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记 上》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黄昏小巷,炊烟袅袅。 苏岸挑着空担子,斜阳透过树梢在他青色春衫上洒落了半身斑驳,三五个孩童笑叫着嬉闹,「哒哒哒」地跑过他的身旁,零零落落地唤了几声「苏大哥」。 苏岸一脸好脾气的笑容,应着孩子们推开家门,唤了一声「皎皎。」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不大,但齐整。西南角落里有棵老杏树,杏花开得如雪团般灼目,苏皎皎从树下秋千上跳下来迎上去:「哥,你回来了!」 她豆蔻年华,容光比杏花更盛。 苏岸将担子放下,笑着任她拿起担子上的空坛子,苏皎皎清透的声音中带着些惊喜:「呀,全都卖完啦!」 苏岸在堂屋里洗手的工夫,苏皎皎已将晚饭摆上桌。晚饭清淡,两碗小米粥、两个杂面饼、一碟麻油荠菜、一碟新韭炒鸡蛋。 斯斯文文地撕了口饼,苏岸慢悠悠地说道:「今天的生意有蹊跷。」 皎皎咽下一口粥,抬头道:「怎么?」 苏岸道:「今天庆辉楼的贾掌柜突然向我定二十坛的杏花醇,每坛竟然出价五两。」 苏皎皎顿时瞪大了眼睛。 苏岸看了她那呆样,眼底含了笑意,却继续吃得慢条斯理:「应该是那个李三公子对你还不死心,我便拒绝了。」 苏皎皎遂有些怏怏,狠狠咬了一口饼子。 这时有敲锣打鼓的喧闹声正冲巷子口而来,苏岸停住,和苏皎皎面面相觑。 「谁家有喜事?」 苏皎皎纳闷:「没听说啊,再说什么喜事要在这个时辰敲锣打鼓啊。」 锣鼓声却越来越近,苏岸给苏皎皎使了个眼色,长身立起向门外走去,谁知刚一打开门,两个彪形大汉鬼影般闪进院里,一左一右将苏岸反剪双手挟制住。 看那两人身手,竟是不折不扣的练家子。 右手边的人凑在苏岸耳边低声狠狠地警告:「小子,老实点!」 苏岸苦笑道:「怎么?」 那人道:「李三公子看上你家妹子,是你的福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喧闹的锣鼓声已到门前,李三公子李长虞一身新衣一脸喜气,对着好奇出来围观的邻人们团团拱手道:「今日我家苏姨娘进门子,大家吃糖,吃糖!」 有下人慷慨地撒糖,伴着糖洒出的还有大把大把的铜钱。 却没有人一窝蜂地上前去抢,连孩子们也都愣愣地看向自家大人。 李长虞不以为意,满脸笑容往门里走,边挥挥手对自己身边的下人说:「多赏点多赏点,把东西塞手里去,一人五百文,糖随便吃啊!」 他潇洒地带着两名护卫迈进了门,随后将门关上,看向了立在杏花树下的苏皎皎。 落日的光透过杏花树打在她的身上,为她姣好的轮廓蒙上了一层金边,让她稚嫩清透的脸庞带着种难以言传的美艳。 她本如荒山野林中的深渊静水野鹤寒烟,却偏在这尘世间带上了慧黠温暖的波光潋滟,当日惊鸿一见,李长虞便惊为天人,魂不守舍。 而此时,他殷殷看向她,竟有了几分拘谨的手足无措。 「皎皎,」李长虞向前几步,凑过去温柔地讨好道,「这些日子我日日睡不着,想你想得都快疯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不愿做妾,不过是怕受那正头夫人的气,我也是心疼你受那母老虎欺负使唤,这便都听你的,不做妾!我已经置好了一处小院子,里面房子家具都是顶好的,使唤的下人都是新买的,来历都干净着,你住进去了,全是认你为主,你就是当家主母,你说好不好?」 苏皎皎似笑非笑地道:「那不就是外室?」 「好皎皎……」李长虞讪笑,去拉苏皎皎的手,苏皎皎将他的手打开,看向苏岸道,「你把我哥哥放了!」 李长虞却从怀里拿出张地契递过去,「皎皎你看,我给你们买下了一个小庄子,足足两百亩良田好地,到时候你哥哥做个殷实的小地主,不比你们每年卖那么点子酒强?只要你跟了我,今夜你我的好事过了,我就放人!」 苏皎皎斜睨了那地契一眼:「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李长虞脸色微冷,却语声温柔:「那就不要怪为夫心狠,大舅哥只怕是要吃点亏了!」 苏皎皎突然笑了。 李长虞只觉得,瞬息间少女明眸皓齿的笑颜,让漫天的霞与满树的花一时散乱成喧嚣的浮尘,唯有她不可磨灭的活色生香,让他意乱神迷,心旌摇荡。 苏皎皎倾过身去,在李长虞的耳朵边吐气如兰,声音轻细又有着不可告人的亲密;「那你还等什么,咱们走吧?」 她眉梢藏笑,眼底纯真,如同一只心餍意足不怀好意的小狐狸。 小轿子热热闹闹地抬起来,苏岸就跟在轿子旁边,一个彪形大汉状似亲热地与他搭背勾肩,实则是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间。 第2章 苏岸很识相,容色平静地走着,甚至还和惊诧莫名的邻居们点了点头。 看着轿子渐行渐远,邻居们忍不住压低声音唏嘘议论。 「苏家的妹子真的与那李三做妾去了?」 「前些日子提亲,苏家大哥不是没应允吗?」 「没应允又能怎么样,咱们小老百姓,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 「那苏家妹子可怜了,听说他家那婆娘忒是厉害,进了门的妾都给灌了绝育药,而且动辄打骂,到如今还没有能熬过三两年的。」 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充满悲愤,「他们这是明抢!」 一个中老年妇女尖刻的声音陡然响彻飙高,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吼出来:「谁家好好的女孩儿生成那样,还怪得着人家抢吗!」 好似万籁俱静,众人悄悄的叹息感慨在淡薄的暮色中戛然而止,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女人。 年轻后生又羞又怒,但敢怒不敢言,只哀求地唤了声:「娘!」 「都看什么看!」中老年妇女横眉立目地弯腰又抓了几把地上的钱,恨恨地扭着肥胖的身体摔门进了家。 年轻后生在众人的注目中无措地低下头,不舍地看了一眼苏家的院子。 人去庭院成空,晚餐冰凉地摆在桌上,繁华满树的杏花,有一片轻飘飘的,不为人知地落在秋千架上。 夕阳已没,新月初升。 那还真是一个精致华丽的小院子,处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一片喜庆。 新房也处处是昭示正室地位的大红,在儿臂般粗的龙凤红烛的光影中,红得嚣张讽刺不可一世。 苏皎皎安静乖巧地任凭聒噪不断的喜娘为她换上华美璀璨的大红婚袍,上面有金线的凤凰和圆润的明珠。 唯一不同的是动静,没有鞭炮齐鸣的大张旗鼓,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哗,没有司仪唱和拜天地,更没有人敢来闹洞房。 李长虞穿着一身精神焕发的喜袍,喜气洋洋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皎皎,待苏皎皎穿戴好坐在喜床上,喜娘装腔作势地为苏皎皎盖上红盖头,不辨真假地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就朝着李长虞行礼告退了。 李长虞亲自将房门闭紧了,迫不及待地踏步过去,又在苏皎皎身前克制住,理了理衣襟,故作斯文有礼地躬身,甜腻温柔地唤了声「娘子」。 他回身找了找称杆,没找到,于是用手把红盖头挑了,饿虎扑食般把苏皎皎一把抱住! 他涎着脸便欲亲皎皎,苏皎皎推开他嗔道:「你急什么,交杯酒还没喝呢!」 李长虞忙不迭地赔笑,一边颠三倒四地去倒酒,「对对,咱得喝交杯酒!」 在李长虞转身倒酒之际,苏皎皎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甲已经准备好了,在接过酒杯的刹那,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粉洒在酒里,然后笑意盈盈地将酒杯递在李长虞的嘴边。 「相公,喝!」 那一声娇呼,顿时让李长虞脑袋大身子飘,将酒一干而净。 然后他揉揉眼:「哎,这酒咋这么烈呢,我看娘子怎么变成两个了!」说完还死性不改地倾身扑了过去! 苏岸被锁在一间厢房里,对着一桌丰盛的酒席,还是那两个彪形大汉陪同。 「小子,喝一杯吧,这可是你妹妹的喜酒。」那两个人大咧咧地饮酒食肉,故意挤兑了苏岸一句。 苏岸淡淡笑了笑,真的拿过酒壶倒了杯酒尝了尝。 「怎么,比起你酿的杏花醇,如何啊?」其中一人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随后两个人心到神知地哈哈大笑起来。 「县令公子的大舅哥,不让你白当,算你是个识趣的,否则今晚上你要闹起来,有你的苦头吃!」 「他识趣不识趣不要紧,关键是他妹妹得识趣,啊?」另一人几乎是淫邪地瞟了眼正房,两个人又一次哄笑起来。 苏岸不言语,只拿起筷子,优优雅雅地吃了口菜。 突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摔打声,那两个大汉警觉地互看了一眼,起身一左一右押住苏岸警告道:「小子,老实点!」 而李长虞贴身小厮的声音传过来:「哎呦夫人,您慢着点!」 夫人?这是闹过来了?那两个彪形大汉松了口气,坐回到原处,看向苏岸的眼神既怜悯又调笑,一人说道:「正牌的夫人闹洞房了,苏家小子,这回你妹妹算是圆满了!」 一位柳眉杏目一身火红的年轻妇人,带着十多个彪悍的婆子护院,怒气冲冲地一路打砸过来,一边不忘吆喝道,「给我砸,把那些子碍眼的物件都给我撤了!纳个贱妾,也弄得跟娶亲似的,正红,她也配?也不怕折了她的寿,她有胆子要也得有那个命用才行!」 李长虞贴身的小厮一溜烟先冲到新房报信,拍着门道:「我的少爷,大事不好了!夫人找过来了!」 第3章 谁知里面鸦雀无声,半晌才传来一声轻柔而慵懒的声音:「夫人?在这个院子里除了我,还有哪一个夫人?」 那火烧屁股一般的小厮顿时噎住,手举在半空忘了放下来,梗着脖子的造型活像吞了鹌鹑蛋卡在嗓子眼,活生生给憋成了一只鹌鹑。 不时门打开了。苏皎皎已洗却妆容,华美的婚袍半裹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墨发乱掩着,状似风情但素颜皎洁,眉宇间竟有种古井般的幽深冷冽。 她施施然坐在高堂之上,一众仆人早已噤若寒蝉躲了起来,所以她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端起来吹着。 正室夫人昂首阔步闯了进来! 灯烛高挂,整个厅堂亮若白昼,那正室夫人一抬眼见了那椅子上的人,突然愣神安静了一下。 那个女孩子坐在,不,是歪在宽大的椅子上,长发从椅子背铺展垂开遮到她胸前来,活像为她又披了件衣裳,偏偏她微微抬着头,貌似无意地露出极其优美的前胸和颈项。 她光着脚踩住椅子上绣着金色牡丹的红色裙裾,旁若无人地将手指蘸进茶里,然后对着这位正室夫人展颜一笑将指尖的水弹开,刹那间只觉得那少女光华璀璨,明如珠,狡如狐,灵如仙。 对着这么个人,正室夫人有点傻眼。苏皎皎却是说话了:「这位夫人气吞如虎,不知道夜已深,很是扰人清梦么?」 这一句话成功地点起了正室夫人的火气和士气,当下她柳眉一竖喝令身边人:「把这狐媚子的衣服给我剥下来!」 两个婆子摩拳擦掌便欲上前,苏皎皎一壶热茶招呼过去,只听「嘣」地一声热茶四溅吓得那两个婆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苏皎皎却是吃吃发笑:「夫人这是急什么,上来就剥衣服,就算是要剥,不也是该你家相公来剥吗?」 正室夫人气得脸有些歪曲,切齿道:「好!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妖精!」说完喝令道,「还等什么,剥了她的衣裳捆了带进府里,灌了药给我狠狠地打!」 苏皎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状似好奇地问:「灌药?灌什么药?不会是和我要送给你的礼物一样的吧?」 她说完将茶泼了把杯放桌上,捂着嘴笑道,「夫人快过去看看去吧,你家相公从此再也不会沾花惹草给你添堵了,其实你不想要庶生子,还是从男人身上下功夫比较方便些,一劳永逸,我对你好吧?」 苏皎皎皓腕如霜雪,从袖子里摸出把小匕首朝正室夫人扬了扬,顿时寒光四现。 正室夫人面白如纸,领着人踉跄着冲向婚房。 不多时,新房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 然后,更多的尖叫声响起。 脚步凌乱,心惊肉跳:「快!快回府找老爷,少爷他被人骟了!」 饶县的县令李韶华是被管家十万火急地从被窝里硬喊出来的。 尽管管家面无人色看似情有可原的样子,可是李韶华还是非常恼火,那第七房小妾刚纳不久,还没新鲜够,三更半夜刚累得骨酥腰软想歇会儿,被大呼小叫地给拉起来,那心里的火啊,气得想挖了人家祖坟去。 「少爷出事了?少奶奶又怎么了?」 李韶华觉得在饶县这地盘上,自己的独生子是出不了什么事的,唯一可能的就是那个彪悍的儿媳妇吃起了闲醋又给闹个天翻地覆。 他这一辈子子嗣不兴,连着两个儿子都幼时夭折,好不容易活下来一个,难免骄纵些,要说骄纵那孩子倒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好色了些,可男儿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哪一个不好色?偏偏儿媳妇就不容人,可儿媳妇是自己亲姐姐的女儿,姐夫又是他的上司于他顶有助益的,泼悍就泼悍点吧,顶多处置些个卑贱妾室,也就由她去。做人老子的,还是难得糊涂,少些烦恼吧。 管家本来是骇得要马上告知的,可见李韶华这么笃定的问询,他反倒有点难以启齿起来。 「老爷,少爷他……」 李长虞不耐烦了:「他们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三更半夜地叫我有什么用!少奶奶又作是不是?这回是掉孩子了还是出人命了?没个正经婆婆管束,也不能事事都找我这老公公出面吧!」 他的发妻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后宅的事都由媳妇当家作主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真不好插手!这般想着他打了个呵欠,摆摆手想往七姨娘房里走。 管家见他要走,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叫道:「老爷,少爷在外边被人给割了命根子!」 李韶华顿住,狐疑道,「你说什么?」 管家跺了跺脚,「少爷被人给割了命根子!」 李韶华的脸忽而雪白,骤然青黑,双目凸起两眼血红:「你说谁,谁被人割了命根子!」 管家畏惧地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道:「老爷啊,少爷出事了!」 第4章 「谁!」李韶华勃然暴起,状似恶鬼般咆哮,「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李韶华的儿子!我让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管家语结,因为这个消息太过骇人听闻,他来不及细问就跑来报信叫人了,所以事态详情凶手何人他竟是不清楚。 也用不着管家应对,李韶华已经猛虎下山般冲锋在前,喝令人手报仇行凶去了! 李韶华带人闯进厅堂的时候,苏岸和苏皎皎正在吃东西。 很兴致勃勃地吃东西,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苏岸含着笑,苏皎皎嗷呜咬了一大口鸡腿肉。 李韶华面目扭曲,进门却是气若长虹雷霆万钧地一声令下:「抓起来!」 话音未落,迎面砸过来一香喷喷的不明物体,不偏不倚正中鼻梁上,李韶华伸手一捞,却见是个烤得外焦里嫩的鸡腿,一大块肉沿着被咬了一口的缺口,颤悠悠地掉了下去。 他的鼻子几乎气歪了,用掉肉的鸡腿指着苏皎皎道:「抓起来!统统给我抓起来!」 苏皎皎「噗」一声乐了,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欢快清澈。而上前抓人的几名护院,被兜头而来的红油辣椒挡住了步子,出手的人是苏岸。 苏岸用手指搭着膝盖歪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向门口的李韶华,那审视的杀气竟带着惯居高位者的贵气天成,和那种因为可以无所畏惧地横行霸道,所以哪怕是生杀间,外表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散淡从容。 多年为官的警觉让怒令智昏的李韶华一下子意识到,面前的男人他惹不起。 可那人毕竟是让他断子绝孙的大仇人,一时间他又拿不下脸来去卑躬屈膝认错求饶。 于是他僵在那里,面部表情断裂得既可怖,又可笑。 苏岸却是靠在椅子上开口说话了:「家妹刚才刁钻淘气,还请李大人恕罪则个。」 李韶华:「……」 这时遵李韶华的号令,为李长虞报仇雪恨的后续部队——衙门捕快火速登场了。众人一身公装跑得气喘吁吁整整齐齐,以众星拱月之势将李韶华团团围住,领头的人是于师爷,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韶华的脑子正在飞快运转,想弄明白面前的仇人到底是何身份,行凶后还悠然自若饮酒吃肉,是哪个权贵家的落难公子、微服暗访的上官钦差?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杀手、好管闲事的游侠? 他妈的都不像啊! 那不孝的逆子到底是惹了哪路的杀神啊! 李韶华这边不说话,他身边的于师爷分神关注了下现场情况,见了苏岸兄妹,又见了苏皎皎身上的婚袍,似乎有几分明了,不由皱眉道,「苏杏花,你们这是闹什么!」 李韶华听师爷貌似知晓面前人来历,不由问道:「这是?」 于师爷很是知晓上司秉性,忙凑过去小声道:「大人,这是西门大槐树巷子里的苏岸,因为做得一手好酒,叫杏花醇,所以大家都叫他苏杏花。」 李韶华摸着胡须点了点头,「本地人?」 于师爷察言观色,连忙详细通秉:「八年前迁过来的,说是家乡遭了洪灾,父母双亡,当时背着个小妹子,只买了个小房子,一直以卖酒和酱菜为生。」 李韶华沉吟着,于师爷凑过去道:「前阵子听说少爷看中了他妹子,可是这兄妹俩惹出了啥乱子?」 李韶华瞬息间下定了决心。 管他是什么来头背景,就算是凤子龙孙,既然在自己的地盘上落魄了,那就得认命! 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再强的龙困在个小小的水洼里也别想再呼风唤雨!敢阉了他的独生子,这血海深仇,他又岂能善罢甘休! 这样想着,李韶华的脸上露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阴狠神情,刚要发话,听得苏岸道,「李大人不想知道令郎怎么样了?」 李韶华一惊,脱口道:「你们把虞儿怎么了!」 这话出口,李韶华觉出了诡异。他带人长驱直入闯了进来,一路上可是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他家下人呢?他儿子、媳妇呢? 李韶华突然出了一头冷汗。 虽然他人多、势众,虽然屋内花烛高照,亮如白昼。但李韶华却觉得有一股骇然阴森之气从脊背轻悄悄地蔓延伸展,毒蛇般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让他的手脚冰凉,口舌僵硬。 室内寂静如死,他的呼吸如窒。仿佛有一种东西令他所有的爪牙和打手瞬间沉寂,让他的胆量和底气荡然无存,他恍然有了种置身阴司炼狱般毛骨悚然的无助。 苏岸正在以一种很放旷无状的姿态敞腿坐在椅子上,很认真地淡淡地望着李韶华。这般情境于他来说是种久违的熟稔,熟稔得让他想要叹息,让他想起那些已然稀疏薄脆远如前生的记忆。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十分专业异常严苛地透察人心正中肯綮,不费吹灰之力去掌控主场操纵结局。 第5章 「李大人人多,」苏岸开口轻笑,「令郎性命无虞,不用动不动就想怎么鱼死网破。」 他这一笑,面目温和,仿似浓黑如墨彻骨冰寒的暗夜乍现一线天光,让人有了舒喘生息的暖意和错觉。 李韶华就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并暗自觉得奇怪,自己才是地头蛇,自己才是官,自己带着十多名护院家丁还有十多名官差捕快,刚刚怕什么呢? 「你把虞儿怎么样了,快把人交出来!」 苏岸不动声色道:「李大人,你看这么多人围着,不利于令郎治伤。」 李韶华想起儿子受伤的部位,犹豫了一下,吩咐众人道,「你们先退出去。」 于师爷有点不放心:「大人,要不让邹捕头留下保护您。」 邹捕头是饶县武艺最好的捕快,但李韶华略一琢磨他刚正的为人,还是摆手作罢,只叮嘱师爷道:「你们在外面,耳朵放机灵一点!」 随着众人退去,厅内显得空旷宽和。苏岸反客为主略显谦卑地欠了欠身,说道:「李大人,坐啊。」 李韶华觉得自己步步掣肘时时拘束,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很恼火,却又隐忍发作不得,偏又想要维持自己作为官员上位者的姿态和体面,于是他的行为举止很是别扭违和。 他貌似清贵慢条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难掩神色的不安和话语的急切:「虞儿到底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苏岸放在桌上的右手中指轻敲桌面,顾自微笑了下:「大人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您在,才能担心令公子的安危生死。」 李韶华虚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紧:「你,想怎么样!」 苏岸微微上挑的嘴角酷似些许微笑,语声轻轻,但触耳惊心:「很简单,灭了你的功名,摘了你的乌纱。」 李韶华手上的青筋暴起,他陡然释放出垂死挣扎的杀气,怒笑道:「就凭你!」 苏岸唇角的笑意讥诮地挑上去,很轻易地应和:「对,就凭我。」 李韶华的困兽垂死之怒,对上苏岸的成竹在胸之姿,似乎渐渐渐渐地冷静下来,恢复了几分智慧的沉稳和考量。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却带着锋利的逼视,沉声道:「不知阁下,想怎么灭了我的功名摘了我的乌纱!」 苏岸低声吐字道:「金矿。」 他音声低浅,淡而无波,却是让李韶华的脸忽而煞白,忽而青黑,忽而红而急,忽而暗而惨。 过了好半晌。 李韶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究竟是谁!」 苏岸闲闲地往椅子上一靠,一语道破李韶华难以言说的狠辣私密:「现在李大人可以不顾令公子死活,直接叫人杀了我,所谓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未必不是一条路。」 李韶华按捺不语,阴晴莫测。 苏岸端起桌上茶,洁白如玉的细瓷于他的指掌中,凸显出艳如珊瑚的花色,他静静地看着,然后突然松手,茶杯陡然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李韶华惊心胆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苏岸豁然起身,理了理衣襟漫声道:「我十年前大杀京城为官一方的时候,李大人你还没中进士呢吧?」 屋外的护院官差一涌而入,急声道:「大人!大人!」 李韶华面无人色,直勾勾盯着苏岸,半晌道:「你,你是沈……」 似乎后面那个字太可怕,李韶华不敢说出来,于是苏岸笑着帮忙,点头道:「不错,如你所料,在下沈重。」 李韶华顿时瘫倒地上! 苏岸负手,轻睨了众人一眼,灯光拂照他俊挺的身姿和侧脸,清涧白石般,让他看起来有种苍然的尊贵,乃至落寞散淡,可散发出的气场威严,却让一干人面面相觑,束手无声。 「论刑狱律法,沈某自认在我大周,尚无人能出其右,」苏岸的目光移到李韶华处,说道,「论心机手段,恕沈某人不自谦,李大人你怕也远远不如。」 他说着,身体松靠在桌边,右脚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专注地看向于师爷:「于师爷在饶县二十年,别的不说,在下为师爷送过酒,知道师爷总喜欢小酌几杯,不知师爷书柜暗格里的小册子可时时锁好了么?」 苏岸聊天般的寒暄,乃至含着笑,却让于师爷顿时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书柜看起来与普通书柜无二,他怎么知道里面有暗格?自己这做人心腹的师爷,怕的就是被嫁祸和株连,所以早为自己留好了证据和后路,可这秘密事父母妻子尚且不知,他是如何知道! 对了,面前人说他是沈重! 沈重啊!于师爷如梦惊醒。 在刑部抄家灭族直让小儿止啼,老妪骇死。上战场杀人如麻坑降二十万,将西秦王室赶尽杀绝。 第6章 这么个一出场能让高官权贵亲王公主都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人物,对他来说,别说一个暗格,只要他想,再阴私隐秘复杂难解的事,也不在话下难逃其手啊。 于师爷擦了擦汗,臣服着低头后退了一步。苏岸便看向了邹捕头:「前天用了药,邹大哥的旧伤无碍了吧。」 邹捕头磊落地抱了抱拳:「已然无碍了,苏兄弟有心。」 沈重莞尔。他这一笑,身上令人敬畏的威慑感瞬间舒展开,如同三月的暖阳四月的风,整个人清朗和煦起来。 邹捕头微微愣神。 沈重拿出一面飞龙白玉牌放在桌面上,正色道:「邹捕头,御赐飞龙玉,锦衣王沈重,令你将饶县县令李韶华暂时关押,等候调审。」 话音落,整个厅堂死寂,悄无声息。 半晌,突然响起邹捕头响亮的应答:「是!」 应该说邹捕头只是个小人物,但是此时此刻,这小人物的一声应答,却是让一桩天大的事尘埃落定。 冷汗犹在的于师爷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飞龙白玉牌,却死也没有胆子上前查看真伪。 瘫软的李韶华被邹捕头从地上拉起来向外走,苏岸在身后道:「李大人,我会为令郎治伤。」 春夜静谧,新月如钩。苏皎皎低头站在杏花树下,苏岸严厉地盯着她。 杏花雪白的颜色在苏皎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最终撑不住了,讷讷地唤:「哥……」 苏岸道:「知错了吗!」 苏皎皎手指碾着衣襟,倔强地不吭气。 苏岸训她:「他再该千刀万剐,自有我去收拾!断人子孙根,谁叫你小小年纪这般心狠手辣的!」 大概是「心狠手辣」四个字刺伤了苏皎皎,她猛地抬头顶嘴道:「我心狠手辣!他们抢人做妾,糟蹋了还不算,给人灌绝嗣药活活折磨死!难道别人就是活该给他糟蹋折磨死!」 「那他们受报应的时候,你也受报应?」 「我替天行道!」 苏岸陡然有股无名火:「不知错!那便在这儿想,想不明白别来见我!」 他转身往房里走,苏皎皎急了,追了几步带着哭音软糯地哀求:「哥……」 苏岸顿住,半晌,回头。苏皎皎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抬头满脸是泪,苏岸叹了口气,伸手抚着苏皎皎的头缓声道:「好了。」 苏皎皎扑在他的怀里抱住他无声饮泣。 一时天地静悄,内心纷扰喧嚣渐平渐消。 乃至苏岸突然间,有种很奇怪微妙的充盈与满足,仲春的夜,微凉,微醺,杏花淡淡的清芳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缓缓地酝酿散淡着种不知名的情绪。 当年的小女孩儿长大了,这么多年的形影相依不离不弃,其中的亲昵牵绊,已深已久。 她闯了祸,他收场。 原本不就是应该这样么? 苏岸揉着她的头道:「你知道这世道对女孩子甚是严苛的,今日这般胆大妄为,坏了名声,将来可怎么办呢,嗯?」 苏皎皎埋头不说话。 苏岸道:「跟你说把他弄晕就行了,谁叫你这么任性呢!」 苏皎皎道:「哥,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被人逼着去做妾入了洞房,就算全身而退,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我宁愿鱼死网破,也不做别人眼中的残花败柳。」 她的声音虽湿,稚嫩,但是刚硬清朗。 苏岸一时语迟,莫名心酸。 良久,他深叹了口气:「怪我。惩治个浪荡子,多的是作恶多端的法子,可我的妹妹却选了个最傻的。」 苏皎皎抬头望他,目光清澈而懵懂。 苏岸摇头自嘲一笑,终于,伤了最珍贵的,他才知道小人物的苦楚。 面对欺凌,你不含冤顺从,便得玉石俱焚。 本来一堆的训斥就突然消散失语,他突然便觉得怀里的人儿不该责骂,而是该怜惜了。 即便他说的对,也是错了。因为他从没给她以上位者的见识和身份,自然也无权要求。 第二日一大早,苏家升起的炊烟引来了四邻的窥测。苏岸一团和气地出门和众人打招呼,众人正待安慰他几句,却被从厨房里出来的苏皎皎吓呆住了! 苏皎皎一溜串喊着叔叔伯伯大爷婶婶赵家大哥李家大嫂,端的是笑容甜美声音清亮。 那位年轻后生二牛,惊喜地上前两步,语无伦次地搓着手:「皎皎你,你没事吧?」 苏皎皎皓齿微露一笑嫣然:「我没事啊二牛哥!」 二牛嘿嘿笑了一声,憨厚地挠挠头。二牛娘见了,阴阳怪气地尖声道:「哎呦,皎皎三天都等不及,今儿个就回门了呀!」 第7章 一众邻居皆变色,一位老者责怪道:「二牛娘,怎么说话呢!」 二牛娘旁若无人,甚至是趾高气昂地一扯二牛便往自家走,一边嗤笑道:「都成了破烂货了,还装成个没事儿人的样子,又想来勾引我家二牛这样的老实孩子!这有人啊就是贱,人家上着门来娶不去,偏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想去当人家小老婆也没人要了,让人白玩儿一宿撵回来,啧啧,还二牛哥,真有脸叫得出口!」 说到这儿二牛娘突然顿住,胖胖的身体转过来,满脸戾气地警告道:「你个小狐狸精别来招惹我家二牛!想八抬大轿娶你你不来,现在成了个破鞋,休想往我家二牛屋里钻!」 苏皎皎也不生气,清朗的眉目在晨光里笑得弯弯的:「二牛婶子,那我去和李三公子说一说,让二牛哥去狼鼻子山挖金矿,省的他在家我去勾引他啊!」 二牛娘一张脸突而变得煞白,继而青紫,身体随着脸上的横肉颤颤的,她哆嗦着似欲说什么,却突然脖子一挺背过气去! 众人也顾不上劝和,一窝蜂围上去救护二牛娘,苏家的门口顿时落得清清静静。 苏岸无奈地看了看苏皎皎,苏皎皎却是一摊手,「哥,你看,我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了。」 在杏花稀疏零落的时候,饶县变天了。 饶县的县令李韶华突然被抄家问罪,随之而来的是知州太守,整个东南的官场陷入一片惨雾愁云人人自危的景况。 而更骇人听闻的,是饶县李家的灭门杀人案。 饶县县令李韶华被入狱之后,全家惶恐四散,其独生子李长虞的一名小妾,用极其惨烈的手法虐杀了夫主和主母,随后悬梁自尽。 最让人唏嘘的是,李长虞的妻子刚被诊断出有了身孕。而那名小妾,本已有了未婚夫,是李长虞凭借权势强纳为妾的。 一时间这起灭门案的风头盖过了官场的牵连震荡,引起了市井间极大的兴趣,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 而此时饶县大槐树巷子,成了人人退避三舍的禁区,因为那里又被吓死了一个人。 一个市井泼妇,在得知那个常被她撒泼的卖酒邻居苏岸竟是全大周传说中最可怕的煞神锦衣王沈重之后,生生吓死了。 据说当天她屁滚尿流去磕头谢罪,还曾得到苏岸的软言安慰真心谅解。 但是没有用,她当夜骇死了。 从此方圆二里的人家,皆是屏息静气鸡犬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他,他定会斩其助伴,断其后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让对手永不翻身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不死不休,是锦衣王沈重一贯的本色手段。 偏偏那日日暮,斜阳如火老树葱茏,一骑绝尘翩翩而来,毫不客气地敲响了苏家的门。 那位来客一身如雪白麻衣,漫天的火烧云几乎让他有了种天人下凡尘的惊艳错觉。 苏皎皎第一次见陆水横的时候,乱包着头发,邋遢着衣裳,身上全是腌酱菜刺鼻子的怪味。因为逆着光,她微微眯了眼,然后惊讶地张开了小嘴巴,全忘记了说话。 面前的男人牵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但气度翩翩,他天神般俊朗高大、器宇轩昂。 他也不问名姓,上前一步,自来熟地咧嘴一笑,毫不介意地伸手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说道:「皎皎,我是你陆大哥。」 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香味混着男性温暖浑厚的气息和体温,冲撞进苏皎皎的鼻息,然后似乎着了魔长了脚,带着一种难言的吸引和诱惑,一点一滴缓缓渗进她的心里。 那是她第一次,被优秀而陌生的男人,这么唐突又理所当然地亲近和关爱。 苏皎皎无助地回头向苏岸求助,却见陆水横已经热切地奔过去,边走边大笑道:「我都没用问人,直接就骑马摸了过来,这天底下除了你谁还能有这么大杀气,方圆十里连个归巢的鸟儿也无!」 这话刚说完,院子里杏树上的麻雀「唧」一声飞跃起展现出它轻盈的羽翼,陆水横一怔,嘴硬道,「这只被你养熟了的不算!」 夕阳以烈火熊熊之势将漫天的日光云影倾向人间,让小小的院落如泼墨般丰满秾艳。苏岸正在杏花树下继续腌菜的工作,头也不抬,只漫声道:「你来了,先找地方坐。」 他说着,身姿矫健地将一块洗晾干净的大石块压在浸泡在水中的菜上,然后利落地用麻绳苫布一层一层地封存,动作直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一看就是常年劳作轻车熟路的。 陆水横找了个小凳子在矮桌旁坐下,苏岸弯腰用力勒着最后一个扣结,边吩咐苏皎皎道:「皎皎,上茶。」 苏皎皎一溜烟钻进屋了,陆水横打量着素朴的小院和劳作的苏岸,欲言又止。 苏岸很快洗了手脱了外面的罩衣坐在他对面,陆水横指了指那腌菜的大缸说道:「你都亮出身份了,还弄这个作甚?」 第8章 两人对着空桌子,苏岸道:「这个是要带进京的,毕竟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酱菜和酒,总得让你们这些故旧相识尝尝不是。」 陆水横笑眉笑眼地索取道:「那你多给我点,锦衣王沈重的酱菜,定然有市无价!」 苏岸道:「你怎么不说锦衣王沈重做的酱菜,多少人看着它吃不下饭去!」 陆水横朗声大笑起来,小小的院落四处充盈着他的笑声。苏皎皎换了衣裳端茶出来,见陆水横笑得玉山倾倒的样子,狐疑道:「哥,你们说什么?」 她说完在一旁低头倒茶,延颈秀项,姿态婉然。 苏岸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来喝。 这丫头换了一身浅紫的罗裙,衣襟裙裾绣满了折枝蔷薇与彩蝶,是她十三岁生日他花费「巨资」特意买给她的。 穿出待客很美丽得体,但在初春的暮色里有点单薄。 陆水横在笑,苏岸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蓝布长衣披在苏皎皎的肩上,苏皎皎觉得肩上一沉,哥哥特有的气息和体味漾上鼻息。 她不自觉便亲昵地偎过去,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他刚捧过茶的手也是热热暖暖的。 「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苏岸道:「你陆大哥不是外人,我们平日吃什么就做什么,多出一份就是了。」 陆水横听了这话忙嘱咐道,「一定有菜有酒,我和你哥十年未见,定要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苏皎皎有点惊愕犹豫,苏岸微笑。 「怎么了?」陆水横后知后觉地问。 「我不喝酒,」苏岸一句否决不容再议,「我家里也不许喝酒。」 陆水横错愕惊讶,一时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被夕阳的光影定格住,这是他重见沈重以来听到最淡然最惊心的一句话。 我不喝酒。 谁不知道锦衣王沈重劫财无数、杀人如麻、嗜酒成病。 陆水横这才惊觉,沈重变了。 十年时光,沧桑的痕迹在他身上一丝也无,但是他整个人已脱胎换骨。 曾经年少时,他如同一把静水无声的刀,纵然沉稳内敛,但寒气锋芒震慑四座。 如今。他一如邻家大哥,泉眼无声惜细流,人畜无害。 陆水横屏心敛气,见面时刻意的喧嚣骤然沉静下来。 夕阳沉没,烧透的云也变成了浅灰绛紫,夜色苍然降临。 晚饭过后,苏皎皎在杏花树下设了桌椅,点了灯,农家的小院顿时显得静谧祥和。 陆水横内心有几分忐忑,话语间不自觉带上丝小心:「沈大哥,这次东南金矿案牵连太深太广,圣上想让你出山主局。」 苏岸道:「他这次想要人还是要钱?」 陆水横斟酌了一下:「淮扬甄家这几年日益猖狂,但是甄贵妃得宠三皇子年幼,圣上不想大动干戈。」 苏岸遂淡淡笑了:「断其羽翼,保其性命,甄家这些年在朝堂上没少铺路,贵妃得宠,他这不是不想大动干戈,是圣心莫测,没人敢出这个头吧。」 「这不,」陆水横语结,「这不正好有你捅了这个天嘛。」 苏岸道:「也是,反正我回京面圣也不能两手空空,就顺便给他送个礼吧!」他说完沉吟片刻,「谁跟你来了?」 陆水横的眸子倏忽闪亮,言语中几分得意:「雷放,他也想来找你,可他被圣上密令只能先藏着身。」 苏岸莞尔,轻叹:「两万龙虎军,还说他不想大动干戈。」 两人谈话并没有避讳苏皎皎,苏皎皎正听得似懂非懂,陆水横突然转过头,凑过去很关切地看着她道:「皎皎你小时候敢哭吗?」 苏皎皎狐疑地挑高了眉毛。 陆水横这才发现,这女孩子明眸皓齿,冰雪般容色逼人。 论姿容身量,这女孩儿尚嫌青葱稚嫩,可正是因其云影半开小荷含苞,清浅已足艳色初露,才别具一番光华潋滟,越发引人采撷而动人心欢。 难怪她惹出那么一场祸事,让销声匿迹已久的锦衣王出来祸乱天下。 再看一眼眉淡如水人淡如菊的苏岸,陆水横的心不由一动。 只是当年一别,白云苍狗岁月倏忽,苏岸的心他已不敢揣测。陆水横于是挑着兴致继续逗苏皎皎:「当年你哥那名号,可是小儿止啼万马齐喑,别说一般的官员百姓,就是亲王公主,一听沈重来了,也是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就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在他身边还敢哭闹淘气吗?」 他话说着,手指就在苏皎皎的下巴上轻轻捏了一把,很是有几分兄长的喜欢宠溺。苏皎皎下意识想躲又没有动,脸便悄悄红了。 苏岸在一旁不由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陆水横这般问着,苏皎皎正好回答,「可我常常跟我哥哭啊!」 第9章 苏岸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有几分懒洋洋:「阿陆,你儿子今年六岁了吧!」 一语惊破芳心。苏皎皎无端羞耻,莫名失落,少女的情愫形如点水轻若游丝,转眼在无声月色中消散消弭。 苏岸揉揉她的头,对陆水横道;「时候不早了,你一路奔波早点歇去吧。」 于是灯落人散去,很快夜色幽浓万籁俱寂。 大祸来临。 苏皎皎一睁眼,四周皆是红彤大火。苏岸已然用湿透的棉被将她裹进腋下,用湿冷的帕子掩住她的口鼻,一边沉声喝道:「皎皎别怕!」 苏皎皎有点懵。 苏岸挟裹着她冲向火海。 灼热,窒息,她像一条出水濒死的鱼想挣扎透气,但被哥哥的胳臂勒得不能动,很痛。 等她缓过来瘫软在地,望着烈焰熊熊,才后知后觉到危险和诡异。 太过安静了。 除了火燃烧的声音,四周静寂如死。 火烧得已然蔓延过墙,但是没有尖叫,没有呼救,没有慌乱嘈杂的脚步声。 好像是做梦。 然后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占了半个院子。 苏皎皎被苏岸拎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穿戴整齐的官差有条不紊地救火,深夜春寒,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岸将她搂在臂弯,侧身伸手,有人将衣服递给他,他将苏皎皎披裹住。那是件厚厚的棉披风,苏皎皎窝在里面很快停止了哆嗦。 救火的队伍迅速高效,很快烈焰扑灭,四处是呛人的浓烟。 苏岸咳了两声,身边有人恭敬行礼道:「沈王爷去那边避一避。」 「不了,」苏岸挥退身边人,将苏皎皎交给同样一身狼狈的陆水横,「阿陆,你带皎皎去换衣服。」 这边邹捕头从外面疾步闯进来,行礼道:「沈王爷,纵火犯见行迹败露,举刀自杀了!」 待苏皎皎收拾整齐回到小院的时候,院子已经一片乌黑狼藉,残存的屋架上青烟袅袅。 月色清幽,唯杏树依旧,繁花满枝。 苏岸靠在树上,肩上披着一件素锦披风,形容三分落寞,却已威仪具足贵气逼人。 苏皎皎突然怯步。 「皎皎。」苏岸侧过头唤她。 苏皎皎望着淡淡月光中苏岸静静的侧颜,心生敬畏。这不是她熟悉的哥哥,给她的感觉,就仿若他在高高的云端,而她卑若尘泥。 「哥,」苏皎皎走过去,低下头。 苏岸伸手抚摸她的头顶,揉了揉。 苏皎皎不知为何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热。 「怎么了?」苏岸问。 「我给你闯祸了。」 轻若蚊呐。但是苏岸听到了。 如果之前苏皎皎拒不认错是觉得自己有理,但现在见识了苏岸的气度排场,见识了这一场大火的杀机重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莽直冲动,破坏了哥哥已有的生活轨迹,将他推向了他早已厌离的身份和难以预测的危险境地。 「傻瓜,」苏岸低低笑了一声,「想什么呢?哥哥不怪你。其实这样也好,皎皎从小到大跟着哥哥,没吃过好吃的,没穿过好穿的,也没玩过好玩的,雕栏画栋,声色犬马,人世间的种种繁华富贵皎皎一样也没有经历过,这回做了锦衣王的妹妹,尽可以享受挥霍,哥哥都供得起,也可以任性不讲理,哥哥也不怕得罪谁。」 苏皎皎「噗」地笑了,抹了把眼泪嘟囔:「谁不讲理了……」 苏岸的手指拢在她的眉目之间,笑意盈盈目光清灿:「不过皎皎你记住了,你要进入的红尘富贵场,暗地里的卑鄙阴险令人发指,你不可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能答应哥哥吗?」 苏岸说这话的时候,天高月小,杏花细碎的落英在轻飘。看苏皎皎下意识「嗯」了一声,苏岸于喉间发出声含混的笑,将苏皎皎从手边纳入肩怀。 他的呼吸在她的头顶,那一刻云淡风清。 「皎皎乖。以后和哥哥一起,哥哥带着你来往权贵间,混迹名利场,谈笑间巧取豪夺,杀伐中彬彬有礼,做一个富贵闲人,别人望尘莫及,你自安之若素。」 被裹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中,闻见他清新淡雅的体息,彼时懵懂,多年后苏皎皎再想起,方知那实在是一场美丽诱人温存软暖的情话。 第二日启程,房子只剩断壁残垣,院子也凌乱狼藉,他们走时轻车简行,苏岸也没吩咐人收拾打理。 毕竟是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苏皎皎有几分不舍,在马车里好久没有说话。 苏岸见她打蔫,问她:「怎么了?」 苏皎皎欲言还止。陆水横在一旁打趣:「她一定是心里有了意中人,这突然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上,心里难受得紧了吧!」 第10章 苏皎皎抬头怒视他,陆水横哈哈笑,凑上前道:「来跟陆大哥说说,是谁家小子让我们皎皎魂不守舍的?」 「讨厌!」苏皎皎推了他一把,欺过身愈发挨紧苏岸。苏岸却只笑着,揉揉头安抚她。 只是被陆水横这一插科打诨,苏皎皎的离愁别绪也就荡然无存,她扯着苏岸的衣袖切声道:「哥,我们还能回来么?」 苏岸问询地看向她。 在两个哥哥的关注下,苏皎皎怏怏地说:「我舍不得那个院子,您说那棵杏树有百八十年的了,那架秋千还是我八岁生日时您亲手做的,打磨了两天,亲自上的漆,还刻了花纹、还有我的名字呢!」 她索性摇着苏岸的胳膊:「哥你叫人回去把秋千拿来吧!」 苏岸被她摇晃着,微微地笑了。 陆水横不屑地嗤笑着:「我还以为被谁,原来是你哥哥啊,一架破秋千,将来他闲着没事,有多少架秋千做不成?」 苏岸却是耐心细细安慰:「皎皎放心,那宅子我们没卖,谁还能霸占去。这样好了,皎皎喜欢,我让人将一应物事仔细整理照顾好,然后在南山那边置个庄子,给你将来做嫁妆好不好?」 南山那边全是肥沃的良田,有清冽的甘泉和层层叠叠的杏花林,苏皎皎一听眼睛便亮了,抱着苏岸的胳膊开心地笑了。 陆水横道:「看你那财迷的样子,拐弯抹角和自己哥哥要嫁妆羞也不羞!」 苏皎皎偎着苏岸笑眉笑眼地顶嘴:「又没同你要,要你管!」 他们走了三日陆路,又七日水路,到达淮扬古渡口。 那日天正烟雨,整个世界如水墨画般,将往来的行人囊括成了背景剪影,唯岸边绿柳红花,于那一片潮湿的迷蒙幽暗之中风姿绰约地摇曳浮显。 来接他们的,是松竹翠柏般挺拔俊秀的少年。 他穿着淡淡青衫,未打伞,见了陆水横一行人,上前躬身行礼:「下官沐柏见过陆大人、沈王爷。」 他言行有度,无谄媚,更不倨傲,举止间一派磊落清明。 陆水横与他寒暄几句,问道:「一切相安无事吧。」 沐柏一揖道,「大人走后,下官方知晓何谓江南软暖、富庶繁华。」 这是有人利诱,陆水横不由顿住脚步。苏岸却只一笑,说道;「后生初到,自当长长见识,我们走吧!」 落后一步的沐柏这才发现他们二人身后跟着一个精灵般光华皎皎的小姑娘。 她的眉目明亮而灵透,唇线柔美,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浓如泼墨,沐柏突然便觉得她仿似一只初出山林顾盼无染的小野狐狸。 这个心念一动,惊觉那小野狐狸竟然朝他眨了下眼睛,她的长睫忽闪,瞬间生动俏皮极了! 下一个念头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他,他竟然直愣愣盯着人家陌生的小姑娘看了好久!那可是锦衣王沈重的妹妹! 顿时敛心静气,低首垂眸,中规中矩跟在后面走,却禁不住心如鼓槌。 他有些愧,竟然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他更是怕,锦衣王沈重的雷霆手段,降罪下来怕是不能善了。 不想那小狐狸却是偷偷凑了过来,一缕清雅的幽香若有如无地飘进鼻息,让他一时心慌散乱。 「你是我陆大哥的属官么?来淮扬多久了?」 她凑近前窃窃低语。 「下官,」沐柏有些结舌,「下官在淮扬已有半月余。」 「哦,」陆皎皎颇有几分兴味,压低着声音道:「那街市都熟了吧?我哥说淮扬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沐柏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人便也自然许多,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姑娘请放心,沈王爷定会安排人陪姑娘游览风情习俗。」 陆皎皎嘟嘴道,「哪会,他嘱咐我不准淘气!」 苏岸突然望了过来。 目光很淡,但沐柏心一紧。 苏皎皎则是冲哥哥做了个鬼脸,乖顺地跟在后面走。 接风宴陆水横安排在鼎鼎有名的「山外山」,是淮扬十多年来最富盛名和特色的馆子。 那「山外山」的选址就别具匠心,在绿杉环绕翠竹掩映的半山腰上,有溪流小瀑淙淙潺潺,各色时令的鲜花明媚鲜妍。因在山间,沿途要上三百六十级台阶,故而各种特制的小轿生意兴隆。 因是烟雨天,天光较暗而云低雾淡,山间飞鸟幽啼而过,自有种红萼开且落空翠湿人衣的安闲静谧。 苏皎皎双眸明亮,一脸新奇。 有青春少女白发老妪,打着伞,沿阶售卖茶叶、水产、山货和各种手工艺品。因得了陆水横的嘱咐,不准在外面买吃的,苏皎皎的目光就盯在琳琅满目的手艺活儿上。 她买了梳子、帕子、红若朱砂的项链手环,还有一对米粒般大的珍珠耳环。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陆水横对苏岸道:「你也不管管她,买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哪一样能戴得出去!」 第11章 苏岸纵容:「小孩子,就随她开心吧。」 陆水横一眼瞟见苏皎皎拿了三条红丝绳串编的小鲤鱼,不由叫道:「小丫头买那么多都是送给谁的?」 苏皎皎笑眉笑眼地跳过来,一人一条地往人手里塞:「哥,陆大哥,沐大哥,给!」 沐柏突然得了礼物,一时竟脸红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苏皎皎浑不在意,又兴高采烈看别的去了,沐柏偷偷觑了眼苏岸,苏岸也是笑意冲融浑不在意。 沐柏握着小鲤鱼的手紧了紧,做贼似地藏进袖子里。而苏皎皎正拿起一只玉环,眯着一只眼透着光看水头,一张脸在烟雨里灿若桃花。 午宴极尽精致清雅。 珠帘半卷,心字香烧,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烹茶调琴。 待到上菜时,蟹粉狮子头盛在白玉碗,文思豆腐衬着荷叶盏,水晶虾饼连着雪如意,西湖莼菜雕着玛瑙鱼,一道道菜摆上来,或清淡或醇厚,一道道器皿配下来,或古朴或玲珑。 苏皎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无知,用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 她半张着嘴看呆了 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顺手夹了箸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 苏皎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到嘴里,美味于味蕾上刹那绽放,她眸光一亮,发出一声餍足的低呼,转而又笑眯了眼仔细体会回味。 