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配憨妻》 第一章 京城繁华之地,商贾云集,华屋楼宇,栉比鳞次。 热闹的大街除了两旁店铺林立,各式摊贩占据了半面街道,喝叫卖着。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大街上一双骨碌碌圆眼瞠望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左瞧右望,惊叹连连。 “原来……京城是这模样呀!”毛一钱攒紧挂在左肩的包袱,她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总算来到京城。 一张小脸上布满汗水与灰渍,身上粗布灰衣褴褛,可她一双精亮大眼却兴奋莫名。 琳琅满目的货物,全是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虽无银两可采买,但她光用眼瞧就感到亢奋不已。 这会儿她驻足在一处饰品摊贩前拿起一支玉簪子看,不禁有些出神。 这簪子若能戴在娘的发上,娘肯定会很欢喜。 忽地,她眸色一黯。 可惜娘已不在世上了…… 娘在病故前变卖了仅存的几件首饰及家当给她当盘缠,要她前来京城依亲。 一想起娘亲,她垂低着首,忧伤之情油然而生。 “小姑娘,这玉簪子是新货,别处可找不到相同款式。”见她低头端详玉簪子许久,摊贩老板于是出声招呼。 她虽穿着寒酸,但来者是客,且有些外地人深藏不露,一出手可阔绰了。 “这……请问这支簪子多少钱?”毛一钱抬眸,轻声询问。 她虽已身无分文,仍好奇想问个价钱。 “九百八十文钱……如果姑娘喜欢,就算你九百五十文钱吧!”一道出价格便见她一双眼瞠得斗大,老板自动地善心减价。 “我很喜欢,可惜……现在买不起。”毛一钱老实回道。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玉簪子,没想到京城物价吓人,一支簪子够她跟娘在家乡吃用两个月有余。 忽地,她闻到一股肉包子香味,霎时感觉饥肠辘辘。 她循着气味才转头,就见一辆气派马车从她面前驶过。 接着她便见对街摊贩正掀开蒸笼,白茫茫雾气中,一颗颗白嫩嫩肉包教她见了垂涎三尺,猛咽口水。 她省吃俭用,徒步跋山涉水近两个月,在两日前已用罄所有的盘缠,自昨日傍晚啃完最后一颗硬馒头后,今早赶了大半天路程,至今尚未进食。 前一刻她初踏入京城大门,为眼花撩乱的热闹景象大感振奋,才忘了已近一日没进食的饥饿感,这会儿被肉包气味熏得头昏眼茫,顿时饥饿难耐。 她无奈的将头转回,再咽了口口水,眼下没闲暇逛街,当务之急是找到她要依亲的人家,否则今晚她不仅得露宿街头,还得啃树枝树皮了。 “这位大哥,可否向您打探一下,京城有哪户皇姓人家是卖茶的?是皇上的皇,不是黄狗的黄。”她特意强调,“我要找一位皇老爷,现年该有七、八旬,我只知他的名字叫——” 她话语未尽,老板已先答话,“皇老爷?你指的是皇老太爷吧!谁不知皇家是京城首富,不只是京城第一茶商,放眼望去,这京城最繁华大街两旁的店铺,近半数全是皇家所有。” “嗄!”毛一钱闻言张口结舌,一时无法置信,“应该……不是这么有钱的大户人家,有没有别的姓皇又卖茶的?”她再次探问。 “在京城应该就只有皇老太爷了,小姑娘。”老板再次笃定回答。 她听娘生前说皇老爷曾告知在京城经商,让她日后来京城只要找卖茶的皇家便可找着,但不是这么显赫的富贵人家吧? 这京城最热闹的大街,放眼数去少说也有上百家店铺,要能拥有一间就不愁生计了,她无法想像依亲的对象竟会是京城首富。 “那……请问要如何到达皇家?我想见皇老太爷。”她莫名紧张起来,怀疑真能顺利见到富甲一方的皇老太爷。 “要到皇家很容易,但要见到皇老太爷是不可能的。”老板摇摇头。 “我有皇老太爷的信物,只要大哥告知怎么去皇家,我会再想法子见上老太爷一面的。”得知对方如此显贵令她惊诧不已,但好不容易才走到京城,说什么也得完成娘生前的遗愿,让年纪轻轻已无亲人的她有人依靠。 “皇老太爷年前已辞世了,现在是皇老爷主事。你要去皇家,就从这条街直走到底,向右拐去两个巷口,再往左拐,看见最气派的红瓦屋顶、灰檐白墙围绕最绵长之地,便是皇府大宅。” “嗄?已经辞世了?!”她惊讶万分。 “是啊小姑娘,哎哟,你瞧,方才经过的那辆黑檀马车,正是皇家少爷的。”老板伸手指了指已远离的气派马车。 “啊!” 毛一钱转头望去,仍可见马车身影,赶忙向亲切的老板道声谢,她捉紧包袱,拔腿追去。 马车内,一名俊美男子手持折扇慵懒的侧躺软榻上,轻轻扇摇着。 长眸望一眼折扇上俊逸潇洒的字迹,他所提的两对茶联再次夺得今日斗诗茶会之魁。 每每轻易夺魁早教他意兴阑珊,京城文人全不及他才智,能与他在诗兴上较量的唯有“醉月楼”的才女。 兴许今晚该去趟醉月楼,同他的红颜知己路凝香比试一下。 “少爷,到府了。”马车戛然而止,坐在车夫旁的书僮转身掀开轿帘。 他收起折扇从容步下车轿,才要跨上大红漆门前的台阶,身后不意传来一阵叫喊—— “慢……慢着!等、等等我……”毛一钱一路追着马车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怕慢了一步开启的大门会被掩上,急忙挥动右手出声大喊。 皇少风回身看向来人,一双俊眸微眯。 只见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陌生女子没命似的往他奔来,胸前两条长发辫上下甩动,一身粗布粗衣、蓬头垢面,背着一只褪色的包袱,活像个乞儿。 “给点碎银。”他沉声对身侧的书僮交代,便转身跨上台阶。 偶尔有些外地来的乞儿得知皇府家大业大,便来到门前行乞,皇家人不会驱赶上门的乞儿,若遇到了,便给点银两或让仆役送些吃食。 “小姑娘,这是少爷赏你的。”书僮从荷包掏些碎银,递给跑得满头大汗的年轻女孩。 毛一钱先是停步喘气,不觉伸手接过碎银,低头一瞧,不禁怔愣住。 天啊,这些碎银足够她先前个把月的旅途花用! 想起方才那肉包子摊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包,她再度口水直淌,差点想握紧手中银两,飞奔回去买两笼肉包大快朵颐—— 不对,她不是来乞讨的!用力甩甩头,她将手心中碎银递还给书僮。 “我、我是来见皇老爷的!”她对踏上几步台阶的颀长身影喊道。 “你找我爹?”皇少风回过身,居高临下睥睨眼前的黄毛丫头。 “我、我我我……”一对上男子出众的面貌,毛一钱瞠目,心头猛地被撞击一下。 眼前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一袭贵气的镶金线白绸衫,面貌俊逸、气质翩然,她生平没见过这般俊美绝伦的男子。 “你找我爹做什么?”俊眉微微一蹙,面前女子看来神情有些古怪。 “我……我我我是来……来依亲的。”她轻眨眼眸,有些紧张的道。 “依亲?!”原本神色从容慵懒的皇少风被这两个字吓到,俊眸一怔。“你难不成是我爹在外面的祸种?” 虽然他爹家财万贯,却只娶他娘一门正室,从未纳妾或娶二房,而他爹年过三十才得他这宝贝儿子,故他自幼人生顺遂,养尊处优,受尽父母疼宠。 外表俊美又天资聪颖、才气纵横的他,可不想要个这么俗气的异母胞妹。 “啊?”他的推断令毛一钱吃惊,忙摇头否认,“不不不……我原是要找皇老太爷依亲,但老太爷不在了,才想找皇老爷……” “什么?原来你是爷爷在外面偷生的?!”皇少风瞪大眼,瞅着她一脸惊骇。 他爷爷跟他爹不同,娶了三妻四妾,生了八女,仅他爹一位独子,他众多姑姑嫁至各州城富贵人家,皇家近亲、远亲皆生活顺遂、衣食无缺,从未听闻哪门亲族有难,莫怪他见这像乞儿的丫头来依亲,会直觉往那方面想去。 “欸?不、不是的!”他愈猜愈离谱,毛一钱猛摇着脑袋瓜否认。“我……我是……我有信物!” 她直接蹲在地上,打开包袱,从数件衣物包裹中翻出一块长布包。 她摊开层层布包,再摊开包裹的泛黄油纸,向他亮出一支黑麻麻的烟杆。 皇少风俊眸一怔,低头看着站立在他面前双手高捧黑色古董烟杆的她。 她仰脸望他,张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似在等他回应。 “信物?这是什么信物?”皇少风一脸莫名。 “这个……是皇老太爷当年交给我爹娘的,我娘临终前要我带来京城,只说皇老太爷见了就能明白……”毛一钱有些吞吐,一见皇家这样的豪门大户,她不敢直接厚颜说出皇老太爷当时的承诺。 皇少风俊眸微眯,对她不清不楚的话,没兴趣追问。 “华安,拿一锭银两买下那根烟杆。”他对书僮交代,当是丐帮乞讨新花招。 说完他便甩开折扇,轻扇两下,抬起长腿从容跨进家门槛。 “姑娘,这是少爷的善心,拿了银子快走吧!”华安将一锭银子塞进她手心,转身准备尾随少爷入府。 “呃?等等,我不是来乞讨!”见大门要掩上,毛一钱忙奔上台阶要追进去。 “姑娘,皇府的人对乞儿仁慈,你可不能太过贪心,今日少爷对素昧平生的你够大方了。”华安阻挡她闯进门。 “不……我不是乞儿,我真是来依亲的,这烟杆真真切切是皇老太爷的信物!要不,让我见见皇老爷,他也许会认得!”毛一钱有些心急,没料到自己会被当作乞儿看待。 “发生什么事?”乘马车刚回府的皇老爷,看见门口骚动,跨步上前问道。 “老爷,您回来了!”华安对老爷点头行个礼,双手仍大张着,阻挡在毛一钱面前。 毛一钱转头看向正要步上阶梯的皇老爷,他身形有些矮小福态,样貌与皇少爷截然不同,但感觉慈眉善目,让人容易亲近。 “您……您是皇老爷?我、我是来依亲的……”怕连当家老爷都将她阻挡在外,她不禁说得颤巍巍。 “依亲?”皇老爷纳闷,一双眼上下打量穿着清贫的毛一钱,暗忖,没听闻皇家亲戚有人生活困顿要来投靠他呀! “老爷,只是个乞儿,少爷要我打赏一锭银子,她不知足,还想赖着不走。”华安开口解释。 他原本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追着少爷马车乞讨心生恻隐,没想到她贪得无厌,让他有些不快,直想将她赶走,免得老爷烦心。 “我不是乞儿,这银子还你。”将方才书僮硬塞给她的银两还给对方,她转而向皇老爷陈情,“我叫毛一钱,是我娘生前嘱咐我来京城找皇家安身的……这是皇老太爷的信物,我娘说我爹曾救过皇老太爷,他当时遗留下这信物并做了些承诺……” 毛一钱将左手握着的烟杆再度提高解释,内心却忐忐忑忑,万一皇老爷不认得,那她可怎么办才好? 皇老爷一见她呈在眼前的黑色烟杆,伸手取过,定睛一瞧,顿时瞠眸骇住。 “这……这真是我爹的遗物!”皇老爷双手颤抖,转动上等紫檀木烟杆,细细审视,上头还有他当年送给爹时亲自刻上的祝寿字迹。 “嗄?”华安惊呼出声。 “你……你你你就是咱们皇家的恩人之女?”皇老爷情绪激动,不等她回应,便拉起她的手匆匆跨门而入,大声叫嚷,“来人!快,设宴款待!” 被拉着进大院的毛一钱神情愕然,站在门口的华安更是嘴巴大张,难以置信被他视为乞儿的女娃竟是皇家的恩人! “这……这些要请我吃?”毛一钱望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猛吞口水,她早饿得可吞下一头牛。 “别客气!想吃多少尽管吃。”皇老爷热情招呼。 “待会儿吃饱,让丫鬟替你好好梳洗一番。”一同坐席的皇夫人,也对恩人之女满怀感激之情。 皇夫人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眉眼间与俊美的皇少爷有几分神似,而她一听毛一钱的身份,便像皇老爷一般对她十分和善。 “那……谢谢老爷、夫人,一钱就不客气了。”原本不好意思的毛一钱,这下端起碗筷,大快朵颐。 突然被当贵客礼遇她受宠若惊,只是肚腹早被眼前香味四溢的美食所收服,她只能先饱餐一顿再来思索其他。 “咳、咳!”吞咽太猛害得她噎住,急忙放下筷子猛拍胸口。 “慢点吃、慢点吃。” 皇老爷、皇夫人被她有如秋风扫落叶的吃相狠狠惊吓到。 她一个女孩儿吃相比家里长工还急促粗鲁,活像饿了三天三夜似的。 “喝口茶,顺顺喉。”皇夫人忙让一旁的丫鬟为她倒杯茶。 “对……对不起……”接过丫鬟递上的茶杯,她猛灌完一杯茶,将噎住的食物咽下,她为自己吃相过急感到不好意思,只怪食物太过美味让她难以克制。 “我从昨日傍晚就没再进食,已经一个月没吃到肉了……一钱生平还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菜肴。”她尴尬解释。 话毕,当她再度举箸准备继续进食,却见皇老爷、皇夫人一脸惊诧地瞅着她。 举在空中的筷子顿住,她一双大眼望着皇家长辈,再左瞧右看侍立两旁的数名丫鬟全都古怪地怔望她,教她只能怯怯地缩回手臂,放下碗筷。 “毛姑娘……这真是、真是老夫的罪过呀!让你一个娃儿历尽千辛万苦来依亲,感念老天爷保佑你能平安寻来,否则老夫可就愧对恩人,无颜见仙逝的家父。”想像她一路艰困饥寒走来,皇老爷不禁心疼歉疚得落泪。 “来人!加菜加肉,再宰只鸡鸭上桌!”抹抹眼角的泪光,皇老爷喝道。 “毛姑娘,一路受苦了,你尽管安心吃住,今后再也不用担心会挨饿受冻。”皇夫人听了亦深表同情。 “呃?是。谢谢老爷、夫人。”毛一钱忙再端起碗筷,继续大祭五脏庙。 她夹起一颗卤蛋欲放进碗里,却一个不甚,滑落弹掉在地。 “啊!”她惊呼一声,忙弯身将滚落地上的卤蛋拾起,就着身上脏衣服擦了下后便放进碗里。 皇老爷及皇夫人见状瞠目结舌,还来不及阻止,就见她夹起那蛋大咬一口。 “那个别吃!”见她张大嘴要咬下剩余的半颗卤蛋,皇夫人赶忙出声制止。 “为什么?”毛一钱张嘴顿住,疑惑地看向皇夫人。 “掉在地上别吃,就是掉在桌上也不吃的。”皇夫人细声道,为她方才举动惊愕不已。 她家仆佣都不可能捡拾落地的食物吃了,她竟因捡起一颗卤蛋而面露喜色。 “这儿地上很干净呀!就是落在泥地里,擦一擦也是能吃的,我娘常说要惜福。”毛一钱笑笑不以为意,将半颗卤蛋送进嘴里。 她甚至拈起落在桌上碗边的饭粒吃食,粒米不浪费。 皇夫人颦眉想开口说什么,却不忍指责,神色忧忧地望向老爷子。 席间毛一钱一度停箸询问自始至终没动过碗筷的老爷夫人,听他们道出早用过午膳要她安心吃食后,她便不再有所顾忌。 她很快地风卷残云,将一大桌菜肴全都吞吃下腹,食量之大,教皇老爷、皇夫人及一干丫鬟全都吓傻了。 饱餐一顿后,毛一钱挺着凸起的肚腹,被丫鬟领往西侧厢房梳洗换装。 从未被人侍浴的她不觉尴尬别扭,再三推阻丫鬟的好意,自个儿快速打理。 穿上轻盈飘逸绸纱的她非常不自在,生怕一个动作过大,不甚扯坏高级布料。 梳洗换装完,丫鬟领着她前往祠堂大厅,一路上左弯右拐,穿过回廊、小桥、池塘、花苑,皇府之大,教她绕得眼花撩乱,完全分不清方位。 一踏进祠堂大厅,就见皇老爷、皇夫人已等候在厅里。 祠堂供案上摆放祭祖的三牲四果,她带来的烟杆亦被供在神案的牌位前。 “毛姑娘这么快就梳洗好了。来,我看看。”皇夫人见她一身干净素雅,宛如改头换面般,上前牵起她的小手,当自己女儿般上下瞧着。 “怎么没插上簪钗、步摇?连条首饰都没配戴,这腰带也系不妥。”皇夫人不禁轻斥一旁丫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奴婢知罪,但……毛姑娘不让奴婢伺候。”其中一名丫鬟忙欠身解释。 “不怪她,一钱这样就很舒坦。这衣料太高贵,穿在身上已很不习惯,若要再配戴那些贵重的头饰、首饰,一钱怕不敢走路了。”平生俭仆惯的毛一钱只求温饱,对物欲无求。 “不打紧,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习惯府里的生活。”皇夫人轻拍她手背,为她过去清苦生活感到心疼。 “少风怎么还没来?再派人去催催!”见儿子未到,皇老爷对丫鬟催促道。 两名丫鬟赶忙步出祠堂欲前往少爷厢房探看,就见少爷已迎面缓缓踱步而来。 “又不是初一、十五,无端祭什么祖?”皇少风步履悠缓,轻扇折扇打个哈欠,对紧跟在后的华安抱怨。 他才躺在榻上小憩片刻,就听到华安唤他前往祠堂,他慵懒地不愿下榻,不久又有一名丫鬟来催促,让他有些不耐。 一踏进祠堂大厅他倏地一怔,惺忪睡眸霎时睁大。 “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章 前一刻在大门外对他亮出一根黑麻麻烟杆的乞儿,这会儿已洗净一张脏脸,穿戴整齐的出现在他家祠堂大厅上。 “爹,这乞儿怎会进来府里?”皇少风非常纳闷。 “不可对恩人之女如此无礼。”皇老爷轻斥儿子,“毛姑娘不是乞儿,是你爷爷替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嗄?!”皇少风骇住,顿时抖落手中折扇。 “啊?”毛一钱张口愕然,因为皇老爷的话一颗心狂颤。 她虽深知实情,可一见皇家是富商,粗鄙的她万万不敢高攀,更不敢直接道出皇老太爷曾向她父母的承诺,没料想皇老爷会亲口承认。 一旁的皇夫人听到老爷朗声宣告,亦同感惊愕。 虽知悉一些端倪,亦对孤苦无依的毛一钱心生怜悯,然而想到这样的女子要匹配她才气纵横的宝贝儿子,不禁难以苟同。 “荒谬!我怎不知爷爷曾为我指过婚?”向来说话不疾不徐的皇少风,生平第一次如此勃然大怒,“仅凭她随意拿一根黑麻麻的烟杆,您就信她的胡言乱语?还把那烟杆当宝供在祖先牌位前!” 一见祠堂神案上供奉的黑烟杆,他难以置信爹轻易就相信他人。 “那烟杆是当年你爹请人用上等紫檀木打造,送你爷爷六十寿辰的贺礼,你爹还亲笔刻字祝寿,确实是真品无伪。”皇夫人第一次见儿子发火,忙柔声解释。 “哼!就算烟杆是真,兴许是她幸运捡到,打听出缘由便上门唬弄,想攀亲带故。”皇少风冷哼,一脸不以为意。 “你爷爷一直将这紫檀木烟杆当宝,天天带着、抽着,片刻不离身。”皇老爷沉声娓娓道来,“你六岁那年,你爷爷经商出远门,途中不甚发生意外,马车失控坠崖,他被抛出马车外,身受重伤,幸被上山砍柴的毛壮士相救。 “毛壮士家道清贫,且有一大腹便便的妻子将临盆,毛氏夫妇却仍竭尽心力照料伤重的陌生人,甚至不惜向邻舍借银两,为你爷爷请大夫治伤、买药材。 “你爷爷在毛家躺卧两个多月才得以下床走动,他说当时生产完的毛夫人,连给自己坐月子的钱都没有,借来的银两全花用在他身上,毛氏夫妇的救命大恩岂是他用金银可回报,于是承诺要让自己最宝贝的孙子,将来照料他夫妻俩刚出世的女娃。 “因坠崖时身外财物皆失丧,他身上仅存藏于衣袖内的宝贝烟杆,因而将珍惜数年的紫檀木烟杆交给毛夫人,以此为指婚信物。” 皇老爷一口气道出缘由,望着神案上香烟袅袅中供奉的亡父遗物,不由得思念才仙逝半年的老人家。 “就算真相如爹所言,她真是救爷爷的毛家之女,为何到现在才现身?又为何我从不知有指婚之事?”即使父亲证实了她的身份,他也难接受此婚约。 “你爷爷伤愈平安返家后,派人先送一箱银两和几箱货物前往毛家致谢,不料那时适逢连日豪雨阻碍运送车行,十天车程花了一个月才到达,毛家所居村落竟惨遭洪水泛滥淹没,村民死伤惨重,幸运逃离的村民四散,你爷爷先后派了不少人四处打探,却始终得不到毛氏夫妇的下落。 “跟你有婚约的毛氏女儿是生是死茫茫未知,才未曾向你提起指婚之事。十多年来你爷爷其实一直惦挂着这件事,直到他将仙逝前,在病榻前还向我谆谆嘱咐,他毕生未曾失信于人,唯独此恩未报,教他走得难以心安。 “倘若毛女早已不在人世,这桩婚约自当无效,但若哪日她上门依亲,皇家绝不能负人,就算届时你已娶妻生子,也定要给她一个名份,善待她终生。”爹亲的遗言言犹在耳,令皇老爷语重心长的转述。 “一钱……其实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已有婚约,是我娘病逝前才对一钱说的。”毛一钱轻声道:“我娘说我出生不久村里便发生洪灾,爹爹为救我丧命,娘带着襁褓中的我跟一些村民逃难,几经颠沛流离才找着安身之处,我跟我娘便一直相依为命。 “许是太过劳碌,我娘身子一直不好,她自知来日不多,偷偷将仅有的几件嫁妆首饰变卖,赖以活口的一头牛也卖了,把辛苦攒下的一些银两跟那支烟杆交给我,要我在她离开后,到京城来依亲。 “她说本不愿向皇老爷索恩情,但她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孤苦无依的一钱。为让娘走得心安,一钱答应她,在她病逝后为她守灵三个月,之后便启程前往京城,这一路走了近两个月才到达。” 翻山越岭她不觉艰苦,然一想起失去的娘亲,便倍感鼻酸。 “可怜的孩儿,你受苦了。”皇夫人听完她的境遇,心软地拍拍她的背,表达安慰之意。 她突然的亲近教毛一钱惊诧,皇夫人身上的温柔馨香,令她思念起娘亲,双手突地环抱住她,潸然泣泪。 皇夫人被她的举动怔愣了下,不好将她拉开,只得继续安抚她。 眼前景象教皇少风顿觉有些头疼,虽说毛一钱身世堪怜,但绝不该扯上他的婚姻大事。 “你爷爷在天之灵,定希望能完成毛夫人的托孤遗愿,你赶紧上炷香,告知他老人家你会善待毛姑娘。”皇老爷指示丫鬟拈香。 “慢!”皇少风以扇骨轻敲微微泛疼的额角轻喝一声,他得阻止这场闹剧!“要报恩有很多方式,何况欠人情的是爷爷,为何拿我的终身大事来偿还?” “这可是你爷爷生前遗愿,他允诺的誓言岂可不从?”皇老爷以孝为天,不敢违背爹亲的誓言。 “您可以收留她,但我绝不同意娶她为妻。”皇少风态度坚定。 “这……”皇老爷因宝贝儿子抗拒,心生踌躇。 忽地,一阵清风刮过神案前,轰的一声,香炉倏地燃火。 “啊!发炉了!”皇老爷见状惊呼。 被毛一钱抱住的皇夫人,也赶忙抬头看向神案上的炉火。 “快!筊杯给我!”皇老爷神色匆匆走近神案,要丫鬟递上筊杯。 