌超人? 她叹气,“你别做无聊事了,我和贺青珩之间与你无关。” “当然跟我有关系。” “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喜欢你、我要追求你,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不想再错过你第二回!”一口气,他把满肚子心愿全掏出。 什……么?阿雪发傻。 他不在乎她是二手货?他不介意她与他的母亲是敌对立场?而且,他身边不是还有一只小麻雀在等候?他…… “你、你……说……” g了,阿雪缓缓抬起僵硬的脖子,缓缓看向眼前的男人,缓缓地试图对他的话做出正确反应。然后,一个不在预料中的吻落下,她的心被强力电流击中…… 那是,她的……初吻。 她在发呆三十秒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出正确回应。 她只会习惯性地挂起雪后的面孔,冷淡地问:“你想和我谈恋爱?” 她的口气很理智,虽然脑袋里跟理智有关的那个区块,已经彻底被砸烂。 他不知道是吻得很爽还是怎地,竟无视于她的冷淡,热情地迎向她,并且笑咪咪回答:“是啊,怀疑吗?” 她当然怀疑,在她的观念里,她认为这意谓着下一步就是如胶似漆、感觉良好,再下一步就是手到擒来,接在后头的则是背叛、反目、分手…… 她认为所有的感情都会以这种方式做结束,至于那些一辈子不离不弃的爱侣,他们的前世大概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或“梁山伯与祝英台”吧,因为得来不易,才守得比别人长久。 她和品駽不会是罗茱或梁祝,所以爱情还真的不必了。 但在她准备讲几句刻薄话,企图打消他突如其来的念头时,他下定决心的认真表情阻止了她。他说:“放心,我会让你了解什么是真正的恋爱。” 他强调“真正”两个字,仿佛要对比出贺青珩给她的爱不够纯正,唯有自己对她的付出才算真正的爱。 然后,自从那天起,品駽就开始和她谈“恋爱”了。 每天晚上,他都躺到她的床上。 因为阿雪不再是万般不计较的幼儿,同样的故事已经满足不了她的胃口,于是他的故事变得多元化了起来。 故事从他在孤儿院里的生活开始,全是一篇篇的心酸血泪史,于是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人家待他两分好,他就会卯足全力、回馈对方。所以他对四姑姑是那样,对小麻雀也那样。 他说,当年正在成长中的自己很容易饥饿,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而小麻雀对他很好,老把自己的饭分他一大半。 听到这里,阿雪很高兴,因为对他而言,小麻雀和四姑姑都一样,都归类于“恩人”那部分,更高兴的是,他对小麻雀除了兄妹情之外,再没有其他。 说完孤儿院,他又讲起初进蓝家的心情。然后,意外地,她得知,原来他喜欢她……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他说:“原本我打算在念完书回国后,正式追求你,不管这举动会不会引出你那些表哥、表姐们的刻薄话,我都决定要这么做。”对他而言,骄傲自尊和蓝伊雪相比,他选择后者。 阿雪问:“你确定自己喜欢的是蓝伊雪,而不是蓝历评留下的巨大财富?” 他没有因为阿雪的话板起脸孔,反而温和解释,“这就是我在美国时那么拼命的主因,我一面念书、一面组公司,我想要拥有和你旗鼓相当的财力,我并不介意落人口实,但介意你用特殊眼光看我。 “我计划用那一成六的股票当聘金,把你娶进门,我乐意和你去办夫妻财产分开制,舅舅的钱是你的,我不会动它半分。” 之后,他讲起美国的求学生活。他说自己没心情交女朋友,因为工作和学业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每天睡满六小时对于那时的他而言是很奢侈的事。谁知道,在他完成学业前夕,竟然接到她要嫁人的消息。 他说:“之后,我拼死拼活把论文完成,还上网调查所有关于贺青珩的资料。我告诉自己,如果他有一点点不好,如果你有一点点的不乐意,我都会阻止你走进那个婚姻,可惜,他是个无懈可击的对手,如果我早知道他和江瑀棻……” 讲到这里,他面目狰狞,枕在她脑后的手臂肌肉发硬。 “因此我可以下这样的结论吗?”阿雪笑着转移话题。 “怎样的结论?” “你和小麻雀没有一腿?” “你在想什么,我讲过很多次,她只是妹妹。” “你也说我是你妹妹。” “那是因为……”他叹口气续道:“之前是因为我太穷而你太小,除了兄妹,我不能有别的立场。” “之后呢?” “之后你嫁给别人,我想待在你身边,却不想给你带来负面影响,而兄妹是在一起的最好身份。” “我离婚后呢?” “带你回家后,我想你刚离婚,不愿意给你太大的压力……” 这个温吞的男人啦,如果不是贺青珩对他的刺激太大,或许他真的会按部就班慢慢来?阿雪苦笑。 以上,是他们晚上的恋爱行程。 有没有用?应该有,他不间断的沟通,让坚信“恋爱的最后一步是分手”的阿雪,产生动摇。 再谈谈两人白天的恋爱行程。 品駽很忙,但再忙也不会让阿雪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因此除了蓝氏里头有阿雪的办公桌,他自己的公司里头也有一块阿雪的办公区。 说实话,她喜欢品駽的公司甚于蓝氏,因为他选择的事业是所有女人都会喜欢的。’品駽代理了美国的几家服饰品牌,现在在百货公司里都有相当好的业绩。新的一年,他打算开始培养台湾的本土设计师。他信誓旦旦,给他十年,他的公司规模将远、壤謦黔a远超越蓝氏。 听见这种誓言,阿雪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有一点倒是让她挺乐的,因为品駽的公司里,只有蓝伊雪的位置,没有小麻雀的座位。换言之,她可以顺理成章、一个星期黏他七天,而小麻雀只有三天的份。 这种赢没什么大意义,但就是能让阿雪心情愉悦。 一天一天过去,她开始相信恋爱也会出现好结果。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放任自己全心享受品駽的付出。真正的爱情啊……原来不必做太多的事,就能让两人同时感到幸福。 贺青桦又送花来了,这次是他本人亲送,送到阿雪家。 看见他,小麻雀乐得很,连忙打开门,把贺青桦迎进来。她通报阿雪,又送茶切水果,尽其所能地热情招待。 接着,阿雪下楼,品駽也跟着下楼,早该退场的小麻雀却不想离开,她走到厨房和客厅中间的通道,偷窥三人的互动。 贺青桦想向前一步,却让品駽抢先,挡在他和阿雪中间。 “阿雪,今天是假日,你有没有空?”他侧着脸,对品駽身后的阿雪说话。 “有事吗?”回答的是品駽,但贺青桦假装没看见中间的第三人。 “我爸妈很想你,想邀你到我们家坐坐。” “很抱歉她没空,今天我们要去……阳明山,对不对?”说完,他转头问阿雪。 有吗?有这个计划吗?为什么三秒钟之前,她不知道? “这样啊,阿雪的哥哥,可不可以麻烦你稍微让开,我想送花给阿雪。” 他把“哥哥”两字讲得特别大声,提醒品駽注意自己的身份。 “对不起,阿雪的小叔。阿雪对花粉过敏,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请你出去的时候,顺便把花带走。”品駽不客气,也跟着加大音量地发出“小叔”两个字。 阿雪听了好笑,温柔的品駽也有同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这就对了,当老板的哪能一味地放软,这样容易被员工吃死。 “容我通知你一声,我不是阿雪的小叔。她已经和我哥哥离婚了,而我,正准备追求她。” 说完,他绕过品駽,硬要把鲜花往阿雪身前送,但阿雪还没接稳,就让品駽单手抄走。哇,他在美国时是不是打过nba? “很好,那么我也通知你,我不是阿雪的哥哥,很多年前就不是了。现在我和她,已经正式交往。” 说完,品駽恶意地抽出一朵玫瑰,撕下一片花办。“阿雪爱你、阿雪不爱你、阿雪爱你、阿雪不爱你……”他没耐心一办一办地撕,后来干脆一撮一撮地撕,最后花蕊连同花瓣一口气扯了下来,那时他恰好念到“阿雪不爱你”。 他把剩下两片叶子的花梗塞到贺青桦手中,冷笑着说:“很抱歉,你也看见了,她并不爱你。” 看到这里,阿雪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她笑得前仆后仰,像喉咙被掐住的鸡一样,品駽瞪了她一眼,连好看的花美男先生也对她摆脸色。 她走到两人中间,一手推开一个,拉大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距离。 