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很合规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迷人。她是明亮的、愉悦的,食物于她是欢盛香甜的,沐柏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竟可以将吃东西吃得这么让人跃跃欲试。 菜上齐了,却见「山外山」掌柜的又亲自送来一道。 陆水横一看,觑向了苏岸。 那是一道河豚。 无双的美味,致命的危险。 掌柜的行礼道:「甄五爷特命小店烹制此人间绝味,为沈王爷陆大人接风洗尘。」 苏岸笑纳道谢。 一旁的陆水横拿出一根银针来,说道:「河豚这东西还是得小心点。」 不等他试毒,苏岸已经用小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他瞬息间的表情神色竟与苏皎皎如出一辙,说不出的享受洒脱。 同时陆水横手里的银针,变成了淡淡的黑灰色。 陆水横骇然欲发作。 苏岸按住他言笑如常:「河豚嘛,总会有点小毒,阿陆不必大惊小怪。」说完对掌柜的道:「烦请先生转告甄五爷,小王承蒙惠赐,河豚之美,倾绝天下。」 掌柜的一头冷汗,诺诺然行礼而退。 陆水横变色道:「你怎么样!沐柏赶快去请大夫!」 苏岸笑着阻止:「阿陆你别慌慌张张的,这菜虽有毒,却毒不致命,甄家送来的菜,哪敢明目张胆毒死我。」 陆水横就急了:「不死人就万事大吉?生不如死也是不死!」 苏岸却笑着又舀了口河豚来吃:「这河豚果然天下绝味,阿陆要不你也尝尝?」 陆水横瞠目结舌,像是见到了鬼。 苏岸边吃边薄责:「就你这胆子,也敢出来办案。」 陆水横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年这厮西征夷秦,最后关头就是凭着一剂灭绝天良的软骨散,将夷秦举族屠戮,赶尽杀绝。 据说那软骨散是他用计诳来的,难道,他还吃了什么百毒不侵的剧毒珍宝,抑或是这么多年这厮藏身市井还在潜心钻研医药? 苏岸的淡定吃态深深刺激了陆水横,他将河豚端过来,狠狠挖了两勺放进嘴里,对着外面大声吆喝:「给本大人来碗鳝丝面,龙须细面,宽汤、重青、重浇过桥!」 他们出来时雨霁云飞,半山斜阳。 陆水横懒洋洋歪在轿子里问苏岸:「是去我那儿,还是去衙门那儿?」 苏岸倚在青竹小轿里伸了伸脚:「行迹已露人已到,自然是去衙门。」 「那查账还是抓人?」 苏岸的面容如春云般舒缓柔和,他低笑道:「锦衣王沈重出面,自然是举起屠刀,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淮扬城一时风声鹤唳,道路以目。 锦衣王沈重初到淮扬,连夜也没过,就拘留了淮阳太守,抓了三名属官入狱,并在三日之后,以其刁钻严密的审讯手段,逼死一人,令两人招供。 然后整个东南官场,三郡十二县,被他传讯的传讯,软禁的软禁,抓捕的抓捕,用粗眼筛子整个水洗了一遍。 十五天有六个人自杀在狱中。 如此简单粗暴横冲直撞,令朝野哗然,短暂的沉默之后,弹劾的上书接二连三,接五连六,渐渐占了上书总数的十之八九。 弹劾的主题是,锦衣王沈重毫无证据,滥杀无辜屈打成招。 第12章 这是苏岸他们到淮扬的第二十天。 整个淮扬衙门鸦雀无声,暮春时节,天光日影花颜草色正浓,苏岸穿着件薄单衣,歪在柳荫下喝茶看书。 他看的是大周整个东南的地方志。 陆水横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冲着苏岸直嚷嚷:「沈大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这样下去不行啊!」 苏岸低头看书,正好翻了一页,听了他这话头也没抬,随声问道:「怎么就不行啊?」 陆水横出了一脖子汗,坐在他对面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吆喝苏皎皎上茶来,一边凑在苏岸身边小声道:「京城那边的消息,朝堂上快开了锅了,陛下准备下旨申斥你。」 苏岸眼不离书地笑出一声:「他敢!」 陆水横语结,正好苏皎皎端茶过来,他接过来呷了一口,顺便敷衍了一句:「皎皎闷不闷啊?」 苏皎皎这几日正被苏岸让人买来的新首饰布料吸引着,虽没上街,倒也不闷,于是老实地摇摇头,扬眉献宝般显摆:「陆大哥,我又学了一道新菜,今儿晚上做给你吃!」 「好好,」陆水横满口应着,漫不经心又喝了口茶。 苏皎皎一脸期待地问:「陆大哥,茶好喝吗?」 陆水横这才想起来这丫头正在学煮茶,细细回味了一下嘴里味道,说不上来的差强人意,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问:「刚这杯是你煮的吗?不会吧,明明是茶艺师傅做的!」 苏皎皎笑得眉目弯弯很识趣:「谢陆大哥夸奖!」 她端着茶盘飘然而去,陆水横心也被弄沉静了,伸手抓了块小点心来吃,凑近苏岸身边小声道:「我爹刚传书给我,说陛下内忧外患扛不住了,已经吐口了,要再派一个人来,与你一同查案子。」 苏岸「嗯」了一声,又翻了一页书。 陆水横道:「说是一同查案,实则就是掣肘,安了个仇敌奸细在身旁,左拖右阻过个大半年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我们如今的作为只会落人口实,怕是要由此获罪了。」 苏岸笑看了他一眼:「阿陆这些年胆子小了,从前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怕过。」 陆水横道:「我怕什么,我是怕你!当年你为什么斩获夷秦却踪影全无,还不是躲不过那些明枪暗箭!」 苏岸将书放在桌上,肃然端正道:「那我问你阿陆,我这些天可有滥杀无辜?」 陆水横摇头:「没有。」 「我可有屈打成招?」 「没有!」陆水横道,「连鞭子板子也没动过!」 「我威逼恐吓?」 「你对他们说话客客气气!」 苏岸道:「那你急什么?」 陆水横一时无语,是啊,他急什么? 废话!客客气气请了人来,没打没骂没侮辱,不过是例行询问留审,就两天死一人,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有留血书要长留浩气在人间的,有用腰带悬梁自尽以证清白的,有撞墙而死不堪受辱的,有拼死抗争大骂逆贼的,有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有保持缄默尊严服毒的,一个个搞得流言满天飞,搞得他们好像腥风血雨跟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似的! 他急什么,他当然急的是百口莫辩啊!这事一开始,就陷在别人的阴谋里,对方不惜牺牲一个个马前卒,要的是让他们声名尽毁前功尽弃,最后灰头土脸退出江南。 陆水横不由一拳锤在桌上,「我憋气!你说这算是什么事!」 苏岸不理他,呷了口茶已经继续看书。 「沈大哥你说,这真是邪了,那些账本毫无破绽,最多不过是查出贪腐了一点钱,真不算什么事,我和沐柏眼睛都快看瞎了,可真就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啊!」 陆水横这话刚一说完,他的小厮汗流满面地急冲进来,一边大声道;「大公子不好了!淮扬起民变了,说张忠清大人死得冤枉,无数的百姓拿着锄头棍棒就冲咱们所驻的衙门来了!」 陆水横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民变!」 小厮弯着腰压着肚子剧烈地喘着气:「是,数不清的人,说要为张忠清大人报仇,疯一般冲过来了,大公子快和沈王爷先避避吧!」 苏岸的肩背偎着椅子,掩在绿柳浓荫里动也不动,只笑了声道:「慢慢等着,人打不进来。」 「可,」陆水横道,「这明明是他们煽动策划的,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啊!」 苏岸笑睨了他一眼:「难道你堂堂的刑部侍郎,被些拿着锄头棍棒的乱民逼得狼逃鼠窜,回去陛下就和你善罢甘休?」 陆水横便突然笑了,他一屁股坐在苏岸对面,挥挥手让自己的小厮退了。 小厮擦着汗,气还没喘匀,一脸狐疑地退了下去。 陆水横突然歪在椅子上笑不自禁,苏岸翻着书问他:「你笑什么?」 第13章 「沈大哥,这事搞大了。」陆水横好不容易敛住笑,「这明摆着一条连环计,先想私底下用火烧死你,然后前赴后继地死人给你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接着哄抬起一出民变说你惹得天怒人怨,再由朝堂上那群官员配合着弹劾请命,新的钦差一来,你就无功有罪地下马,他们这事情就成了。」 苏岸道:「怎么说是人给我造一个残暴滥杀的恶名呢,我十多年本来就是残暴滥杀的恶名好吧。」 「沈大哥你别说笑,这事还真就要让他们成了。这民变一起,也不必动武,就那么往衙门口静坐上几天,新的钦差一来,也就没有你什么事了。」 苏岸看着书不说话。 陆水横凑过去,声音里带了丝秘不可宣的压抑和激动:「我知道你的手段,每当濒临绝境的时候你总有大杀招,沈大哥,这回咱们该出招了吧!」 苏岸将手里的书盖在陆水横的头上:「出什么出,由着他们出吧!」 数百「乱民」看似气势汹汹,却没有真的冲击衙门,而是走了悲情路线。 张忠清大人的遗孀和幼子全身缟素,悲声大呼冤枉,在衙门口就建起了灵堂。众多百姓呼应静坐,打出「还张大人清白,锦衣王滚出淮扬」「锦衣王逼杀清官天理不容」等口号,一时间淮扬衙门口哭声不断,前来吊孝的百姓络绎不绝,静坐请愿的百姓越来越多。 苏岸彻夜在书房里整理资料画地图,陆水横也查不下账了,带了沐柏窝在衙门里写申辩折子。 那一日天气晴好,沐柏拎着两尾鲈鱼送去厨房,正赶上苏皎皎在做菜。 锦衣王在淮扬已经烂大街,他们几个出去买东西就没人卖给,要不是陆水横拿那些无辜衙役做筏子,逼着他们采买,苏岸他们一行人就几乎吃不上饭。而厨师却果断辞职了,花钱托人都再请不来,只好由苏皎皎亲自操刀上阵。 沐柏见到苏皎皎的时候,正看见那小野狐狸轻快地唱着歌,围着围裙运刀如飞地切菜。 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打下光斑,她的衣衫素朴,额头出了薄汗,可是她的目光清灵,唇角上扬露出小门牙,整个人欢愉明亮。 沐柏便有一个小愣神。原来做饭可以这么快活的,陆大人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可这个女孩子的快活竟有几分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纯粹。 是无知,还是无畏呢? 苏皎皎看见他,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手里的鲈鱼,欢呼一声跳过去,鲈鱼似乎感知到了自己即将被宰杀的命运,不甘地甩尾挣扎起来。 「还是活的!清蒸最好吃了!我哥最爱吃清蒸鲈鱼!」 苏皎皎想伸手去接,又想到自己的菜还没切完,便让沐柏将鲈鱼放进一旁的水盆里。 「沐大哥,你会不会杀鱼?」 苏皎皎一边飞快地切菜,一边问沐柏。 沐柏讷讷的,君子远庖厨,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淘个米也没干过,何况杀鱼。 苏皎皎扬扬眉,将切好的菜放进盆里,擦了擦手,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走了过来。 鱼儿刚得了片刻喘息,被苏皎皎纯熟地一把操起,不由愤怒地拼死挣扎。许是那天鱼儿太滑,许是那天苏皎皎手儿太滑,总之就是她没抓稳鱼,被鱼儿跑了。 鱼儿直溜溜往水盆掉去,苏皎皎的手抓过去妄想在半空中将鱼截胡。 鱼儿重重地砸在水里,溅得水花四射。 两条鱼在水盆里拼死挣扎冲撞,终于盆仰水翻。 苏皎皎被水溅湿了一头一脸,大叫一声「别跑!」追过去抓,而沐柏见鱼全跳到了地上,也过去帮忙。 地上水滑,鱼又刁钻,苏皎皎一个趔趄摔倒,沐柏忙伸手去扶,不料脚正好踩中了一条鱼,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冲过去,滑翔,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苏皎皎倒在地上怀里还抱着鱼,而被沐柏踩中的鱼犹自在地上「啪啪」地甩尾,拍得沐柏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泥点。 苏皎皎爬起来不及呼痛,一见沐柏那摔得龇牙咧嘴的狼狈样儿,不由铃铛般「格格」地笑了起来! 那笑颜灿烂得如那暮春的阳光般,倏忽一下子就钻进人的心里,让整个的心湖瞬时间光明跳跃,波光潋滟。 多年后沐柏宦海沉浮,却再也寻不见如斯的欢颜与如此的心动了。 苏皎皎顾不上鱼,伸手把沐柏扶起来,笑意未敛目光盈盈地问他:「沐大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了?」 沐柏说声「没」,突然觉知到一股少女的幽香钻进鼻孔,一时间他忘了鱼腥忘了水臭,甚至忘了自己狼狈出丑,只觉得天地光华,伊人皎皎。 苏皎皎在一旁恨恨地道:「沐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将它剖腹刮鳞,狠狠上锅蒸了为你报仇,你也要记得多吃点它的肉,以雪前耻!」 第14章 她这话说着,有碎发掉到前头来,苏皎皎伸手掖在耳后,在脸蛋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水痕,沐柏鬼使神差地伸手欲用袖子给她擦了去,不料天公不作美,他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袖子湿哒哒全是泥。 苏岸将手中的图重重地摔在桌上,神色幽深,阴晴莫测。 陆水横的心忽地提起来,看着那图纸上大大小小圈了好几个红圈,不由道:「沈大哥这是?」 苏岸的语气有些冷峻,一瞬间上位者的威严肃杀暴露无遗:「你去传讯雷放,让他用兵将我画大红圈的地方统统给我剿了!」 陆水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苏岸积威已久,命令一出他下意识就执行照办,待已将图纸送出,他陡然想起什么,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大哥,不会是?」陆水横如梦初醒,喃喃道:「怪不得账做得那么干净,只留一点无伤大雅的蛛丝马迹吊着咱们,原来,是有恃无恐!」 苏岸的笑容清冷:「河豚味美,江山有毒。」 陆水横一时忡怔,又怅然若失。 苏岸带人闯进淮扬甄家的时候,夕阳半照,云霞漫天。 甄五爷在书房里等他。 书房胜在幽深清雅,古色古香。临窗而望,可见水静而竹茂,径美而亭巧,正有三五株桃花开得灼灼若笑。 而书房的主人,正旁若无人地煮水弄茶。 苏岸孤身进去,也没言语,顾自倚坐在茶几对面,看着他弄。 他温文含笑,是一种放旷无拘检的姿势。 甄五爷全神贯注地将茶汤注入杯中,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之后,宽薄的衣袖于腕间轻柔地飘动。 微风习习,香气氤氲。 那是一个静谧安闲的黄昏,如同与知己友人品一杯茶,聊几句天。 「沈王爷请。」 苏岸端杯闻香观色。 「老夫煮茶如何?」 苏岸浅浅地呷了半口,品赞道:「火候独到,登峰造极。」 「沈王爷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来?」 「大概是,」苏岸放下杯微微一笑,「来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甄五爷突然哈哈大笑。 苏岸耐心地等着他,甄五爷蓦地敛笑逼问:「何故大煞风景!」 苏岸沉吟片刻,认真而苦恼地答道:「无故。」 甄五爷猛地起身将几上茶具挥落在地,一时乒乒乓乓,香流水散。他厉声喝道:「小子莫欺人太甚!真当有圣命在身,老夫就奈何不了你!」 苏岸索性便歪在矮榻上,看着碎裂的杯具摇头叹道:「可惜了一整套雪玉无瑕杯,这般九凤朝阳的雕工,怕是有钱也没处找去吧。」 甄五爷的眼角有些抽搐,色厉内荏的表情现出一丝裂缝,这厮让他该怎么接话! 这时管家面无人色地闯进来,也顾不上苏岸在场,大声惊呼道:「老爷不好了!我们的隐矿被龙虎军查封了!」 甄五爷趔趄了一步,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 死一般的安静。 管家有些畏缩,不安地道:「老爷?」 甄五爷轰然倒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似乎要将苏岸一把抓过来吃掉! 苏岸起身叹了口气,对门外兵士道:「给甄五爷带走医治!」 东南金矿案,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结局震惊朝野。 原以为不过是查贪腐,没想到查出来是谋逆。 淮扬甄家把持大周东南的所有官有金矿,背后却在开采属于自家的隐矿。每年隐矿的出产几乎与官有金矿持平,十几年下来,数目足够骇人。 更加骇人的是,甄家隐矿中除了金矿,还有铁矿。 铁矿是用来干什么,其意昭昭。 事情一出,万分得宠的甄贵妃悬梁自尽,连日来乱哄哄弹劾锦衣王的上书万马齐喑。 众人方才想起来,锦衣王沈重早年跟随方圆子云先生读书,而云先生是个炼丹观矿的高手,东南诸矿也多是在云先生的建议下开采的。 甄家是受了高人指点,隐矿的地点与官矿有些偏差,但足以平分秋色,还分得人不知鬼不觉。 但这位高人的指点没能逃过锦衣王的那双毒眼啊! 隐矿被封,在淮扬一手遮天风光无两的甄家短短几天内被雨打风吹去。相传甄家家破之日,女眷孩童的哭声惊叫声半城可闻。 然后淮扬城一片死一般的静穆。 新的钦差便在那死一般的静穆中,屏着呼吸惴惴不安地来了。 苏岸和陆水横在「山外山」为新钦差接风。 那般的场合苏皎皎是不能去的,苏岸又不愿委屈她,专为她开了包间,由着她喜欢什么点什么,怎么高兴怎么来。 第15章 新钦差被陆水横灌得半醉了,沐柏作为陆水横的随行,借机去要醒酒汤退了出来,却在二楼天台拐角处,猛然遇见苏皎皎。 彼时苏皎皎猫一般横卧在美人靠上,松了发,脱了鞋,一身淡衣被月光照得如霜如雪。 沐柏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转身就想要避开,却听身后一个甜软惊喜的声音:「沐大哥!」 沐柏停住,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那女孩子瀑布般垂下来的满头乌发,那白皙柔嫩的一双天足和半截纤细柔婉的小臂,沐柏甚至可以想象,她眸如秋水肤如雪美如天上月般的脸庞。 「沐大哥也觉得无聊,我刚躲在帘子下面偷听了半天,快闷死了!」 苏皎皎自动坐起来,趿拉上鞋,小手轻轻一拍身边的位子道:「过来坐啊!」 沐柏欲拒还休地坐了过去。 时已初夏,山如屏盖,深林如怀泉如抱,空气中有种湿润清甜的味道。 「皎皎一个人在做什么?」 苏皎皎神情一振,兴致盎然地倾身过去,指着不远处一株娑婆高大的芭蕉说道:「沐大哥你看!」 那一处,皓月一轮,芭蕉的疏枝宽叶破空横斜半掩明月,枝叶尽处,有水滴从檐间滴下,落在绿蜡般的幼芽上,仿佛不堪重荷般,又扑簌簌滚落到阔叶上,离散,汇聚,晶莹定格在叶之边缘。 有淙淙的溪声盈耳,有半熏的夜风拂面。沐柏突觉得这个夜晚有种动人的情怀令人沉醉心悸。 「你仔细听那里的水落声,」苏皎皎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滴、答答、滴答答——答。」 她倾身而来的长发钻进他的鼻尖耳后,乃至淘气地钻进了他的衣领里,麻酥酥细痒痒激起他胸怀难以言传的欲念冲动。 好想掬她入怀,紧紧桎梏住她小狐般的慧黠明媚与幼鹿般的青葱清澈。 只是伊人咫尺,倏忽而逝,苏皎皎已坐了回去,说道:「小时候我哥教我识声音,感受各种各样声色不同的天籁,所以我在这里听着那一点清音,便一点都不闷了。」 沐柏不由莞尔:「那皎皎很精通音律了。」 苏皎皎抱着膝一笑:「哪里了,我哥说晓声律是为了娱己,又不是卖唱去娱人的,所以让我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哪儿谈得上精通音律!」 沐柏笑意浅浅,他自幼背负众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怎么开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苏皎皎侧头认真地望着他:「沐大哥为何总是老成持重,不见你嗜好欢喜什么东西。」 少女的注视,呼吸可闻。沐柏如遇知心,陡然间有了种倾吐的欲望:「家父过世早,家道中落,全靠母亲一个人辛苦劳作维持生活,供我读书。」 苏皎皎「哦」了一声,神色间倒有了敬重之色:「伯母辛苦,你是得努力好好孝顺她。」 沐柏道:「家母训诫很严,从小我就是学堂里最刻苦用功的,别的同学稍一懈怠,先生就会搬出我训斥他们,所以我一向挺遭人恨的,甚至为此受人欺负报复。」 「我也是。」苏皎皎说,「哥哥从来不苦使唤我,还给我买好衣服,教我弹琴写字,所以巷子里的大娘婶婶都视我为敌,谁家哥哥多看我一眼,便被骂那是绣花枕头一身祸水,谁家女儿稍微羡慕,就被骂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当心嫁不出去!」说完露出四颗小白牙,笑得一脸灿然。 沐柏也笑,虽然他觉得这小野狐狸的童年过得很悠然幸福,和自己完全没有可比性。 苏皎皎仰头望天,星空璀璨浩渺,有浮云如轻絮薄烟。 她深叹口气道:「淮扬的夜空真美!」 沐柏一时审视她的面庞,却见她明眸清亮,皓齿芳鲜,整个人有一种林野间盛大而莽阔的气象,花开叶长,生机盎然。 一时不由纳闷:「皎皎为何每日都能开开心心的?」 苏皎皎歪头望着他:「哪有,我也常常苦恼啊!」 「前些日子,沈王爷多难啊,陆大人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也不见你担心发愁过。」 苏皎皎便挺直身笑了:「那有什么好发愁的!便是办不好差,皇帝又不会砍了我哥的头!」 这是什么逻辑?沐柏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皎皎道:「大不了我和我哥再回去卖酒卖酱菜啊!我们卖了十来年,日子照样快活,要不是我闯祸,我哥还继续卖呢!」 「可是沈王爷身份不同,一旦出山,脱身就难了。」 苏皎皎狡黠地冲他挤了下眼,凑近前在沐柏的耳边小声道:「不都是说我哥很凶嘛,只有人怕他,哪有他怕人的!」 「皎皎。」锦衣王醇厚低沉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待沐柏听到苏皎皎一声欢呼,那丫头已然奔跑着飞冲了过去。 第16章 苏岸一身常服,在明亮的烛光下接应住飞奔而来的妹妹,揽在肩侧,低头笑言了一声。 原来是这般温柔、宠溺无间啊,沐柏莫名失落,突然很诡异地想,锦衣王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呢? 皎皎要和锦衣王先回京城了,他还能再见到她,和她一起这般言笑吗? 锦衣王沈重回京了。 他一出手整个东南官场就成了血雨腥风的大杀器,然后他甩手拂衣去,一身温润地煊赫归来。 封存破落多年的锦衣王府重新烫了金字,起了灯笼,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物资流水般涌进去,荒无人迹的王府复又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故而苏岸一脚踏进去,竟有几分错乱今时往昔的恍然。 时任翰林大学士的许青华夫妇,带着一众旧仆为苏岸接风洗尘。 许青华是方圆子云先生的开山大弟子,而他的夫人云瑶则是云先生的独生女儿,十年前他们两情相悦成婚,如今已育有一儿一女。 「子苏!」 「师兄!」 许青华快步上前和苏岸拥抱住,云瑶则眉目清润,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落落的光影中迎着风含笑注目。 故旧重逢,难免一番悲喜交集,一众旧仆再与主人相认,又不免一场痛哭流涕,待终于可以在大厅从容见礼时,已金乌半坠,漫天余晖。 云瑶将一只璀璨的水晶手镯套在苏皎皎手上,笑着道:「姐姐给你的见面礼,收着。」 苏皎皎一声嘿笑,全无心机语态嫣然:「我哥一路上嘱咐我,云姐姐送的首饰一定要收,说您是全大周最顶尖的雕琢师,一件作品一出,有市无价,我今天可捡到宝啦!」 众人不由笑。许家两个孩子上前与苏岸见礼,苏岸拿出的是先朝吴翼之的孤本字帖与琴谱。 两个孩子给苏皎皎见礼。 苏皎皎掏出一早准备的两个红木匣子:「来来,姑姑准备的,回头让你们的娘精雕细琢,就成传家宝了!」 云瑶被勾起了兴致:「传家宝?那我得瞧瞧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她打开盒子,一下子怔住,下意识看了苏岸一眼。 小女孩许芊芊疑惑道:「这不就是块石头吗?」 小男孩许崇山纠正:「这是璞玉。」 「璞玉也是石头啊!」 「璞玉是玉。」 「可这明明是石头啊!」 见妹妹认了死理,许崇山翻了个白眼没理她,一副你真无知没见识,我不和你小破孩儿多说话的神态。 许芊芊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扬起小脸对苏皎皎道:「姑姑,您送我和哥哥的是不是石头啊?」 许青华含笑走过来抱起女儿柔声道:「这可不是石头,也不是一般的玉,是极其罕见的点睛石,寻常人求一块也不可得,这样成对的出现,更是可遇不可求了!」 许芊芊嘟着嘴:「可是爹爹,什么叫点睛石啊?」 许青华道:「点睛石也叫知己玉,它外表看着像石头,其实内里是一块美玉,但是它非常考验雕琢者的眼力,从何处下刀,下刀的尺寸深浅,只许对,不许错。」 「怎么只许对,不许错啊?」 「就是刀下对了,它是旷世良玉,可若是一招不慎错了,它就在里面碎成片了。」 「啊?」小女孩儿半是惊讶半可惜,小声地问询爹爹:「那我娘能下对刀吗?」 云瑶已回过神来,将两块点睛石收进盒子里放好,扬眉对女儿笑道:「你放心吧,这天底下你娘要是下错刀,就找不到下对刀的人了!」 许芊芊咧着嘴巴亮晶晶地笑了,不忘在父亲怀里朝苏皎皎作揖道:「谢谢姑姑!」 许崇山扯着云瑶衣襟雀跃着道:「娘,娘快再给我看看!」 云瑶便弯腰将盒子在儿子打开,苏皎皎突然发现自己哥哥正背对窗里斜阳微笑着,静默地望着云瑶。 他身后光芒万丈,他眼前笑语清欢,可不知为什么,苏皎皎只觉得彼时哥哥的面容有些幽暗。 晚餐极是丰盛,云瑶亲自下厨,还备下了三十年的花雕。 下人都退了,苏许两家人团团围坐,苏岸拿掉面前的酒杯说道:「师兄,我不喝酒了。」 他笑容温软,言语清浅,却是让许青华夫妇面面相觑。 刹那静默。苏皎皎看了看菜式,多是鸡鸭鱼肉,心里想难道哥哥以前无肉不欢的? 就是这怔神的功夫,外面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你们这是吃上了,朕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拍!」 一时间众人都肃然起身,面露惊讶之色。苏皎皎正奇怪,却见许青华已与苏岸联袂迎了出去。 云瑶凑在苏皎皎耳边小声道:「陛下来了。」说着拉了苏皎皎并孩子们,过去见礼。 第17章 陛下,那不就是皇帝?苏皎皎一时心跳如鼓,说不出的兴奋与紧张。 宋璟扶起许青华和苏岸,对地上行礼的女眷孩童连说免了免了,一边招呼苏皎皎道:「皎皎是吧,过来朕看看,长什么样?」 苏皎皎便抬头看过去,只见她眉目清扬,月光下如风荷曼举,好一段天然意趣。 宋璟便解下腰间悬挂的黄龙佩玉送给苏皎皎。 苏岸在一旁道:「陛下慎行,这玉过于贵重,见玉如见陛下,她一个小丫头消受不起。」 宋璟的手顿在空中,半晌拐了个弯,故作勉强地把玉扔给了苏岸,说道:「她一个小丫头消受不起,那你一个大男人总行了吧!」 这却是天大的赏赐了,苏岸一旁跪倒接下:「谢陛下隆恩!」 宋璟懒得理苏岸,又掏出一串圆润光华大若猫眼的南珠递给苏皎皎:「呶,这个皎皎拿着玩吧。」 苏皎皎道了谢,宋璟回顾苏岸道:「子苏这一藏就是十年,修炼得跟闲云野鹤似的,是谁说现在不喝酒?」 苏岸上前敛首微笑:「臣下现在不喝酒。」 宋璟斜了他一眼:「这酒都戒了,怎么性子就一点不变啊?朕让你查个金矿案,怎么一出手就血淋淋的,逼死了朕的贵妃,偌大的官场刷拉一下子少了一大片,我说你就不能悠着点,下手轻点?」 苏岸道:「是,臣下多年不办案,手生了有失分寸。」 宋璟嗔笑着轻踹了他一脚:「劣性不改!说你没分寸,谁信啊!」 这边言笑罢,宋璟又笑着回身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说道:「朕真得好好谢谢皎皎,你帮朕找回了锦衣王,要不然那厮指不定在哪儿窝一辈子,」说着侧首对苏岸道;「要不是有那么一档子事儿,你这狠心贼是不是就打算着与朕老死不相往来了?」 「陛下英明。」苏岸笑意冲融行礼如仪,偏生宋璟又气了个半死,转身又踹了他一脚:「朕哪里亏待了你!」 「是臣辜负了陛下。」 轻轻的这一句辜负,竟生生逼出了宋璟深藏已久的感慨,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然而他是威仪已久的君王,心性又极其刚强坚忍,泪光一闪,随即消逝,揉着苏皎皎的头大笑道,「皎皎真是个好姑娘,有意思!对朕胃口!」说着他低下头凑在苏岸耳边幸灾乐祸地私语,「瞧她给你惹的篓子,这天底下终于也有你拿不住的人了!」 苏岸言笑如常:「这天下尚有陛下拿不住的人,何况臣下。」 宋璟吃了一瘪,伸腿又踹了苏岸一脚:「少说一句你会死啊!」 这两人嬉笑打骂,众人不由都笑,所以宋璟突然蹦出那一句的时候,谁都没有准备。 「皎皎这般性子,跟了朕入宫去吧!」 一众人等惊的惊楞的楞。 唯独苏岸略一忖度,很认真地道:「不妥。」 宋璟一挥手道:「怎么不妥啊,就这么定了!」说完拂袖就往餐厅里走。苏岸笑意清浅,跟在后面道:「皎皎长在市井,臣下从小就教她随性,怎么活得顺心过得舒服就怎么来,所以她不知隐忍宽容为何物,性子又懒散又刁钻。」 宋璟停住脚,似笑非笑地看了苏岸一眼,回身对着皎皎招手道:「皎皎,来。」 苏皎皎其实有些懵,她傻乎乎拿着那串大珍珠就过去了。 宋璟的手指托住苏皎皎的脸,人刚凑近去想说句什么,不想魂游身外的苏皎皎在被轻薄的一瞬间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将脸一闪,一个大耳光就挥了出去! 宋璟本来也身手敏捷反应够快,但他那目光深邃情意深藏的架势惯性很强,一时来不及收起,只好带着那一脸情种的余韵骇然后闪,耳光是躲过去了,可是被苏皎皎腕子上抡起的大珍珠打了个正着! 他见势不好伸臂护住头脸,飞来的珠串被他的肘腕震碎飞溅,一时碎玉流光,噼噼啪啪散了一地。可那携风带劲的力道不可小觑,宋璟倒吸一口气,呲牙裂嘴地趔趄后退,好巧不巧一脚踩在落地的珍珠上,身体再也掌握不了平衡「噗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宋璟一口气几乎上不来,tmd屁股下还有几颗珍珠啊啊啊啊!他的帝王脸面君主威仪陛下风度啊啊啊啊!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没来得及救驾没赶得上挡灾。宋璟强忍剧痛面皮抽搐正想若无其事地起身,随行的大太监杨信陡然惊醒过来,一箭步扑上去大叫道:「陛下!陛下!」 刚欲起身的宋璟被大太监杨信的冲力一压,又「噗通」一声坐下去,啊啊啊他屁股下的那几粒硬珍珠啊! 宋璟一脸哀嚎,一脚将杨信踹滚出去吼道:「瞎叫什么瞎叫!」 顿时万籁俱寂,待宋璟故作潇洒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众人齐齐跪地。唯独苏皎皎除外,她怔愣愣地吓傻了,忘了跪。 第18章 明月微缺,光华如水,那个女孩子半张着嘴惊呼欲出愕然失措的傻样子成功取悦了宋璟。 她的身后是茵茵垂柳,有夏虫在远远近近地鸣叫。宋璟负手走近她,再走近,在一个触手可及呼吸可闻的距离停住。 他男性的气息笼罩住她,他清浅的呼吸落在她的颈项之间,他轻宠薄责的话喷在她的耳边,吞吐中暗藏机锋,带着贵不可及的诱惑与吸引。 「傻丫头你看清是谁了吗,就敢打。」 苏皎皎往宋璟处微微侧了侧脸,她细腻的面颊在他微凉的下巴上轻触而过,露出她探视窥测的小眼神。 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那光柔滑腻的轻微触感虽转瞬即逝,却像是一簇蓬松颤抖的细尖毫毛,若隐若无地撩拨得人心痒神驰。 宋璟有点诧异。 却见苏皎皎已浅浅施了一礼,垂首低声道:「陛下恕罪。」 宋璟不由一笑,故态复萌地伸手托住苏皎皎的脸,语甜声柔地道:「皎皎慧黠可爱,愿随朕进宫吗?」说完转身对众人道:「都起来吧,不过摔了一跤,多大点事儿!」 众人不料这打了一岔,又回到了原路子,这皇帝难不成要动真的? 「陛下。」 苏岸刚一张口,宋璟简单粗暴地打断:「子苏你不用说,终身大事,皎皎自己做主。」说完宋璟深情款款地对苏皎皎道:「皎皎嫁给皇帝哥哥可好?」 苏皎皎认真地歪头想了想。 她的目光清澈明亮,似有惊喜浮跃闪动。 宋璟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她更加认真地歪了歪头,伸手一指,带着种不通世事的懵懂无知,奇怪地道:「皇帝哥哥,你屁股下那么多珍珠,当真一点不疼吗?」 「噗」一声笑,苏岸顿时破功。宋璟的面部表情瞬间断裂,忍不住一声仰天长啸:「沈子苏!你这什么妹妹啊!」 他这一切齿顿足的原形毕露,众人才松气跟着笑起来。宋璟顿时现出一股子撒泼无赖相,他一头扑上去以一种标准的摔跤拼命的姿势抱住苏岸的双肩,进攻! 「你个沈子苏!悄不声儿的你给我装死十年!害得老子年年给你烧纸觉得对不起你!你有本事就一辈子死在外面永远也别回来啊!今儿你不说这到底是为啥,老子饶不了你!」 他这边切齿地骂,将苏岸一个过肩摔放倒在地上,苏岸已一把搬住他的双肩将他甩偏按在地上。 这是争勇斗狠起来了,而且谁都不手软。 云瑶轻轻拉了拉苏皎皎衣襟,众人皆悄悄地退了出来。 大太监杨信感叹:「锦衣王和陛下果真是过硬的交情!」 云瑶对苏皎皎道:「陛下是拿你做戏,逼子苏递软话呢,皎皎你别在意。」 「我不在意,」苏皎皎顺嘴接着,不忘伸着脖子往后面看。 大太监杨信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心里叹气,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锦衣王调教出来的女孩子,果然是刁钻古怪。 许青华夫妇招待苏皎皎和杨信吃了晚饭,许青华陪着杨信在偏厅说话等候,云瑶将孩子交给奶妈,带苏皎皎回房间。 十年前锦衣王沈重失去下落,家中的旧仆不愿离开的,皆被许青华夫妇接养在庄子里,如今重开锦衣王府,一众旧仆重新回来,最年轻的也有五十来岁了。 在苏皎皎房里侍候的是一位沈嬷嬷,五十岁出头的样子,两鬓斑白,但是精神矍铄慈和爽朗,据说曾经是旧锦衣王妃的贴身大丫鬟,嫁给了锦衣王府的一位管事,膝下一个儿子是沈重的小厮,跟着沈重去了战场,回了京城后就依凭着许青华,在锦衣王府名下的庄子里谋生。 这位嬷嬷和云瑶颇为熟稔,对苏皎皎也很是亲切。 苏皎皎乖顺有礼,又笑颜如花嘴甜若蜜,哄得沈嬷嬷湿着眼眶感慨:「王妃要是知道王爷回来了,还给她领来一个这精灵人儿似的义女,不知有多开心。」 这老嬷嬷话语里的称呼有点差辈儿,但是大家都听得懂,无须纠正。 云瑶见苏皎皎安置好,对她道:「我先回去,后天懿德长公主那里有场赏花宴,京城里有品级人家的女眷都去,皎皎你在家准备准备,不懂的沈嬷嬷会教你,我也会过来帮忙。」 苏皎皎眼睛一亮:「赏花宴,长公主?」 云瑶笑:「对,说是赏花宴,其实是为了让大家认识一下你的。」 苏皎皎惊得眼睛溜圆:「认识一下我?」 「是陛下吩咐的,明天会召见子苏,宫中有宴,后天就轮到你了。」 苏皎皎忙垮下脸来:「那还是别了,那么多人看我,我不就成被耍的猴儿了!」 云瑶失笑道:「既来了京城,总是要见人的,你不用怕就是了。」 第19章 宋璟回去了,再不到一个时辰,苏岸就要动身上朝。 随侍的老管家要他暂作休息,苏岸道:「卫伯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 年迈的卫伯看着一身清润消瘦的苏岸,苍然落下泪来,感慨道:「王爷这些年受苦了!」 苏岸便笑了:「卫伯说哪里话,十年前我骂名沸反盈天,远赴夷秦以命搏敌,又哪一天不苦?」 卫伯听此流泪更甚,唏嘘道:「王爷!」 苏岸抚住卫伯的肩,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道:「卫伯不必如此,我如今回来奉您终老,不是更好。」 卫伯以袖拭泪哽咽道:「苍天有眼,老奴总算等到您回来了!」 苏岸软语宽慰,卫伯又提起一桩事来:「王爷,陛下要把苏姑娘封为县主,您也该把苏姑娘更了姓,开祠堂记入族谱的吧?」 苏岸怔了一下,微作沉吟。 卫伯不解道:「王爷?」 苏岸背对着月光,没有应,整个人竟给了卫伯几分萧索幽暗的错觉。 「封县主是陛下的事,」苏岸轻轻笑,「她一个女孩子入不入族谱有什么关系。」 卫伯诧异,苏岸吩咐道:「不许让皎皎知道族谱不族谱的事情。」 卫伯立刻躬身,恭敬应了声「是」。 深院静,小庭空。卫伯告退走了,苏岸一个人站在书房外的回廊里,桂树的枝条在他的衣襟上洒下稀稀疏疏的倒影。 远看河汉浩渺,繁星璀璨,织女牵牛似乎格外大而明亮。 又是一年七夕。 空气中还是那般草木勃发的清香,风还是如斯轻细。只是峥嵘意气少年情怀,全都过去了。 往事如烟,有人逼问,即便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一切他不想说的,尽都是敷衍。 他回来,只因为他的皎皎。 她尚且年幼,青葱稚嫩,花刚含苞。他固然可以近水楼台占有她,宠爱她,斩断她所有的外缘与诱惑,收她的心,敛她的性,令得天上地下茫茫人海,她只有他。 只是这般爱何其自私霸道,让她不曾心仪情动,让她无人仰慕追求,乃至她不曾见过声色犬马,不曾沾过富贵繁华,这人世间五欲六尘的好处从不曾享有,于山底去仰望云端,难免心猿意马,向往羡慕。 他已厌患王侯,而她长于乡野,将她幽拘于身侧,穷其一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以苍青之翠叶夺娇黄之芽苞,终会让她生不甘,生怨怼。 不如让她纵性任情,自在放肆地生活。她寻得美满,他放手相送,她屡屡碰壁,她便还有他。 她只有他,与她还有他,一字之差,但他愿以机缘莫测情之无常,换她一生喜乐心甘情愿。 皎皎。 苏岸背倚回廊轻轻吐了口气。他侧首向书房望去,宽大的书柜一角,发黑的香樟木,所放的书籍竟然还是十年前的顺序。 十年一梦,何曾梦觉。那个女孩子成了他深藏于心无人探知的心事。 苏皎皎是被沈嬷嬷给唤起来的。 她揉揉眼睛,见天光微亮,天幕还是带着暗黑的灰蓝色,便很不情愿地把头埋进被褥里蹭来拱去,一边在嘴里咕哝着:「这么早起呀,嬷嬷。」 她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娇软暗哑,听起来不像抱怨,倒像撒娇。 「姑娘啊,今天会有封赏下来,得一早沐浴、梳妆、试衣,用了早餐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沈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手去弄香汤花瓣。 苏皎皎恹恹地洗了个澡,湿着头发裹着件轻薄的蚕丝衣从净室里出来,恰听见外面有唤「王爷」的声音,不由眼睛一亮,叫道:「我哥来了!」 她钻出门哒哒哒跑出去,沈嬷嬷阻止不及,就有些傻眼。 这,就这么跑出去了,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光着脚穿着木屐! 隔着窗子,沈嬷嬷看见苏皎皎几乎就一头扑在苏岸怀里,苏岸笑意晏晏地任她拉扯着,伸手还去拢她的头发。 非礼勿视。沈嬷嬷吓得连忙将头转过去,急匆匆往内室走。 「哥!」苏皎皎湿漉漉的头发,脸上的肌肤却因为润泽而泛着淡淡的光泽。苏岸见她那急冲冲兴冲冲的样子,不由笑了,伸手将她的湿发掖在耳后,薄责道:「头发也不擦干,滴着水就敢往外跑。」 苏皎皎用一条带子三下五除二将头发绑住,苏岸看了眼她腰背上一块块贴住肌肤的湿渍,笑语着:「皎皎睡得可好?」 苏皎皎瞧见左右无人,偷偷地和苏岸做了个苦脸小声嘀咕:「哥,以后不会每天都这么辛苦吧?」 苏岸笑得又宠又暖:「不会,以后没事你尽管睡。」 苏皎皎得意地咧开嘴笑,全然灿烂又毫无心机,让苏岸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她冰凉的小鼻头,说道:「要是做错事或者闯了祸,就每天卯时起来去书房里练字三个月。」 第20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苏皎皎嘟嘴皱起鼻子,彼时淡星残月,晨风刮过来带着一阵寒意。苏岸错身一步挡住风,将苏皎皎搂在怀里,他望着怀里的女孩儿,笑容浅软,说得语意绵长,似乎有难言的情意缱绻。 「陛下可能会封皎皎做县主,皎皎高兴么?」 苏皎皎有点懵:「县主是干什么的?」 苏岸道;「一般是封给郡王家的女儿,你一个异姓王的义妹,封个县主也不算太僭越。」 苏皎皎眼睛亮晶晶的:「那会有品级、有俸禄吗?」 苏岸揉着她的头便笑了:「品级恐怕是没有,但俸禄应该没问题,他怎么着也会每月给你个零花钱玩儿。」 苏皎皎便像是偷到腥的猫,笑得很欢悦满足:「我不稀罕品级,有俸禄才是真的!」 这话就活像市井泼妇叉着腰说,名声再怎么好,没钱顶个屁用呀!全身上下一股子恶俗气! 苏岸却无心纠正她的短浅无知,只笑眯眯地存心纵容:「嗯,皎皎高兴就好。」 苏皎皎缩了缩肩,小脑袋在苏岸手底下粘人讨好地磨蹭了磨蹭,苏岸俯身凑在她耳边,柔声笑着道:「那你乖乖的,在家等着封赏,哥哥先上朝去了。」 临近七夕,陛下刚刚册封的明月县主苏皎皎,由云夫人带领参加长公主举办的盛大的赏花宴。 全京城的命妇淑女汇聚一堂,一时香风鬓影,冠盖如云。 苏皎皎经过两日紧急培训,脑袋晕晕乎乎地就跟着云瑶出场了。她原本姿容清艳,精心装扮后更是端庄优雅盛美葳蕤,很是有几分仪态万方的气象。 她随着云瑶的介绍,在沈嬷嬷的暗中示意下行礼如仪,诸位贵妇包括懿德长公主在内,都很是惊艳了一下下,但很快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面带了然,心到神知。 也是了,没有点姿容颜色,怎么能惹出那么大的事来,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苏皎皎刚刚行完礼,正欲随云瑶一旁就坐,却见从门外走进一位素衣少女,一个冷笑嘲弄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就是那个脱男人裤子,心狠手辣的女登徒子啊!」 苏皎皎顿住,凝眸看了过去。 素衣少女十来岁的样子,肤如凝脂,眸如墨玉,眉心间用朱砂点着桃花妆,如此一映衬,让她看起来更容光灼灼,美丽高贵不可一世。 云瑶在一旁小声道:「这是甄贵妃所出的静怡公主。」 苏皎皎便面露微笑,颔首应道:「正是,公主羡慕吗?」 「哼,」宋静怡一声嗤笑,脸上鄙夷嘲弄之色更甚,「这般无耻下流的手段,也只有你这样的下作人,才自以为是引以为荣吧?」 「哪里,」苏皎皎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我以为是公主引以为荣,才这般念念不忘津津乐道。」 宋静怡变了脸色。大概是她金枝玉叶,平生所受的顶撞屈指可数,此时竟然有点恼羞成怒的词穷。 看她瞬间涨红了脸,苏皎皎不以为意地转身随着云瑶欲落座。那边宋静怡已然怒了,上前几步指着苏皎皎道:「你这阴狠刻薄的毒妇,竟敢嘲笑辱骂本公主!」 苏皎皎本来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可就在宋静怡要扯住她头发的瞬间,她貌似随意地侧了下身,宋静怡扑了个空,一头栽在面前的雕花椅背上! 只听「咚」一声响,堂堂的静怡公主以一种不甚文雅的姿势扑倒在椅子上,继而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哭声! 苏皎皎摇摇头,心想真是一对父女啊,当爹的见面就是一屁股堆儿,当闺女的见面就是一狗吃屎,难道这是皇家规矩天家气象,不整出点热闹笑话不足以摆身份显威势? 「我的脸!我流血了!破相了!」宋静怡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彰显了她内心无以伦比的恐慌,也引起了众人的担忧惶恐,不由一下子齐齐围聚过去! 「公主!公主!公主怎么样了!快来人!传太医!」 一时吵吵闹闹乱作一团,苏皎皎已经识相地让出了第一现场,袖手在外围云淡风轻地冷眼旁观。 沈嬷嬷的脸有些白,着急地看向云瑶,云瑶摇摇头,示意她别慌。这时一众嬷嬷宫女气势汹汹地从外面闯进来,兵分两路,扑向宋静怡的扑向宋静怡,扑向苏皎皎的扑向苏皎皎! 沈嬷嬷和云瑶下意识挡在前面,冲苏皎皎来的多是健壮的嬷嬷,阴沉着脸言辞冷厉:「敢问明月县主,因何蓄意谋害公主!」 云瑶解释道:「嬷嬷误会了……」 一个四十上下面容阴鸷的嬷嬷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许家夫人敢说是误会!」 苏皎皎上前拨开云瑶,闲闲懒懒地淡淡而笑:「不是误会,那你说怎么着吧?」 那个嬷嬷一愣。 这个反应超出了她的预知,让她很是恍了下神,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凶光一闪,上前一个大耳光朝苏皎皎打来,嘴里喝道:「你竟敢谋害公主!」 第21章 沈嬷嬷这个时候扑了上去,挡在了苏皎皎身前。 苏皎皎知道来者不善,本来做好了准备想好了手段,可是不提防沈嬷嬷这护身一扑,当下一个趔趄,想伸手抓住云瑶稳住身体,谁料云瑶被她这一拽,身子失去平衡,竟随着倒下压在了苏皎皎身上。 待苏皎皎跳起来,发现沈嬷嬷倒在地上,白发散落,嘴角流血,不知那恶仆手上戴了什么东西,沈嬷嬷被打的脸上竟豁然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苏皎皎顿时觉得一股冷血直冲到了头顶上! 她与沈嬷嬷相识不久,沈嬷嬷每天叫她起床絮絮叨叨要她做这做那有时候挺烦人的,可是那是她的沈嬷嬷,虽然帮倒忙,但在关键时刻冲上前替她挨打护着她的沈嬷嬷! 那恶仆意犹未尽,还想冲苏皎皎来,苏皎皎敛了眸子,在那恶仆靠近的时候,举臂、转身、抬腿侧踹,一脚将那个硕壮的身躯踢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柱子上! 后背着柱,似乎听到了一声血肉脊柱发出的闷哼,落在地上的恶仆来不及痛呼,嘴里漾出一口血来。 苏皎皎又飞起一脚,将一张桌子踹飞在地,只听乒乒乓乓清脆的碎裂声,顿时震得满屋皆静! 苏皎皎旁若无人,弯腰捡起一大块锋利的碎瓷片,走到那恶仆身边,一脚踩住她的胸口。 她的容颜平静,仪态庄严,唇角还抿出一道细细上挑的弧度。 她冷而专注地,用碎瓷片刺入肌肤,然后一寸寸地在那恶仆脸上割出一道血呼啦啦的深口子! 众人齐刷刷地惊骇无言。 「叮」一声响,苏皎皎将碎瓷片扔在地上,她的动作甚至是随意而优雅的,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静怡公主,那姑娘额头不过有点红肿,连皮也没破。 苏皎皎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对着众人道:「看看,这就是公主和无品县主的区别,公主有人替她动手,而我只能亲自动手。」说着她拿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屋中的贵妇,佯装叹了口气道:「原来所谓的温柔娴淑,端庄高贵,不过是有别人动手罢了!」 说完她目光明亮眼神清澈地歪了歪头,状似不解地对静怡公主道:「你不是还有很多宫女仆从吗,叫她们来打我啊!」 一时间大家都被她的神逻辑惊呆了,宋静怡也分不清她那话是嘲弄讽刺还是激将挑衅,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时一位老太医及时救场:「公主殿下如何了!」 那毫不知情的老太医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出于医者本能,顿时被躺在地下血呼啦啦的公主恶仆嬷嬷吸引了注意,而众人惊愕未醒,也无人主持吩咐,故而被苏皎皎成功截胡。 她半扶起沈嬷嬷连忙道:「公主没事,快来看看我的嬷嬷!」 老太医还真就过去了。 把脉,看伤,上药。苏皎皎在一旁关切地询问:「爷爷,我家嬷嬷怎么样?有没有事?」 胡子一大把的老太医大概是头一次被病人「家属」叫爷爷,吓得手一抖,药粉洒了出来,差点忘了自己要继续干什么。 看老太医又继续上药,苏皎皎继续发问道:「爷爷,我家嬷嬷最是慈眉善目一副好相貌,这口子这么深,会不会留下疤?」 虽然有了前车之鉴,但老太医还是被第二声「爷爷」给喊得手抖,药粉扬起来正好呛在鼻子上,不由得「阿嚏」一声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苏皎皎忙关切地上前捶背,还很狗腿地倒了杯茶递过去:「爷爷喝茶,润润嗓子!」 老太医一时尴尬,又不敢接茶,又不敢不接茶。这谁家小姐啊,还是丫鬟啊,还是小姐丫鬟啊,这到底是谁啊这! 苏皎皎见他不接茶,只闷了头压了咳嗽不发一言又要上药,忙在一旁嘱咐道:「爷爷你用最好的伤药,不管多贵我哥都付得起!」 老太医几乎崩溃了,这还要不要人好好上药了! 沈嬷嬷的伤处理完了,宋静怡才尖叫着:「还有孙嬷嬷呢!孙嬷嬷的伤重多了,为什么不先看孙嬷嬷!」 老太医话不敢说人不敢看,闷头又去看孙嬷嬷。宋静怡喊完了才想起自己是公主,自己也受伤了,难道第一个被医治的不应该是她吗! 一时又惊又吓,又羞又怒,毕竟还是年纪小,眼泪打着转儿就要流下来,身旁的一个宫女悄悄捅了捅她的后背,宋静怡这才想起事先商量好的必杀器来。 公主晕倒了! 于是又一阵手忙脚乱,可怜的孙嬷嬷被医治了一半没人管了。 待乱糟糟急切切一阵铺天盖地的手忙脚乱之后,公主殿下连同孙嬷嬷终于被送回宫了。那位老太医终于忍不住好奇,临走前偷偷看了苏皎皎一眼。 众人惊魂未定坐回椅子上,却见苏皎皎气淡神闲地放下手中茶,端庄规矩地行礼告退:「众位受惊了,皎皎的嬷嬷要安养,恕皎皎先行告退!」 