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银光泪 上》 楔子 【楔子】 银光 风家少爷。 打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是风家少爷。 风家的少爷,姓风,名知静。 风家的老爷,希望这爱哭的儿子,知道安静,所以取名知静。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爱哭的时候,但风家那位戴着半边银面具的神秘老爷,总是打趣的看着安静的他,和人如此介绍。 既然他不记得儿时的事,那他也无从和风家老爷对此争辩,他不争辩,他只做他该做的事。 风家的少爷和风家的老爷,丁点也不像。 个性不像,五官不像,虽然风家老爷总戴着半边银面具,可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相貌十分俊美,不像小少爷模样普普,虽然浓眉大眼,但头大脸方,眉骨凸出,和风家老爷的俊秀差上许多,如果不特别说出来,没人会觉得他们是父子。 很奇怪的,虽然不曾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但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不是风家老爷的亲生儿子。 风家老爷不是爹,他知道;他不是儿子,他清楚那男人也晓得。 可风家老爷把他当儿子养,他养育他,教导他,供他吃住,让他念书习武。 后来,夫人生了个女儿,几日后,他被叫到夫人房里。 风家夫人是个好人,虽然怀疑他是风家老爷的私生子,依然视他如亲,有时候,还真的太亲了,她常常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知静,来。」 她招手,他顺从上前,不上前的后果,就是会让她亲自下床,逮他过来。 他早已明白,风家没有人能反抗她,不曾有人成功过,包括那位外表斯文,实则狡狯如狐的老爷。 夫人微笑看着他,将怀中的娃娃放低,给他看。 「这是银光,是妹妹喔。」 他瞧着那在丝绸里的小娃娃,那娃儿嫩白嫩白的,就像一团好吃的年糕一般,她在亲娘的怀抱中,蜷握着一双小拳头,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她没有牙。 他拧起了眉头,有些骇然的想着,没有牙的东西,该如何长大? 然后她闭上了嘴,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瞅着他。 夫人将那娃儿抱得更近,轻笑着说:「瞧,可爱吧?」 他看不出来那娃娃有哪里可爱,所以他继续盯着看,审视着,观察着那一团。 「你可以摸摸她啊,来。」夫人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要他抚摸那柔软的娃娃。 他意思意思的,摸了一下她的脸,打算很快的将手收回来。 但她好软,温温的,有些热。 他可以听见血液流过她皮肤下的声音,感觉到那带着热度的生命跃动。 然后那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事后回想起来,他这辈子似乎是从那时开始的;从他摸了她,她握住他的小指头开始。 在那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朦胧接续的片段。 不是爹的爹,不是娘的娘,还有在黑夜中,总是明亮无比的月光。 他不正常,他很清楚这件事,就像家里每一个害怕他的仆佣一样了解。 他是个怪小孩,即便身为风家少爷,也难以掩盖这个事实。 他们偷偷的说,悄悄的谈,以为他听不见。 风家少爷很奇怪,聪明得吓人,他不像三岁的孩子,他的胃像个无底洞,吃得比一个大人更多,还有一身的怪力,他的眼睛会在黑夜中发亮,他的脾气很差,咬伤过很多人。 他是个没人要的弃子,是老爷心好,才收留了被遗弃的他。 低声的交谈,窃窃的私语,总在风中来去,隔着墙,隔着街,他却仍能听得清楚明白。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你妹妹,你要用你的生命,保护她,照顾她。」 吩咐的声音,从旁传来,他抬起头,看见那个男人。 他已解去了面对外人时,脸上总戴着的银面具,面具下的脸,因伤而狰狞,但那双眼是一样的,那抹笑是一样的。 「懂吗?」 风家的老爷,笑看着他,问。 他眼也不眨,只拉回视线,瞧着那在软丝嫩绸之中的小娃娃。 娃娃用那乌溜溜的小黑眼看着他,软软的小手,紧抓着他的小指头。 因为他被这户人家收养了,因为风家老爷供他吃住,因为风家夫人视他如子,所以他点头,给了这一生,第一个承诺。 「懂。」 第一章 【第一章】 暗夜凄迷。 三更刚过,大江河畔便起了一层幽幽的白雾。 迷雾缓缓漫过河岸,爬上了轻舟大船,摸上了屋瓦飞檐,无声无息的浮游飘荡进城。 未几,雾掩千帆、云遮明月,扬州城内外,皆被云雾遮掩,教人伸手几不见五指,只有淡淡水声轻轻飘荡。 大街上,除了巡夜执勤的更夫之外,连半只小猫也没看见。 卡卡卡——锵—— 老更夫拉紧了衣服,一快两慢的敲了手中的竹板与小锣,一边走在潮湿的砖石路上,喊着每夜必嚷的提醒。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虽然他不觉得这种湿冷的天气,是有什么可以烧得起来,但工作就是工作,就算整座城里的人都睡得屁股朝天了,他该喊的还是要喊,该巡的还是要巡。 只是,今夜这场雾,还真是大啊,若不是这条巡更的路线他早走上不知多少回,只怕就要迷失在这场大雾之中了。 老更夫提着灯笼与小锣在渺渺白雾之中,一边报着更,一边小心走过河岸、穿过街巷。 这种天气,真是教人忍不住心里直发毛。 虽然胆子不小,做打更这行也做了二三十年,遇到这种难得一见的大雾,老更夫却还是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想着快点回到守更小屋,喝杯热茶、吃个大饼,好好歇息一下,省得自个儿在那边胡思乱想。 正当他想着自个儿留在武侯铺里的热茶大饼时,忽地一声凄厉的惊叫打前方不远处的坊市中响起。 他惊得一颗心差点蹦出喉头,但还是本着更夫本能,快步穿越浓雾跑上前去,可刚拐过弯,他就在大雾之中被撞倒在地,跌个四脚朝天。 那撞倒他的野兽身形竟比一名成人还巨大,它全身又腥又臭,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有若铜铃一般大,更可怕的是它那张满是利牙的大嘴,竟咬着一只断掉的人手啊。 「哇啊——」 他吓得头皮发麻、屁滚尿流,明明知道该站起来逃跑,却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那东西瞪着他,大嘴一张,喀哩喀嚓的吞下了人手,跟着就朝他扑来—— 老更夫见状,保命的本能,终于回过神来,反射性就把手中烧起来的灯笼往那野兽身上丢,跟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就跑,边试图扯开嗓子。 「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啊——有妖——」 差不多在这时,他才发现,人紧张时,那声可真是喊不太出来啊,而他话没喊完,那野兽已经从后追来,将他给扑倒在地,他奋力挣扎转头,灯笼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那充满利牙又腥又臭的大嘴,那嘴张得好大好大,迅即朝他的脑袋袭来。 完了! 他惊恐的想着,然后无法再想。 暗夜,寂寂,很黑。 掉在地上的灯笼早已完全烧毁,只剩丁点火星,然后终于完全熄灭。 东门这处的十里长街,依然被深深的浓雾笼罩着。 砖石道上,也仍旧湿透,被雾和腥红的血,浸得湿透。 但,早已关门的市集,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最近的住屋,还在老远之外。未曾有人听见那声惊叫,或之后更夫嘶声的叫喊。在这深黑的夜里,没有人开门探头查看,就算有听见,恐也会误以为是梦吧。 不远处,江水依旧悠悠而过。 千帆在雾里轻轻晃荡着,晃荡着。 城里西门那儿,另一位更夫尽责的打着竹板、敲着锣。 卡卡卡——锵——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卡卡卡——锵—— 旭日东升。 朝阳一出,就将宽阔的江面映得闪闪发亮。 昨夜的浓雾,今晨的阵雨,都已是过眼云烟。 港口街市内万头攒动,处处人声鼎沸,来自东西南北的商旅们带着不同口音,忙着交易买卖、上货卸货,叫卖声、吆喝声在四处此起彼落。 有些船扬起了帆正要离港,有些车马载着货才要进城。 这儿,是闻名天下的商城,广陵扬州。 此城东有大船巨舶通海外,北有运河接淮水上洛阳长安,西有长江达益州,南有陆路下两广,因地理位置极佳,来自南北八方的货物,都在此处集散。 而只要是前来扬州行商买卖的人,无论是走陆路,抑或是走水路,都不会错过这扬州城里最显赫的一座楼——凤凰楼。 凤凰楼,是天下第一楼。 其楼以楠木兴梁,砖石做墙,用琉璃为瓦,拿丝绸当窗,楼高有六层,形为八角,耸立于长江之畔。 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前来此处行商交易的万千商旅们,就能看见那在水畔耸立的高楼,其楼高于城内所有建筑,甚至比寺庙都还要高耸,有人还说,就连长安京城里的皇城楼宇,都没有它高。 整个大唐举国上下都知道,凤凰楼富可敌国,凤凰楼啥没有,就钱多。 时人常说扬州富庶甲天下,这天下的富商巨贾多出扬州,而扬州百商万贾之中,最会赚钱的商行,便是凤凰楼了。 凤凰楼,楼主姓风,风老爷子长年脸上戴着半边银面具,他自称脸有残疾,但不曾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据说,他不只有范蠡之才,更身怀绝世武功。据说,他实是皇亲国戚,能自由进出宫中,所以凤凰楼才能起高楼,生意才能做得那么大。更有人传,他曾是天牢死囚、北方的无良盗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他都干过,他的钱十有八九都是抢来的—— 关于风老爷子的传说,坊间随便一问,都能问出百八十个。 但这些,多半都是未经证实的谣言,唯一清楚而确切的,就是凤凰楼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商,而且前景大大看好,因为凤凰楼不只开楼的风老爷子手段非常,楼主之子风知静更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风知静自幼聪慧,从小就跟在风老爷子身边经商习武,年纪轻轻就走遍大江南北,接手了凤凰楼大半商务,他勤奋节制,且极有胆识,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有一颗金头脑,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商行,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风家少爷的传说,和风老爷子的一样多,近几年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高大强壮、勇猛聪明,他曾以单骑击退前来抢劫商货的百人流寇,更在前几年大旱之时,说服南北商家开仓赈粮,也曾进京面见当今圣上,要求整治洪患,他上山打过老虎,下海屠过蛟龙—— 「这位爷,您一定是今儿个才到城里来的吧?不说您不知道,咱们风家少爷他啊,真的只差不会飞了啊,事实上,偷偷告诉您,前些个夜里,还真有人看见他好像在空中飞。啥?怎会看见?谁大半夜里不睡觉?喔呵呵呵,大半夜的,谁不睡觉?当然是花楼里的姑娘们啊。欸,爷您不晓得,风家少爷可不只外表勇猛,身手敏捷,体力和腰力也是让人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教公子们嫉羡,姑娘们脸红哪——」 晌午,朝市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只瞧热闹非凡的街市中,一名青衣少年,站在一间粮行门前阶上头的木箱上,对着一干商旅比手画脚,讲得口沫横飞的。 少年话一出,慢慢围观过来的商旅们便笑了出来,其中一位扬声道。 第二章 「是有没有这么厉害?小兄弟,你会不会太夸大啦?」 「夸大?啧,这位爷,您要不信,随便找个城里的在地人问问,保证每个人都会和你说,风家少爷不只做生意时一诺千金,而且体力绝佳、过目不忘,绝对好操耐用啦,哈哈哈哈——」 少年表情生动,说的话句句都是对风家少爷的夸赞,却因为太过头而让人忍不住开怀大笑,笑声让聚集的人更多了。 「这么说来,风家少爷可还真是厉害啊。」一位商家两手交抱在胸前,看戏般的帮腔着。 「是啊是啊,没错,所以你们要做生意,找咱们风家少爷就对啦。」少年拍着胸脯做保证:「咱们凤凰楼别的不敢说,可不敢拿少爷的声誉开玩笑啊,陈大掌柜,您说对不对?」说着,回头问向自家掌柜的。 瞬间,所有人回头朝那粮行的老大叔看去。 被点名的粮行老掌柜,一脸的尴尬,这下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是要否认,还是得承认。 瞧着所有人瞪着自己,等着他回答,他轻咳一声,扫视着众商旅,镇定的说:「咳嗯,少爷确是极有信誉——咳咳咳咳——」 话未完,他差点被自己的话呛到,只因瞧着不知何时,一高大伟岸的身影已来到了粮行前的人群中,淡漠的瞧着眼前粮行里的盛况。 「咦?掌柜的,您还好吧?莫不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瞧他咳得脸红脖子粗,少年跳下了木箱,一个箭步冲上前,迅速倒了杯茶水给老掌柜,嘴里不忘关怀的道:「来来来,快来杯茶,可别噎着了。」 老掌柜的涨红着老脸,眼里满是惊慌,「不、不——」 「唉呀,掌柜的,您别客气啊,快些喝点茶水润润喉,要不人家还以为我胡乱吹牛呢,要不这样,我来说就好,你点点头就是啦。」 少年满脸甜笑,半强硬的将茶水塞给老掌柜的,不忘回身和大伙吆喝:「各位老板,陈大掌柜今儿个嗓子不适,大家还多多见谅。这么吧,人家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相见自是很有缘,您老们今儿个有缘来此,必得听我说上一说,咱凤凰粮行里的货皆是咱们诚信勇猛的风家少爷亲自检验过的,保证童叟无欺——」 老掌柜听得是急得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啊,慌忙伸手拉住那少年,低声道:「小、小祖宗——」 「欸,您放心,没事的!」少年拍拍他的肩,笑看着大伙儿,扬声就道:「咱们凤凰楼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也全是吃这些上等的好米,今年才刚收的新米啊!阿兴!小张!快把刚炊蒸好的饭端上来!」 少年一拍手,吆喝着门内的仆佣。 只瞧他才出声,门内立刻有两人抬着装着热腾腾白米饭的大木桶走了出来。 「来啊,各位爷们,快来试吃看看,这些新米皆是今年江淮两岸所产,质量皆被评为上等!众家老板请快来尝尝!」说着少年抓起了饭勺,三两下盛了一小碗饭,还放上了一颗腌梅子,分发给了前方几位大老板,笑嘻嘻的说:「来来来,虽然咱不能保证人人吃了都能像咱们风家老爷子一样金枪不倒,但再怎么着,也不会和风家少爷差到哪去——」 就在他忙着胡说八道时,那高大的身影慢慢挤过了人群,往大门而来。 老掌柜见了心头直跳啊,忙不迭直扯着少年的袖子直道:「小祖宗啊,您甭——快甭说了——」 「欸,老陈,你别紧张,一切有我呢。」少年手脚俐落的添着饭,「来哟,大老板们快些试吃看看,好吃的话,手脚要快,昨儿个官爷公告上等米价是一斗五十二文钱,但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今日前五十位成交的,一斗皆算个整数,五十文钱就好!」 「不——不是——」陈大掌柜冒着豆大的汗,才要说话,少年已经伸手塞了一碗饭给他,低声交代:「老陈,快帮我递给那儿的老板们!」 老掌柜接了饭碗,忙转身递给后头的人,然后才想到不对啊,他得先警告他,可他一回首,另一碗饭又递了过来,他急得满头大汗,但人人都在等,个个都朝他喊着—— 「这儿这儿,也给我一碗!」 「俺也要,让俺也尝尝!」 叫嚷的声音此起彼落,他只好手忙脚乱的忙着递饭。 「小兄弟您刚说的可是真的?」一位留了满脸胡子的大爷扬声问。 「当然是真!」少年把饭勺交给了张嘴欲言的老掌柜,要他赶紧添饭,猴崽子般一骨碌重新爬上了阶梯上的木箱,举起手来,拍着手,嚷嚷道:「各位老板大爷,先来后到啊,额满为止!」 老掌柜是心慌意乱啊,却又不得不赶紧添饭。 「小兄弟,只有大米吗?小麦一斗便宜两文钱成不成?」 「啥?一斗便宜两文?」少年为难了一瞬,跟着咬牙立马便道:「好啊!爷您既然说得出口,咱可也算得下去!」 一名汉子举起了手,喊道:「小兄弟你好样的,够豪气!咱们大旗行买了!新米先来个五斛,小麦两斛!」 「咱也要买,新米三斛!大枣三大斗!宣州新升行!」 「小子!咱洛阳东菱行也要,新米、小米各十斛!干葡萄有没有优惠啊?」 「优惠?成啊!大爷们请到里面详谈!」少年笑容满面一旋身,边朝里头喊道:「兄弟们,拿簿子、倒茶,开市啦!别怠慢了诸位大老板哪!」 一时间,原本聚在门前听八卦的商旅们,个个前仆后继的挤进了凤凰粮行那扇敞开的大门内,熟门熟路的老行家,自是知道凤凰楼的货好,而远来新到的商旅,当然也多少知道听过,凤凰楼的名声,这货怎样也有一定的品质,更何况还先试吃尝过了那热腾腾、香喷喷的扑鼻白饭,这米饭是又香又甜,上等中的上等啊! 所以,人人争先恐后的往门里挤,就怕挤得慢了,抢不到先机,丧失了优惠。这一挤,可让站在木箱上,身材瘦小的叫卖少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小心!别挤、别挤啊——」 他嚷着,却无法阻止汹涌的人潮,也不知谁在进门时撞了他一下,谁又不小心踢了木箱一脚,前一刻脚下的木箱还好好的,下一瞬它就开始倾斜,然后往前方阶梯倒去。 「哇啊啊啊——」 少年双手直挥,模样滑稽,眼看就要摔下木箱,惊得陈老掌柜脸色惨白,死命要挤上前去救,可人太多他被挤了开来,也只能喊道。 「小心啊——」 这一喊,是引起了少年身前人们的注意,可也没见人救,倒是哗沙一下,个个都死命往旁闪,就怕被他给压着了。 正当少年连脚都只剩一只黏在倾倒的木箱上,卯起来鸡猫子鬼叫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人蓦地从人群之中拔地飞腾而起,大手一捞便如老鹰抓小鸡般,逮住了那少年的衣襟,跟着一个鹞子翻身,便带着他跃过了众人的头顶,稳稳的落在一旁的大街上。 所有人惊魂未定,老掌柜更是眼泪差点飙飞出来,就见少年猛拍着心口,直呼:「唉哟我的娘啊!吓死人了真是!」 「原来也知道害怕,我还以为谁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第三章 淡淡的嘲讽,在脑袋上响起,穿着青衣的少年略微一僵,惊得脖子一缩,不用回头,也晓得身后那救命恩人有多火大。 「谢谢大少爷救命之恩!」想也没想,少年扯开了嗓门,将一张嘴拉得更开,双手高举,朝前方人潮示意道:「各位老板大爷,凤凰楼少楼主——风知静!」 说着,少年还不忘灵巧的往旁退一步,没遮了大伙儿的视线。 此话一出,一干人等全往这儿转过头来,就想看看那传说中的风家少爷,可是真的长了三头六臂、四手八脚。 「请大家掌声鼓励!好轻功啊!好啊!这轻功绝妙啊!」 少年大声的笑着赞叹呼喝着,一边举起手带头用力的鼓掌煽动,街上人潮随之跟着鼓掌,称赞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而来,看到的人用力鼓掌,没看到的人赞得可更用力了,就怕旁人以为他眼力差没瞧着。 这八卦啊,回乡可能让人说上个十年八载的呢。 一时间,掌声与叫好声,如潮浪一般。 风家少爷人高马大一袭黑袍劲装,手腕上束着绑手,大脚上穿着长皮靴,乌黑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束在身后,一张脸十分黝黑,但双目炯炯有神。 瞧眼前这阵仗,他不慌不忙,只朝众人微微一笑,抬起蒲扇般的巨掌,朝粮行大门轻抬,道:「惊扰诸位,请多见谅,粮行里备有茶水,还请诸位入内赏光,吃些小点压压惊……」 见他在忙,趁此机会,少年脸上挂着笑容,脚底抹油就想偷溜,谁知才回身,抬脚往旁滑了两步,就觉后颈衣领一紧,整个人往后倒跌回去,幸得那人飞快反手扶住了他的背,才没让他摔个屁股着地、四脚朝天,但还没来得及庆幸,他已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生生转了半圈,被迫面对那不得不面对的人。 眼前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挑起了浓眉,冷冷的瞅着自己。 「想去哪?」 被像只小猫般拎着的少年,硬着头皮咧嘴一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脸不红、气不喘,正大光明的说。 「撒尿。」 人高马大的男人,拎着手中的小猫——不,是麻烦,他拎着手中的麻烦,一路挤过人潮,走回了敞开的后门卸货的空地。 载满了粮草的车马,整齐的排着队,等着兄弟们卸货。 几位驾车卸货的兄弟,看见他和他手中那位麻烦,纷纷笑了出来,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资老的,还抬手招呼着。 「哟,小银子,早啊!」 「邦叔,早啊!您老辛苦啦!」被他拎着的麻烦,不知死活开心的挥着手和大家打招呼。「和叔,您腰好点没?」 「放心、放心,俺好得很哪!」 「欸,我就说前头那吆喝的声音是小银子嘛,果然是吧!哈哈哈哈……」 「是啊,当然是我啰!」麻烦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恬不知耻的笑着说:「不然怎么能聚集这么多人?人家我魅力十足啊!」 「是少爷魅力十足吧!小银子不说,我都不知道咱家少爷常跑花楼啊,少爷你实在太见外了,你要喜欢上花楼,可别忘了找王叔我一起去啊,哈哈哈哈——」 说着,王叔还在他经过时,大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背,哈哈大笑。 「王叔,您说笑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说着,只是拎着那油嘴滑舌的麻烦继续大步往前走。 「啊啊,慢点、慢点,少爷,我要跌倒了!」麻烦嚷嚷着,脚下踉跄了一下。 他二话不说,将那多嘴多舌的麻烦整个往上一提扛到了肩头。 「哇啊——」麻烦怪叫一声,死命的扭动,「你做什么啦?!」 「少爷,你是要带小银子去哪?」 他再度扬起了嘴角,瞧着发问的长辈,微笑回了一句。 「茅房。」 众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瞧少爷已扛着惊愕得大眼圆睁的小银子,如风一般大步走过,离开了卸货的大伙儿,直直朝那在偏僻角落的茅房走去,然后拉开大门,把小银子给扔进了茅房里,再砰的一声,将门关了起来,还伸手握住了门把。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停下了动作,呆看着那间茅房,和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少爷。 寂静充满了整个后院,跟着茅房那儿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 「少爷,你做什么?快把门打开!这儿臭死啦!」 「不是要撒尿?快撒啊。」风知静一手握着门把,不让里头的麻烦开门,只看着茅房被敲得砰砰作响的门,冷冷的道。 「咦?」小银子僵了一下,忙道:「我、我撒过啦!你快开门啦!」 「撒过了?我没听到声音啊。」他气定神闲的说:「想撒尿就快撒,别憋着,那么大还尿裤子,很丢人的。」 拍打茅房门的声音蓦然停了下来,尴尬的寂静再次出现。 大伙儿正想着小银子惹毛了少爷,后续不知该如何收尾,就在几位老大叔想着是否要上前劝说之时,突然间,几个耳尖的,听到了撒尿声。 「嘘嘘……嘘嘘……嘘嘘嘘……」 那是撒尿声没错,但却很假,因为那是小银子用嘴装出来的嘘嘘声。 顿时,几位大叔笑翻了过去,其他兄弟不敢太嚣张,忍不住也转身偷笑,憋笑憋得都快内伤了。 「好啦,我撒尿了!你听到了,快放我出去啦!」 茅房门再次被人猛拍打着,风家大少爷握着门把,抬眼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无奈的想着,他真的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只要事关这天大的麻烦,再简单的事都会变得很复杂。 「少爷!放我出去!少爷——对不起啦,我错了,少爷——」 他低头打开了门,而那个聪明又讨人厌的麻烦瞬间从那茅房里捏着鼻子冲了出来,飞奔到几大尺之外才松开鼻子,对着自己口鼻卯起来扇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我的娘呀!真他奶奶的臭死我啦!」 这不雅的词句,让风家少爷的眼角又抽了一下,终于直接开口教训:「嘴巴放干净一点。」 小银子霍地转过身来抗议。「可是真的很臭啊!」 「是吗?胡乱造谣的嘴也很臭。」他上前一步,低头眯眼,咬着牙关道:「我以为既然如此,你应该会很喜欢茅房才对,大小姐。」 闻言,小银子黑瞳睁得大大的,然后也跟着把脑袋凑过来,悄悄说:「少爷,我以为你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是小姐耶。」 「我是不想让人知道,我还怀抱着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把你嫁出去。」他着恼的低斥:「所以,拜托你,有些姑娘家的样,别成天把屎尿脏话、金枪不倒的挂嘴边。」 听到这,黑瞳中眸光一闪,忍不住举手辩解:「我只说了尿,可没说屎啊,况且风家老爷金枪不倒是事实啊。」 他额上浮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见状,她突然伸出了手,来回搓着他额角暴凸的青筋,好像这样摸一摸、搓一搓就能把它抚平似的。 「欸,好啦、好啦,少爷,你别生气了。」她将小脸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嘻皮笑脸的道:「虽然你现在听我这样说,会觉得我很像在胡说八道,但你担心我嫁不出去,我也担心没有人要嫁你啊,所以我当然得把握机会替你说说好话,做点保证。瞧,经过我方才那一番话,保证人家对你的印象,十有八九都是好的。」 第四章 瞧眼前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他到嘴的责骂,一时间还真没了去处。 她的手,还在他额角,带来一抹微暖。 他黑眸一黯,蓦然直起身子,抬头退了一步,收起了脾气,冷淡的道。 「我不需要这种保证。」 他的退后,让她的小手僵在半空,可她神色不变,依然挂着笑,只将小手拍上了他厚实的肩头,哥儿们似的拍着他,摇着头道:「欸,少爷,你就别逞强了,要是你不需要,你现在早就娶妻生子啦,对不?说你上花楼,总比人家误以为你有断袖之癖好啊,至少现在,大家都确定你不——」 话至此,她忽地顿了一下,竟然再凑上前来,古灵精怪的偷偷又问:「你是不好男色的,对吧?」 他无言瞪着她,额上那原本已经消失的青筋,又隐隐冒了出来。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着他铁青的脸,她僵笑了几声,再笑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然后终于收回了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饿了耶,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少爷你才刚跑船押粮回来,应该也饿了吧,我去帮你要点吃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转身开溜。