她先对贺青桦说:“你是不是想要试试看,追求女人是什么滋味?” “什么意思?” “我猜,你的问题是因为女人拼命送上门,可偏偏你喜欢追逐狩猎的刺激感觉,才会找上对你没好脸色的我。好,我同意,让你当我的候补人选。等蓝品駽继你哥哥之后抛弃我,我一定二话不说、绝不讨价还价,马上和你上法院登记结婚。” 他斜过目光瞄了品駽几眼,问:“你觉得他可以撑多久?” 阿雪敲敲额头,还真的思考起来。品駽看不过去,扯下她的手,对贺青桦说:“你不必等,我保证你等不到那一天。” 贺青桦回望阿雪,她则耸耸肩说:“话是他说的,我没有意见。” “阿雪,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见她不解,他续道:“宁愿相信小鬼,也别相信男人破嘴。” 阿雪又被他惹笑,笑得花枝乱颤。如果不是他们的表情严肃,她真会以为他们在联手演喜剧。 “说的好,破嘴男。请你尽快咬着你的破玫瑰离开吧。”品駽失了耐心,他用手指推了推贺青桦。 这回贺青桦略居下风,于是他离开了,不过没咬走他的破玫瑰。 在门叩一声地关上后,阿雪也抽出一枝玫瑰,学着品駽的动作,“我不爱你、我爱你、我不爱你、我爱你……” 她也在把玫瑰花办整个拆掉时,抛出“我不爱你”,然后将剩下一片叶子的花梗递到他面前。 品駽扬扬眉,笑着拔掉最后一片叶子说:“你爱我。” 现在,她终于知道人类的脸皮可以厚到什么程度了,阿雪甩开空梗,再次耸肩。“走吧,时间不早了,要去阳明山的话,动作得快。” 他走到门边,拿出钥匙在她面前甩两下,“够快了吧。” “希望下次有这种计划的话,能够尽快通知我。” “通知你,就不算惊喜。” “这个算惊喜吗?” “当然算。” “多大的惊喜?” “像……贺青桦听见我们已经正式交往时,所受的惊吓那么大。” 那时,贺青桦一眼大、一眼小,小的那一眼还微微颤抖着,嘴巴硬得像卡弹,好像盗墓者找到古坟,乐得要死,拼了老命猛挖,没想到古董没挖到,却挖出僵尸似的。 “你看见了?” 讲到这里,阿雪又大笑。这些年来,她没有这样放松脸部肌肉大笑过,通常她使出的是冷笑功居多。 “看见了,他像被卤蛋梗到喉咙,差点喘不过气……”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外走的同时,小麻雀也从厨房的走道走出来。相同的卤蛋也卡在她的喉咙中。她震惊、她惶恐,她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揍过。怎么会,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内,他们竟已经正式交往? 两道细细的眉毛相聚,她温柔脸庞挂上浓浓哀伤。他们走在一起了……她泪水翻滚,心痛的感觉一阵一阵。 凭什么?一直陪在品駽哥身边的人是她啊,是她照顾他三餐、为他打理家庭、事业,她为他付出这么多,他们是默契好到不行的两个人……而蓝伊雪根本没为他做过什么,她只会对他冷淡、刻薄,除了钱,她什么都没有。 就连蓝伊雪的姑姑们也说她是没人性的女人,即便是贺青珩那样的好男人,最终也会忍受不了她的啊。 她不甘心、她要反击,她不能坐视这一切在自己面前发生,她一定要……一定要寻到一个必胜契机。 第七章 品駽是把阿雪拴在裤腰带上谈恋爱的。他好像怕谁抢走似的,非得从早盯到晚,尤其拿贺家兄弟当贼防,让阿雪哭笑不得。 基本上,他们白天一起上班,即使有时阿雪想睡懒觉,他也宁可把她扛进办公室里睡沙发,也不让她单独留在家里面。他们一起吃三餐、一起睡觉,虽然没有做那种长被里翻红浪的激烈运动,但二十四小时的紧密相处,阿雪身上早已烙下无数标记,标记上写着——品駽女友。 品駽忙,忙得没时间陪她逛街看电影,不过谁规定谈恋爱需要那些程序?他们偏爱与众不同。 只要她烦心时,他投来一个温暖笑脸;只要她想发脾气时,有一个宽阔的胸膛收纳她的任性;只要她在电脑前窝得腰酸背痛时,有双温柔的大掌按摩着她的肩颈……她便有了被爱的感觉。 品駽用他的方法和阿雪谈恋爱,而阿雪也爱上他的恋爱方式。 冷漠,渐渐自她身上褪除,她越来越爱笑了。虽然,她微笑的对象只限于熟识人物,比方品駽、比方阿叙、比方——品駽最痛恨的贺家兄弟…… 安静的会议室里,业务部经理指着报表侃侃而谈,他那自信的态度里隐含着一丝骄傲。他的确有本事骄傲,可以在新一季的报表中开出这么亮眼的成绩,任何人都有权利把眼睛挂在头顶。 阿雪坐在品駽身边,她望着电脑萤幕,一下一下地敲着键盘、点着滑鼠,开会很无聊,时间又冗长,幸好有电脑可以帮她排解寂寞。 对于公司的高层员工而言,阿雪的存在已经不奇怪,他们知道她是幕后老板、公司真正的负责人;对于一般员工来说,阿雪是董事长的前妻、蓝副理的现任女友;总之,在众人的心目中,她是在男人面前很吃得开的女生。 至于为什么吃得开,就很难解释了。 大多数的时间里,她表现得冷冷的、不太理人,一副脾气很差的千金小姐模样。所以某些对她的美貌感觉碍眼的女生,还会在她背后嘲讽:“没办法啊,谁让她有钱有势。娶了她,可以一辈子免奋斗,有那个条件,谁都是吃得开的女人。” 若问,阿雪有没有听过这些话?当然有,而她是怎么对付那些人的? 阿雪走到她们面前,冷笑道:“知不知道台南市有间历史悠久的武庙?那边的注生娘娘很灵,每逢初一、十五,准备好鲜花素果诚心祭拜。以你们的年纪……现代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二岁,你们还有四十年的时间可以去拜,也许看在你们态度够虔诚的份上,下辈子会替你们安排个富爸爸。” 重点当然不是注生娘娘或富爸爸,而是那群分明只有二、三十岁的女人,硬是被她冠上四十岁高龄,谁不火大。 她不介意四处点火,而品駽也不介意四处帮她灭火,因为他的原则是——阿雪招惹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招惹贺家兄弟。 会议终于开完,在贺青珩一句散会后,经理们纷纷离开座位。 阿雪很忙,没注意到贺青珩射向她,却被品駽拦下的目光,也没发觉她的四姑姑不在会场,更没留意就在十分钟前,她身边的蓝品駽已被正式任命为总经理。 品駽看她一眼,阿雪还没忙完,于是他打开会议记录,等她“工作”结束。 二十分钟后,她伸伸懒腰,而他放下文件,走到她背后,轻轻捏按她的肩膀。 她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声,眯着眼,笑道:“你找到自己的事业第二春了,想不想开一间按摩院?我当你的赞助人。” “不想,这项独门技艺我只打算服务……”他凑近她耳边,柔声道:“我最心爱的女人。” 哈,全世界的女人都无法抵抗甜言蜜语,听了他这句“最心爱的女人”,她的骨头几乎酥了,全身毛细孔张开,大量吸取氧气,让她瞬间精神奕奕、充满活力。她旋过椅子和他面对面,而他想也不想便俯下身,吻上她的唇。 淡淡的吻随着她的双臂勾上他的颈子而加深,他捧起她的脸,从她的唇舌汲取专属于自己的甜蜜。 两分钟……或者更久,她不晓得,因为接吻会让人短暂意识迷蒙,也失去计算时间的能力。 他松开怀抱,她则抚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模样实在称不上是淑女。 她对着傻望自己的品駽说:“你的吻技也太老练高超,实招吧,你从哪里磨练而来的技巧?” “你是我第一个吻的女人。”他举三指向天发誓。 “说谎不打草稿。” 她心里明明是爽的,脸上偏是文风不动,让人看不出心思,然而起伏不定的胸口,泄露了她的激动。 “我没说谎,不过我听过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如果和自己接吻的那个人是你真心所爱的,那么就算他的吻技拙劣到令人发指,你也会因为心之所向,认定他吻技高超。”他笑着,勾起她的下巴,嗓音醇厚低沉,带着惑人意志的性感。“所以蓝伊雪,不要再否认了,你是爱我的。” 有人用这种方法证明爱情的吗?如果不是他的数学太强、证明题能力卓越,那么就是他的胡扯逻辑好得吓人。 她的回答是哈哈两声。 他不晓得,她早就已经不去否认爱他。 “听你的笑声,似乎很不以为然,那么……再证明一遍吧?” 说完,未徵得她的同意,他又“证明”了一遍,这一遍仍然吻得她热血沸腾、脑浆翻滚,若不是怕有人会突然闯入,说不定她会把他扑倒在地,上演限制级电影。 待两人理智再度回笼时,她喘得连坐都坐不稳,只好任他把自己抱在膝上,任自己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唉……她得承认,他的攻击力至少有五千分。 两人相互依偎,环着他的腰,她微仰头,视线所及是他若有所思的眼。 