第22章 她的姿仪柔美,气韵嫣然,婷婷而去的背影竟给人以淡远清贵的错觉,像极了十年前铁血杀伐淡定有礼的锦衣王。 众人半晌方才注意到,苏皎皎的茶杯旁竟还放着一枝从窗边折下的、清香四溢的粉蔷薇。 性子温柔绵软一直无法发挥主场优势的长公主这时闭了闭眼,一掌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吐字道:「妖女!」 「这件事,」苏岸沉吟了半晌,看向苏皎皎道,「可能会有一点麻烦。」 彼时晴空如碧,绿柳如丝,日影透在苏岸的肩背上斑驳闪动。他的面容很温和,春云舒卷般光透而柔软,温和得让人有一点想叹气。 「陛下倒还好说,太后跟甄家亲近,怕是要让皎皎吃一点苦头。」 「哥,」苏皎皎沮丧地抱怨嘟囔着:「大不了不要这劳什子县主了,不就是他们拿权势欺负人嘛!」 苏岸便笑了。 「你才当了一天县主就嫌烦了,」他起身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走吧,就穿着这身跟我进宫谢罪去。」 「哥……」苏皎皎咬了咬唇,对威严皇宫有一点天然的怯场。苏岸深谙她的心思,说道:「走吧,祸都闯了,倒是怕罚了。」 苏皎皎跟在苏岸后头,忖度着措辞:「哥,那个,我若是犯什么错,你会不会……」 不等苏皎皎说完,苏岸便回头笑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着?」 在他身边十年,那丫头存什么鬼心思,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便能一清二楚,她这般吞吞吐吐,不过是想说,哥啊,我若是把那个叫太后的老婆子气个半死,你会不会被牵连降罪? 苏皎皎像个故作机灵的小狐狸般,小心翼翼偷看了眼苏岸,没敢说话。苏岸却是说:「你是我锦衣王的妹妹,就算有错,任谁位高权重,也轮不到别人教训打骂。」 苏皎皎顿时眸光一亮,嘴角藏也藏不住翘了起来。苏岸却是看了看她,又淡淡地泼了一瓢冷水:「你要是敢放肆妄为,就好好担心一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苏皎皎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这还是要她乖乖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啊啊啊哥哥不护着她怎么这么命苦! 宋璟在外书房接见了苏岸,叫苏岸起了身,却用一种意味难言的目光瞟了仍跪在地上的苏皎皎一眼,那丫头紧跪在苏岸身后,正做出一副唯唯诺诺非常畏惧怯懦的鬼样子。 要不是见识过这丫头心性狡黠爪子锋利,他几乎就会被骗了去。 宋璟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对苏皎皎道:「倒不知道皎皎与人争凶斗狠起来,还真个是心狠手辣的,嗯?」 苏皎皎低眉顺眼谦逊低调:「陛下过奖,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见她不到一眨眼功夫就装不下去了,居然敢顶嘴,忍不住反问道:「哦?你还自愧弗如?」 苏皎皎抬起头,表情认真,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光可照人地对宋璟道:「是。陛下您想,我拼了个心狠手辣,不过是以堂堂县主的身份打伤了一个奴才,这有什么好夸耀的,真正厉害的是不发一声,就有心狠手辣的奴才打人脸毁人容,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一时说不上话,不由去看苏岸。那小眼神分明是说,这丫头话锋厉害啊,是你教的吗?可这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你这厮不是一贯背后插刀当面温柔顺承从不忤逆顶撞的吗? 再说我是皇帝,我说她一句怎么了?她还分辩反讽开了,这是说我皇族心狠手辣无可争锋怎么的? 宋璟看着看着苏岸,眼神从狐疑询问就变成了无辜委屈,就一个小丫头,朕还训不得了? 苏岸却是任凭宋璟眉来眼去,恍若未知不答一字。宋璟便知道,这个玉面黑心的锦衣王这是认为他妹妹说的对。 可是,你个沈子苏,一个捡来的小丫头,你要不要这么护犊子啊! 宋璟暗自切齿磨牙,嘴上便开声了:「那皎皎这是说,朕的皇族心狠手辣登峰造极,天下无人能及让你自愧弗如是吧。」 苏皎皎瞬间瞪大眼睛,目光更清澈更懵懂地讶然道:「我何时这么说?皇帝哥哥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宋璟几乎笑场,记错,眨眼之间发生的事,他是七老八十老眼昏花会记错的吗? 他突然觉得有趣,于是循序善诱似笑非笑地继续下套:「皎皎这是说,天天骂朕心狠手辣登峰造极的人太多,朕听多了所以记错吗?」 谁知苏皎皎一脸愤然摩拳擦掌几乎跳起来:「哪个混蛋敢骂皇帝哥哥,我这就摔了茶杯替你毁了他老娘,不,毁他老婆的容去!」 宋璟「噗」地一声端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挥了挥手朗声道:「起来吧起来吧,别在这儿给朕装模作样的,就是俩小孩儿打架,请什么罪,朕每年不和你沈子苏打几场,也没见你手软来请罪!」 第23章 「谢陛下宽恕。」 这边苏岸恭敬行礼道谢,那边还不容苏皎皎起身,就听一个太监的声音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请明月县主移步慈安宫。」 苏皎皎诧然看向苏岸,苏岸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说道:「去吧,不准再放肆。」 宋璟瞧着苏皎皎跟慈安宫的太监出了门,对苏岸道:「你还知道你的宝贝妹妹很放肆,来人,摆棋。」 这边厢两个人落座,有宫女上了茶来,宋璟笑道:「瞧瞧这回你有了牵挂的人,看朕不狠狠赢上你三局!」 苏岸呷了口茶淡淡笑语:「陛下就一点不担心太后。」 宋璟脸上的笑陡然凝固住。 苏皎皎第一次在皇宫里穿行。 碧墙黄瓦,花木扶疏,偶有人烟可除了恭敬行礼再听不到一点人声喧闹。如此肃穆无声,也就只有鸟儿无知无畏,婉转啼叫几声。 东绕西绕,只走得苏皎皎有几分累了,前面带路的嬷嬷依旧一脸阴沉行走如飞。 苏皎皎不禁有几分腹诽,这皇帝真有点不够孝顺,怎么住得离他娘这么远,这晨昏定省行礼问安得多麻烦费时间啊!难道是太后这老婆子人老了爱唠叨,管东管西没完没了,皇帝也禁不住才躲得远远的免受荼毒? 她这边走边腹诽着,不提防前面的嬷嬷已然停住,一脑袋就扎了过去,直撞得「咚」一声,头发散了! 苏皎皎「哎呀」一声,来不及安慰撞得生疼生疼的脑门,只一箭步冲上去,想要抓住滑落的碧玉镂花蝴蝶簪! 那是云姐姐出品世上仅此一件今生与此结缘的好不好! 因为珍贵,所以痛惜,所以要接住的决心就很大,冲上去的力度和速度也很大。 然后悲剧了。 那位嬷嬷本来就被撞了一踉跄,向前几步还没站稳,苏皎皎又一惊一乍小牛犊子一般冲过去,那位嬷嬷当时就脚下打了个绊,又高又壮的身躯扑倒下去,偏生苏皎皎抑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整个人也摔了过去! 先是「叮」一声响,那是碧玉镂花蝴蝶簪落地的声音。 随后「扑」一声闷响,那位嬷嬷沉重的身体砸在硬生生石板块上的声音。 继而「啊」一声叫,苏皎皎清浅的娇呼吞没在鼻子与脊梁骨亲密的碰撞中! 半天也没人反应过来。 苏皎皎只好龇牙咧嘴自己站起来,披头散发满脸鼻血。 太后面前失仪,也是要不得的。 有宫女嬷嬷们出来,搀扶的搀扶,抬人的抬人,收拾的收拾的。苏皎皎见一个小宫女将碎裂的碧玉镂花蝴蝶簪扫在簸箕里,不由出声道:「那个簪子别丢了,我看只是蝴蝶摔掉了,回头我让云姐姐看看剩下的还能不能修补。」 她那造型形如恶鬼,偏她还不消停,仰着脖子,用沾染血的手指捏着一个鼻孔说话,还不忘歪着脑袋要看地上的簪子,那样子着实是怪异滑稽。 宫女强忍住没有笑场,只应了声诺。 苏皎皎被带到小耳房,刚洗了脸坐下,还未梳妆,便听到正殿里「啪」的一声,好大好响的瓷器碎裂声。 帮苏皎皎梳妆的小宫女吓得手一缩。苏皎皎怔了半晌,狐疑地问身后宫女道:「太后娘娘有病吗?」 小宫女面露狐疑。苏皎皎道:「生别人的气,摔自己的杯子。」说完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也是啊,我忘了她用东西是不用花钱的。」 小宫女想笑不敢笑,想怒不敢怒,面部表情就有点扭曲抽搐,总算是把苏皎皎收拾清爽了,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苏皎皎低眉敛首,亭亭玉立风姿翩翩地进了大殿,跪在地上,叩首,问安。 「太后娘娘金安。」 声音清朗、清静,甚至莫名地空灵甜润。 安坐在上的高太后愣了一下,不由看了她一眼。 不见面目,但看见身形端庄窈窕。 高太后很快皱着眉扭过头去,好像对自己竟然看了苏皎皎一眼这件事,极为深恶痛绝。 心口竟有股烦闷涌上来,高太后眼底杀机一闪,握着座椅扶手的手一紧,手背上青筋跳起。 身边的赵嬷嬷见状,连忙递过一杯茶去:「太后用茶。」 高太后压下心底的戾气,接过茶,轻轻地小口小口抿。 一时大殿无声,只有太后手中杯盖与杯口极其轻微的触击声。 有夏风扶着花影在金砖地上轻轻地晃动。苏皎皎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额头触地没有起身,后脖子上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膝盖下没有蒲团,硬砖硌得她的膝开始针扎般疼。 太后则有些倦乏了,放了茶杯,歪在赵嬷嬷送来的靠垫上闭目养神地假寐。 第24章 一众宫女们轻手轻脚,添茶换盏大气也不敢出。 远远的有鸟鸣啾啾,鼻端有若隐若现的幽香飘散,苏皎皎用眼角余光乱瞟了几眼,除了几个桌子凳子腿儿,什么也没看见。 可就是她的小动作,成功地被假寐的高太后抓住了小辫子,她坐直身子将手边的茶壶掷过去喝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哀家也是你贼眉鼠眼乱看的!」 那壶茶是刚换的,水正滚烫,溅到身上肯定是要烧几个大泡,何况那壶还是冲着苏皎皎的脑袋瓜子! 苏皎皎虽然伏着身以额触地不能眼观六路,但是也时时提着小心耳听八方,那茶壶朝着她招呼过来,她哪里肯吃这亏,当下「啊」一声惊跳起! 太后发威,她竟然敢躲,还跳起来!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不是躲着向后跳,而是扑着向前蹿! 关键是她扑得还非常快非常连贯,动如脱兔快若惊鸿,眨眼间「蹭」一下蹿到了太后身前! 用余光看见那茶壶正好在自己刚刚伏地的脑门处着地碎裂开,苏皎皎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狠狠地抓住高太后的双肩,下死力地拼命摇晃,一边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哭喊:「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高太后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尊贵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待遇,脑袋撞在靠垫上几乎被摇成脑震荡不说,耳朵也被苏皎皎那嘶声的大叫震得嗡嗡作响,差点聋了。 旁边的侍从都惊呆了。 待他们反应过来团团围扑过来,苏皎皎已然是红了眼,对准身边的两个嬷嬷就是狠狠的两个耳光,大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照顾的太后!大白天穿堂风你们让太后在椅子上睡觉,让太后惊风发了羊角风!」她这边腾出手来,对着宫女嬷嬷们一阵拳打脚踢,恨恨地道:「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贼,竟敢这般对太后!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们!」 高太后跌坐在椅子上,又惊又骇,又气又怒,又头晕又脑胀又耳鸣,一时傻呆呆反应不过来。 待她勃然站起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时,她的手下已经在苏皎皎手上吃了大亏。 苏皎皎跟苏岸是学了些防身功夫的,出手的角度和力度又刁钻又狠辣,那些宫女嬷嬷们哪里是对手?再加上她明月县主锦衣王义妹的身份,也没人敢真对她动手,故而苏皎皎所向披靡。 太后一声喝,苏皎皎陡然住手,她愣愣地看着太后,然后白眼一翻,沿着身边嬷嬷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高太后气得直哆嗦,指着苏皎皎,抖着嘴唇铁青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赵嬷嬷机灵,忙上前搀扶住,扶太后坐下,转头对身边宫女说:「还不快去请太医!」 有生以来不曾受此折辱,高太后一拍桌子,面目狰狞地吼道:「传皇帝!传锦衣王进来!」 那一局棋下得有点久,你来我往半天未定输赢。宋璟盯着棋局随手呷了口茶,说道:「子苏你这十年窝在乡野,没干别的竟琢磨棋谱了吧!」 苏岸笑语道:「棋谱不当吃不当穿,臣下哪有功夫琢磨它?」 宋璟不信:「不可能,你原来棋艺远不及我!」 苏岸落下一子,轻叹:「陛下忙于政务,棋艺竟如此荒疏了!」 宋璟定睛一看,自己竟要输了,不由惊得瞠目结舌:「不可能!刚还是好好的,你这一片是什么时候包抄过来的!」 苏岸袖手道:「刚刚。」 宋璟不可置信地又审视了一遍,指着一颗白子道:「这颗,这颗子,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门边有太监施礼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光顾着瞅棋局,没听见。 太监半天听不到回应,微微尴尬地看了看宋璟,正撞到苏岸微笑地看着自己。 太监朝苏岸拱了拱手,露出哀求的神情。 苏岸笑笑,唤宋璟道:「陛下!」 宋璟恍然回神,在苏岸的示意下看向了门口太监,太监复回禀道:「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楞住,和苏岸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你那妹子,不会连太后都敢惹吧? 苏岸垂眸敛首,无动于衷。 宋璟突然纳闷起苏岸今天的态度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慈安宫正殿,不容行礼,只听太后一声冷斥道:「哀家差点让那苏皎皎给掐死!」 这一声石破天惊,谋害太后,那可是灭九族十恶不赦的大罪,连宋璟也是一脸惊愕。 偏苏岸无动于衷,只面色如常行礼如仪。 「太后娘娘金安。」 「哼,」高太后冷哼一声,「还金安,我看她是想要了哀家这条老命!」 苏岸没回嘴,行完礼就低眉顺眼地站在皇帝身后。宋璟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左右环顾了一下,小心试探着问:「母后,明月县主呢?」 第25章 一说起苏皎皎,高太后脸色更加难看,冷笑道;「一大堆太医围着,在耳房里装死呢!」 宋璟以为苏皎皎怕太后怪罪,玩起了装死的把戏,当下心里松了口气,指着地上的碎瓷水渍,随意地道:「那这是怎么了,母后何故生这么大气。」 不想这一句话却捅了蚂蜂窝,高太后一下子爆发了:「何故生这么大气!她敢上前来掐住哀家的脖子!陛下是不是以为,哀家被人掐死了,才值得生这么大气!」 宋璟见他老娘这是动了真格的,不由骇住,忍不住觑了苏岸一眼。 掐太后的脖子,苏皎皎那丫头不是疯了吧! 高太后一拍桌子,喝道:「要不是随从们拉开,哀家就被那苏皎皎掐背过气去!你看看哀家这一屋子的宫女嬷嬷,全都被她给打了!」 宋璟看了看四周,果然有凌乱打斗的痕迹,不过看那些侍候的人,除了衣着打扮有点凌乱,倒也未见多重的伤势。 在宋璟的心里,他不相信苏皎皎敢动手打太后,那丫头滑不溜丢,可狡诈归狡诈,却是个聪明伶俐的,与太后动手这种蠢事,应该不会干。而自己的母后他是了解的,她早生着锦衣王和苏皎皎的气,怕是故意刁难。 故而宋璟就想打个哈哈做个和事老,但看自己母后这架势,似乎不依不饶,宋璟的头就有点疼了起来。 可巧有太医又出来解围了。 太医回禀得实在是心惊胆战。 那明月县主分明好好的,屁事没有,甚至在把脉的时候,还趁人不备偷偷朝自己挤了下眼睛。可是他能明目张胆说明月县主装病吗,太后固然是皇帝的娘,可是锦衣王就是那么好得罪的?当年就是亲王公主正一品二品的大员,哪个逆鳞是锦衣王不敢触的? 所以,谎话编圆,真假莫辩,来个滴水不漏吧! 「明月县主血虚心悸,该是由惊生怖,导致昏厥。」 「胡说!」高太后一声断喝,「她连哀家的脖子都敢掐,还由惊生怖!由惊生怖的是哀家!哀家!」 太医忙以额触地,请罪。 苏岸音声和煦,在一旁道:「敢问太医,家妹现在如何了?」 太医答得战战兢兢:「该是,该是无大碍了。」 宋璟便插嘴道:「宣明月县主进殿!」 苏皎皎仪容未乱,娉婷娴静地进了殿,跪地,问太后安,问皇帝安。 她请安的位置微微有一点偏,因为正地方碎片纷纷,茶渍横流。 宋璟留意到了这一点,心下突然一紧,他的母后,怕是,手段不光彩了。同时宋璟也有种难言的失望,她堂堂太后,天下至尊,犯得着刁难一个小女孩儿,还是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撒泼耍赖地刁难一个小女孩儿吗? 自己留意到的事情,沈子苏自然也能留意到。宋璟出声让苏皎皎起身,同时看了苏岸一眼。 那厮目光温润,面色无波。 不想苏皎皎却是俯身再次叩首,说道:「臣女有罪,不敢起身。」 这却是大出宋璟意料的懂事,不由顺着声问道:「那便跪着回话,皎皎,朕问你,你何故掐太后的脖子,惊扰太后?」 「掐太后脖子?」苏皎皎骇然抬头,一双大眼睛尚有湿气,越发显得清澈纯真。 那目光撞得宋璟都有点吃不消,讪讪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又一次被苏皎皎的伪善无耻惊呆了,竟敢当面否认,胡说八道! 多少年高太后不曾被人这般陷害了,这种抓狂的感觉瞬间让她再次失去理智,手里的茶杯又一次摔了出去! 「叮」一声响,在苏皎皎的膝盖前碎裂开,苏皎皎抬臂挡住脸,身体却一动没敢动。 「母后!」宋璟几乎恼羞成怒,这还有完没完了! 高太后恍然间便知道自己落败了! 她败了!她吃了亏,受了罪,那滔天的折辱,足以凌迟处死诛灭九族的罪孽,她自认为抓住的把柄,全部全部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 苏皎皎不承认。 因为太过惊世骇俗,只要苏皎皎不承认,便没人相信那是她做的。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信! 而如果她硬要说有,硬要定罪,那就是栽赃陷害,那就是以权势凌人!即便她贵为太后,也是百口莫辩! 她没证据,只有证人,可是证人都是慈安宫的仆从! 高太后一时间,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宋璟没理会他母后极其难看的脸色,只对苏皎皎一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给朕从实说来!」 苏皎皎眼泪便流了出来。 但泪水悄然落干,她却没有哽咽失态,而是端庄恭谨叩了个头,答道:「在来慈安宫的路上,臣女不敢失仪,但又跟不上带路嬷嬷的步伐,只低头一路小跑,临近宫门时,臣女不料嬷嬷骤然停住,收步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撞得头发散了,又一脸鼻血。」 第26章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似有亏欠,微微低下头,继续道:「臣女在耳房里重新梳妆,让太后娘娘等得久了,进来请安时,太后在椅子上睡着了,没听见臣女的话。臣女不敢起身,等了许久,见有风从窗外刮进,担心太后娘娘着凉,就想提醒身边的宫女一声,不想刚要抬头,一个茶壶就凌空摔了过来,臣女,」苏皎皎忖度了一下用词,说道,「臣女吓得跳了起来,就有一群嬷嬷宫女围过来,呵斥臣女意图不轨,谋害太后,臣女惊慌失措,张口欲辩,不想后颈一凉,就失去了知觉。」 一时大殿里死一般鸦雀无声。 一众宫人被苏皎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手段惊得瞠目结舌。 偏偏她还白莲花一般端庄雅洁楚楚可怜。偏偏谁也不敢出来反驳。 难道指证她说她掐着太后脖子吼太后,殴打太后的宫人? 这事情苏皎皎敢做,她们是说都不敢说的! 高太后忍无可忍,站起身指着苏皎皎,手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苏皎皎忍不住内心哀嚎,怎么无论敌我老少都是装晕这一招啊?她是太后不能玩点新鲜的?还是静怡公主就是和她祖母学的? 「太后!」身边的赵嬷嬷一把扶住,「快来人,扶太后躺下!太医还不快过来!」 一行人匆匆进了内室。宋璟无力地扫了一眼,又烦闷,又无奈。 那是自己母后。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好歹也是堂堂太后,一个女人的地位身份已然到顶了,还用得着这般下作不?自从甄家出了事,这都是第几次装晕了? 故而宋璟也没忙着进内室做孝子,而是让苏皎皎起来,对苏岸道:「子苏,见笑了。」 苏皎皎前脚回到锦衣王府,宋璟丰厚的赏赐后脚便跟来了。赏赐非常优厚,衣着穿戴应有尽有,并正式册封了县主正二品的品级。 当然太后的赏赐也很快来了。名目是明月县主与仆从斗殴,禁足三个月,特赐三个教养嬷嬷和一把戒尺。 那三个教养嬷嬷,一个姓张,一个姓鲁,一个姓王。 张嬷嬷教她穿衣梳妆,鲁嬷嬷教她行走坐卧,王嬷嬷教她女戒女德。 那三位嬷嬷分别给苏岸和苏皎皎行礼,苏岸笑微微地道:「有劳三位嬷嬷了,三位嬷嬷严加管教。」说完向门外走,走至门前回头对苏皎皎道:「皎皎别忘了,每日卯时去书房,练字三个月。」 苏皎皎嘟了嘟嘴,没答话。一旁的鲁嬷嬷道:「王爷教导,县主不可以嘟嘴抗议,应该恭顺称是道谢。」 苏岸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苏皎皎倒也听话,朝苏岸行礼道:「是,多谢哥哥教导。」 鲁嬷嬷道:「县主的礼仪不到位,蹲得要再深点,腰弯下来,含胸,敛首……」 苏岸已转身走了。苏皎皎按鲁嬷嬷的指点夸张地行了一个礼,形似一只烤熟的虾米,偏偏还站立不稳,单脚跳了几下才平衡住身体。 「县主这样可不行!要蹲得再浅点,腰直一点,头不能耷拉下去,不能这样……」 苏皎皎「蹭」一下挺身抬头,草草地行了一礼。 「县主您这样可不行,要面带尊敬恭顺,将礼行到位!」 苏皎皎再次摆出烤熟虾子的造型。摇摆着单脚跳。 「县主!」 这是一旁的张嬷嬷打断气急的鲁嬷嬷:「鲁姐姐,规矩礼仪不能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您以后慢慢教。」 「嬷嬷说得对!」苏皎皎抿着嘴明媚一笑,扑过去一把搂住张嬷嬷,「啵」的一声在她的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众人石化,面目如同见鬼。苏皎皎已跑到门边,朝她们做了个鬼脸道:「我今天累了,各位嬷嬷请自便!」 那三个嬷嬷面面相觑,直到一位仆妇带她们去房间,才缓过神来。鲁嬷嬷气极:「上去便又扑又抱,举止轻浮,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王嬷嬷冷峭道:「鲁姐姐错了,要是大家闺秀,还用得着咱们什么事儿?」 鲁嬷嬷犹自气恨:「市井泼妇也没有这样耍无赖的!」 张嬷嬷道:「两位姐姐少说两句。」 鲁嬷嬷冷眼看了看带路的仆妇,「哼」了一声:「我怕什么,我这就去禀报沈王爷!」 带路的仆妇恍若未闻,一直领到贵宾房,施礼告退。 三位嬷嬷在鲁嬷嬷的房间里商议。 张嬷嬷道:「两位姐姐,我们这趟差,怕是要办砸。豆#豆#网。」 鲁嬷嬷冷笑道:「张妹妹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三个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还有太后娘娘赐下的戒尺,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 王嬷嬷道:「张妹妹多虑了,我们是太后娘娘派来做教养嬷嬷的,没有给一个小丫头没办法的道理。」 第27章 张嬷嬷面带忧虑:「你们没看到吗,锦衣王很是宠爱明月县主,明月县主顽劣,却是正二品的主子,只要锦衣王纵容,我们便束手无策。」 鲁嬷嬷不以为然:「你当太后娘娘的戒尺是做摆设的!锦衣王再厉害,他敢公开违背太后懿旨!」 张嬷嬷不再说话。 鲁嬷嬷阴冷的目光瞟向桌上供起的戒尺,唇边浮现一丝冷笑,管你什么县主不县主,从此以后别想再有舒服的屁股! 第二日卯初,苏皎皎窝在书房的椅子上摆弄着书,忿忿地嘟囔:「惹祸精!」 苏岸读着书头也不抬:「皎皎在说谁?」 「你呗!除了你还有谁!」 「你倒说说我怎么惹祸精了?」 「我与太后今日无冤往日无仇,她干什么下死命整我?还不是因为你,断了人家娘家的财路,端了人家娘家亲家的老巢?」 苏岸便抬头笑:「怎么,后悔做了我妹妹了?」 苏皎皎立刻嬉皮笑脸:「哪有,我后悔啥也不后悔给哥当妹子!」 苏岸瞅她一眼,没理会。苏皎皎端然正坐打开书,一脸灿然坏笑道:「在我的地盘上,以为有个破戒尺,我就会怕那三个老太太?真是做梦娶媳妇,白费精神!」 早餐桌上,鲁嬷嬷肃立一旁,指点苏皎皎的用餐礼仪。 「县主,喝粥时勺子不能碰到碗,嘴里不能发出声音!」 本来姿仪优美用餐的苏皎皎愕然抬起头:「我发出声音了么?」 鲁嬷嬷郑重其事一脸秋霜:「县主出声了。」 苏皎皎恭敬站起:「我长于市井,粗鲁惯了,请嬷嬷示范,皎皎定用心观摩学习。」 一旁有丫鬟递上一套餐具和一份饭食来,鲁嬷嬷一礼:「县主请看。」 说完她优雅坐下,抬臂,用勺,喝粥,放下。果然悄寂无声。 苏皎皎惊叹:「嬷嬷如何做到的!您再示范一遍!」 那粥味美非常,鲁嬷嬷复又示范。 苏皎皎在一旁做了下,沮丧道:「不行不行,嬷嬷慢点,一定是我刚没看清!」 鲁嬷嬷复又示范。 苏皎皎皱眉:「不对啊,为什么我有声音?您再做一遍!」 鲁嬷嬷复又示范。 「嬷嬷再慢点,勺子怎么用?」 「嬷嬷好神奇,粥在嘴里不用嚼的吗?」 「怎么咽的?不出声的?」 「放下勺子总要靠到碗的,为什么没有声音呢?」 「这粥用完了,来人,再来一大碗!」 鲁嬷嬷刚把勺伸进去,便停下来起身告罪:「县主不行了,老奴可吃不下这么一大碗!」 不得不说,鲁嬷嬷的规矩礼仪还是真无可挑剔的,惊慌之下放下勺子都没有一点声音,苏皎皎抓不住她这个小辫子。但是转念皱着眉道:「鲁嬷嬷,您的勺子都伸进粥里了,沾了您的口水,别人怎么吃呢?这么大一碗扔了多可惜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哥都不准我挑食剩东西,您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不会是每天都这么浪费奢靡吧?」 鲁嬷嬷的脸微微涨红,有些尴尬,告罪一声,硬着头皮吃了那一大碗粥去。她实在太撑了,站起来在一旁的时候,再没敢挑苏皎皎任何的刺,她怕那活祖宗让她再来个示范! 上午是王嬷嬷的课,天清气爽,苏皎皎摇头晃脑在那儿跟王嬷嬷读女诫。 她的双目亮晶晶的,一脸认真求知若渴。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于今四十余载矣。」 王嬷嬷让苏皎皎解释听听。 苏皎皎道:「嬷嬷,这个班昭长得黑,人又笨!您看,她自己也说了,鄙人愚暗,暗不就是长得黑嘛,愚自然是人笨了!而且你看啊,她自己说,年十有四,都十四了才刚学会扫地,这真是笨得要死啊,我不到四岁就会帮我哥哥扫地了!我哥还常常骂我笨!真是过分啊!而且这又黑又笨的丫头也忒好命了,竟然还能嫁给皇帝做婕妤,不会是他们家,欺负汉成帝是瞎子吧!……」 王嬷嬷如被五雷轰顶,炸得外焦里嫩七窍生烟! 这,这是什么神解释啊,可以这样说的么,真的可以的么? 因为被雷轰,震撼之余没反应过来,听到后来忍无可忍喝止道:「汉成帝不是瞎子!」 苏皎皎的大眼睛清澈而无辜:「不是瞎子?那为什么要娶那个笨得要死的黑丫头呀,是那班家很厉害皇帝不敢不要吧?那班家再厉害也不能把这货给皇帝啊,哦我知道了,一定是皇帝有其他残疾娶不到媳妇,他是嘴歪了吧,腿瘸了?」 王嬷嬷辩无可辩:「皇帝没残疾!」 第28章 苏皎皎一副了然的表情:「这我懂了!他不能人事啊,那怪不得给他一个没人要的呢,把漂亮的给他那也白搭不是?」 王嬷嬷的脸抽搐着,再抽搐着,最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无奈脸颊还是在抽搐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气得拂袖而去! 苏皎皎在她身后双手一摊:「这老嬷嬷真是抓不到重点,那班昭根本就不是成帝的班婕妤啊,她们是两个人的好不好啊,拜托太后你能不能派个聪明点的人来啊,这样的对手戏拉低我档次好不好!啊啊啊啊简直活不了啊!」 话说那王嬷嬷走了段路,被风一吹,脸颊停止抽搐,脑袋也清醒过来,这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被那丫头拿了一把,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先是说些可笑至极可恶至极的话让她脑袋「轰」一声一片空白,瞠目结舌了半天,就顺着她的话茬争论起汉成帝来,倒是忘了那班昭不关汉成帝的事,她没有嫁汉成帝啊! 王嬷嬷一时痛悔,忍不住就给了自己一个小耳光,怎么这么糊涂呢! 现在要去纠正她,估计她会笑眯眯地歪着头嘲笑她:「嬷嬷查了书么?这回不会错吧?」 到时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她要是再上个折子,说自己人老脑昏,把班昭说成班婕妤,不配教导之职,她在太后面前没脸失宠不说,这一世的英明也全都付之流水了,在她有生之年,都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将来出了宫,想去哪个官宦人家做个教习,落这么个名声,谁还敢请她? 不行,这事绝对不能张扬出去! 王嬷嬷慢下脚步,用一种很复杂难言的目光看了看小书房的方向。看来张妹妹说得对,在这锦衣王府,在明月县主这里,太后娘娘的一把戒尺是绝对不能横行无忌的。 明月县主从此是不能得罪了。可是太后那边怎么交待? 回到房间,鲁嬷嬷很是诧异:「王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王嬷嬷好像气恨未消一般地说:「简直朽木不可雕!我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学生!」 鲁嬷嬷撇撇嘴道:「王妹妹你得拿出点当先生的气势来!看我下午不把她管得服服帖帖!」 下午鲁嬷嬷严阵以待,从立站姿开始。 腿间夹根筷子头上顶本书。 苏皎皎不一会儿就开始蠢蠢欲动,鲁嬷嬷面藏冷笑,拿着太后亲赐的戒尺说道:「县主得罪了!」 一戒尺挥下去,重重地抽在苏皎皎的小屁股上!苏皎皎「嗷」一声叫,捂着屁股像受惊的猴子般跳了起来! 鲁嬷嬷厉声道:「县主不可放肆!先生教导当忍耐顺承,不可大呼小叫,更不可乱蹦乱跳!」 下一秒她见到的就是苏皎皎的一张笑脸,只见她一把夺过戒尺,笑嘻嘻地道:「还有这礼仪呢,忍耐顺承不可大呼小叫乱蹦乱跳是吧,烦劳嬷嬷为我示范一下吧!」 鲁嬷嬷陡然变色,可不容她反对,苏皎皎已经一戒尺重重地抽在她的肥臀上! 苏皎皎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而是从小帮苏岸酿酒腌酱菜,再加上学了几招防身功夫的,所以那一戒尺的力度,绝对会带给人油煎火燎的独特感受啊! 鲁嬷嬷一声闷哼,踉跄一步「咚」一声跪在地上,瞬息之间脸就白了,有冷汗渗出来。 苏皎皎弯着腰歪着头觉得很奇怪:「嬷嬷你做个示范就好了,何必如此多礼,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我先生,还是太后赐下的,动不动跪下我哪里消受得了?」 说完伸出小手搀扶鲁嬷嬷,鲁嬷嬷借着她的力想站起来,不料苏皎皎包藏祸心,只听她「哎呦」一声,「鲁嬷嬷你好重啊!」 「啪!」鲁嬷嬷腰来没来及直起,就被苏皎皎给推了个屁蹲儿,再次受创,鲁嬷嬷再也撑不住,忍不住「嗷」一声惨叫! 苏皎皎忙地后退一步,怕怕地道:「鲁嬷嬷你没事吧?我没想到你这么重,怪不得早上能吃下那么一大碗呢!」 鲁嬷嬷突然泪流满脸,什么我能吃下那么一大碗啊,都快撑死我了,不不,都快摔死了我啊,谁来救命啊,啊啊啊! 苏皎皎贼心不死故技重施又来搀扶,鲁嬷嬷突然有种给她下跪求饶的冲动,忍住泪道:「老奴自己爬起来,不敢劳烦县主!」 下午鲁嬷嬷是被仆从抬回去的,王嬷嬷诧异地道:「鲁姐姐?」 鲁嬷嬷欲哭无泪,欲说无言。 王嬷嬷再次上课,温柔淡定了很多。 「县主,老身昨天气糊涂了,都忘了纠正您,做《女诫》的班昭不是汉成帝的班婕妤。」 「呃,」苏皎皎眼睛亮晶晶地歪着头,「您回去查书了?」 啊啊啊,果然是从这里来了,王嬷嬷内心哀嚎着,脸上淡然避开锋芒:「县主误会了,班昭十四岁嫁给同郡曹世叔为妻,故而我们又称她为‘曹大家’。」 第29章 这是暗地里指出,班昭可不是十四岁才学会扫地啊,啊啊啊。 谁知苏皎皎轻风云淡,以不变应万变:「那班婕妤是谁?」 王嬷嬷一愣,怎么还扯班婕妤,咱们说班昭学女诫好不好啊? 但是也很平静地答了:「班婕妤,应该是班昭的姑姑。」 「哦,」苏皎皎点了点头,「养女随姑姑,怪不得班昭长得黑,又笨又丑的!」 王嬷嬷顿时又觉得天雷滚滚招架不住了!这还有没有完啊,谁长得黑又笨又丑啊! 苏皎皎又在后面神补刀:「不过配汉成帝那个假太监也是绰绰有余的。」 王嬷嬷眼看又被绕进去了,弱弱地纠正道:「县主,汉成帝不是假太监!」 苏皎皎一下子瞪大眼睛:「不是?他不是没儿子吗!」 王嬷嬷无奈地泥足深陷:「那是赵飞燕姐妹断成帝子嗣。」 苏皎皎胡搅蛮缠:「赵飞燕不是大美人吗,干嘛嫁给一个假太监!」 王嬷嬷想仰天长叹,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汉成帝不是假太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好不好啊! 苏皎皎自娱自乐带解释:「哦,我知道了,赵飞燕她们贫贱,虽然嫁了假太监,但可以做皇后,为了荣华富贵什么的还是可以忍一忍。」 王嬷嬷强压下暴怒的冲动:「县主,汉成帝不是假太监,是赵飞燕姐妹不贤,断成帝子嗣!」 苏皎皎狐疑地盯着王嬷嬷,像是盯着一个奇怪的蹊跷物件。 王嬷嬷不知道她又憋着什么坏,心里发毛:「县主怎么了?」 苏皎皎歪了歪头,认真地问道:「嬷嬷是说,汉成帝是个正常的男人,只因贪恋美色不顾自己的子嗣,是这样吗?」 王嬷嬷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小心地点了点头:「是的。」 「哎呀!」苏皎皎一声哀叹委顿在椅子上,「班昭她姑因为长得丑点就失宠,男人宁愿子嗣不要也要沉溺女色,你说她写个破《女诫》干什么啊,直接长得俊点比什么不强啊!」 王嬷嬷淡定的面孔瞬间崩裂,这论点,这论据,这不靠谱的思路啊! 「县主,鄙人愚暗是谦辞,班昭长得不丑,她姑姑更是姿容秀丽,琴棋书画冠绝后宫,宠爱一时。」 苏皎皎惊跳起来:「你说什么!姿容秀丽,琴棋书画冠绝后宫!那还有赵飞燕什么事啊,汉成帝宠幸她不就完了嘛!」 王嬷嬷一时无言。 苏皎皎逼问:「班婕妤为什么失宠?」 王嬷嬷迟疑半晌,如实作答:「婕妤端正守礼,不及飞燕姊妹谄媚妖娆。」 苏皎皎莞尔道:「嬷嬷错了。」 王嬷嬷愕然。却听苏皎皎道:「婕妤不是输在端正守礼,而是输在洁身自好!一个人太在意自己名声,过于维护自己品行,就难免极端自私,只顾自己,用任何一点手段都嫌脏了自己的手,这样做倒是成就了她贤德的名声了,可是却毁了汉成帝!」 王嬷嬷骇然,诧异道:「县主何出此言?」 「班婕妤宠冠一时的时候,有一次成帝要与她一起乘车游玩,她便劝谏皇帝,说自古明君都是贤臣常伴身边,只有昏君才让宠妾不离左右,成帝听了她的,是不是?」 王嬷嬷点头。 「乃至赵飞燕诬陷她曾向神灵诅咒皇帝时,她自我澄清,皇帝也认为她说的对,赦其无罪,是不是?」 王嬷嬷复点头。 苏皎皎道:「可见皇帝并不是一点不听她的,若她不是那么在乎贤德的名声,施展些狐媚的手段,投皇帝所好,她霸在汉成帝身边总比飞燕合德之流的人强吧!所以那班婕妤徒用一首《团扇诗》落个名垂青史,实则是个不臣不妻的奸诈之辈!女人都学她,臣子都学她,用丈夫君主的过失来成就自己的美名,还不是欺世盗名!」 王嬷嬷直觉这话有些不对,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苏皎皎又说道:「后世的上位者要女人都学什么女诫,男人们明明都是好色之徒,贤德品性有什么用啊!」 「轰」一声,王嬷嬷又觉得五雷轰顶外焦里嫩了!她强行抑制住堵苏皎皎嘴的冲动,不料苏皎皎又奸笑着来了一句神补刀:「那些让女人学习女诫的女人们,估计都是想把别人教成班婕妤,她自己好当赵飞燕吧!」 王嬷嬷「嗖」地起身堵住了苏皎皎的嘴。她静如处子却快如脱兔,这下子是苏皎皎被惊呆了。 「嬷,嬷嬷你怎么了?」 王嬷嬷这才失魂地松开了手,说道:「我的县主唉……」 苏皎皎不知是嫌弃王嬷嬷还是情绪正激动,「呸」一声恶狠狠地道:「最可恶的是班家,把自己家的女儿都教成自以为是的蠢蛋,他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什么狗屁东西!」 第30章 王嬷嬷直接就翻白眼瘫坐在椅子上! 看着被仆从搀扶出去的王嬷嬷,苏皎皎将双腿往桌子上一翘人就靠在椅背上,她用食指摩挲了下嘴角,坏笑道:「跟我一本正经,我就胡搅蛮缠,跟我中规中矩,我就惊世骇俗,看看谁还敢来当我先生!」 王嬷嬷果然,当天下午就回了慈安宫,向太后娘娘谢罪请辞。这小妞太厉害,她的想法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她这做教养嬷嬷的担不起这连带责任啊! 太后气得又摔了套茶壶茶杯,并且严令鲁嬷嬷严加管教。 鲁嬷嬷已然战战兢兢,面对太后严旨欲哭无泪。苏皎皎一脸灿烂地凑在她的面前,亲密无间地道:「嬷嬷想不想卸了这职位?」 鲁嬷嬷老实地道:「想!」 「那没问题!」苏皎皎一掌拍在她肩头上,「我帮你卸了去!定让你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出了这锦衣王府,回头还让太后重重赏你!」 苏皎皎说完蹦蹦跳跳出去了,剩下鲁嬷嬷毛骨悚然。这,这不是什么好话吧,是憋着什么损招呢? 安安分分过了两天。那日黄昏,鲁嬷嬷下了课,于园子里花间小坐,边用拳头轻轻敲打着后腰,边在心里嘀咕,这教人礼仪,当真是个累人的活儿啊! 却见苏皎皎一身粉裙,披着斜阳的艳色,拿着一枝荷叶和一枝雪白的莲花,于一大片青葱翠碧草间款步而来。 她带着美好清甜的笑容,朝鲁嬷嬷开心地打招呼:「嬷嬷好!」 人家是县主,还是个惹不起的县主,鲁嬷嬷忙起身施礼。 「鲁嬷嬷何必客气,」苏皎皎躬身来扶,鲁嬷嬷却勃然变色! 我的天啊,她腕子间那昂起头冲自己扑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啊——」一声响彻天地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鲁嬷嬷笨重的身体重重砸在石子地上,而她看见那红白斑纹的蛇竟扑向了自己的鼻子尖! 蛇特有的冰凉腻滑的质感已在肌肤,鲁嬷嬷最终连个「蛇」字也没喊出来,成功地晕了过去! 而她的身下,已被自己的尿液湿了一片! 面对两个前来请罪的嬷嬷,太后几乎砸碎了整个慈安宫! 那苏皎皎竟敢如此对待她派去的嬷嬷,这简直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来人!传旨!让那苏皎皎前来见哀家!」 「太后息怒,」赵嬷嬷连忙上前,握住高太后的手道,「切莫轻举妄动!」 高太后余怒未消,但听了赵嬷嬷的话,还是挥退了左右。 见四下已无人,赵嬷嬷道:「太后娘娘,苏皎皎不足挂齿,切莫激怒锦衣王。」 高太后切齿道:「哀家难道怕他!」 赵嬷嬷道:「太后娘娘气糊涂了!他这次卷土重来,是抓了舅老爷的把柄寻衅报仇的!」 「可难道我忍气吞声,他便能偃旗息鼓?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哀家就不信皇帝敢弑母!」 「太后!皇帝不敢弑母,可是能褫夺了舅老爷的爵位,毁了整个高家啊!」 高太后迟疑:「那你说怎么办?」 赵嬷嬷道:「依我看,锦衣王对那苏皎皎宠爱非常,咱们不如用计,让那苏皎皎嫁入高家!」 高太后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我高家绝不允许那样的女人进门!」 「太后息怒,」赵嬷嬷安抚住高太后,循循善诱道,「您想啊,那苏皎皎再无法无天,也不过是个女孩子,她若是一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还愁摆布不了吗?有了苏皎皎这张盾牌,锦衣王还能不依不饶地快意恩仇吗?」 高太后沉吟道:「恐怕他不会允许的。」 「所以我们得用计啊,」赵嬷嬷小声道,「凭我们的手段,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秋凉渐至,咸阳郡王府的菊花陆续开了,桂花隐隐地飘香。 老太君乔氏一头白发,一身半旧常服,拄着拐杖弯着腰在侍弄菊花。身边的桂嬷嬷在一旁关切地唠叨:「才染了风寒,老太君去歇歇吧!」 乔老太君道:「受了点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打几个喷嚏喝几碗姜汤,动一动出出汗也就好了,值什么大惊小怪的!」 桂嬷嬷道:「您不别当回事,如今身子骨不比从前了!」 正这时有丫鬟禀告太医来了。 乔老太君起身道:「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过老方来了也好,好长时间没说说话了,都这把老骨头,的确是不比从前了!」 须发皆白的方老太医笑呵呵地进来,冲乔老太君施礼。乔老太君道:「太医有礼了,快点里面请。」 方太医看了脉开了方子,又絮絮地嘱咐了几句。两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免喝喝茶聊起天来。 「最近这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我这老婆子困在这院子里,天聋地哑,不比你各处行走,消息灵通。」 第31章 「要说新鲜事儿,」方太医捋了把雪白的胡子,沉吟了片刻说道,「还真有一件。」 「哦,快说来听听。」 「锦衣王回京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儿。」 「哈哈,你说那个女孩儿是吧!」乔老太君笑道,「我也听说了,是个有脾气的,不仅公主的嬷嬷敢打,太后的嬷嬷也敢得罪,据说还被整得很惨?」 方太医的脸上浮现一种微笑的光辉:「是啊,打公主嬷嬷那次还是我去医治的,是个奇怪的孩子。」 「奇怪?」 方太医笑意更浓:「是啊,上去给我叫爷爷,那小声音甜的呦,吓得我差点上不了药!」 「哈哈哈哈!」乔老太君朗笑,「瞧你那点出息,你各处行走何等沉稳,还能被个小姑娘吓着!」 「那丫头心地善!」方太医断言,「要说和公主嬷嬷打架是任性使气,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嬷嬷报仇,但是她蹲下来嘱咐东嘱咐西,还不停地给我叫爷爷,给我端水捶背,试问哪个主子能为奴才做到这一步啊?」 「哦?」乔老太君生出点兴趣,「不是都说那丫头歹毒邪性吗?」 「邪是邪了一点,」方老太医言道,「锦衣王调教出来的人,你指望能有多方正?不过心地是不错,换个人指点指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而不语。方老太医突然正色对乔老太君低声道:「我看那孩子有碧心郡主的灵气。」 乔老太君陡然变色呆若木鸡。这边厢方老太医已经行礼告辞,桂嬷嬷送了出去。 「碧心,碧心……」 乔老太君在晨阳斜照的尘埃里,对着前方虚空,喃喃自语流下泪来。 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六十大寿,锦衣王府收到了帖子。那帖子有两张,一张给锦衣王,一张给苏皎皎。 苏皎皎好奇地摆弄着那黄灿灿的鎏金帖子,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翻来覆去地痴心妄想想着能不能从那帖子上刮下金子来。 关键是她拿了把小刀不但做了,竟还在失败之后不耻下问道:「哥,这金子贴上去怎么才能弄下来啊?」 苏岸在一侧看书并没有理她,此时才看到她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儿,当下失笑,伸手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爆栗。 苏皎皎吃痛地捂着头:「你干嘛打我!」 「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了,请帖上的金字你也去刮,」说着又想给她一爆栗,被苏皎皎成功躲开,苏岸笑嗔着道:「你是打算到时候拿着个黑乎乎的请帖去赴宴去吗?」 苏皎皎嘟囔着道:「也是啊!」因没了敛财的心思,将帖子随手甩在桌子上。 苏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帖子。 「哥,」苏皎皎趴在椅背上凑了过来,小下巴就顶在她一双交叠的手上,「我真的能出去的吗?」 苏岸抬眸「嗯?」了一声。 「不是说,我被禁足三个月学规矩吗?」 苏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靠在椅背上便笑了。 「那我去上个折子问一问?」他的声音低柔软暖,「皎皎学规矩也怪累的,适当放个风歇一歇。」 苏皎皎觉得自己哥哥笑得有点诡秘,不像是轻讽调笑,反似乎有个什么坑等着她去跳。 于是她有些百无聊赖地又把咸阳郡王府的请帖拿过来摆弄了摆弄,然后又一手仍在桌上,嘟哝道:「算了,我也不喜欢去那些子寿宴,谁也不认识,怪没趣的。」 苏岸于是伸手抚着她的头,看着那张秋水盈盈的小脸,笑得像个耐心慈祥的老狐狸:「那昨个九子巷后头的果子酒,好吃吗?」 苏皎皎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哥,哥哥怎么知道了! 她不过就偷偷溜出去玩了一次,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苏岸便微微沉下了脸:「想出去玩,吭声,我还拘着拦着你不成!这般偷偷摸摸溜出去,连我也瞒着,当真是胆子大了!」 苏皎皎自知理亏,低着头没敢吭声。 苏岸道:「我在京城结怨甚多,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真的被谁动了坏心思,你就是自投罗网!」 苏皎皎认错态度就快且好:「哥,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苏岸道:「那每天卯时来我书房练字,外加两刻钟背书,三个月。」 苏皎皎内心哀叫,苦苦皱着脸,却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苏岸睨了她一眼,凉凉地道:「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说,你乖乖地在家准备寿礼吧!」 苏皎皎正待答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寿礼?哥,不是府上有人负责准备寿礼吗?」 苏岸道:「府上是府上的,你是你的,你一个女孩子,也好意思府上备了礼就空着手?」 第32章 因为进入八月,闷热全消,天气变得明媚清朗,苏皎皎在树荫花下有条不紊地做了碧玉青瓜,沈嬷嬷在一旁低头做着针线。 苏皎皎净了手在沈嬷嬷旁边坐下,沈嬷嬷尽力将脸上的笑显得慈祥一点,夸赞道:「县主的碧玉青瓜,当真是比那宫里的御厨还做的好吃!」 沈嬷嬷脸上的伤口既深且长,如今虽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有些有碍容颜,一笑有些狰狞,好在苏皎皎不嫌弃,还经常端茶送水地服侍,反倒让两人关系更是亲近亲密了一层。此时苏皎皎就如没骨头的猫一般窝在了沈嬷嬷手边,摆弄着沈嬷嬷缝了大半的衣裳。 针脚均匀细密远非苏皎皎可比,于是苏皎皎叹息:「我哥穿了三年我做的衣裳,当真是委屈了。」 沈嬷嬷道:「唉,你才多大,三年前不过才十一岁,自己养大的妹妹会给自己做衣裳了,王爷心里甭提多美啦!」 苏皎皎于是就笑了,少女的脸在晃动的树影中笑得波光潋滟,她有些骄傲地抿着嘴,扬眉道:「我哥哥可喜欢我做的碧玉青瓜啦,顿顿离不了,搭着酒跟着去酒楼卖,酒没卖完,青瓜都卖完五六坛啦!」 沈嬷嬷也笑得舒怀:「那是啊,毕竟喝酒的人少,吃青瓜的人多!」 「哎呀沈嬷嬷你真坏!」苏皎皎伸着小拳头假意捶打,就笑滚进沈嬷嬷的怀里,沈嬷嬷笑躲了一下,将手里的针线抬高继续做,嘴里道:「而且王爷的酒卖那么贵,寻常人哪能顿顿喝得起,青瓜就不同了,可以顿顿买来吃啊!」 苏皎皎便伸手挠她:「你当真是护短,一点我哥的坏话也不许人说!」 沈嬷嬷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王爷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两人这般笑闹了一回,苏皎皎歪在树上,摘了根毛毛草叼在嘴里,彼时一道阳光斜落在她素净的衣衫上,让那蓝底白花的细布也清透明亮起来。 