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她,因为他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拿绳子将她捆起来,再塞块布在她嘴里,将她吊在粮房里晾个三天三夜。 瞧着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说笑过去的背影,他实在很怀疑,她会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为凤凰楼的风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来说亲,在那之后,前来提亲的人更是人满为患,但所有的亲事,从来不曾成功过。 之其一,是风家老爷夫人挑女婿的条件太过严苛。 之其二,就是这位大小姐的行为举止,完全没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以往他有间暇顾她时,她还多少有所顾忌,等他出了门,待回神,一切已风云变色,因为老爷身有旧伤,夫人无暇多顾这唯一的孩子,对她心怀愧疚,不觉间竟宠得她无法无天。 那对夫妻非但让她男装打扮在外乱跑,甚至还假造了小银子这个假身分,说小银子是风家远房的亲戚,因为父母双亡,特来依亲,要大家当小银子是小少爷。 她从小就爱玩,身为娃儿就常乱事了,这一当男孩子放出来,完全就是脱缰野马状态,成天尽惹麻烦。 这种事,当然瞒不了多久。 扬州城内,只要有点心眼的,都早已晓得风家小姐的夸张行径,但她可是凤凰楼的大小姐,大多数人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当今王公贵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装出门游玩,因此大伙儿也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从没听过有哪个公主千金会跑去花楼找姑娘,包下画舫游船河,或者到赌场和人赌博,结交江湖豪侠、市井流氓。 虽然她怪异行径传闻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财万贯,还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门少爷接二连三的上门提亲,但她对那些人丁点兴趣也没有,整天只会扮做小子在市井里瞎跑。 她不小了,却总还让他提着心。 阳光在绿柳间洒落,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将心思从那丫头身上收回来,大步走回粮行,和掌柜的确认这回的船货。 粮行里,人来人往,很快的又恢复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说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风家大小姐呢? 当然,她不曾再出现。 不过,午时,他的桌案上确实出现了一碗凉面,和一壶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鲜小麦现揉的手拉细面,搭上一些甜瓜丝,一大匙胡麻酱。 面碗是黑的底,红的边,素白的面搭上青丝黄酱,盛在碗里分外鲜明。 菊花,理所当然是上好的贡菊。 小小的菊花,开在白瓷碗里,红红的枸杞轻轻点缀,透着一抹凉意。 人,他是没瞧见,他忙得才刚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这东西是谁弄的。 凤凰楼里,虽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来吃得随便,没有丁点雅兴闲情。 只有她,会这般坚持。 看着那碗面,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凝望着那在杯中盛开的菊花,仿佛听见她银铃般的笑。 不自觉,心微暖,淡淡甜。 搁了笔,他举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风中,吃了那味道粗犷中带着纤细滋味的面,喝了那让人暑气全消的茶。 【第二章】 一日将尽,弯弯的新月,上了枝头。 热瑟的清水,哗啦哗啦的从墙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宽广的浴池里。 这池子很大,长宽都数十大尺,足足能让五个大男人在里头躺平。 浴池旁的灯火稳定地在琉璃罩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蒸腾的热气,充满一室,教澡堂里的事物忽隐忽现,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隐约看见,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处。 他双手交叠在结实的腹部上,赤裸的身体泡在热水之中,仰着的脸半覆着微温的湿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热烫的水,让男人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当四下皆无人踪,疲倦直到此时,方略微显露出来。 水波荡漾着,围绕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从前过往,听到了娇嫩的语音轻响。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阿静、阿静,我念的对不对?」 「嗯。」 「你有在听吗?」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大男孩张嘴淡淡的重复之前入了耳的话。 春的夜,风微凉,淡淡花飘香。 一灯如豆,将桌案书册照亮。 「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脑袋瓜,晃了过来,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着乌黑的大眼问。 「孙子算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抛下了前些时日他抄写的宣纸,歪着头瞧他身前那本书册,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几许,她忍不住自顾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来。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几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拧起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很多笔画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术。」 「树?柳树的树吗?」她瞅着他再问。 「算术的术,但和柳树的树是同样的音。」他说。 她点点头,慢慢的继续念:「术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于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于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于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蓦然停下,紧揪着小眉头。 奇怪,明明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她却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着重复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两粒眼珠子都斗在一起了,却还是有看没有懂,这才死心抬起头,闷声问。 「什么意思啊?」 第五章 终于,年岁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着那才六岁大的女娃儿,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着自个儿嫩肥的腮帮子,一双黑瞳咕溜溜的,满是好奇和困惑。 「这是乘法。」他提起了笔,拿了张宣纸,边说边写,示范给她看一遍。 她歪着头,在他的解说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问,「这可以干嘛?」 「算帐。」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会死心,他瞧着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盘拉过来,说:「这一盘里有几块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块啊。」 「给你五盘同样数量的甜糕,你会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数半天,自己的不够还借他的来数,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够,她还又加了自个儿的脚趾头才终于算出来,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块,这样我会有三十块甜糕。」 「如果是二十盘呢?」 「咦?」她瞪着他,一时惊慌了起来,脱口抗议:「这样不够算啦!」 「是一百二十块。」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问:「骗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的表情如此夸张,让他眼中浑现笑意,继续道:「三十盘是一百八十块,四十盘是二百四十块。五十盘是三百块。若是有三百块甜糕,咱们凤凰楼里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块甜糕。」 她张口结舌的,满脸的惊诧与佩服。 「为什么你不用数就知道有多少?」 他轻点了眼前的书册两下,「这是乘法,书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与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数了一下自己的指头,惊讶的道:「真的耶。」 「把孙子算经学会,习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样,很快便知道能得几块甜糕。」 她杏眼圆睁,大为惊奇的问:「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 她大大的眼,发出了亮光。「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他告诉她:「咱们凤凰楼里的管事,人人都得先习得此书。老爷说,若习得了这册书,就让我到店铺子里去帮忙。」 听到这里,她兴奋的扯着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点快点,教我。我也要去店铺子里玩。」 他到店铺子里,不是去玩的,可看她这么热切,他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她。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好玩。 孙子算经,岂是她这样小的娃儿就能通晓。 怎知那日之后,她日日捧着那册书,去哪儿也带着,嘴里时不时就摇头晃脑叨念背诵个两句,整日埋首那算经中,非但抱着那算经上床,就连饭都能忘了吃,当然更别提其他。 这丫头一入迷总顾不得旁,偏生她又爱黏着他,任何奶娘丫鬟都不要,教别人顾着,她总也得溜个不见踪影,然后遇到了问题,三不五时就跑来找他,有时甚至就窝在他床上。 一日两日,他还无所谓,到得三四日、五六日,她头上的双髻早散乱,身上也发出臭酸味,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洗澡,只得拖着她到浴池洗澡。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什么不要,你臭了。」 「才不臭啦!我洗过了啦!」 「假装用水沾沾手不叫洗澡,那连洗手都不是,你闻起来都像臭掉的酸奶了。」 「呀,等一下、等一下啦,我等一下会洗啦——啊——」 即便她七手八脚死命的抵抗,一路哇哇怪叫,他还是成功将她拖到了浴池旁,剥了她皱成梅干菜的衣裳,将她扔进水里,像洗小猫般,将她从头到尾刷洗得干干净净。 到了一半,兴许是因为都已经整个人泡在水里了,她才不再挣扎,却气嘟嘟的红着眼,撇过脸去不理他。 他不管她,迳自替她把长发也洗了,但洗完之后,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和他说话,泛红的眼角,还盈着泪光。 「哭什么?」 「哼。」她扁着小嘴,把脸撇到另一边,泪水却因此飞了出来,叮叮咚咚的落在水中。 这下子,让他更不爽快了,一股气哽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得将她从池子里拖了上来,拿着布巾粗鲁的替她擦干,边凶狠的道:「爱哭鬼,不过是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啦!师叔说过,不洗澡容易生病啊!」 此话一出,只让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又气恼的喊:「可是,你害人家的书都湿了啊——」 他一怔,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才看见那本他给她的孙子算经,早已湿透泡开,摇摇晃晃的浮在水中,正缓缓下沉。 「我、我明明有叫你等一下的……」她皱着小脸,边哭边抱怨道:「可你都不听……」 他讷讷无言,好半晌,只能道:「只是一本书而已。」 「可那……」她皱着脸,扁着嘴,抽噎着说:「那是阿静给我的啊……」 这一句,让他愣了一下,只能瞧着眼前那小小的娃儿。 她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豆大的泪一直掉,不知怎,竟比先前更加让他难受得紧。 「对不起……你别哭……别哭了啦……」听得自己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已拿布巾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悄声承诺:「我再抄一本给你。」 这一句,让她瞬间哭声稍歇,睁开水漾般的大眼,狐疑的瞅着他。 「真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那瞬间他不是没想过,可一张嘴,却还是无法控制的冒出了保证。 「嗯,真的。」 确定他是说真的,她原本还哭得像肉包子一样皱皱的小脸,霎时破涕为笑。 那笑靥,好可爱、好可爱,像春天里阳光下迎风摇曳的小花一般—— 但,那才是恶梦的开始。 自此而后,她背诵算经的声音,就理所当然的不断回荡在他耳中,整整个把月,未曾停过。 「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从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她早也背,晚也背。 吃饭也念着,洗澡也不忘,就连睡着了,都要梦呓个几句。 「凡乘之浩:重置其位,上下相观,头位有十……六噗唧、五噗唧……」 三更半夜,他半梦半醒,只听她嘟嘟囔囔还背错,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六不积,五不只。」 话出口,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还在惊慌自己竟被制约,就听见她咕哝道歉。 「对不起啦,是六不积,五不积。不对,是五六只。咦?奇怪,是五只还是六只?」 瞧着她在梦中喃喃自语,困惑的攒着小小的眉头的模样,实在教人心疼又好笑,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知道她没继续下去就无法睡好,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开口提醒:「六不积,五不只。上下相乘,至尽则已。」 听到了答案,她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翻个身窝到他怀中,又继续嘟嘟囔囔。 男孩好气又好笑的叹了口气,知道在她背完之前,他是不用想睡了。 第六章 明明和她说过了,这得活念不是死背,可她性子硬,偏是要先背起来再说。 天知道,这还只是卷上而已,还有卷中和卷下呢。 他的苦日子,恐怕才刚刚要开始而已…… 水波荡漾…… 氤氲的水气中,一位穿着仆佣衣裳的姑娘推开了门,端着一盘澡豆,朝那裸身在浴池中沐浴的男人走来。 她在他脑袋后方蹲跪下来,轻轻的把漆盘搁在地上。 男人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束起的长发依然是束起的,像是脏掉的麻绳一般,搁在脑后地上,灰灰脏脏的。 倒是他还记得要先洗澡再下水,清水在他矫健黝黑的皮肤上荡漾,那模样颇为诱人,可这儿灯火昏黄,再更下去就看不清楚了,实在有点可惜。 这一趟,他出门忙了个把月,若换做城里其他那些二世祖,定是先把事交代给下人,就先回家梳洗休息,至少先吃饱喝足了,其他事改明儿再说。 可他不是,他就是非得要做到日落西山、三更半夜了,才愿意回来。 明明这凤凰楼又不是没人了,也不差他一个。 瞧给累的,睡着了吧?发都还没洗呢。 姑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暗暗在心里哼了一声,但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开了他束起的长发—— 蓦地,原本搁在水中的大手,霍然抬起,闪电船抓住了她的手。 她轻抽口气,抬眼瞧去,却见他脸上的布巾还遮着他的视线,但他湿热的大手确实准确无误的逮住了她。 「你在这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回荡一室,带着微微的恼,质问她。 「替你送澡豆啊。」她眼也不眨,笑盈盈的说:「你出门那么久,发一定久没洗了,又脏又臭的,不多拿几个澡豆来怎能洗得干净?」 「这是下人的事。」 「晚了,我让大伙都去睡了,谁要你这么迟才回来。」 他紧抿着唇,握着她手腕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然后松了开来,作势要起身,她瞧见忙迅速伸手压住他厚实的肩脖,开口用最直接有效的话,阻止他。 「你别起来,一起来就什么都让我看光了,我还没出嫁呢。」 这一句制止了他的动作,但让他的下颚绷得更紧了,「你还想嫁,就不该在这。」 瞧他不开心的,可他的不开心,恰恰好就是她的开心呢,这几年更是如此。 她嘴角噙着笑,收回在他肩上的手,道:「静哥,我们是兄妹,妹子帮辛苦工作回家的兄长洗洗头,不也挺应该的?躺着吧,我替你把发洗一洗。」 没来由的,她那声刺耳的称呼竟较以往更加扰人。 「我可以自己洗。」他着恼的说:「你是大小姐,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她听了,也不恼,只顾着解开他的辫子,笑咪咪的道:「你不把我当妹子你就起来吧。」 他全身肌肉微微绷紧,室内只有淙淙的水声。 有那么一刹,她以为他会站起,她屏住了气息,等着。 但他没有,终究是没有。 看着他紧绷却不动的双肩,她心底浑现一丝恼怒,一点遗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开了发,一次又一次,轻柔的、细心的,将他的黑发梳开,拿木勺舀水淋湿,用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发,按摩着他的头皮。 刚开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缓缓的,她可以看见他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将近一个月,她知道他已经比一般男人都还要爱洗澡了,可手上洁白的泡沫,依然渐渐染上了脏污。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虽然说旁边就是大江大河,总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里跳,不是说他不想,这些年来两人一块儿长大,她晓得,他想得可厉害了,若不是因为碍于风家大少爷的身分,他定是天天往水里钻。 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这么爱洗澡的。 所以,每次他一回来,她知道他一定是先到浴池里泡上大半天,这是他少数纵容自己的奢侈。 这男人顶着的头衔,明明就是风家大少爷,他平常却处处苛待自己,无论吃的用的,他总是随随便便,除非是为了要和人谈生意,衣着打扮得上得了台面,否则他能省则省,绝不多花家里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几勺温热的水,替他冲洗长发,然后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双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见,他额上的紧绷,已然渐渐抚平。 当她再次替他冲水,他的呼吸平稳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让水流将脏污带走,小心的不惊扰他,让那一头长发再次变得乌黑柔亮,轻轻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额发,避免水流冲入他的眼耳。 木勺里的清水流尽,她的手指顺着他的眉骨滑过,抹去那残留的水珠,然后不自觉的停在那里。 最后一道纠结在他眉间额上的青筋,在她温柔的指尖下化开。 她能感觉,他温热皮肤下的脉动,那么稳,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着了吗? 不由自主的,她弯下身来盯着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经过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许胡碴,滴滴的汗水从毛孔中渗了出来,悬在其上,然后顺着他脸上严酷的线条,汇聚滑落。 左边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来像是烧烫伤,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它们不是很显眼,不仔细看还不会看见。 可她向来很注意他。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不是那么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记得他儿时的模样,他有一张老脸,当时他就和爹那种俊美的模样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后,他的样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时,他有阵子突然抽高拉长,她曾听过人们在背后说他丑,好像穿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夜里瞧了都要吓出三魂七魄来,但成年之后,他的脸与身上都长了肉,变得十分强壮,他还是不好看,没爹那么好看,但嫌他丑的人少了,倒是许多丫鬟看见他,会羞得脸红心跳。 从小,她总追着他的脚步,跟前跟后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也一直崇拜着他。 直到某一年,她发现他不知怎地开始消失了,不再牵着她的手,不再任她随传随到,不再注意看着她,不再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才惊觉,他长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再是青涩少年,他变成了—— 一个男人。 蓦地,一只湿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发现,她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溜到了他唇边。 「胡子长出来了。」她镇定的说:「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还要再剃一次。」 他低哑的嗓音,淡淡回荡在浴室之中。 这一回,她没和他争辩,即便她脸没红、气没喘,声也很稳,却无法隐瞒她腕上太过急促的脉动。 「也是。」 第七章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来一旁干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湿透的发,边佯装无事,冷静的道:「干净的衣裳都给你放在架子上了,起来记得把身体擦干再出去,你别又在这儿睡着了,皮都泡皱了。我在你房里备了宵夜,一会儿吃些就早点歇息了吧。」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收拾了他的脏衣物就往外走,临到门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现在是二楞子负责整理的,他明早上自会来打扫,你别抢他工作,他会哭的。」 他没有答应,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慵懒的瘫在氤氲的热水里,脸上还盖着那条布巾,看起来该死的性感,该死的可恶。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二楞子幼时烧坏了脑袋,整个人傻傻的,被抢了工作是真的会哭的,她清楚他不会多事。 所以,她没敢再看那个泡在浴池里的裸男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撇开他那死命盖在脸上的布巾,做出些什么蠢事。 匆匆的,她推门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夜凉如水,她快步走在沁凉的月夜之下,依然感觉心头狂跳。 她一路走回自个儿房里,直到回到房了,坐下来了,才发现手中仍抱着他的脏衣裳。 她完全忘了要先将它们拿去洗衣房,到此时,红霞才无法克制的上了小脸。 「可恶。」她轻咒一声,原本想将那满是他汗臭味的衣裳扔到地上,可半晌过去,她却依然将那臭衣裳紧握在手中,而且还不小心发现他的裤脚都是干掉的泥水,手肘与膝头的地方,也磨损得差不多了。 该死的,这哪像个大爷的行头,怎么看都像港口码头上那些苦力穿的,真是教她看了就一肚子火! 这些年,那死心眼的男人只花自己领的薪饷。 三年前,当她在帐簿上发现他给自己发饷,而且竟然只领和一般小掌柜一样的薪饷时,她真是气得眼前一片花白。 装什么清高啊!王八蛋! 