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公子的赌约》 第一章 他本来是天之骄子,总是被家人包围着,曾几何时,一切开始走调? 他被拘禁在暗无天日的斗室之中,那段无忧快乐的短暂岁月,简直像是一场梦。 他不能理解,但现实却逼得他认清,原来……自己不该存在。 既然如此…… “何必有我?” “嗄?你说什么?” 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在耳边喊着。 “喂,你该醒了吧?我刚刚明明听到你在说话。” 颊上传来微微的拍打痛感,强迫着他自绝望的黑暗中抽离,一张眼,对上一张清秀脸蛋……秀致五官是属于小姑娘的,但她的发却是整个扎起,藏在方巾下,做男子的打扮。 “嘿,你看得见这是几根手指头?”她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着,声音很刻意地压低,却难以掩饰那脆亮的嗓音。 “这是哪里?”移开眼,他打量着四下简陋的摆设。 一旁摆上不少粗重的木头,屋顶连根粗梁都没有,只用竹编搭顶,盖上茅草,就连墙身都是竹编,而竹门正敞开着,照外头洒落的光线判断,此刻应该是黄昏时分。 “这是我家。”瞧他能说出话,卜希临觉得安心了点,退后一些,但仍坐在他身旁。“我叫卜希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她连珠炮般地问,双眼带着防备看着他。 他微启唇,想开口,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还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可现在,他居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又怎会生出那么绝望的厌世感……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卜希临再问。 “我……”不管他怎么绞尽脑汁,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看着她,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姐,爷爷说该吃饭了。”突地,门口传来一道甜柔的嗓音。 他看去,瞧见一个十分娇俏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房,一对上自己的眼,发出了惊呼声,快步奔来。 “拾幸,不要靠他太近。”卜希临快一步挡在妹妹的面前。 冷眼看着卜希临的背影,他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处于被隔离的境地。 “……他是豺狼虎豹吗?”卜拾幸没好气地说。 “男人都是野兽。”卜希临很认真的回答。 “姐……”卜拾幸好笑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瞪视,直指身上的衣服,会意的一转,“哥--” “我会去吃饭,你先出去。” “可是……” “你们姐妹俩到底在吵什么?”卜三思走了进来,五官平板,一双眼细长得极犀利,花白的头发和长须,让他更显严肃冷厉。 “那个人醒来了,可是哥不让我看他。”挽着爷爷的手,卜拾幸撒娇地说着。 卜三思那张生人勿近的面容瞬间化为一摊水,细长的双眼弯成弦月。“希临,既然人都醒了,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什么珍禽异兽碰不得。” “爷爷,你都忘了以前的教训了?”她眯眼瞪着他。 真是的,只要拾幸一撒娇,爷爷马上就忘了东南西北。 “可是,这次的人是你救回来的。” “是呀,上次闹事的那个是你救回来的。”她还是眯着眼。 爷爷根本是纸老虎,看起来难相处又孤僻,但实际上古道热肠,捡人回家是家常便饭,害她也跟着染上恶习。 “啧,有什么办法?不救担心,救了伤心,这救与不救都不是……”卜三思无奈地叹口气,随即敛了神色。“这次人是你救回来的,你要全权负责。” “所以我不让拾幸接近嘛,你也知道……”话说到一半,卜希临突然发现不对,回头望去,果真瞧见妹妹就蹲坐在那男人身边,有趣地打量着他。“卜、拾、幸!” 这丫头,真的是皮在痒,愈来愈不听话了。 伸手正要将妹妹一把揪起时,却听她说:“哥,你看,他的眼珠好特别,右眼是黑的,左眼是深蓝色的。” 卜希临无力地闭了闭眼,还没开口,便见爷爷也靠了过来,坐在他身旁仔细看着,还捻着长须啧啧称奇。“欸,真的耶,这可是世间少有的瞳眸呀。” 男人神色一凝,双眼微眯,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和想要逃离此地的冲动。 “干么说得好像他很奇怪?说特别也没多特别,顶多就是跟山里的七彩鸟很像而已。”卜希临啐了声,像是不屑极了。 但她的反应和说词却像是一句咒语,瞬间抚平他心中的阴暗情绪。教他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哥,七彩鸟长什么样子?”卜拾幸好奇的问。 “这个嘛……”卜希临以指敲着唇。“七彩鸟很少见的,我也只见过一次,可我记得七彩鸟的羽翼乍看是黑色的,但随着光线不同,偶尔就像是天亮之前的深蓝,而当它展开羽翼飞时,羽毛是七彩的……爷爷,我记得的没错吧?” “没错,七彩鸟可是很少见的祥鸟,当年爷爷也是因为追逐七彩鸟,才会找到你呀。”卜三思说着,疼爱地轻拍着小孙女的手。“要不是七彩鸟,爷爷的宝贝拾幸就要被山里的狼给吃掉了。” “爷爷,还好有你。”卜拾幸笑眯了眼。 看着这对傻爷孙,卜希临没好气地低骂,“你们两个够了没有?不要打扰我询问他的名字住处,要吃饭,你们先去,尤其是拾幸,你睡觉的时间快到了!” “是!”爷孙俩赶紧跑出门外,但没一会,卜拾幸又踅回。“哥,其实你也觉得这位大哥哥很特别对不对?” “……是啊,通常会被咱们救回家的,有哪个不特别?”撇撇嘴,然后瞪了妹妹一眼,确定小丫头真离开了,卜希临抹了抹脸,一本正经地看向男人。“好了,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说吧。” “我不记得。”直睇着她,他淡声道。 “啧,你也忘得太快了点。”皱着好看的眉,她耐着性子再问一遍。“你住哪?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他沉声道。 “不记得是指--”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 卜希临真的很想死。 手上的尖细雕刀飞快地动作着,她小心仔细的雕着栩栩如生的鸟,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只要刀下稍稍偏离,整个木雕就等于毁了,所以她大眼眨也不敢眨,连呼吸都屏住,就为了这最后一刀,将木雕鸟最细微的表情点楮-- “如果打算饿死我,又何必救我?” 她听不到、听不到……她很穷,她一个人得养妹妹和爷爷,眼下还要再养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她要是不赶紧把这些木雕完成,要怎么到市集上去换钱呀?! “卜希临。”他喊着。 不理他、不理他,就只剩下最后一刀,她就要完成了,谁都不能阻止她! “啪”的一声,摆在桌上的烛火倒了,熄了,房里乌漆抹黑,而她的手,歪了! “我饿了。”他毫无歉意地说。 瞪着黑暗良久,卜希临感觉体内有股杀人的冲动在酝酿,而某人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卜希临,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呵呵,我听到了。”扬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她点起烛火,手握着雕刀,转过身徐步走向他。 男人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就算瞧见她手中泛着冷光的雕刀,也没太多反应,只是启口道:“我饿了。” “乖,很快就不饿了……”她还是笑着,蹲在他的身边。 只要她手上的雕刀往他的心窝一刨,他就再也不会饿了。 “如果打算杀我,又何必救我?”他神色无惧地看着她。 “谁说我要杀你?”她没好气地以雕刀割断绑在他双腕上的绳子。“菜就搁在旁边,自己吃啦,吵死人了。” 实在是有太多的前车之鉴,教她不得不在确定他伤势不重之后,就将他的双手拉到胸口,紧紧绑在一块以策安全。 “既然要把我松开,你又何必绑着我?” “你这个人真的很麻烦,绑着你,要吵我,松开你,你也要烦我,不然你到底是要我怎样?” “你不是防我?” “防啊,家里多个陌生人,为什么不防?” “那何必救?” 很想赶紧再回到桌前继续工作,卜希临眯眼瞪着他。“既然你好像不怎么想活,那干么喊饿呀,公子?”听久了,她终于听出些许端倪。 这人很古怪,一般人失忆,照理应该很慌张,他却神色平淡,甚至对她这个救命恩人说话也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像是此刻,她完全感觉不到他饿了,反倒像来乱的。 而沉敛的气息,与其说是看破生死,倒不如说他是厌世,想找个人替他解脱……但这么说,又好像有点不太对……到底是哪里错了? “谁跟你说我不想活?” “你要真是饿了,自己动手吃饭呀,就摆在你旁边。”虽说救人让她的荷包很伤,还让她得很费神地盯着,但该有的照顾,她不会吝于给予,否则她就干脆不救了。 “我起不来。”他说着,语气依旧平淡。 “你没有伤到背部,我有替你看过了。” “所以我赤裸着上身,是你的杰作?” “……那是没办法的事。”她咬牙,红着脸承认。 她和爷爷都是傻子,一见人有难不救就很痛苦,救久了,都快成半仙了。而这个男人,她看过他的伤势了,没伤及骨头,顶多是手脚有些擦伤而已,她已经到山里采来药草替他敷上,没什么大问题。 “该不会连我的……” “我只有撩起你的裤管!”她赶忙道,小脸热辣辣的。“你不要以为我很爱看,我是在救你……这天底下只有男人会侵犯女人,你别……” “也有男人会侵犯男人。”他淡声打断她。 卜希临顿住,看着他很久,然后伸出纤长的手指,比着自己,而他立刻点了点头。 “瞎眼了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个男人?!”她火大地扯下头上的方巾,檀发随即如瀑倾泻,衬得粉脸清透娇俏。“就算我是男人也不会侵犯你好不好!” 拜托,她很漂亮的好吗! 就是因为长得太祸水,为了防堵害虫上门,她才刻意隐藏自己的美,要是她有心装扮自己,绝对让他惊为天人! 男人直瞅着她,半晌,突地低低笑开。 卜希临恼着,然而一见他的笑,她不由得愣住。 这男人的笑……像是黑暗中乍现的曙光,那沉蓝瞳眸像是迎接曙光到来的天光,那般幽静而令人沉醉。 一抹笑,让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气息瞬间消散,她猛地发现,他其实不是厌世,而是黑暗攫住了他,在天将明未明间,他等待有人拉他一把。 “看什么?”察觉她的视线,他神色一凛。 卜希临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人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 “怎样?我就是要看!”像是和他杠上,她更瞪大眼地看着他,还不断地对他装出鬼脸。 该要生气的,但他却又笑了。 他一笑,柔和了锐利感,晦暗的气息一扫而空。 卜希临噘起嘴,叹口气,拉起他的手。“来,我拉你一把可以吧。” “不怕我胡来?” “得了,就凭你?”她哈了一声,不屑至极。 男人看着她,微使劲,就将没有防备的她给扯到怀里,双手交握在她的腰后,让她不得动弹。 卜希临呆住。 这家伙、这家伙…… “瞧,这么简单就……”话未完,身下遭受一个重击,让男人再也说不出话,整张脸青白交错。 第二章 卜希临立刻从他身上挣脱,趁他痛得不能反击,她赶紧绑住他的手,还边骂,“下流胚子,活该,痛死活该!” 男人没有反应,像昏了过去。 等到卜希临气喘吁吁地将他绑好,仍见他动也不动,想了下,她找来一根木头轻推着他。“喂,不要装死,我爷爷说了,踹这个地方只会让男人痛不欲生,但不会死。” “……我不过是想要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眉头紧蹙。 “会,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等你伤一好,管你有没有记忆,都必须给我离开这里!”她骂着,用凶悍的口气掩饰自己的惊慌。 混蛋东西,亏她还想拉他一把,他竟敢……气死她了! 待那痛彻心扉的疼楚隐隐退去,男人才抬眼看着她。“不用你说,我也会离开。”他恼着,难以置信她下手这么狠。 不过是怕她单纯过头,要她对人有防心,谁知道她竟是这样对待他。 “很好,你给我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她耍着狠,刻意把秀美的五官扯得很狰狞。 “我要吃饭。”他道。 “吃空气吧你!” “不让我吃东西,我怎么有力气离开这里?” 走到桌前的卜希临一顿,气呼呼地回头,拿着雕刀和木头坐到他身旁,端起饭菜,喊着,“张嘴!” 男人瞪着她,之前对她产生的所有好感瞬间不见。“解开我的手。” “别作梦!” “得了,就凭你?”他把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她真想拿筷子插他那张讨厌的嘴!“你刚才不规矩。”他的痛还血淋淋的存在,就不信他忘得这么快。 “不过是一时眼瞎逗你。”他笑得戏谑。 “你……”她气得发颤。 说真的,她和爷爷救回家的人里,有好人也有坏蛋,但嘴贱得令人这么发指的,也就只有他了! “不吃的话,你就饿死吧。”她忍住脾气。 男人瞪着她,半晌,只能妥协的张了嘴,可谁知道她像在喂猪,不是用筷子夹饭菜,而是直接把饭菜拨到他嘴里,也不管会不会噎死他。 三两下喂完饭菜之后,她还割下他的袍子一角。 “你要做什么?”他垂眼看她紧握在手中的布条。 “你要再敢吵我,我就拿它塞你的嘴。”她可不是在开玩笑的,而是说到做到。 望着她,男人没多说什么,迳自躺下,闭上了眼。 卜希临瞪着他半晌,才缓缓走回桌前,拿起方才差临门一脚的木雕鸟,可惜的大叹一口气,丢到一旁,又挑了块早已备好的木块,开始她的工作。 忙了好一会,却突地听到身后传来的呻吟声,她不禁顿了下,回头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的男人。 他状似痛苦地拧着眉,断续梦呓着,“既然如此……何必有我……” 听着,她皱起眉,想了下,啧了声,拎着木块和雕刀坐到他身旁,轻拍着他的胸口,“没事……睡吧……” 就在她的安抚声中,他再次沉沉睡去。 看着他,她心里五味杂陈,觉得这人特别惹人厌,可是……却又无来由的惹人怜。 几天之后,男人终于能够起身到外头走动,也才发现,这附近竟然只有这一户人家,两间简陋的茅屋并在一块,就只住了卜三思爷孙三人,教他不禁佩服,以这样的组合,他们竟也敢随便带受伤的人回家照顾。 不过,他这受人恩惠的人,似乎也没立场这么说。 这里是处山谷,听说他是自山头掉落的,若非卜希临上山采药救了他,恐怕他就要死在荒郊野外。 如今,身上的伤已好上大半,但记忆根本没回笼,离开这里,他能去哪? “你别担心,尽管在这里待下。”晚膳时,卜三思这么说着。 “爷爷。”卜希临眯起眼,警告意味浓厚。 “希临,送佛送上西天,做人做事但求问心无愧,知不知道?”卜三思对她晓以大义。 卜希临不禁抽动嘴角,瞪向不发一语的男人,嘴上酸着他。“对啦,但那也要看对象,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当然不介意家里多了个吃白食的。” 男人缓缓抬眼,冷冷地看着不再费事藏起长发的她。 她自然不怕,用她的大眼瞪回去。 “欸,姐姐,你不是说缺个人帮你吗?我瞧七彩哥很适合啊,他的伤好了,看起来身强体壮的,一定能帮上你的忙。”坐在爷爷身旁的卜拾幸提议着。 “……七彩哥?” “对呀,他就是七彩哥,不然老是你呀喂的叫,不觉得太失礼了?” “叫什么七彩,叫大傻就好。” “姐--”卜拾幸不依地扁起嘴。 “你要知道,外头捡回来的东西,别随便起名字,到时候赖着不走,麻烦就大了。”基于那晚的不愉快,卜希临对他的防心极重。 没办法,上头有个纸老虎爷爷,底下有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妹妹,她要是不多用点心,恐怕一家三口被卖,他们两个还笑呵呵咧。 “那就别走啊,反正七彩哥也还没恢复记忆。” “没恢复是他说的,天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傻丫头,瞧他穿的行头,就知道他肯定出身不凡,他不回家吃香喝辣,和咱们和在这里吃粥做什么?” 看他那身破损但质料精细的衣裳,再瞧他头上的束环,她当然知道他肯定出身不差,只是嘴上不想饶过他。 “吃粥有什么不好?他要是吃不惯大可以走人。”她哼了声。 “姐,你干么这么讨厌七彩哥?”卜拾幸忍不住替他打抱不平。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家伙企图非礼她,她赶忙转了个话题。“你干么一直叫他七彩哥?” “是姐你说,他的瞳眸颜色不一样,就像七彩鸟一样啊。” 卜希临闭了闭眼,有种自打巴掌的无力感。 “我觉得七彩哥的眼睛真的很漂亮,一黑一蓝很与众不同。” “……不恐怖?”男人哑声问着。 打从他能自行离开她工作的茅屋,到隔壁用膳,他见过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很邪冷,不像是什么善类,也难怪卜希临老是防着他。 “才不呢,很漂亮。”卜拾幸很认真地道。 男人不禁笑眯了眼,那模样极为温柔,教坐在对面的卜希临感觉一阵古怪,不禁出声道:“好了,拾幸,你应该吃饱了吧,赶紧去睡,天快黑了。” “……喔。”卜拾幸很无奈但还是听话地移动脚步,朝后头的房间走去。 “这么早就睡?”他讶声问。 一起用膳之后,他才发现卜家人的作息相当古怪。 他们晚膳开动的时间极早,而且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用完。 虽说他失去记忆,但常识还是有的。 “早点休息可以省烛火,谁让家里多了个吃白食的。”卜希临恶声恶气地道。 男人放下碗筷看着她。 “干么?要是对我的态度不满,你可以走啊。”她很蓄意,说话的口吻很不客气。 “希临,你这丫头,我是怎么教你的,怎么你这么不受教?”卜三思不悦的道。 卜希临不禁扁起嘴。她真的很可怜,她的用心都没人发现,要是等到拾幸那傻丫头被拐,那就来不及了。 “没关系,爷爷,我决定留下来帮希临的忙。”他道。 卜希临猛地抬眼,还未开口,便教卜三思抢白。“七彩,这么做就对了,暂时待下,要走,等到恢复记忆再走也不迟。” “多谢。”他淡淡噙笑。 “别担心,尽管待下,家里不差一副碗筷。” 卜希临瞪着爷爷。是不差一副碗筷,可问题在对方非善类啊! 饭后,卜三思将碗盘都收到后头洗涤,茅屋的小厅里,就只剩下对坐在小方桌两头的两人。 “你真要帮我?”她问。 “至少不能当吃白食的。” “好,你想帮,我就成全你,不过……”反正她确实缺了个捆工。 “不过什么?” “去给我洗澡。”她道。 这对她而言,已是忍耐的极限,他要是再不洗澡,她恐怕会绑着他,把他丢进溪里头。 “……”他无言。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沐浴,毕竟在这种夏暑的天候,多天不清洗,他也已忍到极限。 于是,挑了套卜三思的旧衣裳,她领着他前往距离茅屋约莫一里的溪边。 “洗快点。” 男人看着昏暗的溪水,再看向四周蓊郁的林木几乎遮掩住月光,要他冒然跳进陌生的溪流里,真是有点考验人。 “干么?怕呀?”她笑得坏心眼。 男人看着她,二话不说地拉开外袍,直到他连中衣都拉开后,她才故作不在意地往回走。“我走啦。” 男人没应声,褪尽身上的衣物,才缓缓地踏进溪里,让清冽的溪水洗去身上的汗水,舒服地浸入溪中,就连长发也全数解开,在淡淡月光下,黑色檀发油亮得诱人,教躲在几步之外的卜希临看直了眼。 感觉,这讨人厌的男人霎时变成妖魅的魔物,勾诱着人转不开眼。 她留在这里并非要偷窥,而是替他看守,免得有野兽逼近他却不知道。 虽然讨厌他,但万一他因为洗澡而死于非命,岂不算是她间接害死他? 叹口气,她强迫自己转开眼,注意着附近的动静,确认没有狼群甚至蛇出没。能够从事雕刻工作,不只因为她手巧,眼力其实也极佳,再抬眼望去,赫然惊见他赤裸裸地走上溪岸,那肌理分明的躯体,宽健的肩膀,厚实的胸膛,窄腰下是刚强的长腿,而那日被她踹到的地方,竟是长这样子…… “啊!”她捂住眼发出尖叫。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完蛋了,她的眼睛要烂掉了…… “原来……你有偷窥的嗜好。”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卜希临放开双手瞪着他,瞧他长发湿透未拭,身上的衣袍穿着却未系上,露出大片性感的胸腹…… “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种嗜好。”男人静静打量她,不怎么在意春光外泄。 “去你的!谁有这种嗜好?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不想让他发现她的关心,卜希临说不出实话,于是牙一咬,吼道:“对,我就是喜欢偷窥,怎样!”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男人一怔,不禁低低笑开。 怪丫头。 隔天开始,男人正式成了卜希临的捆工。 原以为这是一份不难应付的工作,但接触了,才发现卜希临确实是相当讨厌他,否则她不会派给他这差活。 “快点,还有这里。” 才刚捡好锯落的树枝,便听到卜希临的叫唤声再起,他不禁抬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再缓缓地移回眼看着她。 “你当我是猴子?”他淡声问道。 那是约莫五、六丈高的树上,她要的是一根岔生的树枝,有胳膊那么粗,长度大约他的身长,重量应该还可以承受,但教人为难的是,爬高。 没来由的,他下意识的抗拒着。 “想在我身边工作,要你当熊你就是熊,当猴子就是猴子,不准有异议。”并非故意刁难他,而是带他上山的用意,就是要分担她的工作,不然她自己来就好了。 她从小就在山里长大,看过各种美丽飞禽猛兽,一开始她试着用画的留下它们美丽的姿态,但纸和墨水都不是他们这种穷困人家使用得起的奢侈品,于是她开始就地取材,学习雕刻。 而要雕制一件成品,最重要的自然是木材。 好的木材,可以让她所雕刻的动物更栩栩如生。 第三章 “难不成以往没人随你上山,你也是自个儿爬到树上,自个儿锯下树枝的?”他怀疑她根本是恶意指使他。 “废话!难不成要我在树下摆坛燃香,求它自己掉下来?”她没好气地瞪他。 男人眯眼看着她。她的个头并不高,只到他的胸膛,穿着旧而干净的交领青衣,让身形显得更加纤瘦。 而这样的她,竟能完成所有的工作? 如果是真的,他佩服她,不过……“可以不要爬吗?” 卜希临扬眉,上下打量着他。“你怕高?” “……纯粹不想爬。” “怕高就怕高,说一声嘛,有什么好害羞的?”啐了声,她将扛在背上的竹篓取下,扯下绑在腰间的麻绳。 “你要干么?” “你说咧?”她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有人生得人高马大,却连树都不敢爬,只好由我自己爬啦。” 话落,她拿起麻绳套在树枝上,双脚利落地踩上树干,双手再拉着麻绳往上爬,手脚并用,犹如毛虫爬树,不过是眨眼工夫,便已经爬到树枝上,仔细地打量着树上的纹理。 男人看得傻眼,不只是因为她爬得相当快,还因为她居然这么爽快,没强逼他非爬不可。 这倒教他难以理解,总觉得她有些矛盾。 说是讨厌他,但却又将他照顾得不错;不喜欢靠近他,但那天又偷窥他沐浴;明明刚刚还拚命地差使他,但真正的苦差事,她倒是很干脆地自己上场。 这丫头……确实是相当的怪。 “嘿,别在下头愣着,闪远一点,待会树枝掉下去砸到你,我可不负责。”她在上头喊着。 他眯着眼,在一片浓绿之中,瞧见她已经取出随身的锯刀,顺着纹理开始锯着树枝,边锯还边念念有词,“对不起,我知道你会痛,但是忍忍,我会把你变得更漂亮,你相信我吧。” 他听着,不禁莞尔。 退到一旁,好一会,听到树枝脆折的声响,缓缓地撞落在底下的树枝,减少了磕碰。 而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把树枝捡妥。 本来以为工作到此为止,岂料她一跃下树,随即又朝前头走。他不禁看向今日的战利品,再看着她隐没在浓绿之间的娇小身影。 叹口气,再无奈,他也得跟上。 直到快要晌午时,卜希临才心满意足地决定打道回府,想当然耳,捆工的工作,就是负责把战利品背回家。 此刻男人背上背了个盛满短小木材,上头又叠了三捆等长木材的竹篓,双手自然没闲着,就连腰间也被她强迫绑上一捆,教他走起路来,举步维艰,反观她健步如飞,早早将他抛在身后。 等到他回到茅屋前时,她早已吃完午膳在一旁剔牙。 他汗流浃背地瞪着她,启口问:“为什么不弄辆推车?” 卜希临一丁点虐待他之后的罪恶感都没有,耸了耸肩道:“因为家里多了个……” “我做,可不可以?”他受够了她那句话。 “做什么?” “推车!”他没好气地瞪着她,发现她像是没事人一般,压根没打算帮他解下身上的木材,他干脆自己动手解开。 她眨眨眼。“你会做推车?” “会!”他说得咬牙切齿。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要是不赶紧完成一辆推车,他怀疑,在自己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之前,他可能先过劳死。 是夜,用过晚膳之后-- “先跟你说,我没有钉子,也没有钱去买钉子。”卜希临丑话说在先,免得他以为她屋里有各式各样的工具。 毕竟,她只会木雕,可不是木匠。 “放心,不需要钉子。” “咦?” 于是,两人回到隔壁的茅屋,一个专心地雕着她的鸟,一个则是专心地裁切木材,上头皆留下榫子,在没有先绘图设计的情况下,他便能裁切出各种形状的木块,教一旁偷觑的卜希临啧啧称奇。 不一会,他开始将木块一一组装起来,样子是朴素没特点,但却相当牢固,看不出来连一根钉子都没用。 眼下就只剩下轮子的部份,就见他以火烧烤竹身,使其弯曲,再以先前裁好的小木条,一一嵌入内层,完成轮子的雏形。 这巧夺天工的技法,让卜希临忍不住张大了嘴。 原来……轮子可以这么做。 她把每个步骤看得极仔细,打算哪天他要是不在,她也可以凭一己之力完成一辆推车。 但,看着看着,她不禁怀疑,他不会是个木匠吧?要不,他的动作怎会如此利落? 正忖着,却见他一不小心,刀子竟往虎口削下,顿时血流如注。 她立刻将雕刀一丢,跑到他身边,往虎口上方一按。“不要怕,我这里有专门治刀伤的药,我马上拿来帮你敷上,这伤口死不了人的。” 说着,她拉他走到桌旁,蹲下身翻找桌旁的小竹篮,一找出金创药,便往他的伤口撒。 “很疼吧,但没关系,牙一咬,很快就过去了。”她安抚着,还不断地往他伤口吹气,仿佛吹啊吹的,就可以把他的痛给吹跑。 他没太大反应,只是一双眼不住地瞅着她。 “七彩,很疼吗?”她抬眼问,却对上他的眼。 那眸色锐如利刃,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不是大傻吗?”他淡道。 闻言,她眼皮抽动。“什么时候了,拿我的话堵我很快乐吗?” “……谢谢你。”他突然道。 在这一瞬间,他隐约清楚了她的性子。 受他道谢,脸皮薄的卜希临撇了撇唇。“谢什么谢?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你,要是不习惯这种活,就跟我说一声,我来,我最会雕东西,要怎么削怎么刻,我最在行。” 像是在掩饰羞意,她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一边取出干净的帕子,往他虎口一扎。 “我倒忘了。”他直瞅着她轻柔的举动。 她说起话来刻薄,做起事来大刺刺的,没半点姑娘家的婉约气质,但却非常真,担忧一个人的时候,那表情骗不了人。 “啧,去去去,那边坐着去,跟我说要怎么裁切,我来就好。”她推着他到一旁坐下,拿起他未完成的木块打量着。 “这边要再削薄一点,嵌入时才不会卡住。”他指着,向她解说。 “我懂我懂。”她照做,边问着,“这样可以吗?” “还有这边要……” 卜希临仔细地听着,但不是为了要学得他所有真传,而是很纯粹地想帮他完成工作,因为太专注,所以没瞧见他那双奇异的瞳眸里,流泄的淡淡柔情。 一辆推车,经过一晚的折腾,加上隔日一早的组装,还真的完成了。只见车子犹如杓形,三个轮子前两后,后头加装了两只手柄,推在屋外的上上走,滑顺得很,就算放并手,也一样立得稳稳的。 “哇,七彩哥好厉害!”一见到推车,卜拾幸开心地试推着,绕了一圈回来,她佩服不已地看着他。 “是吗?”他的表情极淡,仿佛并不觉得做出一辆推车有多了不起。 毕竟,他还嫌它能载装的量太少,要是时间允许、木头足够的话,他可以做出更大型的推车。 “真的,而且很稳固,比姐姐以前用到坏掉的那辆好用太多了。”她忍不住道,看向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姐姐。“姐,对不对?” “……嗯。”卜希临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姐,你怎么了?”卜拾幸走到她身旁。“七彩哥做的推车,你不喜欢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改天要到城里的夜市集,这车刚好就可以派上用场。”她应对得当,压根没让人发现她刚刚一直在胡思乱想。 