「嬷嬷,那什么咸阳郡王府,跟咱们家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吗?老太君寿辰,不但请了哥哥还特意请了我?」 苏皎皎对这京城的高门大族盘枝错节的关系,虽是恶补了一段时日,但是真正家族间的关联和底蕴,可不是她恶补几日看看家谱就能掌控分明的,苏皎皎情知自己根底浅薄,想着问问一向生活在京城的沈嬷嬷更为靠谱些。 果然沈嬷嬷闻言放下手里的活儿,沉思细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论理,我们府上和他们府上交往不多,没什么交情可言。」 苏皎皎就奇了怪了:「那为毛还特意请我?就我如今这副得罪了公主太后的名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被禁足,他还敢明目张胆地请?」 沈嬷嬷肃然,仔细思摸了片刻,轻声道:「你或许是因为他们家的大姑娘。」 苏皎皎顿时被勾起了兴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家大姑娘!」 「说来这是陈年旧事了,但放在……」沈嬷嬷细细算了一算,「十六年前,那可是轰动京城人尽皆知的大事情。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被如今的太后指名远嫁夷秦和亲。」 「远嫁夷秦和亲?」苏皎皎瞪圆了眼睛瘪瘪嘴,「这么倒霉啊。」 沈嬷嬷便笑了,她苍老平和的面容有种惯看沧桑的淡定,当下摇了摇头:「皇家的事,当年夷秦强悍,想要联姻的可是大周嫡亲的公主。」 苏皎皎心中惊讶:「那岂不,岂不是用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换了人了!」 沈嬷嬷叹息:「谁说不是啊,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说长公主性情温顺身体柔弱,受不了夷秦之苦,而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英姿飒爽,还通医术。关键是当时皇家的血脉,也只有她们两个适婚的女孩子,长公主不去,也只有郡王府的大姑娘去。」 这也太欺负人了。苏皎皎道:「可那个夷秦不是要娶公主的吗?」 沈嬷嬷道:「是公主啊,当时的皇后娘娘一道懿旨就把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过继到膝下,成了嫡出的公主了啊!」 苏皎皎惊得站了起来:「这样也行?」 沈嬷嬷摇头淡笑,反拿起针线做起活计,话语低柔语重心长:「县主要知道啊,在这个世道上,权势当头,没什么是行不行的。」 苏皎皎怔楞了半晌复又坐下,回到如今的话题来:「你是说那咸阳郡王府从此就和太后结了梁子,如今遇到我这码子事,盛情邀请就是用来打太后脸来?」 沈嬷嬷失笑,终是叹息道:「这算什么梁子,咸阳郡王府只有跪地谢恩的份儿,要说结了梁子的,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老太君没有嫡子,膝下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远嫁夷秦也就算了,只是嫁了不久,夷秦那方得知她并不是真正的公主,当下恼羞成怒,传闻用十来个男仆轮番折辱了碧心郡主,将碧心郡主的尸体赤身悬挂于两军阵前,开打了!」 这话听得苏皎皎的心砰砰直跳,凭空升起种悲愤来,当下握了拳头,竟是愤慨难言。 第33章 沈嬷嬷还是那副低缓悠扬的声调:「当时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就晕倒了,然后她披头散发一身缟素闯到金銮殿,指着先皇的鼻子一顿大骂,还生生闯到后宫,扯着皇后的脖领子给了她两个耳光子,差点就撕了皇后的脸!这事情在当时,闹得可太大了。」 苏皎皎跳将起来,举着拳头解恨叫好。 沈嬷嬷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摇着头无奈地笑了:「那场仗一打就是三四年,夷秦强悍狠毒,我们的老王爷就是折在阵前了,当时夷秦所向披靡,一日荡平三百里,直逼京师。」 还有这般命悬一线惊心动魄的事呢!苏皎皎简直惊呆了。 然后,然后沈嬷嬷就不说了,低下头专心缝她的衣裳。苏皎皎正听得热血沸腾,这一断当真是百爪挠心般全身都不舒服,当下摇着沈嬷嬷的胳膊道:「嬷嬷,那后来呢?」 沈嬷嬷奇怪道:「没有后来了啊!后来就是咱们王爷临危受命,荡平夷秦不知所踪了啊!」 啊?苏皎皎失望地松了手,后来,就是哥哥的事儿了啊! 哥哥当真煞神,那么厉害啊! 虽然与传闻中的名声事迹相符了,但苏皎皎一时还是有点心眩神疑地反应不过来。 待反应了过来,苏皎皎带着几分引以为荣的向往倾慕,美滋滋地想,怪不得哥哥敢那么横行无忌呢,原来是有这般凶险的战绩功勋呢! 还有,那个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太是个有血性的,对脾气值得交,这番她过寿应当好好准备准备一份贺礼。 苏皎皎跟了苏岸这么多年,身在山野,自是没见识过繁复辉煌的山珍海味,但苏岸何等品味,即便是寻常菜蔬,也是简单精致的。 苏皎皎又是个心灵手巧,很有厨艺天赋的女孩子。 她跟着哥哥的酒卖酱菜,就是因为她鼓弄出来的酱格外格外好吃。 没有特殊的工序材料,可她那么不大一点的小丫头,鼓捣出来,不但色泽鲜亮,还异常的美味可口。 所以说苏皎皎要是挖空心思想讨好谁,那也是可以的。 苏岸让她自己备寿礼,她就当真自己动手开始准备了。 虽然与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没有一面之缘,但是听她的事迹苏皎皎已经将她老人家引为知音。故而她要准备的吃食,是非常殷勤而细致的。 苏岸看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一般兴致勃勃地备礼,既笑且妒。于是开玩笑地问她:「皎皎,貌似哥哥过生日,你也不曾这么大动干戈吧?」 苏皎皎笑得像只小甜狐狸:「我这不是怕给哥哥丢脸嘛!」 苏岸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什么东西,拿出来我先尝尝。」 苏皎皎便拦在了小厨房门口:「不行不行,我还在试验,没做成呢!」 苏岸便也懒得理她,任她跑进厨房关上门鼓捣去了。他闲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任凭金风细细,花木扶疏。 待到苏皎皎殷勤地捧上香茶点心出来,与他对坐着,苏岸便老实不客气地开始使唤她:「皎皎,哥哥等你这么久,肩背酸疼了,过来揉揉。」 苏皎皎也是被他使唤惯了,麻溜过去开始揉。 苏岸被揉得舒服了,漫声道:「那个,皎皎,哥哥在九子巷那边买了个小铺子。」 苏皎皎手下一顿问道:「买铺子干什么?你还要继续卖酒吗?」 苏岸也是可有可无的淡定:「给你的,你若喜欢,也可以卖酱菜。」 苏皎皎的眼睛亮了,当下跳到了苏岸面前欢声道:「哥!你是说那间铺子归我了!」 这丫头的声音表情实在是太清脆明亮了,苏岸不由莞尔:「看把你乐的。」 苏皎皎从小和苏岸腻歪惯了,此时也毫不顾忌地往苏岸身边一坐,头一歪就靠在了苏岸的肩怀里,手一伸就搂住了苏岸的脖子! 「哥哥你真太好了!」 苏岸顺势半拥了她,伸手揉了揉她光顺的头发。 「你许大哥会做陶,你云姐姐会琢玉,我会酿酒,皎皎虽然是个女孩子,还是得有一门可以傍身的手艺。」 苏皎皎偎在苏岸怀里点点头:「嗯,我会做酱菜!」 苏岸微笑,伸了长臂搂住她,眼睛却掠过她的头顶看向茫然不可知的前方:「是,这世事易变,富贵有如过眼云烟,人只要活着,就得有门谋生的手艺。」 苏皎皎却没心没肺快乐地保证:「嗯,我好好做酱菜!」 于是苏岸就乐了:「我和陛下早就说了,此番回来不任实职,就是来京城好好卖酒的。如今我酿酒给你搭着卖,日后还请苏姑娘多赏口饭吃!」 苏皎皎一听,乐不自禁,仰着头在苏岸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咸阳郡王府的乔老太君六十大寿的生辰,是在八月初八。 第34章 乔老太君这与当今太后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物,在京师里委实也是有点尴尬的。但皇家先对不起人家,人家任性闹了一闹,也就都容忍下了,还给了咸阳郡王府不少的封赏。 只是封赏是封赏,乔老太君与当今太后这对冤家是已然做成了,估计是不死不休。乔老太君虽是做了老封君,可如今的咸阳郡王不过自己庶子,媳妇当家,她当年痛失爱女心如死灰,一朝称病就一直称了十六年。 她不出来混,皇家也不愿意提,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只是这般突然拿六十大寿做筏子,广邀宾客大摆筵席,就让人一时内心惴惴摸不着头脑了。 于是众权贵世家的目光都紧紧盯住了慈安宫。 其实慈安宫高太后的眉心也是颇为剧烈地跳了两跳,没办法啊,十六年前那场差点被毁容破相的亏吃得太惨烈,旧事重提让她当真心有余悸。 「那个老婆子,还想干什么!」高太后恨恨,与身旁的赵嬷嬷念叨。 赵嬷嬷也不知道乔老太君意欲何为,这人都偃旗息鼓等死十六年了,如今突然高调蹦跶起来,确实是神鬼莫测啊! 于是赵嬷嬷顾自揣测着:「难道是,前些日子娘娘与明月县主闹得太凶,名声传出去了,又勾起了老郡王妃心中的恨来了?」 高太后一想起这事就心中又虚又堵,当下也只是嘴硬冷笑道:「心中再恨又能怎的,她就一个宝贝女儿,我也是一个宝贝女儿,她舍不得,哀家就该舍得女儿了?」 这实在是一笔胡搅蛮缠的烂账,赵嬷嬷可不想再多分说,只是道:「据说她是格外请了明月县主的。」 高太后顿现怒气,所谓旧恨未了又添新仇,当下一掌拍在桌子上:「又是那小蹄子惹事!」 赵嬷嬷忙劝息怒,以眼神示意小声道:「娘娘,如此不是正好,干脆大方解了她的禁足,咱们才能……」 赵嬷嬷做了一个一刀砍下的手势,高太后心会神知,当下沉吟道:「如此,就下一道懿旨,让她好好陪陪老郡王妃,以解寂寞吧!」 这旨意够狠的,故意把这两个人往一块儿凑,一看就是无所畏惧的大家气派。你们不是都恨哀家吗,好啊,要凑一起就好好凑凑,让你们凑个够,看看谁怕谁! 伴随着这道懿旨的,还有给咸阳郡王府老郡王妃的一系列贵重的寿礼! 众人舒了口气,甭管内在里怎么波涛汹涌地斗,表面上大加赏赐就可以,毕竟大家也就是走个大面,谁还真的会和那老郡王妃乔氏结交不成! 如今的郡王妃林氏也是舒了一口气。她固然不敢也拗不过婆婆,但是这大办寿宴的事情一出,她就提着心吊着胆,事实上十多年来他们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做事,没办法,谁让自家和太后娘娘结怨太深了啊! 皇帝陛下还好说,这些年甚至说还挺照顾郡王府,但她怕就怕太后娘娘来个小性子,给寿宴使个绊子添点堵,婆婆又是个烈性子,闹将起来不可收拾啊! 总算幸好,咸阳郡王府乔老太君的六十大寿寿宴,终于可以如期举办了。 苏皎皎摆弄着高太后的那一道圣旨,颇是狐疑地问苏岸:「哥,她这是怎么个意思?」 苏岸神色淡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我以后要多去郡王府陪老太君吗?」 苏岸给了她一道眼光:「我的妹妹做事,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用去!」 苏皎皎「哦」了一声,当下心里有谱了。于是那天她盛装打扮,跟着苏岸带着沈嬷嬷提着礼物,我行我素容光焕发地出发了。 然后在咸阳郡王府,就遇到了同样来贺寿的静怡公主。 静怡公主因着甄贵妃刚过身不久的缘故,穿着还是比较素淡,但别人的寿辰之上,她一身淡黄,便刻意地用大红的配花纠正过了,故而看起来甚是得体大方。 她一见苏皎皎身后的沈嬷嬷,「咦」了一声,当即便笑了:「怎么这么个破了相的,你还当宝似的到处带着?我沈王叔不至于这么穷吧,上得了台面的丫鬟嬷嬷也不给你买几个!要不要我送你几个,切莫丢了我皇室的脸面!」 苏皎皎反倒温柔似水行礼如仪,当下道:「不用了,多谢公主美意。」 说完苏皎皎就顾自走过去了,好像静怡公主是个可有可无随随便便的一个无关路人,她那径直无视的姿仪,让静怡公主联想起她自己一路走来仆妇行礼问安她淡淡一句起来吧,脚步停也未停眸光看也不看的样子。 这个联想让她生起了一种奇耻大辱的认知。她苏皎皎凭什么!她也配!她竟敢将她堂堂公主当成仆妇打发无视? 「你站住!」 宋静怡的一声暴喝在苏皎皎身后响起。 谁知苏皎皎脚步未停反侧首和她身后的沈嬷嬷说笑了一句。 第35章 宋静怡傻眼了。 她身边自有嬷嬷宫女,身后也跟着一群大家闺秀,她这般失态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关键是这个错误他犯了,人家苏皎皎闻也不闻,根本不理。 甄贵妃再怎么犯了事,但宋静怡依然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公主,甚至因为甄贵妃的过世,皇帝对宋静怡的宠爱更深了一步。这放在平日,自有不少人要站出来拦住苏皎皎为她出头,但坏就坏在苏皎皎最近妖女凶悍之名太盛,连太后都没办法,她们谁敢去硬碰挑衅? 故而宋静怡没收到一句仗义执言,只收到一群面面相觑。 宋静怡丢不起这个脸,也咽不下这口气。 然后她就做了一个更加错误的决定,她自己上前快走几步,拦住了苏皎皎。 她以一种来者不善的架势,非常倨傲地挡在路前面。 「喂,你懂不懂规矩!本公主还没走,你就敢顾自抢到前面!」 苏皎皎歪头看了看她:「按封号我唤你一声公主,可是按辈分,你还得唤我一声姑姑呢!」 说完她将身一侧让出路来,从善如流有错就改地躬身致歉,笑眯眯地道:「是姑姑造次了,公主您先行!」 听她说出一句姑姑,宋静怡就知道自己已然溃不成军,她只当苏皎皎是个乡野间长大的丫头,年龄又与她相仿,总是叫了沈重一声沈王叔,可也实在是没想着该把苏皎皎叫一声姑姑的。 可是若真的论起来,甭管有没有血亲,只凭着沈重那个和父皇兄弟相称的异姓王,她还真得叫苏皎皎一声姑姑。宋静怡这般琢磨过味儿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下卡在路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还是宋静怡身旁的嬷嬷机灵,朝着那边路上一株火红的磨盘菊花唤道:「公主!您要看的火凤凰,寻了这半晌,可不那就是嘛!」 这一语给宋静怡下了台阶了,当下扬头对苏皎皎「哼」了一声,阔步而去。 苏皎皎对身侧的沈嬷嬷眨了眨眼睛,一只手便伏在沈嬷嬷臂上说道:「嬷嬷跟紧了我,别再被人给欺负去了!」 一句话说得沈嬷嬷心下虽暖,却也哭笑不得。这孩子说话,难道她这做嬷嬷的不是护着主子,反倒是藏在背后等着主子护着的? 咸阳郡王府这番大宴宾客,可乔老太君这位老寿星却是身体不太妥当,宾客们都差不多到齐了,老太君还是在她那小院子里并未穿戴。 小丫头们在外面候着,乔老太君喝了药,闭了目歪在椅子上歇着,看着虽是面色平静,但是握着拐杖微微颤动的手,却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宁。 桂嬷嬷看了看她满头如雪一般的银丝,还有眼底难掩的青黑,不由一阵子的心酸,当下叹道:「老太君想见那孩子,寻个由头唤过来便是了,何苦这般大宴宾客折腾自己!」 乔老太君半睁了眼睛,便流下两行泪来。 桂嬷嬷哪里见得了这个,当下过去用帕子擦了,握着乔老太君的手道:「老太君可切莫如此,哭红了眼睛怕是不好掩住的!」 乔老太君便苦笑着叹了一声:「阿桂啊,你说是不是我痴念了!」 桂嬷嬷一时悲慨交加。 自从方老太医走了,乔老太君就不对劲儿。呆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和她说话都不曾应。 然后一夜无睡,一早起来就唤来郡王妃林氏,说要庆寿。 她还记得林氏当时那表情,既不能推了,又是胆战心惊。想劝一句什么,也是说不出口。 她终究是跟了老太君五十年的旧人了,待林氏走了,老太君只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便是明白过味儿来了! 「想来碧心走了十六年了吧?」 「我想见见锦衣王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桂嬷嬷算了算时间,当时就惊得打破了手里的茶! 这可是个石破天惊的大事! 乔老太君觑了她一眼,风轻云淡地道:「这算个什么事,我不过看一眼罢了。」 桂嬷嬷慌得弯腰捡地上的碎片,不料得乔老太君幽幽地来了一句:「万一真的是呢?」 桂嬷嬷的手顿时便茶杯碎片拉了个大口子。 余下来的,就是没日没夜的,想着了什么就跟桂嬷嬷来上一两句,时常是深更半夜,桂嬷嬷睡得模模糊糊的,突听得老太君道:「碧心最爱吃雪团子了。」 听得桂嬷嬷是毛骨悚然,一看老太君在枕头上是老泪纵横。 想来唏嘘,这一主一仆老姐妹俩,几乎是抱头哭了一场。 而如今外面热热闹闹折腾开了,老太君反倒情怯了。 来人催了三次,宾客都到齐了,她却不肯穿衣服了。 别人不知,桂嬷嬷却是知道的,她们这一沉寂就是十多年,许多人许多事是不想面对,情何以堪的。 第36章 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与她们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这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是用自己独生女儿的折辱和性命换回来的! 一想起来就是恨的,恨那别人所享受的家业繁华,恨当年那个卑弱而无力的自己! 为母则强?为着那些小妇生的儿子,扔出去自己亲生的女儿! 只要一这般想,就恨得发狂,悔不得当初没以死抗旨撞死在金銮殿啊! 只是自己死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这边死了,女儿那边还不是会被一顶小轿抬出去? 天家的懿旨,谁能抗得过去? 只是,哪怕郡王府这一世的繁华是根植她们母女的白骨吸着她们母女的血,她也宁愿母女俩死在一处啊!谁愿意女儿受那泼天的侮辱,她自个苟且活着安享尊荣? 出去见那一屋子的诰命,谁个怜惜她,哪个不是会嘲笑她怯懦?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屋子宾客都来了,总得豁出去头皮去见。 桂嬷嬷有些讷讷:「老太君,咱们……」 谁知乔老太君抓紧了拐杖一用力便站起来了,看了桂嬷嬷一声冷笑道:「你当我惧他们?当年闯到宫里皇后也打了,如今这一把骨头我惧他们?我只是,怕见了失望罢了!」 桂嬷嬷的一颗心倏尔放到了腔子里。 是了,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胆怯的人啊,她要是装疯卖傻半真半假地抓着长公主唤一声「碧心」,全屋子的人都得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躲外面去! 老太君是这些日子想着念着盼着得太深了,怕万一失望那心收不回来啊。 而这事,不管是或不是,都是不能失态,万不能叫人察觉了去的! 桂嬷嬷被乔老太君这番话说出了底气,当下扶着老太君道:「那咱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不是,奴婢也绝露不出事!」 于是做好了心理建设的乔老太君,穿衣打扮好由桂嬷嬷扶着后面跟着一群小丫鬟浩浩荡荡前厅见客去。 咸阳郡王妃一听老太君来了,当下松了口气。 她一大早过去请安,然后就盛装打扮在前面招待宾客,这般撑着委实心里忐忑不安,这老太太要是真的左了性子,弄得轰轰烈烈的来了一屋子人,太后和陛下也都惊动了,她突然称病不见了,这也是扫兴不是。 所幸这个场子算是圆回来了! 但是接下来咸阳郡王妃更是提心吊胆。自家婆婆突然要办宴庆寿,这事本身就带着蹊跷,如今这人是来了,可是皇帝太后都派人来了,长公主亲自来了,这要是遭遇上闹个大家没脸,可是要怎么办呢? 自家婆婆的性子左,又是喜怒不定的,她有心劝几句,但她一个庶子媳妇,又敢说些啥呢? 总算大家都知道郡王府的情况,真个出了事,她再去磕头道歉,太后皇帝也是不会真的怪罪她的! 这般想着,林氏已笑着迎上前去,从桂嬷嬷手里接过了乔老太君的胳膊搀扶在手里。 庆寿是个喜庆事,处处都金碧辉煌的,乔老太君一露面,众多坐着的女客都站起来了。 长公主站在最前面,见着乔老太君,不知何故眼圈红了,低下头掩饰过去,上前行礼道:「婶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乔老太君一把扶起长公主,言笑晏晏一脸慈祥:「这不是懿德吗,许多年不见,越发温柔娴静了!自从你碧心妹妹走后,我这孤老婆子闭门不出,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过来看看我,这是还记恨我打皇后嫂子那两巴掌吗!」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尽皆变色了。这算不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些子陈年旧事哪有当着一屋子的人这样拿出来说的! 跟在后面林氏的脸也变白了。果真是怕哪样就来哪样! 长公主却是落下泪来,抚着乔老太君的手失声哭道:「碧心妹妹替我受了难,我原该替妹妹尽孝于膝下,可是怕婶子伤怀,我这些年,是没脸见婶子啊!」 长公主说完,竟是跪下抱住了乔老太君的腿。 众人也是没想到长公主竟是失声痛哭说出这份肺腑之言,当下皆默不作声,低了头佯装用帕子拭泪。 苏皎皎是不会那般作态的,她歪了头瞪大眼睛看着,沈嬷嬷看她面露不解,当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当年懿德长公主和碧心郡主是一对很要好的玩伴,懿德长公主一年有三个月倒是在咸阳郡王府长大的。」 苏皎皎便明白了,这懿德长公主心存愧疚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乔老太君颤颤悠悠地扶起懿德长公主便抱在怀里,眼圈也是红了,哽咽道:「好孩子,想想婶子当年也是错了!碧心出了那等子事,我是心里不好受,可谁的心里好受呢,我那样去闹,不是等于说嫌你没遭了那等子事,嫌你没去死吗!」 此语一出,懿德长公主更是大哭起来!众人听了乔老太君这等话,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老郡王妃是向天家服软低头了! 第37章 身后的林氏也是惊骇不可置信!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成了惊吓,她万没想到婆婆不仅没闹反而还转了性子! 却见乔老太君抚着懿德长公主的肩背道:「好孩子,难为你还惦着婶子,年年给我做鞋来。不是你对不住婶子,是婶子对不住你啊!」 到此那两个人几乎就是抱头痛哭了。众人知道乔老太君回心转意与天家和好,内心松了口气,被这抱头痛哭的场面所渲染,竟当真生出几分心有戚戚了。 过了好久总算是劝停下,大家分主客坐下。乔老太君挽了懿德长公主的胳臂擦了泪,笑道:「懿德啊,只这十多年了,你这孩子的手艺怎么还一点也不长进,」说完环视着众女宾,把脚一伸说道,「你们瞧瞧,有这样孝敬老人家的吗,每年给做的鞋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今儿要不说一声,我这一脑袋白头发的老婆子不知道还要穿镶金挂红的鞋装俏多少年!」 她不但旧日恩怨一笔勾销了,竟还插科打诨起来了! 能出席咸阳郡王府老太君寿宴的人,哪个不是心思机巧八面玲珑,当下满堂便笑了,围着乔老太君穿出来的那双装俏的鞋,你一言我一语地气氛便热闹起来。 正是满堂喜笑颜开的时候,乔老太君突然抬头道:「哪个是新封的明月县主,我听说也是个傻大胆的,快出来也让我见识见识。」 苏皎皎突然一下子就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倒也大方,走上前去盈盈下拜,语声殷勤眉目清朗:「祝老太君长命百岁、身体安康!」 乔老太君对着身旁的懿德长公主道:「远看着是个俊俏的!」说完还笑眯眯地招招手:「快过来快过来,让我仔细看看长什么样。」 苏皎皎便走上前去了。 那一句「妖女」是懿德长公主的钦评,如今那妖女便端庄大方地坐在乔老太君另一侧,她脸上毫无应酬的悲戚之色,反有一层既清且亮的光,如芙蓉半开如朝霞初盛,竟有些容色逼人之感。 乔老太君仿似不经意却是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压着心头血,眼中泪,梦里情,骨底颤,侧首对懿德长公主道:「我瞧着不是个粗鲁的,怎的能闹出前一阵那大乱子?」 一旁的宋静怡脸不自觉地红了。 苏皎皎却是莞尔一笑,虽只是浅浅的,但那一笑瞬时让她的脸光华生动起来,慧黠冲灵再没有初见的端庄中正,她声息清脆而甜美,扬声道:「老太君您不知道,我就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得太后娘娘几位嬷嬷的苦心教导训诫,才装出这几分中看的样子来。可是时间一长就不行啦,狐狸尾巴就露出来啦!」 没人去应答苏皎皎的话,乔老太君却是捧趣,当下笑睨她身后一眼道:「呦,你还有狐狸尾巴呢,快露出来给我老人家看看!」 苏皎皎却是跳起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儿,穿得玫红裙子衬着雪色明珠一时飘垂起如风波摇曳,亭亭玉立回眸凝笑对乔老太君道:「老人家可看仔细了?」 乔老太君开怀地仰面大笑。 她是老寿星,这般开怀笑,众人便也都笑。乔老太君好容易笑罢,指着苏皎皎侧首对懿德长公主道:「这哪是狐狸,分明是个猴儿!」 听是贬斥,实则是喜爱赞美的,懿德长公主十多年好不容易听她说了句好孩子,哪里肯在这时扫了乔老太君的兴,当下笑盈盈地点头道:「婶子说的对,还是个孙猴儿!」 苏皎皎便复又在乔老太君身侧坐下了。因着乔老太君出来晚,时辰已不早,马上就该开宴了。 看着这架势,苏皎皎是要和懿德长公主一左一右陪伴乔老太君了,林氏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位置,邀请大家入席。 谁成想皇帝擦着边儿来了。 一群人出迎的出迎的,规避的规避,拜见的拜见,要开的宴席便又拖延下来。 皇帝亲临祝寿,那是天大的脸面。咸阳郡王一家规规矩矩地迎了,宋璟却是不受乔老太君的礼,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婶母大义,受侄儿一礼,恭祝婶母千秋。」 乔老太君将身避开虚受一礼,却是没有流泪唏嘘状,反是朗声笑道:「那是你碧心姐姐命苦,哪儿有我的什么大义!倒是陛下宽仁,不念旧恶,还惦记我这个老婆子!」 宋璟眼眸一缩,心中有恨有憾:「婶母说的哪里话,只恨沈子苏不年长三五年,彼时一举荡平夷秦,哪来的碧心姐姐命苦!」 因着碧心和长公主交好,宋璟自小也是和碧心郡主熟识的。只那时是先皇在位,一力主和和亲,待出了碧心郡主那档子事,夷秦大军压境直逼京城,竟还有大臣惧怕得想要将已订了婚的懿德长公主送过去求和的。 当时还是卫王的宋璟一力主战,在朝堂上痛声疾呼,大周的公主,即便是名义上的,被人在两军阵前那般折辱,是个会喘气也丢不起这个脸咽不下这口气,何况有血性的男儿! 第38章 于是仗就这么打起来,可那夷秦是凶猛非常,数个将领一个个折了下来,当时的皇帝又气又急又惊又怕,一病不起归了西。 宋璟上了位,启用了当时的锦衣王,一战将夷秦逼到了山海关外,如此算是解除了京师的危机。却不想夷秦忒是难缠,打了三四年僵持着不说,老锦衣王还被暗算丧了性命。 锦衣王一死,整个大周像是天塌地陷,一时人心惶惶惊怖不已,甚至一些胆子小的大臣都上书迁都了,沈重当时不过十八岁,眉毛都没动一根,将身上的官服一脱,一身重孝带着兵就浩浩荡荡地去了。 宋璟和乔老太君说了这般话,勾起了心里的陈年旧事,因着对接驾的咸阳郡王宋贽道:「朕已许久没有与十一弟亲近,今儿逢着婶母的好日子,索性赖着不走了,子苏不是也来了吗,我们一起好好喝几杯!」 咸阳郡王府半寿,一般是一个府上一张帖子,来的也多是女客,像这样特意给锦衣王沈重一张帖子的,实属极少数,虽然其间曲折世人自是猜的出,但目前的局势就是,御驾亲临,得以作陪的,除了咸阳郡王府,就只锦衣王沈重。 先前浩浩荡荡御赐了很多个寿礼,哪个能想到皇帝还亲自来呢,关键是哪个能想到那一向彪悍泼辣的老郡王妃此举不是挑衅而是向皇室示和呢?故而这样一个一睹天颜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讨好的机会就这么失之交臂,不知多少人家顿足扼腕望洋兴叹! 那边乔老太君回到坐席,有皇帝出场助兴,盛宴更是格外热闹,一众夫人想多说几句喜兴话,无奈乔老太君身边的席位被长公主和苏皎皎占据。 长公主也就罢了,可是苏皎皎就有些格外刺眼,就算是要有小辈来陪,静怡公主还在一旁等着呢! 可是刺眼也就刺眼了。众人是在场面上应酬惯了的,大家轮番敬酒,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就直接把苏皎皎透明无视了。 宋静怡一旁看了,不禁心里冷笑,这傻丫头也真有那张脸,陪在一边也不觉得不自在! 苏皎皎还真没不自在,大家给老寿星敬酒,关她什么事啊! 这边有侍女过来,捧着一个小坛子,给乔老太君和林氏行礼,说道:「这是锦衣王特为老郡王妃酿的寿酒,祝老郡王妃福寿绵长!」 乔老太君这回没扫兴,当众哈哈一笑:「我竟有这等口福!早知道锦衣王就是个酒中仙,他亲酿的酒,那还了得,快快呈上来大家都来尝一杯!」 宋静怡在心中腹诽,什么酒中仙,一个小破县城里卖酒的,还不是往酒楼里送低三下四服侍人! 宋静怡这边腹诽着,那边已有侍女服侍酒水。苏皎皎一看便笑了,这是哥哥造的甜酒,一多半是果子,色泽嫣红,光如美玉,有浓郁的酒香,更有清冽的甜香,用于寿宴女客再合适不过。 众人一时被散发着清冽芳香的醇厚酒气惊呆了,再一看杯中酒,竟似琥珀般浓稠而清透,香气氤氲酒色潋滟中,连杯底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赴宴的不是养尊处优的老封君就是见多识广的管家太太,眼界用度自是不差的,可如此惊艳的芳醇美酒,却是见也未曾见过! 如此内心的一惊一赞之下,对苏皎皎不禁侧目。 锦衣王再得罪甄家和太后娘娘,也毕竟是立下不世之功的人物,抛开他早些年在刑部大理寺的雷霆手段,也不说他征战沙场的旷世才干,光这酿酒的生活小技也是用功到臻于化境,这样的人,调教出的女孩子,又怎么真的会是一个粗鄙无知的山野村姑呢! 何况皇帝陛下对锦衣王的亲厚爱重有目共睹,远没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为着一个太后国舅,对明月县主表现得太过疏远敌视真的好吗? 太后国舅之仇不过是因着甄家,可甄家那可是铁板钉钉的谋逆,他们这些个做臣子的,惧怕锦衣王归惧怕,敌视却是不敢当啊! 于是表面上,那些夫人看苏皎皎的目光便柔和得多了。 苏皎皎熟门熟路地对乔老太君道:「老太君您可别喝多了,这酒喝着甜,入喉也绵软,可是后劲儿可大了,就这一小杯喝了,双颊便红了,一两个时辰也褪不下去,我哥管这叫醉红尘!」 乔老太君白发苍苍笑意盎然:「哦?当真后劲儿这么猛?」 苏皎皎小嘴一抿将头一扬:「当然!我哥爱烈酒!便是酿果子酒也提纯得很烈!」 锦衣王爱烈酒,这桩公案举世皆知。 众人再不疑有他,小心翼翼呷了一口酒,果然唇齿清芳入喉绵软,咽下去还有回甘,吃起来就像是有酒味的羹汤,哪里像是一小杯下去脸红不褪的烈酒! 宋静怡尝了一下就觉得苏皎皎所言不实,当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声道:「分明就是个吃着玩的淡酒,说什么一小杯红了脸一两个时辰也不褪,你也真不怕闪了舌头!」 第39章 苏皎皎见她一饮好爽,当下摇头啧舌道:「完了完了,公主你喝这么快,一会儿非醉了不可。我哥为何管它叫醉红尘呢,便是这酒如同红尘富贵事,初尝滋味香软甘冽,待翻过味儿来,就苦得人事不知了!公主如此贪杯,完了完了!」说完煞有其事地吩咐身后婢女,「快去快去,给公主端醒酒汤去!」 宋静怡神色如常,智商也如常,她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苏皎皎:「你看我像喝醉的?」 众人心里也起疑,任是再烈的酒,不过一小杯,也不至于就醉得人事不知要醒酒汤吧?何况公主参加宴饮是平常事,不可能不会喝酒的! 乔老太君不理会她们小女儿事,看着满桌宾客唏嘘:「别的不说,锦衣王那一句红尘富贵事,当真是一语道尽其中滋味!我们这些个在富贵场中打着滚的,哪个不知道其中甘苦!来,就为这句红尘富贵事,我们喝一杯!」 众人正要举杯,忽见宋静怡满面桃花色,歪着头一副娇憨模样道:「咦,怎么好端端的下了雾了!」 这话一说,众人皆惊骇,这,这是真的喝醉了? 宋静怡身后的宫女丫鬟也皆变色,年长的嬷嬷一边示意小宫女扶宋静怡休息,一边去催醒酒汤。不料宋静怡竟是挣开要扶她起身的宫女,对苏皎皎扬着脖子道:「听说你们在乡下沽酒卖酱菜,你哥送了一坛酒来,你是不是也给我婶祖母送了一坛子酱菜啊!」 苏皎皎微微一笑:「公主这就不知道了,大庆寿的我送什么酱菜啊,我亲手做了寿桃给老太君!」 宋静怡「噗嗤」一声笑了:「谁不知道御膳房送下了寿桃,我皇祖母亲赐的!」 苏皎皎不以为然:「各人表各人的心,有御膳房的寿桃关我何事?」 宋静怡忽然一声冷笑:「你这是和我皇祖母叫板!」 众人皆变色。 宋静怡虽是有些醉了,但神志是清晰的。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的心皆提起来了!太后娘娘赐下了寿桃,苏皎皎还偏要送寿桃,这不是和太后娘娘叫板打擂台是什么! 就算这小姑娘乡下来的不懂这其中规矩,可是锦衣王是懂的,他不该叫妹妹这么干啊! 这其中意味? 众人神色复杂地互相看了看,三缄其口不敢吭声。反倒是苏皎皎笑道:「我跟太后既没有分夫之仇又没有夺子之恨,有什么值当叫板啊!」 这,这话要把人吓死了有没有啊! 这也忒惊世骇俗了吧! 众人看向苏皎皎俱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连懿德长公主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冷面道:「你说什么!」 苏皎皎坐得四平八稳,瞪着一双眼睛非常纯真无辜地反问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懿德长公主的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上不来下不去好不难受,她涨红了脸怒斥道:「你再敢说一遍刚才的混账话!」 苏皎皎破颜便笑了! 她往椅子背上一靠,整个人像个欢欣明悦的小兽,两条腿一屈一蜷便窝在了椅子上,眉梢一挑笑道:「大姐姐你这可是说错了,我这哪个是混账话呢?早在民间的时候我就听说,早先有个圣慈皇太后,无宠无子,却仗着个嫡字,整日介和当今太后叫板争锋,在我心中,放眼天下能跟太后娘娘置气叫板的也就是她了,」这般说着小嘴一瘪,颇有点委屈忐忑地道,「可圣慈皇太后再不自量力,那也是先帝的嫡妻陛下的嫡母,我算个什么东西,也能和圣慈皇太后比,去和当今太后叫板?再说这辈分也差着啊,刚才大侄女一说,我心下也好是迷惑,正想好好问问我们的大侄女儿呢!」 说完她缩着脖子抱着腿,可怜兮兮地就朝宋静怡望去,宋静怡却是脸红如火,整个人有些迷蒙瘫软地被宫女扶在怀里。 苏皎皎这下可开心啦,一下子跳了起来三两步跑了过去,幸灾乐祸道:「咦,刚还嘴硬,果然被我说对了吧!这果子酒喝着甜醉得快,可见干什么都不能尽捡软的捏!」 眼看着剑拔弩张,她倒是言笑如常,只是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去,可不是她插科打诨几句话就能岔得开的。 满座权贵皆是静心屏气,谁也不敢开声说一句话。静怡公主身边的嬷嬷带着人扶静怡公主下去休息,苏皎皎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主动旧话重提:「大姐姐说我说的是混账话,那请大姐姐不吝赐教,我说的话是怎么个混账法儿?」 懿德长公主气得满脸通红,偏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身边管事的薛嬷嬷见主子受辱,当下板脸冷声道:「县主还请慎言!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何等尊贵,怎能大逆不道拿出来任性使气!」 苏皎皎朝宋静怡离去的方向溜了一眼,「又不是我先拿出来任性使气的,嬷嬷要教训找错人啦!」 薛嬷嬷声色越发严厉:「县主对太后娘娘不敬!」 第40章 苏皎皎长眉一挑,似笑非笑:「我对太后娘娘不敬?难道当今太后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难道对她来说,能和她旗鼓相当背后叫板的,不是有分夫之仇夺子之恨的圣慈皇太后,而是我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 苏皎皎根本不理会薛嬷嬷,而是直勾勾盯住了长公主:「因为我送重复了寿桃,就是和太后叫板?我是什么地位身份?说这话的人就是其心可诛!我若是那死了又从坟墓里蹦出来的圣慈皇太后,才是和她叫板呢!就像你身后的那个老嬷嬷,她再怎么蹦跶也没资格和我叫板,能和我叫板的只有大姐姐您,是不是啊!」 不得不说,苏皎皎甜美无邪起来看着像个机灵可爱的小狐狸,这般肃穆森严起来,便有了种乌云叱咤遮天蔽日的孤勇和煞气。长公主自来脾气软糯,主要是她一向养尊处优少有人招惹忤逆,逢见苏皎皎这么一个口不择言混不吝的,当下反少了应对。 长公主内心冷笑,就苏皎皎这么个小丫头,任是她伶牙俐齿厉害,若不是她背后的锦衣王沈重,哪里容得她放肆?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背后有那么个锦衣王,就得对她多得些容忍。今天坐在这里的女眷,那个真正是因为自己坐在这里,全是身份地位的化身。便是她自己,要是没有一个皇帝爹和一个皇帝弟弟,又哪里有如今的尊贵? 长公主看了眼一旁的乔老太君,便将一腔怒火咽了下去,算了,不说别人,同样是出身皇室金尊玉贵,只出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碧心郡主的尸骨都已经化成灰了。 长公主这瞬息间想了个通透,与其和这个小丫头瞪鼻子上脸吵上一吵,不如平心静气搏个好涵养。再说,无视,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轻鄙,吵,反而是抬举她了! 苏皎皎见懿德长公主没做声,当下便嘟嘟嘴苦着脸道:「大姐姐我错了!竟被个喝醉的丫头挑唆了,在老太君的寿宴上怎能吵架呢,」当下对着乔老太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小耳光,「老太君对不住对不住,我乡下来的没有规矩,您可千万别介意,别生气!」 其实说是吵,也不过就是几句话很短暂的时间,乔老太君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道:「要说寿桃,宫里御厨的也是吃了很多年,今年既有人亲手为我做,我倒是要好好尝尝!」 说罢,便让人去寻了苏皎皎的寿礼去。 苏皎皎那个包装精致的大寿桃在一堆寿礼中倒也是颇为与众不同的,故而没多久就有侍女捧着奉了上来。众人一开始还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寿礼多少有些轻薄了,可那寿桃甫一打开亮相,众人不由倒吸了口气,发出赞叹。 实在是那不仅仅是个桃儿,而是一副麻姑献寿图。 确确实实是用面点蒸出来的,那位麻姑五官清透,衣袂飘飘,脚踩鲜花,手托寿桃,还有一只翩跹仙鹤随在衣角。这不要说是用面点蒸,便是凭空画都难以这般生动热闹! 众人一时也忘了刚才的争端,齐齐被这一副麻姑献寿惊艳住了,禁不住的面面相觑。这,这个刚刚差点捅破天的狂妄小丫头,竟有这般灵心巧手,弄出这般大手笔? 便是乔老太君也是惊了,她几乎是做梦一般懵懵懂懂地站起来,人对着苏皎皎却似喃喃自语:「这,是你亲手做的?」 苏皎皎一扬眉毛:「是!」 乔老太君在桂嬷嬷的搀扶下,凑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竟是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她伸手想摸一摸,但一想到是吃的东西又停住,禁不住激动对身边人道:「去,叫郡王爷来,不,请皇帝陛下也来看看!」 这个,貌似于礼不合。一旁的林氏忙道:「婆婆这是欢喜得糊涂了,哪能请陛下移驾,快来人,把这副麻姑献寿小心抬过去,让陛下瞧瞧!」 有两个侍女走过来小心翼翼抬了出去,林氏在后面一连声地叮嘱:「慢着慢着,当心着点儿!」 把麻姑献寿抬了出去,众人也没了用餐的心思,心下琢磨着这明月县主势必会受到奖赏的,但之前她编排太后那一出,又不知道该怎么算。 偷偷觑了她,却见苏皎皎托着腮在桌上,颇有点漫不经心的无聊。 不多时,竟是皇帝亲自来了,人未到声先至:「朕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寿桃!皎皎好心思,只不知味道如何,婶母摘了寿桃,朕也跟着凑凑热闹尝尝鲜!」 拜倒了一屋子人,皇帝眼也不抬地挥挥手:「起来吧起来吧!」人便直冲乔老太君而来,和懿德长公主一左一右扶住了乔老太君的胳膊! 苏岸也跟了皇帝过来了,一声不响淡然低调地在人群后面,苏皎皎偷偷觑了一眼哥哥,苏岸并没有看她,她却心虚地低下了头。 乔老太君身旁除了长公主和皇帝,便是咸阳郡王和林氏,以及林氏所出的三个儿子。她被众人簇拥着,结果侍女为她摘下的大桃子,那桃子青枝绿叶有红似白,足有盘子那么大! 第41章 寿星摘了桃,其他人便可以分食了,先是呈给了皇帝宋璟,宋璟用小勺吃了一口,稍作品味,点点头道:「嗯,松松软软,还有淡淡的桃子香,果然好味道!皎皎!过来看赏!」 说着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了身边的小内侍,苏皎皎从小内侍手边接过玉佩,笑盈盈地谢了恩,宋璟打量着她道:「不想你这丫头还有这般本事,待朕生辰了,你给朕也蒸一个送进宫!」 谁知苏皎皎将嘴一撅竟是拒了:「臣女不敢!此番懵懂,已是闯了祸端,再不敢知错不改,一犯再犯!」 宋璟就是纳闷了,这送个寿桃怎么闯了祸端了? 还真是蹬鼻子上脸胡闹啊!懿德长公主颇为无奈地对皇帝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可这丫头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宋璟怎么个装聋作哑啊?当下问道:「你又怎么淘气了?」 先是一副责备的口吻,把错先扣在她头上,就怕这丫头没个轻重不知天高地厚。 谁知一旁的乔老太君哈哈一笑挥着手道:「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闯什么祸端!就是祸端也是别人闯的,算到她头上罢了!今儿个我老婆子寿宴,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想不想叫我安生,要想教女教妹都领回家教去!」 宋璟赔了笑,于是众人热热闹闹吃寿桃! 宴席散了,苏岸带着苏皎皎上了车。 席间事自有沈嬷嬷原原本本告诉苏岸了,苏岸这个人,便是笑着也可以不怒自威,何况如今肃着脸不说话。 苏皎皎低着头不敢吭声。 苏岸那般看了她半晌,盯了她问:「是想让我打你吗?」 他的语声并不严厉,但是苏皎皎很明白,哥哥真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是很严厉的。当下她咬了咬唇,垂眸唤了声「哥!」 苏岸反倒笑了,但语声毫无笑意:「你三岁孩子,要让我重新教你说话吗!」 苏皎皎将头低得更低。 苏岸看了她一眼,隔了好半晌,说道:「回去书房跪着,我不说起不准起。」 说完他便靠在座背上不再理她,过了好半天,苏皎皎眼眶湿了,声息也是湿湿的,她说道:「哥我知道错了。是我,看了那长公主明明推了自己的好姐妹出去替死,此时还我见犹怜假惺惺地坐在乔老太君身旁,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不刺她们母女两句我心里便不舒服!」 苏岸闻言一怔,不知何故心里有些闷闷地痛。明亮的阳光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斜透过来,落在他平静淡然不辨喜怒的脸上。 下午的阳光透过葡萄架落在半院子的菊花上。 乔老太君院子里的菊花说不上多名贵,但都是她亲手打理的,开得非常盛美而大,颜色只限黄白,如此杂糅交错,被夕照太阳一衬,说不出的清雅鲜艳。 多余的小丫头都遣了出去,乔老太君半躺在葡萄架下的藤床上假寐,桂嬷嬷倒了茶,亲身服侍。 茶香幽幽袅袅的,头顶上一只鸟儿「叽」一声飞过去了。 院落里安静得,仿若荒野村落。 见桂嬷嬷在身旁坐下,乔老太君半张半合着眼睛,几乎是无力慵懒地问:「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桂嬷嬷惊乍之下人倒是看了个仔细,可是老太君回来不动声色,她实在是揣摩不出其中的意思,只是试探着道:「和,郡主长得不像。」 乔老太君仰天长叹了口气:「是啊,长得不似我的碧心啊!」 桂嬷嬷听此,差点落下泪来:「老太君,原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乔老太君闭上了眼,却细细地笑了声,桂嬷嬷忍不住侧耳倾听。 却听乔老太君道:「可我觉得投缘。」 桂嬷嬷的心忽上忽下,此刻也不禁疼了一下,出声道:「老太君觉着投缘就好。」 乔老太君却是睁了眼,拄着半坐了起来,靠在藤床上对着下午的落阳,安安闲闲地看见一片葡萄叶半是枯黄了在微风里摇曳。 光影在叶隙中忽闪明灭,乔老太君慢条斯理地,语声沉缓悠扬:「你想啊,碧心虽是活泼可人的,但毕竟是受了皇家礼仪养大的,这个皎皎呢,从小看的可是村子里得鸡毛蒜皮鸡鸣狗盗,再加上一个沈重,」说着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这个锦衣王啊,有多天纵奇才,就有多邪性。跟着他长大的姑娘,有些疏朗偏邪,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的都是理,总大不过心里的痴念去。桂嬷嬷安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答话。 乔老太君忽而道:「你还记得当年进京求娶那夷秦王的样子不?」 桂嬷嬷一惊,胆儿都在跳。 乔老太君却是摇摇头复又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嫁给个什么样人,那人的样貌我是一天也不曾忘,可这么看着,也长得不太像啊!」 桂嬷嬷这番,心都快跳散了。 第4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乔老太君丝毫不以为意地拍拍桂嬷嬷的手,笑语道:「我管那锦衣王是从哪儿领养的一个小丫头,总是一桩念想不是?」 桂嬷嬷却是小心翼翼地进言:「要不,我们去问个实底?」 乔老太君伸手打住:「那是个什么样人,我们七八个心眼儿也到不了人家跟前!他要想说,早就说了,要不想说,我们问有何用!」 桂嬷嬷总不甘心,嗫嚅着还想劝,乔老太君看着她忽而道:「阿桂啊,若是碧心当时死了,他是为碧心报仇的恩人,可若真有那个万一,他屠灭夷秦皇室,赶尽杀绝,可就成了碧心的仇人了啊!我这般大年纪,如何应对这等人寰惨剧,还是稀里糊涂的,留个念想吧!」 「老太君!」桂嬷嬷一时唏嘘,老泪纵横。而天边的日光淡了,马上日暮斜阳。 天高云淡,半轮明月。苏岸一身锦衣倚坐在拱桥头上,吹箫赏残荷。 秋虫远远近近的鸣叫,夜里还有蚊子。偶尔一只青蛙「噗通」跃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萧声空远,时高时低,也时断时续。 沈嬷嬷安安静静地走过来,苏岸听到脚步声,断了萧声。 沈嬷嬷垂着手轻声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厨房里炖了宵夜,您现在可要吃?」 苏岸看了眼天上月色,回头笑道:「嬷嬷以后不用操持这些,宵夜吃不吃的,这么多年,也早没了那习惯。」 沈嬷嬷便道:「王爷,县主也跪了三个多时辰了,罚得差不多了,让她起来吧。」 苏岸没做声。 沈嬷嬷道:「王爷不若气极了打上两下子,这么罚,她一个女孩子,伤了膝盖可就不好了。」 苏岸失笑:「她哪里有那规矩,罚她三个时辰,我不在一旁盯着,能跪上一个半时辰就不错了!」 沈嬷嬷惊愕无语,苏岸道:「不信嬷嬷你悄没声地过去书房看看,她要是真跪着,那才叫怪!」 沈嬷嬷对自家王爷一向是信服的,但万没想到这兄妹俩这些年是这般随便相处的,这要是在府里,任是谁,敢对王爷的话阳奉阴违? 再一想他们的那份亲昵,县主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动不动往王爷身上扎,光凭这个,也是与众不同了。 苏岸起身拿起萧,说道:「嬷嬷别管她,我去书房读上一个时辰书,好好熬熬她的性子。」 沈嬷嬷是端着宵夜和苏岸一起进了书房的,抬眼一看,苏皎皎别说跪着,分明是盘腿坐在厚垫子上,拿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苏岸递给沈嬷嬷一个眼色,仿佛在说,怎样,我说得不错吧? 沈嬷嬷眼见为实,上前几步拦在沈重前面咳嗽了一声。苏皎皎惊得瞬息间跪好,回头一看是沈嬷嬷,刚松了一口气,再一看沈嬷嬷后面的苏岸,脸便垮了下来。 沈嬷嬷将宵夜放在桌上,便躬身告退了。 苏皎皎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对苏岸道:「哥,跪得腿都麻了,膝盖刀割似的疼!」 她的小声音又娇又软,既是诉苦又是撒娇。 苏岸「嗯」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去,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吃宵夜。