他双手合握筊杯,高举额前,面对爹亲牌位喃喃询问,慎重地掷筊。 连掷三次全都一样,他面容紧绷地转过身看向儿子。 “不行,你爷爷不答应。” “嗄?”皇少风不明所以。 “我问你爷爷,若我收毛姑娘当女儿,可不可行?你爷爷连三次应了怒筊,他不同意,要你务必迎娶毛姑娘为妻。”皇老爷神情认真的道。 “开什么玩笑?随便掷个筊就代表爷爷显灵说话?”他可以尊敬祖先,但向来不信鬼神。 “我对你爷爷一向必恭必敬,哪像你这般大不敬?”皇老爷皱起眉头,儿子对他无礼他不计较,却不许儿子对先人不敬!“你爷爷向来疼你,要不你亲自问问他老人家。” 皇老爷将手中筊杯递向儿子。 皇少风俊眉一皱,伸手接过筊杯直接往地上抛丢—— 怒筊! 再丢,怒筊! 三丢,还是怒筊! 他愈丢愈怒,眉心拢成一团,才不信两块木头就能决定他的终身大事。 “瞧瞧,你爷爷真的生气了,他气愤心伤最疼宠的孙子将害他背信于人。”皇老爷见又连掷出三个怒筊,面色惶惶地赶忙上炷香,向老人家牌位连连拱手作揖安抚。 “这是巧合!爷爷真疼我,就不会不尊重我的意愿,更不可能强迫我娶妻!”皇少风将筊杯拍放在供案上,转而看向毛一钱故意问道:“书画琴棋诗酒花,你会什么?” 他可不计较门风,却在意女子有无才德,她出身低贫肯定目不识丁,这样的女子怎可能成为他的妻! “嗄?什么花?”突地被他一问,令毛一钱怔愕,“我……我会洗衣、烧饭、劈柴,我虽食量大,可力气也大,就是长工的活也能干。” 即使皇老爷承认她,她仍知自己斤两,不敢奢望嫁给皇少风那样俊美的贵公子,只要能在皇家当丫鬟,有个安身之处便足矣。 “爹!”皇少风闻言有种无力感,转而看向父亲,“您收不收她当义女孩儿不敢反对,若要当孩儿的妻子人选,书画琴棋诗酒花,一样都不能缺!” 他故意撂下条件,推拒这莫名其妙的婚约。 “你——你说这什么话?”皇老爷声音颤抖,食指直指他,“忤逆你爷爷,还连皇家恩人之女都鄙视?你简直白读圣贤书!” 平生宠溺宝贝儿子的皇老爷凡事都能包容,唯独对先人不敬之事,他绝对无法容忍。 “孩儿敬重爷爷,亦敬重爹娘,还望您们尊重孩儿,别干涉孩儿的婚事。”皇少风转而再望一眼憨傻的毛一钱,“毛姑娘既是爷爷恩人之女,理当受到皇府善待,你就随意住下,只管吃饱睡饱,但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他脚跟一旋,转身叫唤,“华安,替我备马车!” 见儿子转身要走,皇夫人唤道:“要用晚膳了,你还要出门,上哪儿?” “去醉月楼,找京城第一才女吟诗作对。”他得找人解解闷,“今晚不回府用膳了。” 他扬扬扇子,迳自迈步踏离祠堂。 “慢着!不准出府!”皇老爷对着他的身影大声嚷嚷。 “老爷,由他去吧。少风的个性您又不是不知,逼不得的。”皇夫人柔声缓颊,轻拍安抚气结的老爷,“给少风点时间,再和他好好说说。” 她对毛一钱的际遇感到心疼与同情,若收做女儿她是乐意的,但要当准媳妇看待,让学富五车的宝贝儿子娶她,未免太委屈儿子。 尽管她心里无法同意这桩指婚,可见到老太爷显灵,也只能选择默然接纳。 “毛姑娘别担心,皇家绝不会负你,我们已经视你为准媳妇,会待你像亲女儿一般。”皇老爷向毛一钱承诺。 “啊?”毛一钱瞠眸,非常惊喜,“您是说……我可以留下来,以这儿为家了?” 她不在意高高在上的皇少风是否愿意接纳她,至少她不用再餐风露宿,还有一双长辈接纳她,她已深感无比欣慰。 深夜,皇少风才返回府邸。 他穿过前苑,忽见花丛间一抹微光,纳闷了下,便循着光源探看,却见草丛旁置放一盏灯笼,映照蹲踞于地的一抹鬼鬼祟祟的小小人影。 再定睛一瞧,惊觉那抹人影正在焚香烧纸钱,对着摆放地上的一双牌位喃喃自语。 “少爷……那身影好像是……毛姑娘!怎会半夜三更躲在这儿烧冥纸?莫非……是在使什么妖术?”身后为他提灯的华安惊诧地低声道。 虽说毛姑娘是皇家恩人之女,老爷夫人认定的未过门媳妇,但少爷不认同,而他完全站在少爷这边,因此对她这人心存怀疑。 “华安这就上前去看她搞什么鬼。”说着,他便要迈步上前。 “慢。”皇少风将手中摺扇横挡在他眼前,“灯笼给我,你先下去。” 他伸手提过照路的灯笼。 华安虽心有疑虑,不敢异议,只能转身悄然摸黑回房间。 皇少风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往前数步,对她半夜躲在花苑烧纸钱的怪异行径心生困惑。 以他的性格,向来对不干己之事懒得关心,更甭说会好奇看热闹。 没能细思自己的异常,他直觉想亲眼瞧瞧那怪女孩的行径,兴许让他捉到什么把柄,便可让双亲取消这荒谬可笑的婚约。 “爹、娘,一钱走了近两个月路程,今日终于见着皇家老爷。”毛一钱为父母亲上炷香,烧起纸钱向双亲报平安。 “虽然皇老太爷不在了,但皇老爷及夫人是和善的大好人,他们认了一钱,还许我唤他们爹娘…… “娘,一钱今晚真的好开心、好感动……一钱这辈子没真正喊过爹爹,虽然娘您也不在了,但一钱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钱有了新家,还有父母亲……呜……”她哽咽的说着,突地号啕大哭。 站立不远处的皇少风被她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俊眉不觉一拢。 她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怎么哭声像个六岁女娃,毫不端庄收敛。 “呜……娘,如果您还在,能跟一钱来京城进皇府,一钱定会觉得更幸福……皇老爷虽认一钱为准媳妇,可皇少爷并不认同指婚之事,听皇夫人说少爷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他在一钱这个年纪就中了举人,若非他对功名没兴趣,早已得个状元或榜眼,在朝当大官。 “像他这般绝顶聪明又家财万贯的男子,一钱自是高攀不上,不敢妄想成为皇家媳妇,只要能留在老爷夫人身边,将他们当爹娘伺候,让一钱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就万分感恩;娘不需再为一钱挂心,您可心无牵绊,跟天上的爹爹好生相聚。” 烧完纸钱,她跪地朝一双牌位再三叩首。 她的一番真情告白,教皇少风听了不禁有些动容。 尽管无法接纳这桩婚约,可他不介意父母收留孤苦无依的她在府里生活,他也会试着说服自己将她当义妹看待,让父母多个女儿相伴。 心意已决,他转身悄然迈步离去。 翌日一大清早,毛一钱就坐在皇少风厢房大门外的台阶上等候。 她五更天便醒来,端着洗脸水,候在皇老爷、皇夫人所居正房门外,不久丫鬟推开门扉,惊见她时吓了一跳,随后下床的皇夫人更为惊诧。 皇夫人婉拒她伺候他们二老盥洗的孝行,要她回房继续歇息,等候用早膳,她于是转而步往皇少风房门口等待他醒来梳洗。 这一等,等了近一个时辰,她几度想敲门叫唤却又不敢打扰,心想他昨晚外出,肯定很晚才回府歇息。 “毛姑娘!呃,少……少夫人,您怎么在这儿?”端着脸盆从另一方回廊而来的丫鬟,见毛一钱坐在少爷厢房外台阶上,满脸惊诧又感纳闷。 “若梅姐姐,早呀!一钱来给少爷送洗脸水,可不知他何时醒来?”毛一钱站起身,对皇少风的贴身丫鬟颔首问候。 “啊?”见她对她行礼问候,教若梅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抖出脸盆内的水。 “少……少夫人,您不可对丫鬟行礼,更不该唤奴婢为姐姐,这可折煞奴婢了。”她急忙纠正。 虽说毛姑娘生得一脸稚气,模样朴素,毫无半点少夫人的贵气,然而老爷已告知全府的仆佣,要全心接纳这位准少夫人。 “你比一钱年长,唤声姐姐不为过呀!”毛一钱不认为有何不妥,“这洗脸水交给一钱便可,一钱先前烧的水已经冷了。” “这怎么成?伺候少爷盥洗是奴婢的工作,少夫人可别为难奴婢啊!”若梅摇摇头。这新少夫人太过和颜悦色,令她一时不敢领受她的亲切善意。 “你别唤我少夫人,叫一钱就可以,让一钱伺候少爷就行。”她想做点事,不好这么白吃白住。 “这……”若梅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拒绝少夫人的要求,只得将双手端的脸盆交递给她。 毛一钱端着脸盆小心翼翼踏进皇少风房间。 他的厢房比她的大上一倍,昨晚皇老爷让丫鬟将她住处由西厢房客房移至东厢房少夫人房,那奢华宽敞的房间已教她大为惊奇了。 而他房间隔开泰半空间的花厅像书斋,一幢幢书柜并列,层层摆满书册,她拐过山水屏风,往里面圆形拱门走去。 见到床上纱帐已拉开,皇少风曲膝坐起,身上披件白色中衣,一头及腰墨发散乱,他手撑额头,手肘抵在曲起的膝头处,闭着眼,神态困倦。 眼前画面令她乍见时心儿莫名怦跳,他四周慵懒静谧的气息亦教她为之屏气凝神。 “什么时辰了?”他用低哑浓浊的嗓音问道,刚苏醒的声音听来格外陌生却充满磁性。 “呃?”毛一钱因他突然的声音怔了下,“刚过卯时……” 她双手捧着脸盆,就这样怔然站立床边,等他再度开口,不觉看他看得出神。 沉默片刻,床上曲膝而坐的皇少风,这才有些纳闷地略抬起头,以往丫鬟早递上脸巾唤他盥洗。 岂料这一眼竟让他怔愕,惺忪长眸倏地瞠得斗大。 “你怎么会进来我房间?!” “我……我我我给你送洗脸水……”她眨着大眼,心慌得双手抖出一些水渍。 他方才一个动作,让披在身上的中衣前襟大开,露出大片赤裸胸膛,教她看了脸红耳热。 “你眼睛看哪里?”皇少风俊眉一蹙,略表不满。 她一双如牛大眼,竟大胆不讳地直盯着他胸膛瞧。 “我……我只是……不是……”毛一钱忙摇手又摇头,想解释辩驳,她不是故意偷窥他“春色”的。 她退后一步想拉开些距离,却踩到裙摆,重心不稳便要向后仰倒。 她慌乱地急将身体向前倾,双手端捧的脸盆倏地往床上飞去。 “啊——” 刷的一声,皇少风飞快探长手臂,将险些翻洒于身的脸盆安稳捧住。 眼前迅雷不及掩耳的状况,教她惊叫后一阵呆愕。 “你搞什么?”皇少风有些不快。 虽惊险救下脸盆免于一身湿,他脸上仍被喷洒些许水渍。 “哇啊!你功夫真是了得!”她终于回过神来,没被他怒声吓到,反倒是拍着手对他方才的身手大感赞叹,“你是不是学过少林武功,还是什么江湖绝技?” 她睁着一双大眼直望着他,心中对他生起一丝崇拜之情。 “绝你个头!”皇少风跨下床,将手捧的脸盆搁放一旁的脸盆架上,“若梅?若梅去哪里了?”他没好气地传唤贴身丫鬟。 “从今天起,换我服侍少爷盥洗。”毛一钱将脸盆里的脸巾拧起,便要递给他擦拭。 “你要服侍我?”皇少风睥睨娇小的她。 “嗯!”仰脸与他视线相对,她双手递上脸巾,心儿无端怦跳不停。 他衣容不整,尚未盥洗,但初醒的他较平时增添一份随性不羁的俊美,教她看得紧张心悸。 “我漱洗要用冷水。”皇少风伸手探向脸盆,挑剔温度适中的温水。 转念一想,既然她眼巴巴想服侍他,他便借故刁难她,端起大少爷架子要她知难而退。 “呃?这是若梅姐姐端来的……”她因他嫌弃水温怔愣了下,“一钱这就去换冷水来。” 她端起脸盆,转身匆匆走离他厢房,片刻后便打了井水匆匆返回。 “少爷……请、请盥洗。”她轻喘息恭敬道。 皇少风看她一眼,便动手漱洗,毛一钱则静静等在一旁,一双眼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 他漱洗完抬起头,她忙拧妥脸巾递上前。 “我拭脸要用温水。”他故意刁难她。 “呃?好,一钱这就去换水。” 她收回双手,没半点不悦,赶忙端起脸盆再度匆匆离去。 第三章 皇少风见毛一钱离去的身影,不以为意,闲坐在床边等着。 等了一刻,他眯起眼枕臂倒躺床榻;三刻过去了,俊眉微拢的他翻身坐起。 以为她打退堂鼓不敢再来,他下榻随意将中衣系上,跨出卧室门槛。 “来人——”他朝厢房大门方向叫喊,欲唤个丫鬟端水进来。 才一叫喊,就见大门外一道身影匆匆奔来。 只见毛一钱端着脸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还让水溅出不少。 “要你端盆温水,让我瞎等超过半个时辰!”他故作不耐指责,并非真介意她害他干等这么久。 “对……对不起!我去灶房烧水,结果找不着回厢房的路,东拐西弯,问了三个丫鬟才找对方向。”毛一钱小脸布上一层薄汗,脸颊沾有炭渍喘着大气解释。 这大宅院她仍生疏得紧,回廊蜿蜒像迷宫,一个不慎,便轻易迷失其中。 “去灶房烧水?”见她一脸狼狈,他满心纳闷,“唤个丫鬟烧水便可,何需你亲自动手?” “只是烧个水,很容易的。”她笑说。原本丫鬟见状急着制止,但她执意自个儿来。 “很容易?你瞧你,搞得灰头土脸的。”他扬高一边眉,她身上衣裙沾上些许污渍,足见她手忙脚乱。 察觉他的注目,她忙将脸盆先往一旁小几搁下,用衣袖拍拍裙摆,傻笑道:“原是件容易的事,但怕少爷久候就心急了,一急连柴火都点不着,只得跪在灶口前对着柴薪猛吹猛扇的…… “一钱一早醒来,已进灶房烧过一次水,花不上一刻时间,原先端水去正房,娘不要一钱服侍,才转而来你厢房,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见到若梅姐姐要来伺候你,因先前烧的水早凉了,才改换她的脸盆端进来。”她叨叨絮絮详述。 “好了好了,不需再解释,我明白了。”听她详实琐碎地解释,为盆洗脸水尽心尽力,倒让故意刁难的他有些过意不去。 “明日你醒来前,一钱会备妥冷温水在门外候着,不会再让少爷瞎等。”毛一钱微笑承诺,拧起脸巾欲递给他擦拭。 “先把你那张花脸擦净吧。”他低凝她双手奉在眼前的脸巾,黑眸一眯。她比他更需要吧? “呃?不打紧,一钱待会儿再去汲井水拭脸就成了。”她不在意地笑说。只希望他尽快完成盥洗。 皇少风于是接过脸巾,往脸庞擦抹几下,便将脸巾交还给她。 “少爷要用早膳了吗?一钱这就去灶房端膳食。”她收拾脸盆打算离去。 “更衣。”皇少风命令,一脸趾高气扬。 他可不能心软,定要让她知难而退,就是不想明日醒来又见她踏进他厢房,在床榻边大剌剌窥视初醒的他。 “啊?是……” 毛一钱赶忙去取衣帽,犹豫了会儿,挑选一件墨绿色绣菱纹采边的外衣及一条褐赭色腰带。 她抱着外衣及腰带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高挑的他,不知该如何替他更衣。 “那个……你可以低下身吗?”她对他招手示意。 “什么?”他俊眉微拢,略表不满地睨着她。 毛一钱不敢再要求他弯身,只好搬来一张椅凳,站了上去,与他齐高。 她摊开手中外衣长袍往他双臂套穿,生平没替男人穿过衣服的她动作生涩迟钝,紧张不已。 “反了。”皇少风出声提醒。 “啊?”毛一钱抬眸看他,怔愣了下。 “领口反了。交领右衽不懂吗?你这是给死人穿衣。”他再度提醒。 尽管她动作慢吞吞让他举到手酸还穿错边,他也没真的不悦,竟浪费时间跟她耗下去,只因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颇令人莞尔。 “啊?对……对不起,我是看成自己的方向。”毛一钱这才发觉错误,更加心慌。 她当然知道交领右衽的道理,只有阴间的鬼魂或异族才会穿成交领左衽,她可不是要诅咒他呀! 她双手一阵慌乱,忙要为他重拉整衣领,身体却一个重心不稳,她吓得哇叫一声从小板凳上跌落。 他见状急忙伸手一探,扯住她腰下襦裙,想将要跪趴在地的她提了起来。 怎料,嘶的一声,丝绸襦裙却被他硬生撕裂。 他和她同时屏气,惊诧瞠眸。 毛一钱低头看到被扯裂的花纹襦裙露出里面的素白亵裤,一张小脸倏地羞赧辣红。 皇少风忙摆开头,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我……我我我先去换件襦裙,再、再来替少爷更衣……”毛一钱低垂小脸,双手紧抓扯破了的襦裙急忙转身,仓惶奔出他的厢房。 皇少风大掌抹抹脸庞,神情跟她一样困窘。 他虽会上青楼,却只去醉月楼找清倌路凝香吟诗作对、品茗听琴,他不是喜欢胭脂味的男人,言行向来拘谨自持。 生平第一次动手扯破女子襦裙,虽是意外,仍令他心生歉疚窘困。 他无奈叹口气,本来只是想刁难她,最后竟落得这般尴尬局面。 午膳时与父母同席用膳,皇少风以为毛一钱会因为早上的意外心生芥蒂,却见她盯着满桌料理,眸光闪烁,让他微松口气,放下对她的一丝歉疚感。 可下一瞬她大快朵颐的吃相,却教他瞠眸骇然。 “哇——皇府的食物真的太、太美味了!”她嘴巴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赞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皇夫人再次见她吃相野蛮,柳眉一颦,心里对她又增添一分不满。 “没关系,一钱尽管吃,俗话说,能吃就是福。”皇老爷不介意,倒喜欢她的自然不做作。 皇少风只动了两下筷子,没什么胃口,对面前狂吃不停的毛一钱心生不解。 他从没见过吃相这般豪迈的女子,她眼中除了食物,完全没抬头望他一眼。 他曾几次跟女子同桌吃饭,哪个不是慢条斯理、轻声慢咽,时不时偷瞧他,仿佛他比山珍海味还美味。 他知道自己外型俊美,可他对女子偷觑他的目光很觉厌恶,每当他上街总能感受一干花痴女子的追逐目光,教他浑身不自在。 他以为她也会同其他女子般着迷于他的外貌,可现下她只专注食物,完全不在乎得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对她大刺刺的吃食,他起初轻皱眉头,可愈看却愈觉得好奇。 她尝每道料理总幸福满足、赞叹不已,个子娇小却食量惊人,他怀疑她怎能吞下那么多东西,还觉得意犹未尽? 桌上山珍海味没有一样让他提起胃口,从小锦衣玉食的他,对吃食总是意兴阑珊,再上乘的极品珍馐,他仍尝不出真正美味。 莫名地,他对她吃食的满足愉悦倒有一分羡慕。 午膳过后,皇少风迳自前往书斋,毛一钱随后代替丫鬟端着茶点去书斋。 “少爷,请用茶点。”她踏进书斋对埋首在书案后的皇少风唤道。 皇少风抬眸,见是她进来,便低头继续书写,“茶放着,点心拿走。” “娘说你中午没吃多少,让人给你多备几道点心,这些点心看起来很可口耶!”毛一钱将一碟碟精致点心端放在几案上。 “没胃口。”皇少风放下毛笔,只端起茶杯,滑开杯盖轻啜一口。 “少爷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有些担心。 午膳那么丰盛美味他竟尝不到几口就停箸,若非皇夫人说起,只顾吃食的她根本没注意他吃得极少。 “没有。只是夏日食欲差。”他淡道:“茶点你有兴趣,就拿去吃。” “少爷真的不想吃?”毛一钱再次探问。她对这一碟碟没见过的精致茶点,可是垂涎欲滴。 “不想吃,给你吧。如果你吃不下就端回灶房。”以为她可能中午吃太多,会塞不下这些点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没料到她闻言拎起糕饼又大快朵颐起来,还频频大赞食物的可口,“这每道点心都好好吃,少爷真的不尝尝?” 她左手拿块芸豆卷,右手拎块豌豆黄,还故意拿到他面前晃了晃试图诱惑。 她孩子气的行径令皇少风薄唇淡扬,摇首拒绝。 就见她将手里的点心一一塞进嘴里,满足咀嚼,她吃食时眼眸半弯、神情陶醉飘飘然的模样,令他觉得兴味。 “这儿书好多呀!你都读过吗?”毛一钱边吃点心,一双大眼边张望打量着书斋,这儿藏书量比他厢房内书柜多上好几倍。 “读过。”皇少风轻应,随口问:“你识字吗?” “一钱识字呀!”毛一钱回得理所当然。 “你识字?”皇少风倒很意外,抬眸望她。 “嗯。”毛一钱用力颔首。 “你真识字?识得多少字?”皇少风不免好奇。她清贫的出身怎可能读书识字? “我可以写给你看。”她一张小脸漾开一抹自信笑容。 她忙搬张椅凳坐在他对面,一脸跃跃欲试。 皇少风见她极欲表现,于是为她摊开宣纸,将前一刻华安研好墨的砚台推给她。 毛一钱左手压在宣纸上,右手提起毛笔沾上墨水。 皇少风瞧望低首欲写字的她,脑中竟浮现昨日与路凝香比诗的情景,对于将相貌稚气平庸的她与绝丽超尘的路凝香相重叠,教他不觉怔愣了下。 她动作一点都不优美,握笔姿势有些怪异,但挥毫得非常洒脱。 毛一钱在宣纸上迅速写下大大的三个字后,抬眸看向神情惊诧的皇少风,开心咧嘴而笑,似在等他称赞。 皇少风俊眸圆瞠,瞪视她写下的三个歪歪扭扭、奇丑无比的大字,一时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除了名字……你……还会写什么?”他问得气虚。 “没了。”她倒是答得干脆。 “没了?”皇少风俊眸一眨,很是惊诧。“只会写名字哪算识字?”他一脸不以为然,亏她刚刚表示得那么有自信。 “只会写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毛一钱摸摸秀鼻,说得理直气壮。“村里没几个姑娘能写出自个儿名字,我娘说我很厉害了。且我的名字不好写耶!尤其这‘钱’字我练了好久,还向我娘抱怨说明明家里没钱,为何我爹要在我名上加个钱,若叫‘二’写起来多方便。”她边说,边在宣纸上加画两笔。 皇少风听了,对她单纯至极的话简直无言以对。 “改明起,你就叫毛二。”他说得无力,果然不能太期望她。 “我写得不好吗?”他的反应令毛一钱困惑,原还以为能得到他的一点称赞。 “我顶多只能认你做义妹,不可能娶你为妻。”皇少风郑重强调,不希望她对自己有所期待,很明显,他和她根本无法沟通。 “为什么?”明知他不可能接纳她,她原也不敢心生非份之想,可再次听他果断否决,她心里有些难过,不禁想问个明白。 “除非你懂得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道理。”