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半晌不开口。她晓得他心里有事,但不能这样耗着,再耗下去,小麻雀肯定要找到这里。 唉,说到那只麻雀啊……最近,她对自己的敌意越来越明显。 但阿雪不想搭理,因为人家是他的“妹妹”呀,阿雪原想对她宽厚礼让的,但小麻雀人前人后的极端表现实在让人受不了。 品駽是颗大太阳,只看得见光明面,照不到阴暗处,听见阿雪的抱怨,他只会笑得满脸灿烂,紧紧地拥住她说:“我很高兴,你终于会为我吃醋。” 然后……然后他们沉溺于亲吻、缠绵,关于小麻雀之事哪会有下文? 阿雪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重点是那句话很有意思。它说——“当一个男人不爱你,你笑是错、哭是错、温柔是错、傲慢更是错上加错。” 所以阿雪告诉自己别去在乎,因为品駽的爱情里没有小麻雀,因此任她怎么努力挥动羽翼,也搅不乱一池春水。 回归正题。她隐约的感觉今天品駽心里有事。 她笑说:“刚刚我好忙。” “忙什么?”他松开眉头,搭腔。 “我寄信给远在美国的小狼狗,因为上次那只死小狗嘲笑我的英文不行,所以我就给他写了一大篇英文信,里面还用外国脏话骂他的金发女友,告诉她,我们台湾的摇头丸比曼陀珠更泛滥。” 有吗?他笑问:“为什么要用摇头丸攻击番邦女子?” “她是个毒犯。” 品駽笑了,笑得嘴唇开开,她似乎成功地消灭了他的恼人心事。“还有呢?” “我上网买了一套餐具,是法蓝瓷的,我喜欢它上头的兰花。” “用那么贵的东西吃饭,太浪费,它是艺术品。” “不管是不是艺术品,重点是它要能让使用的人感到心情愉快。” 品駽点头同意。“我还以为你在操作股票。” “我是啊。” “赚还是赔?” “我出手还能赔?” “赚多少?” “不多,买不了帝宝,但是可以买它对面巷子里的小套房。” “才几个小时耶,你那么会赚,我要怎么拼命,才能赶得上你?” “你死心吧,我是钱滚钱,比你用脑袋、用体力赚钱轻松得多。放心,你认输,我保证不用鄙夷的眼光看待你银行存摺里的数字。” “你的幽默真伤人。”他大笑,又紧紧地搂了她一回合。 “你是太阳啊,哪会受伤。记不记得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关于北风和太阳的。” “记得。” “所以喽,怕什么?寒冽北风都得屈服在你面前,区区小女子我,就算赚得了全世界,还是得要恳求和煦阳光照耀。” 阿雪又惹出他的笑容了,这是她进步的地方,她再不是眼里只看得见自己的雪后。 “放心,阳光从不遗忘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知道了,阿波罗大王,现在可以说说那件让你眉头紧蹙的事了吧?” 他思索一下,缓慢开口。“前天半夜你睡着后,我出门了。” “发生什么事?” 最近床底下的鬼不造反,她的睡眠状况良好,所以她完全不晓得他有离开过自己身边。 “母亲忍耐了将近两周才告诉我,她得到肝癌,要我帮她向公司提出辞呈。” “什么?怎么会?是第几期的?”她爸爸也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听见肝癌两字,那些尘封的记忆再度被翻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他难以启齿的原因,因为对于姑姑们的事,她从来都是不想听、不想碰的。 见她并非无动于衷,品駽有一丝安慰。“放心,是初期,这几天等着动手术。阿雪,你愿意去看看她吗?” 她的沉默,是表示不愿意吗?他理解,所以不勉强她。 “还有一件事,是关系二阿姨的。” 她叹口气。“说说看吧。”虽然她不乐意听。 “二阿姨和二姨丈离婚了。原因是二姨丈在外面包养女人,还给她买豪宅。” “二姑丈怎么有那么多钱?” 就她所知,她的二姑姑一向把钱控得很紧,连零用钱都只是几千块、几千块的给。 “我怀疑的就是这点,那栋豪宅市价要上亿,他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实在不合理。因此,我找了人查他的存款……” 听到这里,阿雪脸色骤变,她好像猜到什么似的,瞠眼望他。 他对着阿雪,缓缓点头。有谁会猜到,当年的那桩绑架案竟是学历最高、满口道德的二姨丈所指使。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你有证据吗?” “这么多年过去,要找到证据并不容易,不过我想办法让二姨丈招了。我约了他出来谈判,他终究是个单纯的教职人员,遇事不多,所以三两下我就骗倒他了,我说我手中握有足够证据,证明他犯下绑架勒索罪,如果将事情公布出来,他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升上的教授不但没了,还得坐牢。” “然后呢?” “他愿意将没花完的两亿多元和买下的房子还给我们,只求我们别说出去。” “你不担心他只是随口说说?” “那次的谈判我有录音存证。” “我把事实告诉所有的阿姨、姨丈们,他们很震惊,也都能理解你这些年的态度和恐惧,所以希望你能原谅他们。二阿姨甚至希望你出面提出告诉,至于二姨丈归还房子和钱……” “房子给四姑姑,钱就平分给他们吧。如果二姑姑愿意,就在公司里给她安插一个位置。”离婚妇女需要工作来维持家庭吧,至于她爸爸留下的豪宅,就趁这一回登记到姑姑们的名下,让她们可以安心收房租过日子。 “这倒不必,表哥、表姐们小时候虽然讨人厌,但长大后也已懂得自立自强,不会一心想着你的财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母亲留给孩子太多的钱,往往会是他们向上发展的阻力。” 说的好,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思上进、不想认真,连写给阿叙的英文信也错误百出。当年那一个月收下五万块学费的英文家教老师若知道了,恐怕会内疚自责得想死。 她伸出食指顺顺他的眉毛,理顺了心,他重新舒展笑颜。她还是习惯太阳駽,不爱阴雨駽。“你还有第三件说不出口的事吗?” “没了。” “那好,我们赶快回办公室工作,趁早把公事处理好,一起去医院看看四姑姑吧。”四姑姑落难,她竟未有半点愉快,只觉得心头沉重无比,像被石块压上。 品駽讶然回望。这是阿雪做出的决定?他虽不期待这一次的探望能消弥多年来的隔阂,但毕竟这是个好的开始,而他,期待这个美好开始…… 谈恋爱是种会让人上瘾的事,令人时刻期待着下一分钟将发生什么,然后带着欣然的心情等待。 就算事实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只要对方一笑、只是说两句话,便令人觉得有如奇迹发生,那些奇迹让人仿佛泡在甜酒酿里,幸福、快乐、微醺,美丽得令人愿醉不愿醒。 品駽是这样,阿雪也是这样。 其实说穿了,人不过就是两颗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全地球上的几十亿人口也相差不大,可当注视着心爱的人时,便令人不自觉发笑;听心爱的人说话,即使没什么内容,也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扬,因此才有人批评,恋爱中的男女总是傻兮兮的。 就因为傻兮兮,所以不过是到游乐园一票玩到底,就让人开心得快要死掉;就因为傻兮兮,不过是麦当劳一客十五块的冰淇淋,就让人一舔再舔、笑到不能自己。 靠在品駽怀抱里,阿雪觉得自己像手中半融的冰淇淋,软得站不住脚。 她说:“今天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他问:“为什么?” 她回答:“因为你终于实现诺言。” 然后,他想起那个“赚到第一笔钱,要带她去游乐园”的承诺,很明显的,这个誓言他只实现了一半。 于是,他许下另一个誓言。他说:“我要在你二十六岁的生日那天,在美国迪士尼乐园,为你点上生日蜡烛。” 她用力点头,笑得傻兮兮,还嚷着要和卡通人物合照。而不管她说什么,他也都傻兮兮地应下。没办法,他们在热恋当中,当然要傻兮兮,并且一路傻到底。 接着,她又说:“为了庆祝今天,我们应该喝酒。” 他想一想,决定去买一箱加拿大冰酒,于是他们去超市。他说:“既然要庆祝,就庆祝得彻底一点。” 回到家后,他们把酒一瓶一瓶地放进冰箱,而品駽挽起袖子,开始切切洗洗,阿雪帮不上忙,只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晃着两条腿,看着他像艺术家似地优雅做菜。 