苏皎皎伸长了脖子看,见有两碗,便挨挨蹭蹭要过去,被苏岸回头一个眼刀,吓得乖乖又跪在了垫子上。 如此安静了一会儿,便听得苏皎皎道:「哥,我饿了。」 她是饿了,中午的寿宴没吃好,晚饭没吃着。但是苏岸没有理她,将吃完的空碗往一边一放,从书桌上抽了本书来读。 苏皎皎哪里跪得住,仰着脖子看苏岸,苏岸翻了几页书,手习惯性地去拿一旁的茶杯,苏皎皎「蹭」一下跑过去,殷勤地道:「哥我给你倒茶!」 苏岸手边的茶杯就被她抢了过去,苏岸睨一眼她屁颠屁颠倒茶的身影,眼底笑了一下。 苏皎皎捧了热茶过去,马上道:「哥哥我给你揉肩!」 然后便站在苏岸身后开始揉。 被她揉了几下,苏岸靠在了椅背上。 「皎皎,」苏岸含了笑道,「这般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苏皎皎嘟着声道:「那没用也得讨好啊!」 苏岸失笑。 苏皎皎见哥哥笑了,当下从背后伸着脖子便凑过来,她飘起的碎发钻进苏岸的衣领里,连同她温热的呼吸,一起在他的脖子里流窜。 她神秘兮兮地道:「哥,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苏岸躲了她一下,漫不经心地道:「什么秘密。」 「是书房的秘密!」苏皎皎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被她丢在地上的话本子,「那边的暗格里,有好多话本子!」 苏岸一下子便笑了,伸手给了她头上一个大爆栗。苏皎皎捂着脑袋「哎呦」一声,苏岸道:「这算个什么秘密!」 第43章 苏皎皎不服气:「那不是你年轻时候藏的吗!暗格子都挖了还不是秘密!」 似乎是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苏岸脸上笑容淡了淡:「嗯,当时,也算是秘密。」 苏皎皎的人便又凑过去抱住苏岸的脖子,软语央求:「哥我知道错了,你这次饶了我吧!」 苏岸道:「不但不罚跪,还敢翻我的暗格子,你还想我饶你?」 谁知苏皎皎放赖,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抓了宵夜埋头便吃:「我不管,你说过女孩子不能挨饿!」 苏岸看她吃得狼吞虎咽,忍不住出声:「你慢着点。」 苏皎皎吃完了饭,顺势往苏岸身边靠了,整个人缩起来便偎依在苏岸的肩怀里。她觑了眼苏岸的脸色,伸臂便抱住了苏岸,连同脑袋也埋了进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娇娇软软唤了声「哥。」 苏岸伸手便抚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还罚委屈了?」 苏皎皎将小脑袋往苏岸襟怀里钻了钻,复又蹭了蹭。苏岸便笑了:「将眼泪鼻涕蹭我身上,就给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苏皎皎估摸着哥哥这是云开雾散了,才抱着他在他怀里仰起头,嘟着嘴诉苦。 「哥,我腿疼。」 「呃,可是跪得肿了,卷了裤子我看看。」 打开一看有些轻微的红肿,苏岸取了药酒给她揉,苏皎皎倒娇气起来,一用力便呼痛。 「忍着点!」 「疼!」 「忍着!」 沈嬷嬷一进门就瞧见这兄妹俩一个要揉一个要躲,最后苏岸将腿禁锢住狠揉了几下,疼得苏皎皎呲牙裂嘴直叫唤。 苏岸揉完一条腿,到了药酒在手里要揉另一条腿,一边笑着:「不疼怎么长记性!」 苏皎皎被夹着腿,眼看是挣扎不开,还是气急地乱扑腾了两下,那边苏岸的大手已覆上去揉开,惹得苏皎皎连声痛呼。 「噤声!」 「可是!疼!」 「这么点小伤能疼哪儿去!给我闭嘴!」 「疼!」 「一点疼就大呼小叫,还有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敢情疼的不是你!」 「跟我顶嘴!」 苏岸似乎是加大了力气,苏皎皎骇得咬住唇反而不敢惊呼了。 沈嬷嬷瞧见这一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自家王爷这是怎么了?哪有小妹子受了罚,不交给她们这些下人来理伤,他一个做哥哥的亲手上阵的! 明月县主说小也不小了啊! 沈嬷嬷尴尬得心惊肉跳,只能不住地劝慰自己,是自家王爷和县主独处惯了,县主从小跟着王爷,真的打了骂了,完了连哄带疼的,可不是得自己来嘛! 可这是王府的书房,不是小村子里了啊! 然后沈嬷嬷惊骇地看见苏皎皎攥着小拳头竟然打了自家王爷! 我的个天啊!沈嬷嬷这下子惊吓非常,也不用尴尬犹豫了,一下子就跑出了好远。 然后锤了锤胸口压了压惊。我的个天啊,王爷自小到大只有人怕他的,身边的人别说放肆,就是大呼小叫大声说笑的也没有,明月县主这得有多得宠,阳奉阴违、撒痴卖娇,顶嘴就算了,还敢跟王爷动手! 关键是看王爷那样子,只当寻常事,别说动怒,最多也就是用力揉几下膝盖让县主疼一疼。 这十年,王爷过得是啥日子啊?把个小丫头娇宠成这样子!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苏皎皎因昨夜受罚,早晨便懒得起,沈嬷嬷催叫,说还要去书房读书习字呢,苏皎皎不以为然,只困得睁不开眼,嘟哝着:「嬷嬷帮我跟我哥请个假。」 沈嬷嬷是知道自家王爷课业精进辛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风霜雪雨通宵熬夜,还是负伤见血发着高热,只要爬得起来,每日卯时必起,从来没有偷懒懈怠过! 如今县主这般娇气,嗯,估计王爷也不会训斥的,因为要真的是个严格的,县主也没这个胆子。 果然苏岸神色淡淡习以为常,只说了句「那就由她睡吧。」 这一睡睡到日高起,苏皎皎还恹恹地梳洗用餐,然后恹恹地窝坐在花阴树下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慢悠悠地荡。 沈嬷嬷依旧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做针线。 上午的秋阳明媚,而秋空一碧如洗。苏皎皎远远一望,有银杏的叶子黄了,金灿灿地透着光。 她斜睨了一眼沈嬷嬷,抱怨道:「嬷嬷真是嘴快,什么都告诉哥哥!」 沈嬷嬷手里的针线一顿:「县主可是怨恨老奴了?」 苏皎皎嘟了嘟嘴:「怨恨什么,又没告诉别家去。」 沈嬷嬷松了口气,继续低头做针线,又颇觉得自家县主率直纯良可爱,想到这孩子曾经不顾一切扑过去为她报仇讨公道,自己受了伤她还日日探望,做了小菜也不忘往自己面前献宝,这哪儿是把自己当仆从,分明是当成了自家的长辈啊! 第44章 这般一想,沈嬷嬷心就暖了软了,当下有些话瞒着不说反倒是自己藏奸,对不住这孩子。 于是沈嬷嬷放下针线,含笑看了苏皎皎,柔声细语道:「县主,你和王爷是兄妹,王爷自是对你好的,可是县主年纪大了,不可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了,无论在内在外,还是要谨言慎行的。」 这劝谏来得太过委婉,无奈苏皎皎只听懂了个一句半句,当下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在外面惹昨天那样的祸了。」 外面不要紧,家里才需要注意啊!沈嬷嬷紧了紧喉咙,忖度了半晌,轻声道:「王爷不是个好脾气的,县主万不可对王爷无礼。」 苏皎皎的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我敢对他无礼?他一脚能踹飞我三尺远,趴床上一个月起不来!」 这,沈嬷嬷一口气咽下去差点缓不上来。还说不敢无礼,这还等着有多无礼啊!再说王爷就算是有这个神勇,可她那小拳头朝王爷背上招呼,王爷别说用脚踹,就是一个指头也没舍得挨上啊! 沈嬷嬷觉得她们的认知在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事情交流不通谈不拢,干脆早点闭嘴为妙! 然后有侍女捧着个帖子过来,对苏皎皎道:「县主,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邀请县主过了中秋八月十八去她那里去赏花!」 呃,过去赏花? 苏皎皎狐疑地和沈嬷嬷对看了一眼:「是各闺秀都有,还是单单请了我?」 那侍女倒是伶俐:「回县主,我问过来送帖子的姐姐了,说是家里的小宴,不曾请很多人。」 苏皎皎跑去找苏岸。 「哥,我要不要去这个赏花宴?」 苏岸瞟了一眼手中的帖子便放下了,漫不经心道:「随你的意啊。」 苏皎皎嘟了嘟嘴:「人家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 苏岸便笑了:「不过是出去见见人,玩一玩闹一闹,你现在解除禁足了,由你自己了!」 苏皎皎拿着帖子嫣然道:「也是,太后娘娘不是有懿旨让我多陪陪乔老太君吗,这刚解了禁足就不去参加花宴,好像也说不过去哈!」 苏岸看了一眼苏皎皎眉飞色舞的小人模样,说道:「去花宴可是要送礼的。」 「呃,」苏皎皎顿住,「要备礼的,」她用一副非常认真仔细的样子去问苏岸,「我若老是出去参加宴会,会不会把哥哥你吃穷了啊!」 苏岸看她那一副看似精明外露实则傻瓜透顶的算计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现在有俸禄了,出去交际,花用我的作甚?」 苏皎皎瘪嘴:「可你不是说,我的钱要自己攒起来做嫁妆吗!」 苏岸于是开启斤斤计较模式:「那样,不动你的钱,将来我就不用出嫁妆了是吧?」 「哥哥,」苏皎皎觉得可不能让哥哥赖账,「我今年都十四岁了,这一点子俸禄全攒起来都没多少,到时候出门子,你也好意思不出嫁妆!」 苏岸笑睨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脸蛋打趣道:「不是还有间铺子吗?」 苏皎皎打落他的手却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和你说真的,去这样的花宴,带什么礼物比较好?」 苏岸道:「你不是要开铺子吗,带你的酱菜就好。」 苏皎皎觉得不妥:「酱菜哪能上得了席面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苏岸道,「你以为我要你卖酱菜,还是原来那样花几个钱就能买一斤?」 苏皎皎坐直身体:「那要怎么卖?」 「自然往贵里卖,弄精致了,往少里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苏皎皎从苏岸那里听了一回生意经,当下兴致勃勃再无闲暇,她在不断试验她酱菜的口味色泽,绞尽脑汁摆弄酱菜的各式搭配花样! 然后她在沈嬷嬷卫伯的陪同下,兴冲冲地逛餐具铺子,花钱如流水买了一堆小碗小碟子,甚至还挑灯夜战,亲自画样子去赶工定制。 却不知道她的行踪被几个看似闲散的人盯了好几天。 中秋将至,晚上是大月亮地。在树木蓊蓊郁郁的树影里,一个男声道:「跟紧了打听清楚了,她明天卯时正去‘郑天翔’交样子定制瓷器?」 他身侧的人哈着腰:「打听清楚了,万万出不了岔子。」 那男人沉吟半晌,唇边便露出了笑:「如此,更好玩了。」 与此同时在苏岸的书房里,一个淡眉淡眼的黑衣人垂手规规矩矩地坐在苏岸对面,那副拘谨的样子,坐着比站着还难过。 「看清楚了,有人跟着明月县主?」 「是,五个人,两组,一组两个人盯行踪,一组三个人轮番扮成客商的样子跟着混到店里打听。」 「查清楚谁的人手?」 黑衣人迟疑了半晌没说话,苏岸看向他:「怎么,难办?」 黑衣人道:「属下查了,他们就是街面上的老油子,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有抓起来拷问。」 第45章 苏岸一抬手止住话:「不要查了。皎皎初来乍到,冲着她来的人没有。你这几天盯仔细了,明月县主没有生命危险,你就不必出手。」 黑衣人领命,苏岸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唇边便存了笑:「我差点忘了,那丫头跟我学了几招,有防身的东西。」 黑衣人便懂了。 苏岸抬抬下巴示意:「子虚喝茶。」 被唤作子虚的黑衣人面前有杯热茶,但他似乎从没想伸手动过,此时被提点,他非常不自然地碰了碰茶杯,然后握在手中。 却并没有喝。 苏岸垂眸看向子虚握杯的手,十年的时光,指端肌肤的力度与色泽再不复当初青春年少时。或许指根虎口的茧也变了,苏岸轻轻地想。 这般想,便轻叹。 「十年前我不告而别,是我,对不起你们。」 子虚像被炮烙般惊站起,竟有些手足无措的词不达意:「王爷!属,属下不敢!」 苏岸顾自笑了。 「十年前那一场大仗,你们本该荣华富贵名誉加身,却因为我,承受重罚沉沦下僚这么多年。」 子虚难掩唏嘘,五尺的汉子竟自红了眼眶,说出的话竟是:「没有护好王爷,属下本该死罪,是陛下念着王爷的情意网开一面,属下,没什么好不知足的!」 苏岸看向他,已然一副温驯平庸的脸,当年锋芒暗藏的精英暗卫,混在人群中泯然众人矣。 有一种苍凉的悲慨冲撞激荡着苏岸的胸怀,让他的心发痛,鼻发酸。 当年十个人,算上他,存活不过六人,死伤过半。 大家只记得十年前荡平夷秦的时候,他杀降屠戮的残暴惨烈,谁还记得他们自己,莫说几年间阵亡五十万的将士,就是活下来的人,当初内外交困以命相搏,身与心,所经受的炼狱烈火般的摧折惨烈呢? 只是他已然不复慷慨悲歌的少年,对与错诸般往事已过,人不论遇到什么坎儿,总得活。 他在饶县卖酒的时候,子虚混迹在嘈杂的乡间,编他的竹筐。 所以他笑容浅淡,不动声色。所以子虚也能平心静气,最多在乍然相见的时候,掉个茶杯,红个眼眶。 他们峥嵘的棱角,已然被时光和际遇磨得平了。 苏岸拍了拍子虚握杯的手,笑言道:「他们几个也奉诏快过来了,届时我们,……」痛饮三百杯就卡在了嘴角,苏岸恍然明了,他竟是,连酒也戒了啊! 偏巧第二天下起了雨。 秋雨淅沥,不太大,但绵长阴冷。 苏皎皎打了伞,让沈嬷嬷留在家里,卫伯陪自己出去。 其实苏皎皎没有逛过京城的街,因为她一进城,就遇到长公主花宴的倒霉事,然后被禁足了。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说不爱新奇热闹也是假的。 只是她做了县主,明目张胆出去玩就有了种种束缚。自由自在地跑出去,苏岸也没允许。 倒是云瑶可以相邀,可是云瑶一堆家务事,还有两个儿女,也不能和她个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哪有热闹往哪儿钻地瞎胡闹。 而且苏岸还给她开了个铺子,她要疲于奔命做酱菜。 有时苏皎皎不免坏心眼地想,哥哥知道她爱钱,是不是就是想用开铺子把自己给捆住,免得她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给他闯了祸。 去「郑天祥」叫了订货的画样子,约定好了取货的日子。那批货紧赶慢赶也得二十天,得中秋以后了。 郑天祥的掌柜的,即便是不认识苏皎皎,可是认识卫伯,知道是锦衣王府的生意,接待得非常隆重客气。 不过苏皎皎一身家常装扮,和个普通的十三四岁女孩子没什么区别。除了一个卫伯,连个贴身的婢女都没带,更别说前呼后拥了。 所以他们在郑天祥没逗留多久,出门的时候掌柜的打着帘子,苏皎皎甚至殷勤地为卫伯打伞,像个贴心的孙女儿。 卫伯守了一辈子的规矩,连忙退让。 然后便有个人直直地撞了过来。 苏皎皎一个趔趄,卫伯去扶反被伞绊住差点跌了一跤。 谁这般无礼啊,苏皎皎懊恼地抬头去瞧,却觉得腰间的荷包一空,一个灰蒙蒙的人影飞跑着要消散在密密的雨帘中。 我的钱! 苏皎皎大呼一声「小贼!」撒腿追了过去! 「县主啊!」卫伯失声连忙想去阻止,可苏皎皎一溜烟就没影了,他一把年纪哪里追得着? 那小贼跑得飞快不说,而且会钻巷子。郑天祥原本在大街上,没几个闪身就钻到了一旁的小巷子,苏皎皎起初还瞧得见人影,但是横穿两条巷子之后,隔着雨帘,连人影也稀疏了。 京城说是繁华,但小巷子里的繁华总有限。何况是雨天,大街上也少有人。 第46章 苏皎皎慌乱中也没有带伞,她还顾着卫伯,追了两条巷子眼看路跑得有点远了,怕卫伯着急,便停下来决定回去。 路她是记得的。 可雨下得有点急起来。 苏皎皎便在雨中狂奔起来。巷子里是土路,积了水全是泥泞,苏皎皎眼看斜窜出一个人来,却是煞腿不急,加上脚下一滑,直冲冲就撞了上去。 两个人一块摔倒在路中间的水洼里! 「那这人怎么走路的!是赶着投生吗,横冲直撞的!」 那人口出恶言,待从水洼里爬起来看清撞自己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当下态度就转换过来,见苏皎皎疼得龇牙咧嘴还没起来,当下道:「唉我说姑娘,你没事吧?」 他伸手将苏皎皎扶了起来。 苏皎皎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来人是一个五官俊朗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瘦高,只是眉目言语中有几分吊儿郎当洒然不羁。 他看苏皎皎看他,便咧开嘴一笑,这一笑露出排亮闪闪的白牙,既明亮又有点痞痞的。 看着不像是个斯文正经人,说出话也不斯文正经,他带着几分不满打趣苏皎皎:「你这般跑啥,追贼吗?」 还真被他说对,苏皎皎真的追贼来着。 只是苏皎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边的巷子道:「有个,小贼,抢了我的荷包,朝,那边跑了。」 那年轻人朝着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雨帘细密,哪有人的影子。 「那你该往那边跑,往这边撞什么撞啊!」 「我,」苏皎皎缓上口气,「我爷爷在那边等着,我不追了!」 年轻人又朝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巷子深远,还是看不见人。 「那听你这般说,你荷包丢了,是没钱赔我衣服了!」 苏皎皎这才留意他的衣服,一身细棉天青布衣,除了身上大片的泥水,一看就是新作的。 苏皎皎确实没钱赔。她抱歉地对那年轻人道:「对不起,是我撞了你,这衣服您回家洗洗……」 年轻人趁这个功夫已将苏皎皎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看到值钱的物件,索性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丢了钱,我自认倒霉算了!」 「对不起!」苏皎皎还给她深深鞠了个躬道歉。 年轻人挥挥手让苏皎皎走,弯腰去捡自家的伞。苏皎皎已经走了好几步,听见那人在后面叫她。 站住,回头,却见那人举着伞走了过来,将伞往她头上一放。 油纸伞隔断了绵绵的秋雨,只有雨滴打在伞上滴滴答答。 他身材很高,一堵山一样遮挡了过来,苏皎皎一抬眼只看见他瘦削的下颔和举伞的肩臂。 听得那人说:「看你的路远,这伞你拿上吧!」 苏皎皎愕然。 「那你呢?」 「我就住在那边,」那人随手一指,「没两步远。你一个女孩子淋了雨受凉不好,拿上吧!」 说着将伞塞进苏皎皎手里,苏皎皎抓了伞才后知后觉地追上两步:「唉唉不成啊!」 那人已经跑进雨帘里:「回头你再给我送来!」 他拿双手捂着头钻进一户人家里,料到那就应该是他的家了。 苏皎皎记下门牌号,打着伞晃晃悠悠回到了郑天祥所在的大街上。卫伯看见他,连忙跑过去,见她一身湿透半身泥泞,急得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钱丢了就丢了,县主追什么追啊!」 苏皎皎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左右看了看。卫伯这才想起他们乔装成百姓来的,当下也顾不及了,「你这孩子!看看这一身湿的,那几个钱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 苏皎皎也有几分懊丧,便知错地低了头听卫伯的数落。卫伯一见她的衣襟衣角还往下滴着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她里面下小雨,不禁又是心疼。这边郑天祥的人见苏皎皎回来了,忙殷勤地安排洗漱更衣,还体贴了捧来了两盏热姜汤。 苏皎皎换了衣服喝了姜汤,浑身热乎乎地跟着卫伯坐上了车,才算是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冒失了。当下扯着卫伯的衣角软语央求道:「卫伯我知道错了,你回去别告诉我哥。」 卫伯将脸扭到一边,出了这般事还想瞒着王爷。 苏皎皎锲而不舍:「是我穷惯了,几个碎银子也放在眼里。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了吗,放在原来这也算大钱。卫伯,你帮帮忙,我以后一定被抢了钱眼也不眨,就算是做了布施了!」 倒也不是这个态度,丢钱就是丢钱,做什么布施,再说布施也是布施给本分的穷苦人,不能布施个贼啊! 卫伯正眼看过来:「县主啊,你几个小钱不要紧,你那般追出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你个女孩子要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这一条命也不够赔进去的!」 第47章 苏皎皎连忙拉着卫伯又晃又摇:「我知道错了是我莽撞了!以后我再不会了,卫伯你饶我一遭!」 卫伯不吐口,苏皎皎继续诉苦撒娇:「前儿不久才被我哥罚了,翻过头又这样莽撞,丢下您不说,还一个人跑到巷子里摔了一跤。我哥知道肯定又发火,不知道怎么罚我。」 卫伯表面不说,却是不以为然的。王爷对这姑娘可是优厚,她嘴里那所谓的罚,不过就是训斥几句罚罚跪,算不得什么。 苏皎皎直到站在苏岸面前,才知道锦衣王府的这帮人,对自家哥哥到底有多忠诚。 这么一点子小事,她央求了半天竟然还告状。 当然她心里不满,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耷拉着脑袋用脚尖踢了踢地。 苏岸打量了她半晌,没有说话。看她嘟囔着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挨一顿骂,苏岸反而笑了,还问她:「你这是打哪儿拐来了一把伞啊?」 苏皎皎才注意起这档子事来,当下道:「撞了一个人,人家借我的,」说完想起了要归还,「对了,还得去还人家!」 苏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不用管了,门牌号给我,我着人去还。」 苏皎皎反而啰嗦起来:「单还把伞不像样,哥哥叫人带上点礼物。」 苏岸一口允诺:「好!带礼物。」 这般聊了几句天就被打发出来了,苏皎皎觉得哥哥今天难得的好脾气。她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吃了顿热气腾腾的午餐,然后盖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睡醒了有小厮向沈嬷嬷禀事,说县主的伞还了回去,带了两匣子德旺斋的点心做的回礼。 这事就算过去了,苏皎皎没经心,更没在意。 转眼中秋就到了。 锦衣王府人口简单,没什么大办的,有交际往来,也是沈嬷嬷和卫伯操心。沈嬷嬷倒是和苏岸说了,说县主年纪大了,该学着当家理事了,苏岸无可无不可,只漫应了一句。 苏皎皎鼓捣酱菜不肯学,王爷又不发话硬逼,于是这事情就这么荒废了。 中秋节那天,苏岸倒是在前厅待了一天的客,来拜访的多是故旧下属军中将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许青华夫妇带着孩子来了。 苏皎皎很开心,兴致勃勃拉着云瑶看自己做好的酱菜。 各色酱菜色彩斑斓做出各种造型摆在各种形状的小碟子里,着实别出心裁美焕美仑,连雕石琢玉的云瑶也啧啧称奇大开眼界。 她拿了一双筷子来尝,然后眼睛一亮惊呼道:「嗯!好吃!想不到皎皎你有这般手艺!」 苏皎皎一脸得色偏偏故作谦虚:「云姐姐过奖啦!」 云瑶被她那一脸欢盛的光华照得有点睁不开眼,然后心动神疑。 彼时下午的阳光仍然明灿,明眸皓齿的苏皎皎穿着淡绿银菊的衣衫。云瑶忍不住想,子苏或许是想这样过一辈子的吧,十年了没有成家的打算,他守着一个这样的女孩儿,足够灵心巧手长相赏心悦目,适合偏安田园,舒舒适适过小日子。 这女孩子出身市井,但没有其俗艳反增其野趣,如今置身高门,但没有其伪善反增其贵气。也是啊,在这世上能让沈子苏倾心厮守宠爱的,其灵与性,怎会一般。 云瑶愣神的功夫,苏皎皎已经挑出了酱菜给许芊芊和许崇山两个孩子尝味道。 两个孩子与其说是尝味儿,不如说是看着花花绿绿的好奇。不想一尝之下,反而都点了点头,许崇山声音都高了起来:「姑姑这酱菜好吃,又脆又嫩,酸酸甜甜还辣得爽口,配着粥饼吃最好不过,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酱菜都要棒!」 苏皎皎受了夸奖,当即道:「崇山喜欢吃,姑姑给你带一坛子回家去!」 许芊芊连忙道:「姑姑还有我!」 苏皎皎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给芊芊也带一坛子!」 云瑶看见自家孩子已经连吃带带了,也不甘示弱地凑趣:「皎皎做的好吃,我也得要一坛子!」 苏皎皎拍手便笑:「我把每一种都给你们带一坛子!」 晚餐时已是明月初升,外客都散了,只剩下苏岸苏皎皎和许青华一家子。 众人围坐,菜式是丰盛的,偏苏岸只爱吃苏皎皎亲自下厨炒的几样清淡小菜。如今他又不喝酒,只端了果汁来凑趣,饭席上总是有几分寥寥。 幸亏这几个人都是健谈的,许青华便打趣苏岸:「若说从前,再没有比子苏你更能喝酒的了,如今只酿不喝,就不知道你这个老酒鬼怎么忍得住!」 苏岸便笑:「我原来在刑部大理寺,各种贪墨藏私的技巧没人比我懂得多,我不也是不贪墨!」 众人便笑。 苏岸道:「再说这事古来如此,所谓卖草席的睡凉炕,卖咸盐的喝淡汤,我一个卖酒的,酿的酒都被自己喝了,怎么着也不成个事儿吧!」 第48章 众人于是哄笑。 苏岸接着道:「你们也不要笑我,别当我不知道,师兄你爱烧陶,可家里摆的没一件自己烧的陶,师妹爱玉雕,可身上手上没一样自家雕成的宝,做人要低调,我如此会酿酒,就是自己不喝那些酒鬼才心里平衡些,否则我日日畅饮逍遥,那得多遭人恨啊?」 说完笑睨了苏皎皎一眼,伸手揉揉她的头赞叹道:「所以还是我家皎皎最乖,酱菜做得再极致美味,也不妨碍自己天天吃!」 众人嗤嗤地笑,开始说苏皎皎的酱菜馆子。 饭宴撤了以后,上了果蔬月饼。他们围坐在一株大槐树下,那树有两人围抱那般粗,虬枝显其钢骨,浓荫显其葱郁。因槐树的枝叶比较密而小,夜风吹送,在枝摇叶摆中一轮明月如洗,皎皎的辉光将庭院照得雪亮。 桌上果品虽盛,但众人吃得斯文。许青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子苏,皎皎的名字你起得好!世上再没有比月光更动人的情怀了!」 苏岸靠在椅背上也不看苏皎皎:「师兄你过誉了,世上再没有月光,是她这般上蹿下跳的了!」 苏皎皎撅嘴作势打他,苏岸躲闪,用胳膊挡住苏皎皎轻斥道:「刚说你闹,你还闹!」 云瑶笑盈盈地看他们俩笑闹,目光中意味深浓,又渐渐淡了。 许青华道:「子苏,陆水横快回来了吧?」 苏皎皎突然动了一下心思,陆大哥?那沐柏也该是快回来了,他们先行一步,沐柏也没让他们捎些东西。 苏岸道:「算着时间,东南案也差不多该办完了。」 许青华弯了弯唇:「除了你,也没人能办的。」 苏岸便反问着道:「没人能,是没人敢吧!」 夜渐深了,孩子们要就寝安歇,许青华夫妇不便久留告辞了。剩下苏岸和苏皎皎两个人,因舍不得月亮,复又回来坐在桌前赏月。 其实苏皎皎颇有些累了。 这几日忙着张罗酱菜,今日中秋她还操心席面,一日都不得闲。夜里风凉露重,沈嬷嬷拿了披风出来,絮叨着天色不早了。 只苏岸懒懒地长靠在椅子上不想走。 苏皎皎便想陪着。苏岸回头见沈嬷嬷退下了,便伸手摘了片薄薄的竹叶子,笑着对苏皎皎道:「哥哥给你吹首曲子吧。」 苏皎皎应诺,人便趴在椅子扶手上挨过来,一脸皎洁,目色盈盈。 苏岸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歪在椅背上望天吹了起来。 沈嬷嬷前脚走,后脚曲子声便响了。那音声初有种高亢的嘹亮,但转而回旋婉转下来。沈嬷嬷停住脚用心听,颇有点断断续续的。 像是有种不堪言说的心事,进进退退吞吞吐吐,可时而清透得悠长,又忽而短促得要息止。 沈嬷嬷便想叹气。 这终究不是从前的王爷了。她不曾懂,也看不清。 淡淡风,月色融融。 苏皎皎保持着那个姿势睡了。少女的睡颜,温柔恬淡。 嘴中的曲子便寥落地不知所终,苏岸吐出口中的竹叶,已然损破了。 可是似有音声在夜色的空中盘旋,纤细的,远远的,在耳边响起,已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变动的时光。 「身在暗夜,幸有明月当空,其华皎皎。」 苏岸目光温柔地落在苏皎皎的脸上,他的心已然轻了,软了,他用温热的手拢住苏皎皎的脸,对她弯唇笑了一下,那笑容也转瞬消逝在中秋的月光。 咸阳郡王府的花宴就摆在乔老太君疏桐院外面的园子里。 来客也都是年龄相当的姑娘家。范围很小,除了亲戚,就限于咸阳郡王府非常交好的那几家。 咸阳郡王府嫡出的县主宋青芷今年十五岁,还有一位庶女宋青若刚刚十岁。郡王妃林氏出身大学士府,其嫡亲的哥哥如今是吏部的尚书,娘家的侄女林晓风与宋青芷年岁相当,将要迎来十四岁的及笄礼。林氏的妹妹小林氏嫁给齐国公世子,所出的嫡女齐妍如刚刚十三岁,也正是明媚可爱的年纪。 除此还有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晋安伯世子的嫡女胡倩倩,礼部侍郎的嫡女颜采薇,光禄大夫的嫡女郑清平。这些女孩子家族背后盘根错节,不是亲戚就是世交,出席各种交际场所,都是熟识投缘的。说是没有多请,可这般一位小姐至少两个丫鬟一个嬷嬷,放眼一望还是一群子人。 苏皎皎是个异类,外来的不说,便是从锦衣王的角度,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领养的妹妹。 宋青芷是主家,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笑盈盈地将她领到乔老太君身边:「祖母早盼着明月县主呢!」 苏皎皎向乔老太君请安,乔老太君笑得一脸慈祥,一把拉过苏皎皎道:「好孩子你来了就好!」 第49章 苏皎皎就在乔老太君身边坐了,乔老太君拍拍她的手笑道:「这个时节正好是赏菊吃蟹的,我一个老婆子寂寞,特地招你们这些女孩子玩来热闹!」 苏皎皎从沈嬷嬷手中拿过编制精美的细藤篮子,笑语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几样小菜,不知老太君口味,还望不要嫌弃!」 乔老太君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你这孩子的麻姑献寿,让我老婆子惹得多少人的羡慕呢!」 桂嬷嬷便接过篮子,不想身旁一堆的女孩子凑趣起哄。齐妍如说笑道:「老祖宗休要藏私,谁不知道明月县主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她亲手做出的酱菜,老祖宗岂能一个人得了偷偷品尝!」 于是众女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老祖宗,趁着今儿的赏菊宴,一并拿出来大家尝嘛!」 「就是就是,也让我们长点口福呢!」 「明月县主的私房菜定然让人惊艳,那一道麻姑献寿都在京城里传开了!」 「可不是,据说各家的厨娘都遭了训斥,说他们手拙呢!」 各种言语声渐渐便暗含了讥讽,青葱少女明媚的笑脸围着乔老太君,连看也无人看苏皎皎一眼。苏皎皎倒也毫不在意,侧坐了身子品着茶,悠悠闲闲地看花。 于是桂嬷嬷将当众打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酱菜来。 众人倏而没有了声音。 有那么一刻是极为寂静的。 盛在篮子里的,可不是一个小坛子,也不是众人想象中那带着咸臭味的黑乎乎的酱菜。 而像极了色泽明艳的画,那些色泽不明艳的,在白底瓷碟的映衬下,也是如写意的水墨般清雅蕴藉。 那些官宦贵女们面面相觑。 能把酱菜做到这般极致的精致,绝不是心思巧这样的评价就可以语焉不详地一言以蔽之! 这里面有意境,有工巧,有底蕴的! 以为乡野村姑碌碌求生没有好东西?以为她粗鲁愚氓不过一个好皮囊?觉得她即便攀附了锦衣王也上不了大台面?她们,貌似搞错了。 可是,若真的这般灵心慧质,怎么会那么恶劣地得罪公主开罪太后,还用那么不堪的手段赶跑太后派来的嬷嬷? 众人不觉便看向苏皎皎。 谁料苏皎皎还是侧坐背对着她们品茶赏花。 她这是故意的吧! 于是众贵女也热脸贴她的冷屁股,还是齐妍如领头笑语:「哎呦!这竟是酱菜啊!说是刺绣也不为过!」 众人又是围着乔老太君七嘴八舌。 「可不嘛!这就是冷雕拼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酱菜做得这般精致,可怎么拿出去卖!」 「是啊,从坛子里挑出来再摆成这高贵好看的模样,这么细细致致的人家怕是不多吧?」 「还说菜呢,你们看着瓷碟,可刻着郑天祥的字样儿呢!」 「真的真的!」 广安侯世子的嫡女崔媛,终于对着苏皎皎说话了,她脸上带着笑,故意做了一个惊讶不解的表情,说:「县主原来卖酱菜也是这样包吗?不想那些市井小民,也用得起郑天祥的碟子了?」 苏皎皎便笑:「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这位姑娘今日穿得这么华贵端庄,却不知平日里也是这么兴师动众的?」 崔媛便有些尴尬了。她今日穿着的是中秋宫里刚刚赏下来的蜀锦,玫红有金丝,远观若霞光般璀璨,不说是平日里,就是出门做客,不是因缘际会得了这几匹料子,也是很少能穿得上的。 崔媛这一尴尬,即便心中恼恨,可当着长辈的面,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倒是宋青芷在一旁说笑着解围:「媛媛你着相了!」 她这一起头,众人纷纷笑言劝慰打趣。 「就是媛媛,你傻啊,县主这酱菜可不是卖给小民百姓的!」 「就是,别说是郑天祥的,就是官窑宫窑的瓷器,老郡王妃要用来盛酱菜,也是用的上的!」 「倒是明月县主,你这话锋也忒厉害了!」 「看把媛媛说的!」 「县主说‘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不想明月县主还有谢安石的志向才干呢!」 「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如今天下一统何等盛世,岂是南朝偏安一隅!」 苏皎皎也回过头笑吟吟地接口:「这位姑娘说的是,刚才谢安石那话可是诛心之语,如今陛下雄才伟略天下升平,要谢安石出来荡平天下干嘛呀?再说谁要是说了一句话就要自比出处的人物,那真是简直了,请问我说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自比李白啊,还是杨贵妃?」 众人不语,只是笑笑。宋青芷上前拉着苏皎皎道:「看我,忙糊涂失了礼了,县主你刚来京城,这些个姐妹们还不认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二!」 第50章 苏皎皎笑着各自见过了。那边桂嬷嬷收起酱菜,乔老太君似是不闻刚才的话里争锋,只慈祥笑着,招呼大家过去赏菊花:「你们女孩子们一起玩吧,别因了我老婆子而拘束。」 应该说这次赏菊宴,虽宴请的闺秀不多,咸阳郡王府还是做足了功夫的,除了自家园子里绽放的品种,还从外面买了许多盆栽新品,用花架子搭配起来,甚是鲜妍明媚错落有致。 苏皎皎其实并不懂菊,事实证明她也不需要懂,没什么人和她搭讪。 因为那些闺秀们都是熟人,对彼此的性情喜好很熟悉,对各自家庭也熟门熟路,能来赏菊的,本身对菊花的认知品评也是比较有造诣,所以那一丛丛形态各异的菊花并没有小牌子做品种介绍,苏皎皎看个热闹,可不碍其他人的惊艳评说。 「这是墨菊!墨菊啊!」 苏皎皎看了一眼,是胡倩倩在惊呼,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激动的,看那花的颜色,谁还不知道是墨菊? 可是众闺秀已经围了上去。 「墨菊罕见,据说三年才开一朵,培植一株怕是得五年!」 「是啊,最难吐露颜色的!」 「而且是墨菊的极品‘夜锦’!」 「果然莹润有锦缎的辉光!」 苏皎皎顾自在花丛里溜达,沈嬷嬷忍不住在她身后提醒:「县主,您走太快了!」 苏皎皎便回头笑语:「我这哪算快,还快得过走马观花吗?」 沈嬷嬷道:「花之韵致需要近观细品,县主这样只是看热闹。」 「我就是看热闹啊!」苏皎皎毫不羞愧地承认,而且歪理众多,「嬷嬷我跟您说,就只有我这般看花才是真爱花,那些花草最喜欢我这样的了!远远看上一眼,心里赞叹,才不算唐突!」 沈嬷嬷道:「您这是什么道理?」 苏皎皎道:「不是说美人如花吗,所以这观花如观美人。每一株花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就有尊严。她亭亭玉立,或是清高冷艳或是天真烂漫地开了,露出颜色绽放芳香,就好比女子长成容光正盛。所以沈嬷嬷你想啊,如果是你,因着长得漂亮,被人捆绑禁锢在一个地方,围了一群子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你心里舒服吗?更有甚者,」苏皎皎瞟了一眼众闺秀,齐妍如正以玉指拈花放在鼻端轻嗅,苏皎皎道,「还有登徒浪子又摸又嗅肆意轻薄,便是众人皆赞叹你生得美,你怕是也没有半分喜欢,恨只恨自己为何生得这般美吧!」 沈嬷嬷从没有听过如此奇谈怪论,一时心里微动,她找不出话来反驳,最要命的是,她竟然还觉得说得有点对,挺有理。 于是沈嬷嬷再也不劝了。苏皎皎补充道:「可远观不可亵玩,花如美人,我这才是惺惺相惜!」 不想她这一番高论,被不远处由桂嬷嬷扶着赏花的乔老太君听到了。乔老太君和身旁的桂嬷嬷交换了眼神,她温柔明亮地笑着,朝苏皎皎招手道:「孩子,你来!」 苏皎皎走过去,乔老太君十分自然地将胳臂搭在她的身上,桂嬷嬷便退居身后了。 乔老太君道:「好孩子,刚才那番话,可是锦衣王教导你的?」 苏皎皎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也算是吧。」 「哦?」乔老太君好奇了,「也算是?」 苏皎皎道:「我哥对万物生灵皆有敬畏,甚是节制。譬如他酿酒,一年就酿三十坛,超过的别人给双倍的价钱也不酿。天地生灵,因其存在,就该给其应有的敬重,即便草木,花开自有落,并不仅仅是为人观赏的。」 乔老太君半信半疑,说锦衣王敬畏生命,当年他可是杀降二十万,二十万啊,那得是多少生灵?但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可能正是因为锦衣王杀孽过重,他才明白生命贵重,懂其敬畏。 但是这跟刚才那番赏花论毫不沾边啊! 乔老太君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苏皎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不沾边!敬重啊!花如美人,别人不知道,反正谁要围观我,肆意轻薄品头论足,我是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突然就懂了。 貌似那些闺秀在冷落孤立她,其实她才是被围观的那一个。 而且她说了,她非常不高兴! 乔老太君于是拍拍她的手道:「可是怪我错请了你?」 苏皎皎便明亮而狡黠地笑了,她突然凑近乔老太君耳边,轻声而诡秘地道:「这要怎么说呢,你为请我一个,错请了她们!」 乔老太君朗声大笑起来。 是啊,便是香云鬓影巧笑嫣然地围着绕着,可她只看了她一个。便是这满园的菊花争奇斗艳,其实只为她一个人开一个人看啊! 这孩子是个明白的! 乔老太君如此舒心的大笑,便是宋青芷也是难得听到的,事实上,乔老太君闭关锁院好多年,除了初一十五她和母亲过去点个卯说是请安,她与自家祖母并不熟。 第5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但毕竟是长辈,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恍然意识到她们只顾着自己赏花没有陪伴环绕在乔老太君身旁,是有点失礼的。 于是,那些闺秀们都笑吟吟地凑过来:「老郡王妃和县主聊什么,这么开心?」 众人这赏了一圈花,便围起桌子准备诗会了。 闺秀们坐好,自有侍女端上笔墨纸砚,身后自有自家的丫鬟研磨服侍。待侍女送笔墨纸砚给苏皎皎的时候,苏皎皎将手一挥:「不用给我了,我不会作诗!」 崔媛愕然道:「你竟不识字的!」 苏皎皎瞪圆了眼睛:「识字就一定会作诗!」 崔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确实有逻辑错误,但是错误已成,只能将错就错:「你既识字,有什么做不得诗?想当年沈王爷,可是文采风流的!」 齐妍如爽朗笑道:「就是!沈王爷教导的妹妹,文采肯定差不了!」 难得林晓风谦逊低调:「县主不要误会,说是赏花作诗,不过是姐妹间笑着玩闹,哪里就真的是文采斐然了。我也是个痴的,不会这些劳什子,写几个字凑个趣罢了!」 宋青芷作为主家,类似总结陈词:「就是,大家凑个趣而已,平仄用典都凑不齐呢!谁也不用笑了谁!」 苏皎皎便道:「我真不会。」 郑清平道:「县主切莫推辞,听您刚才所言,不是‘在山为小草,出山为远志’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哪里是不会作诗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苏皎皎道:「作诗是真不会的,那就陪着各位玩吧!」 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以咏菊为题,众位闺秀思索片刻,纷纷铺纸提笔。唯苏皎皎东张西望,与乔老太君对视上了,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看似没人说话,其实那些女孩子都偷偷看着她呢。就在有人陆续完成的时候,她们看见苏皎皎仓促潦草地在纸上画弄了几笔,然后就停下了。 看那样子当真是糊弄。 待所有人都落笔,便由侍女将诗稿收去,交由做裁判的乔老太君,并由桂嬷嬷宣读众人诗作。 开头的是林晓风。 「一夜新霜着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注:唐白居易《咏菊》) 桂嬷嬷语声一落,众人叫好。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有风骨,好句子。」 其次是齐妍如。 「菊裳茬苒紫罗衷,秋日融融小院东。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注:明文征明《咏菊》) 乔老太君赞叹道:「好风华!」 第三个便是苏皎皎。 桂嬷嬷还未读就皱了皱眉,语似狐疑地道:「一丛两丛三四丛?」 这个,是要作诗吗?众女听了面面相觑。 「五丛六丛七八丛?」 已经有人笑了。崔媛道:「县主莫不是在数数吗?」 「九丛十丛十一丛。」桂嬷嬷已经认命,不再用疑问的语气而是陈述句了。众女便是那涵养好的,也忍不住都笑了,崔媛越发大声道:「县主作诗当真在数数了!是要把菊花卖了记账吗?」 众闺秀互相看着笑场,直到笑得有些累了,才恍然觉出桂嬷嬷良久未读最后一句。崔媛已经有点忘形,高声道:「嬷嬷也不用读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十二十三十四丛!」 众女复又笑,可笑着笑着看桂嬷嬷惊讶的神色,那笑声便停住了。 怎么回事?难道最后一句有什么猫腻不成? 在众闺秀的诧异中,桂嬷嬷吐声道:「不遇陶潜自雍容!」 桂嬷嬷语气是惊叹的!最后这一句,是画龙点睛的! 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绝不可笑。没有华丽辞藻,傲骨清高,但有本性天然,不拘一格。 乔老太君仔细回味了回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只说了一句:「倒也,新奇。」 剩下的诗大家都忘了,事实上前面的诗也忘了。 大家只记住了一堆数儿,还有一句「不遇陶潜自雍容」。好记得要死了,可是要不要这么好记得要死啊! 忘也忘不掉啊! 余下的节目便有点寥寥。苏皎皎貌似惹了一场笑话,然后众人陡然发现笑了这半天,原来笑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作诗结束后,便有侍女撤换点心,然后听得一句「三公子来了!」 咸阳郡王府的嫡出三公子宋青彦! 说起宋青彦,是京城青年才俊中最炙手可热赫赫有名的一个。他出身高贵不说,更生得清俊朗洁风姿楚楚,如风中竹中天月,涤人心怀悦人眼目。如此美男子好家世,偏偏还才学出众,刚刚十五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 故而一听他来了,众闺秀不自觉地摆出最端庄清雅的仪态,面带笑容却娇羞垂眸。 第52章 可惜苏皎皎不知这号人物。她瞪着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大堆女孩子赏花诗会摆宴,他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来了? 却见不远的翠竹小路的尽头,走近一位翩翩公子,一身青衫当风,腰间美玉摇曳轻撞有金石声。 他径直走了过来,垂眸阔步目不斜视。 在乔老太君面前停下,行礼,他的声音朗润温和,端的是君子美如玉让人如坐春风。 「给祖母请安。听闻祖母再园子中开花会,孙儿得了一篓肥蟹,让厨房蒸了给祖母送来尝鲜。」 他果然是拿着个小篮子的,此时恭恭敬敬呈给乔老太君身后的桂嬷嬷。 乔老太君笑意慈祥温存,连声道:「好好,彦儿有心了!」 已经有婢女穿梭其中开始摆放餐具。看宋青彦就要告辞,乔老太君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不是亲戚就是通家之好,彦儿既来了,就见过妹妹们。」 似乎众闺秀等得就是这一刻,再也没有之前的叽叽喳喳了,一个个温柔秀雅地和宋青彦见礼,宋青彦也是落落大方,微笑着打招呼。 原来便认识,宋青彦这么多妹妹,听声音看表情似乎跟哪一个都很熟络,至少一个都没有交错。遇到有兄弟年龄与他相当的,他还能顺便问候一两句,问问近况。 轮到苏皎皎,宋青彦也毫不冷场,言轻语柔唇边含笑:「这位定是明月县主。早有耳闻今日有缘一见,上次祖母寿宴,县主盛情,让我等做儿孙的羞愧了。」 苏皎皎不同于其他闺秀的欲拒还休,她一直是用明亮亮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的,此时听他说,便眼眸一弯露着小牙齿笑了起来。她那一笑,迎着上午的秋阳,却似比那秋空暖阳还要绚灿明媚一些。 如此容光照面,宋青彦有些晃神。 听得苏皎皎道:「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她的声音清甜润美,如她腰间佩玉一般有金石声。 宋青彦忘了自己是怎么告退的,只是走了很远,在一个人迹不能注视的树丛后,他停了步,不自觉地朝苏皎皎所在方向望。 那样一个女孩子啊! 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见眉不见眼的样子,像个贪吃而尚无心机的小狐狸,野生生活泼泼的,说不完的宜人可爱。 也是呢,宋青彦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锦衣王调教出来的女孩子呢!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边宋青彦的到来带来的波动渐渐消散,已经是大蟹装盘,糕点满桌。 富贵人家吃蟹甚是讲究,盘盘罐罐剪子刀,每人面前摆了一大套。 苏皎皎其实有些弄不清那些东西。但是那些闺秀也是不亲自动手的,自有身旁的丫鬟帮忙弄好,然后宋青芷和宋青若各自将剥好的蟹黄和蟹肉用小碟孝敬给乔老太君。 沈嬷嬷轻车熟路地为苏皎皎剥蟹。苏皎皎用眼看着,嗯,果然程序刁钻斯文,甚是考究。 苏皎皎的酱菜也上了桌。 看着是爽心悦目,不知究竟味道如何。在座的大家闺秀高门贵女,颇为小心挑剔地示意侍女夹了一小块在小碟子里,放在嘴里尝。 然后不由自主眼睛亮了一下,互相看着。经过了之前的过招,这次所有人都学乖了,没有阴阳怪气地说话,皆夸小菜可口。 乔老太君尤其高兴,因蟹是大寒之物不宜多用,反而是就着酱菜,多用了一碗粥。 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老太君喜欢吃最好不过,我哥在九子巷开了间铺子,老太君吃完了,再着人去铺子上拿!」 乔老太君开怀大笑,指着苏皎皎道:「你们看这丫头,把招牌做到我这里来了!」 苏皎皎道:「可不是嘛,您老人家交游广泛,可不就是个活招牌!」 乔老太君摆摆手道:「你这可是打错了主意!我这闭门十多年了,有什么交游广泛,怕是就是因为我爱吃,别人才不敢吃呢!」 苏皎皎便咯咯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哥也说,他卖的酱菜怕是没人敢吃!」 乔老太君复又朗声笑。众位闺秀看着唇角弯弯,实则似笑非笑。 这是个尴尬话题,没人接口,不宜继续。 倒是齐妍如凑过去悄悄和崔媛私语了一声:「如此也好,她卖酱菜,我们买来吃,所花的银子就当是打赏给厨娘了!」 这话有着很深的恶意和隐秘的快感,崔媛心会神知笑了一声,瞟了苏皎皎一眼,对齐妍如道:「还是一个县主厨娘呢!」 两人这般咬着耳朵笑,除了身边的丫鬟,没人听到。说是厨艺是女人的必修技艺,但是真的沦为下厨给人做吃的赚钱,那是低贱的营生。 一个卖酱菜的,便是做了县主,还是逃脱不了卖酱菜! 这是根子里的卑贱?难得那个苏皎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53章 赏花宴午后便散了,苏皎皎懒洋洋地窝在马车里,对沈嬷嬷道:「我小睡一会儿,嬷嬷到时候叫我。」 沈嬷嬷却觉得苏皎皎忒是心大了,她对苏皎皎道:「县主啊,依老奴看,这个赏花宴可是不简单。」 苏皎皎「嗯」了一声:「简单不简单,关我什么事?」 沈嬷嬷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齐国公家的小姐,对您颇有敌意?」 