看着那又脏又臭,几乎快破掉的衣裤,想也没想的,她伸手扯破了它,那并不难,它本来就磨损得能透光了。 「唉呀,真糟糕,破了呢。」 瞧着那可以穿过整个拳头的破洞,她一点也不真心的说着遗憾的话,一边继续搞破坏,直到那套衣服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成样了,她这才把整套衣裳都扔了,上床去睡觉。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我就说!我就说!我说你家那少爷才不是少爷,他是个假货,你娘生不出儿子来,你爹才捡他回来的,他爹娘不要他,就凤凰楼拿他当个宝——」 「你这王八蛋!看我揍死你!我叫你说!叫你说——」 「啊——好痛、好痛!你这疯婆子!快放手!放开我——爹、娘——哇啊——」 远远的,才刚满十四的少年,就瞧见了那丫头,骑在一个被扑倒在河岸边的男孩身上,她攥紧着拳头,发了疯似的,一拳一拳就往那少说大她两岁的男孩身上打。 他脚一点地,施展轻功,迅速上前,拦腰将那丫头强行从被打得满头包的男孩身上抱开。 「做什么?放开我!」她生气的大喊着,回头见是他,也不熄火,只嚷嚷着:「阿静,你放开我!我要捧扁他!」 少年当然没有听她的,反而是死死钳抱着像虫子般奋力扭动挣扎的丫头,往后再退一步。 「你不能捧扁他。」他冷静的劝说:「当街斗殴是要抓去衙门里打屁股四十下的,你忘了吗?」 上个月,他确实很钜细靡遗的清楚解程过笞刑这件事,所以听他提起,她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有些愤愤不平,生气的吼着。 「可是,是那头蠢猪先惹我的——」 那男孩听了,虽然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不知死活爬起来哭着冲道:「我又没说错!这个丑八怪本来就是捡来的!」 「你还说,看我撕烂你那张臭嘴——」 原本才稍稍安分下来的丫头,瞬间又扭动挣扎起来,凶狠的伸出手,对着那家伙张牙舞爪的,试图再次殴打他。 「银光,住手!」 虽然少年依然抱着她的腰,再次往后退带她远离那男孩,但她滑溜得像条鱼一样,混乱之中,竟还真的让她又对男孩踹出了一脚。 砰的一下,她的脚丫子,硬生生踢到了男孩的口鼻,男孩被踢得扬起了胖脸,刹那间,鲜红的鼻血与一颗白晃晃的牙顿时在空中齐飞。 「呜啊——我的牙、我的牙——呜呜——你这个疯子、疯子——」男孩捂着噎血的口鼻,吓得拨腿就跑,却还是不断频频回头对着她又哭又骂。 「王八蛋!你好胆别走!阿静!你放开我、放开我啊!让我给他好看——」 她火冒三丈的叫嚣抗议着,但身材已经抽高拉长,逐渐变得强壮的少年当然不曾松手,他将那气疯的小妮子扛上了肩,迅速带她离开犯罪现声。 一路上,也不顾旁人侧目,她依旧不断在他肩头上叫嚣挣扎,好不容易到了家、进了房,当他将她放下来时,她头上的双髻理所当然的又散了,脚上的鞋掉了,身上的衣也歪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一张小脸气得红通通,鼓胀得像海里的河豚一样。 她一下地,立刻气呼呼的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瞧她那模样,只让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熨上心头的暖。 她这阵子到处惹是生非,几乎揍遍十里长街的半数孩子,可他知道,她生事的原因,几乎都是为了他。 他耳朵太好,总是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入了耳。 应该要责骂她的,可到头来,当他伸出了手,却只是拿了木梳,替那和他生闷气的丫头,重新梳发弄髻。 她原先因为赌气还想闪,但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站在原地,让他替她整理长发。 这野丫头,三不五时就会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因为老爷身体不好,夫人时常顾不到她身上,他逼不得已,只好随身带着发梳,养成了替她整理的习惯。 她的发,长到了脚边,却总是让她自个儿弄得纠缠成一团。 他耐心的替她把打了好几个结的长发梳开,一边却又忍不住好笑的低斥:「小疯婆子。」 她忍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禁咕哝抗议:「我才不是。」 对这抗议,他没再多做评论,只是笑意却无法抗拒的上了嘴角。 他熟练的帮她重新扎好双髻,淡淡道:「你不能殴打所有说我闲话的人。」 她僵住了,动也不动的。 他猜她以为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架,她从来不曾说过原园。 「如果真的忍不住,下次揍肚子就好。不要打脸,打脸太明显了。」他说。 她再一愣,整个人转了过来,傻眼瞪着他。 「还有,记得找没人看到的地方,才不会被抓到。」他替她把前面的浏海梳整齐,道:「但直接打人还是最笨的,因为那很容易被发现,最好的方法,是暗地里给他好看。」 她杏眼圆睁,好奇的问:「怎么做?」 「收购他家的店铺子,让他叫你小姐。」 第八章 他瞧着那可爱又暴力的小疯婆子,将歪斜的衣裳拉正,替她重新绑过一次腰带,道:「把你的敌人,变成朋友,然后他就不敢再说闲话了,至少不敢公开的讲。」 她拧着秀气的眉,道:「我也不喜欢他们私底下乱讲。」 心头,莫名的再一揪。 凝望着眼前顽固的丫头,她乌黑的大眼,如此坦然而直接,他喉头紧缩着,然后蹲下了身,帮她拉好松脱的罗袜。 「阿静?」 「嗯。」 「为什么你叫爹娘是叫老爷夫人?」 他略略一僵,看着她套着白色罗袜的小小脚丫,半晌,才道:「我是风家少爷。」 这不是一个回答,它没有解决她的疑惑。 她困惑的看着低着头,从一旁衣箱里替她拿出另一双新鞋的他,悄声再问。 「你是我兄长吗?」 这个问题,让他又僵住了,但只有一下下,他把小小的新鞋,套在她脚上,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 她等着他回答,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莫名的,她不安了起来,当他替她穿好鞋袜时,她叫住了他。 「阿静。」 终于,蹲在身前的少年,抬起了眼。 她认真且执着的看着他道:「你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之后,我就嫁给你,这样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眼前小小的姑娘,眉洁目秀,衣着端庄,一左一右顶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她看起来,就像个可爱的三彩瓷娃娃,可和其不同的,是她小小的脸蛋上,有着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嫩红,一双乌黑的瞳眸闪着坚定的亮光。 她是认真的,非是妄言,不是虚语。 他无言以对,只听到心在跳。 待回神,他已伸出双手温柔的将这可爱的女娃拥在怀中,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阿静,你有没有听到?」她圈着他的颈项,乖乖的让他抱着,却依然忍不住叨絮,「等我长大嫁给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捧着刚出炉的瓷娃娃那船,小心翼翼的捧抱着怀中的小女娃,穿过长廊绿柳下,送她去陪她爹娘用膳。 可她不甘心没得到回答,仍是执着的在他耳畔,一问再问。 「阿静,你听到了没啊?听到了没啊?」 是听到了没啊? 她翻身掉下床时,仿佛还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可恶。」 姿势难看的趴在地上,她万分不变的咒骂出声。 都是他害的! 事后回想起来,她小时候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曾回答过。 每次她说她要嫁给他,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干脆假装没听到。 那么多年来,她还以为他的心会在这里,就算不在她身上,也在风家,在凤凰楼上。 她以为他就算不在乎人,至少在乎这些年他打下来的江山。 可直到三年前,看见他发给自己的薪饷,她才知道,他从来不曾想要留下。 他不担当风家大少爷,不希罕富甲天下的凤凰楼,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认为他欠了爹娘一条命而已。 他是个弃婴,是养子,他和她不是亲兄妹,从来就不是。 他顾着她,护着她,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出门去了,一次又一次,回来了又出去,回来了再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 她都已经习惯睡他床上了啊,习惯床边会有他挡着当栏杆,习惯他替她梳发整衣,习惯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可他纵容着她养成一堆坏习惯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她自己一个人收给善后。 都是他害的! 可恶可恶可恶—— 生气的捶了地板好几下,她这才爬坐起来。 窗外,天还是黑的,好黑好黑。 她曲起膝头,把脑袋搁在上头,只觉眼眶发酸。 都是他害的…… 【第三章】 天刚破晓,他就醒了过来。 窗棂外,树影在晨光下摇曳。 他洗了脸,剃了胡,将长发束起,在小院中打了一套拳。 卯时三刻,阿万送来了早膳,还有一套新衣。 他看着阿万手中捧着的新衣裳,然后抬眼瞧那戴着一只眼罩的家伙。 阿万面无表情的说:「小姐说,你那套旧的被洗坏了。」 那当然是谎话,他们两个都知道。 一瞬间,阿万剩下的那只眼,几乎透出一抹同情和抱歉,但他死命忍住了。 说真的,几年前,他被派来服侍这主子时,也听过很多流言,但真的跟在他身边了,他才真正开始同情风知静的处境。 表面上,他是风家大少爷,但实际上,这位谣传不是老爷亲生的大少爷却三天两头就被外派,做的都是最苦最累,一般管事根本不想去做的事。 春暖花开时,他被叫去西部大漠走丝路;夏日炎炎时,他被派去最湿热的南方跑商船;秋高气爽时,他得到山高水远的川滇去运药材;好不容易到了冬藏之时,才以为能歇口气,这位少爷却被丢到了冷到发僵的北大荒,在连绵的雪地之中,千里跋涉,大唐内所有的道州府,他几乎全跑了遍—— 好吧,说真的,他其实是同情自己被迫跟着走南闯北的处境。 当初到底是谁和他说,跟了风家大少爷,他这辈子一定吃喝玩乐享用不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死没良心,女扮男装把这个工作说得天花乱坠的风家大小姐。 可恶,他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话说回来,他至今搞不清楚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唯一确定的是,他的主子,也就是本来应该要让他吃喝玩乐的风家大少爷,根本就是风家父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风知静一定是从小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对父女,才会这样被恶整。 虽然少爷刻苦耐劳,对凤凰楼尽心尽力,可风家父女似乎毫不感激,老的那个成天派他到偏远地区餐风宿露,小的那个则费尽所有功夫在他回家休息时,卯起来找他麻烦,或者制造麻烦要少爷回来收给。 说真的,要在五年前,若是有人和他说,他会同情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即便他是被领养的——铁定会笑掉他的大牙,但现在,在很悲惨的和他共同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阿万真的是万分的同情这位看似有钱有权有势,其实一贫如洗,还要被那万恶的大小姐欺压的主子。 这些年过去,他慢慢发现,虽然老爷貌似在商务上放手让少爷管理,但实际上根本不想让少爷继承家业,再怎么样,小姐才是他亲生的,风家夫妻将那掌上明珠捧到天上去了,他们留下这孤儿,只是为了要他替女儿做牛做马到死。 再也没有人,比阿万他更清楚知静少爷所蔓的委屈了啊。 明亮的晨光,落在他手中新制的衣袍上,因为少爷的衣服在回家的隔天,总是偶尔会变成破布,身为一名优良的随身小厮跟班,他当然早已和家中管事打点准备好最新的衣裳,要知道,偶尔撒点小谎,是无伤大稚的;特别是身旁总是有那个卑鄙的大小姐在搞破坏时。 风知静瞧着阿万手上的那套全新的衣衫,没有多说什么,只将那套衣服接过手换上,这才开始用膳,然后照例在用过早饭后,前往风家老爷的书房。 第九章 当然,和以往一样,老爷早已醒了,正在喝茶。 阿万如往常一般,停在凤凰楼书房外候着,不敢稍踏进门一步。 雅致的书房里,除了那坐在榻上懒洋洋喝茶的男人,就只有他了。 窗外,鸟声啁啾,清风拂来,将那双大手中杯上的袅袅茶烟轻轻吹散,也吹响了那挂在窗上的风铃。 不像他早已将仪容梳整,男人披散着长发,身着一袭简单白袍,连外衣也没套上,就那样半卧在窗旁的竹榻凉席上,平常总是挂在他脸上的银面具,此刻被搁在一旁的雕漆茶几上。 男人喝了一口茶,吃了一粒葡萄,然后才瞅了那杵在榻旁,站得活像根铁杆的家伙一眼。 蓝色的衣袍颜色极深,深得像黑夜,乍一看上头没有什么花边绣样,但在透光处,却能看见罗织其中的圆形的凤凰图样。 「回来了?」 「是。」 「新衣啊?」 「是。」 「合身吗?」 「是。」 在轻透的凉风中,他简略的回答着男人的问题。 男人上上下下的将他瞧了一回,扬起了嘴角,露出透着邪气的笑容,「听说你昨天一回来,就救了丫头一条小命。」 「是。」他回答着同样的字句,但这一回,却忍不住补充道:「老爷,小姐年纪不小了。」 「怎么?又有人来提亲?」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碗,问。 「不。」他抬眼,看着那长发飘扬,脸带讽笑的男人,道:「只是,如今世道,女子行商所在多有,或许不该让小姐再继续做男装打扮。」 「行商吗?」男人又扯了下嘴角,转头将视线拉到窗外,那无须的侧脸,俊美异常,看来只有三十出头,打他有记忆以来,这男人似乎就没有老过,若两人站在一起,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 「你觉得丫头有兴趣?」男人望着窗外杨柳问。 「这三年,她常往柜上跑。」他应道。 「是吗?」男人沉吟着,晨光因风与树影,在他英挺俊美的侧脸上晃动。 知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事他相信老爷比他还要清楚,她要是对行商没兴趣,不会总是往商行跑,他知道在他出门在外这几年,她早把凤凰楼的商务摸得熟透。 再怎么说,她毕竟是眼前这男人的女儿,她并不蠢。 「知静。」 「是。」 男人转过脸来,露出了另外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邪恶的笑着,「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就让丫头当家吧。」 对这重大的决定,他眼也不眨,脸上涟澜不兴,只问:「如此,可否请小姐换回女装?」 风家老爷笑得更开心了,他用那因旧伤而稍微扭曲的左手,重新拿起共杯,反问:「你希望她穿回女装?」 他垂着眼,不动声色的道:「小姐既要当家主事,总得有模有样,男装虽然方便,但毕竟不合体统。」 男人几乎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瞅着他,然后道:「那好,你自己去和丫头说吧。」 有那么一刹,他头皮抽紧了一下,然后他深吸口气,应道。 「是。」 笑声传来,带着些许恶意,他抬眼,只见那男人上身微倾,肘抵美人靠,以手撑在颊上,那表情德行,和她完全一个模样。 「知静,我让丫头当家,你有意见吗?」 他看着那男人,回了两个字。 「没有。」 「没有?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啊?」风家老爷两眼盯着那小老头子瞧,然后星眸含笑、慢条斯理的道:「你可别欺负她啊。」 一时间,他僵了一僵,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他还是镇定如常的张嘴应答。 「知静不敢。」 男人笑得更乐了,美丽和丑恶,在他脸上各占半边,宛若天仙与夜叉,在那张脸上合而为一,却莫名的一点也不突兀。他摘下盘里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心情愉快的交代着:「你多帮着她些,毕竟你才是那个跑过各处,知道实际状况的人。」 「知静晓得。」 「别让她把凤凰楼玩垮了,咱们一大票人还得靠这吃饭养老哪。」 「是。」 像是终于满意了,风家老爷朝他摆摆手,「去吧。」 他颔首,转头欲离去。 「对了,知静。」 他停下脚步,回身朝那男人看去。 男人嘻皮笑脸的瞧着他,要求。 「笑一个来看看。」 这一回,他长年挂在脸上的假面具差一点就裂开了。 当然,是差一点。 他牵动他的嘴角,硬挤出一抹笑。 如往常一般,那家伙还是露出了带着同情和恶意的笑容瞅着他,批评。 「真难看。」 他无言以对,只是收起僵硬的微笑,转身离开。 窈窕的身影,蹲缩在窗外,她没有将耳朵贴在墙上,窗是开着的,她能清楚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爹没有压低声音,他也没有。 当他离开时,她靠在墙边,仰着头,继续蹲着,只有心口紧缩着。 他和以往一样,勉强着自己。 他总是喊爹为老爷,喊娘为夫人,因为他不把自己当爹娘的儿子,从来没有。 方才那番谈话,只证实了她过去几年归结出来的猜测,他不生气,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所以根本不在乎当家的是谁。 心,好慌,莫名的慌。 盛夏的阳光穿林透叶,刺得她眼好关,她闭上了眼,吸气、再吸气。 好半晌过去,她才睁开眼。 艳阳依然刺眼,几乎教她目盲,而她依然没有任何好主意。 该死。 她好讨厌这样。 真的真的很讨厌—— 窗外的丫头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男人瞧着那反射着阳光的银面具,轻扯着嘴角。 知静身上的衣料是上好的透纱,盛夏穿着,汗不贴体,极凉,且贵。 那小子,铁定是舍不得花这钱的。 就和小楼说那丫头偏心呢,她还不信。 小楼的心思太单纯,丫头外表长得像她,个性却似他多一些。 他伸手轻抚着那银亮的面具,细细思索着观察到的一切,然后从纸筒里抽出了一张小小的宣纸摊平,拿纸镇压好,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才戴上了面具,晃到鸽笼那儿,描出一只灰色的信鸽,把信塞进它脚上的小竹筒里。 他抓着那只鸟儿,往蓝天一抛,信鸽展翅飞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夜又深。 在确定阿静那家伙终于回房后,躲了他一整天的银光带着从厨房走私的烤鸡和美酒溜回自己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吃,窗外忽传来夜枭的叫声。 三长两短。 她打开窗,明月在枝头,可昂扬的大树上,没有任何鸟类,或人,连夏夜的蝉鸣都停了。 她挑起眉,回到桌边把竹篮打开,拿刀切下一只烤鸡腿,朝外扔了出去。 宛如变戏法似的,一只苍白的手从屋檐上凭空出现,闪电般接住了它,抓着鸡腿缩了回去。 扬起嘴角轻笑,她在窗边榻上坐下,问:「有什么消息?」 「前天夜里又出了事,我迟了半刻钟,在城西找到了更夫烧掉的灯笼。」 细微的说话声,如冬雨船,悄悄落下。 第十章 「人呢?」她秀眉微拧,再问。 「没找着,只有血而已,且大部分都被雨水冲刷掉了。」 「你也不知道?」她切下另一只鸡腿,丁点不秀气的就嘴咬了一大口。 「味道消失在江边。」 她叹了口气,但仍不忘边吃烤鸡,边问:「官府那儿怎么说?」 「他们派出了将吏追查这件案子,但那些官差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是吗?」 一根鸡骨头,从屋檐上飞了出去,落在花圃里。 「他们以为只是江湖恩怨。」 她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老天,那些尸体并不完整,他们以为什么样的刀剑可以造成那样的伤口?」 「在昨夜之前,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已经被吃掉了,可供他们检查的只有两具尸体,分别死在相隔好几里的地方,他们把他当作是遭野狗攻击。」那只苍白的手,又伸了出来,朝她招了招。 她把桌上那壶酒扔了出去,说:「我不知道有野狗的嘴可以那么大。」 苍白的手稳稳的接住那壶酒,然后又缩了回去。 「仵作们以为是吐蕃来的獒犬。」 「獒犬才没有那么大。」她轻斥着。 「是没有,但他们不想承认有其他的可能,因为那表示扬州城里可能出现了一只可以一口咬掉你的头,还到处吃人的妖怪,如果他们真的说了出来,官爷可能会先砍掉他们的头,指责他们妖言惑众。」 那冷冷的声,淡淡的嘲讽着。 她清楚他说的没错,对那些官差来说,收尸验尸的仵作行人是下等贱民,就算再过七辈子也无法翻身。 「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指望那些官府了?」她放下鸡腿,问。 「除非死了更多的人。」 现在死的,就已经够多了。 乌黑的大眼微微一眯,她盯着夜色中那轮明月,喃喃道:「我们得逮到它。」 屋檐上的声音,保持着沉默,一时间,周围变得好静好静,只有清风,扬起在窗外染上夜色的杨柳。 然后,那冬雨般的声音再起,轻问。 「我听说你要当家了,还有这种空闲吗?」 她轻斥:「你看我现在很忙吗?」 沉默再;复发酵,半晌,才又有声音传来。 「你有多认真?」 她眉一挑,道:「你知道我有多认真。」 苍白的手,又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不喜欢你家的少爷。」 这话题一下子跳得太远,让她一愣,「为什么?」 「他很危险。」 「什么意思?」 「记得那个失踪的更夫吗?」 「记得。」 「我一路追着血的腥味,追到了江边。」 「你刚说过了。」她微微歪着头,有些疑惑。 那声音继续道:「那血味往上游去,我追在后面追了好几里,直到它消失在江畔,然后我在芒草中,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提示,让她心底隐隐浮现某种不安,但她依然开口问。 「谁?」 「风家少爷。」那声音缓缓的,慢慢的说:「我看见了他,在月光下,没有穿衣服。」 喉头蓦然紧缩,她握紧了拳头。 「我想,他也看见了我。」 她一凛,再问:「你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 「没有。」那声音,轻轻的道:「我说了,味道消失在江边。」 「你的暗示不可能,他不可能。」她深吸口气,镇定的道:「他说不定只是下船洗澡,他很爱洗澡;况且,江上那么多船,你怎能确定——」 一颗脑袋如鬼魅船,幽幽从屋檐上探了出来,让她的声音消失在风中,她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瞳直勾勾的看着她,金色的发丝在月下飞扬。 「问他额上的烫伤是怎么来的。」 她眼角一抽,紧盯着那即使倒挂着,依然美丽的脸,道:「那烫伤已快好了,不可能是那一夜才伤的,不是他。」 「我看到时,那伤还很新鲜。」 她冷静的直视着那白皙俊美的男子,道:「也许你看错了。」 「有些人的伤,好得很快,非常快。」翠绿的瞳眸在黑夜中发亮,他盯着她,张开粉嫩的唇,慢慢的、慢慢的说。 「像我。」 胸口突然收紧,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仍坚决的道。 「不是他。」 金发的男子扬起了眉,「你不能确定。」 「我可以。」她瞪着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看。」 「怎么证明?」他问。 她忽地甜笑了起来,道:「因为你会帮我逮到那吃人的妖怪。」 五天。 风知静派人去找过她,也留了信笺,托人传过话,但那丫头这五天来,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他只曾远远看见她和夫人说话的背影。 他猜她在躲他。 所以,他只好搁下手边的事,亲自去找她。 她不在她房里。 他不意外,她从小就爱乱跑。 「有看到小姐吗?」他问了出门后看到的第一个丫鬟。 「早上有听说小姐要去码头看新到的瓷器。」 他到了码头询问同一句话。 「小姐?她刚刚和四海航运的人走了,说要去四海楼吃饭。」 他来到四海楼,萧家老爷瞧着他,同情的微笑。 「她和你青姨去城北打马球了,我正要去找她们,一起来吧。」 他和对方一起上了车,赶到城北,只瞧见同样身着劲装的青姨。 「小银子?她刚走了,说约了朋友要去药市。」 她不在药市里,她去了城南外的织造作坊,然后又跑回城里粮行,但粮行的人说她去了油行,等他到了那儿,对方却又说她去了夫人的酿酒坊。 那一日,他跟着她的足迹,几乎走遍了全城,却总是慢了那么一步。 然后,终于,当他来到了凤凰酒坊时,听到了让人松口气的答案。 「小姐吗?她在啊,说要拿两坛酒送人,到后头酒窖去了。」林叔带头走在前面,穿过晒粮的广场,只见那往酒窖的门敞开着,他边喊:「小姐、小姐,少爷来找你了,小姐?」 林叔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拧起了眉,「奇怪,我下去看看。」 看着走进藏酒窖的林叔,几乎就在这时,他已经确定她人不在酒窖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跟着走下了阴凉的酒窖。 在浓郁的酒香之中,除了堆了满室的酒坛,连个老鼠都没见着,林叔又喊了几声。 「小姐?小姐?你在这里吗?」 没人回答,只有回音在酒窖里回荡。 林叔一脸困惑,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抱歉的看着他道:「少爷,小姐大慨走了,但我刚刚真的才看见她进来的。」 他知道,他能在那些酒香中,闻到她的味道。 「她有说要去哪吗?」为了以防万一,他再问。 林叔摇摇头,带着他走出酒窖,「没听说耶,少爷,你要不要回去看?你也知道的,小姐就爱乱跑,可你瞧,天都要黑了,她应该一会儿就回去的。」 「嗯,谢谢林叔。」 他颔首道谢,转身离开。 但出了门,他却没有往风家大宅去,只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不认为她会回去。 三缸油、两坛酒,还有她抓的那些药材,以及她跟四海航运借的绳子,和她在织造坊里拿的那些轻纱,虽然不确定,但他有种她准备要惹麻烦的感觉。 第十一章 他得找到她。 远处,夕阳缓缓下沉。 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张开他所有的知觉。 一瞬间,各种味道和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楚,他可以闻到坊里的各种酒香,附近茅房的臭味,家家户户的饭菜香,人们身上的汗臭味,牲畜的味道,金属、刀剑、灯油,水果、谷物、布料,所有的气味都冲入鼻腔—— 人们在说话、吵架、哭泣、欢笑,妇人叫唤着孩子,男人在客栈里把酒言欢,马儿在嘶鸣,狗在街头吠叫,猫在屋顶上打架,一只乌鸦飞过黄昏,停在船篷上。 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全如潮水般袭来,如此吵杂、汹涌,让人烦噪欲呕。 他拧起了眉头,然后在那千万浪潮之中,感觉到了她。 银光。 他睁开眼,往右边瞧。 她在笑,在一辆车里,一辆马车里。 夕阳已落到了地平缝之下,街坊巷弄中,只剩天际残光微亮,似乎在眨眼间,世界就暗沉了下来,但他能看见,能嗅闻到,她留下的味道与痕迹。 