她愈来愈好奇他的来历,这个失忆的男人非但可以快速的造出一辆推车,还改良了推车原本的缺点,她不禁想,难不成他本来其实是个木匠? 然,糟的是,他小露一手,拾幸似乎又对他更佩服了,这样下去……她好怕旧事又重演…… 她的淡漠态度却让七彩微微拧起眉。 明明她不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但总觉得她对他,难以真正地敞开心胸,仿佛还是防着他。 这种滋味教他难受,只是他也没多说什么。 由着她发号施令,他开始将昨天找到的部分木材搬到屋外晒太阳,有的则是一捆捆地扎好放到屋里,只要他一停下来,眼看卜拾幸要走近,便又听她说:“喂,这里,动作快,待会还要不要吃午膳?” 他不解地看着她,缓步走去,垂眼看见自己虎口上扎着的手巾,开始怀疑,她昨晚的温柔八成是他脑袋一时糊涂了才产生的幻觉。 “拾幸,该去准备午膳了。”卜希临喊着。 “姐,好歹让七彩哥先喝口茶吧。”卜拾幸拎着小茶壶走向他。 “怎么没先问我要不要喝?”见状,卜希临硬挤入两人之间。 “你刚刚不是才喝过?” “有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话落,她抢过妹妹手中的小茶壶,硬是就着壶口牛饮,一口气将茶水给喝光,连一滴水都不留给他。 “姐……你很渴吗?”卜拾幸瞪大眼。 “现在不渴了。”把小茶壶递还给她,卜希临又开始催促。“去去去,去准备午膳,而你,过来。” 她勾着指头,七彩也只能跟在她后头走。 “这边绑好的木材全部解开,依大小分开,约莫五、六根再绑一捆,然后重新叠好。”她发派着工作。 “……为什么刚刚要捆的时候,你不一次说清楚?”如果原本就要按照大小分类,早该说了,等到他都完成再说,感觉上就像是在恶整他。 “我刚刚忘了。”她说得理所当然,但面对他冷眸质问,还是有点心虚,逼得她只能用大嗓门掩饰。“反正,要你做就做,问题这么多!” 这种刁难欺负人的差事,对她来说,真的是一大酷刑,但她也是没办法…… 没多说什么,七彩依她的吩咐开始整理。 卜希临吐了吐舌头,对他有诸多愧疚,毕竟他的手还伤着,却还让他不停地忙着……随即又暗骂自己,不该随便心软。 有些人有些事,就因为一时心软而造成永久伤害,为了防患于未然,她只好继续当坏人。 就这样,一连几天,七彩都瞎忙着,直到晚上歇息,听着她的雕刻声,进入梦乡里。 但偶尔,他会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一边疑惑,她到底什么时候睡觉? 早上醒来,她已经醒了,晚上入睡,她还在忙,卜家总共三个人,真要她这么不眠不休地工作? 况且,入夜了,还和他共处一间房……虽然她解释过这间小茅屋本来就是供她雕刻时用的,免得晚上雕刻会吵醒家人,如今是因为救了他,才逼不得已让他在这里睡下,也没法子避嫌。 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他总觉得,她在防他。 她是该防,但防的方式有些古怪。似乎她并非防他对她做什么,而是另一间茅屋里藏了什么秘密,不让他靠近。 不管是哪一种,这种被隔离在外的滋味,令他相当难受。他暗暗打定主意,待他以劳动抵偿了她的恩情,就要离开这里。 闭上眼,不再看她工作中的纤瘦背影。他必须赶快睡,因为明天她一定又会想到一大堆事要他做。 而且,看着她的背影,有时他会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拥抱她……想着,他不禁又张开眼,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轻柔地替他包扎伤口,直到睡意将他席卷。 第四章 “去夜市集?” “对。” “……你已经有推车了,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既是夜市集,人潮必定不会太少,如非必要,他不想到人多的地方。 “你以为一辆推车就可以报答我的恩情?”卜希临耍凶狠,绝不给他机会说不。“反正,我不管,如果你今天不跟我去孔雀城的夜市集,就给我走。” 七彩眯眼瞪着她。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一早还好好的,虽说发派给他很多差事,但至少不会口出恶言,这会说翻脸就翻脸。 也不想想,他的瞳眸颜色异于常人,要是在外头走动,惹来事端该怎么办? “别瞪我,就这两条路,你自己挑。”说完,溜去整理今晚要在夜市集摆摊的木雕。 想当然耳,七彩还是随她同行。 卜家三口子居住的地方是凤鸣山谷,而凤鸣山是孔雀山的支脉,位于这两座山脉之间的,便是他们要去的孔雀城。 孔雀城是出云王朝中,仅次于京城天水城的大商城,与天水城隔着孔雀山相望。 孔雀城繁华热闹,甚至发展出夜市集,但凡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只要想得到的奇珍古玩,在这儿都找得到。 从凤鸣山谷到孔雀城约莫四、五里路,两人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便起程。进了城之后,夜色已经笼罩,尽管如此,七彩一路上都垂着脸,不和任何人对视。 “好,就放这边。”卜希临说着,开始搬推车上的木板架,准备将木雕逐一摆上去。 七彩这才微微抬眼,发现这里像是市集最末端,人潮并不是很多。 “你摆在这边,赚得了钱吗?”他问。 卜希临排着木雕,随口答道:“有什么办法?愈是往里头,摊子费愈贵,这一摆下去,说不定还会倒贴呢。” 孔雀城最热闹的地段,是从城中央的十字大道往东南西北延伸,而她摆摊的地点是最南端,也是离城门最近的点。 “对自己的木雕这么没信心?”他蹲下身,跟她一起排着木雕,随手拿起一只飞鸟,只觉得她的雕工非常出色,虽说不到鬼斧神工,但各种飞禽猛兽的眉眼,倒是雕得传神。 闻言,卜希临不禁横他一眼。“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千里马还得遇上伯乐才有用。” 七彩挑了下眉,没再多说什么。 待木雕全部摆好,人潮来来往往,真正停下来看的没几个,但只要有人从摊前走过…… “哇,两位郎才女貌,看起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男俊女俏,登对极了。” 七彩抬眼看了下,险些吐了出来,不敢相信她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 那根本是对其貌不扬的大娘和大叔…… “你嘴真甜。”那大娘真的停下来。 “好妹妹,我说的都是真的,瞧,我雕的这对凤凰,就像是为了你们而雕,也难怪我向来不雕凤凰,却莫名雕了一对,如今想想,原来就是为了这份缘呀。”卜希临拿起一对凤凰,再看向一旁靠拢上来的人。 “叫我好妹妹?你的年岁明明就比我小。”大娘瞅着她,话里有质问,但唇可是弯出甜滋滋的角度。 “是吗?可我怎么瞧都觉得你年轻娇嫩,就像个小姑娘。”卜希临神色不改地说。 七彩反胃至极,只能蹲在角落苦忍。 “那对凤凰就给我包起来了。” “这对凤凰就打个折给两位,一对只要五十文钱。”她的动作飞快,像是怕对方反悔似的,立刻将凤凰装进她简易打造的小木盒里。 七彩在旁听了,真的快吐血了。 一对雕工精美的凤凰,外加小木盒,居然只卖五十文钱……她这脑袋瓜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然,只要有人掏钱买木雕,再加上卜希临那张天花乱坠的嘴,几个自认长得俊俏的全都靠了过来。 “这位公子粗犷有型,简直跟我手中的猛虎一样威风,想必肯定出身世家,武将之后。”说完,把猛虎木雕塞到对方手里。 “这位姐姐看起来就是慈眉善目,这仙鹤吉祥,就像姐姐一样。” “还有这位大爷,非富即贵,恐怕我这摊子的木雕没一个能配得上您的,但若要勉强挑一个的话,唯有这龙勉强衬得上大爷的气质。” 一个晚上,她舌粲莲花,让每个走到摊子前的客人,硬是掏出荷包,买下木雕,还带着万分自傲的得意表情离去。 待一票人潮离去,卜希临赶紧蹲下身,算算刚刚到底卖出多少。 “你总共卖出十一个木雕,得两百八十七文钱。”七彩在旁凉声道。 “喝!你怎么知道?”她诧异。 “因为我在旁边替你算着。”他睇着她,很难相信依她这么聪颖的脑袋,怎会订出那种低廉的价钱。“你不觉得你价格出太低了吗?” “会吗?” “你自己算,一个木雕你必须雕上多久?” “看雕什么,一般飞鸟,利落点,约莫两个时辰就可以雕好,要是凤凰还是龙之类的,恐怕要两、三天。” 七彩听了,脸色更冷了。“一对要费上五、六天工时的凤凰,你居然才卖五十文钱,换算下来,你一天的工资连十文钱都没有,而十文钱,再怎么省吃俭用,也顶多供一家三口三、两天的用度,你们还敢随随便便就救人回家?” 难怪卜家三口的日子苦哈哈,全因为根本不懂得怎么计算成本和利润。 “……被救的人居然说这种话?”卜希临眯眼瞪他。 “我要说的是,你订错价格了,你的木雕绝对不只这个价钱,依我看,随便一个飞鸟雕饰都可以卖到一两银子。” “哇,你是奸商啊。”她惊诧地看着他。“你明知道我做的是无本生意,居然还要我把十文钱的飞鸟卖到一两银子,简直是没有良心。” 木头都是到山里找的,她顶多是花了点时间和体力去找去搬,基本上那是不用钱的,和市集上有人卖手绢,得要买锦缎、买针线不一样。 “你才是一点生意头脑也没有,这哪里是无本生意?你投注进去的心力就是成本,你要先设定自己一天的工资去推算,东西的价格才划算,更何况你的雕工极佳,这木雕卖的是技艺,愈高价就愈能显示你的能耐,如此一来,你才有办法真正的养家活口。” 看他说得认真又严肃,卜希临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有几分道理,更重要的是,他夸她的雕工很好…… “哎哎,现在能度过去就好,至于其他的就以后再说了。”她摆了摆手,小脸泛着可疑的红晕,轻咳了一声,道:“好了,你先帮我顾着摊子,我到前头去一下。” 见她要走,他赶忙抓住她。“等等,你要去哪?” 手被抓住,卜希临心底泛起奇异的羞窘,一把挥开他,赶紧溜了。“顾着摊子,我去去就回。” “你……”他瞪着她离去的背影,眼角余光瞥见有人从摊子前走过,他立刻垂下头,就怕有人发现他异于常人的眼睛。 然而,她明明就说去去就回,可他等啊等的,就是不见她的身影,反倒是有客人先上门了。 “啊,这不是希临的摊子吗?”上门的男人脑满肠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看得出出身不差。 七彩没抬眼,低声道:“是希临的摊子没错。” 他想,也许是常客吧,否则又怎么会直呼她的闺名? “你又是谁?”男人口气不善地问。 “……我是她的朋友。”总不能说是在她家吃白食的吧。 “她何时有了你这个朋友?” 感觉阴影逼近,七彩不耐地轻啧了声,正不知道要怎么应付时,便听到卜希临的声音,“朱大爷!” 那男人闻声,原本被眼皮压得快要看不见的眼,瞬间打开了一条缝,朝她笑喊着,“希临。” “啊,我正在想说,今儿个怎么没瞧见您呢。”卜希临跑过来,将手上的布料交给七彩。“好久没见到您了,可真有点想您。” 七彩接过布料,听她这么说,不由得一顿。 “你这嘴可真甜,想见大爷我,干脆跟着大爷一道回家不就好了?” “这怎么可以?我还有爷爷妹妹要养。”卜希临呵呵笑着。 “要多少?我给。”朱大爷很豪气地说。 总算听出端倪,七彩不禁微诧地看向卜希临。 “啐,当朋友的,提到钱多扫兴,况且养活家人是男人不能推却的责任,这点担当我还有。”卜希临佯怒道,随即又朝他笑眯昧地问:“不知道朱大爷今天看中了什么?” 听到这里,七彩简直傻眼。 她以为她头上绑着方巾,穿着男人的衣服,大伙就会以为她是男人了?难不成……她根本听不出对方有要纳她为妾的意图? “我要你。”朱大爷直言道。 七彩戒备地微抬眼,便听卜希临说:“那可糟了,我是千金不卖的呀,不过我倒瞧这虬龙和朱大爷很像,每当我雕这虬龙时,就会忍不住想起您。” 七彩听到最后,真的很想吐。 她不但身子骨软,就连睁眼瞎话都可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反观对待他时,什么刻薄话都挂在嘴边,差别待遇很大。 “卜希临,别再跟我打哈哈,我说,我要你!”朱大爷肥臂伸长,抓住她。 “咦?”她愣住。 “好不容易今天再堵到你,你想我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反正你开个价就对了,大爷会派人把钱送到你家里去。”他没耐性了,只想要把她带回家,享受软玉温香。 卜希临一整个傻眼,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七彩横过手,朝朱大爷的大拇指一个反抓,朱大爷立刻松了手,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地瞪着他。 “你做什么?还不快放手!”朱大爷喊着,身后的家丁围了过来。 “七彩,放手。”卜希临怔了一下,回过神赶忙拍着他的手。 七彩抬眼瞅着眼前的男人,警告道:“不要随意轻薄姑娘家,别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整治得了你。” “你、你……”朱大爷痛得大口喘气着。“放手放手,我走可以了吧!” 七彩看着他半晌,才缓缓地松开手。 一得到自由,朱大爷捧着自己的手,怒瞪向七彩,却惊察他的异瞳。“你……妖怪!” 话落,赶忙走人,一票家丁跟着走了。 霎时,附近的摊位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甚至陆续有人走到摊子前打量着。 见状,卜希临恼火低骂出声,“看什么看?没瞧过七彩鸟吗?真是一群孤陋寡闻的家伙!什么妖怪,这是吉祥!” 七彩抬眼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真诚,半点虚伪皆无,就好比她防他、讨厌他,向来是大刺刺地表现出来,跟对待上门的客人截然不同。 所以,她真的认为他和七彩鸟一样,代表着吉祥? 这话温暖了他。 可是他人异样的目光仍令他如坐针毡,他想要躲起来,不让人看着自己……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但这点应该是从未变过才是吧。 想着,他不禁苦笑。 “收摊了,七彩,不要一直杵在这里。”卜希临吼着,还动手拉他,不让他成为珍禽异兽般接受旁人莫名其妙的打量。 他没开口,默默地替她收着摊子,带着灯笼,离开了孔雀城。 第五章 回家的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进了屋子,卜希临将木雕收好,才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生气?” “……我应该生气?” “当然要生气!朱大爷太过份了,怎么可以……”妖怪那两个字,她是死也说不出口,只能死死地瞪着他。“这太失礼了,简直是混蛋!” 瞅着她,他突地微笑起来。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你脑袋还正常吧?”她气得双眼都快喷火了,他的笑无异是火上浇油。“你平常都是毫不客气地跟我杠上,结果刚才被人欺负了,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也一样?”他还是笑着。 “我?哪有!” “你平常对我说话,不是恐吓就是威胁,甚至老赶我走,可在夜市集时,不论什么样的人来到你面前,全被你给拱成天仙了。” “啊,要糊口饭吃,嘴巴不甜点行吗?捧人两句,他们开心掏钱,我欢喜收钱,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抹了抹脸,她不禁叹息。 “可你有没想过,因为你这张嘴,极可能替你惹来事端?好比今晚那个朱大爷,他根本就是想要将你绑回家当妾。” 闻言,卜希临吓得倒退两步,小手拍着胸口。“不是的吧……我在外头行走,可都是扮成男人的。” “你的骨架太小,身子太纤细,扮起来压根不像男人。”他没好气地戳破她的异想天开。 “是吗?” “是。” “所以……他……”她语意不明,但心底已经明白,再见他点头,她不由得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真是太扯了,太恶心了!” 她不断用手搓着之前被朱大爷握到的地方,要不是夜太深,她真会冲到溪里清洗一下。 “你呀,往后要小心一点。”他叹息。 “我……我怎么知道嘛……”她一直以为自己装扮得很成功,毕竟在他之前,从没有人点破她呀。 “你不是很会防人?” “那是防……”说到一半,她硬生生咽下。“算了算了,已经很晚了,你早点歇息吧。” 说着,她扯下头上的方巾,一头檀发倾泻如瀑,在她的身后荡出黑缎般的光泽,更显出她的娇俏纤美。 睇着她,他的心意缓缓打定,淡声道:“我去溪边沐浴。” “很晚了耶。”她回头看着他。 “一身黏腻很难过。” “……那去吧,带着灯笼去。” 再看她一眼,他点点头,带着灯笼往外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往东,顺着小径,可以前往孔雀城,要是往北,攀过山头,则是可以去到天水城,但是……就算他前去,又能如何? 他身无分文,没有记忆,何以维生? 思忖着,他脚下的步伐还是没停。 因为他不能待下,因为他这一双眼,早晚有一天会替她惹来事端……今晚有人指称他是妖怪,他心里痛得紧缩,但却因为她的仗义执言,而让他稍稍释怀。 而这样的她,他又怎能牵累? 可是……他又能去哪? 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不管再怎么走,眼前只有黑暗包围,明明是盛暑,他却感觉一阵刺骨的冰冷,教他停在眼前的岔路之前。 正寻思要往哪条路走,却瞧见远处的黑暗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他定楮一看,发现那是猛兽的眼睛,而会在夜里出没的是……狼! 成群的狼缓步逼近,口中发出狺狺的低咆,他顿住不动,并非是受到惊吓,而是只要他转身一跑,狼群肯定群起而攻。 而眼前,该怎么办? 突地,他听到……“七彩!” 他心头一震,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在唤他。 这傻丫头怎么会找来了? 当卜希临跑近时,也瞧见逼近的狼群,以为他被吓住,于是护在他前头,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火把。 “去!”她吼着,极为勇敢地逼退狼群,然而站在她身后的他,却清楚瞧见她的双手抖得厉害。 向前一步,他眯眼瞪着为首的狼,那双异色瞳眸,在晃动的火光下,像是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危险而野蛮,为首的狼像是瞧见可怕的野兽,发出狼声,狼群随即折身回到山里去。 卜希临还张牙舞爪地恫吓着,直到七彩轻按住她的手道:“狼已经跑了。” 怔了下,她缓缓回神。“我们、我们赶快回去吧,别待在这里。” 七彩只是看着她,没吭声。 “你……”她咬了咬唇,好半晌才道:“我想说,你会不会是在溪边遇到什么猛兽,才迟迟没回去,结果你……”看他走在离溪很远的岔路上,她当然不会笨得以为他是迷路了。“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今天才在夜市集里给我惹麻烦,要是往后你不陪我去,朱大爷把我掳走了,我爷爷和妹妹要怎么办才好?” “他要是欺负你,你记得找官府。”他淡声道。 卜希临怔住,不禁扁起嘴。“你以为去找官府就有用?官府是有钱人才差得动的,我没钱没势,人家才不会理我。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捅了楼子,结果却要我自己承担!” 闻言,七彩垂下长睫,认为她说的有理,但他却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而且,我今天替你买了两套衣衫,你不穿的话,谁穿?” 他轻呀了声,想起她塞到他手里的布料,心里不禁暖得发烫。“你可以把衣衫改成爷爷可以穿的尺寸。” 失望全写在眼里,卜希临抿了抿唇,哑声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可是你还没恢复记忆,现在走了,你又能去哪?” 真的讨厌她了?虽说她对他坏,本来就是要他讨厌她,待不下去赶紧离开,可是一段时日下来,尽管还摸不清他的性子,但今晚在夜市集上,他可是帮了她大忙的,又替她做了推车…… 今晚硬要他跟着上夜市集,实在是有苦衷的,否则她不会故意撂那种狠话……他要是真讨厌她,她会很难过的。 瞧她一脸焦急又不安,他不禁勾笑。“我没讨厌你。” “怎么可能?你不可能不讨厌我,因为我就是故意要让你讨厌我的。”说着,她突地瞪大眼,暗恼自己竟连心底话都脱口说出。然而,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忍不住疑惑地皱起眉。“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防人之心本该有。”他心里隐隐有谱,只是没说出口。 “不是……也对啦……”她搔着头,想了会,干脆老实托出。“其实是上一回我爷爷救了个人,拾幸和那人处得不错,可谁知道他浑帐,竟想对拾幸胡来……所以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愧疚地垂下脸。 其实,防啊防的,防到界线都模糊了,连她都怀疑,自己真正想防的到底是什么。是纯粹不要拾幸靠他太近?还是,不希望他们两个顺理成章地在一块? 唉,她到底在想什么?脑子都糊涂了。想着,她不禁拍了拍脑袋。 “别这样拍。”他抓住她的手。 “我……”看着他,他那双异瞳在夜色里更显得魔魅诱人,教她莫名感觉口干舌燥,就连被他握住的地方都泛着热。 “其实,我想离开是因为……我的眼睛。” “为什么?” 他睇着她,在她眼里找到最率直又纯真的疑惑,不由得笑眯了眼。“要是再随你上夜市集,总有一天,会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其实,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人的指指点点是针对他身旁的人。 “喔……”想起今晚的状况,她扁了扁嘴。“那,往后夜市集我自己去就好了。” “可是,你不是担心朱大爷会找你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的。”她摆了摆手,偷偷地拉住他的衣角,试图趁他不注意,引导他回家。 而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他还是由着她了。“那我不等于是个吃白食的?” “你喔……就跟你说,那些刻薄话是故意要激你的,我又不是真的这么想。更何况,你还帮了我不少忙,甚至做了推车给我。”她突地顿下,努了努嘴。“说起来,我还没跟你道谢呢,搁在心里好久,闷得我难受。” 其实要扮黑脸,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接受我,认为我是个不需要防范的人?”他哑声问着。 是他说,她该防,可是,他不希望自己是被防的那个人,仿佛自己被隔离在外,而他厌恶这种感觉。 “只要你别靠拾幸太近就好。”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你将她保护得真好。” 听他这么说,她更心虚了,只能转开话题,“走吧,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又跑出什么野兽来,那就伤脑筋了。” 说着,她用另一只手牵着他。 “嗯。”他垂眼看着她紧握着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一点都不柔软,上头布满粗茧还有伤痕,可是很温暖,一路暖进他的心底,暖得他眼眶莫名发烫着。 像是再怎么求也求不得的奢望,终于……在这瞬间落实了。 “你说以往防我,所以才故意说话激我、给我忙不完的工作,那么现在不防我了,却还是要我跟着工作?” 踏进山里,在一片翠绿之间,背着竹篓,推着推车的七彩淡声问着。 “这个嘛……”卜希临呵呵干笑着。“其实你也知道到山里找木材是很累人的工作,我从以前就希望有个人可以帮我,可惜就是没钱,而你……就刚好啦。” 免费的捆工一个,她要是不好好差使,岂不是太浪费了? “你会入不敷出,全都是因为你木雕卖的价格便宜得太离谱,我会替你想个法子。”既然决定暂时待下,那么他当然要有所贡献,否则见那些精致的木雕那么低廉卖出,他就觉得心疼。 “唉,太便宜吗?我也不太懂到底该卖多少,我只懂什么季节要到山里哪个角落找哪种木材,又是哪种木材有香气,哪种可以驱虫,哪种可以久放不腐,又或者什么木材的纹路特别适合雕什么,至于其他的,我真是一窍不通。” 有什么办法?她有个乐天的爷爷,那些价格还是他帮她定的呢。 “这里不见卜家以外的人,就代表你的雕工是自学的,算是相当了不起。” 听他夸赞,她薄薄的脸皮微泛着红,和他并肩走在山路上,有点赧然地道:“也不能说是自学,其实我爷爷和我爹都懂一点雕工,以往就是靠这一行吃饭的,只是……我爹娘出了意外早死,否则的话,也许我可以从我爹身上多学一些。” “是吗?” “嗯,爷爷年纪大了,手脚不够灵活雕工又太伤眼力,他做不了,也不知道怎么教,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些话,她少有机会跟人说。 不是不肯说,实在凤鸣山谷就只有她家这户人家,其余的早就迁走。就算是到夜市集去,凭她不怕生的性子,也能交到朋友,可是为了杜绝一些麻烦,她总是刻意保持疏离,不与人深交。 “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喃着,侧眼瞧着她。 今天的她,尽管是在他面前,还是一样扎着方巾,穿着交领青衣,真不知道她是扮惯了男孩,还是根本没有姑娘家的衣裳……不对,拾幸身上穿的是女装,她不可能没有。 第六章 这么说来,她女扮男装,除了是想方便做生意,还为了能够保护家人喽。 “啊,你不要一直夸我了。”她害臊地挠着脸,就连玉润的耳垂都泛着红。 七彩微扬起眉。“我说的都是真的。”他蓄意道。 果真如他猜想的,她不只耳根子红了,就连颈间都是一片粉色,直教人想要咬上一口。 “哎呀,你……”她羞得手足无措,正不知道要说什么时,远方传来沉而闷的雷声,她神色一整,忙道:“快,赶快下山,要下雨了。” “下雨?”他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今天的天候从一早开始,就闷热得教人有点难受,唯有走在山林间才觉得凉爽一些,要说下雨……这雨势应该也没来得这么快。 “快点,你不知道山里的天候总是变幻莫测的吗?”她抓着他往来时的方向跑。 七彩确实是不太清楚山里的气候怎么变化,只能跟着她跑,然而还没来到山脚,已经开始飘雨,教他惊诧极了。 “来不及了。”卜希临低喃着,边走边左顾右盼,口中念念有词。“我记得这附近应该有山洞的。” “不过是小雨。”他望着天空,确实是只飘着牛毛般的细雨,但是天空不知何时密布层层浓厚的乌云,而细雨也逐渐转大。 不过是刹那,牛毛细雨变成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还会发疼。 “快!这边!”卜希临像是识途老马,转过弯径,找到山洞,忙抓着他到洞里避雨。 山洞并不大,依七彩的身形是无法直挺挺地站着,庆幸的是山洞颇深,要躲两人再加上一辆推车,绰绰有余。 “你身上都湿透了。”卜希临抹着脸,眼角余光瞧见他身上早湿了一大片。 真怪,明明两人都在雨中奔跑,怎么他快湿透了,她却只有脸上泛着湿意? “不要紧,天气很热,待会就干了。”他不怎么在意地看向山洞外,雨势滂沱得有点吓人。“没想到刚刚日头正辣着,转眼就下起大雨。” 这山里的天候,果真是变幻莫测,教他开了眼界。 “都是这样的,尤其入夏之后,天候变得更快,一点风吹草动就得要赶紧下山。”她与他肩并肩地坐在山洞口,看着他,她不禁问:“你要不要把衣衫脱下,干得比较快?” 他直睇着她说:“这样好吗?” “有什么关系?”她反问着。“衣衫湿了,贴在身上不难受吗?” 七彩心想,她这个人心思坦荡、不拘小节,既然她都不介意了,他又何必忸怩? 于是他拉开襟口的系绳,厚实的胸膛随即展露在她面前。 瞧他起身,那宽厚的背脊和窄实的腰……突然间,卜希临强烈意识到男女有别的事实……虽说他们常常处在同个茅屋里,但他至少都穿戴整齐,不像现在孤男寡女躲在荒郊野外,他还裸着上半身……莫名的,她的小脸开始发烫。 “你在干么?”他一回头,瞧她不断地搓着脸,力气大得像是要把脸上的皮都给搓下来。 “我……把水擦干。”垂着眼,她呵呵干笑,不敢看他。 “你这样擦,不会……”话未完,突地听到远处传来古怪的呜呜声,他下意识地看向洞外,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卜希临已经将他扑倒在地,下一刻,洞口随即有东西砸落。 没有防备的七彩被撞得七荤八素,耳边听到的是外头有东西不断地倾落,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山快要崩塌一般。 他张开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他先是顿了下,而后心头剧烈地颤跳,猛得像是要把体内的血给疯狂挤压出来,教他不能呼吸,霎时浑身冰冷。 “呼……总算过去了,不过没关系,山里头总是这样,有时候雨下得太大,是会东崩一块西崩一块,不过崩落的通常都是一些山边瘠地,所以崩落的山石不会太大,你……”卜希临解说着,要他放宽心,却突地发觉自己身下压着的这副躯体,冰冷得可怕,心头一窒,黑暗中,她的手从胸口摸索到他的脸上,不停地轻拍着。 “七彩、七彩!你没事吧!我有扑这么大力吗?”卜希临快哭了。 本来只是怕他被洞口的落石砸到,才会将他往里扑倒,岂料他这会却浑身冰冷,还僵硬得像是尸体。 