苏皎皎看了看沈嬷嬷,眼睛很亮但眼神懵懂,有敌意就有敌意呗! 沈嬷嬷一语切中肯綮:「咸阳郡王府这是为三公子选亲,咸阳郡王妃看中的人选必是那齐国公家的小姐!」 苏皎皎惊坐而起:「你说什么!选亲!」 沈嬷嬷严肃地点了点头:「不是选亲是什么,那三公子一露面,我就觉得事情不对!」 苏皎皎惊骇的是:「那为什么叫我!」 沈嬷嬷翻了个白眼儿,这姑娘是不是傻啊,你说为什么叫你啊! 当夕阳半落,将金粉的霞光铺满乔老太君半院子的菊花的时候,宋青彦在祖母的注视下,放下手中的诗稿。 乔老太君问他:「彦儿觉得哪个好?」 宋青彦就诗论诗:「祖母,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诗者的风格不同,看诗者的品味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大不相同。」 乔老太君指着苏皎皎的那首诗微笑:「彦儿觉得这首呢?」 宋青彦看了一眼,便莞尔笑了。 「好诗。」 他惜字如金。乔老太君却是感慨:「彦儿说的对,哪有什么好不好呢,端看自己的喜欢。对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哪怕她不会作诗也是没有关系。」 宋青彦诺诺,笑着没有接话。 乔老太君望着面前这英姿俊秀的男子,长叹息了一口气,说道:「祖母喜欢那孩子!」 宋青彦温润的脸上如旧微笑,点头道:「那彦儿听祖母的!」 然后有婢女回报,郡王妃和青芷县主来请安。 一家人便在厅堂里坐了。林氏向来是周到的,她笑着对乔老太君道:「母亲今儿个赏花宴可尽兴?没被那群孩子吵着吧?」 乔老太君道:「尽兴的很,我刚还和彦儿说这赏花宴上的诗呢!」 林氏笑语道:「我刚听青芷言语了一句,说明月县主很是惊才绝艳地夺了魁首!」 乔老太君哈哈大笑道:「什么魁首!谁还不会数数!」 众人面上笑着,却没接话。乔老太君道:「我倒是挺喜欢那古灵精怪的孩子,刚我还问彦儿了,彦儿也说喜欢。」 林氏的心便漏跳了半拍,听这话锋,婆婆的意思是? 下面是她不敢想的,但林氏出身大家,又主持了郡王府多年的内宅,虽然涉及最心爱的小儿子的终身大事,却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看了一旁的宋青彦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齐妍如的诗拿出来,笑道:「零落万红炎是尽,独垂舞袖向西风。我倒觉得这句诗出挑,彦儿觉得呢!」 宋青彦还是同样的回复:「刚还和祖母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作一事,各有所长,端看个人喜欢。」 林氏笑微微地便岔开了话题:「彦儿所说极是,盛唐李杜之争,至今也无定论。对了,彦儿西山之行可准备齐了?」 宋青彦道:「差不多齐备了,西山离家不远,母亲不必操心。」 林氏微叹道:「都已过了中秋了,早晚都凉了,你多带些厚衣裳。」 宋青彦称是。宋青芷是个极有眼色的,看此情景,就拉着哥哥先出去了。 厅里就剩下乔老太君和林氏。 林氏一向是大方懂事的,此时有些迟疑地对乔老太君道:「母亲您的意思?」 乔老太君点点头:「我知道你看中了妍如那孩子,可是我们与齐家已经是两姨的亲戚了,彼此可互为助力。可是锦衣王便不一样了,论交情的深厚,陛下与他是没的说,早早视为心腹,何况他立下荡平夷秦的不世之功,又沉沦十年在民间,凭陛下的怜惜,再凭锦衣王的才智,要得善终不是难事,他便不是权势遮天,可真的说一句话,也会是一言九鼎了!」 林氏轻叹道:「母亲说的自是有理,只是那个苏姑娘……」 连明月县主也懒得叫了。 乔老太君却是笑了:「你是被她的名头吓住了!依我看,那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林氏为难之色不减:「母亲,儿媳这心里还是不得劲儿,那孩子,纵是本性纯良,行事也难免太偏邪了些了,断人子孙根,母亲,咱们郡王府也不是要仰望妻族的门第,彦儿在同龄人中也是佼佼者了,娶了明月县主,岂不徒徒惹起耻笑?」 应该说这就是林氏的周全之处,她态度谦卑,言语温和,但是非常坦率地说出了自己反对的想法。如此做派,方是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风度,乔老太君作为婆婆,不但挑不出错,还在心里点了声赞。 第54章 「你所思甚是。」乔老太君也不能步步紧逼,当下道,「因着你碧心妹妹的事,我对女孩子就喜欢厉害些的,明月县主投了我的眼缘,我这才起了心动了意,你与贽儿再商量商量,毕竟这儿女婚事,讲究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乔老太君这也是当家主母的风度。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反正我这个做嫡母的是喜欢这个孩子,我是同意了,你们同不同意,夫妻商量着去吧。 所谓绵里藏针,不过如此。 婆媳俩没有撕破脸,林氏言笑委婉地告退了。 桂嬷嬷有些担心道:「老太君,这儿媳毕竟是要和婆婆长期相处的,明月县主是有几分疏野的性子,咱们这般做好不好啊?」 乔老太君洒然一笑:「你还怕林氏给她添堵不成?」 桂嬷嬷嘴上没说,心里却道,这婆婆想要给儿媳妇添堵,那是太容易了好不好! 乔老太君早明白了桂嬷嬷的意思,当下道:「有锦衣王在,她又那性子,谁能给她添堵?」 桂嬷嬷顿时释然。的确,没人敢添啊! 林氏心事重重,赶走了女儿留下了儿子。豆#豆#网。 她看儿子还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不禁心下有些着急。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你对苏姑娘如何,当真是喜欢吗?」 宋青彦一想到她那圆滚滚亮晶晶盯着他看的大眼睛,以及她那如餍足的小狐狸般见牙不见眼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淡淡笑了。 那姑娘还是挺好玩的,也自有激起男人征服欲望的荒疏野性。即便看起来明媚秀雅,但还是有种不同贵女流俗的清新勃发。大周贵女如同精心建造的园子,虽各有风格,但有窠臼可以遵循,这姑娘却像是一片葱茏蓊郁的林子,虽诱人,但有危险。 那一瞬间宋青彦做了非常认真的思考。然后认知是非常现实而残酷的。他承认对苏皎皎,一面之下他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等同于面对一块稀世美玉想捧在手心里的爱宠喜欢,不是那种并肩平稳肩负家族责任职责的尊重敬爱。这种喜欢出于灵性发乎情的爱怜,可以是怦然心动欢呼雀跃的,却不是忠于思考将身家托付止于礼的担当,不是四平八稳淑德贤良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苏皎皎有讨好男人的本事,却没有当家主母的素质。 于是他沉吟半晌,也非常忠于内心地回答了自己的母亲:「那女孩子,为妾有余,做妻不足。」 这一句话就够了! 林氏内心突然就安定了,儿子没有被苏皎皎迷惑,儿子心里是清楚明白的。 但还有一句内心话她不方便说,苏皎皎做妻不足,为妾更是不足的。 做妾的第一条件可不是美貌,而是安分顺从,就苏皎皎这样的,谁敢纳她为妾!那还让不让当家主母活了!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让人棘手色变的锦衣王! 所以这桩亲事,是绝对不能成的! 而宋青彦告别了母亲,心底有些隐隐的遗憾,这遗憾越来越大,渐渐发酵成胸口的闷痛。 不能说他不喜欢的。 那么灵动明亮的女孩子,和他惯见的统统不一样,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如同璞玉初琢,虽未能成器,但已露出倾城的光色。他对那玉是有几分倾慕向往的,但是对雕玉,他觉得没有安全感。 让他拿笔的手拿起刻刀,偏偏那玉尚未温驯不服雕琢,那样不是打了玉器就是伤了手啊! 而无论是玉器还是自己的这双手,他都很珍惜的。 而偏偏,她注定是要被打磨成器摆出来镇场子,不容人视作花啊草啊轻亵把玩的。 她说,不遇陶潜自雍容。 是啊,谁说菊花就没有富贵雍容之态?可因生在了秋天就必须清高傲骨,因为偶尔长在了陶潜的东篱下,就必须得隐逸田园。 这是常识,被千百年认定的,还会千百年地继续认定下去。做翻案文章容易,做人做事便难了。 他是贵族子弟,言行举止就只有遵循贵族既定的轨迹,他无意惊世骇俗,他的妻子也应是。 那个在阳光下笑得餍足灿烂的女孩子啊,她自雍容,奈何他是陶潜啊。 故而宋青彦虽是遗憾到胸痛,但是他,不后悔。 晚间咸阳郡王宋贽回到内宅,林氏着人唤他。 彼时他已在云姨娘处坐下喝过了一盏茶,听闻郡王妃唤他,怔了一下。 这不是林氏的风格。林氏从来办不出和妾室争宠这样的事来。 那就是一定有事! 当下也不犹豫,起身便和侍女来到了林氏的房里,林氏挥退了下人,把乔老太君的意思和宋贽说了。 宋贽拧着眉倒沉吟起来了。 林氏道:「我知道郡王感念母亲的恩德,但是这桩亲事,却是任性不得啊,锦衣王府不是个好攀附,何况那明月县主也实在不是良配啊!」 第55章 宋贽拧着眉来回走了几圈,伸手打住林氏的唠叨。林氏见他思虑甚深,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严肃,不由跟着心提起了起来,担心道:「怎么?」 宋贽陡然停住脚步:「我得去趟锦衣王府!」 林氏顿时急了:「这八字没一撇,郡王急着去锦衣王府干啥啊!」 宋贽都已经朝外迈开了步,听了妻子的话停住,回头看着林氏。林氏一把拉住他的手:「郡王,这件事咱们自己人没商量妥当,没拿定主意,先跟人家锦衣王府说什么啊!那锦衣王府可是好沾惹的?」 宋贽见妻子那般模样,虽是四下无人,但还是担心隔墙有耳朝门窗出看了看。他压低声音凑在林氏耳边道:「你就没觉出不对?」 林氏疑惑地抬头看他。宋贽见林氏不懂,继续低声道:「你说的那些难道母亲便不知道?可她为何还要执意让彦儿娶那个苏皎皎?」 林氏越加迷惑,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啊? 宋贽的语声更加低,更加小心谨慎地在林氏耳边道:「碧心妹妹。」 林氏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和明月县主……」话没说完她停住了,她神情惊骇地瞪着宋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能吧?」 宋贽道:「你想想,母亲何时管过这些事?不要说彦儿,便是俊儿平儿的婚事,俊儿可是咱们郡王府的世子爷,母亲可插过半点的手?」 林氏还在震惊之中,不可思议道:「这个不可能,母亲可真是太荒唐了!」 宋贽道:「母亲一生为碧心妹妹所苦,便是真不可能,那要是有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呢?或者说她相信这个是可能呢!也是母亲的一个念想不是?即便是荒诞可笑,可母亲心里何尝不希望有这个荒诞可笑!」 林氏骇得退后了半步,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过去事眼前事轮番混乱地交替变幻,最后却是碧心郡主的面容定格在脑海中。 那是一个清甜俊美的可人儿,穿着红狐大氅,手拿落雪的梅花,亲亲热热地唤她嫂嫂! 一时间林氏跌坐在椅子上,眼中有泪闪了出来,她对着宋贽喃喃道:「这也,不太像啊!」 宋贽被妻子眼中的泪花也弄得有几分唏嘘:他叹道:「除了碧心妹妹,还能有什么原因让母亲对彦儿的亲事横加干涉,最初你露出想娶妍如的心思时,她也没说什么。」 林氏回顾了一下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确实是疑窦丛生。这些年因着碧心郡主的事他们和太后慈安宫交恶,但念着婆婆丧女之哀思女之情,她也不曾有半句怨言。即便每次去慈安宫请安总是受到冷待,但她也认可了这种冷待,好在皇帝陛下对他们还算照顾,这些年也都是平平安安的。 但是和慈安宫交恶是一回事,因为碧心郡主的事明摆着,他们若是不交恶反让人看不起。可故意娶一个被太后娘娘厌弃的苏皎皎是另一回事,这事引起的冲突,甚至会毁了彦儿啊! 便是毁了彦儿前程,若是那苏皎皎端庄知礼温柔她也认了,毕竟朝堂事翻云覆雨,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可那苏皎皎委实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一旦夫妻生了龌蹉,断人子孙根,这个太可怕了有木有!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任是再恩爱的夫妻,再有宽容忍让的美德,这夫妻之间也难免生出种种龌龊。 没有规矩礼仪的教导驯化,没有强大的道德舆论的约束,指望着一对男女由着性子白头到老,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你看那些无视礼教世俗的女人,即便是贵为公主,有几个婚姻幸福的! 不行!她不能为了一星半点的猜测,本是子虚乌有绝不可能的事,只为了婆婆那点念女的痴心,就让彦儿娶那样一个破家的女子! 林氏这心里翻云覆雨地倒腾,宋贽却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这就去趟锦衣王府,以借询问夷秦事宜之名探一下他的口风!」 林氏猛然惊醒拉住丈夫的衣襟:「不行!锦衣王是什么人,你那点小心思,不用张口人家也瞧得分明!」 宋贽道:「这本就心知肚明的事,他瞧得分明就瞧得分明呗!」 「若你露出结亲的口风,他便同意了呢!」 这,确是一个问题。可是同意就同意了呗,自家上赶着上门去,总不能人家同意了自家说不行吧! 宋贽于是犹疑了一下,对妻子道:「听说,那明月县主品貌也是不差的吧!」 林氏狠狠地抻了宋贽的衣襟一把,耍起了性子:「品貌不差!你听谁品貌不差!这传得满城风雨的可是因为她的品貌不差!」 宋贽被妻子这般诘问,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当下冷笑道:「妇人心思!若不是太后娘娘那般造势,哪来的明月县主的满城风雨的名声。至于其中缘由,我们心知肚明,她如此这般迁怒一个小姑娘,你跟着起哄什么!」 第56章 林氏气得眼睛都红了:「我跟着起哄?咱们家跟太后娘娘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这会就是我跟着起哄!你别忘了这次锦衣王是怎么被逼出山的,还不是因为那个苏皎皎红颜祸水又行事狠辣惹得不可收拾!」 宋贽默然。 林氏道:「连锦衣王都压制不住的,你以为你的儿子有多大本事!」 宋贽被妻子说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林氏见状,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顺势坐在宋贽身边,缓上声来:「我知道郡王为难,不管真假,母亲既然说了,按理我们做儿子媳妇的应该顺了她的意,可是也不能拿着彦儿的终身做筏子啊!这代价未免是太大了。要是依着母亲的念想,我们便认了明月县主当个干女儿,两家时常走动来往,让明月县主能名正言顺承欢于膝下,岂不是更加好!」 宋贽道:「你这是糊涂了!要结亲就得现在趁着众人都以为是母亲和太后打擂台的时候结亲,众人还不多想!你这般认作干女儿行事,当谁是傻子不成,这样便是真不是也成了真是了!」 林氏细一思量,还真是这样!若真个有血亲,那还真得彼此心知肚明,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从乔老太君的角度,还真的没有比娶做孙媳妇再妥当方法了! 可是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她不甘心啊! 林氏于是泪汪汪的:「你便这般狠心,真的让彦儿娶了她不成,这样别说别人,只要锦衣王在一日,彦儿就得把她当成活祖宗供着,一日也喘不上来气!」 宋贽一瞪眼:「那照你这么说,那些尚公主的还都不活了!」 林氏道:「这怎么一样,尚公主那是圣旨一下没法可想,可咱们这是上赶着找罪受!再说你看看京城哪个有根底的人家,愿意尚公主的?」 宋贽思量半晌,起身道:「我还是得去趟锦衣王府,这事不能当做不知!」 林氏彻底急了:「郡王!你这是拿刀要剜我的肉!」 宋贽的目光打在林氏的脸上,仿若二十多年夫妻却不认识一般,当下道:「你有三个儿子,不过是娶一门你不满意的亲事,就是拿刀剜你的肉!那你想想母亲吧,她就一个女儿,嫁到那种地方落下那么个结局,别忘了你现在所安享的,是谁给你的富贵!」 林氏的脸陡然间煞白煞白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宋贽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她的房! 林氏半天喘不上气来,陡然想起,当年的皇后娘娘咄咄逼人,说要想碧心不和亲,除非他们辞了郡王的爵位一家子除了宗族皇籍贬为庶人!而她嫁的那个愣头青,咸阳郡王府的世子,脖子一梗就真的想辞了爵的! 幸亏当年的老郡王,自己的公公理智圆滑,将宋贽拘在屋里,同意将碧心妹妹送走。为此,婆婆到死也没跟公公说上一句话,只在碧心妹妹被悬尸两军阵前之后,大闹了皇宫,回来就当着他们这些小辈的面,狠狠地给了公公两耳光,骂了一声「软骨头」! 一想起来还是担惊受怕的,林氏突然觉得这心跳,就好像当年自己丈夫梗着脖子对宣旨的说,臣愿贬为庶民! 臣愿贬为庶民!他一个人说的容易啊,那这一大家子呢! 他原本就是个庶子,靠着嫡母扶持做了世子,就死心塌地地报恩保全!他也就这点格局本事了,所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嫁给庶子出身的人,即便是没有嫡子,他也依然就是个庶子!可我儿堂堂郡王府的嫡子,何必娶那个市井出身只会行事偏激心狠手辣的野丫头! 林氏绞紧了帕子,寒下心冷下意。那个死老婆子,又臭又硬,说什么让她和郡王商量,她是算准了郡王知道此事一定同意! 可凭你是嫡祖母还是亲爹,却谁也休想摆布我儿的婚事!这个郡王府,这么多年风雨飘摇她独当一面,涉及儿女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 咸阳郡王宋贽,乘着一顶软轿急匆匆地敲响锦衣王府的大门。彼时夜已渐深,月光如水为他投下短短的影子。 苏岸正在书房喝茶,听到咸阳郡王深夜亲自来访,顿住沉默了片刻。卫伯察言观色,心下狐疑,王爷似乎有什么心事? 卫伯还正想着,却听得苏岸道:「快请吧!」他的声音清和,笑意如常。 宋贽也算得上翩翩君子。苏岸即便是最凶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笑里藏刀。故而两人品茶夜谈,气氛和谐。 宋贽也没有很莽撞地上去就谈亲事,而是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地对苏岸道:「家母多年不理世事,听闻锦衣王归来,却是被触动故人心事,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安眠。情知此行贸然拜访不合礼数,可是我一个做人儿子的,不为母亲奔波又指望谁呢?还请王爷见谅则个。」 苏岸洒然一笑:「郡王爷言重了,什么不合礼数,如今我门可罗雀,郡王亲至,蓬荜生辉。」 第57章 两人相对一笑,咸阳郡王转而轻叹一声:「不瞒王爷说话,家母心结,全在碧心妹妹,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释怀。王爷从故地归来,虽是日久天长,请恕愚兄痴心,不知可有一二遗物,能够慰家母苦楚!」 苏岸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又似沉重。诚如咸阳郡王所言,相隔天长日久,触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故人心事。至少对于世人来说,锦衣王当年大胜未归,就是一桩任是皇帝也不知所以的怪事。 咸阳郡王想至此,一路琢磨的委婉之言在终于吐口之后,惊觉自己蠢得可以! 所幸苏岸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避而不答:「诚如郡王所言,日久天长,在下当年军旅之人,后来流落他乡,关起门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纵有几个异域风情的小物件,也都变卖消磨了。」 这就是没有了。咸阳郡王难掩失落,朝苏岸拱拱手道:「王爷见笑了!」 「郡王为人中正,如此孝顺,在下心生敬佩。不过,」苏岸笑语着,低头轻轻呷了口茶,「尚有明珠一颗,只是品色稍逊,还望郡王不要嫌弃!」 宋贽的心几乎跳出来了!这,这话外之音他要是听不出来就真成了傻子!明月郡主,那个苏皎皎,真的是,真的是碧心妹妹的骨血! 他端茶的手微微颤动,即便当着苏岸的面,他的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宋贽生得虽然俊秀,但是身材高大,此时一个五尺的汉子红着眼圈,望着苏岸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咽无言。 这便是真情流露了。苏岸心里想,当年老郡王妃选择教养庶子,当真是很到位,如此品性纯良,在豪门权贵之家,难得可贵了! 苏岸语似寻常,言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不敢善断独专,还得问过皎皎的意思。」 宋贽不再说话,他站起身朝苏岸拱了拱手,他甚至有一种给苏岸下跪的冲动,但终究是没有跪,而是朝苏岸深深地鞠了一躬,告辞而去。 咸阳郡王来去匆匆,但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高太后问身边的赵嬷嬷:「那一家子藏什么鬼心思,想要干嘛?」 赵嬷嬷道:「今日咸阳郡王府邀请苏皎皎参加赏花宴,他家的三公子也露了个面。」 高太后目露沉思:「你是说?」说完大声一笑:「那老婆子疯了不成!为了和哀家置那一口气,那自己孙子开玩笑!」 说完高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道:「我差点忘了,那些个可不是她的亲孙子!她没什么舍不得!」 赵嬷嬷补充道:「太后娘娘,我听说,郡王妃喜欢的是齐家的那姑娘!」 高太后点点头:「齐国公的长孙女,门当户对,又是两姨亲,是门好亲事!」 赵嬷嬷便笑而不语,高太后道:「也好!那个老婆子也享清福享得太久了,让她们婆媳斗斗法,添添堵,还真挺不错!我们只要适时扇扇风点点火就好了!」 咸阳郡王宋贽回到郡王府,没有留书房,更没有立刻去乔老太君的院子,而是留宿在了林氏的屋里。 林氏虽然不同意宋贽去锦衣王府,但既然已经去了,锦衣王的态度还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挥退下人,小心地道:「怎么样?」 宋贽这么多年的磨练,论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是有些的,在下人们面前尚且把持得住,如今夫妻独处,那种感慨唏嘘的激动就掩不住了,他秘声道:「玉君,是真的!」 玉君是林氏的闺名,她乍听一下还没啥反应,待片刻以后明白宋贽在说什么,当下脸色一白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道:「当真?」 宋贽还处在无可平复的激动之中,点点头:「当真!」 林氏突然绝望地六神无主起来! 一时间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刚嫁进来,碧心郡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那时他们依附嫡母,与碧心郡主相处得很好,要说五六年的时间,姑嫂相得,一点感情没有也是骗人的! 乍闻苏皎皎这一桩身世秘闻,她也有过庆幸欢欣的感受。觉得碧心妹妹受此苦楚,竟有骨肉留存,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她很快就想到了儿子的婚姻。 如果苏皎皎不是要嫁给自己的儿子,她一定会是一个好舅母,会关心她体贴她嘘寒问暖,为她精挑细选找婆家,受了委屈义无反顾过去给她撑腰。 可是这是做儿媳妇啊! 有了这层关系,那丫头还不被宠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自己这个婆婆说不定还得讨好她! 谁也不能管束她! 林氏陡然绝望了起来。 她的眼泪泉涌了出来。 只这般反应倒像是骨肉分离骤然重逢的情不自禁,宋贽想起自己乍闻此消息时的感触,非常感同身受地理解林氏,当下将林氏搂在臂弯里,柔声道:「就知道你也是忘不了碧心的。这桩婚事说来也算奇缘了,皎皎那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正经长辈,好好教导她就是了。」 第58章 林氏说不出话来,只是泪下磅礴。 宋贽反被她哭出了几分柔情,当下拥着她安慰道:「玉君不要悲伤,我们以后善待皎皎,便也不枉和碧心兄妹姑嫂一场了!」 林氏是有苦难言,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次日请安的时候,乔老太君见林氏眼眶红肿面色苍白倦怠,宋贽也是一脸疲惫没睡好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不悦,说道:「这是怎么了?」 宋贽挥退了众人,见桂嬷嬷没有动,也不避讳,急切地道:「母亲!桂嬷嬷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昨夜我面见锦衣王,明月县主她,她真的是……,母亲您猜测得对!」 乔老太君手上的茶顿时泼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而桂嬷嬷都忘了要去擦! 「母亲!」宋贽反吓了一跳,当下弯腰拿了块布子去擦,乔老太君也是毫无知觉反应。 只过了好半晌,乔老太君才如梦方醒回了神,抓了宋贽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宋贽热切地点点头。 乔老太君轰然又坐在椅子上,两行老泪滚滚而下,喃喃道:「这竟是真的?」 林氏在一旁扶住,轻声道:「昨晚得了信儿,我们两个都哭了一场!碧心妹妹有此沧海遗珠,也算是苍天有眼!我和郡王商量着不敢来半夜打扰您,是怕惹了人的眼怀疑,掀起什么波浪!」 乔老太君点头颔首:「你们做的对,要是一惊一乍的,外面人还不知道怎么猜疑,如此风平浪静的才没事!」 林氏于是笑着在乔老太君耳边小声道:「娘快收了眼泪,这是高兴事!」 桂嬷嬷此时反应过来,迭声道:「对对,郡王妃说的对,这是高兴事!」 很快,宋贽夫妇告辞出去。乔老太君看似行止如常地吃了饭。 她的饭菜一向清淡,很少动荤,早餐常常就是粳米粥小菜,外加素包子素饼子,如今就着明月郡主的酱菜常能多吃上半碗粥。 吃过饭也不过朝阳初照,稍嫌清冷的空气中有股若有如无的甜香,不知不觉中,金桂已然开了。 乔老太君由桂嬷嬷扶着在园子里散步,行至那一大株百年的桂树面前。桂花累累,压得枝叶都有些低垂。 乔老太君仰头看花,隔着桂叶桂花细碎的缝隙可以看到晨光闪动天幕高远。 阵阵馨香浮动沁人心脾。 乔老太君叹道:「我怎么觉着这桂花有十多年不曾这么香了!」 桂嬷嬷会心一笑:「可不是嘛,十多年没有这么香了!」 而在锦衣王府的花园里,晨曦微露,树上的鸟刚刚醒来,偶尔的鸟鸣似乎有几分慵懒。 林子里有薄薄淡淡的雾,苏岸穿着件素光暗纹的锦袍,伫立在淡雾晨曦中。他的周围是金灿鲜亮的银杏,脚下是青黄交加的野草。 晨风拂面,有一丝丝的寒。而银杏的树叶星星点点点的,如断翼的蝴蝶般飘落。 苏岸的神色清淡。说不上喜怒,却有种沉静内敛着的情绪。这种情绪不是增其威仪,反让他有种秋士易感的落寞。 苏皎皎就是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的。 她的身后有喜鹊舒展乌黑的羽翼,扑啦啦从空中飞过落在不远的林梢上。苏岸看见她提着裙子奔跑而来的身影,淡淡笑了。 「哥哥!」苏皎皎停在他面前喘息,「你怎么在这儿!」 苏岸伸手摸摸她的头:「什么事这么冒冒失失?」 苏皎皎在哥哥面前不吝惜那种少女娇态,她撅了噘嘴身体却往苏岸那边靠了靠:「沈嬷嬷煨了汤,到处找你哪!」 苏岸抚着她的头失笑。 苏皎皎睁大眼睛圆溜溜的:「哥你笑什么!」 苏岸却是顺势往一棵银杏树上靠了,他唇边笑意未褪,朝苏皎皎招手道:「皎皎你来。」 苏皎皎凑过去,苏岸望着妹妹冰雪皓白玲珑凑泊的容光,目光柔了下来,并带上了类似怜惜宠溺的温度。 他抚着她的背喟叹:「那么丁丁点大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 苏皎皎陡然间脸便有点红。她突然便知道哥哥要和她说什么事了! 从那天从咸阳郡王府出来,经沈嬷嬷提醒,那事就存在了她心间。 不是向往,却是欢跃。 苏岸看她一眼,微笑着把语声放得更柔了:「咸阳郡王昨天亲自过府来了,不知皎皎觉得他家的三公子,品貌如何啊?」 苏皎皎的脸便更红了。 这个,其实她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个青衫少年形容俊朗,如溪水清浅白石皎皎。 如若只是路人,偶然相见,也只是会赞一声不知谁家年少,绝不会面红心跳有占为己有的打算。但若是预知他会和自己有上那么一番因缘,就另当别论了。 第59章 不过苏皎皎自是一个很大方的少女,不会如其他女孩子那般欲说还休口是心非,于是她虽然羞红了脸露出娇羞的模样,还是对苏岸道:「我不过就见了那么一面,哪里就知道他好或不好了!还是哥哥帮我拿主意!」 苏岸将手搭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孩子我查过了,品行周全,没有不良嗜好。读书不错,性子中正,将来没有大出息,也足够过日子。」 那哥哥便是同意了! 苏皎皎一时有种如愿以偿的雀跃甜蜜和一种心如鹿撞的冲突不安,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女孩子都口是心非了! 只是她到底没有口是心非,虽然差点脖子也红了,还是低着头对苏岸道:「我听哥哥的!」 苏岸松了手笑叹:「女生外向,便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哥哥!」 苏皎皎被打趣得怒了,索性娇嗔地唤了一声「哥哥!」扭头就跑了! 苏岸在后面的微笑渐渐平了淡了。他保持着靠树的姿势,仰头看了看上面的银杏树。 古树苍劲,叶叶如金。 他感觉有人偷走虐待了他的心。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因日日近在咫尺,便只能在水一方! 慈安宫里听闻那个早晨咸阳郡王宋贽夫妇从乔老太君房里出来,形容憔悴面无喜色,而据说乔老太君之后在屋里摔了杯子,还流下两行泪来。 高太后就猜测着这是商量婚事无果,郡王夫妇不愿意,而乔老太君固执不改,双方不欢而散。 高太后想起来自己心窝子里的那档子事,便问赵嬷嬷:「那个苏皎皎还是经常出去吧?」 赵嬷嬷道:「听人说在筹划着开酱菜铺子,常往外跑的。」 高太后道:「咱们那边行事怎么样?」 赵嬷嬷压低声音道:「还没有进一步发展,娘娘莫急,这才几天,要钓大鱼,也得放长线才行啊!」 高太后不安地叹道:「怕是咸阳郡王那个软蛋,拗不过那个硬老太太。若真是订了婚事,那苏皎皎就不便外出了!」 赵嬷嬷嗤笑道:「那也得看她守不守这个规矩!」 高太后道:「不行,还是让那边加紧时间办!」 苏皎皎觉得京都的秋天绚丽朗阔当真很好。 天气明媚干燥,她长于南方,这些天日日都吃银耳雪梨。 然后她酱菜铺子的种类口味、花色器皿皆准备好了,一一给苏岸品尝赏鉴,得到了苏岸的认同夸奖。 剩下的就是大量准备食材,招募人手,最重要的是招募一个好掌柜。而这些事,苏岸告诉她不用她操心,他帮她办。 不得不说,锦衣王府虽经十年凋敝,但是资产人手还是有的,一个铺子,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于是苏皎皎打算轻轻松松快快活活玩几天。 苏岸也允诺,也宠她,甚至还笑着调侃感叹一下:「嗯,去吧,过几天议了亲,就不能痛痛快快玩去了啊!」 「你讨厌!」苏皎皎娇嗔地斜了苏岸一眼,作势伸了伸小拳头,一溜烟地跑了。 这次卫伯安排了个小厮,叫小丁,小丁是跟了卫伯的老人了,忠诚可靠,又是在京城十多年,地界熟悉。关键是年轻,遇到突发情况,他可以跑得甚至比苏皎皎还要快。 苏皎皎要去西山看枫叶。 这活动很考验体力,沈嬷嬷跟不去,派了一个心腹的侍女,叫阿荷,这阿荷的优长是稳重懂事。 一行三人,小丁押车,阿荷作伴,轻装简行出发了。到得山底下,却是有个小集市,因西山是很多权贵人家游玩的地方,那些小贩卖的都是很多新奇有趣的小物品,小到珠花胭脂手帕针线,大到摆件屏风古董字画,也有一些风味小吃小点心,倒也是十分的热闹。 苏皎皎决定先逛一下。 小丁熟门熟路在前面带路,一边侃侃而谈做着介绍。阿荷话不多,跟在苏皎皎后面,苏皎皎看什么买什么她偶尔给个意见凑个趣。 苏皎皎喜欢一些别致古怪的小饰品,这个除了跟她的审美,还跟她原来的生活环境有关。家里不是个大富的,但是也并不拮据,故而她与那些真正奢华名贵的好货无关,却能在恶俗艳丽的便宜货中出头。无论样式、做工还是成色,都是精致精巧甚至别出心裁的才能对眼,在这偌大的京城,她的购买习惯大致相当于有钱人家的大丫鬟,而偏偏这个小集市,有钱人家的大丫鬟也是一个很庞大的消费人群。 阿荷是觉得自家县主这是买着玩儿,不是真的上大场面穿戴的,既是玩,不过是随着喜欢扔几个钱而已,只要高兴,别说是换成了东西,就是扔地上听响也不是什么事儿! 苏皎皎兴致勃勃抓着一个镀金的紫荆蝴蝶小簪子往阿荷头上比划,彼时有枫树的枝叶筛落日影,斑斑点点晃在阿荷年轻的面庞上,苏皎皎嫣然巧笑:「这个簪子好看,我们买两个!」 第60章 然后有个小东西砸在苏皎皎的抬起的胳膊上! 「谁!」小丁有点火了! 苏皎皎抬眼一看,竟是个俊朗的少年郎,吊儿郎当地坐倚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枫树上,居高临下地朝她咧嘴笑! 枫叶尚未红透,枝叶红红黄黄绿绿,倒是色彩斑斓,而那个少年的笑容更是如金玉般灿烂明朗。 他朝着她挤眉弄眼地打招呼,然后手一挥,又一个东西扔过来! 是那个被他撞倒还送了她伞的年轻人!苏皎皎一笑,伸手接住,打开手一看,是个用野草枝梗编成的小蚂蚱! 低头看看那个砸了她一下落在地上的,也是个草蚂蚱! 「唉!」那个少年三下五下爬下了树,挤过人群跳到苏皎皎身边,自来熟地道:「又遇到了!你来逛西山啊!」 苏皎皎点头:「上次多谢你的伞啦!」 少年「切」了一声:「你这人没意思!不过一把伞,值当什么,还带了那么重的谢礼,德旺斋的点心得要一两银子一匣子吧!」 苏皎皎本是个开朗大方的,当下道:「上次我淋了雨着了凉,托人给你送去,也不知道你家里有什么人,带点东西不至于失礼嘛!」 少年将根草叶叼在嘴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家里没有人啦!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你下次不用带什么回礼,那么好的东西全都便宜那帮兔崽子了!」 小丁一旁抽抽嘴角,这人,还说家里没什么人了,那那帮兔崽子是谁! 果然苏皎皎问:「那帮兔崽子是谁啊?」 少年朝西边努了努嘴:「在那边卖些糖人小吃食!是一群没人要的小要饭的,那年冬天快冻死了,我瞧着可怜,给他们间屋子住,出几个钱让他们混口吃的!」 原来是收养了一些要饭的孤儿!苏皎皎对他好感顿生,少年往西边一指道:「跟我过去看看?那群小崽子都想谢谢好心姐姐呢!」 说完他便在前面带路,热情招呼道:「这边这边,我没什么好东西可回请你糖人小草席还出的起!」 苏皎皎便跟了上去。 少年一边走一边做着自我介绍:「我叫剪子刘,祖传便是做剪刀的!但是小时候嘴馋,跟着师父学了糖人,师父没儿没女,我答应给他养老送终,他也就倾囊相传了,我跟你说,只世上再没有比我剪子刘做的糖人更好吃的了!我每天在这边,至少能买一百支!还有走街窜户的,那更是卖的多了,咱这小本买卖薄利多销!你到各个巷子里打听打听,一说我剪刀刘的糖人,那个孩子不吵着要买,以至于那些舍不得花钱的,一见了我就往里赶呢!」 苏皎皎便咧嘴笑了! 小丁低声和阿荷嘀咕一句:「这人满嘴跑马车,真能吹!」 这时已是到了,只见那剪刀刘往路边上一站,拍了拍手道:「孩儿们孩儿们!快来见过给你们点心吃的好心姐姐!」 「剪子哥哥!」「剪子哥哥!」 他这一吆喝,路边竟有六七个孩子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叫着。 「慢点慢点!大家看!」剪子刘将手往苏皎皎身上一伸,大声地道:「这就是送给你们点心吃的好心姐姐!大家说她长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那群孩子或扛着糖人或拿着蒲扇草席一起异口同声非常响亮地作答,如此整齐真诚的恭维,让苏皎皎觉得要是不给他们点见面礼都有点说不过去! 「善良不善良!」剪子刘唯恐天下不乱地继续起哄恭维。 「善良!」继续是异口同声整齐划一的响亮回答。 苏皎皎笑了,便把手伸向荷包要发钱发赏,不想剪子刘冷不丁来了一嗓子:「要不要谢谢姐姐!」 「要!」「要!」 这回那群孩子一窝蜂涌向了苏皎皎,大的小的,不是塞糖人就是塞团扇,要不就是提提挂挂的各种草编上色的小物件! 「姐姐这个给你!」 「这个给你!」 「姐姐要这个,这个小香包有用,能熏蚊子!」 「这个这个,姐姐这儿有小镜子!」 苏皎皎手忙脚乱,很快怀里手里全都是东西。这热情的场面直接把小丁和阿荷看傻了,这是神马个情况啊! 那么些个东西怎么报得回去啊,马车停得老远的好不好?可不要也不好,人虽然穷点东西寒酸点,可也是一份情意不是? 很快,那些东西都转移到了小丁和阿荷的手里怀里,苏皎皎笑眯眯地打开荷包发零钱:「来来,过来拿见面礼,人人有份,回去买点心!」 苏皎皎的小荷包里装的是碎银子不是铜钱,小丁看得直肉痛,那一小块银子,得买多少这样的破东西! 那些子人真的是会做生意! 第61章 不想那些孩子们没有一哄而上去接,而是问询地看向了剪子刘。剪子刘将孩子们往身后一揽,将头一昂对苏皎皎道:「你这人真是!你这样就没劲儿了好不好!孩子们是吃了你的东西,投桃报李,你给什么见面礼!就那么点子碎银子,你在人家府上当差,多久才能攒到,就这么大方洒了出去,真到用钱的时候怎么办!收回去收回去!什么见面礼,德旺斋的点心还不是见面礼?」 苏皎皎被他训得有点尴尬,拿着荷包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剪子刘道:「你再跟我客气,我就当没有你这个朋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位妹子,请那边走!」说完一转身吆喝着那群孩子们道:「小的们,咱们走喽!」 苏皎皎忙收了荷包,追上几步对剪子刘赔笑道:「好啦好啦!是我见外啦!要不我请你们吃馄钝吧!下次你们请我!」 剪子刘这才转怒为笑,非常好爽地一掌拍在苏皎皎肩上,还顺势亲热地推了一把,高声道:「这才对!够朋友!好,今儿姐姐请咱们吃馄钝,改天咱们做东请姐姐喽!」 孩子们复又欢呼起来! 小丁看着那剪子刘的动作直心跳,这愣头青的二大爷呦,你知道你拍的推的是谁吗,谁能跟你勾肩搭背论哥们啊! 不过苏皎皎确实微服出玩,家常打扮,从前就是村姑也没做出什么冷艳高贵的姿态气质,清灵灵笑眯眯,难怪被当成大世家里的得宠丫鬟! 小丁一个人接了东西送往马车,留下阿荷陪着。待他在馄钝摊儿上找到这一大帮子,正听见剪子刘大呼小叫的:「妹子你何时放假得闲啊,去宅子里找我,我给你做祖传秘方的烤鸭子!只有我们过年才能吃,外酥里嫩,裹着豆皮葱丝和酱料吃了,那叫一个好味道,比全聚德酒楼里的还地道!」 苏皎皎咬着馄钝点头应诺。 小丁刚刚坐下,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咋咋呼呼就没个底儿,比全聚德酒楼里还地道,那就说明不地道! 县主想吃什么没有,还纡尊降贵去你们那个破宅子吃口子根本不地道的烤鸭子! 小丁这边腹诽,却见那剪子刘已经端起碗将汤也喝了个精光。苏皎皎见状,又要了一碗给他,他也没推辞,抹抹嘴巴不好意思地道:「我食量大!」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剪子刘正是十五六抽个子长身体的时候,平日又少油水,饭量是比较惊人的! 小丁这紧赶慢赶,剪子刘第二碗都吃干抹净了,他还没吃完。 趁等人的功夫,剪子刘将嘴一抹,在领子间摸索了片刻,掏出个颜色破旧的小荷包来,对苏皎皎道:「这个给你,里面缝的是护身符,我娘从青云观请来的,从小就戴在我身上,贼灵贼灵的,妹子你在锦衣王府当差,那地方阴气重,你留着防身吧!」 小丁瞠目结舌,谁,谁说锦衣王府阴气重! 阿荷却是细细打量了剪子刘一眼。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就将自己母亲的遗物,自己贴身十多年的东西让出来,这人要么是义薄云天的大善,要么就是居心不良的大恶。 苏皎皎却是将那荷包一推,笑道:「听谁胡说!锦衣王府阴气重,有我们王爷那一尊神杵着,什么孤魂野鬼不得退避三尺!我们王府太平这哪,这护身符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小丁喊着口馄钝还是直抽嘴角,县主这口无遮拦的,有这般说自己哥哥的吗! 剪子刘却是凑近了苏皎皎一点,压低声音道:「你还是小心点!」说着对阿荷和小丁也道:「这两位哥哥姐姐也都小心点,这事儿咱老百姓谁不知道,听说那锦衣王府十年无人居住,外面常常能听到鬼哭声!说是夷秦那些被坑杀的怨魂,报仇无望,盘旋在王府里作妖!」 阿荷和小丁不由有点子阴冷出鸡皮疙瘩。 苏皎皎却是洒然一笑:「竟是些胡说!那些人活着都不是我们王爷的对手,死了倒能出来作乱了!我们王爷回来两个月了,太平安静,连只老鼠也不敢动弹!」 小丁挑了挑眉梢,这县主说话有意思,昨天晚上他还被老鼠吵醒了一次,今天还买鼠夹子呢! 剪子刘讪讪地笑道:「那果然你们王爷杀气重,鬼神回避的。不过,」他还是把护身符递了过来,「你们王爷杀气重,那是刀尖舔血拼出来的,你一个女孩子则不同,万一被那不干净的撞上了可还了得,甭管有没有,还是带着护身符防个万一,心里踏实!」 苏皎皎微笑着将护身符又推回去:「谢谢你啦!你的心意我领啦!不过这是你娘留给你的,是刘大哥你的贴身爱护之物,哪能这么便给了我呢!刘大哥你好好保管,留个念想!我们要是想求个心安,」苏皎皎看了看阿荷,「那就也去青云观求一个不就完了?」 剪子刘想想也是,当下收了荷包,不忘叮嘱道:「那你们可记得啊,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第6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苏皎皎点头应了,那边小丁也吃完了馄钝,剪子刘当下站起身道:「那我们先走了,还得去做生意呢!多谢妹子请馄钝啦!」 说完朝苏皎皎阿荷小丁打了个诺,带着那帮孩子浩浩荡荡挥手作别而去。 时已近正午,又吃完了饭,身上有点懒洋洋的,可这还是在山脚下,山都没登呢! 小丁心里有些埋怨那个剪子刘耽误时间,但瞧着县主蛮开心的,也不好败兴。离开了馄钝摊儿,小丁便道:「县主,咱们休息会儿再上山吧?」 苏皎皎看了看天色,说道:「我们慢慢走着呗!就当消食了,不然去车里睡一觉,这山说不定还没上去天就黑了!」 也是这个理儿,主子都走,他们这些服侍人的,更没什么不能走的! 不想苏皎皎的体力还是大出他们意料。看着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可是一直是那一个速度,最多在美丽景致处驻足停留,摘片叶子看看景,如此而已。 快到山顶,别说阿荷,就是小丁都有点累了,可苏皎皎除了出了层薄汗,不急不喘,还伸了手扶着阿荷。 小丁心里想,嘴上也问出来了:「县主您也练过啊!」 苏皎皎道:「没有啊,就是从小时候我哥就经常带我爬山,走习惯啦!」 敢情王爷还有这爱好啊!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了,王爷武艺了得,他养大的妹妹怎能是个娇气包呢? 看看县主那断人子孙根的彪悍劲儿,也不是个柔弱女子啊! 当然这话打死小丁也不敢说出来。 行至顶峰,远望山野,丛林半染,红黄相映,风拂日照,白云绿野,高远、绚烂、简洁而开阔。 三人坐下歇息,风在林梢,日光轻跳,而有鸟鸣盈耳。 水袋里的水不多了,苏皎皎喝了两口,冷不丁身后伸过一个碗来:「给!酸梅汤!」 回头一看,又是剪子刘!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啊,小丁有点奇怪。 剪子刘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阳光灿烂,他往不远处两个大点的孩子那里一指,那两个孩子正在埋头吃馄钝。 「给他们送饭来的!中午我们吃了顿好的,他们在这山顶上买水,也不能亏了不是?」 苏皎皎收回看孩子的目光,对剪子刘奇怪道:「怎么没见你上山啊?我们一路走,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剪子刘道:「我从后山来的!后山有条小道,近了不少,就是有点陡,你们走时不行,我们贪快,时常走的!」 苏皎皎点点头,说道:「谢啦!」便端碗喝了一口酸梅汤。 酸酸甜甜,浓郁的乌梅味,味道很不错! 「好喝!」苏皎皎赞叹一声,捧起碗「咕咚咕咚」便是半碗。小丁看得目瞪口呆,县主这吃相,是没喝过酸梅汤吗? 剪子刘却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够义气!够哥们!」 小丁不由腹诽,谁和你够哥们!那是我家县主,她只有一个哥哥是锦衣王! 阿荷的目光却是在剪子刘脸上逡巡了片刻。 苏皎皎将一碗酸梅汤喝光,将碗递给他大声道:「给!」 剪子刘麻溜地结了,跳起身道:「我给这哥哥姐姐也盛一碗去!」 下山的时候,剪子刘那厮不走后山的险路了,一路跟着,嘴巴又大,一会说他做糖人的师父是个瞎子,拉的二胡可好可好啦!一会说他左邻的大婶最会撒泼,小六子撵了她家一只鸡就占房顶上骂半天!一会说秋天最是好了,鲜嫩的花生玉米下来了能吃得饱去赚钱花了,一会儿又说冬天大雪封门也有好处,将干净的雪收起来有大户人家出价钱倒腾,巴拉巴拉。 一路上都是他欢快轻松的大嘴巴,临了还说他们院子里有菜园子还养几只鸡,下回他们去了,小米粥摊鸡蛋饼敞开了吃! 小丁看剪子刘呼朋引伴大大咧咧地走了,对苏皎皎道:「县主你还是当心些,这人也太热情了些!」 阿荷道:「县主身份不同,不能乱交朋友。」 苏皎皎颇不以为然,还心里不太舒服。她就是从乡下来的,乡下的人可不是城里人所以为的,都是些无利不起早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乡下人有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和纯朴。 人家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过以为是个丫鬟,图什么? 他收留了孤寡老人和一群孩子,可见是个有爱心的,虽是看着油滑了一点,可这么小出来讨生活,不油滑点能行吗? 小丁看出了苏皎皎的不以为然,说道:「您千万别去他家!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您也别去,您可怜他们要送东西,派小的们去就行了!」 苏皎皎有点厌烦,摆摆手道:「我问过我哥再说!」 苏皎皎和阿荷一上车,就见了那一大篮子的东西,零零碎碎乱七八糟,苏皎皎摆弄了一会儿,还觉得蛮有趣的。其中有一个草编的哨子,一吹,声音尖厉清越,小丁在外面道:「县主唉,您千万别吹了,这声音忒是吓人,好像发信号救命哪!」 第63章 他这般一说苏皎皎更觉好玩儿,反而又吹了几下。 到达锦衣王府的时候,天已黄昏,大片大片的晚霞已消散,但天光甚好。 西天有青紫的云,镶着明亮的金边,还从薄薄的缝隙中透出光来,像一个碎裂将爆的火炉。 苏皎皎奔向书房去找苏岸。 苏岸正在书房里弄兰花。 「哥!我回来啦!」 苏岸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苏皎皎自幼习惯于哥哥摆弄兰花,轻车熟路地凑过去道,「哥我来帮你!」 苏岸用胳膊肘拦住了苏皎皎的手,看了看她的脸:「我自己来就行,今天玩得高兴?」 苏皎皎遂在一旁坐下倒水喝,边道:「高兴!西山风景棒,山下也有很多好玩的。」说完掏出一个小荷包在苏岸面前晃了晃,「我给哥哥买的东西!」 苏岸将兰花弄好,到一旁洗手,斜了眼桌上的大荷包:「买什么东西这么多!」 「你打开就知道啦!」 苏岸擦了手在一旁坐下,专心打开荷包查看自己的礼物。首先是一枝紫檀雕刻打磨的束发簪子,苏岸仔细查看了查看,用料竟是真的! 苏皎皎有些得意地抿嘴笑了。苏岸在她的得意中摸出第二样礼物,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砚台,荷叶的形状,两枝形态各异的半开的荷还能做笔架,质地一般,可看着还不错,苏岸复又伸手拿第三家礼物,然后放在掌心就失笑了! 这是个很大很大的草蚂蚱! 苏岸道:「你给我这么大个的草蚂蚱,是要摆在书桌上给人看吗?」 苏皎皎嫣然,取了草蚂蚱往那盆繁茂的兰花旁一放,拍手道:「你看好不好看!」 别说,秋兰苍翠,那草蚂蚱则有些青黄,一只触手轻抚兰花,倒显得憨态可掬。苏岸点了点头:「嗯,巧心思,不细看倒以为是真的,有些野趣!」 苏皎皎于是更得意,她过去扑在苏岸的背上搂着苏岸的脖子晃着他的肩:「那当然,你妹子可是有眼光啦!」 这丫头这般腻歪撒娇,苏岸也就安享了,还笑着道:「晚上就在这边用餐吧,沈嬷嬷安排厨房煮了你最爱吃的蟹黄豆腐!」 苏皎皎应是,偏卫伯要进来禀事,书房的们打开着,把这两人亲密无间的情态看个一清二楚! 