那些混乱的声音和味道充塞耳鼻之间,但她是最清楚的,他总是能排除一切,找到她。 和她有关的线索,在微暗的巷弄中,清楚得像是一条发光的银线。 他能听见她的说话声、笑声,可以闻到她身边那些东西的气味,酒香、油香,带着海水味的绳索,那些布料的香味。 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紧张味道。 她还没走远,在一辆车上,马车。 他转过街角,绕到侧门,果然看见一辆车停在酒坊侧门,拉车的马儿在感觉到他靠近时,转动着耳朵,不安的噪动着。 他没空收敛自己,只趁马夫安抚那匹马时,大步来到马车后,掀开那虚掩住车厢的帘子—— 映入眼中的暑象,让他愣住,帘子后有位姑娘没错,但她裸着背,正跪在车里,穿上胡人舞妓的舞衣,他因为自己竟然会认错而迅速将车帘拉下,可她在那时回过了头,惊讶的瞧着他。 只一眼,他改变了主意,他放下了布帘,还将帘子拉好,遮掩住一切,但他没有在车外,他上了车。 那位姑娘惊呼出声,然后看着他,笑了。 虽然身上穿着舞妓的衣裳,一张脸还上了胭脂水粉,但他认得那张脸。 「你吓了我一跳。」她睁着乌黑的大眼,拍着雪白的胸口,咯咯笑着说。 这句话应该是他说的,她身上的轻薄短纱根本遮不住什么,他能清楚看见她在轻纱下的雪白长腿,和那诱人的丰胸细腰。 「你在搞什么鬼?」他眯眼。 「你指的是什么?」她挑眉。 「你没有穿。」他大手一挥,示意她展露出来的姣好身躯。 「我当然有。」她调整胸上的衣料,还拉起臀腿上的纱裙,挥了挥道:「不然你以为这些是什么。」 「那些是纱,它们什么都遮不住。」他脸色难看的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看见它们后面是什么! 「胡说。」她抗议着,一边将一串粉色珍珠悬在她腰上当腰带,「我做这套舞衣花了不少布料,它有很多层呢。」 「怎么回事?小银子,你还好吗?」前头的车夫,听到骚动,敲敲车板低问。 「没事,只是我找的打手来了,你出发吧,别迟了。」她转过头,安抚车夫。 他额冒青筋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被他一抓,她惊喘一声,抬起乌黑大眼。 几乎在同时,马车动了,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飞纱如云,香气与温暖蓦然而来,他稳住了她,但也同时感觉到丰腴的温润挤压着他的胸瞠。 小小的心跳,跳得飞快。 吃惊、紧张、心安,先后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好香,有着女人才有的香味和温暖,那柔软的娇躯像最上好的真丝般贴在他身上,嫩滑的小手搁在他的肩颈,优美的颈间戴着一条金色的细炼,上头悬着一颗泪滴形的红宝,刚刚好垂在她饱满诱人的双峰之间。 一瞬间,气微窒。 「噢,抱歉。」她嘟嘟囔囔着退开坐好,朝他一笑,「我们在赶时间。」 这句让他清醒过来,他猛地把视线往上拉,却见她抬起手,把头上的发髻拆掉,蓦地,那柔顺的黑发如瀑般倾泄而下,她身上的香气再次袭来,诱人的教人口干舌燥。 他挥开那执人的思绪,收摄心神,咒骂:「你穿成这样到底想做什么?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旁人看去——」 他话未完,她已再次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嫉妒吗?」 瞬间,他猛然一僵,宛若石化。 「胡说什么。」 她瞅着那冷然否认的男人,笑着摇晃另一块纱说:「欸,放心,我会用这块面纱遮住我的脸,只要你不到处敲锣打鼓宣传,没人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回过神来,拧起了眉,拉开了她的小手,低斥道:「胡闹!不管你打算做什么,现在马上给我停下来!」 「你不是和爹说希望我穿女装?」她从一旁抓起一串银手环,顺手戴上皓腕,露出挑衅的笑,「现在我正在穿啊。」 她怎么——该死! 「你不该偷听!」他眯眼道:「而且这不是女装,这是胡人舞妓的衣裳!」 「是舞姬不是舞妓,人家卖艺不卖身的。」她开口辩驳。 他猛地沉下脸来,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冷声道:「那只是一种说法,你以为有多少男人喝了酒之后会乖乖遵守那项形同虚设的规矩?何况是番坊酒家里那些蛮夷胡番?他们瞬间就会把你生吞活剥——」 她开口打断他:「放心,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不,你不清楚!」他凶狠的说。 「可是你甚至不知道我——」 她试图辩驳,但他根本不听,「老天,我以为你还有些脑袋!」 「我当然有!」她恼了,乌黑的大眼浑现怒气。 「你的行为看不出来。」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掐死她,「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穿这东西到处乱晃,你就错了,把衣服换回来!」 瞧他气得根本不听她说,她瞪着他,又气又恼。 「现在。」他紧握着她的臂膀,冷眼怒斥。 她翻着白眼,叹了口气,然后道:「好吧。」 他松开手。 岂料,她却在那时,倾身上前,吻了他。 刹那间,虎躯一震,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他没来得及防备,虽然很快试图将她拉开,但还不够快,因为她已经用牡丹银戒上的针刺了他一下。 她吻他,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 几乎在瞬间,他就失去了他的力气往后倒下,但她没有让他撞到头,她的手扶着他的后脑勺。 「你知道,你应该要听我说话。」 她对那个冲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男人露出甜美的微笑,从旁抽了一只软枕垫在他脑后。 「别那么凶狠的瞪着我,既然现在倒下来像个木偶一样不能动的是你,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是我,事实证明——」她开心的笑看着他,「我还是有脑袋的,对吧?」 被下药的男人,依然一脸凶狠。 她挑眉,故意问:「你不同意?」 他额上的青筋更凸了,那双眼活像要喷出了火。 第十二章 「好吧,你不同意。」她往后坐到自己脚踝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把那丰满的双峰推得更高,高高在上的睨着他说:「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猜的没错,我是要混进去番坊酒楼,正确来说,是玲珑阁。我的朋友被人绑架了,我得去救他。」 这丫头疯了! 他眯起了眼,气急败坏的想着,几乎在同时,纤细的手指戳到了他的胸口。 「我没疯,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是因为我要你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在找我,你会在酒坊里失去耐性,你会这个时候找到我,然后我会带着你这个保镖一起去酒楼,而且你一定会帮我。」 不,他不会! 等他一能行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把这无法无天的丫头拿绳子捆起来,强行打包带走。 「噢,你会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看着他困惑又愤怒的脸,张开粉嫩小嘴宣布:「因为你若是帮我救人,我会和你回家,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他一愣。 原以为她又在开玩笑,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收起了笑容,深吸口气,说。 「包括接管凤凰楼。」 他愕然瞪着她,有些怀疑自己听到什么,她躲了他好几天,他相当确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可她现在却要自投罗网? 「他是因为我,才会被抓的,我不能放着不管。」她告诉他,跟着微微倾身,俯视着他,措手抚着他的脸庞道:「我会正式接管凤凰楼,然后,届时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他心头一震。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在她水灵的黑眸中,看见一抹黯然的情绪,但那神情一闪而逝,笑容又回到她俏丽的容颜上。 「别再瞪了,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药只是让你暂时不能动,无法出声,但你还能眨眼睛,同意的话就眨一下,不同意就眨两下。」 他没眨,他还是瞪着她。 可是,他不生气了。 他听到她的提议,就不气了,虽然还是瞪着她,但他的怒气已经消失大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下一瞬,他眨了眼,一下。 她期盼着第二次眨眼,但他没有。 他想走,她一直知道,可真的证实,还是让她的心头扭绞抽紧,隐隐作痛。 但她继续把笑容挂在脸上,说:「你身上迷药的效果,只有一刻钟左右,一会儿车停后,我会先进去,地图在这里,上面注明了地牢的位置,我朋友叫里昂尼斯,金发碧眼,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就是了。」 里昂尼斯?她的朋友是男的? 他还来不及思考,马车已经停了。 她深吸口气,认真的瞧着他道:「我要放火,如果我来不及赶到地牢,你救了他就快出来,别在那里久留。」 放火?! 他头皮发麻,那一瞬,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见她要走,他奋力举起手,原先不听使唤的右手,终于动了。 他想抓住她,但只稍微抬起就无力的落下。 银光吃惊的看着他,没料到他已经能动,她知道他比一般人不容易迷昏,还特别下了三倍的药量。 「别……别去……」他额冒青筋,黑瞳炯炯,吃力的开口:「太……危险……」 这是关心吗? 银光瞅着他,知道那当然是关心,她是他必须照顾的人,他得先关心,才能照顾。轻轻的,她握住他的手,苦涩的轻笑着,「记得吗?我已经长大,不再是个丫头了,我可以照顾自己,我在他们的酒里下了药。」 是的,她已经长大了。 他知道,也很清楚。 眼前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早已脱离了稚嫩的青涩,如出水芙蓉那般娇艳美丽,她确实不再是个丫头。 他知道她看着他,总是看着他。 他早就知道,所以这些年,不敢仔细看她,不敢留在这里,他费尽了心思一再远离,只因就算她穿着男装,说话粗俗,动作鲁莽,他还是能看见那掩藏在其后的姑娘,能看见她真正的模样。 凝望着那早在初始,就已占据了他全副心神的女子,他黑眸微黯,喘了一口气,不死心的再道。 「等我……药退……」 「不行。其他舞姬已经到了,我得和她们一起,再迟就进不去了。」她俯视着他,乌睥水灵,粉唇轻启:「而且,我太了解你了,药退之后你不会和我进去救人,你只会将我拖回去丢给爹,所以我才得先进去,让你随后跟来。」 「他对你很重要?」 他没多想就已吐出这些字句,话出口,心微惊,喉莫名的紧。 她的眼儿微微睁大了些,像是没料到他会问,然后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不在的这几年,是他在照顾我。」 胸中的心,收紧,再收紧。 她将他的手放下,收回了自己的手,用那双美目瞅着他,开口告诉他。 「所以,是的,他对我很重要。」 他乌黑的瞳眸收缩着,心也是。 她收回视线,转身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无法动弹的他。 知静听见那些莺莺燕燕的说话声,听见她和她们用波斯话说笑,有个姑娘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马车夫掀开了车帘,把那些浸了油的绳全搬到了另一辆车上。 然后她们的车马继续前行,转进了番坊的大门。 马车的车轮辘辘的响着,辗压过石板,然后在一座屋舍前停下。 他听着她们下了车,穿过门,走过院,跨入了那丝竹管弦齐响,浪声笑语喧哗不停的酒楼里。 【第四章】 该死! 他奋力呼吸着,运着气,和那该死的迷药对抗,大量的汗水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渗冒出来,浸湿了他的衣。 动啊! 他在心底咒骂,试图再次移动双手,控制自己的身体。 动啊! 他一试再试,直到他如愿翻过了身,抖着手,狼狈的撑起了自己,但还是只能跪在车里喘气。 汗水如雨,他可以闻到那迷药的味道,他应该要等,等她说的一刻钟过去,但他不敢冒险,城里有妖物,他知道,因为他看过。 这座城太大,而且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大,人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在此聚集交易,人潮、市集与房舍,早在好几年前就失去了控制,满出了城墙,往外扩散,店铺取代了农田,交易的喧嚣替换了虫鸣鸟语。 那些妖,混杂在人群里,和人住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没人注意。 但他视而不见,因为他不想多管闲事,他不想多惹麻烦,他不想被注意。 可如今,她身陷其中,还是最危险的那一区,那些住在番坊里的胡人,多数都不是坏人,可有些是,其中有好几个,散发出非人的气息,而他们此刻大部分都在那间玲珑阁里。 他总是闪避着他们,掩藏自己的气息,直到现在。 他吸气入丹田,再次运气,再次尝试逼退药物,将那每一滴,都从血管毛孔里逼出。 大汗汪洋,他觉得自己像是整个人浸在水里。 他紧咬着牙关,继续听着她的声音,不敢漏掉一丝一毫,害怕她会在他来得及之前,遇上那些非人的妖物。 第十三章 他听着她的动静,听着她周遭响起乐音,然后,他嗅闻到那危险的东西。 那个非人的,披着人皮的,妖怪。 那妖靠近了她,和她说话,对她伸出了手。 一瞬间,胸口的心因恐惧大力跳动着,他差点失去控制,利牙伸长戳刺着他的唇肉,坚硬的指甲深深嵌入车板之中。 他的背弓起,肩骨寞出,几要挣破了皮,他能感觉血液快速奔流,身体像要被撕裂。 痛苦的咆哮,几乎要逸出唇齿。 不! 他必须,他得维持自己,他必须是风知静,必须是! 至少,还得是人形—— 他喘气、再喘气,压抑着那几近失控的狂暴。 终于,他控制住了那野蛮的冲动,取回了自己的控制权,而最后一丝药性,也已全部排除体外,不再残存。 下一瞬,他扯下墨黑的车帘,蒙着自己的头脸,只露出发亮的眼,冲进迷离的黑夜里。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筝弦震动,共鸣一曲。 夏的夜,风微热。 侍女们,端上了一盘又一盘垫着冰块的甜品与冷饮。 芙蓉纱帐轻轻,随风飞扬,帐后厅里,舞姬们如花般盛开,她们整齐画一的跟着乐音的节拍,抬着手,扭着腰,挑逗着,轻笑着,吸引人们的视线。 她们是花,她们是风,她们是雨,即便只是眼角眉梢、纤纤玉指,也透着万种风情。 蓦地,一个音符之后,众乐齐停,随着那轻快的乐音止息,舞姬们也在同时做了最后一次旋转,全数趴倒在地。 掌声响起,但舞姬们没有退开,依然趴在地上。 弹琴的乐师,抬手,独奏。 乐音琤琤,如水。 最中间的那位舞姬抬起了手,她十指如花,似春芽般,随着轻柔的乐音,慢慢向上蜿蜒、伸展。 每个人都看着她、盯着她,瞧着那明明背对着所有人,却恍若带着魔力的舞姬,他们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舞动着她的肢体,迷惑着人群。 忽然之间,大鼓一响,众乐共鸣,她转了过来,脸上戴着一张神秘的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猫一般的大眼。 她舞动着上前,其他舞姬向旁散开。 那个大食商人就是在这时,试图伸手抓住她。 但她早已有防备,她轻笑着跳开,舞上了云卷桌案,旋转着、舞动着,她的皓腕如玉,媚眼如丝,玉足上铃铛叮咚,如春之雨。 舞姬们趁此投出了彩色的丝带,舞动着它们,让它们围绕着她,如七彩祥云般,隔开了她与那些好色的商人。 乐声未停,琴音更响。 忽地,一名以黑布包着头脸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她从中看见他的愤怒,堂到他的焦急与担心,然后是认出她时的惊愕。 她没想到他会来得如此快。 她没想到他会真的认出她,她告诉他,她戴的是面纱,不是面具,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一眼而已。 男人愣住了,但她没有,她不能停下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可她全身上下都好似在那瞬间,因为他而燃烧沸腾了起来。 他的双眼变得更亮,亮得几乎像是黄金。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着她,真正的看着她,专注热烈得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样的快,她觉得好热,她无法不盯着他,但那会毁了一切,让别人注意到他,她费尽全力,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依然清楚知觉他的存在。 在那灼人的视线下,她狂热的燃烧着,继续跳着诱惑魅人的凤凰之舞,她为他而跳,为他而舞。 她在他的注视下,由生而死,再由死重生。 在激昂的乐音中,她往后弯着腰,伸长了如飞羽般的双手,加快了旋转的节奏,一次比一次更快。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怕他会不顾一切上前,将她扛走,可是他没有。 他来时她知道,他走时她也晓得。 即便不用眼睛看,她也清楚,他就像火,她无法不注意他,不可能忽略他。那一刹,明明身躯仍在舞动,但心却在他离开的那瞬间冷得发颤。 他没有将她强行带走,他选择了救人,他要离开。 这一次,是她推波助澜。 她应该要庆幸他照着计划行动,里昂是因为她才被抓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只觉得痛。 胸中的心,奋力狂奔,酸涩的热意涌上眼眶,她多希望那飞洒在火光下的水光,是汗。 她旋转再旋转,用所有的力气驱策着肢体,直到挤出了最后一丝力气,直到乐音陡然再止,然后她才同时停了下来。 掌声与喝采如雷一般,汹涌澎湃,它们震动着空气,撼动着屋瓦。 她喘着气,浑身是汗的站直了身体。 周围的一切,是那般模糊朦胧。 结束了,就这样。 他不会要她,不会为了她留下来,再过几年也一样。 她其实一直很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和他都还是孩子时,她就知道她留不住他,他想要自由,需要自由,他不想被拴住,不想被关在牢笼里。 可她不能不试过就放弃,她自私的试了又试,试了再试,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让他忘记外面那片宽广的天地,想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成功,总以为能找到让他快乐的方法。 可是,她的努力不曾成功过。 他不快乐,而且他不要她。 纱如云,再起。 是该退场的时候了,面具里,泪与汗立织在一起,她摇摇晃晃的转身,却只觉脚软。 眼前的一切,晃动着。 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她必须离开,但她喘不过气来。 看见灯火时,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屋子旋转起来,七彩的轻纱翻飞着,掌声仍在响,杯觥交错着,人们脸上挂着吊诡的笑。 她醉了吗? 恍惚中,她竟奇怪的注意到纱帐外,那些原本敞开的门窗,不知何时已全被人关了起来。 不,她没喝酒,她在酒里下了药。 她摇了摇头,然后才领悟,是那些香,桌上那些焚香有问题。 糟糕。 颈后的寒毛,竖了起来,她的计划是要放火不是伤人,所以将那些油绳火线布在外头,它们全都不在这里,想也没想,她摇摇晃晃的下了桌案,当机立断抓起一旁墙上的油灯就往纱帐上丢去,大喊。 「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可酒楼里的舞姬与酒客们只是看着她傻笑,他们甚至没试着灭火或逃跑,屋子继续旋转着,笑声在耳边回荡,她奋力朝后门挤去,却看见了一张又一张可怕的笑脸。 她踉跄的来到紧闭的门边,可有个男人拉住了她,她试图挣脱,却挣不开,她手脚因那些迷香而无力。 他笑着和她说话,但嘴巴咧得好开好开,太开了。 那人的嘴,夸张的咧到了耳边。 糟糕。 她想着,然后听到一声惨叫。 不是她,是其中一个商人,和他同桌的友人,咬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吃他,那人的血喷溅到她身上。 惊叫声接二连三。 青面的侍女吞吃着舞姬,送酒的小二伸出獠牙撕咬着客人。 眨眼间,到处血流成河。 第十四章 看见血,人们起了骚动,终于清醒过来,开始争相奔逃,但门窗紧闭着,让人无处可逃,眨眼间,原本歌舞升平之地,已变成恐怖的血池地狱。 「不要啊——」一个男人被扑倒了。 「放开我——放开我——啊——」一个女人惊恐的被压在摆满食物的大圆桌上。 妖物们在封闭的空间里,大肆猎杀,像狼群撕咬着羔羊,但她早已无力顾及他人,紧抓着她的那个人,已张开了血盆大口,倏然朝她而来—— 银光试着挣扎,但胸中的心再也不肯多跳一下,黑暗在同时从八方而至。 笼罩。 就在她以为大势已去之时,一旁紧闭的门板突然爆裂开来。 一只长毛硬爪的大手出现在其中,抓住了那妖物的脑袋,阻止了那张嘴,她看见他双眼暴出,满脸惊惧,紧抓着她的手,因疼痛松开。 唰地一声,那只怪物被拖了出去。 混乱中,她脸上的面具断了线,滚落一旁,她抬起小脸,搞不清楚状况,只看见破掉的门板外,高悬夜空的明月,和门外也已燃起的火舌。 被拖出屋外的妖,发出凄厉的惨叫,但那惨叫没响多久,就突兀的中断,只留余音回响。 没了支撑的力道,她往后软倒,四处都是燃烧的丝与纱,火舌吞噬着布料往上,开始舔噬木梁,可妖怪们仍在争相撕咬着奔逃的人。 她得出去,必须逃出去—— 虽然知道自己得尽快离开这里,她却没有力气,只能头晕目眩的靠在墙上,费力的喘着气,看见另一只妖怪发现了她,见猎心喜的朝她奔来,但那东西没来得及靠近,就被打飞了。 她试图站直,却站不住,天在旋、地在转,可就在这时,有人接住了她,当黑暗继续拢靠,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好亮好亮的眼,一双美丽的、炙热的、琥珀色的,眼。 然后,一切就此熄灭。 只剩黑。 十五,月正圆。 那一夜,天干物燥,火烧得极猛,很烈。 炙热的火星上了天,纷飞,迅速蔓延。 河上的船夫撑着小船匆忙离开时,用他仅剩的一只独眼,看见武候铺的街使戍卫,已在第一时间赶到,来得比寻常时候都还要快。 带头的人,很面熟,是陈管事刚当上街使的儿子。 那家伙八成是收了小姐的好处,早已带着人在附近待命了。 火舌吐着星子跳着欢欣的舞蹈,照亮了夜空,但他知道小陈会控制一切,扬州城里水道纵横,这火烧不久的。 独眼船夫低着头,撑着长篙,安静无声的让有着黑色船篷的小船,在河面上滑行,迅速远离了失火的酒楼与番坊。 二十四桥,明月夜。 喧嚣与扰攘,都已在远方。 这儿已是一般民居,小家小院前,没有大路,只有小河水道,人们过往行来,都靠舟船。 寂静的夜里,小船幽幽在河渠中前行,此处的渠道不深,两岸都以砖砌,每隔几户人家,就有一停靠之处,有石阶能拾级而上。 穿过了几户人家门外,船夫将船停靠在岸,这才弯下腰,探头进船篷里查看,小小的船篷,就挤了三个人。 一个拿黑布包着头脸,一个小脸被男子的大手遮挡着,唯一一个露出脸的,是那个金发的男子,他只穿了条裤子,奄奄一息的蜷在地上,袒露而出的身体伤痕累累,只有那张脸完好如缺,美得不像是人,仿佛那些虐待他的人,刻意不打他的脸似的。 老实说,那强烈的对比,给人感觉更加可怕。 「爷,到了。」船夫瞧着那唯一清醒的蒙脸人,悄声问:「咱们拿他怎办?」 「送到西厢。」男人小心翼翼的抱着怀里昏迷的舞姬起身,往外走。 「可是他是……」船夫侧身让他过,忍不住咕哝着:「我是说,你应该知道这家伙是个麻烦——」 「阿万。」男人停下脚步,用那双吓人的眼看着他,开口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他的声音较平常更加低沉粗哑,身上还有着火与烟的味道,腥臭的血从他的臂膀上滴落。 「但这里是你自己的地方。」虽然有些惊惧,阿万依然嘀咕着:「你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嗄声丢下两个字。 「西厢。」 然后,他不再停留,只抱着怀中舞姬,离开了小船。 相处久了,他总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极限在哪。 所以,阿万闭上了嘴,上前扛起那虚弱的家伙,跟在主子身后,上了岸,踩着石阶,穿过门,走进那小小的院落,然后转身将门扉密密合上。 云,飘来一片,悄悄掩月。 无月的夜,几无光,室内更加闇黑。 他应该要点灯,但他不想看见自己。 他可以感觉到尖利的獠牙仍在,感觉到手上坚硬的指爪与毛发,感觉到身体里的骨骼肌肉试图因应本能想要挣脱最后的钳制。 他忽略那些感觉,控制着自己,将怀中人抱到床上。 她的状况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冒冷汗,无意识的呻吟着,他需要找人来替她清洗、医治,但他得先让自己恢复原状。 他将她放到被褥上,然后退开,可当他教松手时,她却伸出手抓住了他,呓语着。 「不……」 闻声,原以为她醒了,他悚然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他的爪牙都还在,那一瞬,匆忙想要退开,但她不肯松手,如果他后退,就会让她摔下床,那可能性让他迟了一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眼虽半睁着,却万分迷蒙。 她没醒,依然神智不清,只有小手揪抓着他置着头脸与上身的黑布。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这个动作,换来一声小小的哀鸣。 「不要……阿静……别走……」 刹那间,屏住了气息。 那,是许久之前,她叫唤他的方式。 不是少爷,不是静哥。 是阿静。 「别走……」 梦呓般的吐出这个字,她终于又失去了力气,气若游丝的倒回床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几乎在同时,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泪水再滑落一串,粉唇却依然呢喃着。 「别走……」 心,陡然收紧。 他知道她想他留下,知道她要他留下,可她从来不曾说出口。 他一直在等她说,等她要求,他准备那套拒绝的说词,准备了很久,但她从来不曾开口,直到现在。 「不要走……」 浑身,再一颤。 那轻柔的呓语如藤蔓上了身,紧裹着他。 他不该一直这么纵容她,他不该留在这里。 他知道。 真的知道。 可是,能纵容她的光阴,若只剩寸许,他偷得片刻,又如何? 她吸了迷香,所以才会说出口,她已经答应了要让他走。 但,她是……他的银光啊……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跑,窝在他怀中睡,趴在他背上吃吃笑,总嚷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小小、小小的银光。 曾几何时,她已不再那样嚷了,嚷了没用,她知道。 可她没忘掉,他知道。 第十五章 她顽固得要命,却总扯着他的心,她总是知道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总是一手拿鞭,一手给糖,一边到处惹麻烦,另一边又偷偷讨好,让他无法真正对她动怒生气。