两个小时,比平常的厨师多花了点时间。但原因不是他不熟练,而是有个无聊女人,每次看到很兴奋处,就忍不住拍手、大力赞美、抛给他一个飞吻。 品駽哪是飞吻可以打发的人?他每回接到飞吻,就会把吻一路“衔”回到她嘴边,然后尽情挑逗、尽心品尝,非要尝遍她的滋味才肯回到炉子边。 因此这个晚上,他们家里没有发生火灾,只能感激上苍厚爱、祖先保佑。 两个小时后,他们坐在餐桌边,面对着满桌子的佳肴。阿雪用筷子指指菜色,问:“你在国外念书的时候,经常自己下厨吗?” 每道菜看起来都不错,不像新手上路。 “我可以把你的话当成夸奖?”他扬扬眉头,帮阿雪盛了一碗汤放凉。 “如果这是你的厨房处女秀的话,可以。”尝一口汤,嗯,味道不错哦。 “这是我第一次做菜,在美国时,厨房是小燕的天地,谁都不能越雷池侵犯。”品駽从汤碗里捞出一块用金针绑着的瘦肉笋片,放在阿雪的碗里。“这个叫做‘永结同心’。” 听见那只小麻雀的名字,她眯眼,一口把金针瘦肉笋片咬成两半。谁说是永结同心?根本就是三人同行。 “那你也太厉害,第一次下厨,就做得这么好。”分明是夸奖的言词,可她偏说得咬牙切齿。 “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说?”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中间挖洞、填入碎肉进锅红烧的豆腐,放进她碗中。 “哪个传说?” “传说当男人第一次下厨,而品尝菜肴的女子不但没有嫌弃,反而认为他做的菜非常好吃,就代表着一件事情。”童话故事讲过那么多,编个传奇对他而言,不过是牛刀小试。 “代表什么?” “代表那个女子不但爱上他,而且是深深、深深地爱上。”说完,他凝睇着阿雪,一瞬不瞬。 她转了转大眼睛,反问:“所以这个传说是教导女生,对男人放宽标准,会造成男人的误会?” 她说完,品駽大笑,筷子一点,点上她的额头。“你是我见过最不浪漫的女人。” “那你见识过的女人肯定不多。” “要我开张名单给你吗?” “如果名单一眼就可以看完……真的不必了。”她皱着鼻子,摆明不看好。 “要不要明天我在公司摆张桌子,上面立个纸牌,写着‘应征蓝经理的情人’,然后看看有多少女人会来应征。” “应该是不多啦,不过要是旁边添一行小字,人数就会大大提升。” “什么字?” “月薪二十万元。”她用筷子沾汤,在餐桌上写下六位阿拉伯数字。 “蓝伊雪,你就这么不看好?”他佯怒,侧眼望她。 “别气、别气,吃一点‘愿君长健’。”她夹起一筷子菠菜,送进他碗里。 “为什么它叫愿君长健?” “没听过吗?蔬果五七九,健康长保久。多吃蔬菜,有益健康!”她对他嘻皮笑脸,一副把他吃死死的表情。 他没好气地瞪她,说:“如果对象不是你,要我花心血做菜,想都别想。” 他的话爽了她,翻过心思一想,所以,他不曾做菜给小麻雀吃,所以他没想过用那个无聊的传说测试小麻雀对他的心。 很好,这个推论令她很满意,于是她从冰箱里拿出冰酒,一口气将十二瓶全部打开。 他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把你灌醉,我才不会肤浅到用一个无聊的传说来证明自己浪不浪漫。”她又不是幼稚园学生,要证明,当然要用成人级的方式。 “所以要用酒精证明,你的浪漫度?”他勾起眉毛,斜眼看她。 “不对,浪漫的事是要把你拖上床之后才做的。”她挑起下巴,用骄傲的眼神望他。 “有本事做才说,别只是夸口。” “想瞧瞧我的本事吗?行!喝酒。” 说完,她没拿杯子,而是拿起酒瓶凑上自己的嘴巴,咕噜咕噜地,喝得很豪迈。 这种时候,男人可以表现得比女人逊色?当然不行! 阿雪喝一口,他喝一瓶,不过是冰酒嘛,酒精浓度能有多高?了不起跑两趟厕所就排光了……品駽这样想着。 可他错了,冰酒的酒精浓度比啤酒高,它只是味道香香甜甜的,让人误会它只是果汁类,而品駽本不是个有本事拼酒的大男人,因此、于是、所以…… 一个小时之后,品駽和阿雪歪歪斜斜地回到他的房间,他醉八分,阿雪醉三、四……五分吧,至少是醉到觉得和品駽上床是件正常而理直气壮的事。 她咯咯地淫笑着,一把脱掉他的衣服。 男人是禁不起刺激的,尤其在感官方面,因此即使他的理智醉得七荤八素,可原始本能仍然苏醒。 她勾起他的脖子,他品尝她的唇,觉得那是春天最醉人的醇酒。 她捧起他的脸,笑得妖艳诱人。酒精真是好东西,透过酒精,她的品駽帅过贺青桦,而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身上每条紧绷的肌肉,都像最美味的小羊排。 她吻着、舔吮着、品尝着,她在他身上创造出一波波高潮…… 他也没在客气,褪去她的衣服,吻上她的丰润,令她低吟一声,任陌生的情欲袭取她的知觉神经。 她紧抱住他的头,而他一把将她抱往床上,将她压在身下,迅速剥光她。两人身子交叠,她的体香濡染了他。 她又闻到熟悉的薰衣草香了,那是他的味道,她的品駽的味道。她的手指滑过他刚硬的身体、他紧绷的肌肉,醉人的香气一波波迷乱她的心。她吻着他的唇,贴缠着他的四肢,她爱他,爱得那样多…… “阿雪……阿雪……阿雪……” 他像吟唱诗人,一次次念着她的名字,一寸寸用唇膜拜她的身子,那是世间最美丽的乐章。 她不停笑着,身上的冰雪被太阳融化,那个晒在暖阳下的冰淇淋呵…… 不管明天,不顾未来,他们此刻只想在彼此的身体上汲取所需。 他粗砺的掌心缓缓地磨上她细致的肌肤,一寸一寸,缓慢而耐心地爱抚,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战傈一次次传过每寸神经…… 疯狂了,不管是他为她,或者她为他,品駽分开她的双腿,他虽然醉,可身体会寻找自己的依归;而她,含苞玫瑰为春绽放,开启一室幽香。 疼痛阻止不了她想要对他索取更多,而微微的阻碍更抵挡不了他想侵略的野心,于是亘古的律动响起,她的身、他的心,他们在爱情中融为一体…… 头像被千万个小人捶打,阿雪倒抽口气,天哪、地啊,宿醉真的会杀人! 阿雪勉强睁开眼睛。是什么在响?目光搜寻,她花好一番工夫,终于发现地板上那个跳跃不停的闪光。 是她的手机。她硬撑着仿佛被卡车压过的身体,缓慢下床,捡起手机,打开。 阿雪还没出声,手机那头先传来哭声。怎么啦,七月半女鬼出门?她皱起眉头,努力辨识那个声音,好半天,她才听出来,那是江瑀棻的声音。 “伊雪,救救我,青珩不在,我不知道可以跟谁求救……” 她猛然清醒。贺青珩出差前曾经拜托她要照顾瑀棻,怎么啦,他前脚才走、瑀棻后脚就出事,老天存心跟她开玩笑吗? “你怎么了?”她像被电到似地,跳起身。 “我肚子好痛、我在出血……”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呃,你有办法的话,先把门打开好吗?” 挂上电话,阿雪在最短的时间内穿好衣服。她一面穿、一面呼叫品駽,等她穿好衣服转头,才发现他睡得不省人事,根本没听见她的叫喊。 阿雪趴到床上一看,唉,他醉挂了,不应该灌他那么多酒的,何况昨晚…… 蓦地,她脸色潮红,算了,他体力透支过度,帮不了忙。阿雪一甩头,匆匆跑出品駽的房间,回自己的房里拿来包包和车钥匙往外冲。 她一面跑、一面打电话给贺青珩,她的口气很急。“瑀棻的状况不对,我现在先送她到医院。公事先丢着,你尽快赶回来吧,我对孕妇……没有经验。” 她速度飞快,满面焦虑,一心牵挂着那个求救的孕妇。冲出家门时,她全然没发觉黑暗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人影。 当屋门碰地关上,阿雪的车子驶出家门,客厅的黑影缓缓起身。 她在发抖,却仍吃力地走向品駽的房间。她鼓足了勇气,才有办法旋转开门把,然而在打开门那刻……她心碎了……满地散乱的衣服,带着浓烈情欲气息的空间,在在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泪水滑过脸颊,她不死心啦,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怎么可以转眼就爱上别人?走到床边,她坐下,手指轻轻画着心爱男子的脸庞。 她以为他们会在一起的呀,她梦想过两人携手到老的呀……垂下眼睫,一个意外跃入她眼帘。 那是……血渍!怎么可能?蓝伊雪已经嫁过贺青珩了不是?她啪地打开电灯,再细看一次,她没看错,那么、那么…… 心鼓噪着,心底的恶魔步步逼问她:你甘心吗?你能放弃吗?为自己再争取一次机会吧。双手抖得厉害,小燕一面点头,一面对自己说:对,她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只要给她机会,她的梦想就能成真。 深吸气,她又想:是啊,老天爷不愿意给她机会,她怎不为自己创造机会? 颤栗的手拉开背后的拉链,她缓缓褪下裙子。