七彩一双异瞳大张着,整个人像是抽搐一般,身子拉得直长,像是没了意识亦没了呼吸,只有瞳子不断地紧缩着。 “七彩,你不要吓我!”眼泛泪光,她拚命地拍打着他,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才惊觉他一双眼瞪得直直的,尤其是那只深蓝的左眼,像是在黑暗中不断地绽放光芒。“七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不吭声!” 她急得眼泪直落,手不断地在他身上游移,只为了确定他身上是否因为她的推扑而造成伤口。 “黑……”许是她不断地轻抚他的身体,像是将梗在喉口的一口气推开,让他能够发出单音。 一听到他的声音,卜希临不禁大喜,耳朵贴近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太……黑……” “太黑?”她拧起眉,看向四周,没多细想,起身走向洞口,想要将堵在那里的落石给推开,无奈她力气太小,怎么也推不开。“七彩,我推不动!” 她又赶紧回到他身边,发现他浑身紧绷得好可怕,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不敢再多犹豫,她抽出腰间的锯刀,直往洞口的落石劈着。 她一刀砍过一刀,黑暗中,她看不见缝隙在哪,只能胡乱地劈着,再用手沿着堵满洞口的落石摸索,一摸到较软的土层,她就干脆用双手挖,也不管夹杂在其中的尖锐利石会割伤她的指头。 她拚命的挖,直到被她挖出一个腕宽的小洞,外头透入淡淡微光,她欣喜地回头。“七彩,看得见光了,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外头大雨滂沱,尽管透着光线,却十分微弱,然而就算是细微的光芒,在这一瞬间,看在七彩的眼里,犹如逼退黑暗的黎明曙光。 冰冷从指间逐渐退去,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空气可以进到他的肺里,教他不断地咳着,却又贪婪地呼吸着。 “七彩、七彩,你好一点了吗?”她跑回他身边,小脸布满担忧。 她看起来惊恐又无措,和平日的她大相迳庭……他想,他吓到她了。 “我没事。”他哑声道。 “真的吗?”她还是不住地看着他。 七彩还感觉得到身上因恐惧而泛起的颤栗,然而当眼角余光瞥见她布满脏污的十指,上头仿佛还淌着血,他一把抓过,直睇着她,“痛不痛?” “不痛。”她摇摇头,小声问着。“要不要再把洞口打开一点?你会不会觉得舒服一点?其实掩在洞口的落石不多,反倒是泥层较厚,不过有雨水,所以土是软的,再等一下,应该就可以全部挖开了。” 七彩说不出话,心底发涩的痛着,却又暖得泛甜。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待他? 他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更不知道为什么处在黑暗又密闭的空间里,会让他惊恐得快要死去……为什么她压根不怕,反倒是一心只想救他? “七彩,没事的,我一定会把挡在洞口的落石泥土全都挖掉。”她轻拍着他,不断地安抚,想要起身再去挖土。 “希临,不用,这样就可以了。”他抓着她的手,不希望她离开自己太远。 她突地顿住,只因这是他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而且是用很温柔的嗓音唤她,莫名的,她眼眶发热着,就像是紧绷的弦在拉扯到最极限,松弹之后,原本该有的惊惧和松懈全都一口气涌了上来。 “七彩,你吓到我了。”她扁着嘴,不敢真让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轻抓着她的手,柔声安抚着。 “没关系,不要怕,有我在。”她反抓着他,紧握着,感觉一阵颤抖,却分不清楚发颤的到底是谁。 闻言,他不禁笑柔了异瞳。“嗯,还好有你在。” “对呀,你运气真好遇上我。” “是啊。”他也很认同。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里不会激起阵阵涟漪。 如果不是她,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懂得何谓怜惜。 昏暗之中,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再开口,仿佛只要凝视着对方的眼,就能够安定彼此的心。 洞外强劲的风不断地刮着,挟带着斜雨急刷而去,有些则是斜打进洞里,好半晌没有停歇的迹象,卜希临这才轻声启口说:“七彩鸟,也被称为希望鸟。” “希望鸟?” “对呀。”她看着他的异瞳解释,“七彩鸟的羽色看似黑,但实际上是深蓝,在邻国有句谚语说,黑与蓝交错,代表的是黑暗与黎明转换的瞬间,也代表着沉沦黑暗许久,终于等到曙光,等同希望降临。” 七彩怔愣地看着她。 “爷爷说,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有只七彩鸟飞到窗前,所以才会替我取名为希临。”她自豪地说出自己名字的由来。 “希临……确实是个好名字。” “对呀,七彩也是个好名字,代表希望。” “你不是说,我是大傻?”他打趣道。 “……你就非得在这当头拿话堵我不可?”她眯眼瞪他。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否则也不知道这雨到底要下多久。” 从那小小的洞往外看,卜希临不禁叹气。“确实是下满久的,待会得把洞口挖大,就算雨还下着,咱们也得赶快下山,毕竟入夜的山是很可怕的。” 说着,她下意识地搓着双臂。 突然下起大雨,山里的气温骤降许多。 卜希临的身上微湿,加上小洞口不断灌进冷风,教她忍不住打哆嗦。 “你会冷?”他问。 “还好。”她轻笑着,却像是突地想到什么,看向他。“你冷不冷?” 她这才想起,他的衣衫脱掉,身上还湿着,不冷才有鬼。可是她身上没有火折子,洞里也没有粗枝干叶,想要生火真的很为难。 “不冷。” “怎么可能?你没穿衣衫耶。”她以手背轻触着他的胸口,发现依旧冰冷,再往左往右抚着,冰冷不变,教她皱起眉来。“你明明就很冷。” “……希临,我是个男人。”他哑声提醒着。 这丫头对人该防时不防,有时却防得莫名其妙。 “废话,要不然你要跟我说,其实你是个姑娘家?”她啐了声。“都什么时候了?说这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在山里要是失温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你要是不赶紧把手缩回去,确实会很危险。”闭上眼,他努力漠视她激起的欲望。 卜希临有听没有懂,只是焦急地看着外头道:“天色好像暗了许多,我看我还是想办法先把洞口挖开好了。” “过来。”他抓着她,微使劲,她便落在他的怀里。 小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原本冰冷的肌肤,逐渐透着热,不断地传递给她,一路暖进心底,暖得小脸发烫,意识到她身下的是个男人,有着刚健体魄的男人。 也许她应该退开一点。正忖着,还未移动,便听他说:“好好休息。” 第七章 卜希临羞涩地垂下眼,感觉他的双臂有力地交握在她的背上,就如初救他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戏弄她,当时她万般厌恶,觉得他很该杀,可是眼下……她压根不讨厌,贴着他,觉得羞,却也有种莫名的安心。 洞里静寂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而贴在她耳边的是他沉匀的心跳,随着那重而缓的节奏,她也被一路地敲进梦里。 第一次,毫不防备的,和一个半裸男人共处,入睡。 “快点!” 雨势大得像是倾盆倒落的豆子,打在身上像被小石子丢到,虽然痛,但是卜希临的脚步还是没敢停,就怕夜色降临的山里,会出现什么毒蛇猛兽。 然而,一整个下午的大雨,让山路变得泥泞难行,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幸好,被身后的男人接个正着。 “小心点。”七彩浑身湿透,瞅着她,低柔道。 肌肤的碰触,教她想起自己一整个下午都趴在他身上睡觉,卜希临羞得双颊发烫。 “谁要你不叫醒我?”她不自觉地娇嗔着。 雨下得那么大,推车、竹篓只好先搁在山洞里,改天再上山拿,现在只能赶在入夜之前一路冲下山。 “你睡得很熟。”他笃定她一天睡得极少,才会在睡着之后,沉得连鼾声都响起。 “睡得再熟也要叫我啊。”她哇哇叫着,赶紧推开他。“快快快,再淋下去,不染上风寒才怪。” 然而,才刚要走动,却突觉脚下发痛。 察觉她的异状,七彩低声问:“扭到脚了?” “没、没事,赶紧走吧。”她咬着牙不喊痛,只想要赶紧回家。 见状,七彩双臂微使劲,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起。 “咦!你干么?放我下来。” “这样比较快。”冒着风雨,他抱着她在山路上疾奔着。 卜希临赶紧搂住他的颈项,否则万一雨水让他的手松脱,两人可就要相伴滚到山下去,只不过这么亲密的接触,真的是让她很害羞呀。 庆幸的是,他的双臂很有力,双脚也很会跑,不一会工夫,两人便回到茅屋。 “你浑身湿透了,我去隔壁帮你拿干净的衣裳。”一进到她雕刻用的茅屋,顾不得一身湿,他转头就要走。 “不用了,我去拿就好。”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她没有娇贵到连这么一点雨都禁不起。 况且,若非用膳时间,其实她不太愿意他走到隔壁的茅屋,尤其是在入夜之后。 “你乖,在这里等我。”他轻抚着她湿透的头发。“先去找布巾把头发擦一擦。” “喔……” 一回头,却见卜三思打着油伞站在门边,似乎有点不悦地开口,“你们两个上哪去了?” “爷爷,雨太大,我们被困在山上了。”卜希临赶忙解释。 “爷爷,我要拿希临的衣衫,她浑身湿透了。” 卜三思看了孙女一眼。“何必这么麻烦?希临跟我一道过去就好,倒是你的衣物都在这儿,你自个儿赶紧换上衣衫免得着凉。”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异状,然而卜三思看向卜希临的那一眼,就是让七彩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多说什么。 待卜家爷孙离开,他便迅速褪下湿透的衣衫,换上卜希临替他添置的新衣,想了下,他缓步走向隔壁。 茅屋一踏进去是个小厅,有张矮桌,用膳时总是席地而坐,往里左右两侧通廊各有一间房,从左手边的房里传出细微的对话声,他于是朝那里走去。 “希临,你不是说要防他,可我怎么觉得你压根没在防他?” “……有啊,爷爷。” “要是有的话,你方才怎么会允许他到这儿来?你明知道房里有不能让他看见的事,应该严加禁止才对。” 听到这里,七彩不由得停下脚步,攒起眉。 看来她房里真藏着什么教他感觉矛盾的秘密。 他也许不该深入探究,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他内心希望她可以完全地信任他,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知道秘密,成为严守秘密的一员。 “爷爷,不用你说,我也会阻止他,你放心吧。” “唉,七彩看起来人是挺不错的,但也不知道他知晓这件事后会有什么反应。”卜三思叹息。 “别让他发现就好。” “可不是吗?” 七彩仔细聆听着,然而屋外的雨声模糊了卜三思的脚步声,当眼前的门板突地打开时,他已是无路可退。 “……七彩,你怎么会在这里?”老人家诧异道。 七彩俊脸上无波,忖着要不要顺势掀开他们的底牌,但擦拭着长发的卜希临已经先问出口,“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是。”她质问的口吻令他微微不悦,索性把话说开。 “你怎么可以站在外头偷听我们的对话?”卜希临攒眉抿嘴,看起来恼极了。 那种被划清界线,阻隔在外的滋味,让七彩大步走进房里。“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况且我也不是偷听,不过是刚好走来这儿,听到你们的对话罢了。”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张望四周,却没瞧见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房里的摆设极为素雅,左右两张竹榻,竹制的衣柜就摆在中间贴着墙,而两榻中间还有一张矮桌。 卜拾幸就睡在左边的榻上。 瞧见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卜希临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 她这举动,活像他是什么登徒子,教他想起,她说过,她爷爷曾救了个人回来,却对拾幸胡来……如今,她以为他也会对拾幸这么做?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微眯起眼。 踏进姑娘家的闺房,他确实理亏,但也没必要防他防成这样。拾幸是长得娇俏,可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妹妹,真正教他心旌动摇的,反倒是挡在他面前的她。 卜希临沉声道:“你出去外头。” “是呀是呀,七彩,你就先出去吧,毕竟这儿是姑娘的闺房,你在这总是不妥。”卜三思在他身后拉着。 七彩却是文风不动,像是跟卜希临杠上似的。 他从刚才一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你还不出去?”扁起嘴,卜希临轻推着他。 皱起眉,他不悦地擒住她的手。“不要推我。” “你不走,我当然要推。” “我……”他的视线绕过她,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卜拾幸,瞬间他发现那股说不出的违和感是怎么一回事,随即将她的手轻拉开,趁她不备,从她身边闪过,走到卜拾幸的榻边。 “你干什么?”见状,卜希临冲到他身旁,死命扯着,他却是动也不动。 七彩的眼瞪得极大,直瞅着睡得极沉,沉得连呼吸都没有的卜拾幸,他忍不住探手,触上她的鼻端,确定她果真没有呼吸,就连脸颊也是一片冰冷,面上布满死灰之气,他心间不禁一震。 “为什么会这样?!”他低咆着问。 从刚刚,他就觉得古怪。他们的对话声并不小,为什么拾幸压根不受干扰? 而这场景,他似乎在哪见过……有个小姑娘一旦入睡,不管在她身边喊得再大声,她都不会醒过来,而那小姑娘常常脸上覆着死气,仿佛一个不留神,她就会在睡梦中死去。 重叠的画面,激起他内心最大的恐惧,犹如受困在密闭的黑暗山洞中一样,教他惊骇又愤怒。 卜希临睇着他,就连卜三思都愣住,不解他的怒火到底是打哪来的。 遇到这状况,要生气也轮不到他来吧。 “为什么……为什么拾幸还这么年轻,却……”他心间紧缩着,搞不清楚是为眼前重叠的身影伤悲,还是真为卜拾幸的死去不舍。 “等等,你搞错了,拾幸没死,你不要乱诅咒她!”卜希临说道,还不断地呸着,就怕他胡乱说出的话真会应验。 七彩一愣,异瞳看向她。“……她没死?” “她……” 唉,一言难尽。 把七彩带到隔壁的茅屋,卜希临边雕刻,边道出卜家的秘密。 “其实,拾幸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在十八年前,被我爷爷捡回来的弃婴……” 七彩就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指尖的伤,看着她似乎没有痛感,利落地雕刻着,不一会木头便像有了生命。 “因为那时我年纪也小,所以并不太清楚状况,后来才知道,拾幸只要太阳一下山,就会石化。”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 “石化?”他讶问。 “该怎么说呢?她会全身僵硬,像是石头一样又硬又冷,没有呼吸,像是死去,可只要隔天太阳升起,她就像没事人一样。” “怎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只能说天底下,无奇不有吧。”她不以为意地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会好好地保护她。” 听着她的宣誓,七彩内心泛起阵阵暖流,像在他的心底呼应着什么。 “之前我不是说过,有人试图非礼拾幸?”她说着,瞧他点点头,又继续说:“那人闯进房里,却反而被拾幸吓到,以为她已经死去,隔天却又见她活蹦乱跳,就说拾幸是妖怪,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简直是气死我了!” 七彩轻呀了声,恍然大悟。 她是个真性情的人,只管姐妹情份,才不管拾幸有多与众不同,就好比她视他为自己人,便不允许外头的人欺负他。 “你不觉得这么说很失礼吗?拾幸不过就这么点小问题,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乱骂人,简直是可恶至极。”愈雕愈火大,她干脆将木雕放下,免得一个不小心又雕坏。 “拾幸能当你的妹妹,是她的福气。”他道。 “是吗?”她抬眼瞅着他。 “只是,因为这种秘密防我,你不觉得对我太失礼?”追根究底,对于这件事,他还是耿耿于怀。 “啊,一开始,我怕你跟那个混蛋一样,可后来我怕你发现拾幸与众不同之后,会轻视她,甚至怕她……” “我才是应该会让人害怕的人吧。”他笑得自嘲。 看着他,卜希临拧着柳眉。“怕什么?我告诉你,我最怕的是没钱,只要有钱,我什么都不怕!” 闻言,七彩不禁低笑出声。 “真的呀,我这么说不对吗?没钱才会逼死人,没钱就不能带拾幸去找大夫,就是因为太怕没钱,我才会一直很努力工作。”啧,还笑她呢,都不知道成为有钱人,一直是她的人生志向。 “这么说来,我该替你想个好法子。” “什么好法子?” “只要你答应我,往后不再防我,我就告诉你赚钱的诀窍。” “我没防你……”抹着脸,她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反正拾幸的事你都知道了,而且你也不怎么在意拾幸的状况,我就没道理防你,不过你不能把拾幸的状况告诉她,毕竟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跟她提起太阳下山她会石化的事,我们怕她会伤心、会自卑。” “放心,我知道。” “那么……”她贼兮兮地抬眼。“要怎么赚大钱?” “这个嘛……”他笑眯眼,卖起关子。 隔天起,七彩开始手描各种图画,要她依图雕刻,那并非一般的木雕,而是有许多分块,待雕好,再一一组装的奇特雕品。 这般神奇的构思让卜希临大呼不可思议,每天一早就埋首在屋里狂雕,而七彩则是理所当然地坐在她身旁,提醒她每一处细节该如何细腻处理。 第八章 卜希临像是不会累,从早雕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身边有个提点的大师,两人不时进行着简短的话语,她几乎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就连妹妹蹲在她身边好一会,她都没发现。 “姐,你好像很开心。” 卜希临一怔,侧眼望去。“拾幸,你什么时候蹲在这里的?” “好一会了,我脚都麻了。”她可怜兮兮扁起嘴的模样很逗趣,随即又抿唇笑眯了眼,指着摆在桌面的小茶壶。“爷爷说你很辛苦,所以要我送点茶水过来,要不要歇一下?” “不用了,正起劲呢。”她一点都不渴,只想赶紧将手头的工作完成。 一想到这奇幻的雕品将要出现在孔雀城的夜市集里,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她就忍不住笑弯了唇角。 “给我一杯吧。”一旁的七彩启口道。 “好。”卜拾幸开心地倒茶递给他。 然而,男人份外温柔的嗓音引起卜希临的注意,不由得看向他,突觉他的眉眼笑得好柔,而且目光落在妹妹的脸上。 “这茶可是我泡的喔,好喝吗?”卜拾幸笑问着。 卜希临看着她。 “好喝。” 卜希临再回头看着他。 “真的吗?” “嗯,拾幸真了不起,能将这茶水泡得甘而不涩,想必下了很多工夫。”他尝得出来,这茶水并不是什么上品,可了得的是,她能将粗劣的茶叶泡得甘甜。 他的夸赞,听在卜希临的耳里,不知道怎地,就是很刺耳,而且还从耳朵一路刺到心坎里,让她觉得胸口不大舒服。 听到他的赞赏,卜拾幸不禁喜孜孜。“也还好啦,毕竟我什么都不会,只要能帮上姐姐一点忙,我就开心了。” 面对妹妹的贴心,卜希临内心莫名的涌出一股罪恶感和不自在。 拾幸一直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呀,可为什么刚刚有一瞬间,她竟然……有点讨厌她? 不解地看着那丫头,她还是和往常那般讨喜窝心,教她不禁暗骂自己真该死,怎能生出那么可恶的心思? 但,为什么她会生出那种心思? 想着,她不禁托着腮,陷入理不清的疑惑里。 “希临,累了?”七彩低问着。 她猛地抬眼。“没,我没事。” 像是要证明自己一点都不累,她拿起雕刀要继续,然而看着半完成的雕片,她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朝哪里下手。 “拿反了。”七彩动手,将雕片反转,再交到她的手中。 指尖轻触的瞬间,她像是被雷击中似的,不自在地松开手,顿时雕片和雕刀都落在自己的脚边,吓得她冒出一身冷汗。 “希临?” “姐,你这样很危险耶,要是伤到脚怎么办?这雕刀很利的。”卜拾幸赶紧将雕刀拾起交给她。 “呵呵,我好像有点累了,我休息一下好了。”干笑着,她将雕刀和雕片往桌面一摆。 “嗯,姐,你休息一下好了,你已经忙了好几天。”卜拾幸很贴心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掐揉僵硬的肩颈。“可是,为什么我都没瞧见你雕好的木雕?倒是桌上摆满好多一小块的雕片?” “这个嘛……”甩开莫名的情愫,卜希临正要解释,便见七彩已经拿起桌面的雕片,逐一组装,不一会,出现一头精致的龙。 “哇……姐,你好厉害,居然还懂得雕这么特别的饰物。”卜拾幸忍不住凑向前去,从七彩手中接过雕龙。“好厉害,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思议,原来雕饰也可以一片片地装上去。” 听着妹妹的惊呼,卜希临脑袋却是一片空白,没有感动更没有自豪,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失落。 那是种很吊诡的感受,从来没有过,硬要具体形容,就像是小时候爷爷总要她把心爱的宝物,可能是一把木梳,也可能是颗奇形怪状的石子,总之只要是拾幸想要的,她就得让给她……因为爷爷说,拾幸拥有的比她更少…… 久了,她也认为本来姐姐就该把最好的都给妹妹,可是奇怪了,她现在是要跟拾幸抢什么孵? 雕龙吗?拜托,那是她雕的,要是拾幸想要,送给她也不是什么问题,那……她是在郁闷什么? 看着七彩跟拾幸讲解原理,拾幸那惊奇又崇拜的目光,七彩那柔和的眸色,举手投足之间对拾幸的宠溺、言语之中的呵护,教她犹如被一块大石压住胸口。 ……不会吧! 难不成,她心头的难受全都是因为他引起的? 卜希临没机会厘清心底的疑惑,也不打算厘清,反正眼前最重要的是,赚进大把的银子。 所以,在努力数天之后,两人再度来到孔雀城。 然而,就在来到她固定摆摊的位置时,七彩却还是一直往前走。 “七彩,到了耶。”以为他忘了位置在哪,她在他身后喊着。 他回头笑睇着她。“不,今天咱们要到前头去。” “咦?”她吓到,小跑步上前,拉住他。“在前头摆很贵的。” “多贵?” “我记得以前的价码,至少也要一两,那种摊位我们租不起。”一两银子耶! 今天他们带来的雕饰,总共也不过才十个,就算一只卖上一百文钱好了,十只也不过一千文钱,但一两银子可是要两千文钱的。 这根本就是赔到死的生意,她脑袋还很清醒。 “绰绰有余。”说着,他继续往前走。 “什么绰绰有余?七彩,一两银子耶,那可不是在开玩笑的。” “待会你就知道了。” 闻言,卜希临想了下,选择相信他。 毕竟他这么神通广大,还能教她这么特别的雕技,就姑且信他一回,要真是赔钱……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两人来到孔雀城最热闹的十字街中心,四个角落上,是客栈、酒楼、茶肆和布坊。能在这地段开设店铺,通常都是很有本事的商家,而会在这附近走动的,身价也都颇高。 这是七彩的想法,论点也相当正确,但遗憾的是,这最热闹的街口,摊位早摆满,他们根本无法在这儿做生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就到后头去吧。”也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失望,反正没摊位可摆,对她而言,也不算是坏消息。 微眯起眼,七彩看了下附近,轻声道:“咱们上悦来茶肆。” “咦?不会吧……七彩,这茶肆里的茶很贵的。”她赶忙拉住他。“我听朱大爷说过,这茶肆的茶水,就是最下等一壶也要叫价千文的,咱们身上没这么多钱。” 出门前她算过了,她身上只有一百文钱,这是拿来找钱用的。 “希临,想赚大钱,就得要有舍才有得,况且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当然要到亮一点的地方亮相。”他笑睇着她。 今天的她,应他的要求穿上女装。她的长发简单梳成髻,穿着湖水绿交领的宽袖襦裙,搭了件月牙白的罩衫,虽说质料非上乘,但她的容貌和纤美身段,却可以替这身打扮加分,站在众人面前,她是个美人胚子,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人对她频频回首。 卜希临有点羞赧地垂下脸。“我这样漂亮吗?”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打扮像个姑娘家了,女装穿起来有点陌生不习惯,但从他眸底流露的赞赏,让她很欣喜。 同时,不禁哀叹,自己真的是陷进去了呀。 “漂亮。”他不吝于赞美。 她笑得娇羞,却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眼。“可是你……”她看着他的眼,知道他不喜欢在人前抛头露面。 “不打紧,反正你说过,我是七彩,是吉不是厄。” “对,本来就是。” “走吧。”瞧她义愤填膺的,他便牵起她的手,踏进悦来茶肆。 挑选悦来茶肆,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七彩经过盘算,确定它是附近人潮最多的店铺,想要东西卖得好价钱,自然得要挑上好地点。 此刻茶肆里,高朋满座,生意热络。 七彩带着卜希临走进茶肆,自然知道里头没位子,所以故意站在门边,等着店小二过来招呼。 “啊,两位要用膳还是喝茶?”店小二端着和气生财的嘴脸靠过来。 尽管两位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是大富人家,但悦来茶肆向来秉持着上门就是客人的宗旨。 再加上,这位男客倌虽然穿着朴素,但眉宇之间气度非凡,凭他在茶肆工作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他猜想对方出身也许不简单。 “还有位子?”七彩刻意把头压低,由于他身形颀长,低着头询问,并不显突兀。 “二楼还有位子。”店小二没仔细打量他,目光全都溜到卜希临身上去。 “不,我要一楼的位子。” “这……”小二有点苦恼地看向一楼,将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可是一楼已经没有位子了,客倌。” “我瞧那里只有一个人坐。”七彩指着几步外的四方桌。 “呃,这个……”搔了搔头,店小二陪着笑脸道:“不如这样吧,我去问问那位大爷可否与两位并桌。” 待店小二离去,卜希临轻扯着他。 “你何必为难人呢?既然二楼有位子,咱们就到二楼去吧。”她小声道,只因为她发现有很多人都在看自己,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久未着女装,有哪里绑错还是怎的,反正让她很不自在就是了。 “一楼才有好视野。” “嗄?” 这茶肆一楼,因为位在路角,所以双面八扇门是全开的,方便客人进入,而坐在这里,不管是往内,还是往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客倌,那位大爷愿意和两位并桌,这边请。”店小二笑眯眯地走来。 七彩轻颔首,牵着卜希临的手,跟上店小二的脚步。 一坐定,便先朝那位年届壮年,看似极为和善的大爷点头示意,随即发现对方的目光,从头到尾都落在卜希临身上。 这结果是他预设好的。 但是,当结果如自己猜想时,那滋味还真是复杂难以言喻。 要她扮女装,其来有自,除了要让她和以往摆摊的感觉有所区别,他也是笃定一旦她扮成女装,必定万分吸引人,那么他人就不会将目光投注在他的异瞳上,然而……她真的成了他人注目的焦点,他却感觉像是属于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着,教他暗恼不已。 “七彩。”轻推着他,卜希临提醒他店小二还等着他点菜。 他回过神,浓眉一攒随即松开,低头朝着店小二吩咐,“给我两份招牌茶点还有一壶上好的茶。” 他话一出口,店小二连声应好离去。 而卜希临则差点瞪凸了眼,手往他搁在桌面的袖子一抓,凑在他耳边咬牙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一壶上等好茶要多少钱?” 待会要是走不出这家茶肆,是不是要她留下来抵帐呀? “放心。”他好笑道。 怎么放心?她已经开始想像自己蹲在茶肆厨房洗碗盘的画面了。 卜希临惶惶不安,然而人都坐在茶肆里了,也不容她退缩。就见他从容不迫地自包袱里取出精雕的木盒。 