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她都能想尽办法,确保他会听到她的消息,教他片刻也无法将她忘记。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抹去她小脸上的泪。 他可以听见她的心在胸中跳动,感觉她肌肤的温暖…… 她的小嘴像花瓣一样,脸儿酡红,吐气如兰…… 她好香,不是那些她涂在脸上的胭脂味,是她身上那种独有的味道,像花与蜜,像温热的酒…… 好甜,好香,像已在舌尖…… 那味道在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喘息,都更加浓郁…… 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再吸口气,禁不住靠近、更靠近……将她的味道,纳入心肺…… 蓦地,窗外遮云的月散了开,月华透过杨柳,穿过雕花窗棂,静静洒落屋舍,在床榻墙上映出一幅圆形的剪影。 剪影里,有只妖。 长的爪,利的牙,尖的耳,偾起的肌肉,和过度旺盛的毛发,它张着嘴,垂着眼,埋在床上女人的颈间,喘息着、垂涎着—— 那一刹,当他看见光,看见影,看见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的银光,才发现自己已上了床,悬宕在她身上。 可怕的冲动与教望,愤怒的在身体里呼喊着想要解放,可那都比不上发现自己失去控制的惊慌。 倒抽口凉气,他像被烫到似的退开,离开明亮的月光,回到黑暗之中。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控制自己,他抖颤着吸口气,再吸口气,又吸口气,然后终于可以感觉,可以看见自己在黑暗里,那长着毛、染着血,可怕狰狞的手脚,逐渐开始恢复原样,带斑的毛皮退去,坚硬的爪子往肌肉里收缩。 他昂起头,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放松下来,让暴出双唇的獠牙收回。 有那么瞬间,体内那头野兽不肯就范,试图要挣脱出来。 他奋力控制,那很难,最近越来越难,但片刻之后,他握着拳头,咬着牙关,还是将残存的愤怒与紧张,和在体内奔窜的野性,及过度狂热的血,全都压抑下来。 当他再次将双手举至眼前,月光下的它们已经再度拥有柔软的皮肤与指甲,曾经旺盛的毛发消失无踪,他的脚也是,就和普通人一样。 人的手,人的脚,人的瞳孔、皮肤与毛发。 汗,一滴,又一滴。 他喘着气,抖着手,抹去满脸的汗。 床上的人儿,泪仍悬在眼瞳,可他没有再试图靠近。 不能,也不敢。 他是人。 看起来是。 可他不是,从来就不是。 和她不一样,打从出生的那一瞬,他就不是人。 阿静……别走…… 月光下,她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口气,微微战粟,然后强迫自己后退。 别走…… 他忽略她的哀求,转身大步走开。 他不想走,从来就不想,真的不想,但他更不可能留下来。 他体内的野兽想要她,而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这一切,他快压不住了,他晓得。 当那一天来临时,他不要她在身边,不要她在附近,他不要她看见他疯狂失控的模样,他不要—— 伤害她。 因为,若然如此,当他清醒过来时,他知道那必然会让他陷入真正的疯狂。 推开门时,小小的院子里,杵了个人。 美人。 飘逸的金发过腰,绿色的碧眼如翠,一身的肌肤白似冰雪,但雪一般的白,只让他那身被恶意凌虐的伤,显得更加可怖。 男人伤得极重,他很清楚,他在地牢找到他时,他双腿已被打断,根本无法站立,可如今,这人身上的瘀伤已开始消退,而且显而易见的,他站着。 瞅见他,那个美丽的男人,苍白的脸像在瞬间变得更白了,但仍开口问。 「她呢?」 他可以理解,她为什么在乎这个男人,男人不该生得这么美,美得像个妖孽。美丽的人,总遭人嫉,就像她爹。 他不该介意,也没有资格,但他真的介意。 过去几年,她不曾真的开口和他要求什么。 直到今夜,她要求他救这一个男人,她甚至允诺了要接管凤凰楼,允诺了要让他走。 她是认真的,他清楚明白,她当时已经死心,应该心死了。 你不在的这几年,是他在照顾我。 她这么说,让他以为,她选了一个人,一个代替他的男人。 所以,即便她所说的一切,烧灼着他,他依然逼着自己去救人,逼着自己离开她,直到看见眼前这家伙,才知道她没有。 该死的没有。 美丽的男人,站着,用那被人打断的腿,站立在他面前。 「睡了。」知静告诉他。 看着那张俊美的脸,看着那双应该断掉的腿,他冷冷的开口问。 「她知道吗?」她可知道,这男人是什么东西? 男人用那双碧绿的眼,瞧着那在台阶上的少爷,他没有假装听不懂他的问题,他只是缓缓的张开了嘴,淡淡的道。 「几年前,我受了伤,她捡到我,养着我,她清楚我是什么,但仍照顾我。我本来不晓得为什么,直到那天晚上,我看见你。」 心头,倏然一惊。 美丽的眼睛,瞅着他发白的脸,张开薄透的唇,轻声道:「是的,我看见你,在江边。」 忽然间,他知道他见过这个家伙。 金色的发,碧绿的眼,不一样的形态,所以他一时没认出来,可那家伙和眼前这一个,同样美丽,美得吓人。 美丽的男人,歪着俊美的脸,瞅着他,自嘲的扬起了嘴角,「我看见你,然后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捡了我,为什么养着我。」 闻言,他的喉头,莫名紧缩。 但那个男人,没有停下来,他只是看着他说:「她以为,我是你。」 那一瞬,他握紧了拳头。 「你不曾让她看过,对吧?」里昂凝望着他,声轻轻:「另一个你。」 他眼角一抽,沉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里昂也没有追问,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当然,我不是你。」里昂一耸肩,瞧着他,「她很快就知道了,我想她一定很失望我不是,但她依然养着我,她想要了解我,但我猜她其实想了解的是你。」 这是实话,他知道那男人也很清楚。 她想了解他,一直都是。 「她知道吗?」 里昂重复他的问话,意有所指的道:「相信我,她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转过身,一拐一拐的,回到西厢的门里。 「我们不能找丫鬟来。」 「为什么?」 「番坊失了火,还死了好几条人命,你不能确定那些丫鬟的嘴巴够不够紧,否则到时有个什么万一,谁要是说溜了嘴,官爷们很快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他瞪着阿万,「你现在是要告诉我,整座扬州城里,你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女人?」 阿万咧着嘴,回头瞧他,「事实上,有一个。」 第十六章 「谁?」 「小姐的娘,小楼夫人。」阿万提着两桶烧好的热水跨过门槛,没好气的和跟在身后也提了两桶水的主子说:「但我猜你不会想要和她解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没错,他不想。 阿万把热水倒进木桶里,道:「她得洗掉那身血,身上的衣服还得换下来尽快烧掉。」 随着热水的进入,蒸腾的热气,带着木桶的香味,一下子涌现在空气中。 阿万把水桶放下来,等少爷把水也倒进桶里,才抽下挂肩上的布巾,递给他,「不是你帮她,就是我帮她,如果你要我帮她,你就得去处理西厢里那个家伙。」 他无言瞪着那个跟了他好几年的家伙,认命接过布巾。 「别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至少你是她兄长,没有人会因为你看了她的身子,就拿刀追杀你,或逼着你娶她,反正你也帮她洗过澡。」 这一句让他脸一僵,低声抗议。「她当时还小。」 阿万不理他,完全把那句话当耳边风,只继续道:「我就不一样了,要是老爷知道这件事,我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他砍。」 阿万边说边把装着澡豆的木勺放桌上,然后道:「你的衣服也要脱掉,脱了之后放门外头,我去叫那家伙把裤子扒了一起烧。」 说完,阿万便毫不留情的转身大踏步走开。 他僵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有办法转身。 身旁的木桶冒着氤氲的热气,床上的人儿,依然昏迷不醒,他真不知自己如何能办到这件事,或许他真的该和阿万交换。 这念头才闪过,他就听见不爽的低吼在喉中滚动。 该死,他不喜欢别的男人做这件事,即便那个男人是阿万也一样。 只是替她洗个澡而已,这会有多难? 他可以不要看。 深吸口气,他熄掉阿万方才替屋里点上的灯火,然后闭上眼,快步上前脱去她身上遮不了什么东西的舞衣和首饰。 那些叮叮当当的金银,很快就被他取下,但她那件沾了血的舞衣,在黑暗中意外的难处理,他可以清楚感觉她的肌肤在指腹下,那么清晰、如此温润、滑嫩…… 猛地,他抽回手,喘着气。 该死,她仍在昏迷,她需要他,需要他是个人,而不是个野兽。 他可以当个人,为她当个人。 缓缓的,他睁开眼,看着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女子。 月光下,她的眼角泪痕未干,小小的脸上,沾了妖物肮脏的血,她身上的舞衣也一样。 他记得稍早在酒楼里,这张小脸上的惊恐,她很害怕,她以为自己会死,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呼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她清楚只要她一喊,他就会回来。 可她没有喊,以为要死了,却还是不曾呼唤他。 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她说了,他从来不认为会听到的话。 他清楚她有多执着,不懂她为何突然愿意放手,原以为,是为了那个男人,然后才晓得,不是。 到头来,还是为了他。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万般的柔情浸淫着心头,让野蛮的欲望都退去。 缓缓的,他脱去自己和她身上肮脏的衣物,拿到门外,再回到床边,抱着她到浴桶里。 当他把她的需要,置于他的之前时,一切都变得比想像中容易。 他替她净了身,洗去她脸上与发上的血污,她的指尖,她的耳后,她每一根珠圆玉润的粉嫩指头。 然后,他拿布巾帮她擦干,抱着她回床上。 她在那时,醒了过来。 在他将她放到床榻上,还没抽回手时,睁开了眼。 他看见她的眼睛,乌黑迷蒙,幽幽的映着自己,映着那个被人唤作风知静的男人。 不自觉,他屏住了气息,只感觉到她温热的手指抚上了他粗犷的脸庞。 他应该要抽回手,他应该要拉开她的手,但她是那船温暖,她攀着他的颈项,呼吸着他的呼吸,然后轻轻的以唇瓣触碰他的唇瓣,那么热、那么软,瑟瑟颤抖如风中落叶般。 心,蓦然狂跳。 他想逃,却动不了,当他也如此渴望,该如何抗拒她这般珍惜的触碰、大胆又怯弱的诱惑? 乌黑的瞳眸盈上了一层水光,却遮不住渴望与不安,那无言的凝视,浅浅的呼吸,都教他颤抖。 她还没醒,没有真的醒,她尚在梦中。 当她这般凝视着他,他不自觉张开了嘴,将她的气息纳进嘴里,但那只增加了诱惑。 夜,那般迷离。 她,只在寸许。 这不对,他想着,他应该退开,可她像是察觉了他的想法,那秋水般的瞳眸,蒙上了一层深切的疼。 而那,揪紧了心,让他再也无法思考。 【第五章】 第一次出现症状时,他六岁。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癫痫发作,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在换牙。 只是,他和一般六岁孩童不一样。 他的牙根长、很尖、很利。 那一夜,旧的牙齿脱落,新牙从牙龈中伸长出来,就像狗,更像庙宇中的修罗夜叉,他吓得脸色发白,却在高热中,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利牙已经不见,只有普通的白牙,整齐的长在嘴里。 他以为是梦,可当他摸着自己平整的牙,却也知道一般人的牙,不会在一夜之间长齐换好。 他感到有些害怕,不敢告诉别人,整整有好几个月,都不太开口说话,怕人们发现他太快长好的牙。 可后来,他再没有发过烧,也不曾癫痫发作,他的牙也从未变得尖利如爪。 只是梦吧。 只是那一日高烧不退的幻觉罢了。 时日久了,他这般想着,然后逐渐将其淡忘。 他继续在凤凰楼念书习武,为那位老爱黏着他的丫头收拾善后,帮她盖被,替她梳头,喂她吃饭;他不懂为什么有人吃饭可以拖拉一两个时辰,他总是很饿,就算吃饱,也很容易就饿了。 但有饭吃已经很好,他陪夫人上街时,见过路边乞讨的流民乞丐,如果不是老爷夫人,他清楚自己会是其中的一个。 虽然人前被称为少爷,他知道自己不是老爷亲生的,可银光是,虽然偶尔觉得她很烦,但他答应过老爷会照顾她。 所以他照顾着她,在老爷旧痪复发时,陪着她睡觉,遮住她的耳,不让她听见那如兽般的低吟痛嚎,不让她靠近那高高在上的楼房,不让她有机会看见夫人隐忍的泪光。 他哄着她睡觉,教她穿衣梳发,教她习字念书,在老爷复原时,牵着她小小的手,一起去和她爹娘用膳。 除了老爷偶发的旧痪之外,日子算是安稳的,他甚至开始习惯那体温过高的小丫头在炎炎夏日,即便已汗流浃背,依然死都要爬来他床上,和他挤在一起睡觉。 十岁那年,高烧突然再次袭来。 好热。 热死了。 他的嘴好痛,头好痛,身体好痛,全身上下,都像是快要迸裂开来一般。 黑暗之中,他痛得看不清事物,小小的身躯只能蜷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像是火烧一般。 他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他只是有些发烧,他从来没有生病过,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但他知道什么是生病,他听过也见过府里的佣人染到风寒,着凉发烧,但不知道原来会这么痛苦。 第十七章 他原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夫人让大夫替他抓了药,还亲自熬了药给他,看着他喝下,送他上床,他原本已经感觉好多了,夫人的手好温柔、好冰凉,像吸走了高热的苦痛。 但到了夜半,情况急转直下,他摇摇晃晃下了床,却连站都站不住。 他感觉到嘴内的牙在蠢动,感觉到黑暗中的景物,都变得过分清晰。 当他看向墙边穿衣的铜镜,只看见他的眼在黑夜中发光,还变了色。 镜里的那双眼,不再黑如子夜,只泛着诡异凶恶的金光。 他被吓了一跳,惊慌退后,一阵剧痛却蓦然从骨头传来,他痛苦的倒在地上,痉挛、抽搐着。 恍惚中,他闻到好多好多的味道,各式各样的味道冲入鼻头,让他欲呕。 各种不同的声音,冲耳入头,他本来耳力就好,但他不曾听过那么细微、那么吵嚷的声音。 远处酒楼里斗酒的喧哗,窗外的虫鸣,风吹草动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潮浪声,甚至是呼吸—— 好吵、好吵。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好清楚、好大声,他闭上眼,捂住了耳,却遮不住声音,屏住了呼吸,却还是闻到那些味道。 好臭、好腥——好恶心—— 阿静。 熟悉的叫唤响起,就在床头。 阿静。 他不想理她,他没空理那个爱黏人的小麻烦,他没空安慰她、照顾她、伺候她的需要,他只觉得全身如火在焚,疼痛满布身体的每一寸,他想要对她咆哮,叫她滚远一点,别理他、别来吵他! 他希望所有的声音,都别再吵了—— 蓦地,一双小小的手,覆上了他遮耳的手。 阿静,你怎么了?很吵吗?是不是很吵?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稚嫩的语音,穿透了吵杂的一切,清楚的入了耳。 他听见,她的声音,听见了从她掌心中,传来血液的流动声,和节奏规律的心跳,摒弃了其他纷陈的杂响。 「你还好吗?我去找爹、找娘来看你。」 这一句,让他猛地睁开眼,伸手紧抓住那转身想离开的小女娃。 「别说、别说……」他惊慌的哑声,要求道:「别和其他人说……」 他弄痛她了,她的手好痛,可他看起来好害怕,她不喜欢他这样,也不喜欢他会痛痛。 「可你不舒服,你在痛痛。」她迟疑着。 「一下……等一下就会好了……」他喘着气,忍痛挤出字句。 见他如此坚持,小小的银光眨巴着大眼,半晌后,她点着脑袋,用力承诺:「好,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他满脸是汗,怒瞪着她,颤声说:「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她点头同意,认真的道:「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他瞳眸收缩,逼着她起誓。 她举起小小的手,有模有样,指天画地的道:「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她还那么小,说的话,怎能信?起的誓,又如何能听? 可他别无其他办法,疼痛和杂响,再次袭来,纷扰着、喧哗着,那些恶臭再次入鼻,让他恶心的想吐、想怒吼咆哮。 他重新遮住了耳,泪水几乎要迸出眼眶,可下一瞬,她重新将小小的手覆在他遮耳的手上。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低沉的血液流动声,隆隆作响,轻缓刷过,规律的心跳,怦怦包围着他。 再一次的,其他声音退到远方,它们还在,但变小声了。 他松懈的喘了口气,原以为恶臭又会入鼻,可嗅闻到的,却是她身上熟悉的乳臭香。那些臭味还在,但却被她的味道遮住了,变得能够忍受。 惊讶又迟疑的,他睁开了眼,却看见她不知何时,已和他一同躺在地板上,乌黑的大眼,张得好大好大直盯着他。 「这样好一点了吗?」她张开小嘴,追问:「有好一点吗?」 他怔怔的望着她,无法回答,只有心紧揪着。 「阿静平常帮我这样捂着,我就不怕了喔。」她天真的说。 他呆瞪着眼前的小女娃,只见她认真的看着他,叨叨絮絮的道:「你不要害怕,银光会一直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帮你捂着,所以你不要怕、不要怕……」 心头,缩紧、再缩紧,紧到发疼。 他觉得她很吵,觉得她好吵。 曾经,是这样想的。 她刚出生时,总是一直哭,日也哭、夜也哭,饿了也哭,拉了也哭,不开心也哭,偷尿床也要哭。 他真的觉得她吵死了,他一直忍着,一直忍着,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眼前的小女娃,嘀嘀咕咕的,不断的说着话。 别害怕,不要害怕…… 阿静、阿静、阿静……别害怕…… 过分清晰的视线在不觉中,因微热的湿变得模糊起来,她认真的小脸,却深深刻印入了心。 他再也不觉得她吵了,她叨絮的声音,宛若天籁。 高烧与剧痛依然不停,可这一切,都不再难以忍耐,变得可以承受。 那一夜,她来来回回,浸湿了布巾,替他擦汗,照顾着他。 她只要有空,就会将手捂在他耳上,即便她倦得累到睡着了,也不曾将小手松开。 他听着她的心跳,听着她血流的声响,嗅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忍过了那恐怖的一夜。 当天大亮,他已将那小小的身躯,珍惜的紧紧拥入了怀。 他会保护她,他会照顾她,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吃饭。 再也不是了,再也不是…… 朦胧的晨光中,他昏沉沉的看着她,直到疲倦拉下了眼皮,还能听到她的心跳,怦怦在耳中回响。 别怕、别怕…… 银光从睡梦中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这儿不是凤凰楼,不是四海航运,她不在爹的书房,也不在娘的酒坊,这个地方很小很小,不宽敞…… 惺忪的,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发现这里有熟悉的味道。 阿静。 她将轻薄的被褥凑到鼻间,深呼吸。 欸,是阿静。 揪抓着凉被,她放松的蜷在床上,跟着忽然翻身,原以为会看见他,但当然,他不在,就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 他长大后就不和她睡了,好像她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 叹了口气,她翻回身来,在床上摊平。 清风徐徐而来,她可以听见远处有水声荡漾。 这是他的地方,她知道,很早以前就晓得,除了凤凰楼里的居所,他在外头有处地方,他需要一个能够独处,无人打扰的地方。 这儿,有他的感觉,简单的家俱,实用的茶壶,全都没有丁点雕饰,一点也不浮夸奢华,只除了那扇雕花的窗。 她歪着头,从地上的光影,瞧到墙上的窗花。 那圆形的窗花很面熟,她爬下床,不自觉走到它面前,伸手抚摸上头的图样。 春回大地,冰裂水流。 冰凌纹,是她最喜欢的窗花图样。 这种窗花,很常见,不代表什么,不会是因为她,她不该为此怀抱希望,却还是感觉心揪了起来。 第十八章 窗棂外,杨柳青青,在黑瓦白墙上飘荡。 这么小。 她将额面搁在窗花上,闭上了眼。 这么小。 不用多看,她已将方才触目所及的一切记在心里,这儿有结实的墙,厚重的瓦,但只要两步,就能到窗边,三步,就能走到门外。 他不告诉她,她也不曾多问,她知道,他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她原以为会大一些的。 他有钱,她早在三年前,就自作主张调了他的薪饷,而除了这里,他压根没有什么花费。 可这里,这么小。 她张开眼,赤着脚来到门边,将门推开。 门外的院落,没有比屋里大多少,除了这间主屋,就只有一处西厢,和一间厨房。 对别人来说,也许已经够大了,可她知道,这不够,对他不够。 旁的人,可以出门,可是他不行,他只有这个地方。 她看过里昂的模样,另一个模样,这个院子,只容他来回转身,踱个几步,就得回头。 他被困在这个地方。 这就和把他关在笼子里没什么两样。 刹那间,胸紧喉缩。 风来,扬起了发,撩起了裙角。 她低下头,注意到自己身上过度裸露的舞衣已经被换下,过大的素白单衣,扎扎实实的被绑在她身上。 这是他的衣,不是她的。 还未及细想,忽然间,前门传来声响,她抬起头,看见他从前门照壁后绕了出来,双手上各自拎着一只包袱、一只竹篮。 瞧见了她,他没太大的反应,像是早知道她在这里,他走上前来,把包袱交给她。 「我和青姨打过招呼了,这是你之前留在她家的衣裳,把它换上,有人问,就说昨夜你和她聊晚了,住在她那儿。」 「青姨昨晚出城了。」她接过包袱,告诉他。「她说她要去查看新船的状况。」 「所以你不在城里。」他绕过她,走进屋里,把竹篮放桌上,打开,拿出几样清粥小菜。「她晚点进城会绕过来接你。」 「里昂呢?」 「在西厢。」 她转身要走,他却开口叫住了她。 「先把你的衣换上。」 她回首,瞅着那个走过她身边,跨过门槛的男人。 他的味道那般鲜明,萦绕在鼻端,她看着他在门外转身,握住了门板,将门带上,唇微抿,眼低垂。 为了某种不明所以的原因,他从进门后就不曾正眼看着她。 成年后,他总也是这样,那并不奇怪,可不知怎地,今儿个总觉得那感觉特别明显,他连瞄都没有瞄她一眼。 木门密密实实的合上了,留给她隐密的空间。 她费了一点功夫解开了绑得太紧的腰带,虽然这件衣很大,但腰带真的太紧,那个结,不好拆解…… 忽地,她僵住。 瞪着那被她解开的衣带,霎时间,知道她的衣是他换的,也只有他,会将她扎得像颗粽子一样。 然后,她记起昨夜那场缩丽的梦。 炙热的眼,火烫的唇…… 腰带从手中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抚着唇瓣,心跳飞快,耳内雷鸣阵阵。 那是梦。 他不可能这么做的,他从来没有,他只当她是个麻烦,是妹妹—— 她闭上眼,看见他,近在眼前。 乌黑的眸深似海,映着她的眼。 她可以感觉他黝黑热烫的皮肤贴着她的,感觉到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在她心上跃动。 她可以尝到,他的味道,就在舌尖。 蓦地,睁开眼。 那是幻觉,她褪下那件充满他味道的单衣,换上自己的衣裳,一边努力告诉自己,但心头依然狂跳不止。 幻觉从来不曾那么真。 她记得他的大手插入她的发中,将她紧拥,强壮的身躯,紧贴着她的。她记得他的喘息,记得他起初万般温柔继而强势占有的唇舌,她记得和他肌肤相贴厮磨的感觉,她还以为自己会就此燃烧起来。 她记得他在她嘴里的味道,记得那沙哑的声音,记得他粗糙的手指,抚过她未着片缕的身。 可她不记得后来,没有之后。 她抖着手,穿好了衣裳,将长发从衣内捞出,垂在身后。 斗室,只有窗花,漏着光。 或许,还是梦。 她转过身,看着几乎是近在眼前的门。 这儿这么小、这么小,他为何还在这?为何将屋置在这?城外有更宽。的空地,远一点,但宽一些,不必住得这么啦。 她就给里昂置了一间屋,比这大上许多倍。 这太疯狂了,这个念头太疯狂,他从来不曾这么做,他不会,不可能,他一直一直在离开,一季一季又一季,一年一年再一年—— 别这么做,不要再妄想了,别做出会后悔的事! 她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可她没办法制止那份渴望,无法压抑浇熄那个可能,她看见自己在移动,看见自己握住门把,看见自己打开门。 门外,好亮。 男人,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隔着一丈那么远,乌黑的长发随风翻飞。 「阿静——」 他回首,她不让他有时间反应,不让自己有机会退缩,快步来到他面前,仰望着他,脱口就问。 「你吻了我吗?」 他动也不动,一张严酷的脸丁点表情也没有,但她清楚知道,这个问题,吓到了他。 他瞪着她,忘了闪避她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应该要否认,他通常会否认,如果他不曾做过。 可他没有,他只是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吻了她,那是真的。 她震慑的看着他,只觉晕眩,因为那一切不是梦而感到震惊。 「你应该说,我没有。」她听到自己告诉他。 「我们是兄妹。」 「我们不是。」她看着面无表情的他,笑了出来,「别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你是风家老爷捡回来的无名弃子,我是娘再嫁之后带过来的冷家遗孤,你姓风,但我姓冷,你是风知静,我是冷银光。」 她措手抚着他的脸,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悄声道。 「我们,不是兄妹。」 他气微窒,只能着迷的看着怀中那诱人的麻烦,舔着他的唇,微笑。 「而你,吻了我,你喜欢我。」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生硬的字句,一再迸出他的厚唇,生出了火。 这些否认太慢了,慢得太过头。 「你有。」她瞪着他,执意说:「我记得,你吻了我。」 「玲珑阁里的焚香里有迷药。」他面无表情的扯着谎。 她挑起眉,清楚他在胡说八道,迷药只让她发昏,没让她欲火焚身。 「就当是迷药的关系好了,你吻了我,那没什么,你说清楚就好,为什么要说谎?」 他看着她,狠心的道:「我以为你是别人,别的姑娘。」 心,陡地一疼。 她眯起眼,告诉自己不要逼他、不要逼他、不要逼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紧绷着下颚,说:「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地一声,脑袋里有某种东西断掉了。 噢,管他的! 「我当然知道,我想要你。」她双手抱胸的瞪着他。 第十九章 男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嗄声道:「你不想。」 天啊,她好想跺脚,但那会让她像个三岁丫头,所以她死命的忍住,只是生气的冲着他道:「我当然想,就像你想要我一样,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敢承认,可你不敢!你为什么要走?