他轻叹气起身,决定向父母好好说清楚,解除这荒谬可笑的婚约。 见他离去,毛一钱只能怔然。 “心有铃什么的一点通?”她略歪脑袋,喃喃自问。 皇夫人上街为儿子与毛一钱的婚事算命。 连算了三摊,她对三张签纸说法不一的诗句,愈看愈不放心。 “这不是皇夫人吗?!”一名官太太见到她,忙向她打招呼。 “陈夫人。”皇夫人看见熟人,微微颔首。 “我刚才在街上听到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正巧向你问个明白。” “什么事?” “听说你那宝贝儿子早有指腹为婚的对象!”这陈夫人平时就爱说三道四,一听到这么大的传闻便忙要追问详实。 京城首富的皇家家业广大,除主要的茶行营生外,在京城大街拥有数十家铺子,举凡布庄、钱庄、当铺、饭馆、茶馆等,京城郊外更不乏辽阔的茶园田产,资产难以数算。 皇老爷膝下只有一宝贝儿子皇少风,他生得俊美不凡,学富五车,堪称京城第一才子。 皇少风对求取功名无意,弱冠之年就接掌皇家的茶行事业,不过两年时间,让皇家茶行、茶楼生意更盛,而亲自栽培出的特等茶叶已成为皇宫指定的御用茶品。 家财万贯、绝顶优秀的皇少风至今尚未娶妻,莫不让京城许多女子爱慕憧憬。 曾经她也想推销自家闺女,可惜无缘攀上这门亲,现下当然对皇府突然蹦出的准媳妇充满好奇。 “这……是仙逝的老太爷为他指婚的,因失联十数年才没能公开。”皇夫人委婉道。 她不禁心想,也许当初该说服儿子应了陈家闺女的亲事,这陈老爷是个六品官,其掌上明珠样貌不差,知书达礼,怎么也比行为粗俗不识字的毛一钱强上许多。 若儿子当初能先娶门正室,让后来上门依亲的毛一钱当偏房,她心里也没这般疙瘩。 陈夫人推测道:“皇老太爷指婚?那对方肯定是名门大户、才貌双全的才女喽!” 皇夫人闻言心口窒闷,对毛一钱的身份更难以接纳。 “因是对老太爷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之女,老太爷有感恩情浩大,才誓言收做孙媳以善待之。”皇夫人不想道出毛一钱的贫寒出身,但这皇府大事肯定不消多久便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她匆匆与陈夫人闲谈几句便先行告别,不想一一回应对方的追根究底,心情郁闷地返回皇府。 “老爷,我看这一钱与少风的婚事是否缓一缓,重新思量?”皇夫人神色幽幽,对坐在书案后的老爷道。 皇老爷已开始要筹备毛一钱的嫁妆,正将所需品项一一书写下来,对夫人的反对大感意外。 “夫人今日怎么了?为何愁容满面?”他放下毛笔,起身关心妻子。 这话若换作儿子说出口他肯定怒声相对,但爱妻的他对妻子向来温温顺顺。 “老爷,我也不是嫌一钱出身不好,可今日上街为他们二人合八字,这求来的并非吉签。”皇夫人从衣袖掏出三张签纸递给老爷看。 皇老爷接过签诗,匆匆一瞥,不以为意。 “江湖郎中不可全信,何况这签言并非下下签。我看一钱乖巧单纯极具福相,将来不仅事亲至孝,更能为皇府绵延香火,多子多孙。”皇老爷对纯朴无伪的毛一钱愈看愈有好感,“何况这是爹生前遗愿,做为后辈的自当完成他老人家向人起的承诺啊。” “可……少风并不想娶她呀!我们收一钱做义女不也能尽心照顾她?将来再好好为她找门夫家,这也没违背老太爷承诺善待恩人之女的遗愿啊!”皇夫人试图劝说。 “夫人,你忘了我在爹牌位前问过,他不同意此安排,昨夜甚至向我托梦,务必让一钱成为皇家媳妇。”凡事听妻子的皇老爷,唯独此事无法让步。 “老爷,您事亲至孝我能体会,可我们就少风这个儿子,总不好对他逼亲吧?”皇夫人思索着将此婚事暂缓的方法,柔声建议,“少风可是京城第一才子,总不好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为妻;老爷若真认定一钱,是否能花些时间让她读些书、识些字,再来说服少风娶她?” “这……”皇老爷心生踌躇,无法硬起心肠拒绝妻子的要求。 “让一钱读书识字,学些诗画音律,不需出类拔萃,不求饱览四书五经,只要她能读懂《百家姓》与《三字经》两部,简单对上几阕打油诗,会弹几首曲儿,学点刺绣女工,这样对她也是好事。”皇夫人列出条件,娓娓说着。 虽说《百家姓》与《三字经》只算得上京城孩童的启蒙读物,可对不识字的毛一钱而言就像天书一般,困难重重。 皇夫人猜想以她憨傻的资质,也许一、两年也难学成;一方面能以此理由争取时间,也或许能说服儿子先娶门官家千金。 既然无法改变老爷执意完成老太爷的遗愿,她只能想法子能拖则拖了。 第四章 “灶房……不,‘灶前输梨,中午阵亡’……”毛一钱朗朗颂读。 “什么‘灶前输梨’?你在念什么?”皇少风嘴角抽搐。 母亲竟要求他教毛一钱念《百家姓》与《三字经》? 他虽喜爱读书,却对教人读书毫无兴趣,然一听母亲说明父亲急于逼他与毛一钱完婚,若他不想被逼婚,只能勉强同意这件事。 他不懂为何母亲不直接找夫子来教她,却要他每日浪费一、两个时辰与她大眼瞪小眼,但在他教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明白母亲的顾虑。 资质驽钝的她若请外面夫子来教,怕更要闹笑话;只是几个简单的姓氏,她愈念愈离谱,简直狗屁不通,令他哭笑不得。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耐着性子纠正。 什么“中午阵亡”,亏她能歪念成那样。 “呃?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毛一钱忙改口学起他咬文嚼字,一字一字缓缓念出,险些咬到舌头。 “再来。”皇少风挥开摺扇扬了扬,提醒自己对她多点耐性。 她念完前句忘后句,光是一页书却迟迟翻不过去。 “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再来是……”毛一钱努努小嘴,挤挤眉头努力回想,眼角不禁想偷瞧他拿在手里的书。 她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令皇少风忍俊不住,就算他大方将书摊给她看,她也识不得字。 “再来是……再来是……啊!我想起来了,‘烹成鲁味,脚沉很痒’!”她拍手大喜。 “嗄?”皇少风愣住,“你再念一次?” “是……是‘烹成鲁味’……‘脚沉很痒’……”见他似有不耐,毛一钱轻动唇瓣,一双大眼偷偷抬望坐在对面的他怯怯念道。 虽也觉得念得有些怪异,她记得应该是这些发音没错呀! “好你个‘脚沉很痒’!”皇少风拍额,简直无力相对。 她竟把“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记忆成不全的斜音,胡乱拼出句子。 “再来呢?”他闭上眼轻声叹息,想听她还能瞎掰出什么更荒谬的句子来。 “再来我记得,这容易多了,跟动物有关。就是‘猪擒鱿鱼,和驴四张’!”她仰起脸蛋,开心笑道。 “‘猪擒鱿鱼’?‘和驴四张’?”皇少风神情愕然,复述她拼出的怪句子。 “呃?不对吗?我是觉得‘驴四匹’比较合理,不该用‘张’来数,可脑袋记得是‘四张’没错。”见他脸色异样,毛一钱迳自解释。 “你脑袋究竟装什么……”“屎”字太过不雅,他将字强吞了下去。 八个姓氏“朱秦尤许,何吕施张”,怎会跑出猪、鱿鱼跟驴? 他也许该赞佩她的联想力,却只觉教得好泄气。 他做任何事都能轻松通达,唯独第一次的教课令他丧失自信和自傲,颇有英雄气短之慨,才第一天他就想弃械投降。 “不教了,今日到此为止。”他摆摆手站起身,“再教下去也是白搭。” “少爷生气了?”毛一钱轻声探问。 “没有,该用午膳了。”原本有些怒意的皇少风,一对上她那双圆亮无辜的大眼只能佯装无谓。 “那个……一钱知道少爷那日说的那句话。”她神情略显腼腆,一直想找时机向他表达却莫名紧张,才想等教完课再说。 “什么?”皇少风一时听不懂。 “就……少爷说心有铃什么通的,只要一钱能懂,你就会考虑接纳一钱是不是?”她双颊微赧小声问着,胸中一阵鼓噪。 虽曾告诉自己不该对他存有妄想,可愈和他相处,她总不觉怦然心跳,加上皇老爷再三强调她可以伺候皇少风起居,却别将他当少爷,而是将来夫婿。 她其实仍不敢作那样的大梦,只希望能正视自己的心,向他勇敢表达。 “你是要告诉我,你懂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俊眉轻扬,他一脸怀疑。 她连《百家姓》都能念得七零八落,怎可能懂得这句话的深意。 “一钱思索很久终于想通了,昨日还请教若梅姐姐,整整花去三个多时辰才绣成。”她鼓起勇气想把东西给他。 “绣成什么?”俊眸微眯,怎觉得她话语风马牛不相及。 “一钱绣了这龙凤锦囊,里面包裹牛铃铛……”她从袖口掏出两个小锦囊,有些羞怯地解释。 “一只给少爷,一只给一钱,系在颈项这铃铛正巧垂落胸口……一钱这铃铛一响,少爷也知晓,而少爷一扬铃铛,一钱便会听见,正所谓‘心有铃铛一点通’!” 她将绣上凤纹的铃铛系于胸前,欣慰自己苦思后的领悟力,内心为了能馈赠他亲手绣缝之物而高兴。 皇少风闻言瞠眸愕然,低头望着她硬塞进他掌心的一只牛铃锦囊,他顿觉头上乌云罩顶。 “一钱对女工不在行,顶多只会补补丁,是先向若梅姐姐请教半个时辰才自个儿绘图缝制,还不时扎到手指。少爷喜欢这锦囊吗?”她双颊赧红仰望着神情怔忡的他忐忑问道。 原想开口骂她愚蠢驽钝,可一对上她如牛般大眼,那黑白分明的盈盈水眸纯净无知,她憨傻腼腆的笑容更是教他胸口怒意不知从何发起,只能收握拳头无力言语。 以为这是代表他默默收下了,毛一钱更为欣慰高兴。 “那……一钱先……先去花厅为少爷备膳。”大胆表露心意后,她尴尬别扭的转身就走。 只见她急急跨出书斋奔跑而去,不时可听见她挂在胸前因奔跑发出的清脆铃声逐渐远去。 皇少风低头看着掌心中的龙纹锦囊,眉心揪成一团。 “绣这什么鬼图案?”不看还好,一细看,他更觉不堪入目? 她竟大言不惭说是龙,简直是条蜈蚣!而方才见挂在她胸前的那只更不像凤,根本是只小鸡。 他用扇骨敲敲发疼的额角,有股冲动想将这丑不拉几的锦囊直接丢掉。 但一想到她方才一脸认真告知为了这对丑锦囊费了不少时间,还扎伤指头,他竟无法将这棘手东西扔掉。 午后,皇少风独自一人踱步前往后苑,穿越假山流水,跨过曲桥,最后停留一处亭阁。 凭栏倚坐,他望向绿柳环绕的一池荷塘,夏荷初绽,缀点一片红荷绿叶,几只蜻蜓款款飞舞,轻点池面。 午后娇阳艳艳,映照清雅脱俗的荷花更显明媚。 景色虽美好,可他却因炎炎暑气有些心躁郁闷。 原本对食物就不大感兴趣,夏季时胃口更差,吃饭变成是种折磨,怕母亲担心,他只得多动几下筷子,却食不知味。 “华安,研墨。”他吩咐华安在石案上备文房四宝。 他打算画荷写荷,平心静气。 “少爷若想在亭阁久待,华安唤若梅为您备壶凉饮与茶点,再叫人来给您扇凉。”研完墨,华安贴心道。 “茶点就不用了,再沏壶白毫乌龙。”毫无胃口,只对茶感兴趣的他,夏季更是以茶代食。 他执起毛笔开始作画,运用浓淡墨色勾勒渲染,一瓣一叶,在宣纸上绽放开来。 他静默看荷画荷该是无思无虑,却没来由想起毛一钱。 前一刻在饭桌上,她依旧大快朵颐,吃得尽兴满足,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对吃食感到愉快。 可惜他味蕾只懂分辨茶叶等级,对其他山珍海昧皆尝不出感动滋味。 “少爷、少爷!”忽地远处传来一边熟悉的叫喊。 皇少风一转头就见毛一钱的身影自远处仓惶奔来,她一手提竹篮,穿过假山小径奔上曲桥,直往回廊亭阁这头跑来。 系在胸前的铃铛锦囊随着她接近发出阵阵叮当清响,愉悦轻快。 她与牛铃铛还真是非常契合,他顿时忍俊不禁。 “什么事?”他纳闷她为何跑得这么急。 “我、我给少爷端点心来。”她大口喘息,将竹篮置在石案掀开竹篮盖。 “我不是交代华安送茶来就行。”听到食物他有些反感,瞧都不瞧一眼j便低头继续作画。 “这是我做的茶点——茶叶红豆粿,是我家乡的传统点心,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吃到。”毛一钱将竹篮里的碟子端出来。 “没胃口。”意外她亲自为他做茶点,可他无意品尝。 “一钱看少爷正餐真的吃很少,娘说你一向胃口不佳,府里厨娘换过好几个,还是无法增加你的食欲。”毛一钱苦口婆心劝他吃些,不明白怎会有人对食物不感兴趣,更何况皇府里餐餐全是美味佳肴,“若梅姐姐说少爷极喜爱品茶,我想起这道跟茶有关的点心,赶忙下厨做了来,兴许你会想吃。” 原本没兴趣捧场的皇少风,抬眸见她端奉在眼前的点心碟子,再望向她认真诚恳的小脸,一时不好再拒绝。 放下毛笔,他伸手拿过一块,看了看不大美味的外型,他试着轻咬一口。 咀嚼了下,一股淡淡乌龙茶香在口中扩散,他心一怔,再咬一口。 红豆的甜味与甘醇茶汁相融合,软嫩富弹性的外皮和着碎茶叶,让他不觉一口接一口咀嚼品尝。 没多久他已将手中的茶叶红豆粿嗑完,伸手想再取一块。 毛一钱心中大喜,原以为他顶多只会意思吃个一、两口,看这情形,也许他并非真对食物不感兴趣,如能把料理与他喜爱的茶相结合,是不是能激起他一些胃口? 她十分在意他每回在用膳时的意兴阑珊,心里总盘算着希望能帮他找出对吃食的乐趣。 “哇……少爷这荷花画得好像真的!”她瞧清他案上的画作后赞叹。 “你喜欢?”见她眼眸晶灿就像每回瞧着桌上料理那般兴奋,他有些意外,以为她只对吃食感兴趣。 “嗯,一钱最喜欢荷花,不过季节一过就谢了,但画在纸上可就将短暂美丽化做永恒。”她笑说:“可惜一钱不会画画,否则定要将眼睛所见的美丽事物全保留下来,这样心情难过时拿出来瞧瞧就可记起美好事物,忘却不快。” 她的话令皇少风怔了下,诧异她能道出积极人生观,他以为她的脑袋单纯得不知忧愁为何物。 “虽然不会画画,但我有一双明亮的眼,就是身边没了赏心悦目的花草,抬头看看蔚蓝宽阔的天空,烦躁的心绪也能被流云给载走。”她继续道。 “你以前常心情烦躁?”皇少风纳闷,不自觉问起她的过去。 她进府这些日子,除第一天夜里见她向亡父亡母祭拜泣泪,之后的她总是心情欢快、无忧无愁,怎么也不像是会看天空浮云而多愁善感的女子。 “生活总有许多令人烦躁的事,光是担心每餐温饱就够头疼了,有时工作受气受欺凌,怕我娘担心,我常一个人坐在田埂望着天空哭泣,哭过后就要自己抛开那些不愉快,回家无事地面对我娘。”她简言提起过去的苦日子。 他听了,才意识到这个总是笑容满面一副天真单纯的女孩,其实经历许多困顿磨练。 难怪她对食物那般珍惜、如此享受,过去的她即便粗茶淡饭想饱餐一顿也不易。 他生活富裕,凡事顺遂,只因天气炎热便浮躁郁闷;他对食物不屑一顾,她不但没想指责他,还费心为他亲手制点心。 似乎连她无端的一席话都是刻意说给他听的,试图开导他的烦闷心绪。 “这荷花才画一半,一会儿画好了就送你。”他轻易将画作赠人,还是送给不懂诗画、肚里没半点墨水的她。 “啊!真的?”毛一钱瞠眼,万分惊喜,“谢谢少爷,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这日下午她与他在凉亭喝茶赏荷,她静静看他作画,他专注认真的模样俊美得比盛放的荷花更赏心悦目,教她看着看着双颊不自觉被暑热烘得酡红。 当他将画好的荷花交给她,她收下刹那心情激动,仿佛收到珍贵无比的宝物。 皇少风去皇家茶行处理事务,傍晚乘马车返回皇府,才弯过巷口,便在离大门不远处看见毛一钱与一群小孩围在地上。 他纳闷好奇的看着,令马车放慢速度,自个儿探向窗外观看。 “你们瞧,这‘赵’字就写做‘小’、‘月’、‘走’三字,这样懂吗?”她拿着树枝蹲在地上,在沙地画字,认真地向四、五个流鼻水的小小孩解说着。 皇少风不觉莞尔,她才识得几个字竟当起夫子教小孩来了。 蹲在地上的她行为很不雅,可她认真的模样和像小孩般的笑颜令他看得会心一笑。 “啊!少爷回来了,我明日再教你们,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她太过专注,直到现在才发觉马车靠近,忙站起身跟一群孩童道再见,速奔至马车处等着皇少风下马车。 “少爷辛苦了。”她笑眯眯迎接他。她在外面等这么久,就为等他工作完回府。 皇少风主要管理皇家茶行、茶楼事务,皇家在京城大街就有两间茶楼、四间茶行,整个京城内共有茶行十间、茶楼十处。 他不需天天走访每处地方,有时出门半天,仅在京城大街茶楼或茶行与掌柜泡杯茶,评比新茶等级或谈些经营事务,偶尔才到城外的茶园巡视,他的工作还算从容轻松。 “你才读几天书就升格当夫子?”皇少风跨下马车,见她笑脸相迎,他不禁心情愉快。 她盈盈粉脸上沾了些沙粒,他直接扬起袖子为她拭去。 她竟陪小孩蹲在地上玩沙,这要让重视仪态的母亲知道肯定对她心生微词。 毛一钱突地瞪大一双眼张口怔望他。喜欢干净到几近一尘不染的他,竟然……用白袍衣袖为她拭脸? 他一个小动作教她心口扑通跳着,双颊热红。 见她神情突然转为羞赧,皇少风心惊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大感意外连忙放下衣袖,转身从容步进府里。 毛一钱怔忡了下,仿佛还能闻到他方才衣袖间一股淡雅茶香,她心口暖热,因他的主动亲近又羞又喜。 “少爷,可以用晚膳了。”愉快地跟着他身后进府,她提醒道。 “不饿,我去书斋,叫人给我沏壶大红袍。”今日父母出门,他不需陪他们一同用晚膳。 “少爷,我研究几道茶料理,你给我评个分好不好?”见他无意用晚膳便要往书斋方向去,毛一钱赶忙挡在他身前,不想她研究数日还忙了一下午的心血连尝都没机会被尝过。 “什么茶料理?” “有龙井虾仁、绿茶豆腐、乌龙炒甜豌豆、普洱东坡肉、冻顶茶鹅、红茶鸡丁、铁观音蹄膀、包种鳕鱼……”毛一钱扳着手指细数,边领他往花厅而去。 皇少风见一桌果真全是茶料理,非常惊愕。 “这些……全是你烹煮的?”他不知她如此擅厨艺。 “其实是请赵厨娘帮忙,一钱以前在家虽会料理三餐,可都是粗食,哪能料理这些大鱼大肉;一钱想说少爷对茶热爱,若将餐食与茶叶结合也许会对食物感兴趣。”毛一钱笑说。哪怕他只尝一、两口,她仍乐意为他继续尝试、研究。 “一钱研究了好些日,试着加入不同茶叶料理,几经试验才试出这桌菜肴。前几日爹爹都会来灶房替我试味道,他挺喜欢的,就不知能否打动少爷的胃。” 皇少风意外她为他研究料理的苦心,原本毫无食欲的他闻到桌上食物飘散的茶香,顿觉有些饥饿。 他顺势在饭桌前坐下来,她忙亲自为他盛饭布菜。 “虽说是请赵厨娘从旁帮忙,但由我着手的料理比不上赵厨娘手艺精湛,少爷每道菜先尝一口,不合胃口就别勉强,一钱会继续向赵厨娘学艺,也会向爹爹请教茶叶品种,尽可能找出最合宜的茶食搭配。”她滔滔说着期待他品尝。 皇少风拿起筷子,先夹起一道龙井虾仁品尝,虾仁甜美,与龙井茶香配搭得宜,刺激了爱茶成痴的他的味蕾,尝出兴味。 “怎么样?”毛一钱有些紧张的盯着他,不敢期望能一举成功收服他的胃,可也担心被他嫌弃。 “挺可口的。”皇少风唇角微扬点头赞赏。 “真的吗?”他一句话、一抹浅笑教毛一钱神情一震,开心无比,“那再尝尝这一道绿茶豆腐!” “嗯……很清爽……”他细细品尝,清雅茶香融入简单的豆腐中,清淡滋味入口化开留下一股余韵。 望着面前她白净单纯的小脸,黑眸晶灿圆亮,他竟觉得她像这道绿茶豆腐——看似单调不起眼,却让人感觉清新爽口,她那对小巧唇瓣尝起来也该有一股香甜甘醇的余韵吧…… 蓦地,他怔诧了下。他怎么会将她比喻为食物? 一瞬间他竟对她心生遐思念头,他低头急忙动筷,将食物塞进嘴里咀嚼。 难道他沉静的胃袋被食物激起欲望,连沉静的情感也牵起涟漪…… 无法理解一时的唐突思维,他专注在每道茶料理上认真品尝,道出喜好程度。 头一回他在夏天食欲极佳,晚膳吃得饱足。 也许料理不是顶级珍馐,可因与他所爱的茶相结合令他尝出兴趣来,对毛一钱的用心更是动容。 毛一钱见他比平时吃得多上许多,内心感动不已。 以往一见餐食她便迫不及待大快朵颐,这一次只是顾着看他吃食,却感到无比满足。 待他用餐完,她招侍立一旁的丫鬟一起同桌用饭,也给她的茶料理做一番评比。 第五章 皇少风前往京城外郊的皇家茶园巡视,一去三日,直到今日申时才回府。 不过短短三日没见到毛一钱那张憨笑小脸,没听到她叽叽喳喳的碎语,他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他不认为会对毛一钱那样的女子心生情愫,可他这三日总无端想起她。 自视甚高的他未曾对任何女子真正动心过,这些年唯一有密切交情的女子只有醉月楼路凝香一人。 他视她为红颜知己,欣赏她的才情才艺,却非真正对倾国之姿的她心生迷恋。 即使三日不见路凝香、没去醉月楼找她品茗听琴,他也不曾对她思念,不曾产生不明的异样情愫。 他与毛一钱相处两个月,不知不觉习惯她围绕他身边像只麻雀飞左飞右、叽叽喳喳。 想起她总是天天心情愉快,一张小脸笑意盈盈,与府里丫鬟仆佣相处融洽,没有尊卑之分,父母不在时她总不介意邀下人同桌用膳。 他也察觉父亲很喜欢毛一钱,常带她出门看戏,反倒母亲对毛一钱有些淡漠。 他每日花一、两个时辰教她读书写字,她不但努力学习,更认真研究厨艺,只为增加他的食欲。 因她的缘故,他确实对食物产生兴趣,开始喜欢她研发的各色茶料理。 她总在傍晚时分待在门外,等出门归来的他。 他常见她陪一群孩童玩耍,教他们写字,尽管她学问浅薄,却乐于与不识字的小小孩童分享所学。 每次返家时在家门附近见一群孩童围着她争相发问,她跟着童言童语的情景,总令他莞尔。 不过今日马车弯过巷口,他放眼望去,大门外街道竟空荡荡的。 没看见毛一钱身影他有些担忧,迫不及待想见到她那张天真笑颜。 