这木盒亦是他设计的,由她亲手打造。 在家的这几天,他告诉她许多新观念,让她知道,上好的雕饰,必须有同等精致的包装,才能突显其价值,刺激人的购买和收藏欲望。 他似乎对做生意很有想法,于是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只是,他一直没告诉她,他到底要怎么把这些雕饰给卖出去。 第九章 四四方方的木盒,正面精雕七彩鸟的图腾,往旁边突出的小木榫一按,盒面自动弹开。 而当他做出这个举动,一旁喝茶的大爷目光完全被吸引了过来。 再见他从盒里取出一只精雕细琢的龙,那栩栩如生的神韵,那腾云驾雾的飞跃感,那大爷看直了眼,还未细想,已经脱口问出,“这位公子,这雕龙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寻常之物。” 七彩看向他,笑得和煦。“这位爷儿真是识货,这雕龙可是从天水城刚弄到手的。” “打天水城来的?”那大爷微眯着眼忖度。“听说天水城最有名的木造厂,是文家木造,那还另外设了雕刻坊,还有家古玩铺子,难不成你这饰品就是文家的?” 听他提起文家,七彩没来由的恍惚了下,不过他很快就强打起精神,依着对方的反应来应对。 “不,这可比文家厉害多了。” “喔?难不成是来自大内?”那大爷惊呼,一双眼不住地盯着那精雕玉琢的龙。 七彩微扬眉,模棱两可的回道:“要这么说也成,不过也不能算是。” “你这么说,该不是在卖关子,故意吊我胃口?” “不,你别误会,事实上,这雕饰乃大内御雕师施具言第一弟子所雕,所以要说是大内来的也成。” 七彩打一开始就没预设什么说词,打算见机行事,碰巧这人提起大内,他便藉机攀点关系,替雕饰镀上一层无形的价值。 不过,这也说明,这雕饰看在这位大爷的眼里,是具有来自大内的资格。 “这……可否借我瞧瞧?”那大爷忍不住搓着手,想要亲手碰触雕饰,确定是否如所见的那般细腻。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小心一点,这雕饰和一般雕饰大不相同,可是片片组装而成,这是天水城刚风行的雕法。”七彩蓄意说得大声一点,引起邻桌人的注意,把雕龙交给身旁的大爷。 那大爷一接过手,惊呼连连。“哇……真是鬼斧神工了,这天底下竟有这般奇特的雕法,龙鳞堆叠着,却又接无缝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经由他惊诧的赞叹,好奇心从邻桌如涟漪般地朝外扩散,不过一会儿工夫,一楼的客倌全都围了上来,就连茶肆掌柜也挤在后头瞧着。 卜希临呆住,没料到自己的雕饰竟可以被吹捧到这种地步,仿佛她真成了一代大师似的。 而且……七彩也太会鬼扯了吧。 说她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她才想说他鬼话连篇,什么谎都编得出口。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大内御雕师的第一弟子了? 然而,更教她开眼界的,还在后头。 “这位公子,能否请教这雕饰是在天水城何处购得?”同桌的大爷,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刻意压低声音问着。 “买不到的。”七彩笑道。 “为何?” “这位大师雕物向来随心所欲,并不在大内,也没开设雕坊,这一次可是我攀了很多关系,托友人接洽上,求了大师三天三夜,终于打动他,愿意将十个雕饰卖给我。”七彩继续脸不红气不喘的胡诌。 “那……”那大爷心思动得极快,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特地带回这些雕饰,肯定是要买卖,要不何必一口气买上十个。” “那倒是,我只准备留下一套当收藏,其余是要卖给有缘人的。”七彩笑眯眼。大鱼上钩了,他要让希临见识,什么叫做生意。 “那么这雕龙,可否以十两银子让给我?我姓卢,在这孔雀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介意的话,大家交个朋友。”那大爷说得很诚恳。 闻言,卜希临倒抽口气,双眼直瞪着对方一直拿在手中舍不得放下的雕龙。 十两银子……真的假的?她有没有听错? 到底是十文钱还是十两银子?糟,她心跳得好快,耳朵轰隆隆响的,不确定自己到底听到什么。 “这个嘛……” 看向七彩,他竟然面露犹豫,让她很想掐住他的脖子,对他大吼,卖卖卖! “二十两。”桌边有人喊价。 七彩侧目望去,还没有反应,卢大爷已经咬牙喊道:“三十两!” “五十两!” “七十两!” 喊价声此起彼落,让卜希临从一开始的震惊亢奋慢慢地感到害怕。 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近乎诈骗。这雕饰的价格会水涨船高,肯定是因为七彩冠上它是大内御雕师的弟子所雕,要是他们知道雕饰不过是个村野乡姑雕的……别说十两,就连一两都买不下手吧! 想着,她不禁担忧地看向七彩,却见他依旧从容不迫,缓缓伸出手。“各位,今天可以在这里相识,咱们也算是有缘,尤其是我身旁这位卢爷,所以这雕龙,我是非卖给他不可。” 他话一出口,卢大爷眼露欣赏,但桌旁却响起阵阵的不平。 七彩不慌不忙地抬手,轻声道:“这雕龙,我以一百两的价格卖给这位大爷,但我这儿还有许多的货。”他将原本收在包袱里的九个雕饰全摆上桌,让所有的人品头论足,大叹神乎其技。“大伙要是看上眼了,叫价就卖,以一人一次叫价,当第三个人叫价时,立即卖出。” 他话一出口,众人立刻进入备战状态,刹那间,战云密布,杀声正盛。 不到一刻钟,所有雕饰卖光,换回一大木盒的银两,他阔气地替没买到雕饰的人买了单,算是他请客,做了个顺水人情,更是轻松地付掉自己一顿茶水费。 临走之前,卢大爷还直拜托他,替他调到雕饰。演了一场戏之后,某奸商勉为其难地答应,相约三日之后再给货。 离开茶肆时,卜希临觉得自己在作梦,就连走路也是轻飘飘的。 她不敢相信,十个雕饰,竟能瞬间赚进千两银子……这才是真正的神乎奇技。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她忍不住想要掐自己的脸。 “希临,饿不饿?”七彩问着,拉下她的手。 “呃……七彩……”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怎么了?” 夜市集里,人潮正汹涌,教她想说也开不了口,就怕被旁人给听去。 “嗯?”他俯下身,等着她的下文。 卜希临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一阵,确定人潮并没有靠得很近,才附在他的耳朵旁,用细微的气音说:“七彩,我们这样算不算诈欺?” 她问得严肃,然而如此近的距离,那随话语喷出的气息骚动着他敏感的耳廓,挑动他的心,教他不自在地离她远一些。 然而,他的心思卜希临怎会懂得,以为他生气了,她赶忙小声道:“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没想到那些雕饰可以卖到这种价钱,而且……我又不是那谁谁谁的弟子……” 虽说她很爱钱,可爷爷说过,盗亦有道,这赚钱也要走正途,挂羊头卖狗肉,早晚会出事的。 “你以为光是搬出谁谁谁的名号,就能够卖个好价钱?”他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刻意放慢脚步。“要不是雕饰本身够吸引人,你想卢大爷又怎会在一开始就直盯着雕龙?” “是喔……”所以说,一开始就吸引人的,是她的雕工喽? “你应该对自己再有信心一点,因为你的雕工真的是一绝。”说着,见前头的人潮更多,他轻牵起她的手。 “我觉得你才是一绝,竟想出这么厉害的法子,让大伙叫价。”卜希临垂眼看着他的大手,小脸有些发烫。 她从没想过雕饰居然也可以这么买卖。 “要让人家叫价,也要商品够吸引人,终究还是你雕得好。”他低喃着,瞥见一旁有家饭馆,“要不要带点热炒回去?” “好啊,爷爷应该还没睡,我看随便替他打个两斤酒吧,爷爷已经很久没喝酒了。”都怪她不懂买卖,才让爷爷跟她辛苦这么久。“对了,也替拾幸添购几件新衣裳吧,她已经好久没有新衣裳可以穿了。” “你呢?” “我?”她眨眨眼。 “你心里都悬着家人,可谁悬着你?” 卜希临不由得愣住,压根没想过这问题。“我干么让人悬着?我一切都好,不用别人替我担忧。” “你为家人忙碌,难道不觉得苦?” 闻言,卜希临哈哈笑着。“傻瓜,有得忙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好苦的?没法子帮上家人的忙,那才叫苦。” “是吗?”这个答案,让他笑眯了眼。 他喜欢她的答案,仿佛就连自己也是同样性子的人,做着同样的事。 “快快快,咱们分头进行,买好之后在城南门碰头。” “嗯。” 回到家里,卜希临谈起今晚的奇事,教卜三思听得嘴巴都可以塞进一颗鸡蛋,简直将七彩当成神仙看待,难以置信他有这等好本事。 “简直就是奸商。”酒过三巡之后,老人家下了结论。 太久没喝酒,痛饮得过头的他已经有点醉,坐在矮桌前,身子还不断地晃着。 “爷爷,怎么说是奸商?不过是愿者上钩。”七彩也喝,但只是浅尝辄止。 “对呀,不是奸商,是钱精。”陪喝的卜希临已经跟她爷爷一个样,身子开始左右摆荡。 七彩缓缓的看向她。“你醉了。” “才没有呢,你问爷爷,我的酒量很好的。”她皱着鼻,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他肩上,指着卜三思。“爷爷,对不对?” 醉趴在矮桌上的卜三思,含糊道:“……对。” “你看吧,我很厉害的。”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七彩无言地扫光桌面残存的酒,涓滴不剩。 “啊!你把我的酒喝完了……”卜希临扁起嘴,从他的肩头滑至他盘起的双腿上,笑睇着他。“没关系,我们明天再去买。” “你很开心?”他问。 他喜欢她没有防备的亲近,可太过亲近的话,就怕自己把持不住…… “当然呀,我今天赚了一辈子都不可能赚到的钱,怎么可能不开心?”她几乎要飞上天了。“你没看见爷爷有多开心啊?” 有了这一笔钱,她可以休息一阵子,钻研更特别的雕工,也可以给爷爷和拾幸更好的生活,这对她而言,简直是美梦成真,要她怎能不放声大笑? “嗯。”他也微勾起唇,突道:“不知道拾幸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卜希临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怎么了?”察觉她的异状,他俯身问着。 “你……”撇了撇唇,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好像很在意拾幸?” 说着,她依依不舍地坐起身,不敢太依恋他的体温,很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上瘾。 “在意?”七彩不解地攒起眉,想了下,道:“也许吧。” 不知道把拾幸的影子和谁重叠在一起,他总隐约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一直搁着一个永远都不能放下的人。 听他这么说,卜希临的心不禁往下沉,刚才的快乐霎时被吞噬。 木然地站起身,她轻拉着老人家。“爷爷,别在这里睡,你会着凉的。” 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七彩嗅出不寻常的味道。 “喔……”卜三思被她半拖半拉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里。 确定他回房,卜希临摇晃着身子,打算要收拾桌面的狼藉,却被七彩抓着往外走。 “喂,我还没整理耶。” “明天再整理。” “不要啦!”在被他拉进隔壁的茅屋前,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 第十章 七彩微诧地回头看着她。 像是惊觉自己的反应太大,卜希临想用傻笑带过,可她笑不出来,她的心里很闷,有种说不出的痛在蔓延着,让她很难受,甚至想掉泪。 “……希临?”他走近一步。 她立刻退后一步,脚步踉跄,也不要他扶,垂着脸,就站在门边。她不能哭,她应该努力地笑,不让他发现她的心意,可是好难…… “你到底是怎么了?”七彩恼着,一个箭步冲向前,硬是将她拉进怀里,却瞥见泛着泪光的眸子。“你……怎么哭了?” “哪有哭?我好得要命!这是喜极而泣。”她嘴上这么说,可是表情却很痛苦,像个伪装坚强的孩子,嘴硬而脆弱。 “我没看过这种喜极而泣的表情。”那表情,让人瞧了心疼。 “你没看过的可多了。”她哼着,努力不暴露出自己的心情。“我累了,我要睡了,你早点休息吧。” 她藏得还可以吧,他没有发现吧? 这样,她就不会妨碍他和拾幸了……两个都是她最喜欢的人,要是他们能在一起,她也会很开心……只是在开心之前,可不可以让她安静地先哭一场? 七彩直瞅着她,猜不透她的心思,见她想要回隔壁茅屋,索性将她拖进他们一直共处的小茅屋里。 “你干么?都跟你说我累了……”她的泪水就快要锁不住了,放开她啦…… 七彩不吭声,只是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干么抓着我啦……”她扁着嘴,像个孩子般哭泣,一点也不秀气,仗着酒意,还有几分执拗。 “为什么哭了?” “你管我。”她骂道。 酒精催化出她的悲伤和失落,既然藏不住也锁不了,她干脆哭个尽兴,明天天亮再重新振作就好。 “嘘,别哭,跟我说,发生什么事了?”七彩将她拉到充当睡榻的草席上,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 “没事。”她边哭边把泪水鼻涕抹在他的衣襟上。 “没事干么哭?”他耐着性子问。 “还不是……”说到一半,她顿住,紧闭着嘴,像是在死守着什么秘密。 见状,七彩微恼地瞪着她。“又是秘密?” 她怔怔地看着他。“对,是秘密。”她喜欢他,当然是秘密,因为他又不喜欢她…… 说不出口、不能说出口的心情,终究只能是秘密。 “在这屋里,还能有什么秘密?”他忖着,不禁联想……“是不是拾幸怎么了?” 这是合理的联想,毕竟第一个秘密就是关系着拾幸。 一听到他提到妹妹,卜希临的泪水正式溃堤,哭得好伤心。 “真的是拾幸?”她的泪水印证了他的揣测,教他也跟着急了。“到底是怎么着?你好歹跟我说,让我想想法子。” “你没有办法解决啦!”呜呜……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说出来就放弃,不觉得让人不服气?”他恼道。 他一恼,声音跟着发沉,这莫名激怒了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啊,我就跟你说,看你怎么解决!” “说!” “我喜欢你!”她自以为自己很清醒,但实际上,她早被酒给迷醉得糊涂,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确定。 七彩一顿,微眯着眼瞪她。 他在问什么,她在回答什么?虽说这答案让他很心喜,可现在不是谈这事的时候吧!她为了拾幸哭得那么伤心,那就代表事情相当棘手,不是吗? “你瞪我……”她嚎啕大哭着。“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喜欢的是拾幸……我现在把秘密告诉你,你也不能帮我解决……你又不会喜欢我,干么要我说?这样不是让大伙都难受……” 这样子的话,明天开始,大伙都会很尴尬耶,而且她会变成坏姐姐……呜呜…… 听到最后,七彩总算搞清楚她说的秘密是哪桩,不禁啼笑皆非地瞪着她,见她哭得梨花带泪,他倾前吻上她的唇,在她圆瞠的眼中读出错愕。 “你……”她吓住,将他推开。 他再将她拉进怀里,以舌撬开她的贝齿,带着掠夺的气势,吮舔着她唇腔内每处甜美,大手就扣在她的后脑杓上,不容许她逃避或挣扎。 她说喜欢他……喜欢这样的他…… 他内心狂喜,像是夙愿总算得偿,渴望许久的珍宝终于落在掌间,一旦握住,他就不会放手也不愿放手。 这是属于他的另一半,可以完整他生命,无惧他异瞳的伴侣。 卜希临被吻得七荤八素,唇舌发痛着,不能呼吸,心跳急促,像是快要死去,浑身一点气力都没有的软倒在他怀里。 “希临……”他停止了深吻,却还是不住地轻吮着她丰嫩的唇。 “你……你怎么可以……”她试着将他推开,然而交握在她身后的双臂是那么的有力,像是要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 “我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喜欢我?”他哑声问着,手在她纤美的背上来回游移着。 他并非圣人,面对所爱,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在她大胆示爱之后,又要他如何把持得住? “我……”小脸涨得通红,就连脑袋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妹妹的笑脸就印在她的脑海里,教她想忘也忘不掉。“你不可以辜负拾幸……拾幸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 这是怎么回事?他和拾幸不是郎有情、妹有意吗? 那么他为什么要亲她?难不成,他是个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 “你在胡说什么?我只喜欢你!”他气恼道。 就说她的脑袋精明一时,却是糊涂大半时,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连他心仪的是谁都搞不清楚。 “咦?可是你不是很在意拾幸?” “就像妹妹一样在意,就像你关心拾幸一样,我关心她也错了?” “可、可是……”她心跳得好快,像是快要从喉头跳出。 “你自己想,跟我朝夕相处的到底是谁?” “呃……”是她吧…… “是谁在我遇上狼群时,勇敢无畏挡在我前面?又是谁在知道我对黑暗有种莫名的恐惧时,为我挖开被掩埋的洞口,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他说着,心里因为想起那些她为他做过的事而滑过一股股暖流。“又是谁说,七彩是吉,代表即将黎明的曙光,代表着希望?” 心动,就是这么简单,在他脆弱的时候,她总是守在身边,她没有害怕过他,更没有厌恶过他,一心一意地待他好,他要怎么不心动? “所、所以……”她从他怀里探出头。“你是真的喜欢我?” 七彩不多说,吻上她的唇,霸道而浓烈的。 她被吻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躺在草席上,更不知何时他褪去她的衣裳,听着他在耳边低喃,“我很后悔今晚让你穿女装出门。” “很丑吗?”她扁起嘴,一脸哀怨。 她觉得还不差呀…… “不,是太美,美到所有人都注视着你,让我想要挖掉他们的眼睛。”他轻喃着,吻上她细嫩的颈项,大手早已滑入衣衫底下。 那温厚的大掌在肌肤上游走,她羞赧得快要死去,却又因为他霸道的言语而晕陶陶的,难以置信前一刻她还痛苦的大哭,这一刻她却感动得更想大哭一场。 原来,两情相悦,竟是这么让人喜极而泣的事呀。 然而,下一刻,尖锐的撕裂感,痛得她逼出眼眶的泪,痛得她往他的肩口一咬。“好痛!” 为什么两情相悦之后这么痛?! 七彩不怒,沉蓝的眸子迸现妖异的魔魅,驱使着他在她体内怒放沉入,尽情地兴风作浪,直到她大喊着,“再来,我就杀了你!” 出云王朝的京城天水城附近有两种特殊景象。一是由孔雀山头汇流而下的泉水,流向天水城,形成千水交错纵横的奇景。二是因为山形林地的关系,有多种南来北往的候鸟,甚至本地的各种鸟类在林间自由徜徉。 所以,凡是居住在天水城附近的人家,一早总是被清脆的鸟叫声给唤醒。 而,七彩,一直很习惯被鸟叫声唤醒。 这意谓着,他极有可能是天水城附近的人氏,但他却没有寻根的渴望,因为他的根已经落在同样有着嘹亮鸟叫声的凤鸣山谷。 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听到鸟叫声,倒是有抹古怪的叹息,淡而幽长,将他自疲累中催醒。 一张眼……他瞪大眼。 “嘘。”坐在草席边的卜三思将指比在唇间。 七彩没吭声,视线往身侧一扫。 草席上,希临就蜷缩在他身侧,两人身上只盖着他的衣衫,而露在衣衫之外的手脚皆是赤裸……这种一目了然的状况,真的不用再多解释。 所以,他又缓缓地抬眼看着老人家。 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已经认定了她,只是两人尚未成亲便……这点,他确实是有些站不住脚。 卜三思也不啰唆,朝他勾动手指,示意他到外头再说。 七彩点点头,见他先走到屋外,便试着要起身,然而她就睡在他的肩头上,教他只能放轻动作,以免将她惊醒。 但是,她却像是抓住浮木般的抓着他不放,逼得他只能略施力道,把她的脸往旁边一抬…… “不要吵我!”卜希临凶狠地骂着,随即又扑了过去,手往他胸口一环,腿往他腰间一横,像是占有欲极强,不容许他离开。 见状,七彩不禁闭上眼。 她睡得太沉,压根不知道细嫩温暖的娇胴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更别说她爷爷还等着兴师问罪,再耗下去,难保老人家不会抓狂。 想着,他轻柔地拉开她的手,搬动她的脚,刚坐起身,身边的人儿又滚了过来,而且就往他的腿上一躺…… 托着额,他哭笑不得。 原来,她的睡相奇差无比……如今又往他腿上一躺,他到底要怎么起身? 他还在想着脱身之法,外头却已经响起卜三思不耐的低咆声,“七彩,你是死在里头了不成?!” 那一声暴喝,惊飞林间鸟儿,自然也吵醒了卜希临,她恼火地攒起眉,吼着,“谁在外头吵着?” “你爷爷我!” “咦?”疑惑的揉了揉惺忪睡眼,她觉得今天的枕头极为柔软,而眼前则是男人肌理分明的体魄…… 她呆了半晌,随即如旋风般快速卷走盖在身上的衣衫,直瞪着浑身赤裸的男人,尖叫着,“啊!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你把我的衣衫拿走了。”他凉声道。 “咦?”她看看身上的衣衫,确定是他的,而自己的则是落在草席边,东一件西一件……这情景教她想起他昨晚的热情如火,两人分享着体温、肌肤贴覆的滋味……羞得她不敢抬眼。 “里头的,衣服到底穿好了没有!”卜三思又在外头吼着。 “……爷爷?” “嗯,他等着我去跟他解释,你要不要先把衣衫还给我?”七彩神色自若地套上长裤之后,等着她把衣衫还来。 “啊!”卜希临抱着头哀哀叫。 怎么办?怎么办! 就说人是不能做坏事的,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可爷爷还是罚他们两个跪在小厅里。 屋里弥漫着肃杀之气。 第十一章 卜希临如临大敌,吭也不敢吭上一声。虽说爷爷是纸扎的老虎,但发起火来,也有几分老虎的气势呀。 偷觑着身旁的男人,他神色不变,眸色从容地注视着爷爷,像是在等待他先开口,他再解释。 可是,等了好久,跪得她脚都麻了,爷爷就是默不作声。 “爷爷,这样子有什么不好?”一直站在一旁的卜拾幸忍不住打破沉默,显然也已经知道事情始末。 “有什么好?”卜三思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十足的狮子吼,吓得卜希临缩起肩头。 “有什么不好?”卜拾幸很认真地问着。“这么一来,七彩就变成我的姐夫,咱们家里就多了个男人,有什么不好?” “这……”瞬间,狮子变成纸老虎。 “而且,七彩哥很厉害,他教了姐姐很多特别的雕法,又帮咱们家赚进这么多钱,这么好的男人,要上哪找?况且姐姐的年岁不小了,别的姑娘在她这年纪,早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娘,可是她却一直为我们辛苦……爷爷,七彩哥和姐姐是两情相悦的,未成亲先洞房,是与礼不合,不过重要的是,往后姐姐有人可以依靠,不用再辛苦了,这不是很好吗?” 妹妹一席话,听得卜希临热泪盈眶。原来她的付出,拾幸是知道的,而且重点是,她没有喜欢七彩,她是由衷地祝福他们俩。她忍不住开始反省,觉得前阵子的自己简直是面目可憎。 “这个嘛……”卜三思被问得无法反击,只能瞪向七彩,端出长辈的架子,质问:“你说,你到底要怎么处理!” “自然是迎娶希临为妻。”他铿锵有力地答道。 卜希临看向他,没想到他一点迟疑也没有。难道他早有这个打算?那她前阵子的纠结,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呀? 蠢透了,卜希临。 “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恢复记忆却一走了之呢?”这才是他最为头痛的地方。 他也是很喜欢七彩当孙婿的,可问题是他没有记忆,到时候记忆恢复而翻脸不认人,希临要怎么办?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想就算我恢复了记忆,也不会把希临给忘了,而且我也认定了自己的根就在这里。”他由衷道。 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遗忘这份爱情,不可能忘记希临。 “希临,你怎么说?”卜三思看向孙女。 她羞涩地垂下眼。“七彩怎么说怎么好。” 唉,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怎么办? “那好吧,赶紧把婚事办一办,总不能让你们没名没份地睡在一块。”卜三思说着,不禁叹气。“我早说过男女共处一室,早晚会闹出事来,可你偏偏不听。” “爷爷,是你要我盯着他的。” “你别救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他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我要他离开时,是你说送佛送上西天,救了伤心,现在倒是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了?”卜希临眯眼耍凶狠。 “啊,拾幸,早膳弄好了没?我饿了。”卜三思顾左右而言他。 “啊,对厚!”卜拾幸慌张地往外跑,卜三思也跟着脚底抹油。 卜希临气呼呼地瞪着爷爷的背影,直到身旁男人将她拥进怀里,掐揉着她的腿,柔声问着:“脚麻不麻?” “早麻了,不然我就追出去了。”她哀怨地扁起嘴。 既然要张罗婚事,趁着手头上有一大笔钱,再加上与卢爷,卢叡溟有约,七彩便想不如一家四口干脆迁到孔雀城定居,如此一来,也方便往后做生意。 于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和卜希临一起前往孔雀城,打算顺道打探城里有无空屋出售。 然而,才刚到悦来茶肆,便见到卢叡溟已等候多时。 “卢爷。”七彩双手一拱。 “别客气,快过来吧,可有调到货?”卢叡溟一脸欣喜地急问。 毕竟从孔雀城往返天水城,不管是走水路还是山道,大抵只要一天的时间,他们相约三天之后,他既然能前来赴约,相信带来的必是好消息。 “调到了。”七彩牵着卜希临坐到桌边,将包袱里的三个雕盒全拿出来。“这三个,分别是七彩鸟、凤凰和玄武。” 闻言,卜希临直瞅着他,轻扯他的袖角。 七彩不解地看着她,来不及听她说什么,便瞧卢叡溟微诧道:“啊,你的眼睛颜色……” 七彩心头一震,略微别开头。他忘了白天出门,视线较佳,容易让人看出他的双眼眸色不同。 “卢爷,我相公的眼睛很特别,对不?”卜希临笑盈盈地道。 “……确实是很特别,所以取名为七彩,倒是十分贴切。”卢叡溟轻喃着,突地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夫妻呀,上回没听你们说起,不过现在想想,似乎本该如此。” “不,我们还未成亲,正要筹办婚礼。”她羞涩地看了七彩一眼。 “喔,那真是恭喜了。”卢叡溟勾笑道,打开了盒盖,瞧着里头的七彩鸟雕饰,不由得问:“这是七彩鸟吗?怎么看起来……” “对不起,卢爷,这是非卖品,我相公拿错了。”卜希临一脸抱歉地说。 刚才她拉扯七彩的袖角,就是想告诉他这件事。 “拿错了?”卢叡溟微眯起眼,像是听出什么端倪。“这雕饰是……” “啊,希临,今儿个怎么扮成美人上街了?” 不远处传来令人作呕的嗓音,教她攒起眉。 看来今天不是好日子,才会遇到这登徒子。 “朱爷,你也来了。”卢叡溟朝他淡淡打着招呼,两人看似有生意往来。 “哎呀,卢爷,你买他们的雕饰,难道不怕灾厄上身?”朱大爷来到桌边,很刻意地站在离七彩最远的对角。 七彩不作声,反倒是卜希临不快地抬眼瞪他。 “朱大爷,请你放尊重一点。” “放尊重什么?我告诉你,天水城里有一种传说,异瞳代表灾祸,只要和这种人牵扯上,肯定没好下场。” 那话一出口,七彩无端端打了个寒颤。明明是盛暑的八月天,但他的体内却窜起难遏的恶寒。 “你别胡说!七彩的异瞳就如七彩鸟一般,代表的是吉祥,他的异瞳要是真带祸的话,我怎会一点事都没有?”卜希临怒瞪着他。 “那只是时候未到!”朱大爷哼道,还记着那日的睚眦之怨。 卜希临紧抿着唇,极恼自己当初何必为了一点小钱跟这种人打交道,才会累得七彩受辱。 “朱爷,我倒认为姑娘说的没错,异瞳又如何?管他是福是祸,都与他自身无关,我可是很欣赏七彩。”卢叡溟沉声警告着。 闻言,七彩微抬眼看着他。 自讨没趣的朱大爷有点生恼地瞪着他,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雕饰,不禁问:“你该不是要买他们的雕饰吧?这种不过几十文钱的小玩意,何时卢爷也看得上眼了?” “几十文钱?”卢叡溟微眯起眼。 卜希临暗叫不妙。今天前来,其实她和七彩已说好,要跟卢爷吐实的,然而话都还没说出口,便被朱大爷抢白,就怕事后再解释,也是愈描愈黑了。 “可不是?这些雕饰全都出自她的手,平常就摆在夜市集靠城南的摊位上,几十文钱的小玩意罢了,你……该不是被他们给讹骗了?”从卢叡溟的脸色中察觉异状,朱大爷小心地揣测着。 “卢爷,我们……”卜希临急着解释。 卢叡溟蓦地抬手,示意她住口。 