因为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不一样,里昂也不一样,但他在这里过得很好,城里其他不一样的人都过得很好!这城很大,还会变得更大,它容得了数万胡番,当然也容得了更多其他,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来,只有你想逃走!为什么?」 他瞪着她,怀疑她究竟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知道。 那人的话,犹在耳边,教他毛骨悚然,忽然间,领悟了一件事。 「你知道玲珑阁里有妖怪?」 话出口,已知道这是真的,她高张的气焰,忽地落了下来,黑眸闪现心虚,教他咒骂出声:「该死,你知道!你知道还跑去!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眨着眼,退了一步,辩解:「里昂被抓了,我得去——」 「他可以保护自己!」他火大的低咆着:「他和他们是同类!」 「他不是!」这一句,让她生气的找回了勇气,叉着腰,戳着他的胸瞠,吼道:「他是兽人,不是妖怪!他讨厌他们,要不是我叫他去,他也不会去那里!」 他眯起眼,不敢置信的瞪着她,「你叫他去玲珑阁?」 糟糕。 她僵住,看着眼前那忽然由盛怒,变得极为冷静的男人,瞬间有种想逃走的冲动。 「你叫他去?为什么叫他去?你说他讨厌他们,即便如此,你还要他去?为什么?」 低沉森冷的声音,似冰雪般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乌黑的瞳眸,也冷得吓人。 「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一回,她真的退了一步,甚至移开了视线。 「银光。」 那寒冰似的警告,教她猛然一颤。 「你叫他去玲珑阁做什么?」 她低垂着眼,紧闭着双唇,不肯说。 「做什么?」他质问。 她咬着唇,感觉到他的怒气腾腾迎面,她知道这一回,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得张嘴,道:「去年开始,城里陆续有人失踪了,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全是独居、从外地来的流民,所以没有人注意,但我认识他们,我本来以为他们回老家去了,就像其他人想的一样,但后来有个替我跑腿的孩子不见了。」 她垂着眼,平铺直述的道:「他不会不和我说就离开,但是有一天他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他喉头一紧,沉声道:「他可能回家了。」 「他没有家,他爹娘都死了,他到处流浪。」她深吸口气,道:「我给了他一个银戒子当酬劳,还答应他会让他进凤凰楼,他应该要在那一天到粮行报到,但他一直没有出现。一个月后,另一个孩子不见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知道他不是第二个,那孩子也不是第一个,我问过那些孩子,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来了,谁又走了,可是的确有人一声不说就突然消失,我开始调查那些可能失踪人口,你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有多少人不见吗?」 他摇头。 「三十六个,全都是流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孩子。我帮他们找工作,给他们地方住,不准他们晚上出门,情况改善了一点,至少我以为是。」 她舔着干涩的唇,道:「然后我发现,失踪的不只是流民而已,那些家伙在街上找不到,就开始到屋子里找,一次一间,两个人、三个人,都是行商的,商人会流动,不是固定人口,常常今天来,明天就走,商人重利轻别离,商人不见,没有人会发现,总以为他们到下一个城镇做生意了。」 他黑眸一黯,「所以,你叫里昂到玲珑阁。」 「那里是番坊里最热闹的酒楼,我只是要他去打听一些消息,我不知道那里已经变成了妖怪窝。」 「但你知道里面有妖怪!」 他又眯起了眼,害她也开始恼火。 「又不是每个妖怪都吃人!」 「对,没错,你只是想找出吃人的是哪一个!」他好想摇晃她,却只能龇牙咧嘴的讽道:「结果却撞上了一大窝,还把自己洗好送上去——」 她倒抽口气,气得跺了下脚,「我知道里面有几个很可疑,又不知道那里一整窝都是,他们以前又不吃人!」 「以前?」他额冒青筋,咆哮出声:「你到底去过几次?」 「你在乎什么,反正你已经打算拍拍屁股,脚底抹油的溜走,我就算去一百次,也不关你的事!」 她愤愤不平的丢下这句,掉头就大踏步走回房里。 「我没有溜走,只是要离开而已。」他低咆抗议。 她回头冲着他就道:「那还不是一样,既然你想走,为什么还在这里置产?为什么要买这间房?为什么要拖拖拉拉的?要走就快走啊!爹没有绑着你!娘没有栓着你!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脸一沉,眼也不眨的说:「我不能说走就走,商行的事得交接,老爷还需要帮手。」 这句话,宛如火上浇油,她火冒三丈,脱口就骂:「放屁!爹好几年前就几乎不管事了,帐都是我在看的!你知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从没把你当兄长!但你是个可恶的胆小鬼,不敢承认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既然你不要凤凰楼,也不要我,那就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少在这边多管闲事!」 话未完,她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又把门打开,却看也没看他,只是朝西厢喊道:「里昂,过来吃饭!」 跟着,再次甩上了门。 他张口结舌的瞪着那扇门,然后那个金发的家伙,从西厢晃了出来,经过了他身边。 飘逸的金发,在阳光下闪耀。 「她是个笨蛋,可你也不差。」 那声音,宛若蚊鸣,可他听得一清二楚。 无名的火,在胸中烧灼,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俊美的男人,晃进了他的房子,推开了门,转过身,当着他的面,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关上了门。 不记得,她是何时发现他想走的。 只是在平淡的日子中,察觉他有意无意的疏离。 那一年,她十四。 他两年前就不肯让她同床了,说有违礼仪,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她总也会溜进他房里去,他回房瞧见了她,每每将她拎回她自己的闺房。 虽然只虚长了她几岁,可阿静身材高大,又习了武,她怎样也挣不过他,只得要求他至少待在她房里,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哄她睡着。 她是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他低沉的嗓音让她安心,况且他若不在身边,她总会睡到掉下床。 她喜欢他总是特别纵容她。 她喜欢她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可有一天,她和青姨去游船河,却远远看见他在岸边,瞧见他,她开心的举起手叫唤他。 「阿——」 话声才起,她却眼见他身前那位姑娘,捏着手绢,替他拭汗。 他愣住了,她也是。 第二十章 那姑娘的脸,很红、很红,红到连在船上的她,都能清楚看见,那含羞带怯的模样。 心,陡然揪紧,他的名字,不知怎地,卡在嘴里。 姑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见;阿静说了些什么,她也不晓得。 她只愣愣的,靠在船边,瞧着。 「咦?那不是阿静吗?」青姨的声音,就在脑后,「想想,他也快十八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什么意思? 「也该是时候了。」 什么意思? 「娶妻啊。」 她猛然回首,瞧见青姨,才发现她刚把话问了出来。 青姨同她一般,斜靠在船舷上,瞧着岸上那一对,再看向她,嘴角噙着笑说:「他很受欢迎呢,虽然是养子,但他怎么说也是风家的少爷,凤凰楼的少东,城里好几位商家,都托我为女说项呢。那一位,就是秦家的小姑娘,秦家也是扬州大户,说来算是门当户对,不过秦家就她这么一个娃儿,她爹怕是想招赘,而不愿把女儿嫁出来。」 她瞪大了眼,只觉耳里轰轰的响。 青姨以手撑脸,将视线移回岸上那一对身上,看戏似的,挑眉打趣道:「可你爹啊,算得可精了,秦啸天想占他便宜,抢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八成是没门。知静若是看上秦家小姑娘的话,那将来要走的路,可就辛苦了。」 阿静看上那姑娘? 银光猛地回首,只瞧他低着头和那姑娘靠得好近,好专心的不知在说啥,那情暑让她如鲠在喉,胸口紧缩。 太近了、太近了。 她不要。 她不要—— 「阿静!」卡在喉中的叫唤忽地脱了口。 听见她的声音,他在第一时间,抬起了头,朝她看来。 心,跳得好快好快。 「你过来……」小小声的要求,迸出唇瓣,这样很不好,她知道,他在和别人说话,叫他抛下那姑娘很没礼貌,可是……可是…… 她好慌、好慌。 紧抓着船舷,她盯着他看,任性的高声喊着:「你过来!」 他没有动,心慌的泪,几乎就要迸了出来。 然后,他和身旁的姑娘,说了些什么,跟着脚一点地,纵身越过河面,来到她身边,落在甲板上。 「怎么了?」他低头,问。 她抖颤着唇,盈着泪,看着他。 「我不舒服……带我回家……」 他看着她,静静的看着。 「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她猜他知道她在说谎,但半晌后,他仍朝她伸出了手。 想也没想,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听见他和青姨道歉,听见他为她的任性开脱,听见青姨要人把船驶向岸边,听见好多人为她怎会突然晕船担心。 她觉得内疚,所以死命的把泪湿的小脸埋在他怀中,但再深的内疚,也抵不过害怕失去他的不安。 阿静是她的,是她的,才不给人,绝不给人,不给—— 她原以为,只要一年,只要再等一年,等她十五,等她及笄,她就可以嫁给他了,她和他不是兄妹,又不是亲兄妹。 她缩在他怀中,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不松手。 没多久,他带她回家了,可是,几天后,他加入了远行的商队。 她以为只是刚好,可他再没停下他的脚步,一整年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个月。 然后,她和秦家小姑娘遇上了,方知那一日,他当下就委婉的拒绝了她,他告诉秦姑娘,他不会娶,一辈子都不娶。 那时,她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要离开。 那时,才晓得,他介意自己的不同,他不想留下,他要走。 从此,她再不敢提及要嫁他的事,怕一提,会逼他走得更远更久,再也不回来,消失在天涯的尽头。 老天,她做了什么? 银光把头脸埋在小手里,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么多年来,她用尽一切办法,只想他留下来,她才刚发现他喜欢她,他留在这里,有可能是为了她,就算只有那千万分之一个可能性也好,结果瞧瞧她刚刚做了什么? 她赶他走。 真聪明。 「你知道,这儿是少爷的地方。」 在她懊恼悔恨之余,里昂不知何时,已进门坐定,手里拿着筷子,挑三捡四的吃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凉凉的道:「我们这样是鸠占鹊巢。」 「我想去撞墙。」她怨气冲天的说。 「你不想。」他撑着脑袋,对那些清淡的食物兴趣缺缺,百无聊赖的说:「你只是想证明,他不是吃人的那一个。」 「他不是。」 她这么笃定,真是单纯的可爱。 里昂夹起一根青菜,晃了晃,故意逗她,「如果他天天都吃这种东西,谁都不能保证。」 银光嗔他一眼,「你不喜欢,不表示别的人都不爱,不想吃就别吃。 「相信我,他不爱。」里昂瞅着她,道:「你的少爷,把所有的七情六欲都压着,他将自己藏得很好,我前两年远远看过他,还以为他真的是人,他没有什么味道。」 「他是人。」她恼怒的瞪着他。 「他不是,你知道他和我一样,但他为了当人,所以把自己藏了起来,吃这些草,不随便动怒,他控制自己,压抑欲望,以为这样就可以遏止兽化,但那样是没有用的。」里昂从青菜中挑出一根小小的肉丝,放入嘴里,然后喟叹了口气。 「为什么没用?」她好奇的追问。 他不答,反喃喃道:「我真的需要更多的肉,如果我想吃斋念佛,我会住到庙里去。」 「里昂!」 瞧她急得都要拍桌了,他放下筷子,抬眼瞅着她,「因为我们是兽人。」 他起身抚着桌沿,晃到了她身边,用那双妖异的眼,瞧着她,缓缓道:「我们的身体里,有一头野兽,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兽,我们不吃斋念佛,我们喜欢吃肉,我们成年后,就一定会兽化,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那是天性,可他一直在违反这种天性,那很危险。」 「什么意思?」她昂首,拧眉看着他那双碧绿的眼。 他扬起嘴角,低下头,凑到她眼前。 他靠得太近了,超过该有的距离,她秀眉拧得更深,有些不安的想后退,但他挑起了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孤疑的瞧着眼前这男人,只见他露出了微笑,然后竟然低下头来,闻她。 他真的在闻她,缓缓、缓缓嗅闻着她的发,她的额,来到她耳边,吸了好深、好深的一口气。 老天,她鸡皮疙瘩一整个冒了出来。 正当她快受不了时,他又开了口,在她耳畔悄声道:「天啊,你真单纯,你应该知道,你并不拥有我,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想——」 他话没说完,身后门板已经爆裂,一声怒咆已至,他头也没回,右手朝旁一伸,臂肌偾张,利爪暴出,瞬间挡住了那朝他袭来的拳头,反手给了他长臂一爪。 但那少爷没有因为疼痛而闪躲,他硬生生的受了那一爪,额面青筋暴出,怒目瞪视着他,整个人挡在他和她中间。 「里昂,你做什么?」银光吓了一跳,小脸瞬间刷白。 里昂歪了下头,伸舌舔了下爪尖上的血。 第二十一章 「有意思。」他瞧着那依然维持着人形,只有双眼变色的少爷,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很难抵挡,对吧?将我生吞活剥的野蛮冲动。即便你知道我若想要她,不会等到现在,但当我觊觎你的女人的时候,你还是无法控制,你的喉咙会发干,嘴里分泌唾液,心跳加快。你满脑子只会想着要撕裂我的喉咙,刨挖出我的心脏——」 琥珀色的双瞳,收缩着。 里昂将视线从他那双眼,移到银光脸上。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他说着,不忘再后退一步,保持着安全距离,道:「我说很危险,意思是,他其实无法忍受我和你单独在这个屋子里,所以他才一直在院子里,不由自主的偷听。他一直违反着他的天性,刻意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兽化,可那就像在排斥他自己,他的强制压抑,只会让那头野兽暴走,就像现在这样。」 少爷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里有着血丝,狺狺的低吼,就在他喉中滚动。 里昂瞧着他,知道他有多痛,可他依然冷冷的继续道:「意思是,我想他非但越来越无法控制半兽化的时间和状况,有时候可能甚至不记得他兽化之后,做了什么。意思是,因为少爷不信任自己,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所以还是有可能吃了人而不自知。」 粗重的喘息,回荡一室。 风知静紧握着拳头,瞪着眼前那家伙。 他可以听见身后那小小声的抽气,感觉她在听见这家伙说的话时,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紧张。 「我说得对吗?少爷?你不记得。」 深沉的绝望,打从心底浮现,挥之不去。 他想辩驳,可却找不到声音,光是要控制自己,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他想扯烂眼前那家伙的嘴,想杀了他。 黑暗的暴力思绪,原始的野蛮冲动,强行占据充满了所有的思绪,就连视线都开始扭曲,唯一还让他保持清醒的原因,是因为—— 她在看,在看。 「你一定有好几次曾经在夜里失去记忆,醒来时满身是血,或许我们应该比对一下你每趟回来的日期,看看城里是不是刚好有人回了老家。」 威吓的低咆,无法克制的暴出喉头,他的牙也是。 他几乎也无法克制那野蛮的冲动,可身后的人,在这时开了口。 「不需要。」 他虎躯一震,只听那轻软的声音,镇定的说。 「他不会。」 里昂挑起剑眉,「他不会?你应该看看他昨夜在玲珑阁的模样,他彻底的毁了那个地方,你不是问他为什么要走吗?我告诉你原因——」 不!他不想让她知道! 才被她稍微平复的愤怒与恐惧,瞬间高张,他咆哮出声,冲上去挥拳阻止他将答案说出口。 里昂躲过他的右拳,挡下他的左拳,然后用兽爪抓住了他脑袋,将他扔到墙上。 砰的一声,砖墙受力凹陷,他摔跌在地,但很快就弹跳了起来,再次上前,抬脚飞踢。 「住手!」银光气愤的高喊,「你们两个快住手!」 可眼前这两个,没有一个停下,他们一路从屋内打到屋外,她跟着跑出去,只来得及看见里昂挡下他的数次攻击,制住了他的关节,反折了他的手臂,兽爪霍地钳住了他的颈项,将他砰然压在另一面砖墙上,冷冷的道。 「你不兽化,是斗不过我的。」 他涨红了脸、咬着牙,死命想挣脱,却做不到,抓着他的兽爪有如铁钳,动也不动。 「你就那么害怕让她看见?即便被我打趴,也甘愿?」 挑衅的声音,近在耳边,羞辱着他,让体内的野兽怒不可遏,他感觉到肌肉鼓胀,骨骼扩张,指间内的指爪,无法控制的变硬伸长—— 「里昂,放开他!」 银光恼怒的喝斥着,上前拍打里昂的肩脖,「快放手!」 里昂微眯了下眼,考虑了一下,这才松手退后。 那铁爪一般的手一松,他霍地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喘气,已听见那男人残酷的开了口。 「他逃走,是因为害怕有一天,他会失控吃了你。」 心脏,猛力的收缩了一下。 刹那间,他完全无法动弹,甚至不能呼吸。 「够了!」 她娇斥一声,抢在阿静再次暴走之前,挤到两人中间,挡住他,厉声对着里昂道:「他不会这么做,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要再胡说,他要吃我早就吃了,不会等现在。就像你不会到处吃人一样,你可以控制自己,阿静也可以。」 「我可以控制自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什么,我没有抗拒,我接受我原有的模样。」 里昂盯着她,再看向他,露出了伸长的利牙。 「我是人,也是兽。」 他伸长兽化的手,展示利爪,然后一根一根的收回坚硬的指爪,一根一根的让它们从兽爪,变成洁白有力的手指,完全收缩自如。 他看着那奋力挣扎着维持人形的少爷,轻松的把牙也收回,碧眼如翠,闪着精光。 「我们强壮、敏捷,而且善妒,你的野兽选择了她,所以才无法离开她,你不可能逃开的,我们的本能会一直驱策你回来,回到她身边,保护她、占有她、扞卫她,赶走所有试图觊觎她的异性。」 知静赤红着眼,震慑的瞪着那个金发的男子,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所说的话。 「所以,你才会失控毁了玲珑阁,那儿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对方能逮到我,就一定能抓到你。你应该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完全兽化,顺从你的本能,和另一个自己取得妥协,你必须释放、接受自己,然后你才能真的掌握这一切。你一定要这么做,否则你的野兽迟早会取而代之,届时你将会因此发狂。」 里昂紧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的道。 「让她看看你的模样。」 里昂走了。 但他说过的话,仍浮游在空气中。 让她看看你的模样。 银光没有动,只是静静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 那沉重热烫的呼吸,就在耳边,他灼人的体温几乎像是贴在身后。 她不想违反他的意愿,所以一直没看他,不仔细看他,可是她好害怕,怕他会就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即便里昂说,他不可能办到,他逃不开,可是她清楚他有多顽固,她知道如果他可以选,会宁愿发疯,也不愿伤害她。 所以她深吸了口气教转身,可他却嗄声开了口。 「不……」 那声音,好低沉、很沙哑,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他很痛苦,她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颤抖,所以她没有动,只道。 「你知道,里昂是对的。」 他低垂着脑袋,紧握双拳,感觉指爪,陷进掌中,扎出了血。 「不。」 那轻声但坚定的拒绝,像把刀,狠狠的插在心上。 她环抱着自己,强忍着伤心劝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我看过,小时候你发作时,是我在照顾你的。」 他知道,他记得,所有的一切都鲜明如昨。 一开始,他觉得她是个麻烦,只是个责任,是个他不得不遵守的承诺。 直到那一天,他小小的银光为他担心、害怕。 第二十二章 别说、别说……别和其他人说…… 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也不准……和老爷夫人说…… 好,我不和爹娘说。阿静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你发誓。 我发誓,绝不说,绝对不和第二个人说。 他记得她举着手指天画地的起誓,记得她用那柔软又温暖的小手,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擦去汗水,一次又一次的替他来回奔波,她捂着他的耳为他摒挡杂音,守护了他一整个晚上,帮他保守着秘密。 那时他还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在她身边,那时他还以为,或许一切都是幻觉,他只是发了烧,只是发烧了,才会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才会认为自己即将变成了怪兽。 苦涩涌上心头,上了喉。 「不……你不知道……已经……不同了……」 她只看过那一次,只知道他的眼睛会变色,知道他的毛发会变长,会发高烧,她不知道之后发作的时间,间隔得越来越短,每一次发作,他都变得更多,斑斓的毛皮、伸长的肌肉、暴出的爪牙、扭曲的脸孔—— 让他即便想欺骗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不敢让她看,他不想让她看。 所以他总是离开,一再离开。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热泪,涌上眼眶。 风又起,扬起她的发,让那乌丝,拂过他的颊,引诱着他,让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闭上眼,感受她的发,吸取她的味道,记忆她,刻画她。 「我会……伤害你……」 他靠得好近,更近了,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响。 她斩钉截铁的道:「不,你不会,不会的,让我帮助你。」 她是如此坚定,这么确信,他想相信她,多么渴望能相信她。 可他不敢相信自己,那家伙说的没错,最近几次,他已经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记得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久。 而那一夜,他在江畔恢复成人形时,身上确实有着血。 人的血。 好腥,很腥。 他当下,很想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能回到凤凰楼,最后一次能好好看看她,最后一次能靠近她。 而且,已经那么近了,他都已经入了扬州。 所以,他回来了,回来看她。 他以为,可以再看一次,一次就好,就多几天也好,怎知道—— 深深的吸口气,他张开嘴,坦承道。 「我不能……冒险……」 粗嗄的字句,痛苦的在耳边低回,紧抓着她的心。 她又气又疼又恼,含泪咬着唇问:「那你为什么要吻我?为什么?」 看着那在身前微微战粟的小女人,他喉头紧缩,多想为她担着一切,多想将她拥进怀中,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 但他的手,已成了兽的爪,长毛斑斓,带着尖爪。 她粉嫩的肌肤如此无瑕,他可以看见,泪水盈在她眼角,就要落下。 她是他无法触碰的光。 他不该碰她,不该吻她,却没办法不这么做,当她那样看着他,当他那般渴望,他无法抗拒触碰她,趁他还可以的时候,趁他还是人的时候,趁她还当他是个男人看着他、渴望他的时候…… 她是他的光,是他每回陷入混沌的黑暗时,唯一引领着他回来的光。 但他仅仅只是存在,就会伤害她。 他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他甚至无法轻易让手再立回人样,无法拭去她的泪,无法拥抱她。 「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变得好小声,他的体热,不再包围着她。 他退开了,已经退开,她知道。 惊慌,蓦然上心头。 她匆匆开口:「你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城里依然有妖怪,吃人的妖怪,而且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你。他们本来很安分的,但有事情改变了,有什么让他们失了控,你不能走,我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 「不!阿静——」 她慌忙转身,试图抓住他,但身后已无人。 夏日午后,小小院落里,除了残缺的石板、破掉的水缸,什么都没有。 他走了,离开了她。 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再也不回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不会回到凤凰楼,也不会再回到这地方。 「你这个笨蛋……」茫然的看着那空荡荡的地方,哽咽的咒骂声滚出了唇,她握紧双拳,只觉得心好痛好痛。 「笨蛋!」 她气愤的指责,随着滚落双颊的热泪,一并飞散在风中。 起风后,滂沱的大雨随之落下。 黑沉沉的天,闪着电,惊雷震震不停歇。 她在大雨之中,被青姨送回了家,像是早已知道出了事情,娘已等在那里。 看见娘亲眼里的担忧,她试着强颜欢笑,却笑不出来。 「知静呢?」娘问。 「走了。」她说。 「是吗?走了啊。」娘眼里,浮现淡淡的哀伤。 那一刹,她晓得,娘也早知道了,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 娘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她伸出了手,她走入那温暖的怀抱,热泪又落了下来。 雷声轰隆,一响再响。 她紧拥娘亲,放声大哭。 打从她有记忆以来,他就在她的视线之中。 