是的,她只是要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她不要未参赛就被三振出局……手指滑过钮扣,一颗一颗地打开,她将脱下的衣物散抛在他的衣服旁。 赤裸的她,叠上赤裸的品駽,她闭上眼睛,再次告诉自己,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明天的太阳一样会升起,但没人知道,太阳会不会被阴霾掩盖。 待在医院的阿雪确定瑀棻没事,并且联系上贺青珩,确定他会在早上赶回来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离开过。 难得的,她抱着贺青珩的大儿子,逗得他咯咯发笑。 因为她很开心,她认定自己和品駽的爱情已经走到底,且没有分离之虞。于是她开始相信,或许他们的前辈子跟梁祝说不定真的有一点关系。 阿雪不知道的是,在她逗弄别人的儿子时,品駽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怀中的女子不是发誓要把他灌醉、拐上床耍浪漫的阿雪,而是另一个他无法想像的女人时,差点崩溃。 看着雪白床单上的落红,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小燕的话。 “江瑀棻出状况,阿雪本来要叫醒你,可你醉得太厉害,她只好自己出门,并托我照顾你。可是你、你……”她说完,把手蒙上眼睛,哭得泣不成声。 第八章 她该怎么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 那天,她从医院回来,品駽问:“江瑀棻情况怎样?” “没事了,幸好发现得早。”她答。 然后,他说:“你辛苦一夜,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她点头,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补眠,可她不过走了两步,品駽竟奔过来,一把抱住她。 他用的力道很大,大到她不明白他的激动。于是她想,昨晚……让他印象深刻,她窃笑着,却没想到他低下头,附耳对她说:“对不起。” 三个字,让她红了脸,但她要怎么回答?总不能大剌剌地答道:“没关系、没关系,有空再欢迎光临。” 于是她羞红双颊,小跑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抱着棉被,一遍遍回想昨夜的激烈场面……她笑得很淫荡,最后,她立誓般对自己说:晚上,一定要再拉着品駽做二度体验。 然后……然后他就失踪了! 他先是打电话向贺青珩请假,人就丢了,这、这算什么事儿?阿雪不断地回想,那天的对话到底是哪里出错? 江瑀棻情况怎样?没事了,幸好发现得早。你辛苦了一夜,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对不起…… 这些句子里面,没有一个可以和“失踪”挂上勾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雪急得跳脚,她到处打电话找人。但品駽没去照顾四姑姑、没有到自己的公司、没有去育幼院……所有她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他确确实实……失踪。 然而最让她介意的是,在品駽失踪的同时,小麻雀也失去踪影。这算什么?私奔吗?那也太夸张吧?就在他们那个……的隔天早上?她的技巧有糟到让他想躲到天涯海角? 难道是那夜,蓝品駽突然发觉自己上错人,而他真心喜欢的是小麻雀?他不会认定那晚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即便这样,他也不必躲得那么彻底,连辛苦经营的公司都不要。 于是,她开始认真忖度,那句“对不起”代表着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公司同事们收到了小麻雀传来的简讯。简讯里说,她终于找到真爱,再也不回台湾,说她要和深爱的男人到美国定居。 这么突兀的简讯,怎能不引起若干猜测? 她的真爱是谁?为什么突然辞职?是小生命来得措手不及还是那个男的逼婚逼得太紧? 办公室里到处议论纷纷,之后有个联想力奇佳的女人,把小麻雀的失踪和辞职的蓝经理连在一起。 这一联想,平日的蛛丝马迹便全跳出来背书。 哦哦,我就说他们有问题嘛,我见过他们在楼梯间说话,态度很亲昵呢。 情人节时小燕收到一束玫瑰,我们怎么都问不出是谁送的,后来她笑着朝经理办公室看过去,神情很暧昧。 我看过他们休息时间时,在顶楼搂搂抱抱。 那两人早就有一腿啊,早说嘛,还用什么哥哥、妹妹做遮掩,难怪我拼命对蓝经理抛媚眼,他都视而不见,原来早就心有所属…… 那蓝伊雪呢?她和蓝经理不是一对吗? 她啊、烟幕弹懂不懂?就说嘛,蓝经理那么热情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一块冰? 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一人一句,阿雪听着那些耳语,心情越发沉重。想像力会谋杀一个人,何况只是谋杀一段爱情。 她思考着,试图再刨出点线索。早些时候,品駽和贺青珩联络上,他说她的手机没开,人也不在家,又说自己在美国,必须请几天假。 这一对,对上了,他和小麻雀都在美国! 小麻雀的真爱是谁,在这封简讯之前,阿雪可以假装不知道。 那个时候,品駽的追求誓言让她相信,别说小麻雀,就是大苍鹰也不足为惧,而现在…… 她不会写小说,无法将这些状况编造出一个解释,合理地解释出蓝品駽深爱蓝伊雪,却不得不和小麻雀到美国双宿双飞的理由。 所以是真的,关于他们口中那些蓝经理和小麻雀的事。 她只是不懂,既然如此,他们过去相处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直接在一起?非要等她释放感情、融了冰心,愿意为爱再次冒险,才来改变局势? 难道她是他无法圆的梦,而那日,他终于得偿所愿,才发现梦想……不过尔尔,便后悔了? 第十天,她仍没接到品駽的任何讯息;第二十天,她的留言里依旧收不到只字片语;第三十天,她终于将事实全数消化——蓝品駽不会回来了,那段动人的爱情在那箱冰酒之后,宣告终结。 是她在床上的表现不如小麻雀? 针对这点,她无话可说。若真是因为她太肉脚而遭到三振出局,还能有什么好说?亏她还当过人妻,可在有老公可以当练习对手时她不认真,现在被淘汰,又能怨谁、怪谁? 可是她好气,气得把自己蒙在棉被里,怒声尖叫。她很想疯狂地拿剪刀,把小麻雀和蓝品駽的房间彻底破坏,可做完那些之后……她又能如何?她仍旧逃不过一个事实——蓝伊雪再度被抛弃了。 她怒极反笑,一面丢着顺手能拿到的每一件东西,在物品的铿锵破裂声中,大喊着无所谓。 “无所谓,这不过再次证实了一件事——凡是人,不管感情再好、爱情再浓,到最后还是会走向分手。我和蓝品駽不过是将这一轮过程迅速走完罢了,没什么了不起,以后蓝品駽和小麻雀一样会分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说完这段话,她将厨房里所有的碗盘杯具砸个粉碎。 “无所谓,我从来就只是一个人,有没有人愿意待在我的身边,无所谓!” 一声巨响,电视从架子上落下,摔得面目全非。钟点佣人被她狰狞的脸色吓坏,瑟缩地躲在阿飞的单人房,不敢出声。 “无所谓、无所谓、通通无所谓!害怕我吧、恐惧我吧!”她奋力一甩,也不知道自己甩出了什么。只听碰一声,她头顶上的灯破了,无数碎片当头落下,隐隐约约的痛划过肌肤…… 碎了,通通碎了,她的爱情碎了、她的冰雪王国碎了,她的世界在眼前碎尸万段,她却连哭都哭不出声…… 她不再进公司了,也不肯回家。阿雪带着一身伤口和行李,在外头流浪。 住过一间间饭店,待过一个个旅馆,别人的旅程充满兴奋与期待,而她的旅程却满是心情破败。 她不再生气,对于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愤怒,太耗费体力。她第两千次告诉自己,这就是人生。 在品駽失踪的第三十三天,她接到小麻雀的电话。小麻雀说,她要和品駽结婚了,希望能够得到阿雪的祝福,那阿雪有没有祝福他们? 有,她说:bull shit。 第四十五天,一件衰到底的事实发生——她怀孕了。 哈!她仰天长笑,从民宿窗口对着那片翠绿森林大笑,她笑得前俯后仰,凄冷的笑声抑扼不止,她笑出满脸泪水,笑问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 有人可以比她更衰吗?