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偷觑着面无表情的七彩,猜不透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哎呀,原来是对专门讹诈人的夫妻,卢爷还不赶紧将他们给送进官府里。” 朱大爷刻意喊得大声,要让茶肆里的客倌都听见。 七彩搁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气恼朱大爷的出现,破坏了他所有计划。他的买卖手法确实是有些取巧,可雕饰精美细腻,足以证明希临的雕艺实数上乘,但却因为朱大爷,将毁坏这一切,他不甘极了。 卢叡溟淡淡启口道:“朱爷,你这双睁不开的眼果真是目光如豆,难怪你看不懂何谓百年难得一见的逸品。” 他话一出口,桌边三人皆愕然看着他。 “木头本身材质奇佳先不提,这雕工细腻,每一刀皆是经过计算,顺着纹路雕刻,再加上巧思以榫孔饺接,这特殊的设计,恐怕放眼出云都无人通晓,这种逸品,早已胜过大内的御雕师太多,尤其,这雕饰竟是出自一位姑娘之手,更教我佩服不已。” 他是孔雀城的布商,但因为向来喜欢奇特的摆饰,所以小有一点研究。 卜希临惊诧地看着他,难以置信自己的雕饰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急声道:“卢爷,这雕饰是我雕的,可设计的人是七彩,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有这么特殊的雕法,真正厉害的是他。” “喔?看来两位夫唱妇随,好不默契,教我生羡。”卢叡溟勾笑道。 卜希临看了七彩一眼,只见他笑眯了眼。 而朱大爷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抖得厉害。 “朱爷,也不能怪你不懂珍品,毕竟你经营的皆是一些下九流行业,少有接触。”卢叡溟淡声道。 “是啊,朱大爷,谁要你的眼睛睁不开呢!”卜希临哼声道。 “希临!”七彩赶忙阻止,不希望节外生枝。 “好!咱们走着瞧。”朱大爷怒气冲冲往桌面一扫,悻悻然地离去。 而他这一扫,将装着七彩鸟的雕盒扫落,七彩鸟掉了出来,其中一只,撞断一边羽翼。 卜希临捡起,心疼极了。 茶肆掌柜赶紧向前,和卢叡溟有志一同地道:“两位别理他,我也不是冲着大内御雕师的名号,我买这雕饰,只是因为雕工太美、设计太野,前两天大老板来过一趟,爱不释手,一直要我让给他,就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货,别让我老板抢了我的收藏。” 卜希临探去,笑眯了眼。“有,我回家马上就准备,要是大老板来了,我和我相公会马上送过来。” “那真是多谢了,我先派人联络一下他。”掌柜的欢天喜地的走开。 瞧见这么多人懂得赏识她的才华,七彩也替她高兴,目光交缠之间,是对彼此的信任和呵护。 “两位看起来真是情深意重,不过还是让我先说句话。”卢叡溟低笑道。 “卢爷,真是抱歉,先前谎称希临是大内御雕师的弟子……现在说,也许有点迟,但是我们今日前来,是要向卢爷吐实的,却被朱大爷给抢先了。”七彩沉声道歉着。 “那倒无妨,那话要骗得过人代表雕工了得,不过……”他接过卜希临手中的七彩鸟,指着羽翼。“朱爷这一摔,倒是摔得巧。” 卜希临和七彩面面相觑,瞧他又拿出另一只完整无缺的七彩鸟,比着羽翼的部位说:“七彩鸟只有一边的羽翼。” “啊?”卜希临低呼着。“可是只有单翅要怎么飞?” “所以,七彩鸟通常是一对一起飞。”卢叡溟将两只七彩鸟相叠。“这种鸟很特别,唯有找到合适的一半,才能一起在天空翱翔。” “卢爷怎么知道?” “因为我亲眼见过。” “原来如此……我是没见过,七彩鸟的事是听我爷爷说的,倒没想到真正的七彩鸟是长这样子。”她轻叹着,觉得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第十二章 “正是如此奇特的鸟,想找到另一半何其困难,所以为数不多,才会被称为祥鸟,一旦出现,能目睹七彩鸟的人,皆有不错的际遇。”顿了顿,他看向七彩道:“异瞳又何尝不是如此?是福是祸,得靠自己掌握。” 七彩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动容地朝他颔首。“七彩受教了。”说着,他将剩余两个雕盒移到卢叡溟的面前。“卢爷,今天特地带雕饰过来,并不是为了买卖,纯粹想要将它们送给有缘人。” “这……真是教我太受宠若惊,竟能得到这份厚礼。”卢叡溟笑得阖不拢嘴。“那天见到你,你最终还是把雕龙卖给我时,我就觉得你这个朋友很值得交。不过,受你如此重礼,我怎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先一道用膳,待会到我的布坊挑几匹布吧。” “多谢卢爷。”七彩笑眯了眼,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感动。 原以为自己会被排斥着,结果非但没有,他甚至还得到敬重。原来……这得要看他遇见什么人,就好比他遇见希临,这个值得他一辈子珍惜的女人。 原本两人跑这一趟,除了赴约之外,便是为了张罗婚礼,有了卢叡溟的帮助,让两人缩短了采买的时间,再三向对方道谢之后才离去。 走在大街上,卜希临直睇着被紧握着的手。 “怎么了?” “没。”她笑得羞涩,没了平常的豪气。“对了,还有东西没买妥,要不要先去瞧瞧?” “也好。”七彩看着她拿出怀里的字条。 上头是卜三思列出的清单,全是一些琐碎的小物品。 “这样好了,我去买这个,你去买这个,刚好在前头,左右两家店。”她看完,指着前方说。 “那好,咱们分头进行。”两人走到店前,他看着她走入铺子里,这才走到对面的铺子里,采买所需。 不一会,卜希临拿着喜帐走到店外,没瞧见他,索性在原地等着,却突地听到有马车疾驰而来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再朝左侧探去,瞧见马车如风般来到面前,有人掀开车帘,她以为自己挡到路了,想要往旁走两步时,马车夫竟冲下车,将她一把扛起。 “咦?你要做什么?”她惊喊着,用力拍打着对方。 马车夫皮厚肉粗,压根不觉得痛,硬是将她塞进马车里。 卜希临惊魂未定,想要冲向前打开车门,却有人从背后熊抱住她。那陌生的拥抱让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想也没想地以肘往后一顶,后头的人没防备,胸窝处被撞击,痛得低骂出声。 “你这贱蹄子,老子给你脸你不要脸!” 认出这声音,卜希临回头瞪去,脸上却结实地挨了一记巴掌,痛得她几乎厥过去,无力地倒在马车车板上,感觉马车急速往前奔跑。 “哼,老子要你服侍,那是你的福气,你偏是找了个邪门的男人,想跟他当夫妻?下辈子吧!” 朱大爷扑上来,扯着她的衣襟,脆弱的布料应声而裂。 “放开我……”她喊着,想要凝聚力气,但这头肥猪压在她身上,让她不得动弹。 “我告诉你,你跟着我,绝对比跟着那个男人好。”朱大爷吻上她雪白的颈项,大手在她身上胡乱游移着。“我可没骗你,异瞳确实是代表灾祸,你要跟了他,就会遭殃。” 忍着欲呕的冲动,卜希临在他靠近时,往他肥硕的脸颊用力一咬。 “啊!”他吃痛地再甩了她一巴掌,微坐直身,抚着渗血的脸,细长眼睛眯成一条缝。“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别想活着离开这里!我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得罪我的下场,就是赔上你的……啊!” 车厢里传出杀猪般的哀嚎声,朱大爷双手抚着下体,肥大的身体往旁倒落,卜希临赶紧爬起,推开车门,看向外头,却见七彩不知何时已经追在马车之后,距离约莫近百尺。 “希临!”他喊着,瞧见她背后的人,急道:“希临往后!” 一瞧见他,她开心地勾起笑,压根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正忖着要怎么让马车停下时,一个力道推来,整个人摔出马车外。 “老子成全你们!” 只见卜希临犹如破布娃娃重重摔落在地,在地面上急速地翻滚着。 “不!”疾步奔来的七彩见状,从胸口挤出暴喝。 她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之中,他无力地跪倒在她身旁。 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他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为眼前诡艳的鲜血而震撼,他的呼吸几乎被夺去,这感觉似曾相识。 仿佛过去,他也曾经害某个女孩浑身是血,那时他也一样,震愕得动不了,而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是…… 卜希临受了重伤。 全身上下,包括头部,都有不少撕裂伤,再加上失血过多,昏迷了两日才清醒过来。 一张眼,对上的是七彩晦暗的瞳眸和其后瞬间绽放的光采。 “你终于醒了……”他一出声,她才发现,他的嗓音喑哑难辨。 “我……”她脑袋还不怎么清楚,想起身,却痛得她龇牙咧嘴。“啊……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想伸手,却发现两只手好沉,就连双脚也动不了,而且她的头好痛。 “没事,一切都没事了。”他赶紧倒来一杯水,将她轻柔抱起,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喝水。“大夫说了,只要你清醒过来,好生静养个几天,一切都没问题。” 他很想紧紧地拥抱她,安慰她也一并安抚自己,然而她却脆弱得连他稍加力道都不能忍受。 “我……”她不解地看着他,突地想起,她买好了喜帐,却遇见朱大爷。“啊……可恶,他把我推下马车!我要到官府告他!” 卜希临人虚得很,但是又气又不甘心的情绪要是不让她发泄,她真的会抓狂。 他淡声道:“放心,我已经请卢爷代为处理这件事了。” 这么说,只是为了要安抚她。听卢爷说,朱大爷和黑白两道走得很近,就算到官府去告他,也不见得讨得了便宜。 不过,只要他恢复身份,想拿下那浑帐,可就一点都不难。 “真的吗?”她直睇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自己眼睛睁不太开,要是硬要睁开就发痛。“七彩,我的眼睛怪怪的,就连嘴巴旁也痛呢。” 七彩……不,该说是文世涛,来自天水城的文世涛,在天水城呼风唤雨的文大当家。 看到卜希临一身是血的当下,那瞬间冲击,教他想起当年害妹妹文执秀从树上掉落的一幕,那重叠的罪恶感,唤醒被他遗忘的记忆。 “你被推下马车时,稍微伤到,已经上了药,过一阵子就不要紧了。”他哑声道,轻抚着她扎上干净布巾的脸。 她的脸伤得极重,双颊在翻滚中几乎磨掉一层皮,就算伤口愈合了,恐怕也无法还给她原本的细嫩肌肤。 面对她的遭遇,他无法不和自己的异瞳诅咒连结在一块。 这异瞳就像是一个诅咒,打从他出生以来,让他尝尽生离死别,身旁的亲人一个个离奇死去,如今就连她也遭到波及。 这样的他要怎么陪在她身边? 可憎的朱大爷说对了一件事,她在他身边,只是时候未到,而不是灾祸不临。 看着他份外凝重的神色,卜希临不由得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他笑得勉强。 他只是在想……他该要离开她了。 打从卜希临受伤以来,文世涛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悉心照料着,但就是不让她看镜子,他甚至把茅屋里所有的镜子都藏了起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卜希临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已经可以撑着东西自行站起,或者到外头稍微走动,但大多时间,她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或者是小厅里坐着发愣,什么事也做不了。 其实,她的十指已经好得差不多,要雕刻应该不成问题,感觉精气神也恢复许多,可是那男人却像个顽固老大夫,硬是不准她胡乱走动,害她好无聊。 在这当头,悦来茶肆的何掌柜,却特地来到卜家。 “哇,这里可真是不好找。”何掌柜一下马,浑身是汗,看着卜希临脸上的布巾,不禁重叹了一口气。“唉,好端端的,怎会惹了这事?” 卜希临身旁的文世涛抬眼看着他,那冰冷的眸色,教他不敢再多说什么。 卜希临不以为意地道:“没事的,人家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掌柜今天怎么会跑来我家?”她还没天真地以为对方是来告诉她,那姓朱的混蛋已经伏法。 这官衙审案,没费个几年才有鬼。 “是这样的,现在提这事恐怕有点不妥,不过我老板已经来到茶肆,说是想要见两位一面,谈一下买卖雕饰品的事。”他边说边擦汗。“为了这事,我特地向卢爷打探了两位的住处,这才厚着脸皮前来。” “麻烦你回去告诉你老板,卜家现在有事,不方面谈买卖。”文世涛淡声道。 何掌柜直瞅着他,不知道为何隔了几天再见,总觉得他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的态度淡漠,就连说出的话都冷进骨子里。 不过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他娘子发生这等祸事,他心情郁闷所致。 “怎么可以?既然大老板有兴趣,咱们怎么可以不谈这买卖?”卜希临就算受了伤,那性子还是没变,一谈到钱,精神都来了。 “你还得养伤。” “我养伤,你又不用,你可以到城里去呀。”她说得理所当然。 “我去城里,谁照顾你?” 卜希临不禁抽动眼皮。“我不过是受了点伤,你以为我是残废了吗?难不成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况且,你去城里一趟,又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去一趟吧。” “不。”他的语气坚定得谁都不能改变。 “七彩……” “不去。” 卜希临哀怨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人家都特地走这一趟了,为什么不要这笔生意?”干么跟钱过不去?要知道赚钱也需要一点时运,错过了,恐怕再等无期。 最终,不管卜希临怎么软泡硬磨,文世涛还是将何掌柜给请出门。 回到房里歇着,卜希临扁着嘴,像是在生闷气。 文世涛一踏进房里,就瞧见她这副表情,便在她床畔坐下,柔声问:“你在气我?” “不是,我是在气自己。” “气自己?”他怔住。 “气自己受伤。”她长睫始终垂覆。“我要是再小心一点,就不会被那家伙给推下马车而受伤,没有受伤,拾幸就不需要把房间让给我,住到隔壁去,爷爷也不会为了我愁眉不展,你更不会为了我而把生意往外推,你说,这不是我的错吗?” 文世涛心怜地将她搂进怀里。“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没告诉她,她伤得极重,要不是卢爷在附近听到骚动,赶紧替他找来大夫,她可能…… 他知道,在那一瞬间,朱大爷是针对他,才故意把她推下马车。 “喂,你该不是信了那混蛋说的鬼话了吧!”她抬眼瞪他。“你别胡思乱想,我跟他的梁子在很久以前就结下了,只不过是刚好给了他机会下手罢了。” 第十三章 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他没有应声。 瞧他浓眉深锁,卜希临重叹了口气,“那天没送给卢爷的七彩鸟,你可有收好?” “当然。” “可以拿给我瞧瞧吗?” “你要做什么?” “你去拿嘛。”她推着他。 文世涛没辙,也只能顺着她,走到隔壁的茅屋,取来还搁在雕盒里的七彩鸟。 卜希临接过手,看着那被朱大爷弄坏的七彩鸟,再将另一只七彩鸟交到他的手中。 “嗯?”他扬眉。 “卢爷说,这七彩鸟向来是夫妻相随,否则是飞不上天的。”说着,她把那只折了一翼的收好。“你我一人一只,从此以后,有我和你相随,不过……” 话到最后,她垂着眼睫不吭声。 “不过如何?” 她轻笑着,抬眼瞅着他。“如果你觉得已经破相的我配不上你,可以另择娇娘,不一定非要我不可。” 他一直不让她看镜子,就连爷爷和拾幸也绝口不提她脸上的伤,她又不是傻子,怎会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脸肯定是毁了。 虽说,她一直不怎么在乎皮相,不过要是她的外貌会让他…… “你在胡说什么?”他低斥着,迸现难得的怒气。“你以为我会在乎皮相吗?我要的是你的性子、你这个人!” 也许,他应该顺势告诉她,她配不上他,然后两人分道扬镳,可是……他做不到! 就算有一天他离开她,也绝对不是这种理由,至少不希望她误解他。 闻言,卜希临偷偷松了口气,扯起淘气的笑。“那就对了,这句话我反问你,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吗?我要的也是你的性子、你这个人。” 文世涛怔愣地看着她,旋即勾起苦涩的笑。 她并非不信怪力乱神,而是她向来平等看待。在她眼里,入夜便石化的拾幸、拥有异瞳的他,跟寻常人是没两样的,就算这背后真背负了什么诅咒,她也无惧地想要破除…… 这辈子能够遇见她,他何其有幸。 她懂他爱他,可以拥有她,是他这辈子最奢侈的梦想。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再拖累她……他宁可要她在他熟知的地方活着,而不是在他怀里死去。 他的恐惧,她不会懂。 梦想,就永远放在梦里回想就好。 “七彩,别把事往身上揽,你不过是眸色不同,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怕他不信,她再次强调,要他不忘。 他笑着,眼眶发烫,轻柔将她拥入怀里,发出难以负载的幸福叹息。“希临,这辈子能遇见你,是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为此,他不断地向天祈求,再给他一点时间,至少让他陪伴到她痊愈,别再让他身上的厄运伤害她半分。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就要好好珍惜我。”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知道,他一直是不安的。尽管他失去记忆,但他却份外在意自己的异瞳,这样的他,真的教她好不舍。 为此,她不断地向天祈求,如果他的异瞳真会引来灾祸,那就全部转移给她,她全担了,别再让这些厄难伤害他半分。 翌日一早,卜三思和卜拾幸正忙着张罗早膳,却听到马车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卜家门外。 卜三思到外头一探,才知道原来是悦来茶肆的何掌柜带着大老板前来。 一听到大老板为了雕饰特地前来,卜三思自然不好怠慢对方,只能请对方到小厅里稍坐片刻,再赶紧跑到他俩的房外敲门。 “七彩,醒了没?”他问。 “爷爷,怎么了?”初醒的文世涛嗓音份外低哑。 许是连日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卜希临,才会教他睡得极沉,天都亮了,还未起身。 “悦来茶肆的大老板和何掌柜来了。” 文世涛顿了下,眉头紧拢着。“告诉他们,我不想见客,叫他们走吧。” “啊,你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大老板都特地跑来,你怎能连见上一面都不肯,这可不是我卜家的待客之道。”卜三思低骂着,“快点起来,就算真不想跟他们做生意,也要当面说清楚才成。” 文世涛疲惫地了抹抹脸。 他不想见悦来茶肆的大老板并不是没有原因,因为那人是他相交至深,而且从不畏惧他异瞳的好友。 要是碰了面,他肯定会戳破他的身份。 然而,他人都进到屋里了,有什么法子能避开他? “七彩,你要是不想见他们,不然我去跟他们说个明白吧。” 闻声,他横眼看去,才发现卜希临已经清醒。“……我去处理,你再歇会吧。”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就……先发制人吧。 打定主意,文世涛起身着装,还回头嘱咐卜希临乖乖躺着,才离开房间。 几步路的距离,便到了小厅,见到好友樊入羲独自席地而坐,一身如往常般花枝招展的打扮,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像在打探屋里的摆设,再望向门口,卜三思正与何掌柜交谈,他立即快步向前。 就在同一瞬间,察觉视线,樊入羲脖子微扭,与他对上--“世……”话未出口,他的嘴就已被捂住。 樊入羲不解地看着他,就听他附在耳边低声道:“假装不认识我。” “嗄?”他扬起眉。 不是吧……都认识好几个年头了耶……而且,为什么这个失踪多时的好友,会出现在这里? “七彩,你总算出来了,好好招呼樊老板。”瞧他就坐在樊入羲身旁,卜三思轻声吩咐着。 “爷爷,我知道。”文世涛笑道,但转头面对樊入羲时,眸色冷冽。“到外面说。” 樊入羲不禁叹气。 脸色要不要差这么多呀…… 不给他时间暗自哀怨,文世涛押着他往外走,假装到林子里散步,却是为防隔墙有耳。 直到走得够远,身在薄泛雾气的浓绿林间,樊入羲才拉开他的手,眼带责怪的瞪他。 文世涛淡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臭小子你还真敢说!你知不知道你失踪多久?知不知道执秀有多担心你?她好不容易身体好了,却因为你失踪都快哭瞎眼,结果你在干什么?居然是悠哉的待在这山谷里,还改叫什么七彩……干脆叫彩虹啦!” 樊入羲劈哩啪啦数落个不停。 “刚刚还捂着我的嘴,现在是怎样?你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还是说……”心思动得极快,他蓦地眯眼瞪着他。“你该不是为了卜家珍奇的雕饰混入人家家里,欺负了人家姑娘,逼着对方就范吧……不过,似乎又不对,听何掌柜说,那雕饰是你和卜希临一道研发的……我说,兄弟,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文世涛冷眼看着他。“一言难尽。” 樊入羲横眉倒竖。“你用一句话就要打发我?一个月耶!你失踪了快一个月,我找了你快一个月,你跟我说一言难尽,这说得过去吗?” 文世涛很清楚今天要是不跟他说个清楚,肯定没完没了,只好将他当初送宫里的御雕师到孔雀城,却在返回天水城的路途遇见山贼,而后被卜希临搭救的经过说出。 他说得简略,就连自己的情意都没提起。 “喔……原来如此,难怪你没戴着眼罩。”樊入羲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好友居然有这种戏剧性的遭遇。“不过,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怎么不回天水城?你明知道文家产业都靠你打理,还有执秀也记挂着你,为什么你却还留在这里?” “……执秀有范姜魁照顾,我并不担心。”让他愧疚多年的妹妹,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当年因他而受损的听力和病体也已经痊愈,让他不再牵挂。 “那事业呢?你文家旗下,雕坊、木造厂、古玩坊、钱庄!谁帮你打理?”樊入羲没好气地道。 “范姜魁肯定敌不过执秀的眼泪,帮我打理产业。”他说得斩钉截铁。 樊入羲脸色一变。“你这个妖孽,竟把所有事都想妥了,难怪你会耗在这里不回府!” “随你怎么说。”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樊入羲眯眼打量着他,总觉得好友似乎有点变了,虽然那像是与生俱来的淡漠和疏离还是存在……但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 “世涛,难不成你没打算回天水城?”他试探性地问。 他垂下长睫。“再过几天吧。” “为什么?” “你会不会管太多?”他不耐的道。 “跟卜希临有关?”与文世涛认识太久,樊入羲压根没将他冻入骨的淡漠看在眼里,迳自问着。 文世涛眯起眼,这意谓着他的耐性告罄。 “哈,真是她。”樊入羲很自然地把他的反应视为默认。“原来你是爱上了卜姑娘,我听何掌柜说,你们快成亲了,可是她却被恶人陷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把从何掌柜那里听来的消息,加以推敲之后,樊入羲得出结论……“你是不是想要留下来报复那个欺负你未来娘子的混蛋?” 七彩微扬起眉,由着他胡乱猜测。 “这件事交给兄弟我,绝对连本带利整得对方哭爹喊娘!”樊入羲向来轻佻的俊美五官凝起淡淡杀气。 他和世涛情谊甚笃,虽说他这个兄弟性情淡漠,但个中原因他是知道的。如今他气恼,是因为他知道,那个混蛋的所作所为,必定让世涛以为一切皆是因为自己而起。 一想到一个无足轻重的混蛋,害得好友的忧虑再起,他就很想要狠狠地将对方一遍又一遍地玩到死。 “随便你吧。” “好,都交给我,到时候要回天水城告诉我一声,我过来接你和弟妹。”樊入羲虽然长得一副奶油小生脸,身形更是像个只会玩乐的纨绔子弟,但他重情重义,为兄弟两肋插刀没有二话。 “……没有弟妹。” “不会吧!世涛,你居然玩起始乱终弃的贱把戏,我唾弃你!” 文世涛瞪着他。“你懂什么?” “懂!你文家三代,有哪件事是我不知道的?”谁要他爹跟他小叔叔是好朋友,两家从上一代就开始往来,当然会互通消息,文家有什么秘密他就跟着听,听完之后闭上嘴。 “你不会懂。”他低咆着,教樊入羲神色凝重。 没人能真正懂他心底的恐惧。在他所有的亲人里,唯有执秀和小叔叔从不怕他,可是在其他的亲人眼里,他看见的是深不见底的骇惧和希望他消失的期盼,那种将他隔离在外的滋味,曾让他深深恨过。 可是,当亲人一个个莫名亡故之后,连他都不得不相信,自己比瘟疫还可怕。 不禁想,老天为何让这样的他出世在这世间? 这世间……何必有他? 打从那天过后,樊入羲便常到卜家走动,虽然遭受文世涛的冷眼,但他的理由很充足……我随时都准备好送你回家。这是他对好友的说法。 至于对卜家人的一致说法,自然是,“何时七彩点头把雕饰卖给我,我就不会再来叨扰大家。” 这当然是搪塞之词。因为七彩已经很确切地表明过,这些雕饰不会全权交给他处置。 然而,就在樊入羲烦人的缠人攻势之下,再加上卜希临的身子已经痊愈到几乎可以行动自如,文世涛暗自下了回家的决定。 第十四章 中午,和樊入羲说定之后,樊入羲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啊,樊老板回去了?”听到马车离去的声音,卜希临从厨房里跑出来。 盛暑的天气,再加上闷在厨房好一会,让她脸上布满汗水,就连扎在脸上的布巾都沾上炭灰。 “希临,我不是要你回房歇一会的吗?”文世涛微拧起眉,以手轻拭她额上的汗水。“你在厨房里会流汗,汗水会沾湿伤口。” “也没办法呀,今天这种大日子,这些东西我不准备,爷爷也搞不定。”卜希临叹口气,很享受他微凉指尖在颊上轻抚而过的感觉。 “什么大日子?”他漫不经心地问。 “七夕啊。” “……七夕?” “喂,你该不会连七夕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当然知道。”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挑在这样的日子离开她。 “嗯哼,今天要是在城里的话,可是到处都有活动的,好比穿彩绳、绣喜鹊,姑娘家会忙着在今晚秀本事,希望能够穿出一条好姻缘。”说着,又露出向往的表情。“听说天水城的七夕更热闹,因为水源丰沛,所以玩的是在溪里找喜鹊,溪水象征鹊桥,找到同款的喜鹊,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她笑眯了眼,总觉得这种属于情人的节日份外浪漫,让人觉得好神往。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到天水城开开眼界?”他低喃着,她陶醉的表情化为刀刃,直扎进他的心窝。 “是很想,不过没机会也没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找到你啦。”她嘿嘿笑着。“就算没有找到你,我也不会特地跑到天水城去凑热闹,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嫁人。” 文世涛蓦地顿住。 “以前,我哪有那个闲情逸致管什么七夕不七夕的?只不过是每年的这天我一定到城里摆摊,因为会很热闹,人潮很多,雕饰总是卖得不错。”当然,她也看见许多成双成对的人,心里多少是有些羡慕的。 可是,现实环境让她连作梦都没有,在梦萌生的瞬间,就会被她拧碎。 文世涛没有搭腔,只是将她搂进怀里。 “可是,今年我有你呢。”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爷爷今天特地去打了酒,准备了一些烧烤,晚上咱们好好庆祝这第一个七夕。” 文世涛说不出话,只能将她搂得更紧。 七夕,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喜鹊会为他们搭起鹊桥,在鹊桥上头,他们可以一诉相思苦,所以在这样的夜晚,天空总是会下着雨。 但,为什么偏是这样的日子? 老天像是在整他似的,竟让他挑在这个日子离开她。 然而,计划已经不容再更改,他离家太久,是该回家了,不能让执秀为他担心,最重要的是,他这个祸害,不该再待在她身边。 “七、七彩,你怎么了?把我抱得太紧了。” 听到她细微的抗议,文世涛猛地松开力道,紧张地看着她。“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也还好。”她抚着有点发痛的腰际。 “是腰吗?走路会疼吗?站着会疼吗?走得动吗?”他连珠炮似地问着。 卜希临好笑的道:“七彩,你会不会太夸张了?