在爹旧痪复发,娘彻夜不眠的照顾着爹时,是他教她写字、喂她吃饭、哄她睡觉的;每当爹的新仇旧怨找上门来时,也是他保护她、照顾她、替她挡下每一刀的。 是他,让她懂得开始说谎。 也是他,让她了解什么叫心动,让她尝到什么叫嫉妒与渴望。 她喜欢他、崇拜他,以为他是她的,以为他今生今世都会在她身边,永远属于她。 但这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幻觉。 她失去他了。 她以为她做好了准备让他走,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失去他,可那只是谎话,欺骗自己的谎话。 她不想看他那么痛苦,所以她骗自己她可以。 可这是那么痛,那么痛,像被挖出了心,掏出了肺,像被生生扯下了身上的一块肉。 她以为她可以,可她不行,她没有办法。 没办法…… 热泪,如雨般,成了灾。 停不下…… 不停下…… 【第六章】 大雨淅沥哗啦,顺着屋瓦汇聚落下,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帘幕一般。 凤凰楼里,风家的老爷,下了楼,穿过了那些被成串水帘笼罩的长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儿的小院。 小院里,东有莲荷一池,西有竹林一丛。 为了怕她会无聊,屋子前方的小园,四季都会开着不同的花。 种了花,又忧她被虫咬,靠屋子处,种着防蚊的药草;知她畏冷,就连屋檐也同北方那儿一般做飞翘的形式,让阳光能在每日东升时,早一点进来,在日落时,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飞檐,日照充足了,又担心太通气她会着凉,靠北侧那儿,就栽了一排挡风的林木。 寻常时候,她这小院,可是最通气开敞的。 可如今,雨淋漓,天阴沉,平常她这日照充足,宽敞明亮的屋子,此时此刻看来似乎也满布阴霾。 他顺着靠边有遮的回廊,绕过小院,来到了她的门前。 第二十三章 那扇门,如同以往船,敞开着。 可里头的人,却不像往常那样,挂着开心又彗黠的笑。 那总爱惹麻烦的丫头,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没梳妆打扮,就只披散着发,包着一袭陈旧的床被,蜷缩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无表情的瞧着屋外池中被风雨击打的荷与叶,知他来了,她也不动,还是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瞧着那被雨水摧残的夏荷。 他将手里提着的点心,搁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几,自顾自的,泡起了茶。 「丫头,你知道,你不吃饭,你娘会担心的。」 她沉默着,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气想辙呢?对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从点心笼里,拿出刚出炉的小酥饼,那小小的酥饼,却做得十分饱满,还冒着烧烫的白烟呢,他没瞧她,也不给她,就把那撒着芝麻香得让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饼,迳往自个儿嘴里送。 只听嚓滋一声,小小的酥饼,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葱香,和着饼香与芝麻香,顿时四溢,教人闻了口水直冒。 虽然那酥饼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却有数十层那么多,是用整张大面皮,擀得极薄极薄,然后层层交叠,包上肉馅,再入土窑里去烘烤的,手艺要非顶尖,可做不出来这种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当他一口咬下,那肉汁便汩汩流了出来,渗进饼里,味道更是绝妙。 他嚼着嚼着,还不忘喝口茶,然后又哗滋哗沙的吃了第二口,慢慢的嚼着、咀着,跟着才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扔进了嘴里。 他吃完,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还不忘舔了舔指头上的芝麻与汤汁,跟着竟然伸手又要去拿第二个,银光再看不下去,霍地伸出了手,拎了一个起来。 「怎么,这会儿饿了?」他笑看着她。 「这是四海楼的菜刀叔叔特别为我做的,都爹吃了,我怎么和他交代?」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着,将热烫烫的小酥饼,送进了嘴里。 「就是要让你交代,我才替你吃啊。」他厚着脸皮,笑着说:「你吃不下嘛,为人亲爹的,总得替女分忧解难,是吧?」 这话,他可也说得出口。 她好气又好笑,只得小心吃着烫口的酥饼,省得这些可口的酥饼,全入了这贪吃爹的嘴里。 见她吃了饼,他可也没停,只是吃着慢了些,茶喝得多了点。 雨,在窗外淅沥下着,将啥也弄得蒙了,倒也有番滋味。 可这窗啊,瞧出去,便是那小子布的景,就连她身上裹着的,也还是某人的旧被呢,他瞧这丫头啊,七早八早心早丢啦。 「我说丫头,既然这儿待着也触景伤情,就甭待了。」 银光一怔,停下了拿饼的手,瞅着他。 风家老爷瞧着她,喝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你爹我呢,自作主张,替你订了亲。」 这一句,让她惊得杏眼圆睁,失声脱口:「你什么?!」 他不答,只噙着笑,眯着眼,继续道:「亲家呢,你也识得的,就你青云师叔的儿子。他叫什么去了?」 她嘴巴开开的瞪着眼前的亲爹,简直不敢相信,想也没想就道:「我不嫁。」 「你会的,他人都来了,已住进客房了。」 「我才不——咦?」反抗的话到一半,她猛地一愣,瞪着他,「师兄人来了?」 「嗯。」风家老爷,瞅着她,「来了,刚到,你娘正招呼他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咱们想选日不如撞日,这几天找个时间就来热热闹闹的办这门亲事,我都已差了人,冒雨出门到各处去赶办你的嫁妆了。」 她惊慌的和他争辩着:「我以为你想要有人承继凤凰楼,师兄习的是武、是医,从来就不是商啊。」 「可你懂啊。」他老神在在的看着她,「这些年,你不都学了全?」 可她是为了阿静啊! 她是为了帮阿静分担解忧,为了不让他跑得更远,为了能随时知道掌控关于他的消息,她才会去插手商务的—— 看着眼前老奸巨猾的亲爹,她心头一寒,爹都知道,知道她的心思,可他从未挡她,她还以为他打的算盘,和她一样,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不挡,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她学。 「师兄打算入赘吗?」她气虚的做着垂死的挣扎。 「没有。」风家老爷兴致盎然的,再吃了一口小酥饼。「但他答应我,第一个孩子会让他姓冷。」 她小脸刷白,完全不敢相信。 风家老爷不理她槁木死灰的模样,只道:「第二个孩子呢,要让他姓风。」 「第三个孩子呢,我想想,姓戚好了,我一直觉得小楼娘家的姓还不错,然后如果你真那么会生,第四个再姓宋好了,你师叔向来宽宏大量,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她张口结舌的瞪着小几后那笑容可掬,满嘴胡说八道的亲爹,只瞧他拎着那小酥饼,凑到了她嘴边,贼兮兮的道:「就和你说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想辙啊,傻丫头。」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才猛然领悟过来。 一时间,她真是又羞又气又恼。 「这一点都不好笑!」她恼火的说,但还是张嘴一口将那已开始微冷的酥饼给吃掉。 风家老爷好笑的瞧着那气鼓鼓的丫头,将她嘴边沾到的芝麻黏下,道:「可这辙,挺好的不是?那小子若听见,总也得回来瞧瞧是不?」 她吃着嘴里香甜的饼,盯着眼前狡推的爹,心里还是有些毛。 「师兄真来了?」 「真来了。」 所以,爹是真想诱阿静回来? 「怎么样,现在,你嫁是不嫁?」风家老爷子笑咪咪的问。 银光瞅着他那抹笑,知道说不得,爹心底还是打着阿静若人没回,便要压她和师兄拜堂的主意。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已经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况且,师兄向来好说话,届时真出了什么乱子,或者,没出什么乱子,她总也能应付他。 所以,她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开口应道。 「好,我嫁。」 男人穿着蓑衣,在大雨中快步急行。 他穿街过巷,好不容易,回到了暂住的客栈房间将门掩上,方稍喘口气。 下雨天,天色暗得早,小间里,光线不清,一人独坐床上阴暗角落,曲着一膝,闭目养神。 瞅着那人,阿万脱下蓑衣,从怀中掏出买回来的大饼和饭团,一一放到桌上。 「少爷,我弄了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吧?」 那男人闻声,却还是靠着床头,没有动,只淡淡道:「我不饿,你吃吧。」 唉,少爷这德行,怎么感觉比他出门前还要阴郁啊? 这明明,到早上都正常了不是?他的手干干净净的,脸也干干净净的,那吓人的模样,早已如同以往消失无踪了。 阿万叹了口气,只得自己坐下,吃起桌上的干粮。 可吃着吃着,他开始听见隔壁的喧哗谈笑声。 这地方不是什么上好的客栈,大商都去住上好的邸店,可也不会出钱让跟班们一块儿吃好睡好,这一处就是专收一般小贩跟班的地方,来这儿的人们,就是贪这便宜,就因这儿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住,他才拉着少爷藏身在这。 第二十四章 只不过,因为便宜,这里隔间的墙板,当然不会好到哪去,它们薄得能教人一掌打烂,中间不时还会因为年久失修而漏空,人们正在说什么、干什么,只要竖起耳仔细听啊,那是啥都能听见。 「喏喏,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 「凤凰楼的小姐,三天后要嫁人了。」 阿万听到这句,一口饼差点噎到,他猛地呛咳了起来,七手八脚的在桌上找水喝,还没喘过气呢,就听隔壁那位又道。 「真的假的?」 「这可是我隔壁那位老张他叔叔女儿的丈夫,就那个在肉市做买卖的那位王老板说的,哪还有假?」 「啧,你要说是珠宝市的三娘二婶她娘说的,我就信了,你说肉市那杀猪的老王?他又知道什么,风家老爷要嫁女儿,可不早传得风风火火,怎会到现在才有消息出来。」 「呿,这你就不晓得了,老王说,风家小姐的亲事是有点邪门,但却是千真万确,凤凰楼的人,一早就到肉市订下千斤上好的腰内肉,听说整座肉市猪肉摊全都被收购一空还不够呢,老王一早赶去城外养猪户收猪了。要知道,一条猪就能出两条腰内肉而已,这场面可大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对门的人听见了,打开了门,扬声加入了闲聊。「我一早也在药市那儿听说了,凤凰楼的小姐要出阁,亲家听说一早订好了,只是没到处嚷嚷而已。」 此话一出,就听开门声接二连三,人人探头出来问。 「是吗?」 「有听说是哪家少爷吗?」 「当然——」对门的那位,拉长了音,然后很干脆的道:「没有。」 「呿!」 所有人异口同声,嘘了起来,纷纷又砰地关上了门。 可下一瞬,就听另一位住得稍远一点的房客,得意洋洋的说:「他不知道,我知道,我二姨婆她邻居的大儿子在丰喜布庄做事,他说他老板今年收到了喜帖。」 开门声再次陆续响起。 「谁?谁?」 「亲家是谁?」 「亲家不是什么商家,是风家老爷的师弟,姓宋——」 阿万听得心头陡地一沉,他原本还希望那家伙吐出来的对象是个人们瞎扯出来的对象,但风家老爷的师弟,可真是姓宋,但这事,原本没多少人知道的。 风家老爷年轻时确实在朝中曾权倾一时,但后来因故退隐下来,为了怕麻烦,还改了名、换了姓,一般家中事,除非经风家老爷授权指使,可藏得紧,没人敢向外传的。 外头的喧哗,热闹了起来,越来越多人加入了讨论,他却只觉头大,手中的大饼,顿时也尝来索然无味。 阿万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坐在阴影之中的少爷,这才知道他为何会没有胃口。 他是不喜欢小姐,但偏生少爷就爱,即便他从来想不通是为什么,可跟着这么些年了,他也知道冷银光活生生就是少爷的一大罩门。 「你知道,那可能只是谣言。」阿万咕哝着,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少爷沉默着,没有开口。 不安缓缓从阿万胸中升起,不知怎,感觉好像房间里变得更暗了,虽然只是黄昏,还不到平常点灯的时候,但他还是忍不住起身,试图点亮油灯,可还在点火,他就听见他哑声说。 「不是。」 阿万一愣,抬头朝他看去。 「不是谣言。」 那沙哑的声,淡淡,隐隐带着压抑的痛。 「这亲事,老爷已想了很久。」 「他和你提过?」阿万傻了,瞪着他。 他再度沉默,没有回答。 阿万无法置信,他虽然不喜欢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姐,却清楚那丫头在少爷心中,占有多少分量。 「你真要让她嫁?」 少爷依然无言,不抗不辩。 「你应该去抢亲的。」阿万低声咕哝,继续以火石点火。 「凭什么?」他讥诮的扯着嘴角,低问:「我凭什么?」 嚓的一声,灯芯亮了起来,着了火。 阿万再抬首,这才发现,那坐在床角的少爷,全身都已再次罩上了黑布,包住了头脸,而那露在衣袖外紧握的拳头竟—— 他吓了一跳,但下一瞬,少爷已将手收到阴影之中。 阿万怔怔的看着他,只看见一双饱含痛苦的琥珀色眼瞳,但很快的那双眼消失在黑暗中。 少爷已重新闭上了那双变异的眼,但他却只听见方才那句。 凭什么……我凭什么? 盛夏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狂风呼号着,腾腾翻过大地,撼动屋梁。 风雨洗刷着古老的城镇,江上的大船小舟都如风中叶、浪里花,虽已下了锚,绑了绳,仍有好几艘翻覆了。 滂沱的大雨连下几夜,河面上涌、再上涌,半点也不曾消退,教人看得心惊不已。可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最让人心慌的却不是这场风雨,而是城里近来接二连三的命案,与止不住的流言蜚语。 扬州城里,有妖怪。 先是有人在夜里看见那可怕的野兽在西城出没,然后是东岸码头上有一整艘船的人都消失无踪。 玲珑阁、七巧舫、百草店…… 城里各处,无论男女老少,胡汉蛮夷,受害者不分东西、接二连三,每每入夜,就有人会听见可怕的咆哮与惨叫。 那凄厉的声响,听得人心惊胆跳,吓得不敢睡觉。 老城里,人人自危。 即便官府派出官兵街使一再巡夜,宣称城内的安全,可他们就是每每在案发时迟上一步,慢上一些,总是无法阻止惨案的发生。 只要天一黑,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不敢出入。 这时日,百业萧条,唯一生意兴旺的,是刀铁铺。 高炉大窑里的火,彻夜不停的烧,铸铁打剑的声音,铿锵不绝,响彻云霄。 老百姓拥刀自卫,官差将吏持剑自保,可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吃人的妖。 「妖怪——有妖怪啊——」 风雨夜,一人发狂似的从坊内小巷,冲上大街。 「来人啊!救命啊——」 这惊声的尖叫,却唤不来一人探看,长长的坊墙之后,每一户的门都是紧闭着的,就连原先偷偷打开来透气的窗,在惨叫声响起时,也全都快速合上。 「不要!不要吃我!」 屋内的人,捂住了双耳,躲在墙角,不敢发出声音,却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啊——」 七月,鬼门开。 她在噩梦中挣扎。 烈焰中,妖怪吞吃着人们,凄厉的尖叫如影随形,翻腾的血海从门窗里涌入,美丽的里昂在其中载浮载沉。 我警告过你了。 他脸色惨白的死死盯着她,碧绿的眼溢出血红的泪。 他很危险。 他冷冷淡淡的说。 他就是那头吃人的兽—— 「不!不是!他不是!」 她愤怒的大声抗议着,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屋外,风雨飘摇,即便已合紧了门窗,强风仍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空气里,潮湿的像水已淹了进来。 她费力的喘息着,仍感觉到身体里残留的惊恐与紧张。 蓦地,电闪雷鸣,白光落下,照亮一室,包括那在她床边,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的黑衣男。 她张嘴惊叫出声,但对方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她才看清他的面目,和他仅剩的那只独眼。 第二十五章 「别叫,我是阿万,拜托你把刀子拿开,我不想被开膛剖腹。」说完这串话,他忍不住还要酸个一句:「当然,除非你因为明天要嫁人了,所以打算让我回家吃自己。」 她瞪大了眼,深呼吸镇定下来,这才将反射性握在手中,抵着他肚腹的刀尖移走。「我没有要开除你,还没有。」 见状,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边道:「抱歉,不是故意要吓你,但我不能被发现。」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要你跟着他。」她放下刀,套上半袖,抓起外衣披上,咬牙低声斥道:「他离开凤凰楼,不代表你就没事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不是这样,你领的是我发的薪饷,不是我爹的,也不是少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笨蛋。」独眼的阿万举起双手讨饶,「我有跟着,我尽力了。」 「我找你,是因为你轻功最好,不是因为你会说我尽力了——」 她又急又气,泪悬在眼眶。「少爷呢?别说你又跟丢了,你应该三天前就和我回报。」 「我没跟丢他,我说破了嘴他才让我跟在他身边,没空和你打小报告。」 「那你现在还在这里做什么?」话出口,她更慌,「你应该跟着他。」 阿万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是因为他在做傻事,虽然我没空和你打小报告,但你应该知道最近城里发生的那些事。」 银光的脸色,瞬间刷白,反射性的替他辩驳。 「那不是他。」 「是他。」 阿万说得斩钉截铁,教她气一窒。 「你亲眼……看到?」 「当然。」 雷电白光一闪再闪,照亮夜空。 狂风暴雨不停,大城小街上,空无一人。 男人裹着黑布,立于高楼之上,暴风粗鲁的撕扯着他,试图撼动立于脊梁上的他,但他略微变形的脚爪有力的抓握着屋脊,动也不动,只有湿透的黑布,在雨中翻飞。 他凝神侧耳倾听,呼啸的风雨声中,一切都听不真切,但他还是可以听见,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刻意开放五感,他轻而易举就能听见那些声音。 说话声,哭泣声,咒骂声,风雨中窃窃的私语。 他可以听见整座城的声音,可以在闪电之中,看见被暴风雨肆虐的扬州城。 乌云在天上翻腾滚动,浩浩荡荡朝这儿狂扑而来。 惊风斜雨之中,好几片屋瓦被吹掀了,岸边的大浪滔天,屋里的娃儿们被可怕的雷声吓得嚎啕大哭,有一艘没绑好的船快翻了,几名船员操持着异族方言,试图抢救商货。 他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他等着,注意在那些声音中,寻找。 然后,他听见了,那声惨叫。 他转头,看向城东,然后闻到了血的味道,他松开了脚爪,在屋顶上飞跃,朝那儿狂毒。 「——他当然在现场。」阿万看着眼前那位小姐,道:「但他不是去吃人,他是故意去闹场的。」 「你说什么?!」银光失声脱口,简直不敢相信。 阿万叹了口气,道:「他认为,与其隐而不宣,不如把事情闹大起来,人们才知道要小心自保。」 「所以他到处乱闯?挑衅那些妖怪?他到底在想什么?天啊,现在没有脑袋的是谁?」 她跳下床,气急败坏的挥着手,来回踱步的骂着:「他难道不知道,这么做只会激怒那些妖怪,还会被其他人误会吗?大督都已经增兵全城,下令宵禁戒备,子城罗城的城门都已限制出入,早上他们才运来一批弓弩刀剑,昨天夜里城南还有个哑巴被当成妖怪遭暴民围殴至死,他这种时候到处乱跑是想找死吗?!」 「他是对的,他救了那些人。」阿万指出重点。 「但那些生还者不那么认为,他们只认为那是妖怪们在争抢食物!」她刚听到那谣言时,也这么认为,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我们考虑过这件事,但你知道,事情一闹起来,安分的妖怪不会乱,能走的都走了,要躲的会躲得更好,但发疯的妖怪会,所以我们才找得出来有问题的是哪些。」 「可他这样是在找死,吃人的不是我们原先以为的一只两只,是成群结队的,他到现在没有被杀死或逮到是他运气好!现在可好了,他竟然搞得全城的人与妖都在追杀他!」她好气,她好想亲自掐死他,那王八蛋怎么敢?怎么敢?「我让他走不是为了要他去送死!」 阿万退了一步,闪避她的怒气,但仍是忍不住为少爷说话:「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你什么意思?」她错愕的停下脚步,回头瞪着那黑发仍在滴水的独眼男。 「这几天,他的状况变得很差,他需要很久才会恢复过来。」 「多久?」她喉头发紧的问。 阿万深吸口气,忧虑的看着她道:「起初只要一时半刻,但后来变成一两个时晨。然后前两天,我发现他的手还是那个样子,到今天早上还是那样,我想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她屏住了呼吸,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和他说过城里宵禁增兵的事,我要他暂时缓一缓,他同意了。」 可是阿万在这里,这表示事情出了问题。 「他说谎。」她说,她不需要阿万开口确定,她知道一定是这样,不然阿万不会在这里。 有一瞬间,她好想吐,但她只是瞪着阿万,听见自己冷静的说。 「你跟丢他了。」他之前也跟丢过,好几次。 「没有,我刚说过了,我没跟丢,我在下风处,我看见他去了哪里,知道他不会听我的,只是我需要帮忙,所以我才折回头来找你。」 「他在哪里?去了哪里?」 「城东弦歌坊的万应织造,他可以听见,你知道,只要他够专心,他能听见那些惨叫,所以我们才找得到那些妖怪在哪里吃人。我发现他不在床上,追出去才看见他往万应织造那儿去了。」 她瞪大了眼,连唇也白,一瞬间,脑轰轰的响。 万应织造旁边就是刺史夫人表舅设的邸店,那里往来住客都是大商,驻有重兵,刺史夫人的胞弟更是京城里的金吾卫,前两日回扬州这儿探亲,今晚有大商特别在那间邸店摆桌宴请金吾卫,那儿现在到处都是兵啊—— 「不,不对,那是陷阱!对方故意引他去那里的!」 想也没想,她转身就冲了出去。 「该死!」阿万咒骂一声,闪电般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这两天他看着我的样子,真的很让我毛骨悚然,教我觉得自己他奶奶的就是一块肉。他已经失控了,你得找到那个漂亮的家伙,然后我们才能阻止他,他现在那个样子,只靠我们两个是去送死。」 「我不知道里昂在哪里。」她看着他,道:「他好几天没来了。」 闻言,阿万脸一白。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银光深吸口气,说:「你留在这里,一刻钟后再通知我爹,告诉他我在哪里。」 阿万垮着脸,道:「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你没有让我去送死,你知道他不会伤害我的,否则你不会来找我。」她紧盯着他,振振有词的说:「现在放开我,让我去做我早该做的事,免得他被那些弓弩手万箭穿心而死。」 第二十六章 阿万看着那冷静到让他害怕的女人,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一变再变,然后终于松了手。 「狗屎,我不要留在这里,老爷比少爷可怕多了。」 「那就带我去找他。」 电光,直直落下,撕裂黑夜,照亮了眼前邪恶的庞然大物。 男人吓得腿软,只能慌张的哭求。 「不要、不要!别吃我!别吃我——」 惊恐的哀求,被轰雷遮掩。 他抬手试图遮挡抵抗,但野兽滴着唾沫的獠牙已然袭来。 「不要啊——」 凄厉绝望的叫喊,响彻云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从风雨中突然闪现,咆哮着将那野兽从旁扑倒。 男人吓得泪涕齐飞,但眼看那黑衣怪汉与那怪兽扭打纠缠在一起,他本想起身帮忙,下一刹,那黑衣怪汉却被甩了开,跌落他身旁。 怪汉抬起了头。 电光又闪,一张脸上满布短毛,狰狞丑恶、龇牙咧嘴的脸,突现。 他看清那人面目,吓得又叫了出来。 「哇啊!」他腿软的往后摔跌,失声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啊!救命啊!」 那有着人形的怪物不变的张嘴朝他低咆,吓出了他一泡尿,但黑色的野兽已再次扑来,两只怪物瞬间又在风雨中打得难分难解。 瞧那两只妖怪暂时顾不得自己,他立时双手两脚四肢并用,头也不回的落荒而进。 邸店中,歌舞升平。 这儿,可是刺史夫人表舅开的店,早早有重兵驻守,加上今儿个晚上,京城里的金吾卫就在这儿,那可是平常在京城里保护皇上的金吾卫呢,还怕什么呢? 于是乎,即便外头风狂雨急,还有妖怪肆虐,店内乐师却再次吹起了胡笙,歌姬跟着唱起悠扬的小调。 清亮的歌声,穿透了紧闭的窗棂,传进黑暗的风雨中。 黑夜里,风强雨急。 电光忽地又闪,只见一只巨兽闪身跃过高墙潜入了隔壁的万应织造,另一条黑影紧跟在那头野兽身后,翻过墙头。 黑影才在庭中广场上落地,却发现那先前落败逃窜的黑兽,竟已消失不见。 大雨倾盆而下,那兽的味道,完全逝去,像是让人特意遮掩。 忽地,空旷的广场中四周,轰地点亮了火把,将黑色的身影照亮。 怪汉戒慎的转身,只见一位赤脚的黑衣姑娘撑着从新罗而来,绘着紫藤花的油纸伞,无畏狂风暴雨,站在万应织造正厅的石阶上。 「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敢同我来捣乱,原来是凤凰楼的少爷。」 盈盈一笑,她往前走了一步。 「少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您何苦来欺压我这小女子啊。」 她娇声说着,扬起了伞,风雨吹不熄的油火把,在雨夜中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她美丽的脸,他这才发现眼前那姑娘看来只有十七八岁,他张嘴挤出粗嗄的字句。 「你是谁?」 「我是谁?」她旋转着花伞,朝他走去,一张玉容白似雪,带着寒冰般的笑,道:「这儿是我的产业,这些日子,您挑了我多少店肆,您说我是谁啊?」 这小姑娘,竟是幕后的大老板? 他心下一凛,还在怀疑,却见她袅袅朝前伸出玉足,脚不沾地的走入风雨之中,而那肆虐的暴风雨竟避开了她。 琥珀色的瞳眸冒出金光,他沉声再问:「是你指使妖怪吃人的?」 听到这一句,她笑脸一敛,像被人戳了一刀,但她随即出声笑道:「他们饿了,总也得吃点东西吧?我能怎么着?」 闻言,他怒道:「你这妖女——」 话声未落,她忽地已来到眼前,一双黑瞳在风雨夜中,亮得吓人。 「你说谁是妖?」她冷冷的说着,小手朝他一挥,狂风立时将他身上的黑布扯掉大半。 「瞧你这半兽人的德行,人不人、兽不兽的,也敢指责我是妖?」 突然间失去了遮蔽自我样貌的衣料,他咆哮出声,想抬手攻击她,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四肢。 「我是妖?我瞧你比我像啊,呵呵呵呵……」她上上下下的瞧着他那丑陋的模样,掩嘴轻笑,「少爷,你说,我们叫人来评评理,可好?」 愤怒,让他露出獠牙,肌肉与骨骼在瞬间暴胀,让他变得更加高大强壮,他握拳朝她嘶吼着。 