没有,绝对没有。一次性经验,不但没捞到半张长期饭票,还把自己的下半生也搭进去。这孩子出现得还真是时候,她都搞不清楚,是蓝品駽想整她,还是老天想整她。 笑过,她坐在窗前,望着满眼翠绿,一动也不动,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看天、看地、看树林,片片段段的思绪在她脑中叫嚣。 风从树林吹过,带起她的发梢,在她冷漠的脸庞凝上冰霜…… 这天早上,她打出两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给贺青桦。电话接通,她开门见山地问:“我被蓝品駽抛弃了,你还在我的候补名单上,请问你愿不愿意娶我?” 贺青桦只考虑了三秒钟,便带着他那花美男式的温柔笑声回答:“我可以先了解目前是什么状况吗?” “我怀孕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嘲讽笑容。 贺青桦吓到了吗?会不会一失手,把电话摔坏?就算她家财万贯,但现在的贺家也非尔尔,不需要她的财力来锦上添花。 所以,她下一步要开出的条件是——跟她结婚、给孩子一个姓氏,她将归还烽应企业的三成股票,而只要孩子一出生,他随时可以离婚。 然意外的是。电话那头的贺青桦丢掉脸上的一丝不正经,坐直身体,认真问:“你说的是真的,不是骗我?” “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然后他回答:“你在哪里?我去接你,现在是早上八点半,户政事务所下午才关门,来得及的话,我们今天就办理结婚。” 阿雪不知道他怎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她甚至连条件都还没有提出来。 这答案,后来在他们办离婚的那天,阿雪明白了。 贺青桦说:“因为当时你的口气听起来很无助,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 他说得热血沸腾,好像是真的将她当成莫逆之交。 而又经过大半年,阿雪才在贺青珩不咸不淡的几句话中明白,那个风流花美男啊,对她一见钟情,他想将真心交付,谁知终究慢了一步。这是后话。 阿雪打的另一通电话是给阿叙,她苦笑着对阿叙说:“我又要结婚了。”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冷,完全符合冰王子形象。 阿雪说:“我怀孕了,可是孩子的亲生爸爸丢下我去追求他的真爱,所以我得在孩子出生之前,赶紧替他找个爸爸。” 阿叙听完,不疾不徐地说:“我现在就去订机票,等我,我一回去马上和你结婚。” 阿雪爆出笑声,原来她那么有身价,两通电话就招来两个愿意娶自己的男人。 蓝品駽……她真的不是非要他不可呀。 她在笑,却笑出两行止不住的泪水。她明明有满肚子的爱情无用论,可是想起让人咬牙的蓝品駽,还是心痛难却。 她无声的泪水引得电话那头的阿叙焦急不已,他一面敲着键盘,一面丢下话,“我订到票了,三个钟头之后的票,你等我,不要做傻事。” 那张票很烂,要到北京转机,但此刻选择不多,那是回到台湾的最快方法。 他不敢挂掉电话,随便塞两件衣服和证件进包包,一面用手机继续和阿雪讲越洋电话,一面下楼招揽计程车。 他的关心勾出阿雪不肯示人的脆弱,听见她的哭声,阿叙脚步一顿……他知道,这回她受伤很深。 “阿叙,我告诉你,爱情都是骗人的,它蒙骗你的理智、蒙骗你的荷尔蒙,它骗得你晕头转向,以为世界上只有他可以带给你幸福快乐。其实……是假的,爱情虚伪得让人恶心!”她偏激得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我知道。”阿叙没争辩,他是受教的小狼狗,阿雪怎么说,他怎么接收。 “不要轻易把心交出去,你看重的,别人不会珍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在乎你,那就是你自己。” 她一句比一句更偏激,可她才管不着,就算会教坏“囝仔大小”,她就是要讲出满肚子委屈。 “我知道。”眉头打上死结,他懂阿雪,如果不是太痛、太伤,她不会情绪如此失控。 “都说阳光温暖,可以滋养地球万物。那是骗人的,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太阳得到皮肤癌,那是没被太阳伤过的人,才会写那种华而不实的句子出来。”声音伴随着啜泣,她已经控不住自己。 “我知道。”他脸上的纠结更深。 “你要小心提防那种事事为你着想的女人,因为她们都是有目的的,一旦玩够你,她们就会弃你如敝屣……” “我知道。” “真心是屁、感情是屁,这是个由屁组合出来的破世界。” 她不停地说,他也每句都回答“我知道”,可尽管他那么配合,却还是没能阻止阿雪嫁给贺青桦。 阿叙在回到台湾时,阿雪再次成为“贺太太”。 阿雪坐在老家的树下,那里有一把躺椅,风徐徐吹着,让人昏昏沉沉。 听说,刚怀孕的女人很嗜睡,但阿雪夜里睡不好,白天时整个人迷迷糊糊。吃不好、睡不香,瘦了一大圈,坐在身旁的阿叙很不忍,若不是蓝品駽至今还找不到人,否则他真会找把刀子将他阉割成太监。 阿雪回老家住,被破坏得乱七八糟的房子,只消几天,设计师就创造出一番新气象。贺青桦是她的新任老公,自然搬了进来,至于阿叙……她催过好几次,但他都不肯回去把书念完。 这家伙令人很伤脑筋,大概是小狼狗长大了,再也不听主人命令行事。 车子驶进车库,下班的贺青桦从车库走来,手中提着一杯珍珠奶茶,那是阿雪怀孕后每天必吃的甜点。孕妇的胃口很奇特,以前从不碰饮料的女人,现在恋上这一味。 贺青桦看见阿叙,直觉蹙眉。 “你为什么不回美国?宾拉登不是已经死了,难不成害怕盖达组织报复?” “我留下,是防你半夜溜进阿雪的房间。” 阿叙和贺青桦不对盘。 贺青桦认为,他受不了长得比他帅的男人;阿叙相信,他嫉妒自己比他年轻。 贺青桦说:他的荷尔蒙分泌有问题,正常的孩子长大才不会黏着姐姐不放,为防发生不伦恋,应该尽快把他送上飞机;阿叙说:他散发出来的费洛蒙会聚集方圆五公里内的母野狗,为了社区安全,阿雪应该将他驱逐出境。 两人从碰面到现在,一有机会就唇枪舌战,这种事为难不来贺青桦,但对阿叙来说就辛苦了。因为他是冰王子,他习惯用冰脸吓阻别人,不习惯用言语让人却步。 “我是她‘明媒正嫁’的老公,进阿雪的房间是光明正大。” 倒是这小子,一到晚上就自动去窝在阿雪床边的沙发上,做什么啊?美其名是保护,但谁晓得他会不会“监守自盗”? “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不过是代理继父。等孩子出生,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走不走人,要看我的意愿。何况哪家的孩子不需要爸爸照顾?我会给他很用力地照顾,照顾到他离不开老爸为止。” 说着,他将珍珠奶茶递给阿雪。 阿叙瞄一眼他带回来的饮料,冷冷地说:“果然是‘很用力地照顾’,蓝品駽如果知道自己造孽会祸延子孙,一定努力控制自己的性冲动。” “阿叙,你在说什么啊?” 阿雪拧起眉目,喝一口珍奶平复心情,她现在听不得“蓝品駽”这三个字。 “你不知道现在珍珠奶茶可能掺有塑化剂吗?如果你肚子里面那一只是公的,他一出生男性特征就会比别人短小,贺青桦用这种方式照顾你儿子……还不用力?” 听见阿叙的话,阿雪满嘴的珍珠差点喷出来,贺青桦连忙拍拍她的背说:“别瞎担心。珍珠是瑀棻用莲藕粉和黑糖做的,奶茶是新鲜牛奶加高山乌龙,绝对没有死小子说的那种东西,我比你更重视‘我儿子’的小鸡鸡。” 听见他最后一句,忍住不喷的珍珠这下子全喷了出来。 这么严肃的事,她真的不想笑的,可是实在忍不住。她笑咳连连,阿叙连忙找来面纸为她擦嘴,她笑得脸部涨红,疑似有高血压的症状。 然而下一刻,她抬起脸后,笑不出来了…… 见她的笑凝在嘴角,阿叙和贺青桦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大门外停了一部计程车,从车里下来一个双手和右腿都缠满绷带的男人,而最教阿雪双眼冒火的是,跟在男人后面下车的女人。 阿雪丢下一句话。“谁都不准让他们进门。” 她匆促起身,往屋里走去,那决绝的脸色写了,内有恶犬、生人勿近。 对,她想知道,他怎会伤成那样?她想知道为什么他一句话不留,走得义无反顾?更想知道,既然要背叛,为何不背叛个彻底,还要出现在她的眼前? 但再多的好奇都压制不了她此刻的怒气,随便了,随便他要不要受伤、随便他要不要离开、要不要背叛,随、便、他! 