我明明都可以行动自如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文世涛一顿,惊觉自己反应过度,撇了撇唇,笑得苦涩。“没完全好之前,谨慎点总是好的,就怕留下病根。” 就像当年,执秀从树上摔下时,身上有很多伤,治好伤口之后,才发现她的双耳再也听不见,再隔一段时日,就发现她的身体转弱,常莫名发烧,一点伤口都会血流不止……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 正因为如此,他才坚持一定要守在她身边照顾,要确定她的身体安好,否则要他怎么安心离开? “放心吧,我壮得像头牛,定时来看诊的大夫都说我的伤口好得比常人还快。”知道他还为了她的受伤郁闷,她拍拍他的肩,随即挽着他的手。“既然担心我,就来帮我吧,我要熬锅甜汤呢。” “晚上喝甜汤?”他将离别的不舍埋在心底,勾起浅浅的笑。 “要给拾幸喝的,动作得快,要赶在她睡着之前。”她边说,边挽着他进厨房。“等到她睡了,咱们再陪爷爷喝上一杯吧。” “你可以喝吗?” “可以,我好得不得了。”像是怕他不允似的,她软声撒娇着,像只猫在他身上蹭啊蹭的。“陪我喝嘛,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文世涛唇上勾笑,神情却份外悲伤。 是夜,他在屋外摆桌陪着卜三思喝酒,自然也拗不过卜希临小猫似地喵喵讨酒喝。 “你瞧,这就是牛郎,那就是织女,中间就是鹊桥,你瞧见了没?”夜渐深,已有几分醉意的卜希临拉着他指着天空。 山林的视野极好,满天星斗璀璨如宝石,每颗都灿亮万分。 然而,顺着她的指头望去,果真瞧见两颗泛着蓝光的星,中间密布大大小小的星子。那鹊桥仿佛以星子织就,让两颗主星遥遥相望。 “嗯。”他眯起眼道。 “很漂亮。” “嗯。” 他痴迷望着,突地感觉她挨到身旁,不由得垂眼瞅着她,对上她看似迷濛却又无比清醒的眼。 “七彩,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他艰涩勾笑。 卜希临探手轻扯着他的唇。“你笑得很不开心,一整个晚上心事重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文世涛一愣,想起她敏锐的观察力,不禁笑得苦涩。“没事,只是担心你的身子,喝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没问题,我还很清醒。”她说着,看起来真的很清醒,只是身子一旦离开他,就开始不断地摇摆着。 见状,文世涛低低笑开。 “哈,你笑了。”卜希临扑向他,双手环过他的颈项。“七彩、七彩,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俊呢,我很喜欢。” 文世涛勾弯起唇角,希望往后她要是想起他,都是他幸福的笑脸。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可以给她幸福,可是他不能……他好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她…… “啊,下雨了。” 听她低喊着,他抬眼,瞧见天空开始飘下细雨,逐而转大,他忙道:“赶紧进屋去,伤口别沾到水。” “糟,爷爷又睡着了。” “你先进去!”他催促着,将睡趴在桌上的老人家抱进屋里,安置好,再赶紧回头收拾桌面的狼藉。 全数弄妥之后,再回房里,见她已经倚着床柱睡着。 蹲在床边,他抬眼凝睇她的睡脸良久,直到外头滴答雨声中传来细微的石子投掷声,他才回神,想起那是樊入羲到来的暗号。想了下,他轻柔地扶着她躺下,她却突地张开眼,教他一愣。 “七彩,是不是我都没洗澡,太臭了,所以你不想靠近我……”她扁着嘴,可怜兮兮地问,但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又沉沉睡去。 他笑了,替她盖好被子,不舍地再看她一眼,才推开门走到外头,顿觉这雨水份外温热。他仰头看着天,不禁羡慕牛郎织女,至少他们还有一年一会的日子。 而他和希临之间,注定是不再相逢……不能相逢。 当薄阳筛落在山林间,林里的百鸟发出轻啼,宣告一天开始。 卜希临醒来之后,如往常的先去打水,她蹲在溪边,看着早已收口,却伤痕明显的左颊。 直到现在,她还是忍不住想,七彩离开她是不是因为她毁容了? 她脸上的伤,比她想像的还要可怕,从鼻梁两边,布满伤痕,可以想见当时的伤是深入皮肉,必须剐去部份,才会让伤好,便形成凹凸不平的伤疤。 也难怪,七彩一直不让她照镜子……他一定是怕她伤心,可如果怕她伤心,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她想找答案,却无迹可循。 几天过去了,她在山里到处找,找到山洞,想起两人被困在山洞时,他瞬间僵直的模样,想起他搂着她睡了一个下午……每个角落,都可以让她想起他,他的淡漠和开怀大笑、他的疏离和亲近。 每想一次就哭一次,泪水像是永不干涸,不断地淌落。 他到底是上哪去了?是离开了,还是出事了? 没有人告诉她,她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只能日复一日地寻找着。 “姐,悦来茶肆的何掌柜来了。” 听到妹妹的叫唤,卜希临赶忙用溪水抹了抹脸,语气如平常一样地道:“我知道了。” 她打了一桶水,随即跟着卜拾幸往家的方向走。 “姐,你想,咱们要不要问问何掌柜,看他知不知道七彩哥的下落?”卜拾幸问着,不时偷觑她的反应。 她状似不在意地道:“找他做什么呢?说不定他不过是恢复记忆走了罢了。” 她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是不希望家人担忧她。 “可是,就在七彩哥离去后,樊老板也没再来过,我在想……会不会是樊老板把七彩哥给绑走了?” 卜希临不禁笑出声。“绑个男人做什么?樊老板喜男风吗?” “话不是这么说的,樊老板知道七彩哥善设计雕形,要是他真的居心不良,把七彩哥给绑了回去,逼他设计雕形,再找其他雕师雕刻,不就好了?” 卜希临顿住,愈听愈觉得不无可能,但一想起樊入羲那双爱笑的桃花眼,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会是个坏人。 “拾幸,别乱猜,对人家太失礼了。”她淡声道:“要是樊老板真把七彩给绑走了,还要何掌柜来这里做什么?” “喔。” 走了一段路,便见何掌柜牵着马,就站在茅屋前,一见她提着水桶,赶紧走上前接过。 “哎呀,这打水的工作怎么会是你在做?你身上的伤可已经好了?”何掌柜关心地问着。 “多谢你的关心,我的伤不碍事了,到处走走,对身子骨也好,不过是一桶水,不打紧的。”她说着,看着有点年岁的何掌柜,走得歪歪斜斜地将水桶往门口一搁,赶忙掏出帕子拭汗。 “只是,不知道何掌柜今天前来所为何事?”她随手将水桶提起,卜拾幸赶忙接过,走进厨房里。 “是这样的,我老板挂心你的身子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何掌柜擦着汗,这才发现她的双颊…… 卜希临不以为意地勾笑。“伤好得差不多了,还请何掌柜转告樊老板,多谢他的关心。” “我老板回天水城去了,但记挂着你的身子,所以特地差人从天水城把这药膏送来,说是可以生肌去疤的。”何掌柜从马鞍边上,取下一只木盒,打开一瞧,是满满一盒的药罐。“听说这是宫内御药,很有效的。” 听他这么说,再看那精致盒身和里头的瓶罐,她赶忙挥着手。 “不,我和樊老板素昧平生,怎能收下这种大礼。” “一定要的,我老板说了,他太喜欢卜大师的手艺,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希望你到天水城一趟,和他谈买卖。” “这……”卜希临不由得怔住。 打从七彩离开之后,她再也没碰过雕刀。虽然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但对她而言,是自她学习雕刻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第十五章 她不确定现在的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雕出东西。 “而且,只要你点头,会有樊家的马车接你入城,进城之后,便到樊家旗下的客栈住下,完全不需要花费你一分一毫。”何掌柜赶忙鼓吹,就怕她摇头,老板会把他的头给摘下来。 卜希临不禁失笑。“不是钱的问题。”事实上,七彩那次一出手,就替她赚进千两银子,到现在还好好地搁在爷爷房里,就算她不再靠雕刻营生,一家三口也可以富裕地过下半辈子。 “那么,你是答应了?”何掌柜喜出望外。 “不是的,我……” “就这么决定,明日一早,樊家的马车会到这里来接你,载你到天水城。”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何掌柜立刻跳上马,迳自驾马离去。 “何掌柜!”卜希临傻眼。“这人怎么这样赶鸭子上架?” 在厨房边的卜拾幸听着,提议道:“姐,你去走走也好,就当是散散心吧。” “我?” “嗯……姐的眼睛已经肿了好几天,爷爷很担心,你去天水城吧,说不定能遇到七彩哥呀。” 卜希临垂下长睫笑得苦涩。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原来家人一直都看在眼里。 想了下,她叹口气。就到天水城去走走吧,也顺便告诉樊老板,现在的她,再雕不出任何东西了。 天水城,悦来酒楼。 天水城境内由千条溪水横切纵走,形成自然运河景象。由各水闸控制溪水的深度,进而开放吃水程度不同的船只航行。 一旦时节进入夏季,便可以看见不同大小的船只在不同的水道上悠游徜徉。天水西支的水道上,行驶的通常是吃水较深的楼船,东支行驶的则大都是吃水较浅的柳叶舟。 而樊家的悦来酒楼,正是沿着东支较浅水脉而建,有不少溪流纵横,坐在酒楼三楼的雅房里,只要临窗便可以看见各色船只装饰得争奇斗艳,在水面上形成斑斓而奢侈的色彩,美不胜收。 “我说世涛啊……我邀你到酒楼,不是要你在这里赏船景的。”樊入羲走进来,就见好友坐在雅间的窗边,目光落向外头,但心神早不知道飘去哪。 “不然?”文世涛眼也没抬,淡声问着。 恢复文大当家的身份,开始与以往没两样的生活,掩覆左边深蓝瞳眸的眼罩再次戴上,更显得他人阴郁晦暗。 “再怎么样,你都回来几天了,今天你的好妹婿和执秀也来了,你总得去道声谢,在你不在的期间,替你打理文家的事业吧。”樊入羲摇头晃脑地走到他身旁。 他是文世涛的好友,也是范姜魁的好兄弟,夹在这两个不对盘的人之间,他一直很为难,以为他们会因为执秀的关系而和解,谁知道,他们也只在执秀面前和平相处,私底下还是对对方很有意见。 “我把执秀嫁给他,他差点把她害死,我都原谅他了,还要我怎样?”他一贯的淡然口吻,表情却比以前还阴郁,像是还活着,但魂魄却逐渐消散。 樊入羲淡淡地打量他,像在想什么,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道:“还是,我帮你把卜姑娘找来吧?” 文世涛蓦地抬眼。“你敢!” “怎么了?”刚踏进雅房的文执秀因兄长的低咆声而怔住,不解地来回看着两人。“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见好友要开口,文世涛怒目瞪他。 收到警告,樊入羲只能乖乖地闭上嘴。 “大哥。”看着欲言又止的樊入羲,文执秀心里有了底,把托盘上的茶水搁在桌面便走向兄长。“都已经好些天了,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哪户好心人家救了你,好让我有机会去谢谢人家?” “不用了,我已经谢过对方了。” “那是你谢的,又不是我,不管怎样,我还是要亲自好好地谢谢对方。”她勾起温婉的笑。 “执秀,”文世涛勉强勾起笑。“对方是隐居人士,不喜欢有人去叨扰。” “那为什么樊大哥可以找到你,又将你带回来?”她笑眯眼。“还是你要我问樊大哥就好?” “……他忘了。”他沉声低哑的道,双眼满是威胁地看向好友。 樊入羲也只能屈服于恶势力之下,“呃……是啊,我不太记得正确位置,毕竟凤鸣山谷那里山脉极多,很容易搞混的。” 文执秀微抿起唇。“好,你们都不说,我就叫我相公去查,就不信查不出来。”话落,她起身就走。 雅房内突地静默起来,樊入羲看了好友一眼,忍不住叹气。“你这是何必?执秀想要感谢对方,就让她去嘛,而你既然想她就去找她嘛,干么折磨自己?”他看得出来,世涛之所以失魂落魄的,关键就在于卜希临。 他是不知道卜希临怎么办到的,但他观察过了,只要她在,世涛就会笑,那感觉就像是前些日子,酒楼刚开张时,他请来百戏团,其中有一团掌中戏,那掌中木偶因为掌偶师有了生命。 在他看来,卜希临就像是那位掌偶师,让世涛开始有血有肉,连表情也丰富起来。 “你未免管得太宽!”文世涛咬牙低斥。 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听到希临的名字,不想让那名字再扰乱自己。 他以为自己可以把那些日子磨成回忆,藏在心底深处,在他孤单时慰藉自己,可是他错了。回忆一旦出笼,根本慰藉不了,还缠起相思,扯着他的魂魄想寻找她。 他好想她……好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可是,不能,只怕见到她,他再也不愿放开她。 更怕的是,也许有一天,她会在他怀里失去呼吸……与其如此,他宁可抱着回忆磨得自己伤痕累累。 “对,我向来管得很宽,还很想充当喜鹊,搭起鹊桥,让牛郎织女见上一面!”像是和他杠上,樊入羲见他哪儿疼偏往哪儿戳。 七夕那晚,他早在卜家外等候,亲眼看见他朝卜希临笑得万般艰涩,那么疼惜难以割舍。 “就凭你!” “对,就凭我!” 察觉他份外认真,文世涛眯眼警告,“入羲,别告诉我,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不好意思呐,我这个人向来是明人不干暗事,想做什么我一定会先告诉你。”抽出腰间的折扇,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扬着。 见状,文世涛微松口气。“我警告你,别胡乱干预我的事,我和她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要是真绝无可能,你又何必动用关系找来玉化膏,还托我差人转交给她?” 文世涛沉默不语。 “要是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又何必为她做这么多?” “你明知道我不能……”他沉痛地闭了闭眼。 “好!咱们就来谈这件事。”樊入羲突地收起折扇,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咱们说执秀好了,她因你而伤,身有残疾,这事你从没说过,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但执秀在我眼里,跟个寻常人没两样。” “那是她为了不让我内疚。” “对,我也这么认为,毕竟执秀是个贴心的女孩,但是她身上所有的病症都痊愈了。”说到这里,他轻转着扇柄。“好,就算你的异瞳真是灾厄,但执秀痊愈了,你不认为这也代表你身上的诅咒已经不见了?” 文世涛撇唇冷笑,“你知不知道希临差点死在那姓朱的混蛋手中?” “我知道,所以那个姓朱的被我整得已经走投无路,这辈子是注定要当乞丐了。”樊入羲不以为意地扬起眉。“但是,这又与你何关?卜姑娘和那姓朱的早就相识,他们之间的事并不是因为你出现才发生,甚至说不定要是你没出现,卜姑娘早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那只是你的推测。”文世涛冷声打断他。“你不会懂得我的恐惧……入羲,你永远都不会懂。” 那种根深柢固的恐惧,经年累月的惊惶,就算有人告诉他,他已不再带厄,他也无法相信。 “那么,你去问问,看卜姑娘懂不懂。” 文世涛闻言一愣,缓缓看向他,瞧见他一弹指,雅房的门被推开,长廊的尽头,卜希临就站在那里。 “你……混蛋!”他眯眼瞪向樊入羲。 樊入羲掏掏耳朵。“彼此彼此。” 文世涛想走,但卜希临已经从那头走来,愈来愈近,近到他可以瞧见她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可以看见她难以置信的眸色。 卜希临一步步地走,却不断地颤抖着。 原本刚来到天水城,她被这浑然天成的水泽之都给吸引,但当她踏进悦来酒楼,看见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不是被绑走,也没有迷路,更没有发生意外,只是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过许多他离开她的理由,但不管是哪个,她都不愿深想,但如今,眼前的一切,拉着她的思绪往黑暗走。 也许,她不该再往前,不该执着询问他离开的理由,可是……她好想他、好想……眼前的他,穿着绣工细致,质地精美的锦袍,长发束得一丝不苟,左眼戴着黑色皮质眼罩。 走近了,却发现他好陌生。 疑惑着,他到底是不是她所爱的七彩? 或许,他不过是个和七彩相似的男人罢了? 他们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她质疑眼前的人,而他眷恋眼前的人。 “我说……世涛,说点话吧。”樊入羲刷开了折扇,轻扬着。“我特地要卜姑娘前来,就是为了雕饰的事,可她说,她家七彩不见了,她已经没办法再雕刻,你说,这要怎么办才好?” 文世涛冷眼横睨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她无法再雕刻?为什么?他心里有许多疑问,却问不出口,反倒是卜希临先开口了。 “世涛?我还以为是七彩呢。”她像是喃喃自语,说完之后,还稍稍松了口气。 可不是,如果是她的七彩,那神情怎会如此淡漠? 但她的反应看在文世涛的眼里,在他心底震开涟漪似的痛。 所以,她认为眼前的他,不是她所识得的他比较好? 所以,他应该继续保持沉默,假装不认识她? “是啊,你眼前的文世涛就是七彩。”偏偏樊入羲不想顺他的意,提点着卜希临。 她一怔,看向他。 文世涛神色狼狈地闪避她的目光,恼怒好友的多管闲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状况。 但卜希临蓦地大步向前,冷不防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她对视,再探手轻触他的眼罩,哑声道:“七彩,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要戴着眼罩?” “不关你的事。”拉开她的手,他垂眼不看她。 卜希临愕然,想了下,小手飞快地拉开他的眼罩…… “你!”他想要移身已经来不及。 “好好的啊,既然没事戴着眼罩做什么?不觉得不方便吗?”她皱着眉。“你害我以为你的眼睛受伤了。” 她的担忧和直率跟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么爽飒的性子,反观真实的他,冷郁孤僻,内心藏着恐惧,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毒,凡是靠近他的都没好下场……这样的他,要怎么和她在一起? “七彩……你恢复记忆了?”她怯怯地问。 他的冷漠让她很不安,可她知道,他还记得她,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复杂得教她的心都跟着揪疼起来。 文世涛抽紧下颚不语。 第十六章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他闭上眼,不去看她削瘦受创的颊,不看她红肿像是哭过的眼……他不能再优柔寡断,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是再保持暧昧的态度,只会让她跟着受罪,所以…… 就一次狠到底吧,让她痛到心坎底,这样她才会把他给忘了。 “是不是因为我毁容了?” 那幽幽的自嘲,教他心头一震,没看向她,但他猜得出此刻的她是用什么表情在说话。 这是个好机会,他应该顺着她的话回答,可是……太残忍。 他宁可伤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但既然要断,不够心狠,又怎能断得干净? “……对。”说着,他抬眼,瞧见她痛缩了一下。 瞬间那痛意仿佛加倍反射到他身上。他现在做的事是最恶劣的,就像他自己从小因为这双异瞳而遭受无数的讪笑奚落,结果他这会却做着一样的事,伤的还是他最爱的人。 “是、是吗?”卜希临笑得艰涩,轻抚着颊。 原本,她就曾这么猜想过,没想到得到证实时,除了错愕,还感到一种空虚,像心破了个洞后的怅然。 她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因为她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可她的脚像是生了根,怎么也移不开。 “走啊,你还站在这边做什么?”文世涛沉声低咆着。“你以为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她顿住,充盈在眸底的泪水掉得仓卒。 “世涛!你在搞什么鬼?卜姑娘是我的客人!”樊入羲蓦地起身,恼怒地瞪着他,显然没料到他刻意的安排,竟会伤了卜希临。 “既是你的客人,就将她带走。”他冷声道。 痛,就一次痛到底,痛到极限,就不会再想起。 “你!”樊入羲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却见一只雕饰翻出。“这是……” “樊老板,你别这样!”卜希临冲向前阻止,却瞥见他将她赠与的七彩鸟穿上红绳戴在颈项间,这意谓着、意谓着…… 察觉她的注视,文世涛把心一横,扯下七彩鸟。“你给我这个,是故意在嘲笑我?我不可能拥有正常的双眼,这七彩鸟……”i他奋力将它丢向窗外,落进溪承里。 “不要!”她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彩鸟掉叠在溪里,消失不见。 “那玩意一点都不适合我,就如你,也不适合我。”他强迫自己无情,强迫自己演完最后一幕戏,只是有点遗憾,曾经美好的一切,竟是由他亲手撕裂得粉碎。 卜希临看着他,豆大泪水滑落,她用力地抿紧嘴,转身就跑。 “卜姑娘!掠阳,跟上!”樊入羲命令贴侍跟上,旋即转头怒瞪着好友,却见他眼睛绽着鲜红光痕,眨也不眨的追逐那抹纤细的背影,像是多么不舍,不断地用眼去记住她。“你……你这是何苦?” 樊入羲骂完,撇下他,大步离去。 “什么是苦?求不到是苦,求得到……更苦。”他哑声喃着。 他独自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渴望得到一抹光,渴望得到温暖陪伴,老天怜他,何其有幸拥有,他看见了色彩,感受到温暖,如此奢侈的盼望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及,可是他要不起……他输不起…… “掠阳,卜姑娘在哪?” 樊入羲一下楼,就见贴侍站在楼梯边,有点不知所措地指着前方,状似在赏莲,其实正努力压抑哭泣的卜希临。 瞧她不断抖颤的肩头,樊入羲俊俏的脸都快要皱成一团。 “咳……”他缓步走向她。“卜姑娘……你……” 喔,该死,他到底要怎么安慰她? 虽说他一向很懂得怎么逗姑娘家笑,可是眼前这位并非他的爱慕者,当然不买他的帐,尤其她刚被心上人狠狠伤透心。 偏偏他又知道来龙去脉,不能和她一鼻孔出气地苛责好兄弟,但也不能委屈她……啧,真是麻烦。 “对不起,樊老板,我失态了……”她没有回头,脆亮的嗓音不再,裹着浓浓的鼻音。 “不不不,如果我是你,也会哭的。”这句话安抚的意味极重,因为他根本没被无情对待过,哪会明白个中心伤? “樊老板原来是识得七彩的,怎么都未提起过?”她问着。 “呃……”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樊入羲顿时词穷了。“就……” “这代表着,你见到七彩时,他就已经恢复记忆了?啊……不,他不是七彩,是文世涛,是文家雕刻坊的老板……”她轻喃着,想起卢叡溟曾经说过的事,不禁摇了摇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那么喜欢我的雕工,又会做推车。” “啊,你不会以为他是故意混进你家,想要偷你的技巧吧?”樊入羲眨眨眼,突然发现她和一般姑娘有些不同。 既没哭得柔肠寸断,也没咬牙切齿的问候文家祖宗十八代。 卜希临闻言,反倒笑了。“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在哪救了他吗?” 樊入羲摇了摇头。这事世涛并没跟他提过。 “我是在半山腰的山沟救了他,要是我没出现,一旦入夜,他就会被狼群给生吞活剥,如果他是为了偷雕技而来,没必要赌这么大吧。”顿了顿,她看向远方潋滟的溪流。“况且,我的雕技并非一绝,有什么好偷的?” 她被偷走的,是心。 听着她条理分明的分析,他心思一转,问:“那么,你想为什么我遇到世涛时,他已经恢复记忆,却不允许我戳破他?”他循循善诱着。 卜希临眯着哭肿的眼。“那就代表他已经决定要离开我……” 樊入羲一愣。“何以见得?”他赶忙追问。 “不戳破,是要我没有防备,到时候他走了,我也没法子透过任何关系找到他。”说着,晶亮泪水在她的眸底打转。 樊入羲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唉,原来是因为我毁容了……”她苦涩的勾扬唇,笑声中流泄着自嘲。 “不是的!绝不是这个原因!”樊入羲大声反驳。 她抬眼。“那么……是因为觉得我配不上他?也对,不管是家世背景,还是外貌,我都匹配不上他……”说着,她轻抚自己的脸。 他身为文家的当家,如果娶妻,自然要门当户对,再不然也要一个出得厅堂的娇妻,而她……没有资格。 “不是,是……”樊入羲急了,想说又说不得,毕竟那是文家的秘密,总不能经他的嘴说出。 “樊老板不必再多说,至于雕饰的事,现在的我真的雕不出东西,所以还是请樊老板另请高明。”她欠了欠身。“我想要赶回凤鸣山谷了。” “等等……”他想要说什么,却突地听到远处有阵阵的惊呼声,不禁轻啧了声,看了贴侍一眼,掠阳立刻前去查探,而他则是沉声道:“你可知道那箱玉化膏是谁托去的?” “不是樊老板?” “不是,是世涛。” “……他?” “他如果真绝情,又为何要特地请人从宫中调出一箱的玉化膏?那可是让他欠下好大一笔人情和牺牲庞大的生意利润才做成的交易。”他正是因为世涛这个举动才确认,他对卜姑娘用情有多深。 “他……”她字句破碎着,无法捉摸他的心思。 说了不要她,还丢了她给的七彩鸟,这不是意谓着绝裂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她脸上的伤疤? “大少。”掠阳无声无息地走近,停在两人两步之外。 “发生什么事了?”樊入羲看向他。 “文爷跳溪了。” “嘎?” “谁?” “不要紧张,世涛谙水性,不打紧的,只是……他跳水干么?”樊入羲皱紧浓眉,觉得这个兄弟的心思愈来愈难以捉摸了。 “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掠阳沉吟着。 樊入羲轻呀了声,道:“卜姑娘,走吧,去瞧瞧他到底在搞什么。” 卜希临顿了下,跟上他的脚步,绕过回廊,步上渡桥,瞧见男人就在桥下的溪里不断地浮起再沉入,像是在找什么,再抬眼,比对他刚刚所待的雅间位置,她几乎可以确定他在找七彩鸟。 可这是为什么? 是他不要的,是他亲手丢的,为何在她离去之后,又要跳进溪里寻找? 而且像是找得很急,不断地沉入溪里,浮上水面换了口气又立刻沉下。 卜希临看着,红了眼眶,拎起裙摆,二话不说地从桥上跃入溪里,动作快得让樊入羲来不及阻止。 “……有这么急吗?那边有柳叶舟啊。” 只见她有如水中蛟龙,划动双臂,游向文世涛。 文世涛怔了下,随即浮起溪面,她也跟着浮出溪面,红肿着眼,骂道:“如果不要了,就别再找,如果要找……你一开始就不该丢!” 瞧着她哭红的眼,文世涛忍遏不住地将她搂进怀里。“别哭……” “那就别让我哭啊!我又不爱哭。”她抓着他,嚎啕大哭。 最终樊入羲划着柳叶舟将两人带回岸边,送进雅房,找来替换的干净衣裳,送进晚膳,再把雅房的门从外头封死,不让好友再有机会赶卜希临走。 桌上,摆着六菜一汤,碗一对,筷也一对,两人对坐着,默默无语,唯有桌上的烛火缓慢地垂下烛泪。 “……干么不说话?”长发披落的卜希临看着他问。 同样长发披落的文世涛叹了口气。 “不要光会叹气,你要耍凶狠就残忍到底,如果不是无情的人,就不要装冷漠。”她有些没好气的道。“我认识的七彩,虽然有点淡漠,但情深义重。” “那是七彩,不是文世涛。”好半晌,他幽幽道。 “有什么差别?” “七彩没有文世涛的记忆。” “那又怎样?” “七彩可以爱你,文世涛不能。” “为什么?” 他攒紧浓眉。“你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到底是想要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你为什么爱我却又不要我!”她拍桌站起,然后缓步走到他身旁。“七彩可以爱,你不能爱,可是你拥有七彩的记忆,你还记得爱我的心情,你为什么狠心不要我?给我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你……”他表情痛苦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折磨我?” “我逼你什么了?不过是要你说出实话而已,有这么困难?” “因为我的眼睛。”他闭上眼。 卜希临怔然。“你……你何必把朱大爷说过的事给搁在心上?”她记得朱大爷找碴那天,说过天水城里有着关于异瞳的传说。 “那并非传说。”他沉声反驳。 “只是传说。”她坚定道。 “不是!