这,也太不成样了,虽是兄妹,可是长大了,哪能还这么搂搂抱抱呢! 只是卫伯也不会说的,原来王爷是闲人勿近的清冷,贴身的事务连小厮也不用的,与县主如此亲近,可见是从小养大惯了的。 见卫伯来,苏皎皎还言笑着打招呼,然后她也不回避,独自去一旁角落翻看一本话本子,让卫伯和苏岸回话。 卫伯见苏岸也没有让苏皎皎回避的架势,干脆也直接说了剪子刘的事,对苏岸道:「县主纯良不疑,为了保险起见,王爷还是派人查一查。」 卫伯是门清的,要是找小厮们查,十有八九是没问题。宅子是真宅子,人是真人,说的情况都能对的上,这其中的猫腻,皆在真人真事之下,而苏皎皎是不会懂的。 苏岸笑睨了远处的苏皎皎一眼,应道:「我着人查。」 卫伯便退下去了,苏皎皎在那边从话本子里露出一张大笑脸,脆声道:「哥!赶明儿我得去青云观求个辟邪的护身符!」 苏岸狐疑。苏皎皎大笑道:「有人说我们锦衣王府阴气重,夜有鬼哭,哥哥杀气重镇得住,我就不行了,得戴上一张护身符!」 苏岸道:「我一个人,别说一个锦衣王府,便是全大周的牛鬼蛇神,我也镇得住!」 这边阿荷也跟沈嬷嬷回禀了剪子刘的事,她对沈嬷嬷道:「嬷嬷,我看那剪子刘貌似光明磊落,其实心里有鬼!」 沈嬷嬷猛地抬头,拧眉道:「哦?」 阿荷依旧一脸波澜不惊:「去吃馄钝的路上,她问县主名字,县主说她叫皎皎,他却毫无感知,一点也没察觉到县主身份有问题。」 沈嬷嬷道:「你是说,他故意的?」 阿荷道:「这京城谁不知道,王爷带回了一个小县主,叫苏皎皎。那剪子刘对京城事非常熟稔,这家那家信手拈来,怎么可能不知?她知道县主在锦衣王府当差,又叫皎皎,怎么能不一惊一乍问一句,咦,你们县主不是叫皎皎吗,你个小丫头怎么敢和县主重名?连这样的话也没说出来,说明他心里有鬼,故作不知!」 沈嬷嬷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去见苏岸。苏岸正在和苏皎皎吃饭。 沈嬷嬷便自动退下了,远远地看见明月县主吃得兴高采烈,而自家王爷含笑听着,还伸手为她理了理碍眼的碎发。 王爷是非常宠爱县主的。 沈嬷嬷不知为何便有了点遗憾,她突然心疼了起来。十年时间,有这么个小女孩欢声笑语热热闹闹的,县主这要是嫁人了,王爷得多孤单冷清啊! 第64章 她陡然便思摸着,该请官媒为王爷说一门亲了!只是王爷名声在外,小家碧玉配不上,大家闺秀不愿来,这事情难办! 而咸阳郡王府的郡王妃林氏,深夜无眠。 为她值夜的大丫鬟玉露,见她辗转反侧长吁短叹地自苦,忍不住劝说道:「娘娘且宽宽心,身子垮了谁心疼您呢!」 林氏便靠着迎枕坐了起来,玉露点亮烛光,一看林氏竟是满脸泪。 她忙打了水绞了帕子给林氏擦脸:「娘娘千万保重些个,这一大家子,桩桩件件全指着您呢!」 林氏靠在迎枕上仰面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只可怜彦儿!」 玉露迟疑半晌,欲说还罢。 林氏看出了苗头:「你可是有什么法子?」 玉露便将心一定,轻声道:「娘娘您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是便没有办法可想。」 林氏的心顿时被勾了出来,想到这个丫鬟向来是个机智大方的,因此坐正了身子忙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过来说说!」 玉露道:「咱们这边不好动手,还有明月县主那边,情况大有可为。」 「哦?」林氏一时没懂,玉露道:「我有一个远房的表姐,就在锦衣王府当差,她心思细腻,为人又稳重,甚得沈嬷嬷的器重。我回头去约了我表姐出来,让她想想法子。」 林氏觉得悬:「她一个小丫头,能做些什么猫腻,锦衣王府里的奴才,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没一个好惹的!」 玉露道:「娘娘您想,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只要她透出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就有很多借口可以见机行事!」 林氏已然被桩婚事弄得焦头烂额灰心绝望,任何一线生机都不愿错过去,当下道:「好,那你约约你家表姐,许以重金,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利于咱们的蛛丝马迹!」 天有些蒙蒙亮了,林氏让玉露吹了灯,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议亲势在必行,但她一定会尽全力去阻止。 她于冥冥之中,有刹那间意识模糊了,然后带着深刻的愧疚淡淡地想,碧心妹妹,嫂嫂对不起你了。 苏皎皎闲暇时想起了沐柏,想到那个如松竹翠柏般挺拔俊秀的男子,那一段时间和自己同吃同住算是熟稔。虽然他只是个刑部的郎中,但是在这个偌大的京城,她认识的没有几个人,陆水横身为卫国公世子,做官做到刑部侍郎,自有与京城联系的渠道,但是沐柏一个小小跟班的,就没那么大脸面跟着家里传递消息了。 苏皎皎与苏岸说要去沐柏的家,苏岸微楞了一下,目色便有点寻味深浓。 他酙酌着措辞:「皎皎何时,与沐郎中那么熟了?」 苏皎皎一脸理所当然:「当时我们在一起吃饭,每天聊上几句,就熟了啊!」 苏岸于是笑笑,允诺道:「好!带上些礼物!」 苏皎皎就兴冲冲地带着阿荷,按照沐柏提供的地址,七拐八拐,终于在城南找到了那条旧巷子。 巷子偏窄,还离着好远,马车就进不去了,于是阿荷让人将车停在大道上,自己提着礼物跟着苏皎皎进巷子。 那巷子一看就是市井小民住的,但好在都是正经人家,路很干净,街前门口有树和乘凉的大石头,时有鸡鸣犬吠的声息,小孩子奔跑嬉笑着,不时发出一声尖叫。 对这种环境,苏皎皎是熟识的,故而她油然一种亲切的感受。还回头对阿荷嫣然一笑,有些雀跃地道:「和饶县好像!」 他们一进了巷子,最先察觉的是在外面玩的孩子,虽然苏皎皎寻常打扮,但毕竟身上衣着头上玉簪都是与众不同,小孩子没甚见识,见了长得极好穿得又好的女孩子,又新奇又害怕,胆子大的直直地盯着,胆子小的便跑回家找大人。 于是惹得几个夫人打开门来观望,苏皎皎朝人家点头笑着,便带着阿荷往前走。有胆大的妇人道:「姑娘这是找谁?」 苏皎皎道:「我找沐柏郎中家的沐大娘!」 那妇人脸上便带了敬畏的神色,指着巷子深处道:「哦,他们在最里面,你一直走,最南边那家院就是他们家!」 苏皎皎致谢了。也有爱搭讪打听的:「姑娘,你是他家啥亲戚?这么多年,沐大娘除了娘家,没见别的亲戚上门啊!」 苏皎皎言笑盈盈:「我不是亲戚,是受沐郎中所托,给家里送信来的!」 街上人恍然,私下议论。 「是阿柏捎信儿回来了!」 「听说阿柏在东南办案,可威风了!」 「怎么是个姑娘家给阿柏捎信儿啊!」 有人便把这话问出来了:「姑娘你是阿柏什么人啊?千里迢迢捎信过来!」 阿荷面有愠色,苏皎皎却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道:「沐郎中托付我哥哥来,可是家兄琐事缠身,就让我代为跑一趟!」 第65章 众人于是恍然大悟一般,看向苏皎皎的眼光就少了几许打量和暧昧。阿荷面色少霁,凡是苏皎皎安慰她:「乡间市井就是这样,谁家来人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有个风吹草动的小动静也能弄得人尽皆知,咱们光明正大地来,怕什么?」 阿荷见四周少人,轻声道:「县主金枝玉叶,何必让那些人不怀好意地打量围观?」 苏皎皎一笑:「我一个卖酱菜的,还怕谁看?」 早有孩子奔到沐柏家里告诉了,故而苏皎皎看到紧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穿着半旧的灰布衫,迎出了门。 即便苏皎皎已是家常打扮,但是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起来。她穿得颜色虽素朴,可是料子,太精美了。 沐大娘有些炫目迟疑,这么一个青春年少,容貌出众的姑娘?找到家门上了? 故而沐大娘的眼光,也有点敌视的挑剔和打量。反倒是苏皎皎落落大方先行一礼:「沐大娘您好!我是苏皎皎,家兄在淮杭与沐郎中一起共事,先行回京,特来看望沐大娘!」 沐大娘一听也合情合理,她倒是一时没有想起苏皎皎是谁,只当苏皎皎的哥哥与自家儿子是同事,先回来了,来看看自己与她说说话递递信。 虽是很热情地将苏皎皎迎了进去,不由得心下嘀咕,这要是来的是个后生,才更正常一点。 苏皎皎装作没瞧见,言笑如常若无其事地道:「沐郎中说大娘您独居,常与娘家侄女为伴,家兄一则事务繁忙,一则怕不方便,便嘱咐我过来看望沐大娘!」 沐大娘这才一下子放下心来,当下对苏皎皎的态度就变得亲切友好,她很是亲热地拉过苏皎皎的手:「令兄真太客气了!他们同僚在外,自当互相照应。苏姑娘以后也常来家里玩呀!」 这时堂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细高挑皮肤有些发黑的十六七岁姑娘端着茶走出来。沐大娘招手道:「星儿快过来,这是你表哥同僚的妹妹,替她哥哥给你表哥捎信来的!」 这话有点绕,但实则里面的含义非常清楚明白。就是一个同僚的妹妹,替她哥哥送信。 但是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容易敏感自卑。崔星儿爽朗能干,可是女孩子风吹日晒总是少了份精致,加之家境并不富有,除了手上有只泛旧的银镯,头上就只有朵红绒花。一照面白皙灵秀的苏皎皎,顿觉其高贵美丽,容光不可一世。 崔星儿有点手足无措。她不安地偷偷将带着泥点子的旧鞋子藏进自己的裙角里,可裙子不足够长,怎么也藏不住。 苏皎皎一笑施礼:「星儿姐姐好!」 崔星儿仓促还礼,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沐大娘在一旁道:「苏姑娘快请坐吧!星儿,再去端些干果去。」 崔星儿一溜烟下去了,苏皎皎坐在院中的花椅上,沐大娘给她斟茶。苏皎皎礼让道:「大娘,我来!」 沐大娘哪能让客人斟茶,苏皎皎便用一种很是谦恭的姿势接了,阿荷站在苏皎皎的身后,将手中的礼物放在桌边上。 沐大娘瞟了一眼东西,看见苏皎皎毫不嫌弃,端着茶当真喝了,不由脸上露出笑意,亲昵熟稔地抱怨道:「苏姑娘,令兄为我家柏儿送信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置办礼物!」 苏皎皎言笑道:「您是长辈,拜见长辈带礼物不是应该的吗!」 沐大娘看似笑得很慈祥。 苏皎皎言笑如常,看了庭院边种的凤仙花,笑道:「大娘您种的花儿长得真好!」 一抬头,是顶葱葱郁郁硕果累累的葫芦架,一个个酒葫芦大大小小挂了满棚,苏皎皎欣喜地抬眸,笑道:「还有这葫芦!」 上午的阳光清清透透细细碎碎地落在苏皎皎的眼眸里和唇齿上,令这么一个青葱的少女在藤叶斑驳的光影中,明亮美好得令人想屏住呼吸。 事实上沐大娘当真屏住了呼吸。 这女孩子太美了,不知柏儿是否已经见过,是否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柏儿一向孝顺,是知她的心事的。他与星儿虽没有明面上提,但两家大人早已有默契,星儿一及笄就给他们定亲的! 可是若柏儿喜欢上这个女孩子? 沐大娘一时觉得喘不上来气。这女孩子不得不说,颜色如此动人,是比星儿招人喜欢一千倍一百倍的。 幸好沐大娘脸上的异色只是一闪而过,她转而笑着招呼新奇看葫芦的苏皎皎道:「苏姑娘喜欢,我让星儿多给你摘几个回去玩!」 「好!」苏皎皎笑得眉眼弯弯。 沐大娘脸上的异色如何逃得过阿荷的眼睛,只是她看着苏皎皎一脸兴奋无知不觉的样子,按捺不动装作没看见。 沐大娘与苏皎皎对坐,闲聊般道:「不知我家柏儿,在淮扬一切可好?」 第66章 「沐郎中什么都好!」 沐大娘点点头:「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苏皎皎低头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出十两一锭的五个银锭子捧给沐大娘道:「我哥说上冬前肯定回来,沐大娘,这是五十两银子,沐郎中让捎到家里的!」 这么多!沐大娘不敢接,半信半疑道:「怎么,这么多?是人人都有吗?」 苏皎皎将银子往沐大娘面前一堆:「大娘您踏踏实实收着,这是干净钱。沐郎中这回跟着陆大哥立了功,得了奖赏,不止这五十两呢!」 沐大娘这才接了,犹自半信半疑地道:「令兄也有吗?」 苏皎皎一笑:「大娘快收着吧,我哥比这还多呢!」 沐大娘接了银子,用衣襟兜了,进了屋子去安生好。这边崔星儿端了干果盘走了过来,她像个卑微地婢女一般,低着头侍候苏皎皎:「苏姑娘您吃干果子!」 苏皎皎很给面子地当场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嘴里嗑,还对崔星儿扬眉夸道:「真好吃!」 崔星儿便笑了。 这么高贵美丽的小姐,不但爱笑,还一点不嫌弃人呢! 苏皎皎倒了杯茶给她:「星儿姐姐坐下吃茶啊!」 崔星儿诺诺应着,却没有坐。苏皎皎见她拘谨,指了指菜园边的凤仙花,自来熟地拉着崔星儿的手,笑道:「星儿姐姐,咱们去那边摘几朵凤仙花去!」 正逢沐大娘从屋里出来,苏皎皎扬声道:「沐大娘,我能不能去摘几朵花?」 沐大娘笑得爽朗:「那值些什么,去摘着玩吧!」 苏皎皎与崔星儿翩然联袂钻进了菜园子,跑到凤仙花那里,弯下腰嘀嘀咕咕商量着摘花。沐大娘看那一对儿像小姐妹一样亲密,笑着便对阿荷道:「姑娘也坐会儿吧!」 阿荷低调谦逊地恪守规矩:「主子在一旁,哪能便坐下歇了。」 沐大娘实在觉得这个侍女比苏皎皎气场还要强大,当下试探着道:「不知咱们是哪个府上?」 阿荷轻轻施了施礼,说道:「禀沐夫人,家主人锦衣王府。」 锦衣王府。沐大娘端了茶喝了一口,然后陡然间惊站起,茶杯「砰」一声碎裂在地上! 锦衣王府! 沐大娘反应过来,愕然地呆愣愣! 锦衣王府啊! 那锦衣王府是什么地方,她这等小民怎敢攀附! 然后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苏皎皎,瞧她这个糊涂蛋,皇帝陛下亲封的明月县主可不就是苏皎皎吗! 她只记得锦衣王姓沈了,全然忘了那位隐姓埋名时是姓苏的! 这,这,自家儿子竟然这么不懂事,千里迢迢竟然敢让锦衣王帮着捎东西!有事麻烦人家卫国公府的下人还不行吗! 难怪明月县主说自家哥哥没空不能来!那可是锦衣王,就是有空,也不能来他们这寒门贫户!儿子和人家没有这交情啊! 再看看放在桌上的礼物,沐大娘都有些肝颤,这,这可是锦衣王府备的礼物,收了有些不恭,却之更不恭! 苏皎皎与崔星儿听到碎裂声一齐跑过来。 「姑妈,怎么了!」 「沐大娘,没事吧?」 沐大娘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苏皎皎,便一头跪在地上,嘴上道:「民,民妇,见过明月县主!」 苏皎皎在她要跪下的时候就连忙扶住,嘴上嗔道:「大娘您这是干什么,什么县主不县主啊,我原来不就是个卖酱菜的?」 她扶着沐大娘在一旁坐下,指着一个小坛子道:「看,这是我亲手做的酱菜呢!」 沐大娘诺诺,神情举动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骇然。崔星儿更是呆立在一旁,刚刚拉着她给她用凤仙花涂指甲的女孩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月县主?! 她唇红齿白,笑容那么美,眼睛那么亮,清澈澈机灵灵的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兽,怎么会是明月县主! 不是说那明月县主既美且艳,心黑手狠,断人子孙根划人脸,行为粗鲁碍了太后的眼吗? 气氛强烈地分了尊卑,连表面的和谐也不存在了,苏皎皎颇觉得无趣,于是很快和阿荷离开了。 苏皎皎走远了,见崔星儿仍是一副拘谨的样子,沐大娘道:「还傻站着干啥,人都走了!」 崔星儿这才坐在一旁,也不吃喝,只是道:「万想不到的,姑妈,这与传闻中一点不一样啊!」 沐大娘的脸色并不太好,没有立时应声,半晌才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崔星儿也没太多理会姑妈说什么,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我看郡主人挺和善,没一点架子,人又生得好。」 沐大娘也继续说自己的:「不知你表哥在东南到底怎么样了。」 第67章 她的言下之意是,怎么还和苏皎皎搅和在一起了,苏皎皎跟着锦衣王爷没错,但她是女眷,和外男一点不避讳的吗? 沐大娘说完这话,猛地意识到自家侄女说了啥,马上道:「不管人怎样,我们是招惹不起!」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柏儿更是招惹不起! 而苏皎皎回在马车里,也是老大不开心。 阿荷觉得自己似乎犯了错,陪坐在一侧,垂眸无语安静得像是没她这个人。 苏皎皎咕哝道:「这没有比这般更没意思的了!」 阿荷沉默了半晌,她以为苏皎皎会责问怪罪她,但苏皎皎只是这般懊恼地嘀咕,她想了想,还是道:「县主……」 苏皎皎却是没有责备谁,嘟着嘴往椅背上一靠:「她们觉得我是县主贵族了,可那些真正的贵族觉得我是个乡下丫头,两头都不认,没意思!」 阿荷于是深深懂得。县主在上层社交圈备受冷落排挤,以为回到市井小民之间会如鱼得水,却不想一样被敬畏排挤,想来确实会有深深苦恼的。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苏皎皎。所幸苏皎皎是个开阔的,当下挥了挥手道对外面的车夫道:「我们去我云姐姐家!她不嫌弃我!」 阿荷想了想,劝慰道:「过些日子让王爷介绍些武将的家眷给县主认识,她们一般性情爽朗,定能玩到一块去!」 苏皎皎歪头边思索着边看着阿荷。 阿荷凑近前对苏皎皎小声道:「当年王爷领兵,那些武将们服王爷!」 苏皎皎略一琢磨这其中意思,顿时就懂了,哥哥看来在朝中也是四面楚歌,除了一些敬服他的武将,那些权贵和文官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 阿荷道:「当年陛下登基,王爷曾经打击权贵,主事刑部的时候,不知多少文官家破人亡,而今王爷东山再起,他们怎么能不怕王爷呢?他们的家眷们躲闪排挤,县主不必放在心上。」 谁知苏皎皎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她纠正道:「我哥怎么是东山再起呢?最多算是,王者归来。」 阿荷笑道:「是,县主说的是。」 两人正这般聊着,不提防猛然一个刹车,两个人「咚」一下齐齐撞到车壁上,苏皎皎揉着后脑勺,光火地掀开帘子刚要呵斥,猛地被摔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 关键是那人他还认识,是剪子刘! 苏皎皎惊呼未出声,却见一旁冲过来七八个彪形大汉,像拎起小鸡子似的一把将剪子刘从地上拎起来,紧紧地抓了剪子刘的领口骂道:「行啊小子,你还敢跑!」 剪子刘的嘴角渗着血,脸上横七竖八的巴掌印,他对着抓起自己的人哀求着:「七爷再宽限两天!」 那七爷却是火了:「呸!还要宽限几天!今儿你不交出钱就把你这双手撂这儿!」 剪子刘再没昔日神采飞扬,而是目露深深恐惧,哀求越甚:「七爷行行好,留着这双手还能挣钱呢!您宽限些时日,我一定还!」 那七爷「呸」了一声:「你没钱?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钱?前几天不是还有钱吃德旺斋的点心?」 说完这群人提着剪子刘便要走,苏皎皎忙跳下车门在后面喝住:「慢着!」 车夫一见,赶紧从车辕上跳下来挡在苏皎皎面前,这群人气势汹汹的,伤了县主他可如何回去交代? 阿荷见状也连忙下车跟上。 七爷带头的一群彪形大汉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苏皎皎。 苏皎皎将自家车夫拨开,上前几步道:「这位七爷,他欠了你多少钱?」 「呦呵!」那七爷一笑,打量了下苏皎皎,又打量了一下苏皎皎的车,扯着剪子刘上前走了几步说道:「这个小姑娘要替他还钱怎的?」 剪子刘见了苏皎皎,羞愧得满脸通红,却也只是嘴唇碰了碰,连声称呼也没叫出声。 苏皎皎只是道:「他到底欠你多少钱?」 「不多!」七爷将头一扬,大声道,「五两银!」 苏皎皎蹙了蹙眉,五两银子,对小老百姓来说,也不算少。 这时剪子刘面如滴血,吭吭哧哧对七爷道:「我,我把房子抵你。」 七爷嗤笑一声:「这回舍得了?可你那破房子,也抵不了五两银啊!」 剪子刘几乎是梗着脖子,语声却是极力哀求:「剩下的我慢慢还!」 七爷「切」了一声,将剪子刘往后身弟兄们身边一推搡,孤身对着苏皎皎道:「怎么,小姑娘,你和这人有交情?愿意替他还了这钱?」 苏皎皎从荷包里拿出五两银来,往七爷面前一递:「给你!」 七爷眼睛一亮,拿过银子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发现是真的,便在手里掂了掂:「有人还了钱,兄弟们,放人!」 第68章 那群人把剪子刘搡在地上,跟着七爷扬长而去。 见苏皎皎去扶剪子刘,车夫和阿荷连忙一左一右接过去,苏皎皎道:「把他扶车里去。」 剪子刘也不逞强了,乖乖任凭扶着,众人坐上了车,车夫在车窗下问:「县主,咱们回哪儿?」 苏皎皎想也不想:「先送剪子刘回家!」 不想这对话被剪子刘听了,他先是一怔,转而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皎皎道:「你,你是……」 苏皎皎一楞,也反应过来,当下娇蛮地将头一扬:「怎么,你还打不打算认我这个朋友!」 剪子刘一拍脑袋,不想拍到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地道:「我,我这个笨蛋啊,上次你说你姓苏,叫皎皎,在锦衣王府当差,我他妈就没想到是明月县主啊!」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在苏皎皎面前口吐脏字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苏皎皎吐了吐舌头,不想也抻到了脸上的伤,一时吃痛扭曲的表情滑稽可笑。 苏皎皎便「噗」地笑了出来。 剪子刘讪讪的,抓着脑袋,颇是不好意思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冒犯了县主。」 「别跟我说什么县主!」苏皎皎道,「倒是你,怎么欠了人家的钱?」 剪子刘低下头挠着,顾左右却没办法言他,只得道:「今年春天,小豆子刚捡回来,高烧病着,没钱医治……」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他定是借债治病了。 苏皎皎道:「刚才那个七爷,是放高利贷的?」 剪子刘有些气愤,眼圈都红了:「当初不过借一两多,这才几个月,就要还五两!怎么着赚钱,也还不上利息……」 他的声息越来越小,大概是非常不愿让苏皎皎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但是也没办法,只好垂着头不吭声了。 苏皎皎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哑口无声的样子,便笑了。剪子刘有些懊丧地解释道:「你送来的那点心,我有一盒拿去卖了,另一盒子,一院子的老人孩子全没尝过德旺斋点心什么味儿,我一心软,就打开吃了。」 苏皎皎有些心酸,笑了笑,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别借高利贷去,我虽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但是请个大夫的钱还是有的。」 剪子刘「唉」了一声,转而觉得事情不对,他抬起头诧然道:「我以后,还能去找你?」 苏皎皎道:「怎么不能?」 剪子刘便挠着后脑笑了,他的头发凌乱,衣着破烂,乃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但是他的咧着嘴露着牙的笑容,竟像清早照着露珠的晨光一样,晶莹灿烂。 「那太好了!县主不嫌弃就是!」 苏皎皎喜欢这灿烂,这是欣喜的,由衷的,相反沐大娘那带着畏缩的礼敬当真是讨厌死了,看着尊敬,实则嫌恶。 马车一在巷子口停下,就听到剪子刘的院子里哭声震天。 苏皎皎和剪子刘面面相觑,剪子刘上前推开了门。 院子里有七八个孩子,大点的对着围观的街坊不停地跪拜哭求,小点的胡乱跟着跪,其中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子,畏缩地挨着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身边,那老人双目无神一脸愁苦,而小女孩子偶一抬头,苏皎皎骇然发现她竟然是个兔唇! 剪子刘一进去,便有人察觉了,看见他回来了,那些孩子急忙地团团围住:「大哥哥,你没事吧!」 剪子刘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大家过来看,快快!都过来见过明月县主!」 孩子们朝门外看看,没有人。 一个机灵的孩子道:「大哥哥,那是好心姐姐,不是明月县主!」 剪子刘便在他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别废话,好心姐姐就是明月县主!快点都来见过了!」 院子里有一瞬间的静寂,孩子们一时有点畏惧,但很快有胆大的带头,跪在地上道:「给县主姐姐请安!」 不得不说这孩子是十分乖巧的,又是县主又是姐姐,其他的孩子见他带头,一齐有样学样地跪了。苏皎皎笑眯眯地扶他们起来,一边道:「起来起来,你们都乖,姐姐有赏!」 说着从阿荷手里拿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碎银子分给那些孩子们,其中那个兔唇的小女孩依旧依偎着那个残疾老人身边,一动不动,只抬了头好奇地看着,可一见苏皎皎看过来,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苏皎皎走过去,将一小块碎银子塞在女孩儿手里,然后对她身边的老人道:「老人家!」 那老人察觉到身边有人,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便伸出手过来摸索,剪子刘怕冒犯了苏皎皎,忙一把扶住了,对苏皎皎道:「徐爷爷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好使,县主你也别和他说了,说了他也听不见。」 说着他一弯腰,就把那老人抱了起来放在院中的椅子上。那老人摸了摸剪子刘的脸,老泪流了下来,说道:「阿勇啊,你可是回来了!」 第69章 剪子刘一扭头将眼泪逼回去,对一旁的兔唇小女孩儿道:「小豆子,去,烧水去!」 小豆子把手里的碎银子攥了攥,一溜烟跑去抱柴烧水了。 剪子刘安顿好老人,回来和街坊打招呼,街坊们已经给苏皎皎请过安了,此时对剪子刘又是佩服又是艳羡。 「剪子刘,这回你可翻身了,遇到了贵人,不怕那些追债的了吧?」 「你说什么呢,县主娘娘给的那些赏,还不够他还了钱?」 「剪子刘,以后你还忙活那些小生意不?」 「对啊,有发财的机会提携提携咱们这些个街里街坊!」 剪子刘一边应付,一边将人请了出去。回来见苏皎皎还站在院子里,当下难为情地挠挠头:「屋里可乱了,那个,您就院子里先坐!」 剪子刘一边说一边殷勤地用袖子去擦院子里的长凳,他弯腰仔细擦的空档,苏家教已经一矮身就钻进了他们的小屋里。 屋里一股子酸臭味迎面扑来。 屋子就是对面两间,一间是孩子们住的,炕上横七竖八乱七八糟地堆着破旧被子和脏乱衣服,地下更是狼藉一片,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破罐子,烂碗,长短树枝,还堆着许多卖不出去的商品,花花绿绿的廉价绢花线头,奇形怪状的竹编半成品,然后一个大水盆里盛着黑乎乎的脏水。 往那边屋看,那老人已经被安置在炕上,这边似乎和剪子刘和老人的房间,炕上略显整齐,地下却是同样乱七八糟,一些闲余的货物和几双旧鞋子胡乱地堆着。 阿荷实在受不了那屋中的气味,当下馋了苏皎皎道:「县主,咱们还是外边坐吧!」 关键是屋里根本没法儿坐!苏皎皎从善如流地出来,剪子刘在外面不好意思地露着一嘴白牙冲着她笑。 苏皎皎当真喝了碗水。那晚看着虽旧,还磕坏了一个小口子,但是看得出是被认认真真洗干净了,水就是白开水,没有糖没有茶,倒是有邻居送了糖茶来,苏皎皎却拒绝了。 苏皎皎对那群孩子们道:「姐姐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以后能不能把家打扫干净啊,你们看脏得姐姐都不敢进去坐呢!」 她说得坦率,那群孩子围着她,一起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那个最机灵的孩子大声道:「县主姐姐放心!以后我们一定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下次县主姐姐来一定敢坐到屋里去!」 剪子刘想了想自己扔在炕上气味刺鼻的臭袜子,脸色通红了假意看了看旁处,然后他一眼看到墙边的草秸秆上不知那个兔崽子拉了一坨屎,吓得他赶紧将眼光收了回来! 此地不宜久留,苏皎皎喝了那碗水便起身告辞了。临别还留了一块碎银子让剪子刘去看伤,剪子刘硬是没要:「你看我活蹦乱跳的,看什么伤啊!再说你已经替我还债,还花费了不少,哪能再要你的钱呢!」 不要是他的硬气。苏皎皎也不勉强,剪子刘冲她抱了抱拳:「县主大恩大德,剪子刘无以为报,只从此刀山火海,任凭差遣!」 这种类似的江湖语言苏皎皎也听过不少,当下不以为然道:「好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阿荷咬了咬唇对苏皎皎道:「县主得提防此人。」 苏皎皎挑眉看向阿荷。阿荷道:「这人看着扶贫济困,实则上蹿下跳游手好闲,不稳当。」 苏皎皎没有反驳,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看他的家里,也不是过日子的气象。」 苏皎皎见到苏岸的时候,是在下午,花园中。 苏岸托着一只精巧的紫砂壶,安静地靠在银杏树的树荫下翻着书。下午明媚的秋阳照在他的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轻轻飘落,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蓝天,落叶,暖阳。微微的风,俊雅如斯的哥哥! 苏皎皎突而觉得自己内心的憋闷与浮躁奇迹般地被涤荡一空不见了。 然后她听到枝头鸟叫,闻到不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桂花香。 苏岸就像是一泓泉,一块玉,安安静静地就在那里,却温润地发着光,散着亮,让人既舒缓又安全。 苏皎皎便有些痴了。 她骤然想起,在饶县,他们被烧毁的房子的废墟旁,杏树下。落英细碎,满地月光。 哥哥一身锦衣,三分落寞。他抚着她的头,温柔地低笑。 他对她说,你要进入的红尘富贵场,暗地里的卑鄙阴险令人发指,你不可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 不要再与人争锋斗狠,逞强使气。 她答应过哥哥的,可她没做到。 这般想,苏皎皎突然泪盈于眶,内心难过起来。 哥哥早已厌倦的,离弃的,却因为自己,重新回来,重面对这一切。 第70章 不过这些天,她就觉得所谓权贵的生活外表光鲜,实则令人窒息。关键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哥哥呢? 安然恬淡地隐居在江南小县城,过晃晃悠悠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果自己长得再丑一点,或是自己性子再柔一点,或者面对强权她足够信任哥哥而不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他们仍然可以过从前那般自由自在的小日子。 苏岸察觉到了苏皎皎。 他放下书,端着茶回头看她。 他的眉目之间都是笑颜,风拂银杏的碎影,洒落跳动的光斑,似有清风化雨进入心田。 而他的声音如同银耳莲子汤般温软微甜。 「皎皎傻站着什么,不认得哥哥吗?」 苏皎皎抑制住鼻子的辛酸,她突然就很想很想,如小时候那样,挨在哥哥身边,窝在哥哥的胸怀里,抱住他,什么也不说,就晒太阳。 晒成猫一般的慵懒,无忧无烦。 于是她也真的那样做了。 苏岸被她窝在怀里,她的手抱住他的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拱了拱。 他便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仰望蓝天,秋旻如洗,银杏叶透着光金黄明灿。 他抚着她的头:「又是怎么啦?」 苏岸的声音低沉磁性得几近慵懒,又带着宠溺的哄劝询问。 苏皎皎索性一伸胳膊抱住了苏岸的脖子,抬起头嘟了嘟嘴。苏岸失笑,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尖:「都多大了,还这般撒娇!」 苏皎皎赖道:「我不管!谁让你是我哥哥!」 树影间的光斑于是在她青葱美丽的脸上摇晃,用一种动荡闪耀的方式,装饰她的容颜。 苏岸事实上凑近了她,他微微垂首,垂眸,鼻子尖差点挨着鼻子尖,他们呼吸吞吐的热气落在了彼此的脸上。 「皎皎这是怎么了?难道出去了一趟,还有人给你气受了不成?」 苏岸说着便捧住了她的脸,用力挤了挤,这个明显十分亲昵的动作,害得苏皎皎缩了肩笑了躲闪。 然后苏岸便松开了。 苏皎皎道:「我不知道,反正不开心。」 苏岸道:「谁打了你一拳,骂了你一句,这要还回去容易。但是开心这种事,当真是在于你自己了,我倒是没办法给你讨公道去。」 苏皎皎便随手拿起苏岸用过的小紫砂壶,端在手便喝了一口。 她喝便喝了,苏岸的茶被她喝了也就被喝了,这似乎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两个人都没啥察觉,更不会觉得不对劲儿。 事实上,苏岸是一种故意的宠溺。但是苏皎皎则是习惯,她从小喜欢尝一口哥哥的茶是啥滋味。 两个人于是换了姿势,变成苏岸侧坐,苏皎皎伸腿坐在一旁,偎在他的胸前。苏皎皎拿了片银杏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嘟嘟囔囔地和苏岸说今天的事。 苏岸微笑听着,未做评价。 直到苏皎皎仰头问他:「哥哥,你说那个剪子刘人怎么样?」 苏岸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她的发丝清爽光滑,手感很好。 他道:「我着人查了,他确实是乐善好施,收养孤寡老人和孩子。」 苏皎皎的眼中有亮光闪动。 「也确实是为了救助病孩儿,借了债。」 苏皎皎已然转过身亮晶晶地望着苏岸。苏岸见她那个小样子,笑叹道:「可惜他被人引诱着赌了博。」 「赌博?」苏皎皎愕然。 「对,」苏岸道,「他借了债,然后到期无力偿还,又四处举债,然后有人告诉他一个赚钱的门路,他明知是赌,但抱着侥幸心理,想搏一把试试运气。」 「然后呢?」 「然后在即将赢回欠债的时候,又输了个血本无归。」 苏皎皎颇有几分懊恼。苏岸揉了揉她的头:「人在走投无路之时,铤而走险也是常态,可惜他上了人的套了,不但没赢到钱,还输了很多进去。」 「到底多少钱?」 苏岸沉吟了一下:「很多。至少五百两。」 苏皎皎猛地站了起来,气急道:「他这不是让人下了套!他这是鬼迷心窍!」 苏岸便靠着长椅笑了。 苏皎皎道:「他连五两都还不起!竟然敢输掉五百两!这样的人说是其情可悯,实则不可原谅!」 苏岸侧首看向一旁,那边的银杏树下,有一株紫色的小野菊,大概是被铲除过,但是没清理干净,纤纤弱弱的,孤孤单单开着花。 苏皎皎来回走了几步:「他胆大包天!明知卖了自己也还不清,还敢欠!」她说着说着,猛地回过味儿来,「哥!那些个赌场的人,明知道他还不起,怎么还敢借给他?」 第71章 苏岸见妹妹总算回味过来,便轻笑着道:「自然是遇见了你我一样的贵人,肯帮他。」 「谁!」苏皎皎几乎炸毛。 苏岸却是风轻云淡地抛下一句:「不管他是谁,咱们惹得起!」 胆敢算计他妹妹,哼哼。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苏皎皎的酱菜店,在一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别看锦衣王府平日里很是清静,那是苏岸闭门谢客了。真到开业那天,当当真真是来了不少的人。 皇帝宋璟跟着凑了回热闹,御书的「八宝斋」三个大字,烫了金挂在店门上。 之所以名八宝斋,是因为主打八种酱菜,其色泽晶莹美味可口,令人高呼酱菜就饭赛神仙! 苏皎皎站在苏岸身边,对着来客点头微笑,寒暄问好,待到傍晚客散打烊,苏皎皎的脸都僵了,腿都痛得不敢打弯了! 然后回了房,沈嬷嬷送过来一本厚厚的大册子。 今日送往迎来的,苏皎皎肯定是记不住啊,但是这些都可能是她的主顾,关键是这昭示着京城社交的一条线,只看礼品,就可以看得出谁可以亲近,谁是面子请。但那些礼品格外厚重的,不仅仅是至交好友,也有可能是对手死敌。 那册子如斯详尽,不但有府邸、官职、人口情况、家中纠纷,最绝妙的是,竟然还画着人物画像,标注出人物的外型及性格特征。 苏皎皎看着画册目瞪口呆。 这,这是哪位妙手出的主意啊? 沈嬷嬷笑眯眯的:「县主,这个可是云夫人送过来的,她知你对这京城社交界一头雾水,横冲直撞的,就特意梳理整理出来的。您可能不知道,云夫人以琢玉出名,但其实论丹青,也是一代圣手呢!」 苏皎皎的眼睛亮亮:「当真?这真太好了!云姐姐对我太好了!我明天给她送酱菜去!」 沈嬷嬷依旧笑眯眯的:「县主生意刚开张,先忙乎些时日吧!」 苏皎皎将嘴一撅:「能用着我什么,有鲁掌柜照应,有袁伯招录人手,送菜选菜都不用我操心,那些要用到的秘酱,暂时还不用忙,我有的是时间!」 沈嬷嬷便告辞出去,出了门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她回头看了看苏皎皎的房间,最终走开什么都没说。 有王爷在,县主是出嫁女,还是少知道些事吧! 沈嬷嬷从苏皎皎处出来,直接就岔到了苏岸的书房去。 此时不是吃宵夜的时间,苏岸对沈嬷嬷道:「嬷嬷有事?」 「王爷,」沈嬷嬷欲言又止,「今儿个杨家的人来了。」 苏岸随口「哦」了一声,然后似乎是想起了杨家是谁,愣了一下,笑了:「嬷嬷怎么说起这件事?」 沈嬷嬷道:「当年,杨家小姐不甚落水而去,而今,杨家夫人说,他们族里也有品貌相当的嫡出小姐。」 苏岸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微微一笑:「昔日无缘,今日何敢攀缘。嬷嬷回了便是。」 沈嬷嬷应了,但是人却没有走,她吞吞吐吐道:「王爷,也,该考虑成家了。」 苏岸默然,沈嬷嬷道:「这些年王爷与县主相伴,待县主出阁,这偌大的王府没有个女主人操持,确实不是个事儿啊!」 苏岸依旧没说话。 沈嬷嬷索性仗着年老苦口婆心:「我知王爷烦我,可这事再不能拖着啦。好歹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如今王妃又不在,我不着急操持,谁来出头管啊!」 苏岸便起身,安抚沈嬷嬷道:「嬷嬷为我好我知道,只是我刚回来,这千头万绪的,皎皎还要议亲,忙完了再说吧!」 这话似乎就是答应了,沈嬷嬷欢喜起来,「唉」了一声,施礼告退了。 苏岸有些落寞地看向外面。此时月末,月色不显,只看见树影黑漆漆的一团团。 苏皎皎在云瑶那里泡了一上午。 云瑶的家略有些远,但是好在精致安静。清新淡雅的园林,有小桥流水回廊假山,仔细观察扶疏的花木,竟是做了花期色泽的搭配,无论是何种季节,总有底色有艳色,处处都是别具匠心。 诸如书房外面的小花园,有长青的翠竹,有娇黄的银杏,还有火一般的红枫,加之各色怒放的菊花散开做修饰点缀,无论是从书房的窗口往外看,还是站在园中看书房,皆是绚美清雅的景致。 苏皎皎很是惊艳赞叹了一回。 两个孩子在前面走跳,云瑶笑眯眯地拉着苏皎皎的手,一边细致讲述路边的风景,这边是杏花,花开是如何,杏成熟后怎样,那边是桃花,次第盛放如何风光,那边是梨花,清明时节细雨如丝。随处搭配什么花,杏边迎春,桃边玉兰,梨下芍药。 另外牡丹鸢尾,月季茉莉,荷花睡莲,秋菊冬梅,加之杨柳古槐、银杏桂树等佳木林荫,当真数不胜数不胜枚举。只随手一指,用耳一听,就是副工笔画,闭目一想,就是副水墨图。 第72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苏皎皎道:「姐姐灵心慧质!」 云瑶道:「闲来无事,不爱交际,喜欢摆弄花木罢了!」 苏皎皎奇道:「姐姐不爱交际?」 那可是京城的权贵官宦分析得头头是道,绘画得栩栩如生啊,不会交际的人,怎么弄的出? 云瑶言笑淡淡:「不过好记性罢了。」 其实云瑶当真是太过谦虚了,她于诗词文字过目不忘,于人,自然轻轻一瞟,便把握风神特征。 只这些没人跟苏皎皎说过,苏皎皎乍然之下,难免惊奇。 云瑶反倒喜爱这种惊奇,她笑得如沐春风,与苏皎皎说话细声细气:「你是不知道,像我这般有了一点浮名的,与人交往最是为难。难遇知音,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说深一点无人能懂,浮光掠影地谈些衣裳首饰饮食日常,又有什么意思?最难办的是亲不得近不得,还没聊上几句,不是上司就是下属的家眷妻女,上来就讨要玉雕书画,你不给吧就是得罪她,给了她们反倒是觉得给你面子,当真是头疼要死啊!」 苏皎皎连忙点头,很是理解这些场面上的苦恼。 云瑶却是哈哈一笑话题一转:「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既都是他底下上面的家眷妻女,我去应付什么啊!他自做他的官,难道还依仗老婆不成!」 这话说得爽朗,苏皎皎也笑。 云瑶道:「我索性便绝了那些,大不了落一个清高的名声,我便是清高了,又有什么不好?自己过得滋润自在些,总比劳心劳力地去迎合别人的好!」 苏皎皎鼓掌道:「姐姐说得极是!」 云瑶言语间便意味深远:「这女人别管嫁了多如意的郎君,还是得有自己的身份立场,我在这世间若不是云瑶,就只能是许夫人,可我能是许夫人,或一个女人也能是,我何苦为了一个人人能当的绝色,放弃做我自己呢!」 苏皎皎正要叫好,云瑶大笑道:「云瑶死了就是死了!许夫人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许夫人!」 苏皎皎跟着大笑起来! 「云姐姐!」苏皎皎凑过去道:「那许大哥有没有生你的气啊!」 「他?」云瑶道,「我跟他说了,这官你能做就做,要是不能做,我们一对儿闲云野鹤,你烧陶我琢玉,吟诗弄画,还怕活不下去?故而我便闭门谢客,久而久之,那些夫人小姐们知道我的规矩,也就都不上门了。」 这也是遗世而独立吧?苏皎皎突然心有所感,云姐姐这样也是不容于世,可是她是逍遥快活的,是她主动弃得凡俗世人,而不是像自己,无一技之长,为出身卑微被人排挤嘲笑无有归处而苦恼。 于是苏皎皎目露艳羡之色,暗暗觉着要把自己的酱菜做得一等一的无可替代的好,让所有人,无论是哥哥的政敌还是朋友,都顿顿离不了,自己若有一天不稀罕卖了,他们捶胸顿足,一辈子遗憾到死念念不忘世间再无此美味! 如此雄心壮志之下,苏皎皎不能免俗地想,要攒好多好多的钱,便是将来和婆家相公有了龌蹉,靠,姑奶奶有钱,和离养孩子全然不怕你! 这般想入非非,云瑶在一侧摇着她的手:「皎皎想什么!」 苏皎皎醒过神来,倒也不掩藏,眉梢一挑嘴角一抿就笑了:「我在想好好做酱菜赚很多很多的钱!」 云瑶点头:「女孩子无论在哪里,是得有自己的钱,总是踏实点!」 苏皎皎见云瑶竟是赞同,当下心悦道:「我还以为姐姐嫌弃我俗气!」 云瑶便笑:「你当我吟诗作画雕石琢玉的,便不吃饭了吗?我跟你说的这个那个,只简简单单的花木造型撤换打理,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 二人聊得投机,相携进了书房,云瑶没有客气,让苏皎皎自行看书,她去给两个孩子授课。 苏皎皎一个人在外间,溜溜达达先是看了一遍墙上书画,嗯,觉得漂亮,但难说出点睛精华之语来。再细观桌上书架上的绿植盆景,一个个大小不一,但是其玲珑用心精美别致,竟是让人叹为观止! 有的纯植物,有的配以小山石,有的铺着鹅卵石,葱葱郁郁,姿态或清幽或盎然,赏心悦目。 云姐姐这般讲究,她说的光花木一项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看来所言真实不虚。 里间的门虚掩着,苏皎皎偶尔听到一两句师生问答声,不甚敢兴趣,便自己随意浏览起书架上的书来。多是正统的藏本典籍,苏皎皎不感兴趣,其次是各朝名家游记,苏皎皎略翻了翻,还有一些连环画册,用画图将故事说道理,应该是许崇山和许芊芊小时候的启蒙读本,可苏皎皎就是爱看这个,当下捧着读得津津有味。 连环画册放在旧书处,苏皎皎读完这个读那个,然后她偶然抽出一本书,咦?她狐疑地怔住,这个貌似,是哥哥的手笔? 第73章 虽然这些年苏岸不常摆弄书画,但是苏岸的笔迹她是认识的,这本讲南郭先生故事的小书,确确实实是出自哥哥手笔! 看后面的题记,当时许青华云瑶夫妇新婚不久,苏岸闻听噩耗即将整兵出发前画的,说是送给将来的小侄儿小侄女。 苏皎皎不禁莞尔。哥哥一向都细心有爱啊! 然后她翻出了旁边卷起的画作,那画卷着孤零零地放在一排旧书上,有点惹人注目。 苏皎皎是很随意地打开的,因为她与书画一道并不精通,可是她看到上面的题字,猛地瞳孔一缩。 这是楚辞里用烂了的两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这是哥哥题词送给云姐姐的!时间,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自己不过是二三岁大,可是哥哥彼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云姐姐正是豆蔻年华风华初露。 哥哥,曾经爱慕云姐姐! 可是云姐姐嫁给了许大哥,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喜得麟儿,而哥哥情场失意,痛失父亲,奔赴沙场生死未知! 苏皎皎的心不由得痛,刀割刺针般一跳一跳地痛! 哥哥曾经多么苦啊!背负骂名小儿止啼,以命搏命建立不世之功,却只能黯然远去隐姓埋名。 他以性命,换来这锦绣江山平和安定,然后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无所爱,无所求,乃至生无所恋! 苏皎皎的泪泉涌而下,落在已然泛黄的纸张上! 可是哥哥却是那么安静从容温柔淡定啊! 苏皎皎抹抹泪,忙将纸上的泪痕擦干,复又吹了吹才卷起来! 然后她依旧泪眼婆娑地看了看盆景观了观花,将眼泪彻底逼了回去。 已然陈年旧事了。苏皎皎听着里间的读书讲解声,秋阳如锦岁月静好。她淡淡地想,哥哥是为了云姐姐,还一直未娶的吗? 也是啊,如云姐姐般风华绝代的才女,这世上再也遇不到再也求不来的,哥哥怎么能忘呢? 可云姐姐已然一子一女生活幸福了啊。 苏皎皎突然想起他们回到京城与许大哥云姐姐相见时,明明故友重逢欢声笑语,可哥哥的面庞和眼神有些幽暗。 原本自己心爱厮守的影子,变换成了活生生别人的妻,那种感受,无法不幽暗的吧? 苏皎皎无意间了知了这个秘密,却是半天没敢流露透出,与云瑶和孩子们言笑晏晏地吃了顿午饭,才施施然告辞离去。 因着是来云瑶家,苏皎皎没带阿荷,只带了一个小厮等在外院。故而回家的时候苏皎皎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身上还有云瑶手种桂花的香气,耳边还有云瑶清朗的笑语,苏皎皎却不自觉想起哥哥不久前树下独倚看书的场景。 哥哥比许大哥帅啊!许大哥除了会读书还有什么,自家哥哥也是会读书的啊!云姐姐为什么不选哥哥! 苏皎皎莫名心疼,无端郁闷。她突然就想,要不自己还是不嫁了吧,没了自己瞎捣乱,哥哥岂不是更加寂寞? 这般胡思乱想着,又是一个急刹车,苏皎皎揉着脑袋打开门,心想不会又是剪子刘那厮吧? 探出头一看还真不是剪子刘,但是也是和剪子刘有关的!那个顶机灵十一岁的孩子唤作小柱子的,一头跪在地上边给苏皎皎叩头边哭道:「县主姐姐!可是找到你了!求你快,快帮帮我大哥哥!他被人抓了,没人救他就会被砍掉手脚活不成了!」 苏皎皎一时之间脑海里的念头千回百折。 剪子刘欠了五百两,她不是不能还,可他刻意隐瞒,从来也没说! 他被别人操控着,是想引着自己去上钩的! 可哥哥说他收留老人孤儿的事都是真的,最初也的确是因为给孤儿买药请大夫欠下的债,不过是被人引诱一时走错了路了而已! 他的本性是好的,她不能见死不救! 任凭对头是谁,既是气势汹汹来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自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人存心算计,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哥哥说,管他是谁,咱们惹得起! 于是苏皎皎道:「前些日子不是还了吗?怎么还被抓!」 那小柱子也是乱了分寸不知情由,只是哭:「我们不知道!今儿正在街上卖糖人,就来了一群人,大哥哥见了就跑,可是很快被追上,那些人打大哥哥,还跟我们撂下话,说要拿五百两银子……」 小柱子似乎被五百两银子惊着,说到这儿就舌头打转,然后没音了。 苏皎皎道:「让去哪里要人!」 「鸿运赌坊!」小柱子道,「县主姐姐,定是那帮人欺负大哥哥,大哥哥不曾借过这么多!」 他就是借过也不会跟这群孩子说啊,苏皎皎无意和小柱子分说,当下道:「我知道了!车夫大哥!走!鸿运赌坊!」 第74章 车夫犹疑了一下:「县主,还是让王爷出面妥当!」 苏皎皎却是跳出车厢,拍了拍车夫的肩道:「我会驾车,你回去告诉我哥!」 车夫大骇,县主要自己一个人去? 苏皎皎不由分说将车夫拉下,跳上车辕便驾车而去,不忘回头对车夫嚷道:「你去通知我哥啊!」 车夫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有些呆,同样呆的还有跪在地上惊愕地张大着嘴的小柱子! 拜托,去鸿运赌坊不该去那边啊! 苏皎皎驾车的技术还是很纯熟的,在饶县的时候,苏岸抽不开身的时候,就由苏皎皎驾着驴车送酒送酱菜。 苏岸让她从小学的都是有些奇怪的东西,诸如驾车骑马,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当地的男孩子也少有人学。 