她呵呵呵的又笑了起来,讥笑着说:「甭试了,我下了法阵禁制与结界,寻常妖怪解不开的,就凭你这种半调子——」 她嘲讽的话未说完,那家伙已挣脱了钳制,忽地朝她冲来,将她扑倒在地。 虽然被扑得猝不足防,她依然瞬间在胸前结出法印,将那可恶的家伙轰了出去,但即便如此,那情感的冲击还是让她痛得脸色发白,还教她掉了油纸花伞,坐倒在雨水之中。 可恶!该死!这些讨人厌的兽人! 她狼狈的起身,一脸愤恨的瞪着那个已经重新爬起来的半兽人,嫌恶的吐出刚接收到的情感与画面。 「原来,你喜欢你家妹子。」 这一句,让他心惊,他喘着气,警戒的绕着她。 黑衣的姑娘,冷冷抬起了冰雪般的容颜,讥讽的道:「瞧你这丑模样,也敢喜欢人家,你以为你这样斩妖伏魔,就能博得她的芳心了吗?那是不可能的,人都是自私的,人的心会变,她就算现在不当你是妖,以后也会。」 「她不会。」他瞳眸一黯,粗声辩驳。 听到他的否认,她笑了起来,「噢,她会,一定会,你也认为她会,所以才会变成这种半调子。你根本就不相信她,你打从心底就认为,总有一天她会背叛你。」 他紧盯着她发亮的眼,不知怎地,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他粗喘着,否认:「我没有……没有……」 「是吗?」她冷笑着靠近他,问:「你真的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真的认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嫌弃你?你真的以为她会爱你?爱你这种丑陋的东西?」 她的人,忽远忽近,那妖媚嘲讽的声音,像由八方而来。 「不,你不这么想,所以你才在这里,你这可悲的东西,你们这些兽人都是些可悲的东西。」 他怒咆一声,抬手朝她挥去,但那女人只是幻影,她不知如何到了他身后,贴着他的耳道:「但你是对的,她不可能会爱你。」 他转过身来,再挥手,试图逮到她,可那女人又不见了。 「人类,明明自私又爱说谎,却老爱戴着虚伪的面具。」 嘲笑的声音从上而来,他抬首,看见她竟悬浮在风雨中。 「你以为她喜欢你是真的吗?不,她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为她做牛做马,利用你替她赚钱谋利,就像她利用你帮她卖命除妖一样。」 他猛然拨地而起,闪电船伸出兽爪袭向她,可兽爪只是打散另一个幻影,因为用力过猛,他挥空后失去平衡,狼狈的摔落在地。 四周的火光,突然全数熄灭。 「你知道她工于心计,你知道她利用你,就和她爹一样。」 她的声音,近在耳边,他再转身,但她的人不在那里。 第二十七章 「身而为人,有什么好呢?你当了这么久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亲情、友情、爱情,一切都是幻觉,他们只是利用这些虚假的谎言,绑住你、勒住你——」 他霍然转身、再转身,可风雨中,什么都没有,而她的声音,就像直接在他脑袋里响起。 「让。你。窒。息。」 他想辩驳,但身体里的野兽吼叫着,挣扎着要出来,像要撕裂他的胸口,他奋力压制,痛得跪倒在地。 「何必呢?别忍了吧?做人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你对人好,他们可曾感谢你?你舍命救了那些人,他们也只把你当妖怪而已啊。」 他摇着头,试图甩开那女人的声音。 「来吧,抛开那无用的人形。你想要她?我告诉你该如何做,你应该顺从你的渴望,你想得到她,不是吗?可爱、聪明的银光……如此甜美、这么可爱、那么香……」 诱惑的言语,切中他内心的渴望,让他猛然一窒。 是的,他想要她,很想、很想…… 「那就吃了她。」 可怕的声音,悄悄的在他耳中响起,钻入他的脑海之中。 不…… 他痛苦的喘息着,挣扎着,但那邪恶的声音依旧不停。 吃了她,她就是你的了,从头到脚都是,她不会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不会有任何机会背叛,那样一来,她就会是你的,只会是你的,你一个人的,永永远远,只属于你。 一瞬间,狂风暴雨都似已然停息,只剩下那个声音。 只属于你。 黑暗中,银光的笑颜似在眼前。 他看见小小的她开心的笑着,看见她窝在他怀中,看见她和他一起数数儿,看见她在阳光下奔跑。 然后,她长大了,捧着他的脸,渴望他、亲吻他。 可下一刹,他变了形,她水漾的眼睥里浮现惊恐,害怕的尖叫出声,转过了头,推开了他,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刹那间,怒火冲出了喉头。 「不!」 他咆哮出声,惊天的巨吼,让幻影碎散。 雷电同时其响,轰隆而下。 白光划破大地,他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个邪恶的妖女,她高高在上的立于他身前,低头俯视着跪倒在地的他。 他痛苦的,瞳牙切齿的瞪着她说:「我不吃人……我可以控制自己……」 这个可恶的半兽人,兽人都很冲动,半调子的更是如此,他在这种状况之中,早该失去理智,却还是撑着,甚至摆脱了她的操纵。 她拧起了秀眉,一脸不变。 「我不会吃了她……」风雨重重的打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女人,环抱着自己,忍着痛,斩钉截铁的道:「不会……」 他那神态抑或是这句话,莫名激怒了她。 她抬起洁白的小手,捧着他被汗水雨水湿透的脸,「即便她背叛你? 「她不会。」他斩钉截铁的说。 我离开是为了保护她,我不信任自己,不是不信任她。 这低沉的声音,同时回荡在两人的脑海,清楚而鲜明。 而那,只凭添了她的怒气。 「你说谎,说谎!你根本不信任她,你只是在骗自己!」 那指责的斥喝震震,在风雨中,也在他剧痛的脑中回响。 刹那间,他才知道,这妖女可以读取他的思绪。 他咧开了嘴,恶狠狠的瞪着她,嗤笑道:「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你只是不想相信……像你这种妖怪……根本不懂什么叫信任……」 闻言,她的脸色奇差无比,仿佛因为她的怒气,风雨更加狂暴,将她漆黑的长发扬起,冷冽的声音,从她艳红的嘴里迸了出来。 「我不懂?不懂的是你。」 她乌黑的眼,变得无比深沉闇黑。 「你不懂人类这种动物,他们对任何事,都只是说说而已。你当人太久了,才会相信那些虚假的谎言,相信人比妖好,相信他们嘴中虚伪的信任与爱情。」 她凑近他,嘴边扬起丁笑,眼里有着无比的恶童。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人,看看他们究竟有多虚伪—— 他想转头,避开她的眼,却无法动弹,只听到她念起了难解的古老咒语。 他听不懂,但那每一个音节,每一串字句,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挤压着他的心脏。 他痛得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野兽嚎叫着、挣扎着。 他奋力想脱离她的控制,却痛得做不到,那些咒语,一个接着一个,绑住了他,钳住了他。 她的眼好黑,很黑。 黑暗的漩涡,如狂风般席卷而来,笼罩围聚,钻进了眼中,渗进了身体,然后将那头野兽活生生拉了出来。 不。 他用尽所有力气抵抗,但依然感觉嘴里的獠牙凸出了唇瓣,完全伸长,兽毛满布强壮的身体,他无法控制的趴在地上,感觉骨髓突兀的暴出,肌肉暴胀,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强壮,撑破了剩下的衣料。 不! 他试图和以往一般阻止这一切发生,却无法控制身体的变形,再也无法压抑。 那一刹,飞落的雨珠变得好大、好清楚、好缓慢,一颗颗就在眼前,如豆一般,晶莹剔透。 咚—— 啪——哗啦—— 咚——啪——哗啦—— 咚啪哗啦——咚啪哗啦——咚啪哗啦——咚啪哗啦—— 咚咚咚咚啪啪啪啪哗哗哗哗啦啦啦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水花四溅,飞散到他脸上,他痛苦的吸气吐气,但纷扰的声音轰然而至,各种的味道充耳入鼻。 他的耳朵变尖,脸骨凸出,头脸和身上的兽毛持续变长,出现了黑色的斑纹,长而有力的尾巴冒了出来,手与脚再也无法维持隐约的形状,成了怪兽的足爪。 电光,蓦然再闪。 他清楚看见,那倒映在墙上的巨大黑影。 不—— 他弓起身,试着变回人形,却没有办法,他的思绪变得模糊,几乎无法再思考,某种可怕的黑暗紧紧绑缚住他。 不—— 他张开嘴发出愤怒绝望的咆哮,却只看见黑影跟着张嘴,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兽一般的震天怒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掉转过头,看见那邪恶的女人掩嘴轻笑着。 「现在,谁才是妖怪啊?」 咆哮再次冲出喉咙,明知道不应该,要小心这个妖女,难以控制的暴怒却还是驱使身体朝她扑去,而思绪则被野蛮的狂怒完全淹没—— 紫电惊雷之中,吼声震天。 当那年轻又巨大的野兽朝她冲来,黑衣姑娘脚一点地,飞上了高墙。 咆哮次冲出喉咙,明知道不应该,要小心这个妖女,难以控制的暴怒却还是驱使身体朝她扑去,而思绪则被野蛮的狂怒完全淹没——紫电惊雷之中,吼声震天。 当那年轻又巨大的野兽朝她冲来,黑衣姑娘脚一点地,飞上了高墙。 如她所料,它才刚成形,还无法掌握自己,过猛的力道,只让它冲破了那道墙,但它滚了一圈之后,飞快转过身来,寻找她的踪影。 「告诉你一件事,这结界,被你撞坏了哟。」 她站在没有坍塌的墙上,伸出食指搁在红唇上,挑衅它,「你可要小声些喔。」 第二十八章 它愤恨的瞪着她,金瞳燃着恼火的疯狂,张嘴对她露出利牙,作势欲再扑上前。 「唉啊,好凶喔,我好怕啊。」她拍抚着雪白的胸口,冲着那年轻又强大的兽,露出吊诡的甜笑,跟着开口发出凄厉的惨叫。 「呀啊——妖怪啊——」 她飞上了夜空,带着笑,继续做作的惊声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有妖怪啊——」 它还想再朝她扑去,但惊叫声唤来了隔壁邸店的注意,刹那间,灯火通明,彻夜驻守的卫兵,闻声成群结队的举着浸了油的火把冲了出来。 「妖怪啊!真的有妖怪!」 看见那巨大的野兽,人人倒抽了口气,退避三舍,惊叫之余,纷纷抽出了腰上的刀剑,慌乱之中,还戳伤了自己人。 亮晃晃的刀光在闪,它思绪不明,只尝到恐惧的味道。 这些人害怕它,它朝他们发出威吓的低咆警告。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由二楼窜出,咻地穿过在夜中狂舞的凄风苦雨,准确的射中了野兽的右肩。 野兽中箭,毛发齐张,不爽的张嘴朝那家伙怒号出声。 啸声震天,慑人心魂,惊得众人却步。 但那身穿盔甲,手握长弓的男人,毫无畏惧的站在二楼栏杆旁瞪着它,抽出了背上箭筒里的箭矢,英姿飒飒的高声喝令。 「步兵上前,六花曲阵,摆盾!弓弩手,备箭!」 听到了冷静的指挥命令,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军队,即便心惊,戍卫们还是恢复了镇定,持着刀剑盾牌听令上前摆阵,包围了那头凶猛的野兽,弓弩手更是早已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张弓拉箭。 「放!」 黑衣的姑娘,站在邸店高高的屋脊之上,冷冷的看着人们在风雨中,以众欺寡的围捕那头野兽,看着它一再冲撞着戍卫和围墙,看着利箭一一射中了它。 即便拥有强大力量的它一再闪避,忍住伤人的冲动,不曾真的咬伤过谁,他们依然因为恐惧而伤害它。 「这就是人。」 她轻轻的说,冷冷的笑。 「是人啊。」 她清楚,眼前那高傲的兽,迟早会失控,迟或早而已。 野兽自保的本能,会高于一切,总是高于一切,他身而为人残存的意识,很快就会被兽性完全吞噬殆尽。 先让这些蠢人,同它玩玩,玩得它累了、疯了、垮了,她再来收拾它。 届时,她便能将它收为己用。 看着那头兽和那些兵,风雨中,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数着它身上的箭矢,打赌那家伙在身中第十箭之后,就会开始吃人。 一旁织造坊的高墙,垮了一处,她睨着它,清楚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损失。 前两日,她得知扬州这儿的店铺子,接二连三的出了事,对她来说,那些都只是九牛一毛,可因为太无聊,她才过来晃晃。 打上回那没用的妖被个道士收了之后,她就有打算要再收只妖来保身,这半调子来得刚刚好。 只不过,再好用的,都比不上夜影,可惜他疯得彻底,又无法控制。 真的,太可惜了。 下面的那头兽,冲垮了另一处墙,在包围之中,逃了出去。 话说回来,这头兽,怎知她人在这? 她知道它到处找她麻烦,可她明明下了禁制,它这种半调子,怎会找得到她? 那家伙刚刚指责她什么?对了,它说她指使妖怪吃人。 哼,她不信人,同样不信妖。 人都是爱说谎的东西,妖则全是贪婪的家伙。 眼前的扬州城,在风雨中飘摇。 不过……扬州城的妖怪,在吃人? 这儿,是妖王夜影的地盘,就因为如此,她才偷偷在这儿藏着,谁那么大胆,没他的同意,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 秀丽的眉,微拧。 一股不安的感觉,浮现心头。 她忽地回首,只看见一名穿着盔甲的男人,不知何时,竟站在她身后。 看见那人,她惊恐的想退开,他已伸手抓住了她。 「想去哪啊?」 她压着惊恐,冷着脸斥喝:「赤尾,放开我!你敢对我动手,难道你不怕夜影他——」 「夜影?他走了,他嫌这儿无聊,早走了。」他看着她,一双眼瞳,像蜥蜴一样变得又尖又细,他伸出长舌,贪婪的舔着嘴,笑着道:「小巫女,这么久没见,你不想念我吗?我可想你想得紧啊——」 说着,他张开咧到耳边的大嘴,一口朝她咬来,她试图结出法印,但却来不及,那卑鄙的王八蛋早已料到,竟一口咬断了她的右手。 艳红的血,顿时喷溅上了天,和风雨交织在一起,洒落。 「啊——」 熟悉的剧痛传来,即便疼痛从心肺中脱口,也无法宣泄那可怕的苦痛,但从前过往的那些曾经,更让她害怕。 现在只有一口。 一口。 但之后会有更多,更多。 更多的撕咬,更多的啃食,还有那永无止境的痛。 不要,她不要再被关起来,她不要再经历那些疯狂的月夜—— 她不要! 恐恒与经验给了她力量,她在眨眼间,以喷血的断臂在空中画出字咒。 金光闪现,轰的一声,将那家伙砰然击飞。 她顾不得看其结果,转身拨腿狂奔,不忘替自己的断手点穴止血,她飞掠过一栋又一栋的屋宇,跃过一条又一条暴涨的溪水,一边撕扯衣裙,包住失血的断手。 但那没用,她知道,当她的血喷溅到半空中时,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她没有回头看,她不敢回头看。 愤恨与惊恐,在胸中堆叠。 可恶!可恶!可恶! 她知道,那些嗜血的王八蛋可以闻到她的味道,可以尝到她的血,他们已经追来,追来争食她的血与肉,抢夺她这份稀世的大餐。 她只能咬紧牙关,忍着惊恐,死命的逃,拚了命的跑。 而潜伏的黑暗妖魔,一个接着一个,被那甜美的鲜血吸引,发狂的从城中各处冒了出来。 是血。 神之血。 传说中,白塔巫女的血,能长生不老、增进妖力的血! 风雨中,众妖涌现、群魔乱舞,它们赤红着眼,张牙舞爪,争先恐后的—— 开、始、狩、猎! 【第七章】 一支响笛,划破夜空。 即便风雨呼啸,天雷震震,那刺耳尖锐的笛音,还是相当明显。 在暴风雨中赶路的男女,同时朝声响处看去。 「阿万!」姑娘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小脸刷白,惊慌脱口:「那是金吾卫的响箭!」 他看见了,那响箭就在前方,直上夜空,然后在雨夜中爆开,发出刺眼的光芒。 「该死!他被发现了!」阿万心头一紧,咒骂出声。 现在全城所有戍卫街使都会往那方向赶去,他连忙抓住了那想继续往前飞奔的姑娘。 「等一下!」 「还等什么?」她心急如焚,凶狠的在风雨中吼道:「你停下来做什么?」 「他不是傻的,他不会继续待在那!」阿万紧紧抓住她,道:「安静,等我一下!」 她还要抗议,却见他抓着她跳上了屋瓦,摘下了始终拿眼罩遮住的右眼。 银光愣了一下,才发现他那只眼并不是瞎的。 第二十九章 阿万看着前方层层相连的屋瓦与街巷,原本黑暗的世界,瞬间变得万分缩丽,各色七彩的光,在眼前浮现。 但最清楚的,是那巨大的红光。 痛苦又愤怒的吼啸声,蓦然震天,让人寒毛直竖,可更教人心惊的,是那些追赶的杀喊声。 她死白着脸,揪紧了他的衣襟,催促着:「阿万!」 他看着那红光暴涨跟着迅速开始移动,往城南而去。 「抓好。」他警告她,然后带着她在屋瓦上奔跑飞跃,试图赶在那红光之前。 事情不妙,真的很不秒。 城卫们大量的在聚集,他们相当愤怒,有些高手也上了屋顶,怕被发现,他带她下了屋,在街上奔跑,一边躲避那些成群结队、杀气腾腾的卫兵。 他知道她很心急,可幸好她很识相的懂得保持安静,但他很担心自己会来不及阻止,那巨大的红光代表愤怒,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他至今没看过那么惊人的气息。 就连平常那些幽鬼小妖,都躲在屋里或阴暗处,蛰伏不动,就怕引起了注意。 他带着她左弯右拐,然后翻过了另一座坊墙,终于及时冲到了前头大街,还没站稳,那红光已然靠近。 他霍地回身,便看见了那头朝此冲来的巨兽。 一瞬间,只觉头皮发麻,脑袋空白一片,完全无法思考。 那头野兽,比北方的骏马还要高大,斑斓的毛皮黑黄相间,脸上还搀有白毛,当它跑动时,吓人的肌肉,在鲜艳的毛皮下流动,它瞪着金黄的铜钤大眼,两只獠牙从嘴边伸出,全身上下散发着吓人的熊熊红光。 它受了伤,身上都是断箭,鲜红的血,汩汩而下。 那模样,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 该惨! 他暗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呼吸之间,只见那头野兽扑了上来,速度说有多快就有多快,他只来得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边的姑娘推开,跟着整个人便被重重扑倒在地—— 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她才刚被带着翻过墙,脚方沾地,还没反应过来,阿万突然粗鲁的将她推开。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她摔到一旁,大雨在街上汇聚,早满出了沟渠,淹上了大街,让街面都成了浅浅的水道,她摔落之后,又滑了一般距离,溅得满身是水,差点摔到水沟里去,但也因那些积水,让地湿滑,才没让她摔得太重。 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她惊慌的抬起头,却见阿万被一头巨大的野兽给压着,那头兽好大,利牙长尾、厚爪粗腿,弓起的背,像小山一般,阿万在它脚掌下,活像个待宰的羔羊。 它粗厚坚硬的脚爪,重重压在他胸瞠上。 一口气,倏然一窒。 紫电白光又闪,将它斑斓的皮毛,强壮吓人的躯体,展露无遗。 她狼狈的摔趴在地上,吓得无法动弹,一瞬间,还以为阿万死了,他动也不动的,而那头野兽凶狠的紧盯着他。 然后她在电光之中,看见阿万在喘息,一脸惊恐的瞪着身上那头巨兽。 他还活着,可它低下了头来,那尖利的獠牙几乎顶到了他冒汗的鼻尖,她不知道它为什么没一口吃了他,跟着才察觉,那头野兽在嗅闻他、观察他,用那双琥珀色的金瞳—— 她愣住了,不禁脱口。 「是虎……」 那可怕的野兽,听见声息,猛然将头转了过来,凶狠的瞪着它。 她全身湿透,踉跄的站了起来,不敢相信的看着那野蛮又美丽的野兽。 「原来是虎……」 她看着那野兽,喃喃说着,她从没想过可能是老虎,她还以为他和里昂一样,都是来自异国。 阿万清醒过来,死白着脸,出声提醒。「你疯了,还不快走!」 闻声,它不爽的转过头去,对着他张嘴发出警告的低吼,压在他胸上的利爪更是划破了衣,陷入了皮肉,他痛得闷哼一声。 「阿静!住手!」 很神奇的,她的喝止声,竟真的起了作用。 它掉转过脑袋,重新盯着她,没有继续伤害他,只是警戒的盯着她。 阿万痛苦的喘息着,瞪着眼前的野兽,而那头兽,却瞪着她。 她朝前走一步,它霍地转而对她露出了森森利牙,喉头里发出警告的低声威胁,金色的瞳眸闪着狠厉的神色。 阿万紧张的说:「该死,别过来,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快走。」 利爪警告的在他胸上轻压,但它这回没回首,依然恶狠狠的紧盯着她。 「闭嘴。」她警告他。 「它不一定是少爷,城里还有别的妖怪……」阿万喘着气,断续的说:「就算是,我不认为它还认得你……」 一种发自喉间的低咆蓦然响起,它以掌爪压迫着他的胸,将身子伏得更低,粗壮的肩胛骨高高隆起,对她摆出攻击威吓的姿势。 它比一般的老虎大上两倍,看起来更加吓人。 「阿万,我真的认为你应该闭上嘴。」她盯着那双凶恶的金瞳说,紧张的吸口气,再朝前一步。「他当然认得我,他也认得你,所以你现在才活着,对不对,阿静?」 说着,她摆低了姿态,摊开手,缓缓再进一步。 「你认得他,你也认得我,我知道你认得。」她朝那头巨大的猛虎露出微笑,语音轻柔的安抚着说:「来啊,闻闻我的味道,我不会伤害你。」 她疯狂的行为,吓坏了阿万,她这是在赌,拿命来赌。 阿万想阻止她,却不敢再开口,怕惊扰到这头受了伤的野兽。 天知道,它的血都流到他身上了。 它背上的箭矢,少说也有十来支,受伤的野兽都是疯狂的,她真的不应该再靠近,他可以感觉到那头野兽越形高涨的紧张。 他喘息着,不动声色的摸索着腰间的软剑,但它卡住了,卡在那家伙的脚爪之中,他抽不动它。 他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它攻击她的时候,宰了它。 「阿万,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挪开。」她轻柔温和的语音,淡淡响起,但更靠近了。「你不会有机会的,你必须相信我。」 狗屎。 他转过头,只见她不知怎地竟已来到眼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它只要稍微倾身一张嘴,就能咬掉她的脑袋,可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原本那到处都是的愤怒红彩,不知何时,竟淡化许多。 「来啊,你知道我的……」 狂乱的风雨中,她朝那头龇牙咧嘴的巨兽伸出洁白的小手,声音好轻好轻。 它鼻翼歙张,金瞳炯炯,显得焦躁又不安,不断的露齿低鸣。 该死,它会咬掉她的手的。 阿万想着,但她没有收回手。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你知道的……」银光缓声哄着,把手更伸到它鼻端,实话说她不是不害怕,她能感觉到它口鼻喷出的热气,看见它锐利的白牙,可怕的低吼声震动着空气,让她的手跟着抖了一下。 可是,她不能退开。 她必须相信,相信他还认得她。 他背上有很多箭,每一个伤处,都渗着血。 她不能让他这样离开,不能让他伤了阿万,不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电光阵阵,一闪再闪,隆隆雷声不停。 第三十章 金黄色的瞳眸收缩着,她近到能从那大眼中,看见苍白又狼狈的自己。 然后,那头猛虎缓缓动了起来,它没有嗅闻她的手,反而带着震动的警告低鸣靠近,靠得好近好近,直凑到了她眼前,只有寸许的距离。 它的嘴皮子咧着、抖着,一脸凶恶。 她轻颤着,看着它靠近,感觉到它额下丰厚的毛皮,刷过掌心。 她不敢乱动,就这样站着,它两眼紧盯着她,缓缓嗅闻着她,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大雨不断冲刷。 终于,在她的坚持下,它慢慢撤除了戒心。 它不再冲着她龇牙咧嘴,那威吓的低吼不知在何时消失,它眼中的愤怒,也在不觉中转为困惑与痛苦。 看着它那模样,她心中一痛,未及细想,已抬手往上抚着它的皮毛。 有那么一瞬,它似乎想退缩,可她直视着它的眼,哽咽低语着:「阿静,我不会伤害你,你知道的,我不会……」 它停住了,眼里有惊,也有疑,可它没有动,它让她摸。 她抖颤着摸着它湿滑柔软的毛皮,它还是没有动,刹那间,只觉胸痛喉紧,热泪在瞬间夺眶,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它认得她,她就知道,它会认得。 她哭着笑了出来,再无惊惧的伸出双手欲拥抱它。 阿万震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风雨中的野兽,和驯服它的女子。 那景象说真的,实在有些吓人,却又莫名触动人心。 岂料,就在这时,十数道箭羽,冷不防从黑暗里窝出,嗖嗖连响,直中它庞大的身躯,它痛得怒咆出声,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往旁摔跌。 那些箭矢皆是强弩所出,箭箭皆能入木三分。 「不——」 她吓白了脸,惊声尖叫,猛然回头看去,只见一旁屋脊上,站满了十来名弓弩手,对准了倒地的它。 它都已经让她摸了,都已经不再生气了,只差一点而已,就只差一点而已啊! 「住手!」她气急攻心的抢在前头,背对着它,护卫着它,张开双手,朝那些戍卫大声斥喝,「快住手!」 「姑娘,快让开!」一名卫士大喊。 「伤人的妖怪不是它!」她生气的吼着,泪水飙出眼眶,「你们认错凶手了!」 强风急雨,削弱了她的声音,那些弓弩手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而她没有看着背后,没有看见那野兽顶着箭羽爬了起来,没有看见它有多愤怒生气。 「别管她!放箭!」领队的队长,冷冷的看着她与那头妖兽,无情的高喊。 箭矢再次如雨船落下,终于能翻身脱离了脚爪的阿万,才回首就看见这景况,急着大吼。 「小心!」 但他的警告声,全被那声愤怒的咆哮所掩盖。 她听闻那声隆隆怒咆,在风雨中回过身来,只来得及看到那在紫电白光中,偾张的血盆大口,和锐利的牙。 它无视那些箭雨,纵身一跃,一口咬住了她的腰。 轰隆—— 惊天的雷震震,回荡在耳边。 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但它湿热的嘴是如此烫、那么热,那撞击重重的挤压出胸腹中所有的空气,她甚至听到胸骨断裂的声音,剧痛蓦然袭来。 所有的风雨雷电、斥喝怒咆,全在那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她的惊喘、她的心痛、她的不信—— 阿万看见她睁大了眼,看见她乌黑的眼中进出了晶莹的泪滴,看见她湿透的发丝飞扬,长裙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十数支长箭已然破空来到她身后,就要穿透她瘦弱的肩。 她死定了,没被咬死,也会被那些无情的长箭射穿。 所有的一切,皆在眨眼间发生,一个呼吸之间,那头发狂的野兽已霍地转身,咬着她跃上了另一座屋顶。 他没有想,不敢想,她是否还有希望。 他急起直追,拚了命的追。 但它的速度太快,几个起落,已来到外围罗城城楼旁。 城墙高有数丈,但那对它不是阻碍,它咬着她一跃而上,利用城墙与角楼之间的角度,左跳右跃,没两下就上了城墙。 即便墙上的士兵纷纷朝那怪物射箭投矛,还是无法阻止它。 才眨眼,它已带着她,霍地跃上了城墙角楼的屋脊。 它松口放下了姑娘,张牙露齿对着下方追击的戍卫街使、官差将吏,发出震天的虎啸。 「吼——」 恍若被它召唤,一道闪电,瞬间劈天而下,落在其上。 轰隆一声,所有的人,都看见那头背上插满了断箭的野兽,重新叼着那位垂死的姑娘怒瞪着底下的人群,它毫不畏惧那道吓人的电光与落雷,脸上表情狰狞凶猛,双瞳闪耀着愤怒的金光。 那是极为吓人的景象,教人毛骨悚然。 当电光消失,角楼的屋瓦崩坍,屋脊上的猛虎,也已失去了踪影,消失在风雨之中。 但,当风停雨歇,朝阴初升,满城的人,依然久久忘不了那吓人的怒咆虎啸,和风家那位可怜的姑娘。 可生活依旧是要过的,人们感叹着,流几滴同情的泪,说几句关于吃人虎妖的传说,聊几条打虎英雄金吾卫的八卦,然后转个头又继续做起生意来了。 扬州城里,小桥流水不断,那夜高涨的水,不到一天,便退了。 日日夜夜,凤凰楼依然巍峨的耸立在江畔。 当风吹过楼上檐角的铜铃,它还是会叮当作响。 而楼旁的青青杨柳下,水波仍然静静荡漾着…… 荡漾着…… 依旧。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银光泪》上 作者:黑洁明 02、《银光泪》下 作者:黑洁明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