她鼻孔在喷火,脚下步伐走得飞快,贺青桦连忙起身,恨恨地转头瞪蓝品駽一眼,便追着阿雪进屋。 他在阿雪耳边唠叨,“不要生气,与其让自己生气,不如让对方生气。我去帮你揍他一顿好不好……胎教很重要,你的愤怒会让我儿子睡不好……” 正牌老爸回来抢儿子了,他岂能让对方得手。 “我没有生气,我干么生气?值得吗,为那种人生气?我、才、不、生、气……”阿雪句句说不生气,却咬牙切齿、脸色狰狞。 贺青桦软声安抚她。“好,我们不生气,你说的对,不值得嘛。” “我没有在生气!”她怒眼望他,迁怒迁得很随便。 “对对对,你没有生气……”他苦笑。怀孕女人不好伺候,这话是绝对的真理。 当他们还在讨论“阿雪有没有生气”这件事时,阿叙居然扶着蓝品駽进门。阿雪怒瞪阿叙,恨恨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不会出卖你,但你必须和他认真谈谈。”阿叙口气笃定,眼神也确定得令阿雪明白,她必须让步。 “我不要。”阿雪别开眼,反了,小狼狗越来越超过。 “你非要不可。” “为什么我非要不可?”她还在倔强着。 “因为任性对你没帮助,因为有误解就该当面解释清楚,如果这个乌龙事件,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误会,你应该给自己和别人一个机会。”阿叙讲到“乌龙”两个字的时候,刻意扫了贺青桦一眼。 是误会吗?不……是千真万确的啊,但阿叙的口气让阿雪产生了两分不确定。 阿叙将重伤的品駽扶到沙发上,又一手勾住贺青桦往厨房走。临行前,他低下头在阿雪耳边低语,“你们慢慢谈,我已经警告那只小麻雀,如果她敢跨进大门,我就烧炭火把她烤了。” 客厅清场完毕,脸色凝重的阿雪回望着和自己一样凝重的品駽,心底重重哼了一声。 她还没发火,他摆什么脸色?搞清楚,真正做错事的是谁,闯祸的是谁,他有种和他的“真爱”站到她面前,就该有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 深吸气,她正准备开场,他却先说话了。 “在我追着小燕到美国的时候出了车祸,我知道突然离开很不对,但我没办法,我担心小燕会自杀。” 她自不自杀关他什么事?难不成小麻雀的命很重要,她肚子里、他亲自种下的小生命不重要? 再吸气,可在她开口之前,他又抢下话。不过这次他说完之后,她再没有讲话的欲望了。 他说:“那天我醉得很厉害,一直以为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你。可是等天亮清醒之后,我却发现躺在身边的人竟然是小燕!她告诉我,你在前一晚就送江瑀棻到医院,是我醉得太厉害,误将她当成你,犯下不可饶恕的错。她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而她在你回家之前,就开着车子跑了。” 所以、因此、于是……她没看在眼里的小麻雀竟使出浑身解数,将她的人生搞得一团乱? 好啊,他就这么善良,收了一只白眼狼在身旁,不仅把主人吃干抹净,还要主人对她say sorry? 所以她是对的,不可以随便信任别人,不论待人再好,只要违反了对方的利益,没准就会被反咬一口。 “我以为小燕会到公司去,本想先进公司请假,再找她出来把事情谈开。我想向她解释自己对你的感情,想让她理解,就算我真的对她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也无法为负责任而违背自己的感情。我只能在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好的补偿,至于离开你,那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说的好,这才是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阿雪想给他拍拍手。 “既然如此,那天我从医院回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只要对我说出始末,我就能及时修正错误,让你明白她在说谎。”阿雪直觉问,原先的怒气早被踢到九霄云外。 “那个时候我满心罪恶感,对你、对她都是。我一心想着尽快把事情解决,再回头寻求你的谅解。我飞快赶到公司的途中,却接到小燕的简讯,她说她想在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死去……我知道,她说的是美国、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于是我回家拿护照、追到机场,发现她果真在那里。眼看她过海关,我只好买下机票随她上飞机,在机上十几个小时里,她不断地哭、一个劲地拒绝。纵使我不断解释,说自己并不爱她,两人勉强在一起,她不会幸福,可她仍坚持自己不想活了,虽然她叫我回台湾别再管她,但在那种情况下……” 他离得开才有鬼!那只麻雀吃定他心软,说不定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甚至还会找借口,帮她说话。 阿雪叹气。“后来呢?” “出了海关,她又拦下计程车,坚持不要我跟。我无可奈何,只得搭上另一辆,让司机追赶小燕的车子。” “那个时候你和阿叙联络上,是你告诉他,你在美国,对不对?” “对。” “那你一定不晓得,她也发了简讯给办公室里的同事,说她找到真爱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真爱”,让大家议论纷纷的“真爱”,让她对他彻底失望的“真爱”,让她疑心爱情不过是一场空话的“真爱”,只是小麻雀的手段? 她那么聪明,竟会输在这么没头脑的事情上面。谁说爱情不会让人昏头? 他不说话,只是紧了紧眉头……他果然不知情。 小麻雀啊小麻雀,女人心计用之于爱情,还真是厉害诡谲。难怪那么多的后宫戏,一部比一部精彩、一段比一段让人拍案叫绝。 品駽叹了口气,继续说:“两车追逐当中,我那部车失控了。等我再次清醒,已经是十天以后。我脑震荡,右腿和两手骨折,因为疼痛,医生开了不少镇定剂。等我真正清醒,能够和小燕谈话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一个月。 “我的手机在车祸当中撞碎了,加上双手上了石膏握不住东西,所以只能请她打电话给你。我让她随便找个借口安抚你,就是别告诉你,我发生车祸、无法下床。” 阿雪苦笑,小麻雀那个借口还真……恶毒。 “之后呢?” “我努力说服小燕,说婚姻是两个相爱的人才能共同创造的奇迹。我每天重复同样的话,告诉她,我愿意将自己的公司作为补偿,移交给她;我还说可以把所有的存款给她,可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爱情。 “我说,很抱歉,因为我的爱情已经全部给了你,无法给她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就这样,她又和我耗了一个月,直到这个月,我终于说服她放下不实际的感情,也说服她说出真相。 “阿雪是你对不对?即便醉了,但我的感觉没有错,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的人确实是你不是别人,对不对?”他的眼光里带着希冀。 阿雪点头,缓缓起身,缓缓走到他身边,缓缓地靠在久违的宽阔肩膀,虽然那里的纱布有点扎人,但……阳光依然耀眼。 “我渐渐能够自己行动了,前两天,我趁小燕不在,打了电话给贺青珩。” “为什么打给他,不打给我?” “我想,你会因为我的不告而别而生气。两个月,是段不短的时间,何况我有过不良纪录,我还特别答应过你,再也不从你身边离开,现在却发生这种事……于是,我想从他身上旁敲侧击,先一步掌握状况。没想到,他却告诉我,你结婚了,嫁给候补名单上的第一位。”他深深叹息。 “阿雪,就两个月,你真的不能等吗?不能等我回来给你一个解释,等我回来把事情说清楚?你这么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算真的要和谁双宿双飞,也会与你面对面把事情讲清楚?你当真认定,我是那种碰到事情只会逃避的、不负责任的男人?” 低眉,她不发一语。 “你从不相信任何人。我以为这些日子,你已放下仇恨,愿意试着相信人性,没想到……即使是对我,你也没有基本的信任。我很失望……” 他说的对,这才是问题的中心点。她不信任人性、不信任他、不信任爱情。如果她能真心信任,就不会让事情演变成今天的光景。 误会解开了,她的理直气壮消失了。