一下马车,他匆匆跨进大门,就听见不远处前苑传来喧哗嚷嚷,忙循声走往一排李子树前。 “少夫人您快下来,要是不甚摔伤就不好了。”若梅跟春兰两个丫鬟在树下叫嚷。 “少夫人,让奴才上去摘便行,您下来吧!”两名男仆也紧张喊叫。 “别担心,帮我把摘下的李子接捧好。”毛一钱站在李子树上,将置在拉拢起的襦裙内刚摘采的大把李子向下抖落。 站在树下的四人忙拉起各自衣摆,接下一颗颗掉落的红李子。 皇少风见状先是一阵惊诧,却见她单脚踩在细枝干上不由得心颤,赶忙迈步上前。 “一钱,下来!”他紧张喝道。 原本安稳站在树枝探长一只手臂摘李子的毛一钱,被突然的斥喝声吓了一大跳。 “哇啊——”她身体往后一仰,眼见下一瞬便要狠狠摔落。 几名仆佣全瞠眼惊骇不已,皇少风匆忙奔至树下张开双臂欲接住摔落的她,却见毛一钱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捉扯住树枝,整个人就挂在树上悬在半空中。 她挣扎着要重新爬回树干,看得底下的仆佣冷汗涔涔。 “一钱,放手,我会接住你!”皇少风唤道,额角渗出冷汗。 “我……我可以……可以爬上去的……”毛一钱拉扯小树枝的手,顺势攀到能承受重力的枝干。 她奋力扭动身体,上半身已勉强攀回树干,以她从小擅长爬树的好身手,这点小意外还难不倒她。 “你给我放手,不准再爬!”皇少风仰着头急声喝道。 他张开双手,袖摆大张,不仅为了接她,更试图遮挡他身后仆佣的视线。 她背对他双臂攀在树干上,奋力扭动臀部,用力踢蹬悬空的双腿,动作非常不雅。 站在树下的他几乎可瞧见她花色丝质襦裙内的素白亵裤,他顿觉胸口一热,心慌意乱。 他曾因意外不甚扯破她襦裙,当时虽感尴尬,却没这种异样的情愫。 原本再一会儿工夫便能爬回树干,因底下皇少风怒声制止,毛一钱不敢再妄动。 听他再次斥声喊叫,她只好眼一闭、双臂一松,就让身体直直落,以为下一瞬要狠狠摔疼屁股,却被一双手臂接捧住,跌入一副结实的胸膛。 “啊?”她一脸惊诧,猛睁开眼立刻对上一张怒容,“少爷,你回来啦……”无视他的怒火,她一脸尴尬的对他展露笑颜。 被他稳稳抱住令她惊喜不已,脸红耳热,完全忘了前一刻差点摔伤的惊险。 “谁让你爬树的?”皇少风紧拢眉心,绷起俊容满脸不快,内心因此刻紧抱住她的身子而慌乱莫名。 她明明食量惊人,怎没长多少肉?比他以为的还轻盈、还娇小…… “爹说你喜欢李子酒,这些李子正熟,一钱赶紧摘采来酿酒,还想可以制成茶李,乌龙茶李应该不错。”她笑眯眯道。 被他抱在怀里令她神情羞赧,却不舍推开他怀抱;她大胆地将脸蛋偎靠他胸膛,嗅闻他身上惯有的温雅茶香。 察觉她的小动作,他心跳有些失序,忙将她放了下来。 “要摘李子让仆人去采便成,你爬什么树?成何体统!”他用怒气掩饰内心的意乱情迷。 “一钱想亲自摘采,亲自替少爷酿酒、制茶李,我很会爬树的,以前常爬各种果树摘采果子,轻轻松松。”她仍是笑吟吟。 她一张小脸被阳光蒸出薄汗,双颊晒得酡红,像嫣红的李子般可口,令人想咬一口。 猛地他心一颤。他以为自己只将她当小妹看待,怎会又对她突生情欲? “轻轻松松,怎会险些摔落?”他忙抹去那突生的欲念,盘问起她的不当行为。 “都怪少爷突然出声喊叫,一钱是被吓着的。”她嘟起小嘴对他抱怨。 “身为少夫人,竟像只野猴子爬树,未免太过难看。”想起她攀树扭臀蹬腿的不雅举止,还有那春光外泄的裙下风光教他莫名耳热,只能对她频频斥责。 毛一钱蓦地一怔,张大眼瞅着他。 “少爷是……是承认一钱当你的少夫人?”她紧张心跳加速,小脸倏地涨红。 这可是第一次从他口中提起她少夫人的身份! “我几时承认你够格当少夫人?我是指你像只野猴子!”他驳道。 意外竟会一时口误指出她少夫人身份,尽管皇府上下早将她当少夫人对待,但一直以来他只让她称他少爷,只觉生活中多个贴身丫鬟、单纯的义妹罢了。 “一钱爬树功夫确实不输猴子。”没听出他的嘲讽,她自信笑说。 骂她猴子她还能笑得天真无所谓?皇少风难以再怒颜相对。他并非真正对她发脾气,而是担心她安危,更为掩饰内心的异常情思。 “一钱这就再上去摘些李子。”她转身想再爬树。 “你不准再给我爬树。”皇少风忙拉住她衣袖。 “别担心,一钱不会再失足的。”她回过头向他保证。 “我说不准爬就不准爬,襦裙都要勾破了。”他俊眉一拢,瞪视被她弄污的裙摆。 “呃?一钱也觉得穿这丝绸很不方便,要不先跟若梅姐姐借件衣裳换。”她迳自说着,便要叫唤在他们身后的丫鬟。 “你这只野猴子是听不懂人话吗?不准再爬树!”皇少风厉声告诫。 他不希望再见她发生一丝危险,更不愿她裙下风光被他人瞧见。 “去书斋,我要考你这三日的功课。”他拉起她衣袖便要将她带离前苑,转头对仆佣道:“把前苑、后苑的李子全采下来,红的、青的一颗不剩。” 他丢下话便匆匆离去,不让她再有爬树的理由。 “少爷真的很喜欢李子酒呀?全采下要酿上好几瓮的,一钱怕会耽误习字时间。”毛一钱跟着他步往书斋方向,不禁有些烦恼。 低头瞧着被他捉握的手腕,虽隔着衣料,她仍心喜感动,这可是第一次他拉着她的手同行。 “没要你全酿酒,就是不准你再爬树采李。”他再次慎重强调,领着她一同跨进书斋门槛。 “可一钱觉得今日爬树很有收获,不仅被少爷救下,还和少爷牵手同行。”她红着脸蛋腼腆笑说。 皇少风猛地一怔,才惊觉自己竟一路捉握她皓腕而行,立即放开。 她抬眸看他,三日不见,她其实很想念他。 他低头眸凝望她,对视她一双圆亮晶眸,见她双颊泛红,他竟心口泛热,一股陌生情思盈上心湖,顿觉四周氛围暧昧。 “……我交代的功课呢?”他有些困难地移开视线沉声问道,故意转移话题。 “呃?”毛一钱眨眨眼,从与他相凝望的恍惚中回神。 她转往小几案拿起一大叠习字纸,交给他这个夫子查看。 方才她还以为,他可能亲吻她…… 脑中绮思教她心情紧张期待,她因过度幻想而羞赧害臊,低垂螓首。 “这几张画满圈圈的是什么?”皇少风翻看她递上的一叠习字纸问道。 他要她将复姓练习十回,单姓书写三回,虽然她字迹歪扭,但确实认真的抄练《百家姓》,只是后面几张却画满大小圆圈,感觉不像无聊乱涂,令他好奇。 “呃?那、那是……”毛一钱抬眸满心慌乱,伸手要抽回他手中的纸。 “这些圈圈有什么秘密?”皇少风高举手臂,见她心慌紧张更感好奇。 “是……是……是思念……”她小脸低垂,声如蚊蚋。 “思念?”皇少风扬眉,更为不解。 “那个……我前两日陪爹去看戏,戏中女旦因夫君远行,她思念不已,含泪吟了一首诗……”她细声吞吐地解释,“我记不得完整诗句,只记得是画圈儿替代相思……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被他逼问,她不得不向他吐露相思情意,不禁更感害臊羞窘。 皇少风闻言一怔,心口竟是一热。 “怎么没有破圈儿?”他低头细看她画的大小圈圈,单圈、双圈,绵绵密密画了三大张纸,纠纠缠缠数不尽的圈圈,却找不到半个破圈。 “一钱才不想跟少爷别离。”她回答他的疑问。 他听了又是一怔,为她单纯简单却浓烈的表白心生一股感动。 她虽不懂吟诗作对,竟也有感性的诗意情怀。 “你想不想学这首诗?”他柔声问道。 这三日他其实也思念她,可他无法像她单纯直白的表达情思,只能借教她诗句聊表思绪。 之前一直无法判断对她产生的异样情感,现下却因为分隔三日后而豁然开朗。 他并非单纯将她当义妹,对她确实有了男女情愫。 这一日他在书斋教她寄于相思的情诗,这是他教她读书时始料未及的事。 毛一钱认真写下诗句,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俏脸上又羞又喜。 从没想过他会教她念情诗,他的温雅嗓音教她听了心醉着迷。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出门?”吃过早膳,皇少风在花厅陪父母喝杯茶后准备前往皇家茶行,却突生带毛一钱同行的念头。 “呃?”毛一钱诧异的看着他。 “风儿不是要去茶行试茶,带一钱出门做什么?”皇夫人一口否定。 这些日子毛一钱研究茶料理,助儿子改善食欲,她是心存感激的,可她愈来愈不认同让粗鄙的毛一钱成为皇家媳妇。 昨日惊见她爬树的野蛮行为,令她频频摇头。 当发觉儿子对毛一钱似乎不再过度排斥,她不免心生隐忧。 若儿子带毛一钱上街、去茶行,岂不让更多人瞧见他俩的极不登对,她受不了三姑六婆的闲言闲语。 “一钱在研究茶料理,借机让她试新茶,认识些茶种好坏。”皇少风解释。他打算教她些茶叶知识。 “去看看也好,这些一钱早晚要接触的。”皇老爷呵呵笑说,挥挥手要他们出门去。 见儿子与毛一钱离开,皇夫人神色忧忧望向皇老爷。 “夫人怎么了?”皇老爷察觉爱妻神情不对劲。 “老爷……我总觉得一钱不适合风儿。”皇夫人脸色凝重道。 “你先前不是提议让一钱读书识字,学习音律女红?她都很认真学习,还花心思为食欲不佳的少风研究料理,少风看起来并不排斥一钱,我看也不必等她学业有成,改明儿问问少风意思,兴许很快就能替他们完婚。”皇老爷乐见其成。 皇夫人闻言,柳眉一拧,“老爷,为了将一钱调教成大家闺秀,我请京城最有名的琴师绣师来教授,可两个月下来,她学习虽认真,但弹琴粗鲁,日日挑断琴弦不说,奏出的琴音更难以入耳,照这情景再学下去,也只是折腾他人。” “琴音对有些人确实学不来,少风自个儿琴技精湛,将来让他弹给一钱听就行了。”皇老爷乐观道。 他曾听过毛一钱弹琴奏曲,确实不堪入耳,可他丝毫不介意,反倒是她专注认真的模样及单纯愉快的神情令他感到一丝兴味。 “甭说琴音,她刺绣刺得更没半点美感,即使绘好图纹让她垫着仿绣,仍能绣出另一番歪扭局面,她自个儿似乎也不懂得分辨美丑好坏。”皇夫人摇头叹息,对资质驽钝的毛一钱很是无力。 “咱们是要媳妇,又不是选才女,一钱品行善良,乐观开朗,乖巧孝顺,我是愈相处愈喜欢,她跟少风个性互补,很是相配。”皇老爷笑说。 “老爷……我还是认为收一钱当女儿就好,她与风儿实在不相配。”她再度表示反对之意。 近来她完全不敢参与一干官夫人、贵夫人聚会,怕被追问家里粗俗的准媳妇,脸面尽失。 “夫人,这桩婚事既是爹的遗愿,我们做晚辈的就只能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善尽孝道。”皇老爷再次强调,唯有此事不容改变。 皇夫人叹息,无法与老爷争辩,只能等待转机,内心盘算着赶紧为儿子挑门合适的对象。 皇少风与毛一钱走出大门,门外停辆华贵黑檀马车,车夫将小凳子放置马车旁,皇少风示意毛一钱先上车轿。 毛一钱站上小凳子,高度仍是不够,才想攀爬上马车,腰肢突地被人从身后握住。 她惊呼一声,双足悬空地被一把抱上马车。 皇少风随后踏上凳子,边对一旁的车夫道:“以后我的马车备个两阶高凳子。” 他的专属马车还没让女子搭乘过,所以从未有过此需求。 马车内,毛一钱因他方才的体贴举动内心一阵悸动,刚才被他大掌盈握的腰肢仍有些炙热。 “笑什么?”坐在她对面的皇少风见她一迳傻笑,有些莫名。 “没……没有。”她摇头否认,双颊微赧,有些尴尬地拉开窗帘,借故看向街道。 车行约莫一刻时间,到达热闹的京城大街。 “哇……今日街市看起来更热闹,我好几日没陪爹上街了。”她一脸欣喜,喜欢热闹喧哗的市集,偶尔会陪皇老爷一起出门逛街看戏,却不曾独自出来逛过市集。 “要不要逛逛?”皇少风随口问道。 “呃?”她神情微诧,“可少爷不是要去茶行办事?” “不急,晚点儿再过去也行。我们从这儿下车,一路走去茶行。”炎炎夏日他本不该有逛市集的兴致,却因见她兴致盎然,不禁心生陪她逛街的念头。 “好啊。”毛一钱用力点点头。她很高兴能与他一同逛市集。 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皇少风先下马车,伸出长臂将探出车轿外的毛一钱抱下车。 再次被他所抱,她仍心喜不已,还在贪恋他怀抱就已被他放在地上。 两人并行而走,从从容容逛起热闹的街道。 “啊!”经过一个饰品摊,毛一钱忽地停下脚步。 皇少风见她拿起一支素雅的玉簪子瞧望,“喜欢这簪子?” “啊?呵……只是随便看看。”毛一钱放下玉簪子,朝他微微一笑。 没想到两个月前她初到京城看见的这支玉簪子还在,莫名有些怀念。 现在的她虽买得起,可她不好多花皇府的钱,皇府已万分善待她了,她更觉得与其花钱买这饰品,不如将钱施给更需用的人。 “这玉簪子多少钱?”皇少风问摊贩老板。 看起来虽素雅单调,但不愿配戴任何金钗玉饰的她,竟对此簪子特别注意,可见一定很喜爱。 “这玉簪子定价九百八十文钱,公子若喜欢,算八百八十文钱就可。”老板痛心喊价。 也许这支玉簪子太过素雅,不合京城女子喜好的华丽格调才迟迟卖不掉,老板自动大降价。 “不用找。”皇少风从怀中掏出一两白银递给小贩,直接拿起玉簪子。 “少爷,一钱只是随便看看,没要买……”毛一钱满脸惊愣。 皇少风侧过身将手中玉簪子直接往她发髻插上。 “虽然素了点,不过还算合适,不错看。”他朝她勾唇淡笑。 毛一钱心口怦跳,小脸倏地赧红。 少爷竟然……竟然送她玉簪子,还亲手为她戴上夸她好看! 她顿时心花怒放,很想拽起他手臂偎进他胸怀,向他撒娇道谢。 不过那一幕只是她脑内的绮思幻想,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实际而为。 “谢谢少爷,其实这玉簪子乍看之下很像我娘戴过的簪子,才心生注目的。”她解释着边与他步往下一个摊子。 “既然喜欢,后来上街怎没买?又不值多少钱。”他不禁纳闷。她跟他爹上街也好几回了。 “一钱不想乱花钱,皇府待一钱够好了。”每回陪皇老爷上街,皇老爷也会问她有无想要的东西,她完全不敢多求,只在看见乞儿时向皇老爷拿点银两布施。 “你是将来的少夫人,皇府的钱亦是你所有——” “糖葫芦喔——” 一阵小贩叫卖声,打断皇少风的话。 “嗄?少爷刚才说……”毛一钱惊诧了下,方才……他是不是提到她是少夫人? “没什么。你要吃糖葫芦吗?”一见她眼眸出现惊喜与期待,皇少风立即顾左右而言他。 一时脱口而出的话令他意外,虽对她有好感,但怎会不经思考说出那样的话来? “少爷是不是提到什么少夫人?”毛一钱不死心地追问。 “你听错了。”皇少风矢口否认。 他迳自向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塞给毛一钱,她开心地接下。 “少爷要吃吗?”她嘴里含一颗糖葫芦,边取下一颗递给他。 “那包裹的糖衣太甜,我不爱。”皇少风轻声拒绝。 毛一钱将外壳的冰糖糖衣剥下塞进小嘴里,再将腌渍李子递近他嘴边。 “一钱吃掉糖衣,李子给少爷吃。”她仰脸望他笑着说。 皇少风怔了下,盯着她举高手臂摆在他嘴边的一颗腌渍李子,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 “没了糖衣包裹,可是会很酸哟!”她小脸一揪,做出酸溜溜的表情。 皇少风见状牵唇一笑,张嘴含进她递上的腌李子。 “是不是很酸?”见他轻咀嚼,她好奇追问。 “不酸。”皇少风温润淡笑。 在味蕾中扩散的酸味竟让他感觉夹带了一股甜蜜。 第一次尝到少了糖衣包裹腌渍李子的好滋味,而她的笑靥更像糖蜜甜而不腻。 “真的不酸?”瞧他咀嚼得津津有味,毛一钱不禁好奇地取下一颗糖葫芦,剥去糖衣先吃掉,再将腌李子含进嘴里。 才咬一口,她小脸揪成一团,忙将嘴里李子取出来。 “骗人,好酸!”她揪着眉朝他抱怨。 皇少风被她夸张的神情逗笑,伸手取过她手中咬一小口的李子直接塞进嘴里。 “不酸。”他朗朗笑说。 “啊?”毛一钱蓦地一愣,一双大眼瞅着他。 他竟然……将她吐出的李子塞进嘴里咀嚼! 她霎时又惊又羞又喜,只能怔立在原地。 “怎么了?”察觉她没跟上他脚步,皇少风回头看她。 “少……少爷刚才……刚才吃的是我吐出的李子……”她双颊热红细声说着,她音量太小,皇少风只得回身趋前一步聆听。 “那又如何?”他故作无所谓,态度自若。 内心怔愣,他其实也被自己方才自然而为的亲昵举动给吓着了。 “啊!可……可是……”那李子沾满她唾沫呀! 她害羞得说不出口,无法理解他怎会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大白日下她赧红一张小脸,小嘴欲语还羞,让他望着有些怔忡,有种想咬一口的冲动。 他忙转过头抹去心头躁热,迳自迈步向前。 毛一钱只能赶忙追上他,一颗心鼓噪雀喜不已。 第六章 皇少风带毛一钱一路走往皇家茶行总铺。 吴掌柜见少爷带着传闻中的准少夫人出门很是讶异,忙热心招呼。 “一钱想制乌龙茶李,将店里有的乌龙茶种各取一两来。”皇少风交代,转而对毛一钱道:“回去我再教你分辨乌龙茶种,看哪种乌龙制茶李最到味。” “嗯。”毛一钱点点头,心喜他要教她茶叶知识。 她先静静坐在一旁看他不疾不徐地工作,一一检查茶叶,为新一批送来的夏茶做评比。 皇家不仅自产茶叶,拥有两处占地辽阔的茶园,亦由南方引进不少茗茶做买卖。 皇少风总要亲自品尝每一季、每一种茶,为当季茶叶做出等级评比,将之分为特等、头等、二等、三等,四种等级,若达不到三等茶品,则不予收购。 即使同一产区、同一季的茶叶,不同批烘焙,品质亦有差异,他皆要细细分辨。 对他而言,品茶成了他主要工作,他喜爱这份从容悠闲,巡视皇家各处茶楼亦是从容品茶,抽检茶品品质有无差错。 对于茶行与茶楼的帐目业务他倒不需太费神,通常三两下便能核对完一个月帐册,他对所雇用的掌柜皆能信任。 “一钱,你也一起来品茗。”皇少风示意烹茶的吴掌柜为她备一份。 前一刻他先对茶叶外观与产区做初步检视,现下便要亲饮以进一步评比。 茶几上冲泡了四种茶叶,各摆四只小茶杯并列着。 毛一钱望向坐在对面的他一眼,随意拿起一只小茶杯,咕噜两口便喝完。 抬眸却见皇少风端着茶杯发怔,他凝视茶液色泽,端近鼻前嗅闻,虽方才已先闻过闻香杯,他仍要再嗅闻一回。 将茶杯端近唇边,他轻啜一口后闭上眼,让茶液在口中回甘。 毛一钱瞠眼瞅着神情从容的他,顿觉此刻的他俊美得不可方物。 她心口霎时怦怦跳,口中冒出唾液,有种莫名的饥渴,当下赶忙再端起另一杯茶咕噜一口饮下。 “怎么样?”皇少风缓缓放下茶杯柔声问。 “少爷真好看。”毛一钱直接脱口道。 皇少风怔了下,她无预警的称赞令他不知如何反应,瞥见站立一旁神情好奇的吴掌柜,顿觉有种不自在。 “咳!”他轻咳一声,“我是问你茶喝得怎么样?” “呃?好喝。”毛一钱有些尴尬,忙又端起一杯大口饮下。 “哪一杯茶好喝?”见她三两口便将四杯茶喝光,他端起第二杯先问她心得。 “啊?哪一杯好喝……”看着面前四只空杯,她根本喝不出什么区别。 他似乎在等她答案,于是又不觉脱口道:“少爷那杯。” 皇少风愣住,执杯的手轻颤了下,竟觉耳根有些泛热,心口悸动。 “呃……我、我是说……我觉得……少爷那杯应该……应该比较好喝……”瞬间气氛尴尬,毛一钱才惊觉脱口说出的话有多暧昧,心慌口吃地想解释。 皇少风挪开视线,故作泰然继续品茗。 但从这一刻起,他再也难以从容不迫,无法静心好好品茶。 以往他只要喝一口便能清晰分辨各种茶品的差异等级,这次却让吴掌柜再重泡一次,一品再品,才正确地做下评比。 他没怪她害他分神费时,只是意外自己竟被她轻易牵引心绪。 似乎他对她心生的情愫,顷刻间增了不少…… 两人离开茶行,对街突然有人唤住皇少风,就见一名身着深蓝华服锦袍的男子昂首阔步而来。 “少风,好几日不见,最近怎么都没上醉月楼?”定允齐笑问好友,这才发觉他身边跟个模样娇小稚气的女子,微愣了下,“这位是……” 定允齐一双长眸不禁打量眼前女子,猜想她的身份。 “这是毛一钱。”皇少风开口道。 刚开始他对突然得知指婚之事非常排拒,还找上好友抱怨一番。 现在的他竟已毫不介意一身稚气未脱、行为没半点贤淑教养的毛一钱,大方坦荡地向好友介绍。 “原来是毛姑娘,幸会。”定允齐微颔首笑道。 他不禁意外向来对女人淡然处之的皇少风,竟会将这个看似稚嫩朴实的毛一钱带在身边,看样子好友对这已故祖父指婚的未婚妻非但不再排拒,还心生好感。 这一想他倒放心了,原本心里还对皇少风曾提及想娶路凝香一事心生疙瘩,看来皇少风对路凝香应无男女情意。 “这位是定少王爷,我的拜把兄长。”皇少风从容介绍,他与虚长他两岁的定允齐相识多年,早已是莫逆之交。 “啊!定少王爷您好,一钱失敬了。”生平第一次见到少王爷,她顿时紧张不已,忙折腰行了个大礼。 “毛姑娘不需见外,我跟少风既是兄弟,你将我视为兄长便成。”定允齐朗朗笑说。 毛一钱这才敢再抬眸定睛看他。 眼前的少王爷身形颀长,剑眉星目,英姿飒飒,是她所见过除皇少风外最好看的男人了。 但他与皇少风不同性情,定少王爷多了股潇洒不羁的气度,眉目间看似风流倜傥,不若皇少风的翩翩超然、慵懒自负。 皇少风这才察觉毛一钱一双大眼直盯着定允齐瞧,心口有些莫名的不舒坦。 “少风何时再陪为兄去醉月楼,找凝香品茗听琴?”定允齐故意当毛一钱的面问他,有意试探。 “我还有事,改日吧。”皇少风立即推拒。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定允齐的邀约意兴阑珊。 以往他可是三天两头要去醉月楼一访路凝香,与她品一杯香茗,听一首好曲,再对弈、对词一番。 想想他已数日没见到路凝香,竟也不觉有什么不对劲。 “醉月楼是……”听两人谈话,毛一钱不禁好奇提问,记得好像曾听过这个名字。 “是青楼。不过你放心,少风跟我不同,他只去醉月楼与清倌路凝香纯粹舞文弄墨罢了。”定允齐略倾身向她笑着解释。 一见好友倾近毛一钱,他竟有股想将她拉至身后的冲动——呼吸一窒,皇少风对内心不明的情绪感到意外。 两人简短闲谈几句,晴朗天空突地落下几滴雨点,于是便先行道别。 “定少王爷长得一表人才、风流潇洒。”坐进马车后,毛一钱竟直言不讳赞美起定允齐。 “他是风流没错,京城无人不知他的风流韵事。”皇少风俊容一凛,心口生闷,话说得有些酸。 