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只要和我牵上关系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突地暴喝,像是将藏住的伤痕狠狠揭开,才惊觉愈合的只有表面,底下其实腐烂化脓得厉害。 卜希临小嘴紧抿着。“胡扯,我一点事都没有。” “你的脸都毁了,还说没有?!” 他话一出口,卜希临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冷漠无情,只是为了要保护她。 “只是毁容而已啊。”她压根不觉得皮相有什么重要,更不觉得异于常人有什么可怕。“我是为了自己、为了我所爱的人而活,别人要怎么指指点点由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 第十七章 她向来活得坦荡。 “那是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他的表情痛苦扭曲着,回忆对他而言是一张用黑暗织就的网,将他团团包围,困得他喘不过气。 “你说。”她在他身旁坐下,双眼坚定地直视着他。 文世涛神情凄恻,斟了一杯酒,端在手中,才轻声说起关于自己的一切。 文家原本并不算富户,是打从他出生之后,生意才开始做大,但也是自那时候起,家里人陆续染上怪病,而且急速亡故,再不然就是死于意外。 短短三年,文家人口竟锐减大半,于是文家人开始追究原因,发现一切皆从他出生之后而起,本来被捧在手心里疼惜的天之骄子一夕之间被打入地狱里。 他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每天只能从门缝遥望天际,透过门缝听到外头的声响,没有人和他说话,就算送三餐给他,也是放下饭菜就走,就算他喊破喉咙,哭哑声音,也没有人理他。 他像是罪人,被囚在黑暗里。 听到这里,卜希临水眸圆瞠着,想起初救他时,他常在睡梦中呻吟“何必有我”……那种揉进愤怒的悲伤,她直到现在才懂。 “后来,我妹妹执秀出世了,文家更富裕了,家人视她为福神,而我是厄星,几乎被遗忘,三餐有时会忘了送,天气冷了也没有暖被,我缩在角落,又饿又冻,我开始诅咒老天。” 卜希临突地紧握着他的手。 他笑得自嘲。“有一天,执秀跑到房外玩,我便找她说话,几次下来,她习惯跑来找我玩,我要她帮我找来钥匙,好让我可以逃出去。那时,我只想去找待我极好的小叔叔,所以爬上他院落的树上……我明明看见执秀跟着我爬上树,明知道危险,我还是弃她不顾,直到她摔到地上,一身是血……” 像是要给他力量,卜希临一把将他抱住,不让他孤单面对过往。 “后来,执秀被救了回来,却再也听不见,身子骨羸弱的她老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但因为她,我终于不用再待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不久,我的家人开始因为各种意外死去,初时我尝到某种报复的快意,然而到只剩下我和执秀时,我开始害怕自己。” “那只是巧合!”她大声道,像是要驱赶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 “希临,没有那么多巧合!文家原本有五房共三十七口人!现在只剩下我和执秀!”像是无法再隐忍那份镌在骨子里的恐惧,他失控地咆哮着。 “照你这么说,我爹娘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双双罹难而死,难不成那是我造成的?”她怒声诘问。 “那不一样。” 她深吸口气,真想咬他那顽固的脑袋。“可文家还有执秀啊!” “她出嫁了,而且原本的病都好了,就连耳朵也听得见了。”他不禁想,执秀的身子可以康复,就是因为她远离了他。 卜希临瞪着他。“所以,你现在要告诉我,如果我嫁给你,我就会死吗?” “希临,我不要看到那一幕。”他双眼泛红。“是老天在处罚我,它看穿了我骨子里的劣根性,我天生就该活在黑暗中,不该走到阳光底下,我的存在只会带给身边的人不幸。” “胡扯!哪有这种道理?别人待自己不好,难不成还要笑笑地感谢对方吗?朱大爷欲置我于死地,我心里不知道诅咒他个千百遍,这是人之常情,老天爷才不会借此大作文章!况且,你也感到害怕和愧疚了不是吗?” “就算我害怕,就算我愧疚,全都于事无补,谁都不能改变我异瞳带厄的命!”那该死的诅咒占住他的肉体,像是要处罚他孤老到死! “我能!”捧着他的脸,她用力地亲着他。“我能!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坚韧的生命力,谁都不能莫名其妙要了我的命!” “……希临。”他哑声轻喃。 “所以,别在夜里再呻吟着何必有我……我要你啊,老天不要,别人不要,你不要,我要!”她用力地抱住他,想要抚慰他不安的灵魂。 “不要……”他摇头抗拒。 “文世涛,你为什么不要?我明明就在你面前,你明明还爱着我,为什么不要我?事情又还没有走到最后,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放弃?”她吼着,用尽全力搂紧他。“我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 “希临……”他垂放在腿上的双手,缓缓环抱住她。“我舍不得你……” 他怕失去,也怕拥有,握在掌心的,不知道怎么拿捏力道。 “舍不得我,你就要抓住我,怕失去我,你就要保护我,我会用行动告诉你,我会活得好好的。”像是在为他打气似的,她拍着他的背。“我说你是七彩鸟,就是七彩鸟,那是希望,才不是灾厄!” 拥着她,就像是抓住一线希望,她的存在可以安抚他日日惶恐的心,却也同时提醒自己带厄的命。 要与不要,真的是他可以决定的吗?老天爷会不会再一次夺走他生命中的光? “可是……我们分开会比较好。”假使相爱着但别在一起,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祸延于她? 她眯眼瞪着他。“文世涛,到底是别人隔离了你,还是你驱离别人?” 他不由得一怔。 “给我听清楚了,毁容就毁容,对我而言,这点小事根本是不痛不痒,我才不放在心上。”她哼着,环顾四周,仿佛这房里不够明亮的角落正藏着魑魅,她正一一警告着。 “你不爱自己有张漂亮的脸蛋?” 听他的口气渐缓,她垂眼瞅着他,皱了皱鼻子。“反正你送了我一箱玉化膏嘛,我加减用点,免得你讨厌我的脸。”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的脸?”他抬眼,吻上她颊上的疤痕。“能够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他真的可以拥有她,不用担心永远失去她?他自问着,却没人能给他答案。 “当然幸福啦,我叫希临,希望降临,有我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给我滚开!”她气势万钧,朝无形的黑暗咆哮。 文世涛闻言,低低笑开。 “你笑什么?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她努了努嘴。“虽说我爹娘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可爷爷总说,还好还有我,否则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了。” “爷爷是个好人。” “可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是个好人,而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到底懂不懂?这种话不要让我说太多次,很羞人的。”她嘀咕着,小脸泛红。 “我爱你。”他感动的回应。 卜希临的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小手猛扇着风。“真是太羞人了,我饿了,我要吃饭。” “说的也是,你舟车劳顿来到天水城必定是累了,吃饱早点歇着。”他将碗筷递给她。 “然后呢?”她挑眉看着他。 “等我明天把丢掉的七彩鸟找到再说。”他叹道。 “自作孽。”她哼了声。 他笑而不语,一边替她夹着菜,一边想着明天要怎么把七彩鸟给找回来。 一早张开眼,怀里温热的存在让文世涛笑眯了眼,垂眼瞅着还在沉睡中的人儿,两人的发丝交缠,体温分享着,让他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和她分开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遗忘,但却是愈想忘,记忆愈是清晰,如今,她就在眼前,不需要用回忆填补,就在他的怀里…… “唔……七彩,天亮了?”她发出沙哑嘤咛声,在他怀里寻找着舒服的位置。 “你再睡会。”他吻着她的额,却觉得她的体温似乎高了些,便以颊边贴着她的额。 “希临,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眉一拧,他问。 “没有啊。”她张开惺忪的眼。 “你的额头有点烫。” “……天气热的关系吧。”她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 “是吗?” 拉开被子,他正准备起身,她却抓着他的手,用撒娇的口吻问:“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我要去找七彩鸟。”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不过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一道去吃早膳吧。” “早膳?”她又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应该是午膳了吧。” 文世涛一怔,才发现,原来自己睡了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拥着最爱的人入睡,就是最平凡的幸福。 他勾笑,将她轻柔抱起,亲爱的厮磨一会,才稍作梳洗换装,临出门却发现,门竟推不开。 “怎么了?”卜希临不解地看着他。“你饿到没力气了吗?” 要不然怎么会连门都推不开? “有人把门给链住了。”他推着门,可以听到铁链摩擦的声响。 “怎么会这样?那怎么办?我们被困在里头了。” 文世涛轻推两下,看向嵌在墙面的门柱,二话不说,大掌一拍,门柱中间的小木榫掉了出来,旋即门板往外倒落。 “走吧。”他云淡风轻地说,牵着她下楼。 在一楼,午膳吃得差不多时,樊入羲走了过来,往文世涛的肩头一靠,桃花眼暧昧的眨了眨,声音压得很低的开口。“好兄弟,你是不是应该要感谢我?” 他抬眼,微微笑道:“是啊,所以我把你的门给拆了。” “非要送这么大的礼?”他眯眼瞪他。 “谁要你把门上铁链?” “……”樊入羲被堵得无话可说,瞧见卜希临低头笑着,也跟着笑了。“算了,看在未来弟妹这么开心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难怪他见不得姑娘哭,瞧,像这样笑着多好,说有多美就有多美。 “那还真是多谢。”他哼了声。 “哪,瞧你快吃完了,待会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东西。”如果可以,他并不太想告诉他。 “找你昨天丢的东西?” “……” “既然要丢,干么找呢?”樊入羲落井下石。 他话一出口,卜希临噗哧一声笑出口。 文世涛淡淡地看向她,耳边听见樊入羲问:“敢问弟妹在笑什么?” “你管太多了。”他插话,冷着脸,等着卜希临边笑边将剩余的菜肴吃完,才又绕到后方的溪边。 悦来酒楼,由三栋七层高的楼饺并合抱,楼后有数条浅溪穿切而过,上头搭上石桥,盖上亭台,较宽的溪岸更搭建观景楼,方便欣赏船景,或是配合各种时令,欣赏不同的景致。 而昨天文世涛所待的地方就是观景楼,窗下就是溪水,如今溪上还有柳叶舟在划行着。 “要不要我叫那些船夫划开?”樊入羲很好心地问着。 文世涛看着溪边,正忖着是否有其他方法,却发现卜希临静静地待在一旁,好似从用过午膳之后,她就没什么气力,和她过往爱闹好动的性子相差甚多。 “怎么了?”看她垂着脸,他关心的问。 她缓缓抬眼,浅勾着笑。“没事。” 他眯眼盯着她颊上不寻常的红,探手轻抚,发觉热度比刚起床时要高上许多,再触上润白的额,惊觉她根本就发着高烧。 “希临,你在发烧。”他低声道,随即将她打横抱起。 “是喔……我从小到大壮得像头牛,从来没有发烧过,这还是第一次……”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上,连话都不想说。 原来这就是发烧呀,浑身好沉,头好重…… 第十八章 “入羲,帮我找大夫过来。”他边走上楼,连头也不回地吼着。 “没问题!” 樊入羲办事向来牢靠,不一会工夫便差人找来大夫。 大夫推测,许是昨天泡了水,再加上之前赶路,导致她体虚染上风邪。 喝了汤药之后,卜希临沉沉睡去,不断地发着汗,但是体温却还是没降下,教文世涛惊慌不已。 “世涛,染上风邪就是这样的,要解热也没那么快。”樊入羲轻声安抚着。 文世涛哪里听得进去。他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更快替她解热。 “入羲,可以到黑雾林帮我请伏旭过来吗?”守在病榻边,文世涛沉声问着。 照理,他应该自己前去,可是他现在不想离她太远。 “黑雾林?”樊入羲眨了眨眼。“你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要找那位炼丹师吧?” 天水城的南城门外,有通往孔雀山的官道,但要是往东,则是一片连阳光都照不进的森林,终年罩着雾气,神秘而诡异,听说聚集着魑魅魍魉,让人不敢踏进一步。 据说,住在那里的,只有邪恶的炼丹师。 相传,炼丹师习于以咒炼丹,甚至以人的魂魄为丹药,被视为邪门歪道。 不过,他听世涛提过那个叫伏旭的人,因为之前执秀每次病情危急,都是倚靠那个人救治,只是他从没见过那个人,更不曾踏进过黑雾林。 “算了,帮我找辆马车,我直接送她过去。”文世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已经快到掌灯时分,既怕伏旭在这时分不愿到城里,又怕他到来替酒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当机立断将卜希临抱起。 “你说那什么话?你是以为我不愿意让那位炼丹师踏入我的酒楼吗?我是那种人吗?告诉你,为了兄弟你,就算是黑雾林我也敢去。”瞪着他,樊入羲撇了撇唇道:“走,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 “什么不用?多个人也好照应。”樊入羲说着,随即走出门要贴侍去准备马车。 来到黑雾林,文世涛二话不说,直接踹门进去,连招呼都省了。 所幸,伏旭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对于大门被踹开一事,看在文世涛心急如焚的份上,也没有多计较。 专注地替卜希临把了一会脉,他淡声道:“她是染上风邪,你把她带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身为炼丹师,并非大夫,却偶尔被充当大夫使用,纯粹是因为他炼的丹药对治疗外伤极管用,但若是伤风等,找大夫还快一点。 “真是风邪?”文世涛不死心地问。 伏旭扬眉。“要不然呢?你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 “她……我怕她是因为我的缘故。”文世涛垂下眼。 这种状况并非没有过,毕竟他的家人里,有不少是因为急病去世。 况且打从他认识希临以来,一直就觉得她的身体底子极好,就连那回在山上和他淋雨跑下山,也没见她咳上半声,如今不过是在溪里泡了一下人就病倒,不能怪他会有诸多猜疑。 如今确定不是因他而起,至少让他安心一点。 “依我看……”伏旭打量着卜希临的脸,正要说什么,却因为一旁的灼人视线,教他不耐的瞪去一眼。“世涛,他是谁?”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跟着前来的樊入羲。 打从他进门至今,那双眼瞪得大大的,像是瞧见什么天仙绝色,一瞬也不瞬,看得他很不舒服。 文世涛看向樊入羲。“入羲,你在干么?” “我……”樊入羲这才回神过来。 他一直以为炼丹师应该长得很邪气或其貌不扬,哪里知道和他想的差得可远了!他樊入羲最爱看美人,但从来没有一个美人像眼前这个炼丹师一样,让他看呆了。 瞧那家伙总算移开眼,伏旭才道:“我还以为你带她来,是为了要我医治她脸上的伤痕。” “她……”文世涛顿了下,瞧卜希临长睫颤了几下,缓缓地张开眼。“希临,你醒了。” 他喜出望外地靠近她,大手轻握住她的。 卜希临睡得迷糊,眨了眨眼,看向四周,觉得好陌生。“这是哪里?”很简朴的屋子,摆设着简单的木造家具,空气中透着一股吊诡的湿冷和药味。 “这里是我的朋友家里,这位是伏旭。”他简单介绍着。“你高烧不退,所以我才把你带来这里。” “喔……”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不过,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那么,我带你回文府。”正要将她抱起,却感觉身后有抹阴影逼近,文世涛回头,对上伏旭的师兄朔夜似笑非笑的眼。“朔夜大师,有何指教?” 卜希临闻言,转过头,看着朔夜,旋即皱起眉头。 盛暑的天气,他竟穿着黑色斗篷,脸上还戴着黑色的皮革面具,唯一瞧得清楚的,是他的眼和唇。他的眼睛极为深邃,仿佛可以勾魂摄魄,勾弯的唇有抹血色的艳红,莫名教她不寒而栗,直觉他非善类。 “不打算医她的脸吗?”朔夜问着,黑眸噙笑微眯,如黑曜石般闪亮。 文世涛闻言,垂睫看着卜希临。“想医好你的脸吗?” “……医得好吗?”她疑惑的问。 她脸上的伤口极深,连皮肉都削薄了,要怎么医?光是能让伤口愈合,就已是相当不简单的事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拿出等值的东西交换。”朔夜笑眯了眼。 卜希临一愣,不解地看着文世涛,听到他说:“朔夜是伏旭的师兄,是个咒术师,可以以咒治人。” 卜希临瞠圆眼。 “咒术师?”樊入羲惊呼,硬是往竹榻边一站。“那可不成,听说咒术师向来是从受咒者身上取得同等价值之物来弥补其他缺憾,这样补来补去,还不是一样? 况且天晓得这种逆天而行的咒术,是不是会惹来天谴?” 卜希临没开口,但樊入羲已经替她把话说开了。她没见过咒术师,不过曾经听闻过,对于其行径和做法皆不认同。 她宁可丑着一张脸,也不要拿身上其他东西去换,反正丑一点,日子还不是照过,只要世涛不嫌弃她就好。 “入羲。”文世涛阻止他再说下去。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当然知道咒术师的咒术有风险,若非逼不得已,又有谁愿意这么做。 “不考虑?”像是不察旁人对他的排斥,朔夜不死心地再问一次。“再拖下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然而,看在文世涛的眼里,总觉得他的询问,并非针对卜希临的脸,像是知道了什么,教他很不安。 “师兄,用我的法子就能把她的脸给医好,哪里会来不及?”伏旭叹了口气,看向文世涛。“放心吧,想医治再来找我,我有把握可以把她的脸治好,至于风邪之类的病,还是找大夫喝药汤比较快。” “伏旭,谢了。”文世涛点头道,将卜希临抱起。 “不用谢,记得下次别踹我的门。”伏旭送着他俩走出屋外。 “踹坏了,我会帮你修理。”他勾笑上了马车,却见好友像是着魔似的一直杵在伏旭身旁。“入羲,你还待在那里做什么?” 樊入羲置若罔闻,眯起桃花眼,俊脸往左微斜,展现他最迷人的角度,朝伏旭压低嗓音道:“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到悦来酒楼把酒言欢?” 伏旭眼皮抽搐。“滚。” “嗄?” “滚!”伏旭一脚将他踹出去,关上门拴上闩,动作一气呵成。 “你到底在做什么?”文世涛傻眼的看着好友。 樊入羲堪称天水城第一美男子,面如白玉,鼻若悬胆,加上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通常只要他眯眼勾笑,就可以迷晕一票姑娘家的,如今首次尝到败北的滋味,教他好痛心。 坐回马车里,他摆了摆手,示意马车夫快快回城里,才艰涩地问着,“我说世涛,你认识她多久了?” “你是指伏旭?” 樊入羲轻轻点着头。 “应该……有十年了吧。”他大略估算着。 “十年?”樊入羲惊诧地张大眼。“她今年几岁?” “我没事问他几岁干么?” “也对,姑娘家的芳龄总是不方便透露。”樊入羲颇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话一出口,连快要睡着的卜希临也不禁睁大眼,和文世涛不约而同地瞪着他。 “干么这样看我?”他有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外头的人都以为我仗着好皮相在美人窝里游戏花丛,但实际上,我很纯情的,而且我眼光很高,真正入得了我的眼的……就只有刚刚初见的伏旭了。” 两人倒抽口气,默契极佳地对看一眼。 “刚才那一瞬间,我的心被挟持了……我才知道,什么叫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终于遇到对的人,终于遇到我的真命天女。”樊入羲说着,俊脸上泛着微妙的酸甜。“唉,才初识,一分开就犯相思……原来这就是思念的滋味。” 文世涛听不下去,很好心地想要纠正他错误的想法时,突地听到外头有马蹄声逼近,马车随即停住。 樊入羲一顿,掀开车帘问:“发生什么事了?” “爷儿,孔雀城悦来茶肆的何掌柜派人捎来消息,说是卜姑娘的爷爷犯病。”掠阳策马靠近马车,禀报道。 文世涛眉头深锁,将卜希临搂进怀里。 得到消息,卜希临急着想赶回凤鸣山谷,却被文世涛给拦下来,先将她带回文府歇息。 一来是天色已黑,赶夜路,就怕遇到山贼,二来是何掌柜早就请了大夫医治卜三思,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差人快马加鞭向他们通报一声。 能够年纪经轻就将家里的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樊入羲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实有着细腻的心,早在他带着文世涛回天水城时,便跟底下人吩咐过,多加注意卜家的状况,正因为如此,何掌柜不敢轻怠,三不五时便到卜家走动,这一回才能在第一时间安排卜三思就医。 “可是,我担心爷爷……”躺在床上的卜希临心急如焚,只想赶快回家。 “别担心,入羲说了,有何掌柜发落着,有任何状况他会立刻派人送口信来。”文世涛安抚着她。“要回去,等天亮再回去,更何况你的身子还虚弱得很,也不适合在这当头长途跋涉。” “可是……我怕拾幸的秘密会被发现……” “别担心,明天我就陪你回去。”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安抚。 卜希临只能无奈点点头,在喝了有安神效用的药之后,慢慢沉入梦乡中。 文世涛瞅着她的睡脸,心一阵阵地泛疼着。 他很想勇敢地替自己争取一回,可现实却残酷地一再打击他,让他不得不正视现实。 向来硬朗的卜爷爷,总是身强体壮的希临,却莫名都病倒了,这意谓着什么,已经不需再说明。 这情况,就跟当年一模一样,看似不起眼的小病,却慢慢地转变成无药可医的重症,从此撒手人寰……而她,也面临着同样的未来吗?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还是说……赶紧离开她? 他忖着,又怕诅咒已经开始生效,就算他现在离开,也是于事无补。那么……他还能做什么? 看着熟睡中的人儿,他不禁悲从中来。 第十九章 不是他不肯争取,而是他根本没有资格争取什么,他的存在只会伤害身边的人,这样的他还留着做什么?! 他真恨这样的自己,恨之入骨! “留着你的命,也许还能救她。” 门外传来低沉的嗓音,文世涛防备地抬眼望去,房内烛火映照出门外人的身形,那高大的身影像是穿着宽大的斗篷,教他不由得一怔。 看了眼卜希临后,文世涛随即起身开门,果真瞧见朔夜就在门外。 文世涛眯起眼瞪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听到有人在祈求。”朔夜笑道。 “……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不,我只是一个可以实现你愿望的恶鬼。” 文世涛怔愣地看着他,抿了抿唇,怕两人对谈的声音会扰醒卜希临,于是合上了门,往外走了几步。 “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他问着。 他才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恶鬼,他只想知道……自己能否摆脱一身诅咒。 “当然可以。” “真的?” “我实现了范姜魁的愿望,不是吗?”朔夜笑睇着他,那眸色有几分癫狂妖冶,似人似魅。 文世涛微拧眉。“范姜魁的愿望?” “你也亲眼见识到执秀的身子,已经和一个寻常人没两样了。” 文世涛想起那一晚,范姜魁为了让执秀能像个寻常人生活,愿以己身五感做为交换,可是……“执秀说,咒没有成立,因为范姜魁的五感并未消失,他还是和往常一样。” “是谁跟你说,咒术师就非得以物换咒?”朔夜好笑地看着他。“我确实对范姜魁施了咒,但咒被文执秀给破解了,因为她那一份执着的爱,所以咒在瞬间化解,祛除她身上的病痛。” 文世涛听得一愣一愣,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可执秀能够恢复成正常人,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垂眼寻思片刻,他抬眼道:“那么你要怎么实现我的愿望?你又怎么知道我内心的渴望?我得用身上什么东西换取?” 他刻意隐瞒想法质问着,就不信他会知道。 朔夜始终含笑。“你想要解开身上的诅咒,让你身边的人永远不再受其害。” 文世涛不敢相信的半眯眼。“你……到底是谁?”他连伏旭也从未提起过这事,知晓的人唯有执秀、入羲和希临,而他们不可能随意向人透露。 “不过是个可以实现你愿望的咒术师罢了。”朔夜冷笑着,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卖关子,好半晌才道:“我不需要你拿任何东西换取,我只要你跟我打一个赌。” “赌?” “对,很简单的赌。从赌约定下的瞬间,卜希临的病会马上好转,明天她就可以上路回家,只要你跟她约定,要她七日内回到文府见你,那么……你身上的诅咒就会消失。” 文世涛身体泛起阵阵寒栗。他竟连希临明日要回家都知道……“只要这样就可以?”而且,这样的赌不会太简单吗? “对,只要她爱你,她可以在期限内赶回,那么她的爱就可以化解你身上的诅咒。”朔夜伸出长指比着他。“不过,既然是赌嘛总有输有赢,要是她没回来的话,我要挖出你的眼睛,而且你身上的诅咒会一直缠着你到死为止。” 文世涛毫不犹豫地道:“好,一言为定。” 七天之约,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赢定了,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况且如此一来,他就再也不受诅咒束缚。 “很好。”朔夜笑弯了血红的唇瓣,长指在空中快速地笔画,眼前出现古老绽放金色光芒的文字,往文世涛身上一绕,瞬间消失不见。“赌约成立。” 文世涛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没有任何异状,再抬眼时,朔夜已经消失不见,他愣了下,随即又自嘲一笑。 怕什么呢?他自己不也是个近似恶鬼的人吗? 翌日一早,果真如朔夜所言,卜希临病情好转,烧退了,人能跑能跳,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回凤鸣山谷…… “七天之约?”卜希临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要跟我一道回去的吗?” “希临,对不起,木造厂临时有事,我走不开身。”文世涛早已想好说词,温柔地搂着她。“只能让你独自回去,但我希望你可以在七天之内再赶回文府。” 他算过时间了,要是一切安好,当日来回,时间上是绰绰有余,但若她想要照顾爷爷,或者安置拾幸,五天的时间也够了,如此一来,七天之内她绝对可以返回文府。 “喔……”她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没问题的,我一定会赶回来,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七天之内?” “这是一个赌约,要是你在七天之内赶回,你就知道赢得了什么。”他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要得到她承诺般请求。“你可以做到吧?” “当然可以。”她想了下,又说:“爷爷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就算生病,应该也不会太严重,我只是有点放心不下,才一定要回去一趟,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快赶回来,搞不好连七天都不用呢。” 来回两地,搭马车只要一天的时间,七天对她而言,绰绰有余。 于是,尽管离情依依,文世涛还是送她搭上文家的马车,目送她离去。 