可苏岸教得很有诱惑性,她至今仍记得,哥哥骑着匹高大的黑马,抱着她在清冷的冬季一路狂奔到东山,然后带她去东山寺看梅花吃素斋。 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好极了,即便她的小屁股被颠得有些疼,可她还是爱极了。 就如同今日她驾车在大街上,即便因为行人的缘故她没有纵马狂奔,但是那迎着风被打得有些麻酥酥的面庞,昭示着一种痛快淋漓的疏泄。 以剪子刘为饵,要钓的是她,而以她为饵,要钓的不过是哥哥! 不过苏皎皎的驾车技术虽然娴熟,但是路不熟。跑着跑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 只说了一句鸿运赌坊。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她知道鸿运赌坊在哪儿啊? 苏皎皎一时的激动过后,拉住车茫然地停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地行人。 她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驾着车跑了这半天,不是扯淡吗? 于是苏皎皎跳下车去问路边一个卖瓜的老汉:「大叔,向您打听一下,鸿运赌坊怎么走啊?」 那老汉拿瓜的手哆嗦了一下,骇然道:「孩子!你打听那个干什么!那可是个害人的地方!咱小老百姓可是去不起!」 苏皎皎见他大惊失色的样子几乎想笑:「我不去,我去找人!」 那老汉将手摆得滴流圆:「找人也不能去!那地方就是个活阎王殿,咱没钱的人,竖着进去没准横着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到那里找什么人啊!那里能有什么好人啊!」 苏皎皎只得道:「我一个本家哥哥,被扣在里面了。」 那老汉骇得手里的瓜差点掉地上:「被剁了手脚了?多少钱去赎?」 「呃,」苏皎皎就像真办了错事了似的,竟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五百两!」 老汉将瓜放下,打量了苏皎皎的穿戴,说道:「看姑娘这装扮,家里也不是个没钱的,可五百两也差不多倾家荡产了吧?」 苏皎皎觉得这卖瓜的老汉忒是能侃多管闲事了,她有钱没钱倾家荡产关他什么事,她就是问个路而已啊! 老汉摇摇头感叹:「败家子!又是个败家子啊!这是哪辈子没修福,摊上这么个讨债的呦!」 苏皎皎突然就笑了,这个瓜摊儿摆在路边垂柳树荫下,清风习习烈日不染,还有麻雀叽叽喳喳叫,她便觉得,在此地耽搁,当真是一种缘分啊! 于是她干脆也不急了,反正剪子刘是个饵,她这条鱼不到,是不会收饵的。于是坐在路边小凳子上,还摸出了两文钱,买了块瓜吃。 那卖瓜老汉对苏皎皎道:「不是我这做父母的狠心,真摊上败家子,干脆看他自生自灭得了!你想想倾家荡产换他一个囫囵身子,干什么啊,他还不是继续作,有几个真能浪子回头?」 苏皎皎揑瓜的手抖了抖,然后道:「我爹娘就这一根独苗!」 卖瓜老汉拿刀切瓜的手也抖了抖,然后长叹道:「这还真是难办啊!」 苏皎皎狠狠咬了口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渗透蔓延,然后心里想,哼哼,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回知道难办了吧! 吃完了瓜苏皎皎准备走了,然后想起这聊了半天用不着的,还没有问路啊!就在那老汉用那黝黑带着老茧的手为她指路的空口,两个贼头贼脑的小伙子摸到了苏皎皎的马车上,松了闸驾车就跑! 「喂!」苏皎皎一箭步追了出去,可是人的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疾驰的马!苏皎皎跺着脚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驾着车拐进个胡同再也没有踪影,当真是欲哭无泪! 卖瓜的老汉先是惊呆,后是愤慨,当即直着嗓子跳脚大骂道:「这光天化日!竟然明抢!当真是没天理了啊!」 这也真是够了啦!苏皎皎伸手阻止他的骂声,无奈地道:「行了大叔,你赶紧告诉我,在哪儿能租到一辆车吧!」 卖瓜老汉怔了一下,然后左拐右拐地告诉苏皎皎,租车行到这里,得走二里路。 第75章 幸亏苏皎皎出身乡野,要不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顶着太阳走二里路,估计自己先不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真正的大家闺秀,也不会管这等闲事啊! 苏皎皎费尽波折,终于在一个时辰后,赶到了鸿运赌坊! 鸿运赌坊人声鼎沸,完全是正常的运营。见苏皎皎上来还有小二大声地吆喝:「哎呦这位小姐!可是过来玩几把?您是推牌九还是摇骰子,满堂红还是一条龙!」 苏皎皎也不废话:「我是明月县主!我来赎人!」 倒是那小二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就褪了笑容:「您稍等会儿,我进去禀报!」 苏皎皎就站在鸿运赌场大厅的门口,孤零零的,身边一桌一桌的赌徒赤膊叫嚣着玩着,瞧见那么个小姑娘,有的人还飞个媚眼打个口哨! 而鸿运赌场的对面,一间茶楼的二层,苏岸和子虚坐在窗边,看着苏皎皎下车进去。 子虚有些不解:「王爷,为何让县主冒险?」 西射的斜晖落在苏岸俊美而淡然的脸上,他曲起腿,目光几乎有些闲适:「我们出面,背后的那个人就不会出面了。」 子虚默然,现在锦衣王府上下大乱,明月县主可能有危险,可王爷外出与友人郊游,众人找不到人这是在混淆视听! 苏岸弹了弹衣襟,便有细尘在阳光里凌乱飞飘。子虚轻声道:「他们带县主上去了!」 苏岸看了看子虚紧握双拳的子虚,又看了眼对面,安抚子虚道:「他们意不在伤皎皎性命。」 子虚却不敢掉以轻心:「谨防丧心病狂。」 苏岸默然,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窗。 苏皎皎跟着人上了三楼,进了一间房子。 房间是铁门,铁窗。 一进去,沉重的门便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听得「咯噔」一声在外面上了锁。 屋里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剪子刘被双手吊在铁链上拷打。 屋内光影暗淡,却有一个大火炉烧着烙铁。剪子刘被脱光伤身,拷打得没了人样儿。 乃至于他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苏皎皎的到来。 刑具的一旁,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搭着二郎腿,扇着纸扇,神情玩味悠闲。 他见苏皎皎进来,也不起身,而是用细长的桃花眼打量了苏皎皎一眼,唇边便泛起暧昧的微笑来。 他漫不经心地对手下道:「泼醒了他,让他见见人。」 于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手下端起半桶水对着剪子刘兜头泼下! 剪子刘仓促间狼狈醒来,他有懵,先是像垂死的鱼一般大口的喘息,然后他发现了苏皎皎。 只看了一眼。 他哭了。 他声息哽咽,却是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个衣冠楚楚摇着纸扇的年轻人却是站了起来,笑绵绵地开了声:「听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明月县主,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苏皎皎抱了抱拳:「坊主客气客气。」 那年轻人拿出一纸契约递过来:「县主过过目,五百两白银,白纸黑字分毫不差。」 苏皎皎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动手撕了。 那年轻人也不恼:「我自知锦衣王府的气派的,县主亲自来,料定是少不了银子。」 苏皎皎抬了头直截了当:「你何时放人?」 一双水盈盈清澈而明亮的眸子。苏皎皎尚嫌稚嫩的脸映着炉火的红光,让她冷峻的表情凭添一层艳色。不得不说,这般沉静冷艳的女子,就像一头陷阱之中,犹不驯服而按捺欲搏的小兽,有种说不出的野性和哀艳,甚是动人心魄,引人招惹。 高欢在那一瞬间似乎已经喜欢上了苏皎皎。 这女孩子孤勇得有点不知风险,有趣也可爱极了。 让他很想禁锢在怀里,任她胡乱挣扎踢腾着好好吻一吻,更想将她捆缚在床上,好好羞辱品鉴一番。 她不乖没关系,要是乖了才最没意思。 这位高大少爷品味奇葩,他喜欢征服把玩烈性不羁的女孩子,喜欢把人捆起来丢在床上,不许穿衣服,以供他随时肆意勾引挑逗,方便他随时施虐惩罚。 故而看到苏皎皎一张俊冷无瑕的脸孔,他像是闻到了久违的美味,全身的血都变得滚烫了。 于是他将扇子一手敲在手上:「人是可以放,可您来晚了时辰,他的两条胳膊留下!」 他这话音一落,剪子刘身旁的大手稳准狠地手起刀落,只听得剪子刘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一条血呼啦啦的胳膊骨碌碌滚到了苏皎皎的脚底下! 苏皎皎自谓彪悍,但其实苏岸光风霁月,她长在市井人家,见过撒泼,但这般血腥残忍断胳膊掉腿的,她当真没见过! 第76章 地狱修罗般嗜血的气息,令人作呕的残暴手段,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不惊不怕,才是不正常的! 苏皎皎下意识往后跳着要躲开那条断臂! 可是没有躲开,那断臂结结实实砸在她的脚面上,溅了她一裙子血! 待真的被断臂砸中,避无可避,苏皎皎反而冷静了! 然后她愤怒了! 我来都来了,钱能给你!因为来的晚了,补钱大不了了,竟敢断人胳膊! 而那个满脸横肉地大手正在利索地举刀要砍另一条胳膊! 苏皎皎来不及惊叫,她的动作比声音快,她一个跃身就扑了过去!而高欢拦住,他们肢体相触短兵相接,他们交战成了一团,完完全全符合高欢对于情景场合的预设! 他要在这里征服她,占有她,就在这冰冷冷锈迹斑斑血迹斑斑的刑床上,就在自己属下和伤残者的目光下,让她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终其一生,哪怕他死了烧成了灰,她也会怕,也会记得! 从此除了他,再无人能走近她,再无人能怜悯她,甚至再无人能收容她!她纯纯粹粹就是他的,他可以肆无忌惮,他可以为所欲为! 任她出身是低贱还是高贵,任她是锦衣王的妹妹还是平民家的女儿,一旦刻上了他的烙印,就没人可以逃! 他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迎娶她!他要让她洞房花烛不穿里衣只穿一件婚袍!他要让她春宵苦短大声尖叫! 高欢被自己高昂的自满和执念充斥着,他下手狠辣,而且刁钻! 他听说过苏皎皎的威名,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身上的功夫远非那些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可比,苏皎皎那点子不入流的手段他根本没有看在眼里! 他的身手的确了得,因为不过三五招之后,苏皎皎便渐无还手之力,她的双手被高欢扣住,然后整个人被按压在一旁粗铜丝拧成的刑床上! 刑床悬空摇晃,她感觉一种浓重而阴狠的猛兽气息恶狠狠地压制禁锢她,那坚硬的肌肉和肢体像铁板一样无情的冷硬,无从抗拒。 她的手被抓住举过头顶,而那男人另一只手狠狠抓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她的脸抬高,然后一低头,赤裸裸侵略性的舌头吻进了她的唇! 她屈膝欲攻其命根子,腿却被他轻车熟路地压制住,并且硬生生屈膝顶入她的两腿之间! 他的手松开她的头发,抓到她的领口,就欲撕扯开! 她很快就会衣衫尽除成为白花花予取予夺的小绵羊! 高欢气冲斗牛,但是精虫上脑,他陡然觉得舌头一痛,靠!竟敢咬他! 他松了准备撕扯衣领的手,扬手准备狠狠给这丫头两个耳光,教训教训她让她老实一点! 然后他感觉「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刺进了他的喉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即便他始终掌控全局占尽上风,但是最后一击让他骇然发现,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女孩子手上! 没错!是死。 他感觉到有细细的热流从他的颈项间缓缓地流出,温柔得,好像女孩子幽谷粘液,带着腥腥甜甜的气息。 他竟然流血了啊! 高欢咧嘴似乎想傻笑,然后被苏皎皎一屈膝打落在侧!苏皎皎一个鲤鱼打挺落地上,一个侧踹将高欢踹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墙上! 那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很是识相地停刀观看,主子的奇葩口味他们很是新奇崇拜,如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尤其是那女子可是明月县主啊,凭人狠狠叫喊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想就特么刺激就特么爽啊! 他才不会傻得去断人手臂惹得声声惨叫坏了主子兴致呢! 可是他看到战况翻转的时候,仍然没反应过来!高欢被踢在墙上,苏皎皎一脸戾气地踢过来的时候他还是那副傻呵呵的微笑。 打手被踢飞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手里的刀脱落「咣当」滚到苏皎皎脚边。苏皎皎捡起刀一刀割断了吊起剪子刘的绳子,然后抱住了早已晕死浑身是血的断臂少年! 苏皎皎持刀就比划在了那打手的脖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连脏话也骂出来了:「他么的开门!」 茶楼上子虚按捺不住了:「不对!我去看看!」 苏岸沉吟半晌,子虚道:「您教给她再多临危保命的绝招,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大阵仗见都没见过,到时候忘了用也说不定!」 苏岸笑了笑。忘了用吗?那丫头可是四五岁便杀过人。 正逢此时卫伯带着银票急匆匆地赶来,苏岸便道:「也好,我们下去!省得你急!」 苏岸在身后叫住卫伯,卫伯一见他,顿时如释重负:「王爷!您听到消息赶来了!县主她……」 第77章 苏岸道:「走,咱们进去!」 锦衣王沈重的气场还是不可小觑,即便他不动声色,一进门还是让声可动天的大厅刹那间鸦雀无声,静得针落可闻。 负责迎客的小二刚欲上前,苏岸已带着人长驱直入上了楼! 一路上横行无阻,这就叫积威日久。 锦衣王气势汹汹,这是怎么了?一屋子的赌徒心贪心黑,但脑子都算机灵,锦衣王看样子是来者不善,未免伤及无辜,那群人很快都作鸟兽散。 苏岸直接上了三楼,子虚不待吩咐用剑砍断了锁踹开了门! 门里苏皎皎正半抱着剪子刘拿刀挟持那胖打手开门,此时一见到苏岸,当即手也软了,刀也扔在地上,她眼圈一红就要哭:「哥!」 她的衣上脸上也全是血,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故而苏岸一箭步将她搂在怀里,倒霉的剪子刘就被扔到了一边! 「怎么了?哪里伤着了?」 苏岸问得急切,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听子虚的早点来! 苏皎皎却是摇摇头,只是瘪着嘴指着那边地上的高欢委屈道:「哥!他想欺负我!」 子虚不待苏岸吩咐,上前验看高欢身份,对苏岸道:「王爷,国舅爷家的,高三儿!」 高三儿近三五年在京城恶名昭着,苏岸眼中杀机闪动,他不怒反笑,对子虚道:「你去,把尸体给国舅爷府上送去,就说他胆敢冒犯县主,被我杀了!」 子虚应声诺,拖死狗一样将高欢拖出门去。然后苏岸对卫伯道:「你把这少年抬下去请个大夫看!」 卫伯应诺,苏岸半遮半搂着苏皎皎下楼去。 又坐在自家的马车里,苏皎皎在苏岸的怀里犹自轻轻发抖。苏岸轻轻地拥着,不停地道:「没事了,皎皎不怕了。」 苏皎皎心有余悸,情绪尚算安静,只身体轻颤控制不住。她对苏岸道:「那是太后娘娘家的,是吗?」 那高三儿的名声,他都不好跟妹妹说,苏岸只是拥着她,抚她的头,柔声道:「管他谁家的,杀了也就杀了。」 苏皎皎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她脱了力,只觉得疲倦,安心地横卧在苏岸的臂弯里,苏岸的怀抱安全温暖,哥哥身上的气息清雅干净,苏皎皎在颠簸的马车上本来只是闭目养神,渐渐地便睡着了。 车窗拉着帘子,车厢里并没有明亮的光。 苏岸望着怀里那睡得恬恬淡淡的稚嫩小脸,浓密的睫毛卷翘着,眉宇之间已初露女儿家宜嗔宜喜的美丽风华。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也是这样歪在他的怀抱中,怕被丢掉,睡梦里也搂着他的脖子叫「哥哥」。 当时南方大水,难民遍地。他带人去冒险抢吃的,把刚刚四岁的苏皎皎安置在一座破庙里,苏皎皎抱着他们的小包袱,等。可她毕竟是太小了,有人不免见财起意,要抢她的包袱,她不肯就范,那人凶性大发掐住了她的脖子,才四岁多的皎皎就用他留给她的暗器杀了那个凶徒大汉! 他回来时,看见她脸色苍白,抱着小包袱瑟缩地坐在墙角,而那个凶徒大汉横尸在她脚边。也不是不怕的,从那以后皎皎半步也不肯离开他,乃至他们安置下来,没有荒年流窜,日子过得岁月静好,皎皎晚上也要和他睡。 他并不担心,皎皎被人杀害。但是杀人毕竟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怕是皎皎会有心理暗影。 却也是他极端自私的一个办法。 要皎皎独自面对这些,于皎皎没有好处,于他,有好处。 因为只有他,才不会嫌弃皎皎绝地杀人,甚至他很赞赏。 但是世俗人不会接纳。杀人的人,即便是杀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都不是好名声。 苏岸暗叹一口气,轻抚苏皎皎的面颊,皎皎啊,你让哥哥该怎么办啊? 苏岸横抱着苏皎皎下了车,沈嬷嬷看这二人身上全是血,惊吓非常:「这,这是怎么了?」 「皎皎杀了那高三儿!」苏岸撂下这么一句,径直到屋里去。沈嬷嬷心惊胆战的,突然觉得心里有根弦绷着绷着「啪」一声断了! 县主的婚事呦! 这才刚刚起个头,可这是又是结交街头小混混,又是大闹赌场赎人,又是杀了太后娘娘的侄儿高三儿,这,这样狼藉的名声,还能顺利嫁吗? 不过这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看县主牙关紧闭面色苍白,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惊吓吧? 于是沈嬷嬷跟了进去,看着苏岸轻车熟路将苏皎皎放上床,盖上被子,细心体贴地掩好被角。她无心争着干这些事,只是非常忐忑小心地道:「县主她,没事吧?」 苏岸见沈嬷嬷她老人家盯着苏皎皎薄被下有血迹的地方,不由道:「没事,别人的血。」 第78章 沈嬷嬷松了口气,话虽难以启齿,但是却不得不问:「县主她,清白没受影响吧?」 苏岸突然噤声,脸上喜怒不辩。 慈安宫里。 高太后猛地起身上前,茶杯倾倒洒得她裙裾上茶迹淋漓。 「你说什么!欢儿过身了!」 高太后骇然抓住赵嬷嬷的双肩,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赵嬷嬷面色灰颓,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竟能横生这等让人绝望的变故! 「说!谁杀了欢儿!是沈重还是那个苏皎皎!」 赵嬷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难堪地道:「苏,苏皎皎……」 高太后骤然松开赵嬷嬷的肩头,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竟是,竟是她!她哪来的胆子!敢对哀家国舅爷家里的人动刀!」 高太后声嘶力竭,赵嬷嬷也不敢出声解释,那个苏皎皎哪里知道那到底是哪里的人啊,她们的计划是让苏皎皎失了清白,国舅爷再上门提亲的! 届时锦衣王府里子面子全没了,也只能嫁! 堂堂一个王府的县主,慌慌张张出面去赌场里救情郎,银子不够以身顶,这是道上规矩,她们是想让锦衣王哑巴吃黄连的! 可谁想到,那个苏皎皎竟有那等本事,欢儿公子的武功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对付一个锦衣王或许不能,可对付一个小丫头,怎么也想不到会失手的! 高太后大发雷霆,睚眦欲裂:「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哀家还没死呢!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敢格杀哀家高家的人!」 赵嬷嬷连忙安抚:「娘娘,陛下在书房里面见承恩公呢!倒是承恩公夫人,在外面,等这见您哪。」 高太后一怔,面上露出悲痛的老态来,连忙道:「快,快宣进来!」 承恩公夫人程氏一见到高太后,就哭得扑倒在地上,高太后上前扶,跟着姑嫂二人便抱头大哭! 赵嬷嬷跟在身后拭泪,却也不敢劝,生怕高太后一个迁怒就到自己头上,毕竟当时这个主意可是自己出的! 却只听见高太后边哭边切齿道:「嫂嫂放心,哀家定让那苏皎皎,碎尸万段!」 赵嬷嬷的右眼一跳,这个,志愿虽宏伟,却怕不是那么好办到的!跟锦衣王斗狠,就没见哪个真的赢过! 书房这边,皇帝宋璟砸了杯子。他一个茶杯过去就碎在了承恩公跪地的膝前,怒不可遏地道:「舅舅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子苏!为了东南金矿那点子事,您还就不死不休了!那现在看看到底谁死!身家性命还是荣华富贵,舅舅你自己选吧!难道朕这么多年是亏待了你不成!淮杭甄家是你外甥,还是朕是你外甥!」 这话承恩公哪里受得住,当下也不顾那一片片的碎瓷渣滓,一头就叩在地上,大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宋璟却是怒得一脚将承恩公踹翻了过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这荣华富贵是朕给你的还是甄家给你的!朕还不到三十,您就想拥着甄家站队给三皇子效力了!您真嫌朕不死得早!」 这话承恩公万万不敢接,哪里还顾得上分辩自家儿子死的事儿,当下爬过去抱住宋璟的脚道:「陛下!您这般说真是诛杀老臣了!老臣与陛下舅甥血亲,哪里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啊!三皇子不过九岁,老臣再糊涂,也万万不敢有此之心啊!」 宋璟切齿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别以为朕不知道,朕那个三表弟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府里每个月往外面抬的尸首当朕是瞎子不成!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着母后的面子,他竟然敢染指明月县主!这不是找死!」 承恩公这回不敢接话,只是抱着皇帝的脚哭。 宋璟看着他苍白的头发抖动的双肩,当下松了口怒气,沉默了半晌,复又怒道:「他知道是明月县主还敢动手!谁给他的胆子!沈子苏带兵平夷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子,凭着一间破赌坊,敢跟子苏斗!」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老妇的怒喝,人未到,声先至:「哀家给他的胆子!」 高太后被程氏搀扶,昂然阔步闯进了上书房,冷笑质问道:「什么叫凭着一间破赌坊!这里还有哀家的一张脸哪!」 宋璟有瞬间的气短:「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怎么训斥你舅舅呢!怎么就成了我们高家无理了!她苏皎皎青天白日地杀了人!倒是我们招惹锦衣王的不对啦!」 高太后狠狠地敲着凤头拐,说出的话很是掷地有声! 宋璟怕就怕自己母后撒泼胡搅蛮缠!他着眼的是天下,可母后心里只有一个高家! 宋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这憋闷让他的胸口隐隐地疼,让他突然有一种天子之怒血流遍地的冲动!多少年了,一桩桩的,明里暗里,高家荣宠享尽便宜占尽,还是不知餍足。他们只知享用,却是从来没想过,守护这个江山啊! 第79章 宋璟那一刻无人可倾诉的隐怒和疲惫,高太后怒气冲天,完全没有留意到儿子,她只是极其任性地喝道:「现在死了人的是承恩公府!不是锦衣王府!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锦衣王府怎么了!杀了哀家承恩公府的人,还是承恩公府的错了?他锦衣王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盘踞的毒蛇啊,碰不得挨不得,陛下不打蛇反倒要挑人的错吗!」 宋璟便被气笑了,反问道:「那母后说怎么办?」 高太后将凤头拐一顿,斩钉截铁:「让苏皎皎偿命!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宋璟继续笑:「那高三儿死了,母后如此震怒,若是让高三儿得逞,母后又怎么办呢!」 高太后脸上一滞,这,她自然是要把那苏皎皎叫进宫狠狠奚落斥责一顿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当下结巴道:「大,大不了委屈承恩公府,娶了她进门便是!」 于是宋璟笑得越发和煦灿烂:「照母后的意思,那高三儿看中了谁,霸王硬上弓为所欲为,还是别人的荣幸承恩公府的委屈了?若是别人敢反抗,就是十恶不赦罪在九族的?」 呃,高太后瞪目结舌。事实上她真是这么想的,她一国太后的娘家,看上谁就是谁家的造化!反抗?她可是一国太后! 可是她直觉儿子这话来者不善,当下没敢应声。 宋璟却是突然声色俱厉地爆发道:「连朕也不敢这样对待臣下的妻女!他是谁啊这么霸道!」 宋璟这突然一大声,高太后直觉得肝儿颤。 宋璟道:「那可是锦衣王的妹妹,不是你们高家家养的奴才!委屈承恩公府?便是真让你们成了事,你看看锦衣王府给不给你们这个委屈!」 高太后有些懵了!真成了个残花败柳,他锦衣王还有别的话说? 宋璟怒笑道:「死了一个高三儿你们就偷着乐吧!真的成了事儿,你们承恩公府谁也别想活!」 这话严重了,高太后跳脚了! 女人的疯狂是很可怕的,何况一向娇蛮任性所向无敌的老女人! 「他以为他是谁!还是掌兵天下的锦衣王吗!他这是要逼宫吗!我高家的人一个人都别想活!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杀了!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野种,敢让我高家的人一个别想活!他眼里还有没我这个太后!还有没有你这个陛下!」 这般声嘶力竭的模样,宋璟有些习以为常了,故而也没多大震动,反倒声平如镜地道:「那母后想想,为了一个高家玩弄女人的侄儿,你还要儿子有没有这个天下!」 高太后一愣,转而反应过来,伸手便掴了宋璟一耳光! 「你这个逆子!」 宋璟不躲不闪,反气笑着后退了一步,指着这屋子里的三个人怒喝道:「好!论荣华富贵,还有哪个能高得过天子!你什么都要给高家,那就让高家坐这个天下好了!到时候舅母,才是真正的一国太后!」 宋璟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得高太后外焦里嫩!宋璟却是笑着后退,再后退,然后气得拂袖而去! 「陛下!老臣万不敢有此心啊陛下!」宋璟身后承恩公的颤抖哀呼像极了一出收场可笑的闹剧。 咸阳郡王府。 林氏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跟乔老太君说了。 乔老太君一开始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林氏又轻声说了一遍。 乔老太君也将拐杖一顿勃然大怒道:「这是欺负人惯了!上瘾了吧!」 林氏惊跳而起,忙上前扶住劝道:「母亲息怒,这回咱们皎皎没有吃亏。」 「那是皎皎厉害,换个老实的!」乔老太君冷笑道,「凭十多年前,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拼不过,现在轮到十多年后,她高家一个烂侄儿,也想抢我的孙媳妇!谁给她这么大的面子!」 当下乔老太君喝道:「阿桂!给我按品大妆,我这就进宫面见太后!会会她去!」 林氏当下绝望地想,这下乱乎了,这次绝不会善了了! 宫门都快关了,却传来了老咸阳郡王妃进宫拜见的消息。 高太后刚被皇帝的雷霆怒火闪了一下腰,人还有些魂不守舍懵懵懂懂的,听到消息整个人都蒙了。 「她来干什么?」 大概十多年前那场进宫撕扯给高太后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一听到老咸阳郡王妃来了,高太后就有点心惊胆跳! 赵嬷嬷这回有些绝望地提醒:「她家正与明月县主议亲。」 高太后猛地想起这茬子事来,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 「快!快吩咐下去!说哀家身子不好,不见!」 赵嬷嬷右眼跳得更加厉害,这,这会儿说不见,人家不会闯宫门啊?上回也不见来着,一样闯了进来啊! 第80章 但是赵嬷嬷还是非常识趣地麻溜吩咐下去了。 然后不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传来了乔老太君底气浑厚的声音:「太后娘娘玉体不适,老身正好过来探望!这么多年两妯娌不见,正好好好唠叨唠叨!」 高太后陡然间的惊慌失措,就如同避猫鼠一般。尘封了十多年的事,一下子陡然撕裂复生起来! 她的心虚、胆怯、避无可避,乔氏的横冲直撞、咄咄逼人、迎面扇来的大耳光! 「啪!」 如此的响脆!她一国之母,众目睽睽!全天下都知道她挨了打了! 想来也是恨的,但她更怕!因为那恨隔着碧心的一条命,她恨得底虚,却怕得入骨! 而今,她又来了! 高太后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就想躲,然后发现自己和十多年前一样避无可避! 现在她突然后悔了!当初以为滴水不露的绝妙主意,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烂主意! 其实她本意不是和咸阳郡王府争,也不是和锦衣王府死磕的,她只是想着一石二鸟,既能让苏皎皎有些苦头吃,又能让锦衣王对承恩公府有所忌惮啊! 谁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啊! 正当高太后避无可避的时候,乔老太君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来了! 高太后怔在当地,一时大脑放空不知该如何面对故人。 乔老太君却是苍然一笑:「咸阳郡王府乔氏,给老嫂子请安啊!」 高太后皮笑肉不笑,这,这不是乔氏的一贯风格啊! 乔老太君顾自往椅子上一坐,斜睨了一眼站立当中的高太后,质问道:「听说你有个恶名昭着的侄儿,想打我孙媳妇的主意?」 「这……」高太后动了动嘴皮,不知道该如何说。 乔老太君气场全开,就如同审问训斥一个婢子:「你高家厉害啊?可我咸阳郡王府再没落,那也是姓宋的!他高家算是哪根葱!」 高太后渐渐地神志回归。 她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懊恼汗颜。她怕什么乔氏啊? 一码归一码,如今可不是碧心惨死的时候! 于是她环顾一圈找到赵嬷嬷,一个眼色赵嬷嬷忙过来扶住了她。 高太后一步一步上前,在乔老太君对面坐下。 她控制着声息理智,把持着态度高贵和气,又照顾到自己的尊严地位,说道:「弟妹你误会了!三儿哪能染指咱们皇家的媳妇,实在是那苏皎皎自己撞上去,三儿并不知情。」 谁知乔老太君不买账,当下冷笑一声道:「自己撞上去的?那怎么不撞别人那去啊!」 高太后终于遇见了一个比自己还不讲理的,于是她就开始讲理了:「弟妹,你想想,他处置的不过是一个欠赌债不还的小混混,哪里想到明月县主有这样的朋友啊?明月县主又不自报家门强出头,这不就产生误会了嘛!再说,死难的可是我高家的儿孙,」高太后擦擦眼泪打感情牌:「弟妹因何还这样咄咄逼人的?」 不得不说高太后装小百花还是很有一套,这一说一哭,颇有点低声下气我见犹怜的气质了。 乔老太君继续冷笑:「你家死人就你有理啊!你以为他是为国捐躯吗!」 高太后一滞。这,凭什么上回你家死人你有理!这回我就不能有理啊!啊,她说了,是为国捐躯! 高太后却是气得直打颤,合着你为国捐躯就有理了,我家好生生的男儿就白死了! 不容高太后辩驳,乔老太君坐得横刀立马:「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靠!高太后几乎跳脚!你家死人就是为国捐躯,轮到她家,杀人的倒成除暴安良自家的就是人人得而诛之啊! 但毕竟面前的人是乔老太君,高太后最终没有跳脚,只是冷声道:「三儿不过玩弄几个凑上来的丫头,这在勋贵圈中算得了什么,什么叫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 乔老太君当即就指着鼻子骂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高三儿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抢了多少男女,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孙媳妇那就是除暴安良!要我看杀的少!你们高家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太后宫里坐着,当他们敢?你把我们皇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还那儿作威作福呢!」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骂,说实话高太后当真是懵了! 她是太后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十多年前的事,毕竟事出有因极其罕见的,如今她竟然,竟然敢这么骂她,骂他们高家! 高太后猛地站起来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乔老太君二话不说挥着拐杖就打上了! 「我说你纵得高家无法无天民怨沸腾!我说你不配为一国太后丢尽我皇家脸面!」 第81章 高太后万没想到乔老太君会动手的,当下被一拐杖打中金冠,她歪着脑袋狼狈窜逃,手杖在手却完全忘记了抵抗! 一时间太后宫里乱做一团了!那些太监宫女们哪敢真的让太后再挨打,一窝蜂挡在前面,无奈乔老太后新仇旧恨越战越勇,竟真的用拐杖开出一条血路,直逼高太后而去! 高太后声嘶力竭地道:「来人!快来人!护驾叫侍卫!」 乔老太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十多年前,她的碧心一张明媚皎洁的脸,她的碧心悄怆幽邃挥手作别,从此一去几千里被折辱成了灰! 怎么能平,怎么能忘这夺女之恨! 而今十多年后,还想用个烂人折辱她的外孙女! 这个老婆子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能忍! 仗着她是太后吗!可以叫侍卫吗!他么的我让你是个太后! 乔老太君一时目眦俱裂,大喝道:「欺人太甚!我就跟你拼了!」 一头撞了过去! 眼看着就撞到高太后,众宫人从后面拼命拉住,不知哪个手劲一大,乔老太君人一偏,挨到了桌子角。 头破血流,扑倒在地! 「啊——!」 高太后一声大叫,吓得后退躲闪,然后捂住脸仓皇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宋璟被骇得大步跑着冲进了慈安宫! 彼时乔老太君已经被包扎好安置在床上,宋璟连太后也顾不得,当即奔到乔老太君床前:「婶婶!婶婶!」 乔老太君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毫无动静,宋璟向太医喝道:「怎么回事!」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老郡王妃无大碍,是不小心被碰上桌子角,划了个小口子。」 宋璟挥手让太医退下,低头又唤了几声:「婶婶!婶婶!」说完声音悲哀嘶哑,哽咽道,「朕对不起你!」 可怜的太后就在里间的床上躺着,她的脑袋被乔老太君打了一拐杖,此时额头肿起一个偌大的包来,敷着药疼得半死不活,自家的儿子不说来看一眼,却抱着个乔婆子哭哭啼啼。 再说那乔婆子太后宫里行凶,自撞额头是逃避严惩,本来是自作自受儿子还是非不分说什么对不起她! 他可对得起自己这个老娘吗! 她还没死呢,就任人欺负自己的娘家! 还说什么高家坐天下的诛心之语! 可高太后委屈归委屈,却没敢哀嚎,她自是知道惹怒了儿子的。虽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一国之天子,还是有些天子之威诛心之语的! 于是当宋璟过来看望她的时候,高太后闭了眼装睡。宋璟也没在意,随意问了一旁的赵嬷嬷几句,就出去了。 宋璟一走,高太后便睁了眼,流下泪来。 她的娘家侄儿啊,岂能就白死了? 宋璟让咸阳郡王妃进慈安宫服侍乔老太君,然后在书房里召见咸阳郡王。咸阳郡王唏嘘着叩头道:「是这我为人子的不孝,没拦住母亲,令母亲受辱,以死相拼!」 这话,宋璟没想到一向斯文儒雅的咸阳郡王说出话来让人无法作答啊!他可怎么说,这一句母亲受辱,可不是好安抚啊!可他能给太后怎么样啊?再说凭着婶母的彪悍,谁受辱还说不定呢! 于是宋璟打着哈哈:「十一弟切莫多想,她们两妯娌偶有纷争,咱们做小辈儿的就别跟着掺和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受辱折辱的!」 咸阳郡王见好就收,抹了一把泪道:「陛下说的对。只不知母亲可有大碍?」 宋璟道:「无碍,伤不要紧,主要是气得狠了。十一弟回去好好劝慰,朕唤了婶母好几声,她生气不理朕。」 还有那个亲娘,也那儿生气不理朕呢! 宋璟突然就觉得再没有比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更憋屈的了,天天在这些小事上操心费力,中老年妇女打架都得管啊!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还好林氏是个懂事的,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哭闹,她规规矩矩给太后行了礼,用软轿接了乔老太君回府,着人通知咸阳郡王回去呢! 这咸阳郡王一走,宋璟刚觉得喘了口气,马上就想到,不行,还有个硬茬没来呢,沈子苏啊! 于是宋璟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刀枪剑戟严相逼,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事实上苏岸,没想找皇帝闹。 他是男人,自然是知道,事情不是闹大的,也不是不闹就不大的。 那个高三儿,除了出身承恩公府,一不是国家官身,二没有学子功名,说白了就是一白身,敢侮辱陛下亲封的正三品县主,哼哼,这个还用他去说? 就算他得逞了,也只能矢口否认是不知道,万不敢说识得县主! 而国家的正三品县主,生命遭遇危机,杀一个赌坊的打手,怎么了?他在刑房里发号司令,说是奉太后之令了? 第82章 他就是敢说,承恩公慈安宫也不敢认! 所以,死了一个高三儿,有什么好说的? 理他才是抬举他! 锦衣王沈重还就是摆出了这一副傲慢。将人往承恩公府一放,人我杀了,想怎么着,放马过来吧! 而秋风细细,秋阳正好,银杏林的树叶满满厚厚地落了一地了。 苏岸穿一身白底暗纹的锦衣,负手漫步在银杏林里,金灿灿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径幽然,少有人来。苏岸昂首,抓住空中一片正飞飘的树叶,于他掌心之间,像极一片黄金打造的扇形蝶翼。 叶面极干净,他放置在唇口,吹起了小曲子。 曲子简短,但悠扬。 阳光很暖很暖。苏岸觉得这样明媚的天气实在是让人惬意极了。 远远的荷花塘,那边有大片大片的芦苇,正是泛黄苇絮飞飘的时机。 秋天是极美的。他突然想应该带苏皎皎一同品鉴品鉴这种种美丽。 他很想看,皎皎在落叶如金的银杏林里飞跑,林子里都是她的笑,她的语声,她的衣襟长发,落叶在她脚底下被激发得如同一朵花。 然后她的皎皎明眸皓齿地笑倒在他的怀里,他们一起躺下,看天看银杏。 飞扬的苇絮也极美丽,皎皎是个爱笑爱闹的,他愿意与她奔跑着笑闹,笑很久很久,跑着闹着就全都白了头发! 苏岸这般一愣神,就顾自对着地面微笑。头上有只花喜鹊振翼飞过去了,一只啄木鸟在一旁「当当当」地敲。 然后卫伯便匆匆找过来了,低低地禀告道:「王爷!快出去见客,陛下找过来了!」 宋璟见到苏岸一身广袖锦衣,踩着金灿灿的落叶于那一片辉光中施施然缓步走来,身上那股优雅的闲适慵懒,简直让他妒忌。 对!他妒忌!他都快焦头烂额了,可这厮呢,一身懒骨头在林子里晒太阳,那叫一个好气色好容光! 宋璟于是不待苏岸行礼,他便也站起来!他家这林子不错,要不一同散散步去? 想想还是算了,他没那个兴致啊! 可这自己站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堂堂天子之身,总不是要迎沈子苏的吧?于是宋璟便阔步上前,一拳锤在苏岸身上:「你还有兴致逛园子!」 苏岸一侧首便躲开了。 「陛下有兴致出宫做客,我怎么没兴致逛逛园子啊?」 两人分头坐下,卫伯添了茶就退下了。宋璟道:「皎皎现在怎么样,没大碍吧?」 苏岸垂眸呷了口茶,声音悠悠缓缓的:「记得陛下有一次亲临刑部大牢,血淋淋的回去好几天吃不了东西。」 宋璟脸一僵。 苏岸道:「皎皎女孩子,我从小养得娇,哪里见过那架势。一条胳膊活生生砍下来血呼啦啦滚到她脚上,她吓得一跳那高三儿就扑过来了,按在那铜丝网床上就施暴,那高三儿身手很是有两下子,皎皎那点子力气值什么,陛下便想想吧,这噩梦不知她做到什么时候。」 出事以来宋璟听惯的都是中老年妇女的叫嚣,高家死了孩子苦大仇深的宣表,而今听苏岸轻描淡写地几句现场重现,他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触来。 是啊,世人都知道苏皎皎杀了人。可杀人的未必是凶恶的一方啊。 想想那丫头,长着一副好容颜,一笑两只眼睛便会弯成一条线,见眉不见眼的,既餍足又灿烂。是多惹人爱的一个女孩子啊! 想到这里不由几分怜惜:「朕,我去看看皎皎?」 苏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如今失神憔悴,怎能觐见天颜?陛下别再吓唬她了?」 宋璟很无语,朕怎么就是吓唬人了?朕是慰问慰问好吧?再说她连高三儿都敢杀,难道朕比高三儿还可怕? 算了算了,锦衣王府里还是苏岸最大,人家不想让见,就别见吧! 关键是,这事儿怎么了啊? 他琢磨了半天,事儿怎么了结,还真得听听苏岸的。 于是,茶喝了几口,他就直接问了:「子苏,皎皎受了惊,那边送了命,你看?」 话没说完,苏岸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便笑了。 「诚如陛下所说,皎皎受惊,那边丧命,已然如此,还想怎么着?」 宋璟如闻纶音,喜出望外。 如太后所说,把苏皎皎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什么的,那也就是叫嚣叫嚣,上不了台面的。人家一个正三品县主,在高家的赌场里出了事儿,高家还想纠缠不休,真正难办的在子苏这儿呢!依着子苏的性子,怕是没有死了一个高三儿那么便宜。 这厮一向是谁踩了我的尾巴我就砍断谁的脚的路子,就在前不久,饶县的县令惹了他,那好吧,整个东南的靠山一起倒,要不还出不了甄家那码子事呢! 第8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高家作死,他一个当皇帝的也捏一把汗啊,这沈子苏沉潜十年,母后他们就小看他了,以为沈子苏的厉害全在于自己给的爪牙。如今没了爪牙赋闲在家就任他们揉捏报仇了,可是别忘了,老虎狮子就是老虎狮子,就算没了爪牙也不怕一只猫啊! 何况也不是没有爪牙啊,当年的黑衣卫自己是全给了他的,如今听说他回来了,还不都紧赶慢赶着回来!再说,这厮主政刑部的时候,京城勋贵家里的阴私隐秘他哪个不是门清,承恩公府那点子事儿,别说别的,就是跟甄家的牵扯,子苏若是不依不饶,轻轻一挖,整个承恩公府就得流放! 要知道办甄家案子的陆水横,那是沈子苏的铁杆粉丝,现在留着承恩公府,那绝对是看他这个皇帝的面子啊! 如今苏岸肯轻轻放下,宋璟心里竟有了几分感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舅家不争气,可是有母后在,不好真的动手砍了啊! 于是宋璟张口就道:「这次皎皎受了委屈,回头朕好好赏她!」 苏岸微微一笑。 宋璟陡然发现这沈子苏静静一坐,不言不语当真有那么几分闲看山水的悠然味道。这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里到外,从骨髓到头发丝,都真的温润了不少。 不复当时年少,可这,别人就是装,也装不出这闲散的味道啊! 可能这厮的前半生太过峥嵘,天纵奇才,带兵走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岁。他早早地把一辈子的功业都建了,然后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消歇了。 想想有几分心酸。如今自己的朝堂当真用不着沈子苏吗? 不是,他用得着!可是是沈子苏用不着这个朝堂了! 他就想当个富贵闲散王爷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差不多点就得了! 故而宋璟离开后,眼眶好久都是湿的。 然后他越发觉得,高家,不能再纵着了!必须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了!于是一道召令,着刑部审理此案,必须严审,真相大白! 皇帝决断一下,天下哗然。 皇帝要拿高家开刀了! 论蛛丝马迹的证据,论证词,论翻旧账,再没有比锦衣王沈重更在行的了!这官司打起来,高家妥妥的输啊! 召令一下,高太后瘫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来神。 赵嬷嬷有些瑟缩,再不敢上前多话。 可是高太后看向了她。赵嬷嬷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娘娘?」 高太后的眼神里露出了苍凉的老态,她几近浑浊与麻木地看了赵嬷嬷半晌,半天没有说话。 可赵嬷嬷却绷不住了,她痛哭流涕老泪纵横地俯首跪下,请罪道:「都是老奴失策,请太后娘娘责罚!」 高太后无力地挥了挥手,颓然道:「皇帝的心都是偏的,怪谁呢!」 赵嬷嬷爬过去,抱住高太后的脚便哭了! 在高太后的眼中,高三儿是个好孩子!那孩子人长得俊朗,个子高功夫好,嘴甜人殷勤,每次都能把自己哄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的。他游走市井,见多识广,民间的新鲜事一讲就是一堆,再没有比他更可心的啦!倒是听说他玩女人是有些子手段,可那些子婢女妓子不就是给人玩儿的吗!这算是什么道德瑕疵啊! 刚提出苏皎皎的时候她还不乐意呢!她的小侄儿怎么能娶那样的女孩子!但一想自家侄儿玩弄女人的手段便又同意了,苏皎皎欠教训没关系,自家侄儿有那个手段让她服帖。一想到苏皎皎会像那些低贱的婢女妓子一样被自家侄儿捏扁揉圆地肆意欺凌,她的心里就痛快啊! 可谁想到侄儿竟是干不过苏皎皎啊! 想到这里高太后是悔恨交加,对着哭哭啼啼的赵嬷嬷更是没有好气,当下站起来一脚将人给踹了出去,怒喝道:「哀家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呢!」 赵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 深宫寂寞,知心的人没有几个,对赵嬷嬷她是不想怪罪的,此时喊了出去,又觉得后悔,当下一屁股又坐在椅子上! 谁说太后就不孤独寂寞。她为什么宠着甄贵妃,还不是因为她嘘寒问暖会打趣,处处哄着抬举着,把她真真正正当个人当个婆婆敬着恭维着。她何尝不知道娘家是要从她这里谋取富贵,可她除了娘家还能信任谁呢? 连自己亲生的儿子,翅膀硬了登基久了,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啊! 想着想着,高太后眼底闪出阴狠隐忍的光,她挥挥手对赵嬷嬷道:「下去,都下去吧!」 赵嬷嬷不敢多言,战战兢兢站了起来,高太后似有些疲惫:「哀家有些累了,你去小厨房给我端碗银耳羹来,然后打发人下去别吵到哀家。」 赵嬷嬷应是,待她端着银耳羹进来,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 银耳羹「砰」一声落地碎裂开! 赵嬷嬷不似人声的呼喊响彻慈安宫:「快来人啊!太后娘娘自缢了!太后娘娘自缢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嫁娶记》上 作者:依祺 02、《嫁娶记》下 作者:依祺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