阿叙说的对,任性于她没有帮助,说到底,她的个性必须为今天的事,负起重大的责任。 “我明白绑架事件让你对人性绝望,我理解阿姨、姨丈们的现实争产,让你怀疑亲情的价值,我能够体会舅妈不在、舅舅离世,让你害怕在人们身上托付感情,但是如果你不肯打开掌心,将过去的阴霾放掉,你又怎么能够抓得住明天的幸福?”他试着同她讲道理。 她吞下哽咽,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以为你吓到了,被……床上的血迹吓到,我以为你只是玩玩,不愿意对一个、一个……负责任。”她说不出“处女”两字。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血迹正是让我对小燕的谎话深信不疑的原因?” 阿雪明白,毕竟她已经当过四年的已婚妇女。 “我和贺青珩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明白,回台湾之前,我已经和贺青珩深谈过。我只是不懂,如果你嫁给他的目的,是为了抢回公司,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也能为你办到?是不是因为你始终相信我会站在母亲那边、一心一意当你的敌人? “阿雪,我不想说教,但你必须改变,唯有改变,你才能真正享受到关怀与疼爱。我愿意为你无限付出,但你不能把我阻挡在门外,你得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会一辈子把你捧在手心;你必须相信有我在,就不会放你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 “这次,我真的生气了,生气你把神圣的婚姻看得太随便,生气你不看重爱情,生气你……” “你够了哦!” 贺青桦从厨房冲出来,脸色比谁都难看。铁青的脸色、丑陋的表情,显示他的愤怒已到达临界点,这不只是因为品駽的过度说教、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误会冰释,更因为阿雪的举动,在在表明了那具木乃伊已经败部复活。 “知不知道你拜托那位小燕打电话给阿雪时,她讲什么?她说你们要结婚了,让阿雪别再等下去;因为你们再也不会回台湾。知不知道为什么阿雪不能等你两个月,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等,她得尽快给孩子找个老爸,不能让孩子在出生后,父亲栏里填上父不详……”要不是冲撞木乃伊太没人性,他真想跟蓝品駽来一场橄榄球赛。 “什么?你怀孕了!” 品駽大叫着截下贺青桦的话,之后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他一把扶起阿雪,也不想想自己才是需要别人搀扶的半残男人,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面走,一面唠叨。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怀孕的人要保持心情平稳,不能随便动怒吗?你怎么可以允许我骂你?你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你有没有听过,怀孕很伤身体……” 看着义正严词的品駽突然变成唠叨欧巴桑,贺青桦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望向阿叙,本想咕哝一句——什么嘛,我才是她的正牌老公好不好? 可是那个不爱说话的阿叙走到他身边,一手拍上他的背,笑得很碍眼。他说:“什么都无所谓,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贺青桦横眼瞪人,这叫赶鸭子上架,他都这样问了,他能说不对? 咋咋嘴,阿叙的冷笑出现一丝温暖,挑挑眉毛说:“走吧,我们一起去收拾行李。我该回美国,而你……该回家了。” 阿叙伸伸懒腰,打个呵欠说:“终于不必天天守夜、防止色狼入侵,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觉……” 看着他的背影,贺青桦的额头浮现三条黑线。 尾声 宁静的房间里,公主床旁摆着一张婴儿床,床上的胖小子睡得很熟,帅帅的脸像极了他家老爸。 公主床上躺着他的老爸、老妈,照理说,那个很闲的老爸,应该拿着童话绘本到儿子的床边念故事才对,可没想到,享受童话故事的不是儿子,而是他家老妈。 她曾经是个热情开朗的小女生,虽然有时候过于固执,却从不曾吝于付出关心,甚至因为太善于付出,而经常受到伤害。 那年,她的父母死于瘟疫,村人都指着她说,那是缘于她的诅咒。他们说她将会为村庄带来恶运。失去父母亲的小女孩成了众矢之的,最终,她孤零零地被村人赶离村庄,被信任的人们背叛,是小女孩心里最沉重的伤痛。 小女孩长大后被称为雪后,这是人们对她的误解,但她从不想解释。 她认为,没有感受过暖阳就不会被冰雪所伤,所以她宁可当个冰冷的女人,也不愿意亲近人们。 但无论雪后如何伪装自我,终究有副善良心肠。当她在冰雪中遇见连心都被雪冰冻的男孩时,还是将他带回古堡,甚至在知道小男孩终于找到自己的“永恒”时,她同样感到无比欣慰。 人人都说小男孩被雪后下了蛊,才不愿意离开冰雪城堡,可事实上,小男孩把雪后当成唯一亲人,尊敬她、爱护她、疼惜她。 雪后可以漠视所有人对她的恶意批评,然而,面对英勇的阳光骑士,她却无法不心慌。 骑士曾经是雪后的青梅竹马,这个像阳光一样的男人令她感到畏惧,想躲开他,却又抗拒不了温暖阳光。 后来,雪后受到冰山国王的追求,还接受了他的求婚。 婚后她与国王“相敬如冰”,而阳光骑士并未因此离弃,他依然照顾她、安慰她、保护她,终于,雪后鼓起勇气离开国王,倾尽全力追求自己的爱情。 合上故事书,蓝品駽笑问:“这个故事,你打算听几遍?” “一万遍吧,直到我老得耳朵听不见为止。” “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故事?” “因为你是我英勇的骑士啊。”说着,她伸手环过他的颈,而他俯下身,在她额间烙上一吻。 “你记不记得?儿子满月时,贺家兄弟来家里看宝宝,贺青桦随手翻到这本故事书后气得哇哇大叫?他大嚷着不公平,说故事里面有我、有贺青珩、连阿叙那只小狼狗都有,唯独他连个影儿都没有。” “是啊,那时你还刺激他,说他贺青桦这种角色缺乏存在感。”想到当时贺青桦的表情,她忍不住莞尔。 “我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很感激他。” “感激什么?” “感激他在你走投无路时,挺身而出。” “是啊,他不但心美,连长相都让女人心碎。” “难怪心脏病协会那么讨厌他。” “贺青桦是好人,我决定拿他当好朋友。”蓝伊雪靠进他的怀里轻笑道。 “我知道。”蓝品駽不嫉妒,反而因此而高兴,因为她终于承认、也愿意接受朋友在她的生命中存在。 “贺青珩也是好人,虽然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可是他有一副好心肠。” “我知道。”自从贺青珩告诉他,自己和蓝伊雪的婚姻真相后,他再也不为对方的外遇事件愤愤不平。 “阿叙也是好人,他是我最亲的弟弟。” “我明白。”他还是开心,因为她有幸多了个懂得维护她的弟弟。 就算误解冰释,蓝伊雪和姑姑们之间终是存在着距离感,顶多是嘴皮亲戚,平日里客气往来,但彼此再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所以,他很高兴阿叙存在,他让蓝伊雪能够恣意付出亲情。 “你也是好人,而且是我最爱的男人。” “我知道。” 因为爱,她一日日为他更改,这种改变,让他心动不已。 “既然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好好照顾身体,不要工作得那么累。” “好,我会慢慢把重要的事交代给下面的人。我发誓会活到很老,至少要比你多活一天,我绝不让你再次承受分离的痛苦。”他承诺又承诺,为她承诺千百次,只求她安心。 他们不是林觉民和意映,但是因为爱,他们做出同样的决定。 风扬起,吹翻了白色窗纱,爱情在他们彼此的心底烙下深印。 就这样了,他们之间不需要海誓山盟、不需要炽烈刻骨,只要这样安安静静地陪对方度过每一分钟,那幸福呵……浓郁……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