他从不在意定允齐的风流性格,可没想到毛一钱才见他一面竟在自己面前大方赞美对方,令他心头窒闷,霎时酸意横生。 回想方才她一双黑白大眼直盯着定允齐瞧,那双眼一向只追逐着他,他以为她晶莹眸子里除了食物,会永远只锁在他一人身上。 没想到只要长得俊帅的男子她一样欣赏着迷,这跟街上众多花痴女子有何不同? 这一想,他心情更窒闷,绷起一张俊容。 “少爷不高兴吗?”他无端一脸不快,毛一钱感到纳闷。 “没有。”皇少风闷声道,将脸转向窗外,看着瞬间加大的雨势打落街道,行人开始争相走避,摊贩急忙收拾。 他心情就像这午后阵雨,原本的好心情瞬间被淋得湿濡不堪。 尽管内心再气闷,他也无法开口指责她花痴。 “虽说定少王爷生得英俊潇洒,可我见到他刹那心跳并无异常,但第一次见到少爷就无端心跳失常。”她俏脸染上一抹腼腆。 皇少风闻言,微讶地转过头看她。 “一钱原以为是因为没见过长得太好看的男子,才轻易对少爷着迷,可现在证明并不是那样,一钱只喜欢少爷,只有看见少爷才会脸红心跳。”她说得羞怯,却仍忍不住向他吐露真实心情。 皇少风蓦地心一突,伸出长臂将坐在对面的她一把揽进怀中。 毛一钱惊诧地跌坐在他腿上,张口怔望他。 下一瞬他俯身贴覆上她小嘴,令她瞠眸骇住,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她心跳如擂鼓,全身发颤,被他触碰的唇瓣宛如火烧。 当他以舌尖挑开她贝齿,炙热火舌侵入她檀口勾卷她丁香小舌,她无力招架,只觉全身发软瘫在他身上。 他大掌扣住她细腰让她偎靠他胸膛,贪婪眷恋地汲取她稚嫩的馨香。 窗外雨声哗啦,马车辘辘,他与她紧偎在轿内,绵绵密密,耳鬓厮磨。 许久,他才不舍地松开臂膀,离开她如蜜的小嘴。 她涨红一张脸蛋晕眩迷茫,欲语还羞,唇瓣微启仰望他久久,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声音。 “少……少爷……”她轻眨眼、再眨眼,怀疑方才他的霸道狂热是场逼真的白日梦。 她唇热烫着,口中有他的气息,她仍坐在他腿上贴靠着他胸膛,仿佛能感觉他的心跳跟她的一样怦然撼动。 他只是静默地凝望她的娇颜,一双黑眸盈满浓烈深情。 他竟因她多瞧好友两眼无端心生醋意,内心过度反应,才让他惊觉她在他心中份量超过他所想像。 一听她再次表白,以为心被雨淋湿的他霎时拨云见日,心喜激动,不经思考便将她揽进怀里冲动地吻了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感情淡漠,任何再美好的女子都无法真正令他挂心悸动;以为一向自负自傲的他爱的只有自己,不可能真为他人付出或失控,她却轻易打散他的理智与从容。 平凡单纯的她竟让他对好友莫名吃醋,更是生平第一次尝到那种窒闷苦涩的滋味,才惊觉原来自己是个心胸狭隘、占有欲强大的男子,遇见她他再也无法凡事淡然从容以对。 马车很快到达皇府,车夫打起油纸伞为先下车的皇少风遮雨。 皇少风转而将车轿内的毛一钱抱下车,并直接接过车夫的油纸伞为毛一钱遮雨。 毛一钱神情迷蒙恍惚,脑中不停回想他方才的吻,仍是难以置信。 “你不进府,要在外面淋雨吗?”皇少风开口提醒呆站不动的她。 “呃?”毛一钱仰起脸望着撑着伞俊美无瑕的他,视线不觉落在他薄唇上。 脑中充满他与她唇舌纠缠、相濡以沫的亲密,她霎时脸蛋红通通,心口再度怦跳不停。 “喂!”见她愣望着他,一双迷蒙的眼变得闪烁,皇少风再次开口唤她。 发怔的她唇角开始上扬、再上扬,她弯起了眼,一脸幸福欢愉。 “刚才……刚才少爷……吻了一钱对不对?”尽管那感官撼动是如此鲜明真实,她仍忍不住再问。 “对。”皇少风轻应一声,有些诧异她后知后觉的反应。 “少爷真的吻了一钱!”她瞬间心花怒放,一个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开,伴着清脆的铃铛声。 皇少风因为她奇怪反应愣住。 “你不撑伞要淋湿了!”他急忙追上大门台阶。 毛一钱乐得欢天喜地,在雨中开心奔跑。 望着她愉悦的身影逐渐远离,那单纯直接的行为实在可笑更可爱。 回想方才吻她的甜美,他唇角高扬,她果真如他所想是道可口佳肴。 书斋里,皇少风今日不是教毛一钱读《三字经》,而是改教《茶经》。 “乌龙茶种类繁多,属半发酵的茶,外形色泽青褐,也称为‘青茶’。”皇少风亲自沏茶说明。 “啊?”毛一钱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做笔记。 见她略显疑惑的神情,他轻笑,“今日教的没要考试,只提点一些概念,日后我会慢慢教你。” “嗯。”毛一钱点点头,心里好不开心。她早想学茶叶知识,想更了解他所痴迷的各种茶叶。 “你想制乌龙茶李,借机教你分辨几种乌龙茶,看哪种适合制茶李。”皇少风柔声说着,打算将昨日从茶行带回的几款乌龙与她一同悠闲品茗。 “这是冻顶乌龙。”他将沏好的茶先倒进闻香杯递给她。 毛一钱学他拿起小巧的闻香杯嗅闻,直觉他沏茶品茶的模样俊雅非凡,好看得不得了。 “冻顶乌龙汤色金黄明亮,滋味浓厚,有熟果香。”皇少风用他的尔雅嗓音缓缓分析,端起茶杯轻轻啜饮。 毛一钱跟着端起茶杯啜饮,却是瞧他瞧得分神,就像昨日在茶行的情景。 “再品品这包种茶,茶汤呈蜜黄色,滋味鲜醇。”换过一只茶壶,他再沏另一种茶。 毛一钱再次饮下,可跟昨日一样分不出什么差异。 “多喝几次,就慢慢懂得区分了。”皇少风嘴角噙笑,不急于要她在短时间内学会分辨。 他其实发觉她频频分神偷觑着他,她炽热的注目每每令他心情愉快。 他继续从容沏茶、说茶经。 “这是黄金桂。铁观音、岩茶、水仙、单檬等,亦属于乌龙茶类。”他举止优雅,再为她倒杯茶。 “啊?黄金桂!”毛一钱对这名词早感好奇,“爹提过,黄金桂是少爷栽培出来的。” 她将心神专注在手中小巧茶杯上,注目着金黄茶液。 皇老爷提过皇家在城外拥有两座山的茶园,其中半面山坡分布的茶园定为御茶园,所产黄金桂为供应宫中的极品,每季皆是宫中主要的指定御茶。 极品黄金桂由皇少风所改良栽种,不仅为皇家茶业带来庞大利益,更因被皇上钦点为宫中御茶,让皇家茶叶冠上金环光芒。 “这金桂主要茶树为黄棪,并非由我所栽培出来,我不过是改良黄金桂,提高原有的茶香与醇劲所制成的茶叶,冲泡后茶汤色泽更为金黄,茶香更富桂花芬芳,滋味醇细鲜爽,优雅迷人。”提到喜爱的茶品,他巨细靡遗侃侃而谈,俊容满溢自信风采。 毛一钱看得迷醉,仿佛她饮下的不是清茶而是烈酒。 她认真地嗅闻茶香,仔细品茗,发觉这茶香滋味不同先前所品,她可清晰记忆分辨。 “这茶像少爷给人的感觉。”她抬眸笑说:“高贵自信,优雅迷人,让人一饮便难忘怀。” 皇少风怔愣了下,因她赞美竟有些不自在,心口怦跳热烫。 “我想,把这黄金桂的茶汤加进桂花糕里制成黄金桂花茶糕,应该很美味!” 尚未挑选制茶李的合适乌龙,她想先试另一茶点心,还连名字都想好了。 “应该……一定很美味。”看着她品茶的纯真笑靥,还认真思索想做出他喜欢的茶点,他不自觉喉头咽了下,不知是垂涎她所谈的点心,或是垂涎她。 “少爷,你再给我重新介绍一次乌龙,我再仔细品一回,也许就能选择制茶李的乌龙了。”毛一钱兴致盎然,尝过他所改良的黄金桂后味蕾被开启,也想像他一样迷恋上茶饮。 皇少风心怔了下,只差一点他便想冲动拉过她藕臂,用力封住她软嫩小嘴,汲取她檀口里的茶香与蜜泽。 有些慌乱地转身抹去瞬间冲动的欲念,他走往一旁茶几取用热水,故作从容地再次为她沏茶。 这日皇少风听华安告知一项传闻,他惊诧地匆匆出府,前往数日未去的醉月楼。 “哎呀!皇少爷好久不见,可想死嬷嬷了!”李嬷嬷一见贵客上门,扭着身段立即上前招呼。 没理会李嬷嬷的热情,他迳自急着跨步上楼。 “皇少爷,您可是找凝香?”李嬷嬷急忙挡在他身前。 “废话。”他怒视李嬷嬷一眼,因她对路凝香的做为心生不满。 “凝香现有贵客,要劳请皇少爷等等。或者嬷嬷帮您安排其他姑娘,那个婀娜的艳红姑娘如何?她可也是醉月楼的红牌啦!”李嬷嬷热心推荐,扬一扬手中红丝帕,随即准备要叫唤人来伺候。 “慢!”皇少风扬起衣袖,沉声阻止,“我上青楼从不是为醉卧胭脂粉黛。” 这醉月楼上下,他从来只捧路凝香的局。 “既然凝香有客人在,那先找你喝杯茶谈谈也无妨。”他俊容一凛,对搽着厚重胭脂、珠老花黄的李嬷嬷道。 “啊?皇少爷要跟嬷嬷喝茶?这……这怎敢啦!”俊美无瑕的皇大少爷亲自开口邀她喝茶,让已过半百的李嬷嬷不觉脸红耳热。 “我要跟你谈凝香的夜度资。”他微倾身压低音量道。 “呃?这……”李嬷嬷闻言,惊颤了下,“是,皇少爷楼上请!咱们好生谈谈。” 李嬷嬷霎时笑开怀,对他必恭必敬。 没料到京城首富皇家大少爷,竟也有意争夺路凝香的初夜权! 皇少风以一百两白银高价买下路凝香的初夜权,比起日前泉州富商出的五十两白银高上一倍,李嬷嬷自是乐开怀立刻允了他,按他的意思签下合同为凭。 在他未碰路凝香之前她便仍是清倌,只能卖艺卖笑不得卖身。 他的做法也许不合宜,却是唯一能保护路凝香的方式。 原想找一起认她做红颜知己的定允齐商议,无奈定允齐人不在京城,他只能先做下决定。 他对相识三年的路凝香有情有义,却非男女情意。 他曾开玩笑提及娶她之事是因为欣赏她的才情,曾认为唯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她够格与他匹配。 然而他始终未曾对她动过真情,只视她为红颜知己,仅止于一起舞文弄墨的挚友。 即使他有财力能轻而易举为她赎身,但此举却更不合宜,会令外人误会他对她不仅是风流,更存有真情实意。 但现在的他有了挂心寄情的对象,不能让他人误会他对个青楼女子动了真情,必须多些顾虑。 他选择以此应变方式保护重视的知己,他不会碰她,那些她根本不爱的男人更碰不得她。 这是身为知己的他,唯一能保护她的方式。 第七章 皇府前厅气氛凝重,皇老爷与儿子大眼瞪小眼。 “你倒是说说,这传闻是真是假?” “不是传闻,是事实。”皇少风气定神闲回道。 但其实他内心焦虑不安,担心毛一钱的想法。 原以为花钱了事是最简单的方式,念及与路凝香多年情谊才想保下她的贞节,却没想过人言可畏—— 他的大方阔绰被醉月楼李嬷嬷兴高采烈大肆渲染,不消两日已传得人尽皆知。 “你、你这……这教一钱情何以堪?”皇老爷气结,“过去你去找那路凝香切磋诗才,我也没真正反对过,知道你不是会胡来的男人,可现在你竟不惜砸重金去沾染京城头牌名妓,皇府就是钱再多,我也不许你这样胡为!” 皇少风才想辩解,皇夫人却先开口。 “老爷,这事没那么严重,您消消火。”皇夫人柔声安抚动怒的老爷,将案上的茶端给他。 面对娇妻,皇老爷不敢迁怒,只得接过茶杯喝口茶压压火气。 “这路凝香虽是青楼女子,可也是书香门第之后,更拥有京城第一才女雅号,咱们风儿身为京城第一才子,这才子配佳人,我不认为有何不妥。”皇夫人笑说。 “夫人,你这是糊涂了吗?”皇老爷一脸惊诧看着坐在身旁的夫人,意外她的说词。 “虽说路凝香是青楼名妓,却是清清白白的清倌之身,风儿与她也相识数年,会对她动情该是天经地义,听闻这路凝香不仅倾城绝色,书画棋琴无一不精,他们两人郎才女貌,何尝不是合适的一对?”皇夫人完全支持儿子的行为。 “夫人,少风可是与一钱有婚约在先,你怎可支持他另娶?”皇老爷反驳。 妻子言下之意不仅认同儿子买下路凝香初夜权之事,竟直接赞同儿子替路凝香赎身娶她进门。 “老爷可是嫌弃这路凝香的青楼出身?”皇夫人故意问。 皇老太爷所娶妻妾,其中两名亦是出身青楼。 她并非赞同优秀的宝贝儿子娶个青楼名妓,然而比起大字不识几个、毫无礼教的毛一钱,她宁可选才情纵横、卖笑不卖身的清倌当她媳妇。 前两日趁皇老爷不在府里,她特意邀了几名如花似玉、知书达礼的远房亲戚闺女来府里作客,想让儿子陪着一干娉婷女子品茶对弈,相互认识交流。 没料儿子一口回绝见都不愿见,宁可与毛一钱窝在书斋教她品茶识茶。 以前儿子拒绝她安排的饭局她可不计较,这次却是无比气恼,对毛一钱更暗生不快。 今日一听儿子与路凝香之事,她当下选择支持路凝香进门。 “少风若真对那路凝香有意思,待他与一钱完婚后再考虑娶她为妾,我也不是真的反对,可现在这情况我是绝难同意!”皇老爷只认定毛一钱,打从心底喜爱乖巧贴心的她。 “爹、娘!”皇少风难得听爹娘起争执,这才终于开口打断,“我没要为凝香赎身,更无意娶她进门。” 他非常意外娘亲居然希望他娶路凝香为妻的想法。 “风儿,你尽管顺心而为,娘站在你这边。”皇夫人鼓励儿子,转而对皇老爷道:“老爷,一钱连京城黄口小儿最基础的入门二书都还未能学成,这要风儿接纳她未免言之过早。 “老太爷遗命不可违,却也不能太委屈咱们宝贝儿子,我以为让风儿先将路凝香娶进门,过些年待一钱学些学问、长些智慧,再让风儿娶她为妥。”皇夫人忍不住表达对毛一钱的嫌弃。 昨日她上街被几个三姑六婆关心询问起她家尚未拜堂的准媳妇,只因儿子曾带毛一钱上过街,引起好奇之人更加关注。 闲谈间,这些三姑六婆莫不对出身贫寒庸俗的毛一钱语带讥讽,替她才貌双全的儿子叫屈。 她听了心情郁闷至极,为宝贝儿子抱不平,对这桩婚约更难以认同。 “夫人,你说这什么话?”平生没对爱妻说话大声的皇老爷一脸难以苟同,语带怒意。 “爹、娘!”皇少风顿感无奈与头疼,“您们不需为此事争论,我对凝香只有惜才情谊,我的做为只为保全她清倌之身,绝不会染指于她。” 简单解释完,他不想介入父母无谓的争执,转身迳自离开前厅。 才踏出门槛,他就看见回廊柱子后有抹身影鬼鬼祟祟试图掩藏。 “一钱?”皇少风忙跨步上前,不禁担心她是否听了方才厅堂内的谈话,“你什么时候来的?” “呃,我……我才到,什……什么也没听到。”她双手捧着瓷碗公说得心慌,转身便想逃。 她原本兴高采烈要将腌制好的冻顶茶李拿给大家尝尝,现下只觉得难堪。 皇少风伸手拉住她藕臂,阻止她仓惶逃离。 “什么也没听到,那为何神色如此紧张?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他将她一把拉近身前,一双俊眸紧锁着她。 他早等待尝她腌制的茶李,现下却更急着解释误会。 “我……这是冻顶茶李,试过几种乌龙茶,一钱觉得冻顶乌龙最入味,少爷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捉起他大掌,她将瓷碗公塞给他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皇少风一手捉着碗公,张口斥喝急急离去的她。 她竟不给他解释机会? 被他一斥,毛一钱背对着他定在原地。 “你没话跟我说?”皇少风跨步走向她。 “我……恭喜少爷,要娶倾城名花路凝香为妻……”她低首细声道,心口紧扯。 “恭喜?”皇少风眯眼,脸色微愠,“你听到多少话?别给我断章取义。” 父母误解便罢,他只在意她的心情,只想同她好好解释。 “我……我……”听到他高价竞标得到名妓路凝香的初夜权,她心里很难过,而听到皇夫人的说词令她心里更难受。 她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才高八斗的他,可她以为皇老爷、皇夫人认了她便不让自己心生自卑沮丧,只想努力赢得皇少风的接纳。 突地听到皇夫人的心里话她备受打击,原来皇夫人并未真心接纳她,更认为她与皇少风在一起太过委屈皇少风了。 想到前两日皇夫人邀数名亲戚的闺女来府里聚会,目的应是想为皇少风介绍门当户对的对象;无奈皇少风拒绝与她们相识并非为了她,而是早心系京城第一才女。 她心口酸楚,不禁嫉妒起那个不曾谋面的路凝香。 皇夫人宁愿青楼名妓的才女路凝香当媳妇,也不愿让她这个毫无学问的俗人做皇少风的正妻。 “一钱,这事其他人怎么说三道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相信我的为人。”皇少风站立她面前,语气沉着道。 毛一钱垂低首,一双小手扭绞着。 “我跟凝香只是红颜知己,如此而已。醉月楼嬷嬷要让卖艺不卖身的她破身,我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我不会为她赎身,更没娶她的意图。”他慎重其事向她解释原由,语带保证。 毛一钱这才抬起脸怔望着他,对他的解释感到意外。 “你不信?”见她眼眶泛红,他心扯了下。 “我……我不知道……”她细眉微颦,粉唇轻抿,努力压抑漫上眼前的水雾。 即使他扬言要娶凝路香为妻,她也没有反对的立场,更没资格指责他不是。 “你不可以说不知道。你若不信,我会于心难安,我不想你因此受伤。”他黑眸幽幽地低凝她,害怕她掉泪。 他不禁后悔自己的做为,虽是出于好意想保护路凝香,但他更不愿见她因此事难过受伤,若知事情会被渲染开来演变成这局面,他当时就不会那么做了。 “少爷为何……为何要向一钱解释?”她望进他一双温柔深情的眸光,心口怦跳起来。 “因为,我只在意你的心情。”他柔声道。 一句话教她满腔委屈心酸尽释,她心口一热,感动莫名。 “我娘的话你别介意,我不可能娶凝香为妻,她永远是我的好友。”他向她再次强调。 “嗯。”毛一钱轻颔首,单纯地选择相信他的动机无伪,“一钱相信少爷。” 他几句话便令她阴郁难过的心情瞬间清明,对皇夫人的话也选择释然,抹去自卑沮丧,笑脸以对。 比起皇夫人对她的不认同,她更在意的其实是他对她的心意。 见她不再蹙眉不展,他顿感宽慰,庆幸她的信任,便伸手拈了一颗碗中冻顶茶李认真品尝。 “好吃吗?”她有些紧张追问,每做出一道茶料理或茶点心后,总担心是否能得他的心。 皇少风好看的薄唇轻扬,拈了一颗茶李送至她口中。 毛一钱张嘴接食,粉颊微红。 “好吃。”他倾身,在她小嘴轻啄了下。 她捉住他刁专的胃,掳获他自视甚高的目光,如今眼里心底只有她。 她在他心中的份量早已超过任何人,他虽尚无意成婚,却也不可能考虑其他女子为妻。 中秋时节,皇少风照往例邀请京城一些文人雅士搭乘皇家画舫,同游城东外风景优美的翠烟湖,舞文弄墨、斗诗斗酒一番。 皇少风决意带毛一钱同行,没乘过画舫的她满是期待兴奋。 一大清早她便进灶房亲自做几道茶点心,提着装食物的竹篮宛如去踏青般与他共乘马车前往。 秋景宜人,云淡风柔,翠凋红落,黄花夹路。 翠烟湖上翠波映青山,天水一色相连,湖面红烟翠雾,湖畔芦花摇曳、黄柳低垂。 马车在湖边小亭前停下,毛一钱看着眼前如画景致及碧波湖上装饰华丽的画舫,一双大眼晶灿灿。 皇少风拉起她小手步上木桥坞,进入画舫。 “皇少爷,安好。” 几名文人向皇少风拱手作揖,他微笑回礼。 毛一钱没想过画舫里这么多陌生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位想必是皇少夫人吧?”有人开口笑问。 众人见他带个青涩女子上画舫,莫不好奇连连。 “呃?”毛一钱微诧,不知该点头摇头。 “不,毛姑娘还只是皇府的食客。”皇少风淡笑澄清。 他与她尚未拜堂,更不急于成亲,论实情她确实不是他的少夫人,然他会带她出门游画舫与一干友人会面,便代表她绝非食客这般单纯的身份。 可惜他的玩笑话及隐喻毛一钱没听懂,只觉他否认的刹那心头窒了下。 “毛姑娘,好久不见!”一道听似热络的问候教她敛去一抹黯然,抬头看向来人。 “啊!定少王爷,您好。”她向身着深绛色锦袍、风姿飒爽的定允齐欠个身问候。 “毛姑娘,幸会。”身形颀长的定允齐身后突地传来一声细软柔声。 毛一钱往他身后瞧去,惊见一名艳丽女子。 她身着嫩绿色罗衫,肩披花卉薄纱,柳腰束着蝴蝶流苏缀饰及一只绣工精致的香囊,身姿婀娜动人。 毛一钱从未见过这般艳丽绝伦的女子,不禁有些看傻了。 女子轻移莲步上前对她微微欠身,云鬓步摇轻晃,更添娇媚柔情。 “呃?”眼前绝丽女子向她行礼,教毛一钱怔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睁大双眼直瞅着宛如仙女下凡的她。 “一钱,这是京城第一才女路凝香,我的红颜知己。”皇少风向她介绍。 “皇少爷对凝香的恩情,凝香没齿难忘,无以回报。”路凝香转而向皇少风深深欠身。 “凝香快别这么说,你我知己一场,这本是我能力所及,不足挂齿,若真要论报偿,该是定少王爷欠本少爷,该由他来还才是。”皇少风薄唇一勾看向定允齐,意有所指。 前些时日他因重金买下路凝香初夜权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连好友定允齐都对他心有不满,两人差点反目成仇。 直到事情发生意外转机,现在反倒定允齐对他心生有愧。 “就事论一事,本少王爷要还金于你,是你不愿受的。”定允齐横他一眼。 “凝香不该用银两来衡量,我不讨你人情,只等你的诺言兑现。”皇少风笑说:“今日游湖,是来斗诗赏景,别再谈这些。” 他随后拍拍手,示意仆佣送上酒菜。 一群人各自坐于案后把酒言欢,边透过雕花窗子欣赏湖光山色。 毛一钱与皇少风同案而坐,她的心却是从见到路凝香那刻起无端窒闷起来。 路凝香不仅国色天香,更是才情出众,席间她与一干男子对诗,令众人频频大赞;她弹琴助兴,悠婉清柔的弦音如天籁扣人心弦,令人迷醉,连不懂分辨琴音好坏的毛一钱都觉得她弹出的琴律与众不同。 她纤纤玉指轻盈舞弄琴弦,与自己用力扯弦、挑弦发出铿锵卖力的琴音天差地别。 她发觉一旁的皇少风闭上眼目,细细聆赏,曲罢之时他拍手大赞,脱口吟出一阕词,一干文人莫不敬佩他的才智才情。 他吟出的词对她太过艰深,她根本听不懂词意,发怔之际,也只能跟着众人一齐鼓掌。 他们谈话对诗她完全插不上嘴,就是引起众人发噱的笑点她也听得莫名,不知如何会心一笑。 她有种如坐针毡的尴尬,顿觉沮丧无比。 低头看向置在脚边的竹篮,里面盛着她一大清早亲自做的茶点,原想请他尝尝她新研发的茶制点心,可现下望着每张食案上的精致茗点,她顿觉端不上台面。 酒过三巡,微醺的众人纷纷走出船舱吹风、赏湖景,边继续感性吟咏。 “晕船吗?不是很期待今日游湖,怎么一脸愁绪?”皇少风见毛一钱始终沉默有些担心,因此提议到甲板吹吹风。 “没。一钱没晕船。”她摇摇头。 “方才也没吃什么,不饿吗?我以为你自备点心篮是怕船上东西不够吃。”他注意到她带来却一直搁在脚边的竹篮完全没开启。 毛一钱抬眸看他,原想道出那点心是为他准备的,可她却说不出口。 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跟他一起出门游湖,知识浅薄的她与大家格格不入。 忽地,船身晃动,倚靠甲板栏杆的皇少风惊愕了下。 下一瞬,传来一声落水声响,水花溅上船身,众人一阵哗然—— “不好了,凝香姑娘落水了!”前头有人急嚷。 前一刻激起的水花未散,接着又一扑通水声响起,就见定允齐纵身往湖里一跃。 毛一钱尚不及反应前方船首的意外,万万没料到身旁的皇少风见状竟跨上栏杆跟着一跃入湖中。 她吓傻了,想叫喊竟一时喊不出声,心跳几近停止。 片刻她才能出声,心慌地急喊,“不好了!皇少爷落水了!” 听到喊声,华安第一个跑来。 “毛姑娘,少爷怎会落水?”华安看向湖面泛起的涟漪惊慌问道。 “不知道,他……他突然就跳水了……”毛一钱急得想哭,手捉栏杆也想跳水救人。 “毛姑娘别担心,少爷会泅水,许是下水救凝香姑娘了。”一听不是意外,华安倒也不担心。 “救……救凝香姑娘?”华安的说词让慌乱无神的毛一钱稍稍缓和心绪,心口却揪扯了下。 甲板另一端再次传来一阵喧哗。 “定少王爷将凝香姑娘救起来了,幸好两人皆无碍!” 众人闻言皆为之释然。 毛一钱看向骚动的那方,却迟迟不见皇少风上船,再转回看向方才他落水处,那湖面上一圈圈涟漪早已淡逝,并不见湖面有泅水痕迹。 猛地她心一颤,打个哆嗦,撩起裙摆便攀上栏杆。 “我去救少爷!”她仓惶丢下一句话,直接往湖里一跳。 “啊?毛姑娘!”华安尚不及反应,已来不及阻止她。 毛一钱跃进翠绿清冷的湖水中,她屏气张眼心急地寻找皇少风的身影。 不远处,她看见飘动的衣摆,立即奋力泅泳过去伸手捉扯住月牙色锦袍。 皇少风才要伸手向前拨开湖中水草丛探看,腰间突地被用力拉扯,令他吓了一跳,一回身见着来人更为惊骇。 毛一钱双手从他身后紧抱他腰际往上游去,一张小脸满是焦虑。 没料到她深具蛮力,他被迫跟着拉出水面。 “你做什么跳下水?”两人出了水面后,他担心起她的安危。 “救……救你。”毛一钱大口喘气,见他无恙大为放心,一把夹住他臂下,要将他拖往不远处的画舫。 “我还没——” 皇少风想开口说什么,却让毛一钱给打断,“凝香姑娘被救起了,你也快上船吧。” 她心想他一定是心系落水的路凝香,忙告知对方已平安获救。 “等等,我再找找……”皇少风试图摆脱她箝制,想探下水中继续寻找。 “凝香姑娘已经被救起了!”以为他没听清楚,她再次大声说道。 她内心莫名气愤着,使力硬将他拖往画舫,推他攀上甲板。 “少爷没事吧?毛姑娘没受伤吧?”华安急忙问着一前一后爬上甲板的两人。 围聚的一干人见娇小的毛一钱竟能将高大的皇少风从水里拖拉回来,莫不惊诧连连。 “没事,我从小就擅泅水。”毛一钱看向华安回道。因她爹亡于水灾,她娘让她自幼便与村里男孩子学泅水。 她故意不看一身狼狈的皇少风,游湖事件让她心生疙瘩,他不顾一切跳水想救路凝香的举动令她心里泛酸。 她并非介意他救人之举,而是他明明看见定允齐已跳水救人,身在较远处的他却还要争当英雄抢着相救,为此令她耿耿于怀,窒闷不快。 近黄昏时刻,回程路上两人衣着湿辘辘的披着毯子坐在马车内,气氛怪异。 在众人面前被娇小的她从水里“夹行上船”的壮举,皇少风只觉有失男人颜面,不禁语带抱怨。 “华安不是告诉你我会泅水,你跳下去做什么?” 得知她跳水奋勇想搭救,他心生感动,然事后被一干人笑闹不免有些生闷气,不仅因失了面子,更不想她的蛮力日后被广传为笑话。 “早知你没事,我就不会下水了。”毛一钱侧首掀开轿子的窗帘,视线看向窗外。 来时路上明明觉得黄叶铺地、黄花夹路,漫天秋意无比美丽,可现下却只看得见梧桐枯树,黄柳萧条,凉风拂面,心情苍凉。 “别吹风,会着凉的。”他虽对她前一刻的行为有些不满,却担心一身湿的她受风寒。 “不凉。”毛一钱说得有些负气,一迳看着落叶纷飞,任秋风拂面。 皇少风这才察觉她情绪异常,今日游湖时似乎闷闷不快,但他以为她只是晕船,泅泳太累,也就不再多问。 他心里在意着落进湖中的东西,打算明日再去找看看。 接连几日,皇少风早膳后便带数名家仆出东城门,前往城外翠烟湖打捞东西。 听仆佣告知少爷似在寻一只绣着龙纹的锦囊,毛一钱听了心里更是郁闷难受。 她记得乘画舫游湖那日见到绝美的路凝香腰间佩挂的缀饰,就有一只绣工精致的香囊,小巧香囊绣着栩栩如生细腻的龙纹,她瞧一眼便印象深刻。 后来得知路凝香不仅擅诗词歌赋,琴技精湛,绣工更是精湛。 她看着挂在身上的铃铛锦囊,才觉自己绣工有多粗鄙,她绣的图纹完全不是凤,连只小鸡都算不上。 她曾兴高采烈送给皇少风另一只龙纹铃铛锦囊,那更称不上龙纹,他当时肯定瞧不上眼,不屑一顾地弃丢了。 原本没太在意他当初是否真收下她送的锦囊;原本不觉自己手艺有多粗鄙不堪、学识有多浅薄,可见到美丽绝伦、才艺双全的路凝香,她心里大受打击,不禁自惭形秽。 皇少风一直对才女路凝香赞誉有加,甚至花大钱买下她初夜权只为保她清白之身。 他曾向她解释仅将路凝香视为红颜知己,不会与对方有暧昧私情,当时的她全盘相信他所言。 然游湖那日他一见路凝香落水,顾不得定允齐已先一步下水搭救,他仍抢着救美。 即使无法抢得先机救获她,却连她落水遗失的一只香囊都珍惜异常,连日来命人不断寻找,他亦是每日早出晚归,完全忘了教她念书的承诺。 她整日心情阴郁,不像过往总是面带笑颜,皇老爷不禁担忧关心,她直说没事还故作强颜欢笑。 因皇夫人回娘家省亲几日,皇老爷于是提议带毛一钱出门去城外皇家茶园散心两三日。 毛一钱不好拒绝疼爱她的皇老爷提议,也不想让自己一直陷在低靡的情绪,遂同意陪皇老爷出门几日。 第八章 翌日,皇少风醒来不见毛一钱踪影,得知她一早与父亲出远门,大感意外。 她昨日怎么没先跟他说一声?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这三、四日他与她总是匆匆照面,没谈上什么话。 他只顾着找遗失的东西,竟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有所疏离冷淡,不禁心生歉然。 “少爷、少爷!找到了、找到了!”门口外传来华安的大声嚷嚷,他快步奔进少爷厢房,“是一位打渔的渔翁在湖畔芦苇间捞到的,他在前厅候着,待少爷确认过后等着领赏。” “找到了?”皇少风闻言心喜,忙跨步上前要看寻获的失物。 “这只绣着龙纹的香囊虽在湖中浸泡几日,并无损坏,仍可见绣工细腻,龙纹生气昂然,这等绣工该是出于凝香姑娘之手,应是她失落的香囊没错。”华安解释着,忙将香囊呈给他检视。 原本听到寻获失物,皇少风为之一喜,却在听完详实后敛去脸上喜色。 “这也许是凝香失落的香囊,却不是我要寻找的锦囊。”他无意接过那绣工精巧的香囊。 “呃?少爷不是在寻找凝香姑娘意外落水遗失的香囊?”华安一脸纳闷。 “谁说我在找凝香遗落的香囊?”他自始至终没说过这句话。 “可……少爷不是找绣有龙纹的香囊?” “我找的是自我袖怀遗落湖中的龙纹锦囊。”皇少风郑重强调,“那龙纹没这般精致细腻,也许……比较像条蜈蚣。” 为避免再弄错,他只好实话实说。 “嗄?蜈……蜈蚣?”华安怔愕。 “去去,继续找!”他不耐地挥挥衣袖。 华安有些狐疑地准备转身离开,却又被皇少风叫住。 “慢着!等候前厅的渔翁赏他一锭银子。还有,那只香囊送去给定少王爷,就说顺手打捞到的。” 城郊外,山野间,云雾袅绕,群山绵延。 秋天山林褪去绿意,被红叶黄叶缀点,山坡上满布翠绿茶园,阡陌纵横,景色宜人。 毛一钱置身茶树小径,清凉秋风拂面,汲取满园茶香,令人心神舒畅,原本的阴郁心绪在见到自然纯净的山景茶园后,她不觉笑逐颜开。 “一钱,你跟少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她总算露出松心笑颜,皇老爷感到宽慰,却仍不放心地追问。 “呃?没、没有呀!”毛一钱摇摇头。 一提起皇少风,她心口窒闷了下,宛如罩上一层灰雾。 “少风这孩子……唉!”皇老爷负手在背,摇头叹息。 这几日儿子带着一干仆佣早出晚归,他听闻儿子是到翠烟湖畔打捞东西。 儿子竟为寻找路凝香遗失的一只香囊费心劳力,这事肯定让一钱心情难受。 见她这几日闷闷不乐,他其实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肯讲,他也不便挑明,才想带她出门散散心。 “少风只是一时迷惑,你别放在心上,爹只认你这个媳妇,他就是将来想纳妾,也得先娶你这门正房。”闷了几日,皇老爷还是决定说些鼓励安慰的话,给她一些信心。 “爹,一钱没事的。”她笑笑回望皇老爷,不想他多操心,“爹肯认一钱当女儿,一钱已很知足,至于跟少爷的婚约,希望爹爹别强逼他。” 虽除了皇少风外,她的眼里再也入不了其他男人,可她不希望他是出于被迫才接受她。 “你可是老太爷承认的皇家孙媳,少风不能逃避此责——” “爹爹,那边有茶姑在采茶,我也想去试试。”毛一钱忙打断皇老爷对皇少风的叨念。 她对采茶感兴趣,更想找事做暂时抛开低靡沮丧的情绪。 打发走找到路凝香锦囊的渔人,皇少风命仆佣继续前往湖畔打捞,而他因数日未进茶行,决定先前往茶行总铺一趟。 他步出茶行看着街上热闹的摊贩人潮,糖葫芦小贩的高声叫卖令他想起和毛一钱逛街的情景。 每次上街他总要买一串糖葫芦给她,仿佛将她当小孩似的,可他看她的眼神完全将她当成想呵宠的女人。 想起她那张纯净笑颜,他心口涌起一股思念。 她与他不过分开半日,可他已有几日没好好和她说话,感觉也好几日没看见她无忧的笑颜。 父亲带她前往皇家茶园约莫两三日就回来,他不想等待,竟急于见她。 于是他立即乘马车出城,直奔城郊外的皇家茶园。 皇少风乘快车奔驰近三个时辰,终于抵达皇家茶园,亦顺利在茶场房舍处见到父亲与几名茶场管事一起品茗。 皇老爷一见儿子匆匆而来有些意外,以为他来视察,一时没做他想。 “一钱呢?不是跟您一块出门?”皇少风开口急问毛一钱去处,没看到她人,他不禁一阵忐忑。 “你找一钱?”皇老爷倒意外了。 秋高气爽,儿子额角却布着薄汗,个性从容的他竟是神色仓惶急着找毛一钱,皇老爷不安地猜测来意。 “我警告你,你可别给我向一钱摊牌说要娶路凝香的事!”皇老爷神色一凛,先声夺人。以为儿子找到那路凝香遗失湖中的香囊,因她的事而来。 “爹,您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少风微讶,一脸莫名。 都已事过境迁,爹怎还会认为他想娶路凝香? “你急着找一钱不是为了那事?”皇老爷得先问清楚,绝不准儿子私下与一钱解除婚约。 “我找一钱说说话,也得经您盘问?”皇少风有些无奈和不快。 “你在家有的是跟她说话的机会,可你不知在瞎忙什么,这几日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我不过才带她出门半天,你就急着找来?”皇老爷语带责备,完全猜不透儿子的想法。 皇少风被叨念得莫名,懒得与父亲计较,他转而问一旁的人。 “毛姑娘对采摘茶叶感兴趣,跟一干茶姑在御茶园西南面采茶,应该再不久就回来了。”少爷问话,管事的不敢隐瞒,据实以告,纳闷他们父子间似有股火药味。 皇少风闻言,便直奔往御茶园山坡。 皇老爷见状神情更为狐疑,心想是不是该跟在后头去看看儿子究竟在急什么? 皇少风也不知自己为何急于见毛一钱。 这一路上她的喜笑不停在他脑中回荡,一撇开惦记的失物,他竟全心全意思念起她来。 想想很荒谬,他与她又不是生离死别,这瞬间满溢的思念令他纳闷不解 山坡间一畦畦茶园,井然有序,鲜绿盎然。 十数名茶姑戴斗笠、包头巾弯身在一排排茶树小径熟稔地采茶。 皇少风放眼望去,很快锁定目标直朝那方向奔去。 “一钱!”走近一名弯身努力采茶的茶姑,他直接拉起对方的手臂。 茶姑惊吓一跳,抬首瞪大一双黑白大眼。 “少、少爷?!”毛一钱惊愣不已。他怎会在这里? “你不陪爹乘凉喝茶,干么跟茶姑抢工作,搞得满头大汗?”皇少风有些心疼,她包裹的头巾早被汗水濡湿了。 “少爷怎么认出一钱的?”她这才察觉有异,更感讶异。 她头戴斗笠,头巾包裹,全脸只露出一对眼,弯身在茶树间的一群茶姑全都一个模样,他怎能一把就捉住她喊对人? “我就是认得。”皇少风说得理所当然。 “嗄?是不是一钱动作迟缓露了馅?”她追问,好奇他如何判断。 “我就是认得。”他再次强调。自己并非从她采摘茶叶的动作做出判断。 她就是全身包得密不透风躲藏在茂密的茶树中,他也能立即将她找出来。 “我不信,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不是头巾包歪了?”毛一钱意图追问到底。 “我大老远来见你,你就只想跟我争论这件小事?”皇少风俊眸微眯,动手解开她包裹的头巾,拿下斗笠为她拭汗。 “啊?”毛一钱小嘴大张,怔愣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少爷……是来见一钱的?” “瞧,特地给你带糖葫芦来。”皇少风从袖怀掏出一包油纸包,摊开油纸,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 幸好现在天凉,否则他一路从京城带来这里,包裹的糖衣早融得一塌糊涂。 “为……为什么送我糖葫芦?”毛一钱小手握着他塞给她的糖葫芦串,神情更为愕然。 少爷大老远从京城来只为给她一串糖葫芦,是何用意? “我想给你东西还需要理由?”不满她呆愣地追问,他将她身上背的茶篓取下,牵起她的手离开茶园。 他以为她见到自己该表现高兴感动,但她的反应让他莫名有些生闷气。 毛一钱低头望着被他大掌捉握的小手,心口怦跳起来,粉颊发热。 她一手被他牵着走,另一手捉着一串糖葫芦穿进稀疏的竹林,绕过一洼池水,水面倒映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像很是怪异。 她跟他仿佛像父女,她从不知自己与他同行是这么不协调的画面。 记起中秋游湖那日,成熟绝丽的路凝香与俊美的他站在一起,那画面美好得令人钦羡。 蓦地她心情沮丧,有些难过。 “少爷……咱们这样还真像父女……” “你说什么?”皇少风停步回过头看她,俊容微愠。 “啊?”毛一钱抬首微愣,没发觉她方才居然将心中的沮丧碎念出来。 “我跟你像父女?!”皇少风瞠视她,“我才虚长你六岁,又不是十六岁,怎可能跟你像父女?”她一句低喃碎语令他无比惊愕,不满地质问。 “呃?我……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说你少年老成,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太像小孩,跟你走在一起很怪……”毛一钱忙摇头想解释,却愈说愈小声。 “我买糖葫芦给你,不是把你当小孩哄。”皇少风俊眸微眯,分析她话中之意。 因为她喜欢吃,他才特地费心为她大老远带来,虽仅是一串不值几文钱的糖葫芦,但他对她的心意为何她不懂? “我……”毛一钱抬眸望他,欲言又止。 收到糖葫芦的刹那她一脸纳闷,下一瞬想到他可能的心意,她心情激动,却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不敢断定。 她开口问他,他又回得模糊,教她更不敢迳自认定他对她可能的心意,因为他这几日付出更多心思精力在寻找另一个女人的失物。 他也许只是来茶园巡视顺便买串糖葫芦给她,把她当小妹看待,没什么特别含意。 皇少风有些无奈,他不辞路遥想见思念的她一面,她竟感受不到他的真诚情感,小脑袋瓜尽往奇怪的方向想。 是否他该再给她一个热情深吻,让她心思接轨,他也才能见到她心花怒放的激动反应? 他低头凝视她,发现她张着一双大眼怔望他,对他脸上的表情感到困惑不解。 他想低头吻她,可突然要他吻她竟觉得怪不自然,无法行动,最后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跨出步伐。 “呃?”毛一钱眨眨眼,不解方才两人的四目相对。 他沉默的凝视教她心里无端紧张,结果他却叹息一声后转身迈开,她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少爷!”她叫唤一声,赶忙小跑步追上他的豪迈步伐。 听到身后她追赶的脚步声,皇少风放慢步伐等她同行。 “少爷是来巡视茶园的?”毛一钱忍不住再次问他来意,一双杏眼盯着他长袖下的大手,有股冲动想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尽管他与她牵手同行的画面很怪,明知配不上他,可她心里贪恋他的掌温,贪恋与他多些接触。 她拿起一颗糖葫芦吃食,甜甜酸酸的滋味令她心里产生两种感触,因他的温柔感到甜蜜,更因他重视另一个女人而心口泛酸。 拿起第二颗糖葫芦,她剥下冰糖糖衣塞进嘴里,只让甜蜜滋味盈满味蕾。 “少爷要吃糖葫芦吗?”不愿他一迳地沉默,毛一钱将去掉糖衣的腌渍李子递给他。 “不吃,我又不是小孩。”皇少风直视前方闷声道。 方才在茶园他声明特地来找她竟不信,还一问再问,他现在不想搭理她,也无法再说一次大老远来见她的冲动之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爷为什么生气?”毛一钱不明所以,担心他的情绪。 “气你愚笨。”他脱口道。 “一钱本来就笨,简单的《百家姓》学了两个多月才学完,这《三字经》怕要学更久了。”她顿觉沮丧。可他之前教她念书从没骂过她笨。 “我不是指读书的事。”他停步侧望她一眼,有些无力地澄清,“你的学习力并不愚笨。” 她虽非聪颖,但也没他以为的驽钝,她学习认真,好学心旺盛,他不介意耐着性子慢慢教她。 “那是什么事?”她抬眼望他。 “没什么。”他看她一眼叹口气,伸手拿过她手中的腌渍李子送进嘴里。 他心里气闷,不知是气自己对感情无法坦白直言或气她不懂他的心意。 对任何事皆游刃有余的他,却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感情事,遇到她这样憨直的个性令他难以应对,更因自己对情感拘谨而难以直白地对她表达儿女情长。 “一钱被搞迷糊了……” 她满心不解,他却迳自往茶场走去。 皇少风带毛一钱走进茶场另一侧的烘焙坊。 既然来了,他顺便查验一下烘焙过程,也借机让她认识茶叶的制成。 “哇……好香!”毛一钱见到数名工人跪在地上揉茶,茶叶清香满溢一室,“他们在做什么?” “一般制茶过程可分为采摘、萎凋、炒菁、揉捻、干燥、烘焙等步骤,每个步骤各有其功能,而不同的茶所处理的方式与过程便有差异。”皇少风仔细为她讲解各步骤的细节及原因,边带她实地看茶工逐一动作。 “将揉捻过干燥后的茶叶摊在竹焙笼,置于焙窟上分段烘焙,这时间耗费最长,加上闲置时间,有时得经历二、三日以上,其中火候的掌控更为重要,亦需顾虑天气变化。”他带她走近焙炉观看。 “皇家茶叶还有一重要烘焙特点,木炭是选用桂圆木炭。”他直接向她告知秘方。 他不仅向她解说茶叶制程概念,连诸多细节的秘诀都毫不保留向她明说。 “桂圆木炭?”毛一钱微讶,还以为空气中夹杂在茶香中淡淡的桂圆香气是茶叶本身所散发的。 “以桂圆木窑烧而成的桂圆木炭来烘焙茶叶能增加茶香与甘甜,特别用于烘焙黄金桂,更提高茶叶中原有的桂花香气,还让桂花与桂圆香味融合,入口的茶汤更为甘甜迷人。”皇少风柔声说明。 毛一钱听了,对曾品过的黄金桂再次垂涎,很想再一次回味。 “一会儿我沏一盏秋茶黄金桂让你品茗。”她没开口他便看出她的渴望,温柔笑说。 “好呀。”毛一钱点点头,朝他咧嘴而笑。 几日不见她这般明亮单纯的笑靥,他心悸了下,伸手想探向她粉颊。 “少爷、少夫人,可否麻烦让个路?”身后传来唤声,肩上扛了两袋木炭走往焙炉边。 毛一钱因方才皇少风的凝望心悸紧张,突地听见身后声音她无端吓一跳,连忙后退两三步。 “哇啊——”她脚底不小心踩到一小块木炭,身子往后仰,眼见要滑向后方的高温焙炉。 皇少风心惊胆战忙跨步上前,伸长手臂揽住她腰际,将她身子拉向他胸前,他的背则直挺挺往焙炉砖角撞了过去。 他闷痛一声,双臂紧紧将她护在胸前。 “啊!少、少爷?”毛一钱身子贴在他身上先是感到一阵羞涩,却见身下的他神情痛苦,她紧张地从他身上爬离。 “少爷受伤了?”她忙要检查他撞到的背部,一旁的茶工也赶忙来探看。 皇少风只觉背脊传来刺痛,紧拧眉心,久久无法言语。 但见到毛一钱安然无恙,他心里顿觉宽慰,庆幸她没受伤。 第九章 “好好的,为什么会受伤?” 皇夫人一回府听见儿子受重伤,急忙前往厢房探看,见儿子躺在床榻上,她心疼得眼泪直淌。 “娘,您别哭,只是意外。”皇少风安慰泪流满面的母亲。 他因撞伤腰椎,数日无法正常行动。 “意外?你去茶场多少回了,怎么就这次带一钱去会出意外?这肯定是一钱给你带来的厄运!”皇夫人见向来意气风发的儿子躺在床上不能走动,她心痛如绞,不禁对站立一旁的毛一钱责骂起来。 这一趟她回娘家几日,听人介绍算命师为儿子与毛一钱的婚事再合算八字,结果令她胆战心惊,没想到一回府就见儿子受重伤,让她难以对毛一钱有好脸色。 “夫人,只是意外,少风年少体壮很快就复元,你别这么伤心。”皇老爷安抚情绪激动的妻子,“大夫说了,少风在床上躺个四、五日便能下床走动,不消一个月便可痊愈。” 皇老爷虽也因儿子受伤心疼,可这事不能全怪罪毛一钱。 “那是风儿命硬,要是撞断椎骨可就一辈子瘫躺在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谁赔得起?” 皇夫人一双凤眼怒视毛一钱,令毛一钱心惧愧疚不已,只能频频向她道歉。 “爹,您先带娘出去,我想歇息了。”不想激动的母亲再出言伤害毛一钱,他只得将母亲请出房,“一钱留下来照顾我就行。” 皇夫人原不想离去,皇老爷再三安哄才将她拉出儿子厢房。 “少爷,对不起……都是一钱的错……”毛一钱眼眶泛红,脑袋低垂,害他受伤,她心里更难受。 “一钱,别再道歉了,这不是你的错。”皇少风不希望她继续自责,更担心她被母亲责骂,“娘只是一时担心我说话重了点,你别放心上。” 尽管他不断柔声安慰,但她无法不自责、不内疚,更无法不在意皇夫人的话。 平庸的她不仅配不上他,更可能为他带来灾祸,她心里因皇夫人的责骂罩上阴霾。 “什么算命大师?简直胡扯!”皇老爷满脸不快驳斥。 “早先我就为风儿与一钱的事找过京城几名命理师,抽出的签皆非上签,顾及老太爷遗愿,我也不敢有异议。可这次这位神算卜出的却是下下签!一钱的命格非但无法庇荫夫婿,还会克夫克子,这婚事我绝不允!”皇夫人说得决绝。 “夫人,我不是说过了,江湖郎中多半信口雌黄、妄下断言,不可轻信。”皇老爷理性劝道。 “事实摆在眼前,教我如何不信?咱们风儿从小到大几时受过重伤?连个大病也没染过,他人生平步青云,处事从从容容,怎会无端撞上焙炉伤到腰椎?这要真让他娶了一钱,岂不被克——”“死”字她忌讳,硬生生将声音吞咽下去。 “少风是为救一钱才不小心撞伤……”皇老爷试图解释意外经过,“何况一钱是我带她去茶园,并非与少风同行。” “少风会受伤,就是跟一钱脱离不了干系!”皇夫人听了更难接受。 “就算这意外是因一钱而起,可也不能一味怪她,她因少风受伤自责难过不已,从昨晚就粒米未进,哭红了眼。”皇老爷对不断自责的毛一钱感到心疼。 见妻子气得直发抖,他连忙继续劝说。 “夫人,我知道你担心少风,你放宽心,儿子没事,很快就康复了。”皇老爷耐着性子安抚,“我亲自给你沏壶黄金桂,今年才烘焙好的秋茶还未送进宫中,让你比皇后娘娘更早享用。” 面对丈夫和颜悦色、好言好语的安抚,皇夫人无法再向他表达愤怒,可她心里对毛一钱已是万分不能谅解。 两日后,皇家茶行总铺的吴掌柜神色慌张地来找皇少风。 皇少风不便下榻,只能坐躺在床榻上听吴掌柜报告。 “怎么会送错货?”他闻言一诧。 “这……这一时还没能查出哪里出错,发现送错货,我就赶忙来向您报告,怕迟了事态会更严重。”吴掌柜紧张得汗水涔涔,“少爷,都是老吴的疏失,这罪全由我来当……”他跪趴在地,自责不已。 “先起来说话。”皇少风示意一旁的华安将吴掌柜扶起,“眼下先解决问题,再追究责任。” 这事可大可小,必须先确认送进宫里的是什么茶叶。 “今日正巧有两批秋茶要出,一批是送往宫里的特等黄金桂,另一批是醉月楼订的二等大红袍……” “茶叶不同,等级也不同。”送往的地方更是大相迳庭。皇少风拢起眉心,这错误太过离谱。 “这两批茶叶全是两日前由茶场送来的,各有三大箱,昨日上午我皆取样过来请您品茗确认品质,还取了您亲签的封条回茶行封箱……可不知怎么会出错……定是老吴我老糊涂了……”吴掌柜再度趴跪在地,虽不觉自己会犯下这等离谱错误,但的确是他经手把关,他难辞其咎。 皇家所产的每种茶叶在茶场制成后包装各有区别,但在送往茶行总铺由皇少风亲自试饮评比后,才于包装上盖下等级印纹,外箱更会由他签写封条为识别。 以往送往宫中的茶叶皆由他亲自贴封条盖印,这次因他受伤卧躺在榻,才将签妥的封条交由吴掌柜拿回茶行封箱,没料到竟会出错。 年过五十的吴掌柜管理皇家茶行总铺二十年有余,他办事谨慎认真,绝不可能出这等差错。 “吴伯起来说话。”皇少风让华安再将他扶起,“我不相信吴伯会贴错封条。” 对长年雇请的资深老掌柜,他十足信任对方的人品与能力。 “我也不相信……可这来回细想,不能怪罪搬错货的伙计,那六张封条是我亲贴上……早上先出货送往宫中,一个时辰后准备送货给醉月楼,发觉其中一箱茶叶不见其封条,我才觉有异,打开箱子惊见里面是特等黄金桂,早先送去宫里的有一箱竟是二等茶的大红袍……”吴掌柜愈想愈觉得是自己的一时眼盲,犯下不可原谅的疏失。 “少爷,这、这二等茶叶要是让皇上饮下,可是欺君大罪呀!”吴掌柜明白事态严重,紧张焦虑不已。 他恨不得亲自将送错的茶叶追回,但宫里的路哪是他去得了的,就是每次送货的马车也只能运至南侧门外,由负责的公公点收,再将茶叶交由太监运进宫里的御茶膳房。 皇少风自是明白最坏的后果,就是送去的是次等黄金桂,亦是欺君重罪。 但他理性思索,事情其实并非无法可解。 “少爷您……您把老吴送去宫里领罪,老吴就是满门抄斩也绝不能牵累皇府的人……”吴掌柜低首老泪纵横,愧对有恩于他的皇家老爷及少爷。 “没那么严重,把那箱茶叶换回来就是。”皇少风说得从容。 “这……”吴掌柜抬眸看他,疑惑道:“少爷能进宫里吗?” “我当然不能。我出门一趟托定少王爷帮个忙,这对他应是小事一桩。”皇少风马上想到定允齐,只要他出面,这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华安,立刻备车轿!”他欲起身下榻。 “呃,少爷,您有伤在身,不能出门啊!”华安忙上前阻止他下榻。 虽也知这事情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可他更担心少爷的身体状况。 “要不,华安替少爷跑一趟,请定少王爷帮忙。” “就算我跟定少王爷交情再好,有事请托也不能派个书僮出面。”那未免太过失礼,“我出个门不碍事。” 他认为此事该当面请托为宜。 虽然他一动背脊便泛疼,但还不至于得让人抬着走。 “少爷,你不可下榻外出!”端汤药进来的毛一钱见状忙上前阻止,“大夫嘱咐过还得再躺三、四日。” “我有要事必须出门一趟。”这事也许能缓个一时半刻,却绝不能拖过明日。 万一那箱二等茶被分送到皇上的御膳房,事情就更复杂难办了。 “什么事不能缓两日?”毛一钱这才注意到一旁老泪纵横、神情焦虑的吴掌柜,“吴伯伯,茶行发生什么事吗?” 皇少风简单向她告知送错茶叶之事,他准备请定允齐出面帮忙换回那箱茶叶。 “欺君之罪?”毛一钱惊诧事件的严重性,细眉揪紧,“封条……” 似是想起什么,她倏地脸色一变。 昨日下午她替皇少风去茶行拿帐册,当时吴掌柜原要招呼她泡壶茶,正巧盘商上门购茶,她不好意思打扰便要离开。 刚好看见收银柜左侧堆放的几箱茶货有一张封条松落,原想告知吴掌柜一声,见他正忙,收银柜边便有浆糊,她想只是举手之劳,于是将松落的封条取下重贴妥。 难道她当时帮了倒忙,将封条贴错箱? “别担心,这事少王爷会帮忙的。”见她脸色凝重,以为她对这意外事件过度担忧,皇少风笑笑地安慰。 “对不起……”毛一钱神情黯然,歉疚不已,“那件事是我的过失……” “少夫人为何这么说?”吴掌柜惊诧。 毛一钱于是道出昨日之事,没料想她好意顺手而为,竟酿成大错。 皇少风闻言怔诧了下。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她焦虑自责,怨怪自己小小的行为带来如此严重后果,“我、我这就去请定少王爷帮忙!” 她说完,便转身匆匆奔出他厢房。 “一钱!”皇少风喊叫。“华安,跟一钱出门,一起去见少王爷。”他忙交代华安追出去。 “少爷……”一旁的吴掌柜仍是满脸歉然,“都是我的疏失,怎会没将封条黏牢……” 不论是浆糊出问题或搬运时不甚掀落,追根究底,他责无旁贷。 “这事暂不追究,你先回茶行。”皇少风原就无意严惩,现在一听可能是毛一钱的疏失,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他其实不想她焦虑地去找定允齐,可若不让她亲自去请托,她定会为此过错耿耿于怀,更加难受。 这两、三日她对他受伤之事郁郁寡欢,自责不断,坚持全权照料他,为他送餐、送药、送补,向来食欲大的她竟一再忘记吃食,他真的为她担心不已。 幸而他过几日便可下榻行动,能减少她的负担与歉疚。 华安及时追到已奔至大门的毛一钱,赶忙叫了车夫和她一同前往定王爷府。 一到定王爷府前,马车尚未停妥,毛一钱急匆匆跳下马车,华安被她危险的行径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奔至褚红色大门,才要奔上阶梯却被门前护卫持长枪阻挡。 “我、我有急事见定少王爷!”没被横眉竖目的护卫吓到,她喘着大气道。 “定王爷府岂是你这等草民能来!”护卫喝道。 华安忙下马车追了上前,表明身份说明来意。 护卫认得皇少风的书僮华安,更清楚皇少爷与少王爷的多年交情,立即收回长枪,态度和缓,告知少王爷并不在府里。 见不到人,毛一钱忧心如焚,忙追问定允齐去向,护卫只能摇头说不知。 “少夫人,我想到另一个地方,也许定少王爷会在那里。” 华安最近听了些传闻,前阵子定少王爷为避一桩婚约常流连花街柳巷,鲜少回王爷府,更听说近来他天天上醉月楼,只为找路凝香。 毛一钱跟着华安上马车,奔往城南的醉月楼。 一下马车,她便急忙要闯入,没料到被阻挡在门外。 “小姑娘,这醉月楼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李嬷嬷一见非客人,示意门口保镖赶人。 华安急忙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递上前告知来意。 李嬷嬷原不答应他带人去打扰定少王爷,华安只得再掏银两,李嬷嬷见钱眼开,又顾及他是贵客皇少爷的人,只得破例让他带个女孩前往二楼的上等厢房。 厢房花厅内,定允齐听见丫鬟告知毛一钱与华安求见。 他才要走向门口就见门扇被推开,原来是毛一钱匆匆奔了进来。 一见到他,她立即趴跪在地。 “少王爷,求求您帮忙!”她朝他叩首,一张粉脸汗涔涔,急得眼眶泛红。 奔波许久才找到定允齐,一路上她惊惶害怕,担心找不到人无法解救皇府、解救皇少风,更怕晚找到人,到时连他也帮不上忙。 “毛姑娘快请起,有话好说。” 定允齐被她行大礼的举动吓到,忙上前欲扶她起身,随后进来的华安见她趴跪在地也吓了一跳,赶紧扶人。 毛一钱抬脸已是泪流满面。“少王爷,求求您救救少爷,救救皇府!” 她害怕自己的过失害皇少风背上欺君大罪,害皇老爷、皇夫人及皇家上下全要被牵累。 “发生什么事?”定允齐见她情绪激动,以为皇少风遭遇不测,神色担忧。 华安赶忙告知事情缘由,并提到自家少爷前两日在茶场受伤,无法出门亲自向他请托。 “就这事?”定允齐听完来龙去脉,松了口气。 他险些被毛一钱夸张的反应吓到。 “毛姑娘尽管宽心,这事没那么严重,就算真有个欺君之嫌,也不过罚些钱,顶多蹲几日牢房,又不是送毒茶叶进宫,怎可能落得满门抄斩?”定允齐试图缓和她过度的焦虑担忧,虽说欺君之罪没那么轻判,但他可不想她太过自责内疚。 待在卧房内床榻歇息的路凝香,听到花厅传来骚动,亦走出来探看。 “少王爷,发生什么事?”她关心问道,看见跪在地上泣泪的毛一钱时惊诧不已。 “凝香,我去宫里一趟,替少风换箱茶叶就回来,麻烦你煮盏茶,让毛姑娘缓缓心绪。”定允齐望向屏风处的路凝香柔声交代。 “华安,你先回去跟你家少爷交代一声,这事我立即处理,甭担心。毛姑娘暂留在这让凝香陪陪她,等我的消息,她也好真正放心回皇府。”定允齐转而交代华安。 然后他跨步步出厢房,边叫唤,“喜儿,替我雇车轿。” 定允齐及时进宫处理,让这起事件顺利解围,毛一钱心里没感到释然,仍对自己的过失内疚不已,更在听到皇夫人谈论此事时内心大受打击。 “一钱真的是命格带天煞星,刚开始还能无事,可风儿才跟她走近些马上就冲煞到,不仅身受重伤,还差点害风儿犯上欺君之罪,险些害皇家茶业蒙受大灾!” 皇夫人得知事情经过,指责数落起毛一钱的不是。 “夫人,这事不能这么论断,一钱也是无心,她还亲自去求定少王爷帮忙。事过境迁,太平无事,就别再追究了。”皇老爷安抚夫人的情绪,意图息事宁人。 毛一钱已对此事内疚不已,他也不忍再指责她无心之过。 “她无心就害得风儿差点入狱,皇家产业差点一败涂地,要是她的天煞星再兴旺些,谁能保下一回灾祸还能安然度过?”皇夫人气愤难忍,只因毛一钱一再害了她宝贝儿子,令皇家一度面临重大危机。 “夫人你这是……你根本让那江湖骗仙给扭曲理智,只一味对一钱产生偏见,是非不分!”皇老爷听不下夫人对一钱重度抹黑,满脑子全当一钱是带煞带衰之人看待。 “老爷指责我是非不分?!”向来对她和颜悦色、轻声慢语的老爷,竟神情不悦地指责她,令她难以接受,“老爷竟为那毛一钱指责我的不是?我这焦虑心情还不是为保护咱们唯一的儿子,为皇家家业着想,您竟然……竟然只在意那外人,对我怒声相对?” 皇夫人顿觉委屈,霎时珠泪连连。 “夫人……我不是那意思,我怎可能责备你?”一见爱妻掉泪,皇老爷心疼地忙放软语气安抚,“一事论一事,我只是希望你理性看待一钱,别因算命师的话扭曲判断力,对一钱妄加罪名。” 他边说边掏帕子要为夫人拭泪。 不能接受他的说词,皇夫人摆开他手臂,怒声哽咽,“我绝不同意风儿跟一钱的婚事,你最好将她送离皇府,这个家有她就没有我!” 她负气转身便要步出花厅,却惊见伫立在门外廊柱边的毛一钱。 “娘……”毛一钱双手端着托盘,心口揪扯,仍硬是对皇夫人扯出一抹淡笑。 皇夫人瞠视她一眼,眼眸含怒,越过她,迳自离去。 “一钱!”皇老爷见到门外的毛一钱心惊了下,不知她是否听见方才夫人犀利的话语?“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刚到门口。”毛一钱跨进门槛,极力压抑双眼漫出水雾,“一钱给少爷熬补汤,一道替爹娘熬了甜羹。” 她默默将托盘放置茶几上。 前一刻她才走到门边,正巧听见花厅内传来皇夫人怒声谩骂。 她却步不敢踏进去,竟也无法踅离,只能怔然立在原地。 听到皇夫人对她的不谅解,认定她会为皇少风、为皇家带来灾祸,令她难过不已。 “爹,对不起……”她竟害得感情和睦的老爷和夫人发生争吵。 “一钱你……”见她脸上难掩的黯然忧伤,她必定清楚听见方才的谈话,“你娘只是一时气愤,你可别放在心上,这事没人怪你。” “一钱才刚到,没听娘说什么。”她朝皇老爷扯出一抹笑,“爹您尝尝这甜羹顺不顺口,一钱先去看看少爷。” 她说完便转身匆匆步离花厅。 毛一钱不擅隐藏情绪,无法在这情景下继续对皇老爷强颜欢笑。 她低着头,在弯弯曲曲的回廊不停走着,脑中一再回想皇夫人的指责。 难道……她真的命格带煞,只会为皇少风带来灾祸? 她心口揪扯,眼眶漫出泪液,点点滴滴一路滴落回廊木板上。 内心被一股黑暗、沮丧心绪所笼罩,她怀疑自己真带了天煞星,会克父、克夫、克子。 她襁褓中便失去亲生爹亲,娘亲在她年纪轻轻也已离世,她的双亲是否真被她所克? 她害怕自己真会害了她所爱的男人,害怕继续留在皇家,会为疼爱她的皇老爷带来灾祸。 想起皇夫人扬言要皇老爷将她送离皇府,她更感无地自容,不愿皇老爷因她之故与皇夫人争吵,最后害得皇夫人负气离开皇府。 尽管她心里放不下皇少风,却不得不做下决定…… 第十章 “一钱不在府里?什么时候出门的?谁跟她一同出门?”皇少风神色担忧的问。 晚膳时刻不见毛一钱送膳食来他厢房一起用膳,他问了丫鬟才惊觉找不到她的人,追问皇府上下,竟然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皇老爷神色匆匆跑来告知儿子可能的噩耗。 “出走?!”皇少风瞠眸惊骇,“好端端的,怎会无故离家出走?” 他忙要跨下榻,华安赶忙上前搀扶。 皇老爷不得不道出下午发生的事。夫人的话肯定让一钱在意不已,为此内疚心伤,最后只能选择出走。 皇少风听了忿忿不平,母亲怎能说出这样伤害她的话! “少爷!”若梅仓惶地跑来禀告,“少夫人厢房案上留有两封信。” 她分别将其交给老爷与少爷。 “少爷,不好了!”春兰也惊慌地奔了进来,喘着大气道:“祠堂神案上,不见少夫人父母的牌位!” 皇少风匆匆看过毛一钱字迹歪扭的书信,愤而将信揉掉。 他教她读书写字,可不是为让她学会留书出走。 “备车轿,我去找她回来。”他捉起外袍套上,忍着腰椎疼楚,急着要出门寻人。 “风儿,你伤未愈,要上哪儿?”皇夫人听见儿子步出厢房,追到前苑阻止他外出。 “娘!”他停步,转身怒视母亲,“你要赶一钱出府?她无亲无靠,你让她一个人上哪里去?” 他难以置信向来心软的母亲竟会如此决绝无情。 “我……”皇夫人被儿子的怒气吓到,心颤了下,“我只是一时气话,又没真要赶她出府。我不同意她和你的婚约,可没真的拒绝让她留在府里生活……她与你命格犯冲,她只会为皇府带来灾祸,娘会尽快替她寻门亲事,让她以皇家女儿身份嫁出去……” “荒谬!”皇少风闻言,愤而驳斥,“娘,您的迷信比爹当初认为爷爷在祠堂显灵,逼我娶一钱的事还荒谬! “一个江湖道士,随便几句话就让你对一钱轻易改观,我受伤不过是意外,茶叶运错也只是巧合疏失,这不能全怪罪一钱,更与她是否带煞无关,我心甘情愿为她受伤,我只想保护她,娘却轻易伤害她! “爹曾以爷爷的誓约对我逼亲,我不能接受,是因那时的我对一钱没有感情,现在娘为了无稽的算命之说阻止我与一钱的感情,我更不能接受!”他说得愤慨,为毛一钱抱不平。 “风儿,娘也是为你着想,娘怕你真被一钱给牵累了,万一她真如算命师所言……”皇夫人一双凤眼蓄满泪水,儿子第一次对她这般怒目相视,令她万分心痛,却难以因此妥协,“娘只有你一个宝贝儿子,你比娘的命还重要,娘就是背上对老太爷不孝的罪名,也不能让你冒险娶个不祥的女子为妻。” “娘!”皇少风再度怒喝,“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辩此事,先把一钱找回来要紧,若找不回一钱,我绝不原谅你!” 他心绪紊乱,不惜对母亲说重话,万分焦虑毛一钱的去向。 他转身大步而去,不理会母亲的哭喊。 皇老爷在一旁拍拍爱妻,虽不能认同儿子的态度,可也不便出声指责。 “夫人,有些话我原打算一辈子不说的,可现在不说出来,怕你是不会改正对一钱的误解了。” 皇老爷牵起爱妻的手,缓缓朝东厢房走去。 傍晚时分,热闹的街道上摊贩只剩三三两两。 巷口内,家家户户屋顶炊烟漫起,已是晚膳时刻。 毛一钱背着包袱蹲坐在狭窄巷弄一处阶梯上,望着远方巷口逐渐西沉的橙色夕阳,双眼迷蒙,不知该何处何从。 “呜……”一只狗儿靠近她脚边低鸣,垂涎她手中的肉包。 望着夕阳发怔的毛一钱回过神,看见乞食的狗儿,将手中未咬半口的肉包撕剥喂食狗儿,而自己竟毫无食欲。 “好吃吗?”见狗儿猛摇尾巴,狼吞虎咽,她关心道:“吃慢点,我这儿还有三粒肉包,全分给你。” 说完,她从包袱掏出一包油纸包,继续喂食。 她不禁伸手摸摸狗儿的头,顿时一阵鼻酸,眼眶泛红。 此刻的她也像孤单无依的流浪狗无家可归,有家亦归不得…… 她曾以为皇府是她的家,即使无缘与皇少风结为夫妻,她仍能当皇老爷、皇夫人的女儿,有家庇护,有双亲疼爱。 不知为何一开始对她温和友善的皇夫人逐渐改变态度,对她疏离淡漠,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不仅因为她配不上皇少风,更因为她会为皇少风及皇家带来灾祸。 她不怪皇夫人的责难,也没打算返回皇府,却迟迟离不开京城,在大街小巷徘徊。 回想几个月前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依亲,她怀抱希望,对初到的京城充满兴奋之情。 之后,她轻易对皇少风一见倾心,轻易融入皇府大宅,轻易喜爱上京城的繁荣热闹。 现在的她却要黯然心碎离去,她无法向皇少风道别,更不敢向他道别,只能留书给他。 他教她读书写字,没想到竟用在道别,她写得揪心断肠,字迹歪扭,更被泪水濡湿墨迹。 她从不知分离是这么痛苦的事,虽然她曾说过不画破圈儿,因为她不会跟他分离。 可如今即使不用画出来,她也能感觉心口有破缺,被阵阵秋风袭得刺痛椎心。 豆大泪滴自她脸庞潸然滑落,难以止息。 陡地,灰蓝天空无端飘下滴答雨点,她缓缓抬头,泪眼模糊仰望渐暗的天色,几滴雨点落上她脸庞与满面泪水交和。 感觉雨势不久便会加骤,她得找个地方避避,今晚也需找处地方歇息。 暂抛开愁绪,她站起身抹抹脸上的泪水,朝巷子口快步而去。 城东外郊一处小庙里,毛一钱一身湿淋淋地在庙里躲雨。 原本不知去处的她,想起中秋那日与皇少风搭马车前往翠烟湖,出城不久经过一座看似无人烟的小庙,因她离东城门不算太远,于是匆匆奔行而去。 才出东城门不久,纷纷细雨霎时转为滂沱,她虽加快步伐,但奔进小庙时早已一身湿。 她衣裳湿透,满面雨水泪水交织更显狼狈,踏进无人小庙后她吁了口气,庆幸今晚找着安身之处。 回想从家乡来京城的路上因身上盘缠拮据,她鲜少投宿客栈,多半找寻庙宇借宿栖身,即使是荒郊野地残破不堪的破庙,她亦能睡得心安无惧。 从皇府离开时她不好多取银两,只带些许盘缠,尽管在皇府丰衣足食数个月,她仍节俭惯了,不敢随意花用。 眼前这间小庙虽失了门窗,看似弃庙,但比她过去待过的多处破庙好上太多,神案上香炉还有香烬余灰,应是偶有过路旅人进来上香。 她抹抹脸上雨水捉起袖摆、裙摆拧出水渍,并取下肩上包袱,想找套衣服换上,但包袱里的衣裳也让雨水给濡湿了。 她心一惊,忙翻出包在衣料间的画卷,摊开画卷,心口一扯。 皇少风亲手画的荷花早已被雨水濡湿,团团墨色晕散成了一摊黑色烂泥…… 再也抑止不住伤心,豆大泪珠纷纷打落在溃烂的破荷中,她捉着画纸的双手颤抖,难以克制地号哭。 这幅荷花是皇少风第一次送她的宝物,她小心翼翼收藏,不时拿出来观赏。 离家出走时,她将这画卷用衣物层层包裹,这轻盈的画卷比起当年娘交给她的指婚信物烟杆令她更觉贵重。 