在卜希临离去之后,他再度前往悦来酒楼,想要寻找七彩鸟,然而樊入羲一见到他,不禁愣住。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卜姑娘呢?” “她回去了。”文世涛迳自朝观景楼走去。 “你怎会让她一个人离开?你不是应该要陪着她一道回去的吗?”樊入羲跟在他的身后,瞧他涉入溪里,有些没好气地问:“我愈来愈搞不懂你了,你把她丢下,结果却独自跑来我这找雕饰,你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想一个美梦。”他笑着说。 只要七天,所有灾厄都将结束,要他怎能不开心? 短暂离别可以换来无灾无厄的未来,怎么想都觉得值得。 “这是怎么着?瞧你笑得很乐,发生什么好事了?”樊入羲很不雅地蹲在溪岸,打量着他的笑脸。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懂。”他卷起袖管,沿着溪边寻找。 樊入羲轻呀了声。“啊……我懂、我懂,直到现在,我的心还卜通卜通地跳,哎呀,相思好磨人。”他摇头叹气,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 文世涛直起腰,很正经地看向他。“伏旭是男的。”其实昨晚他就很想戳破他的幻想,但卜家有事,教他暂时给忘了。 樊入羲愣了下,随即笑得很凶狠。“你当我的眼睛是装饰品,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楚?我告诉你,你已经有卜姑娘了,外头别再藏个红粉知己,要不然我一定唾弃你,跟你切八段。” 文世涛几不可微地叹口气。“爱情是盲目的。”他确定入羲那双桃花眼是装饰用的了。 “喂,你可不能盲目,下定离手,不好朝秦暮楚,做人不能贪心,否则迟早两头空。”樊入羲再三警告着,就怕好友不肯交出红粉知己,害他持续病相思。 “他是炼丹师喔。”文世涛提醒他。 “啧,炼丹师又怎样?她不偷又不抢,不但生得标致,还能治人病痛,就像个大夫嘛,炼丹师也是人,何必胡乱冠她罪名?”想起伏旭,他的心不由得酸甜泛疼。 她的五官清秀,虽然眸色是清冷了些,但时下很流行冰山美人嘛。而且她的身形又高挑,配他刚刚好。 “所以,你是非追不可?”文世涛憋着笑问。 “追!为什么不追?你以为我天天发情、年年心动?你要知道,我爹娘盼着我成家盼多久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让我有感觉的,不追,难道要让自己孤老到死吗?”樊入羲没好气地道。 “那就祝你追妻成功。” “我收下啦。” 文世涛再也忍不住,干脆脱下外衫,直接潜入溪底笑个痛快。 在等待的日子里,有入羲供他娱乐,比较不折磨人,然而,当他搜遍整段溪流,却始终找不到七彩鸟时,他的心底泛起古怪的不安。 不安在他心里如涟漪般扩大,日夜煎熬着他。 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六天,他终于忍不住,打算要求樊入羲派人将附近所有相通的溪水都搜过一遍,希望在她归来时,可以将七彩鸟寻回。然而,他还未前往悦来酒楼,樊入羲就先跑到他家里。 “那个……世涛,我有事跟你说。”樊入羲难得的欲言又止。 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消息,文世涛心跳得更厉害。“你要跟我说什么?” “呃……”樊入羲话都已经滚到舌尖,却是很难说出口,几次挣扎之下,他豁出去地喊道:“卜家人失踪了。” 文世涛一怔。“什么意思?”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话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樊入羲把何掌柜捎来的讯息转述给他知道。 “何掌柜说,卜姑娘当天就回到凤鸣山谷,她在那里照顾她爷爷三天,直到他痊愈,然后,她就起程回来,照理说,前天就应该回到天水城,但她却没回来,吊诡的是,昨天下午,有人把卜家人全都接走了。” 文世涛震住,神情呆滞,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他像是缓慢地沉入海底,耳里听到的声音并不真切,参杂着自己沉而紊乱的心跳声。 “就是……卜家三口人目前下落不明……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瞧你这般期待,就觉得不能不告诉你。”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唉,长痛不如短痛。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希临不打算回天水城?”他眯眼低咆着。 “我不知道,可她没回来是事实嘛!” “胡扯!希临搭的是文家的马车,我还派了府里的总管和几个家丁随行,他们也没回来,说不准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好,就算是出了意外,怎么会连卜家其余两人都跟着不见?这不就是摆明了有问题?”他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但往坏处想,感觉她根本就是蓄意避而不见,可又觉得怪怪的,她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文世涛木然地垂下长睫,笑得嘲讽。“你的意思是说,她怕了?”她在回程的路上,发现太多巧合,终究让她选择放弃? 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很清楚她有多以家人为重,依她的性子,要是只祸延她,也许她并不在意,但若祸延到她家人,她会选择放弃他,似乎……也不难理解。 “这……” “我和她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会继续等她。”他神色晦暗,听似坚定的口吻像极死心的绝望。 “对、对呀,咱们再等等,都怪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胡说八道。”瞧他神情变得冷冽,没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愉悦,樊入羲不禁自责。 他说着,却见好友转进屋里,关上了门。他暗拍了下脑袋,又赶紧找底下的人去查探结果。 然而,文世涛却只是在房瑞安静地等待。 他想,也许,只是遇到一些事,所以才拖慢了她回来的速度。 毕竟,她答应过他的,尽管她并不清楚这个赌约对他俩而言有多重要,但她亲口允诺,依她的性子,绝无失约的可能。 他必须相信她。 她不会怕他,她并不在乎那些光怪陆离的事,她爱他,她一定会为他赶回,他告诉着自己,但内心阴暗的角落却已开始动摇。 第二十章 入夜,他无法睡,三餐也吃不下,不管是谁上门,一律不见,唯有卜希临是他想见的,也是他唯一允许踏进屋里的。 可是日升日落,始终等不到她归来。 黑夜降临,如织密的网将他团团包围。他木然地待在房里,端正地坐着,脸上没有表情,让人猜不出心思。 直到子夜的梆子声响起,一抹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房外。 那僵直而空洞的异瞳缓缓移动,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时间到了。”朔夜的嗓音裹着笑意,像个赢得赌约,迫不及待想收下赌注的恶鬼。 文世涛没有移动。只见房门突地被推开,朔夜信步走进,血红的唇勾着愉悦的笑弧,衬着他身后的黑夜,文世涛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比他更适合处在黑暗之中。 “她没有回来。”朔夜愉悦的宣布,仿佛赢了赌约他有多快活。 文世涛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走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看来,她并不爱你。”他笑着,那双如子夜般的黑瞳却是邪恶得教人不寒而栗。“我本来以为她是爱你的。” 那带着戏谑的惋惜,让文世涛眯起眼。“想要我的眼睛你就拿走,废话少说。” 朔夜勾弯血红的唇。“我会温柔一点。” 文世涛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瞧着他探出长指,逐渐逼近。 他不怕。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并没有损失什么,顶多是心空了一点,顶多是回到原本的孤单,顶多是陷入更黑暗的黑暗罢了,这并没有什么。 他原就是一个人,往后也是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痛,失去双眼,他一点也不痛,再痛也痛不过心痛,看不见她归来,黑暗与黎明又有什么不同? 直到翌日一早…… “爷儿!发生什么事了?你的眼……” 照惯例进房,准备服侍文世涛洗漱更衣的下人,一见到坐在床上的他,双眼淌落两行血,眼窝深陷,忍不住惊呼。 “出去。”他哑声道。 “爷儿……”下人犹豫了下,像是在考虑要找谁求救。 “出去,这事对谁都不许提起,谁来了我都不见。”被剥夺了双眼的那一刻,他顺手关上心门,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可是……” “还不滚!” “是!”下人赶紧离开,却不知道到底该守着主子的命令,还是赶紧去找出阁的小姐回府一趟。 像是失去所有的知觉,在黑暗之中,文世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不知道已经过了几个日升日落,心口空荡荡的,只遗留着被狠狠剐开又以火烫烙下的背叛。 他不再等待,不再相信异瞳等于希望,绝望拉扯着他坠入封闭的黑暗之中,他感觉不到外头的变化,更不知道有辆马车正停在文府的大门前。 有抹佝偻的身影缓慢而艰辛地从马车走下。 “卜姑娘,你确定自己能走吗?”卢叡溟扶着她,将拐杖交给她。 “没问题的,我可以。”卜希临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石子磨过。她气喘吁吁,光是下马车,就已经让她的额上满是细汗。 并非是天气太热,而是她身上有伤,尤其是脚上的伤,严重到让她甚至必须拄着拐杖,才能够走动。 卢叡溟看了眼紧闭的朱门。“要不要我先帮你喊门房?” “卢爷,不用了,真是太谢谢你顺路带我过来,你赶紧去忙你的事吧。”她笑着,尽管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她那阳光的笑容,让人感到非常舒服,无法想像她身上伤势颇重。 “那好,我先走了,待我忙完,我会再过来一趟,顺便拜访文少爷。” “嗯。”她点点头,目送马车离去,随即拄着拐杖敲了敲大红木门。 不一会,门房开了门,冷眼看着她。“有什么事?” “门房大哥,可以帮我通告一声,就说卜希临来了。”她哑声说着。 那天她急忙离开,压根没见过这个门房,所以她想,对方肯定也对她没印象,便先把名字端出来。 门房一听到卜希临三个字,神色明显顿了一下,道:“你等一下。” “咦?”卜希临瞧他飞也似地跑了,疑惑着,但还是乖乖地在门前等待。 旋即门房带了一个穿着交领蓝衣的中年男子走来。 那中年男人的眸色极为犀利冷锐,直视着她道:“请走吧,爷儿不见客。” “咦?可、可是你有跟他说,来的人是卜希临?”她不死心地把名字再端出来。 “爷儿说,谁都不见。”说完,当着她的面把门给掩上。 卜希临错愕地瞪着门板好一会,才又拍着门喊,“他为什么不见我?你们有没有跟他说我是卜希临?” 她在外头一直喊,可是屋里的人就是不睬她,反倒是引起路人的侧目,她只好闭上嘴,失魂落魄地拄着拐杖走到门边。 为什么他不见她? 难道他在生她的气,气她没有在期限之内回来? 可是……她又不是故意不遵守约定……不过迟了几天,有这么严重吗?她想了想,拄着拐杖,在烈日之下,一拐一拐地朝悦来酒楼而去。 待她好不容易走到悦来酒楼,想找樊入羲时,却听说他人根本不在天水城,她失望地又走回文府,再拍了拍门,依旧无人睬她,双脚痛得厉害,她干脆就在门边席地坐下。 没有法子了,她只能在这里等,看有没有人前来,教她有机会跟着混进去。 然而,她这一等,竟然等到掌灯时分,期间没有半个人前来拜访,这府邸冷清得教她有些错愕,这时有马车声接近,她抬眼一瞧…… “卜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卢叡溟下了马车,瞧她像是根本没踏进大门。 把失望往心里藏,她将文世涛不见人的事说过一遍。 卢叡溟沉吟了下,决定前去敲门。 不一会,门房开了门,上下打量着他。“有什么事?” “在下是孔雀城的布商卢叡溟,在孔雀城时受过文爷的照顾,今日来到天水城,特地前来拜访。”他说得谦恭有礼。 门房想也没想地道:“抱歉,我们爷儿不见客,请回。” 卢叡溟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往门房的手里一塞。“在下特来拜访,还请这位大哥帮个忙,替在下通报一声。” 门房想了下,勉为其难地道:“爷儿说近来谁都不见,不过……我去帮你问问,还请你在这儿等一会。” “多谢。”卢叡溟拱拳,见门房走远,朝卜希临招着手。“走吧。” “啊?”卜希临艰难地走着,瞧他已经一脚踏进文府里。“卢爷,咱们这么做好吗?” “不这么做,就别想见到文爷。”卢叡溟走在前头,又回头问:“你可记得文爷的院落在哪个方向?” “我知道。”卜希临朝右边的小径走,闪避着下人,偷偷摸摸的来到文世涛的院落里。 四下冷冷清清,没有半点人声,静谧得像是没有人居住,更没有半盏灯火,卜希临不禁怀疑他根本不在府里,然而,当她要再往前走时,便听到一道虚而沙哑的低斥声,“全都给我滚开!谁来我都不见!” 卜希临怔住,拄着拐杖,踏上石阶,推开房门,惊见里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再仔细一瞧,就见文世涛坐在床上,眼上蒙着白色布条。 “世涛,你的眼睛怎么了?”她哑声问着。 闻声,文世涛眯眼低骂着。“你是谁?谁准你踏进这里的?” “是我啊,七彩……”她蹒跚地走到他面前。 文世涛胸口一窒,撇唇冷声质问:“你是谁?” 那语调像极了希临,但是……和希临的不同,而且希临已经背叛了他,她不可能再回到他面前! “希临啊……”她探手轻抚他的颊,然而手才刚抚上,他随即将她拨开,浓眉紧攒着。 “你以为我双眼瞎了就能蒙骗我?”他哼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是你不走,结果死在这府里……也该是无话可说吧。” 卜希临怔愕地看着他,他的双眼被蒙着,但唇角的笑份外冷厉,像是将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他不再倚靠任何人,不再抱持希望,坠入他最恐惧的黑暗之中。 泪水冷不防涌出。她不懂,不过是分离一段时日,怎会人事皆非? 为什么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她是谁? “文爷,她真的是卜姑娘。”在门外的卢叡溟忍不住地踏进房内,出声道。 文世涛循声转过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嗓音裹着恼怒,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文爷,你不是说了要卜姑娘回到文府,如今她回来了,你为什么不信她?”卢叡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很难把他和当初所认识的七彩连在一起。 “她没有遵守约定在七日之内回来!她消失了,就连她的家人也被接走……”说到一半,文世涛突地顿住,像是意会了什么,笑得冰冷。“如果,她真的是希临,而你和她一道前来……难不成是你把她一家接走?你们在一起?” 卜希临瞠圆水眸,泪如雨下。 她所认识的七彩有点坏、有点防备人,可是不会口出恶言,蓄意伤人,而眼前的他不相信任何人,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浑身像是长满了刺,谁要靠近他,就要有被他伤害的觉悟。 “你在胡说什么?卜姑娘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回来,那是因为她差点死在山贼手中,要不是我刚好经过的话,你根本再见不到她了!”卢叡溟怒不可遏地骂道。 那沉怒的一击,将仿佛沉入海底的文世涛给打上水面,他怔愕好半晌,才哑声问:“真是希临?” 是她吗? 没有背叛,只是因为意外而延迟归来的时间? “我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七天之约,卢爷在那之前,就先将爷爷和拾幸接到他府里照料,我……”卜希临扁着嘴,泪流满面。“七彩,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我……” 文世涛难以置信真相竟是如此。 孔雀山上确实有山贼出没,他之前也是因为山贼袭击而摔落山沟……他以为有几个壮丁陪同应该会比较安全,岂料山贼那般无法无天。 “希临……”他哑声叫唤,伸出了手,等着她的回握。 卜希临抹着泪,拄着拐杖费力地走向他。 拐杖在云石地面上,敲出特别的声响,他不禁奇怪的问:“那是什么声音?卢爷还在房内?” “……是拐杖的声音,我的脚还不方便,想走路就得要靠拐杖。”一小段路走得她气喘如牛,但她握着他的手,十分坚定。“对不起,七彩,我没有遵守诺言,我醒得太晚……要是我早点醒来,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回天水城。” 文世涛闻言,眼眶发热着,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将她拽进怀里,发现她的身子又更纤瘦了。 “你瘦了好多。”他喉头像是被什么梗着。 “你也是啊,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她捧着他的脸,发现他的面颊像被狠狠削过,就连肤色也惨白得吓人。“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看不见?” “我……”话到舌尖,他顿住不语。 终章 他不想说,不能告诉她,那是因为他输了赌约,要是她知道了,必定内疚不已,必定想要照顾他,可他身上的诅咒依旧,她要是待在他身边,会落得什么下场? 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能力保护她? 她就算遇上山贼,还身受重伤,仍没将诅咒放在心上,一心记着承诺……如今他知道这一切就足够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哑声问着。 文世涛沉默着,心里清楚她不该再待下,否则下一回要的就是她的命了,可是她好不容易回到他的身边……他真的希望她可以待下,陪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去,然而…… “说啊,到底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卜希临心急问着。 “当然是你。” 房外传来似笑非笑的嗓音,文世涛不禁收紧双臂,卜希临则回过头去,瞧见来的是令她感觉阴冷的朔夜,还有伏旭,而后头还有一男一女…… “大哥,你怎会变成这样?难道你就是因为变成这样,才连我也不肯见吗?”文执秀飞步进房,惊诧的看着眼上蒙着布条的兄长,再看向他怀里的卜希临。“是你……害的?” 这些日子,她曾经回来几次,但大哥怎么也不愿意见她,教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我……” “与她无关。”文世涛沉声道。 “谁说的,还不是因为她没有遵守承诺,才让你输了赌约,输了眼睛。”朔夜低声笑着。 “够了!”文世涛低斥道。 卜希临听得一头雾水,反倒是文执秀察觉是怎么一回事。“大哥,你怎么可以要朔夜起咒?我不是跟你说过,文家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他身上确实是有诅咒,可惜卜希临没有依约在七天内回来,所以我挖走他的眼睛。”朔夜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他拿走的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东西。 霎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就连伏旭也以眼神谴责着他。 “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上一次明明就帮了执秀,为何这一回……” “是你挖走七彩的眼睛?”伏旭的话被卜希临冷声打断。她的眼里噙着怒火,眨也不眨地瞪着朔夜。 “是。” “可以还他吗?”卜希临从文世涛的怀里站直,稍稍往后一步,拄着拐杖,走向朔夜。 “看你拿什么换。”朔夜好整以暇地开出条件。 “希临,不要!”文世涛想抓住她,可双眼瞧不见,不知道她早已走开两步之外。“你不要乱来。” “好,我用我的眼睛来换。”她说得义无反顾。 朔夜微扬起眉。“不,依我看……用你的双手吧。” 文世涛闻言,抿唇低喝着。“我不准你这么做,你的手是用来雕刻的,你不能失去它们。” 卜希临置若罔闻,双眼锁定朔夜。“只要用双手就可以换回他的眼睛吗?” “失去双手,你往后就不能再雕刻了。”朔夜好心提醒着。 “他身上的诅咒未解,他肯定会离开我,失去他,我一样无法再雕任何东西,可只要他还在,失去手,我还有脚,就算没有脚,我还有嘴巴可以咬着雕刀……”卜希临把手伸进包袱里,紧握着雕刀,看着他。“来吧,用我的双手换回他的双眼。” 听了他们的对话,她不难猜出,这一切灾厄分明是因她而起。既然七彩的眼睛是因为她才不见,那么,她不计代价也要替他赎回。 朔夜扬起浓眉,饶富兴味地看着她半晌,血红的唇才吐出淡淡几个字。“我不想做这交易了。” “为什么?”卜希临脸色愀变。“你不是个咒术师吗?是你自己说可以交换的,为什么现在又说不做这个交易?!” “难不成我没有决定权吗?”他哼笑着。 “没有!”卜希临水眸闪动火花。“我警告你,把世涛的眼睛还来,否则我……” “喔?威胁我?”朔夜轻啧了几声。“真教我害怕。” “希临,不要。”文世涛阻止着。 “你!”卜希临紧握着雕刀,恼火地往他脸上掷去。 朔夜闪得极快,但雕刀却划过他面具上的系绳,面具松脱,露出他的真实面容。 一旁的文执秀没瞧清楚状况,发出尖叫声,教文世涛忘了自己看不见,情急之下,扯掉蒙眼的布条看去! 那是张俊魅而惑人的容颜,尤其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瞳眸,深邃得像能将魂魄摄入,而那似笑非笑的邪谑神情,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文世涛不禁脱口叫唤,“小叔叔!” 他话一出口,众人莫不看向他。 “还记得我呀,世涛。”朔夜勾唇道。 文世涛直瞅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的眼睛……”他看着十指,再抬眼看去,瞧见了范姜魁、执秀、伏旭、小叔叔……“希临……” “七彩,你的眼睛看得见了?”她艰难地走向他,凝睇着那双像是从没被伤害过的瞳眸。 “心急的丫头,我不做交易,那是因为已经没有交易的必要了。”朔夜轻哼着,索性把面具整个拿掉,露出他左颊上,刺青般的黑色古老文字。 卜希临和文世涛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只要她爱你,你身上的诅咒就可以化解。”他垂睫低笑着。“看来,她果真是爱你的。” “小叔叔,你怎么会知道我身上有诅咒,又怎么会变成咒术师?”文世涛看着二十年前带着范姜伶私奔而生死未卜的小叔叔,他看起来就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脸上没有半点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本来就是咒术师,天生拥有资质的咒术师。”他笑了笑。“而我,也是对你和执秀施咒的人,如今回来,不过是顺道解开你们身上的束缚罢了。” 在文世涛尚未出世之前,文家人为了得到财富,所以要天生拥有异能的文予懿施咒,却没想到起咒换来的是文世涛的异瞳。 异瞳会带来灾祸,是天水城里时有所闻的传说……他们没有想到,想得到财富,竟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责怪文予懿没把话说清楚,对文世涛更是又惧又心疼。 随着文世涛的逐渐成长,文家财富的累积速度非常可怕,让文家人遗忘了异瞳的可怕,对他疼爱有加,但当家里开始发生莫名灾祸,甚至有人离奇死去之后,他们骇惧地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以为这么做,可以避开灾厄。 然而,灾厄依旧不断,适巧文家长媳有喜,于是他们再次要求文予懿起咒,用长媳肚里的孩子换取文家的平安。 于是,在文执秀出生之后,文家的财富更加可观,家人也颇顺遂平安,然而就在文执秀遇见被关起来的文世涛时,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文执秀的病体显现,而文世涛更是将灾厄发挥到极致,文家最终只余这对兄妹。 如今,文予懿,也就是朔夜归来,只是为了一偿夙愿,然而为何经过二十年,他却完全不见衰老,还有这二十年来他到底待在哪儿,范姜伶的下落又为何……这些至今依旧是谜。 尾声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你叔叔。”坐在柳叶舟上卜希临瞧着在舟旁泅游的文世涛道。 “我也没想到。”文世涛浮出水面,映在溪面上的眼睛依旧是异色的瞳眸,但少了股冰冷,在面对卜希临时,笑得柔情似水。 “我对他丢雕刀耶……”她把脸埋在弓起的双膝之间,觉得自己真是太冲动了。 他笑道:“我相信小叔叔不会放在心上。” “真的吗?” “当然。” 卜希临看他又沉入溪底,再看溪畔的柳树边都点上灯火,不禁启口,“世涛,别再找了,天色都暗了。” “我一定要找到。”他很坚持。 “可是爷爷待在酒楼里,拾幸又在府里没跟来,再不管他,他肯定又喝醉了。”打从事情落幕之后,世涛再三地感谢卢爷,并特地把爷爷和拾幸接来文府住,打算择期与她成亲。 “好吧,我再找一会就好。” 见他又要潜入溪底,她立刻道:“我再雕一对就好了。” “雕一对?”他一怔。“怎么不是雕一只?” “因为伏旭说我挂在腰间的七彩鸟很漂亮,所以我就把它送给他了。”她小声道:“没办法呀,伏旭治好我脸上的伤疤和身上的伤,他都开口了,我怎么可以不给?”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因为我没想到你这么坚持嘛……” “……” “好了,你快点起来吧,溪边有好多人都在偷看你,真讨厌。”她拿着干净的布巾给他,要他把半裸的身子遮好再上柳叶舟,嘴里还不断地咕哝着。“这城里的姑娘真是的,一双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你,羞也不羞。” 文世涛闻言勾笑,上了柳叶船之后,亲热地将她搂进怀里。“只要这么做,就可以让她们闭上眼了。”话落,他吻上她的唇。 惊呼声霎时此起彼落。 亦在岸边看热闹的樊入羲则是笑得很坏心,不断地把玩着手中的七彩鸟。 “大少,你为何不跟文爷说,你早已替他把雕饰找着了?”身旁的掠阳问。 “哪这么简单让他称心如意?他那么死脑筋,害人家姑娘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小整他一下,不过是替希临出口气罢了。”樊入羲哼笑着。 “其实,大少只是不爽文爷一直避不见面,加上你又为了卜姑娘的事,不断地在天水城和孔雀城来回奔波,结果却发现原来事情全都解决了。”跟在主子身边太久,主子的个性他也摸清了八、九分。 “对,他把我这个兄弟挡在门外,真教人不爽的,而且我到处奔波,最后才发现原来事情全都搞定,害我沦为配角……”他气着,在他指尖回绕的七彩鸟,不小心抛飞出去,适巧对面有人走来,一把接住。 樊入羲正要说谢,却发现来者是伏旭,顿时内心小鹿乱撞,头上开满小花。 伏旭则是瞪着自己接住的七彩鸟,再往自己腰间的七彩鸟一看,惊觉这像是一对夫妻鸟。 “啊……果真是命中注定,七彩鸟引领我找到今生挚爱。”樊入羲走来,笑眯一双桃花眼。他朝思暮想的佳人,犹如空谷幽兰傲立一隅,就等着他来采摘……“……啊!” 有没有搞错?他只是心里想,什么都没说出口,为什么要打他? 樊入羲鬼叫了声,应声倒地,就见行凶的伏旭甩了甩手,走到岸边,等着刚上岸的文世涛和卜希临。 “伏旭你来了,怎么不见我小叔叔?”文世涛上岸低问着。 “他说不想外出,想待在文府里,那个许久没回去的梅苑。”伏旭淡声说着,还在甩手。 “是吗?”文世涛瞧着他的举动,再看向不远处正被掠阳拖着走的好友,不由得勾笑。“走吧,一道用晚膳,你今晚也在文府住下吧。” 他想要从伏旭口中得知,他和小叔叔到底是怎么熟识的。 “也好。”伏旭淡笑着。 至于文府-- 朔夜在他以前住的梅苑走着,意外察觉一股异常的波动,于是转了个方向,绕到其他院落,踏进某间房。 床上,躺了个他素未谋面的姑娘,状似熟寐,但仔细一看,犹如死尸。 朔夜微扬起眉,探手轻触,刹那如有电流窜过,他眯眼忍下,执意轻抚,发觉她是活着的,但身体却僵硬如石,没有呼吸心跳。 好一会,他勾起血红的唇,低魅喃着,“这可有趣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