即使离开皇府,将来只要看着他画下的美丽清荷,便能忆起皇府美丽的景物,消散内心的灰暗;即使再也看不到他,至少她留有他的亲笔墨画,已足以慰她相思。 没料到她才离家半日,便让一场大雨打毁她最重要的宝物,令她悲恸不已。 仿佛她与皇少风就像这手中的画作,曾经的美好景象顷刻间乌云密布,被大雨无情冲刷,只剩一摊不堪黑泥。 她愈想愈沮丧悲伤,颤声哭不停。 许久,她终于哭到无力地背靠墙面,在一处角落坐了下来。 双手抱膝,她抬头看向门窗外天色转为阗黑,风声雨声交叠,她视线蒙胧,不知该何去何从。 即使回去家乡,娘亲不在,也已无她安身之所。 她原以为任何困境自己都能勇敢面对,都能有力气迈步向前,可现下她苍凉落寞,消极难受,害怕明天到来。 闭上眼,她再度泪流不止。 她好想回去有他的家啊…… 五更天,黑檀马车内一夜未寐的皇少风,神情困倦,心情焦虑,望着清冷雾蒙的街道。 他派出皇府所有仆役在京城大街小巷寻找了一夜,他亦坐上马车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双眼直盯着窗外,来来回回梭巡街道人影,却始终未找到毛一钱的踪影。 虽曾问到有人看见疑似她的身影在京城街巷内走动,却无法真正寻到她的去向。 他担心她已离开京城,那将像大海捞针更难找寻。 “华安!”他叫唤坐在车首车夫旁的书僮。 “是,少爷。”华安忙回身掀开帘子问道:“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回府歇息?”他担心少爷未愈的伤势。 “去衙门,我要报官寻人。”他没耐性再搜寻下去,打算直接找上官府。 “报官?这……会不会不妥?”华安有些质疑。 毛一钱是自愿离家出走,这事若报官出动官兵寻人,似乎不太妥当。 “昨晚下了一夜雨,我担心一钱发生意外。”皇少风攒紧眉心,忧心如焚。 尽管在马车内奔波一夜,他背脊不断隐隐泛疼,但内心更因毛一钱的出走感到痛苦焦虑。 “去衙门!”他再次喊道。 车夫闻言只得拉扯辔绳,让马车掉头准备前往衙门方向。 “少爷、少爷!”一名仆役从巷口奔出大街,直朝他的马车叫喊。 “停车!”皇少风急急喊停,忙探身向前掀开轿帘,迫不及待追问:“有消息吗?” “是……是!”仆役喘着大气道:“方才在巷子里问一名刚挑豆腐要上市集的老先生,他告知昨晚约酉时末,看见一娇小女子攒着包袱在细雨中奔走,直往东城门外而去,听他形容那模样,十之八九是少夫人。” 皇少风闻言心窒了下。她出城了! “你立刻召集皇府的人往东门外找去,沿途仔细找寻一钱下落。”他急声交代,要车夫立即奔往城东。 皇少风的马车急驰出东城门。 他一路直探向窗外,不停观望。 清晨的秋风卷起一地黄叶,翩然飞舞,郊道上几株梧桐,缓缓飘落最后几片枯叶。 以往的他总觉秋景迷人,诗意盎然,可现下竟有种怅然寂寥。 不久前他才与一钱同乘马车走上这条道路,她笑容灿灿,一路有说有笑,为搭画舫游湖兴奋欢快。 可那日最后两人却是有些败兴而归…… 忽地他怔忡了下,随后急喊,“停车!” 望见路旁梧桐树后不远处有间破庙,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趋前探看。 他记得一钱提过在来京城的漫长路上,她几度借宿庙宇的经历。 “少爷?”华安转身掀开轿帘,不明白少爷为何停车。 他坐在车首仔细左右张望,并无看见任何人影。 “我去前方小庙看看,你们在这里等着。”皇少风跨下马车,拒绝华安搀扶,独自迈步向前。 他往小庙而去,踏进没有门板的庙门,才往里头一探,便倏地怔住。 左边窗下墙角处蜷缩着一个娇小人儿,正是他搜寻一整夜的毛一钱。 见她安然无恙,他悬吊一整夜的心这才放下,忙跨步上前,走近,惊见她一身狼狈。 她发髻散乱,髻上插着他送她的玉簪子,她小小脸蛋有干涸的泪痕,娇小身子在睡梦中轻轻瑟缩了下。 他见了为之心疼不已,伸手欲探向她粉脸,便见她小嘴微张低声喃喃。 “少爷……” 她紧闭的眼角淌下泪水,教他见了更觉不忍。 “一钱……”他柔声轻唤,蹲身在她面前。 “少爷,我想回家……”在梦中,她攒紧细眉泣诉着,眼角溢出更多泪水。 皇少风听了心里好难受,张臂将她搂进怀里。 突然的怀抱教睡梦中的毛一钱惊醒,以为是登徒子,她慌忙使力推开对方。 “噢!”皇少风被她一把推离跌撞在地,未愈的腰椎一阵刺疼。 “啊!”毛一钱张大满是惊骇的双眼,“少、少爷?!” 她眨眼再眨眼,难以置信眼前被她推开的男子竟是皇少风! “少爷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慌张的赶忙爬上前探看。 “腰椎被你撞断了,你得照顾我一辈子。”皇少风拢起眉心坐靠在地吃疼道。 “嗄?断、断了?”毛一钱心猛地一震,突地狂哭起来,“怎么会……哇啊——少爷……一钱不是故意的……哇,我果然是煞星,害少爷瘫了……” 皇少风被她的反应吓到,他不过说笑,竟害她哭得如此惨烈。 “喂,我说笑的,没摔断啦!”他忙解释,但腰椎确实疼痛,让他一时无法直接站起来。 “呜……一钱该死……就算想逃离,还是害了少爷……一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克死爹娘,还害惨少爷……呜……”她瘫软在地,哭得不可遏止。 “一钱!”皇少风大喊一声,“过来扶我起来!” 没料到她会瞬间情绪崩溃,他后悔不该说玩笑话。 毛一钱被他的声音吓到,终于暂止了号哭声,泪眼朦胧看向他。 “没撞断,只是伤势还没复元,一时撞疼而已,你别哭,我没那么脆弱,被你一推就废了。”皇少风说明,一手扶着墙壁试图站起身。 毛一钱赶忙爬到他身边哽咽道:“少爷没撞断腰椎?” “没有。”他强调。 没料到她竟一把圈抱住他腰际,害他无力起身,只能再度坐靠在地。 “少爷对不起,一钱真的不是故意害你受伤,呜……”她又啼哭起来。 “我知道,我没怪你。”他伸手拍拍她哭颤的肩,顺势将她搂抱在怀里,心疼地安慰,“别哭,没人怪你。” “一钱喜欢少爷,不想害少爷……更不想离开少爷……可……可一钱竟是少爷的煞星……”她说得心碎。 “胡说八道。”皇少风轻斥,不许她自卑地轻蔑自己。“你才不是我的煞星,更不可能克父母、克丈夫,我娘只是一时迷信,你别听她胡言乱语。” “一钱也不愿相信,可一钱是真的给少爷、给皇家带来灾祸……” “那是意外。”他再次强调,“跟我回去,不许再用这理由出走。” “一钱想回去却不能回去,若继续留在皇府,只会为少爷带来更大不幸……”她呜呜咽咽,伤心欲绝。 知道他出门找她已令她感动不已,却无法跟他回去,她就是心里再痛苦,也不愿害他再遭遇一次不幸。 “一钱,你是怎么了?”皇少风绷起俊容,不满她的自怨自艾,“你要因我娘几句话就否定自己,认为自己只会为他人带来不幸?” 她仰起脸蛋,满面泪痕的望着他,颤声道:“因为……一钱爱着少爷,少爷在一钱心中比一钱的命更重要,一钱不敢赌……不愿再害你受到任何伤害,不管是意外或真是一钱命中带煞,一钱都无法不内疚……” 她不要他为她受伤,她宁愿受伤的是自己,她心里就不会如此难受。 “傻瓜。”皇少风抹去她满面泪液,心疼她的单纯,“我是男人,保护心爱的女人有什么不对?若你在我眼前受伤,我才更要自责内疚。” “啊?”她眨眨眼瞠眸,怀疑自己听错了,“少爷说什么?” “我爱你,你不知道吗?”他决定向她好好坦承情感,不再让她自卑退缩。 她瞠大双眸瞅着他,摇摇螓首。 “真不知、假不知?”他伸手捏捏她秀鼻,再轻触她唇瓣,“若对你没感情,我怎会吻你?” 他不认为她真对他的感情毫无感受。 她轻抿唇瓣,想起他曾经的热吻,双颊染上一抹红。 “原本……以为少爷对一钱有些好感……可后来……后来……”她声音断续。 “后来怎样?” “少爷一直在找凝香姑娘丢失的龙纹香囊……你虽说对她没情爱,可你其实心里仍只恋慕像她那般美好的女子,她不仅貌美、才华洋溢,更温柔婉约,难怪定少王爷跟你都心仪着她……”她细声道。 那日在醉月楼,路凝香为她烹茶,柔声安抚她焦虑的心绪,路凝香的美好令她不仅嫉妒,更多倾慕,连她一个女孩都喜欢像仙子的她了,更遑论男人。 “原来你一直误解我去湖边寻失物的事……”皇少风轻叹口气。难怪自中秋游湖后她就有些不对劲,他却疏忽了。 “我不是找凝香遗落的香囊,先前华安也误会了,把渔翁捞到的香囊呈给我,那只龙纹香囊我早让华安送去给允齐了。” “呃?”毛一钱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允齐跟凝香早就互诉情衷,我却是直到前阵子买下凝香初夜权之后,才发觉允齐对凝香藏有着深情。 “一直以来,我只是欣赏凝香的才情,单纯视她为知己,自然欢喜成全他们二人,虽说他们因身份悬殊,这份感情还未能明朗,但我相信允齐自会护卫他所爱,而我对凝香绝无半点男女情愫。”就算解释一百遍,他仍要向她清楚强调。 “我费心费神要打捞的,不是凝香的香囊,是某个可爱女子送我的定情之物。”他笑着探手往怀里掏。 毛一钱听了,心一窒。 皇少风心里在意的不是路凝香,是另一个女子? 下一瞬,就见到他摊放在大掌上的锦囊,她瞠眸惊诧。 “这、这是……是一钱给少爷的铃铛锦囊!”看见那歪歪扭扭的绣纹,不像龙纹倒像条蜈蚣,她惊愕之余,对自己拙劣绣工更感到丢脸。 “如果我一开始不强调是龙纹,形容为蜈蚣,也许不需花那么多日打捞,早能寻获了。”他轻笑。 “少爷……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她抬眸问他,心情激动,眼眶霎时又盈满泪雾。 她曾以为她给他的当下就被丢弃了。 “虽说这龙不像龙,蜈蚣不像蜈蚣,但好歹是你第一次用心绣缝的东西,我只能收下。”他笑说。 虽然收到当时他有点无奈、有些嫌弃,却无法丢弃,还莫名地从此随身携带。 “可……可少爷走路没有铃铛声呀!”她困惑。 之前她将凤纹铃铛锦囊挂在胸前,走路便会发出清脆响声。 “我用碎布将铃铛口堵住了。一个大男人走起路来身上发出铃铛声,像话吗?”他俊眸横她一眼,语带抱怨。 不过她身上系着铃铛时,走路或奔跑发出清脆声响倒还颇可爱的。 她听了心莫名热烫,两串晶泪潸然滑落。 没想到他竟会将这么丑的锦囊当宝随身携带。 不慎遗落湖中,还大费周章动员数日寻找,她竟彻底误会他了。 “怎么又哭了?”他大掌再度抹去她掉不停的珠泪,对她溃堤的泪雨不知所措。 “我没想到……少爷真会接受我的心意,怎么可能……喜欢上平庸又一无是处的一钱?”她难以置信他对她的情感,一颗心撼动不已。 “你怎会一无是处?你身上拥有我所没有的好,我因此不自觉被你吸引,不知不觉喜欢上你,对你动了真情。”他睇凝她的俊眸深情满溢。 “我……我没有什么长处,我没有一处能与凝香姑娘相比……我只会为少爷带来灾难……”她咬咬唇瓣,说得悲观沮丧。 “没有人身上没任何长处的,你更不需与凝香相较,因为我爱上的人是你。我不希望再听你说什么煞星灾祸的无稽之谈,我喜欢乐观开朗、天真单纯、认真生活的一钱。”他轻柔的揩去她的泪珠,随即倾身吻住她的小嘴。 面对他突来的吻,她瞠眸惊愣。 他的吻轻轻柔柔、绵绵密密,她不觉闭上眼感受他的真情。 片刻,他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瓣,大掌摩挲她嫣红粉颊低声道:“如果你离开我,我才是真的不幸。” 他拉起她的手,一起站起身。 “回家吧,我想吃你烹煮的茶料理。”他大掌紧握她小手。 “少爷的伤……”她担心问道。 “回去又要多躺两日了,你得负责好好照顾我。”他故意道,紧捉她的手不放,不准她再逃离开他身边。 毛一钱跟着他步出破庙,想到回去得面对皇夫人,一颗心惶惶不安。 尾声 皇少风带毛一钱回皇府,皇老爷见她平安归来,高兴相迎。 皇夫人见到她,面有愧色,欲言又止。 “娘,我好不容易才把一钱找回来,您若再出言伤她,就是在伤我。”皇少风先警告娘亲慎言。 毛一钱一见到皇夫人便低下头,忐忑不安,他见状捉紧她小手,将她护在身侧。 皇夫人不若之前的气焰高张,也不再对毛一钱心生排拒,只因皇老爷一番话令她惭愧并自省。 皇老爷告知当年他想娶她时,他二娘、三娘找人替他们合算八字,算出她不仅命中无子,还带煞克夫、衰败皇家产业;但皇老爷深爱着她,执意非她莫娶,加上皇老太爷还算明理,并没听信命理谗言,选择接受她这个媳妇。 婚后数年她一直未能生育,老太爷曾希望儿子娶房妾室,但皇老爷无意另娶,老太爷也不再相逼。后来她总算生得一子,唯一的儿子俊美非凡,聪颖过人,且皇家产业从她进门后一年比一年更蓬勃兴旺,彻底破除当初算命大师的错断。 皇老爷说他从不相信娶她会带来不幸,若他当初迷信心生怀疑惧怕,放弃真正喜爱的女人,改娶会庇护他人生顺遂、但他却不爱的女人为妻,那他的人生才真是不幸。 皇老爷的话有如醍醐灌顶,令皇夫人从迷思中省悟过来。 她当初初见毛一钱时,其实十分心疼她的遭遇,真心视她为女儿般疼爱。 然而她却因他人对毛一钱的批评,认为委屈了儿子,开始对毛一钱心生嫌隙,又因江湖术士的话让她扭曲了对毛一钱的观感,对她排拒厌弃,将她视为灾祸煞星。 当她重新冷静细想后,不禁要怀疑亲戚所介绍的算命师刻意信口雌黄的可能,因对方力荐的闺女在算命师口中与儿子非常相合,大吉大利。 她竟因算命师一席话对毛一钱心生怨怒,口出恶言想赶离她,她怎会对孤苦无依的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 见毛一钱平安归来,她心里释然,却不知如何向她表达歉意。 “少风,别这么跟你娘说话。”知道妻子心中愧疚难以言语,皇老爷出声和缓气氛,“你娘只是一时想不开才会误解一钱,她不会再对一钱心生偏见了。” “娘……”毛一钱抬眸,勇敢轻唤一声,“对不起,一钱之前害您和爹吵架……一钱很难过,也不知该怎么做,怕真会为皇家、为少爷再带来灾祸才出走,可少爷把一钱找回来了…… “一钱喜爱少爷,求娘让一钱留下,一钱绝不跟少爷成婚,只要留在府里当丫鬟是不是就不会克到爹娘,不会克到少爷了……” 她说着说着不禁哽咽,潸然落泪。 “你在胡说什么?”皇少风拧眉,不满她的说词,她竟仍在意命中带煞的荒谬说法。 “抱歉……”皇夫人闻言心口酸楚,眼前一片朦胧,向毛一钱诚心道歉,“一钱,之前是娘不对,不该一时胡言乱语,你是皇家的恩人,是皇家的福星,怎可能替皇家带来不幸?” 毛一钱意外皇夫人态度大改变,不禁怔然望着她。 “爹也不信乖巧贴心的一钱会为皇家带来不幸。”皇老爷强调,要她不再被江湖术士的话所捆绑。 刚开始他因爹亲遗愿逼儿子娶一钱为妻,之后与一钱真正相处,他认为一钱单纯无伪、天真乐观的个性,才真正适合聪颖过人、自傲自负的儿子。 当他发觉儿子对一钱似有好感,更加期待两人的发展,才会因妻子的无理反对表达强烈不满。 幸而这件事得到圆满解决,一家人终于能再度同桌用膳。 “少爷、少爷!李子酒酿成了,一起来尝尝吧。”毛一钱双手捧着酒瓮,开开心心奔至书斋,“哇啊——” 才跨过门槛,她便被裙摆绊住,眼见就要往前扑倒。 似乎已习惯她的莽撞似的,皇少风早一步跨上前,及时探臂揽住她腰际,将她稳稳带进怀里。 “好、好险!”双手紧抱酒瓮的毛一钱大大吁了口气,庆幸酿了四个月的李子酒没摔碎。“嘿嘿,我当初还多酿一瓮,要是不甚摔碎也不至‘全军覆没’。” “不是说过走路别用跑的?”比起摔碎一瓮李子酒,他更担心她跌伤,“还有,我纠正几次了,还叫少爷?” 自那日双双互表心意后,他便要她改掉少爷的称谓,直接唤他的名,她却始终改不过来。 “直接唤少爷的名讳颇不自在,还是叫少爷顺口。”她笑道。 其实她真正想改唤的称谓是“相公”,可她不敢大胆说出内心的渴望。 近日皇老爷开始催问起他俩的婚事,皇少风并不心急,她也不敢提问。 “这一瓮我俩来分享,另一瓮就留给爹娘享用。”她仰高脸蛋望他,双颊嫣红,笑靥甜甜。 “好,那今日就来玩行酒令,一同畅饮一番。”他欣喜提议,松开环在她腰际的手臂,走往格柜取出两只酒杯,放置书案。 “行酒令怎么玩?”她捧着酒瓮走至书案,将酒瓮放置案上,从袖怀取出酒杓。 “以诗为题,只要诗词中与酒有关的字眼便行。”他道出游戏条件。 “那不公平,一钱肯定输的。”她噘起唇瓣抗议不公,她怎可能与才高八斗的他比诗。 “我没要考你即兴作诗,只要道出古人吟过的诗句即可,你不是读了不少诗词?”他笑望她。 他教她读书期间,她常要他教些简单的诗词、对联,也因此《三字经》这册书至今尚未读完。 “为了不让人说夫子欺负学生,我准你翻书查,但一次不可超过一刻时间,否则便算输。”他比比三面书柜,其中古今诗词书册不在少数,她若没点概念,也无法三两下翻出与酒相关的诗来。 “行,一钱接受。”她点点头兴致高昂。 她坐在案前掀开酒封,一阵浓郁酸甜的酒香漫出,令她垂涎。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马上翻出脑中记忆,她大声吟出,拿起酒杓舀一杓李子酒入杯中,“一钱赢第一回,先试尝了。” 她举杯急要品尝自己酿的酒。 “且慢。”皇少风伸手拦住她,“所谓行酒令,是对不上的人才罚酒、吃酒。” “第一回我跳过不接了,让你赢。”他抢过她手中酒杯凑进鼻前嗅闻,张口抢先品尝她的酒酿。 毛一钱怔愣,只见他一饮而尽,薄唇扬起满足笑意。 “好酒!”她酿的李子酒,比他想像的还甜美顺口。 “嗄?怎么这样?那第二回合,一钱自动认输。”她不甘心,拿起酒杓忙再舀一匙入杯中。 怕又被抢,她端起酒杯,仰头大口饮下。 “哇……好喝!这次酿得很成功!”她满意地点头。 前一刻她宛如糖果被抢的孩子,小脸气呼呼,下一瞬立即露出满足笑靥,令他莞尔。 “两人皆自动认输,还怎么玩行酒令?要不改一下,对得上的,饮半杯,对不上的,就干瞪眼一回。”他噙着笑,改变游戏规则。 “成!一钱不用翻书,还能再想出跟酒有关的诗。”她动手舀酒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小脸很得意,端起酒杯再次饮下。 幸而她背过几首李白的诗,全跟酒有关哩! “那我也来一首李白诗句——‘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皇少风轻松道。 “等等,你不能跟我抢李白。”毛一钱噘嘴抗议,她记得的诗人没几位。 “好,李白让给你,换杜甫行吗?”皇少风笑笑,轻言让步。 “不行,杜甫的诗我也背了几首与酒有关的,你不能跟我抢。”她再次扞卫自己认识的寥少诗人。 “好,杜甫也让你,不吟唐诗,我换宋词,换辛弃疾可以吗?”他笑她此刻十足孩子样,更令他爱怜与包容。 “辛什么疾?一钱还不认识,给你说吧!”他不跟她抢她熟悉的诗人,她顿觉松口气,已为他舀起酒来。 他笑吟吟接过酒杯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 随后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两人一来一往欢乐笑语,一杯接一杯开怀畅饮,直到酒瓮见底,酒气盈满一室,他与她皆双双迷醉。 毛一钱嫣红的颊畔比李子还透红,眼色迷蒙,不断傻笑,确实醉了。 皇少风仅是微醺,却因她娇笑醉态更为醺然。 她喊热,迳自脱去棉袄背心,拉扯外袍领口,他见状黑眸一黯,胸口泛热。 “哎呀!没……没酒了……呃!”毛一钱打个酒嗝,笑呵呵晃晃脑袋。 她用酒杓捞捞瓮底,双手捧起酒瓮用力倾倒最后几滴残液。 “啊!还有一瓮,我……我再去拿来……”她摇摇晃晃起身,喝得欲罢不能,“啊——” 她脚步一个踉跄,一只长臂立即揽腰一抱,她接着便跌坐在皇少风腿上。 “少……少爷,我……再去拿李子酒……咱们继续……继续玩行酒令……”她笑眼眯眯,跟他比诗比得很开心。 尽管后半段她词穷了,需翻找诗词书册,他却善心明示暗示,她并没输上几回。 “那一瓮你答应留给爹娘享用的。”皇少风按下她肩头,阻止她起身,“你醉了的模样真可爱。” 说完他倾身直接吻住她嘀咕的小嘴,她怔愕地轻眨眼,接着便瘫软在他怀里。 他细细品尝她檀口中李子酒的余香,更是甜美醉人。 他不禁贪婪了,愈尝愈上瘾,愈尝愈饥渴,大掌隔着衣料摩挲她背脊,轻抚她柳腰。 她嘤咛娇喃,他呼息浓浊,拉开她腰带,褪去她身上冬衣外袍,褪去她中衣肩领,吮吻她雪白纤肩,大掌探入她敞开的衣襟,抚上她胸前亵衣,盈握她的浑圆。 她娇躯轻颤,更加炙热难耐,迷醉中因他挑起的陌生情欲不知所措。 “热……”她喃喃抱怨,“困……”她醉眼迷蒙,神智迷眩。“别……别靠过来,一钱好热……想睡……” 她双手乏力,轻推压在她身上的胸膛。 醉意茫然的她不知他对她做着何事,只觉他的靠近、他的唇舌,在在令她身体如火烧,而她意识倦累,只想沉睡。 她轻微的推拒,系在胸前垂落的铃铛轻响,沉醉情欲下的皇少风霍地惊醒,低凝在他身下衣衫不整、醉得几近不省人事的她,神情一骇。 他竟然一时冲动,差点就在书斋里、在这书案上轻易要了她! “一钱,抱歉……”他面露愧色,为自己险些伤害她而懊恼。 虽说她是众人公认他未过门的妻,但他俩终究尚未成亲,他怎可为满足一时私欲随意要了她。 他撑起身子,忙为她拉整层层衣物,为她系妥腰带,再套上她脱下的棉袄背心,接着将醉醺醺的她一把抱起,迈步跨出书斋,往她的厢房而去。 “相公……”怀中已闭眼睡去的她轻唤。 她梦见他与她成了亲,她既喜又羞。 他先是一怔,低头凝望偎在他怀里酣睡人儿的小巧唇瓣漾起一抹甜甜笑靥,猜想是作了好梦。 他不觉放慢步伐,倾身在她耳畔深情回应—— “娘子……” 待她醒来,他便要父母筹备他俩婚事,快快与她正式拜堂完婚,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娘子。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