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储君》 楔子 施南皇都幽城,天阙三十四年。初秋。 当二皇子朱世弘一走进辛庆宫,在外等候召唤的宫女和太监都忙不迭地请安问好,殷勤得好似他是神祗下凡一般,跪了长长一排。 他俊冷的容颜一向少见笑容,今日依旧如此。他彷佛没听到周围那些人急着歌功颂德,只是伸出修长的十指,将袖口轻轻挽起,开口问了一句,“陛下午睡了吗?” “陛下刚刚和礼部的徐大人见了面,说了好久的话,刚要人送了午膳,还没有睡呢。”辛庆宫的女官长反应最快,抢在所有人之前答了出来,让来不及回答,想表现自己能干的其它人恨得咬牙切齿。 朱世弘点点头,迈步走进第一道宫门,高大的青玉石壁一如既往地伫立在眼前,壁上那个大大的“思”字彷佛刚刚刻就一般,透着股新鲜的味道。 朱世弘往常总是只有匆匆经过,今日却停下脚步,他负手而立,仰着脸看了好一阵后忽然问:“这字是谁刻的?” 这次抢到回答机会的是辛庆宫的太监总管,他一个屈膝,行了跪礼,很讨好地答道:“回二皇子的话,是宫内最擅长石刻的公羊班所刻,他家祖上五代都是石刻大家。这个字是陛下亲手所书,这个活儿他当仁不让就接了下来。” “好石、好字,更难得是好刻工,这才相得益彰。若是让不懂书法之人胡乱刻凿,就真是糟蹋了父皇这铁钩银划展现犀利锋芒的好字了。” 朱世弘向来寡言少语,今日难得多说了几句,却让旁人不敢接腔,只能笑着在一旁附和而已。 此时,从内殿里走出来一名红衣官员,一眼看到他,似是有些惊讶的忙躬身致意,“参见二殿下。” 他也微微颔首还礼,“徐大人已与陛下议完事了?” 徐林山笑道:“是啊,明日二殿下的太子册封大典,陛下可是事事亲为呢,说虽然是二封太子,但也不能委屈了殿下。可见陛下对二殿下是殷殷期望,甚为疼宠啊。” 朱世弘形状优美的唇角略微上扬,“辛苦徐大人了。这种大典我第一次参加,也不知该如何做才不会失仪,还有劳大人指点。” “哪里哪里,二殿下太客气了,您即将是我国储君,满朝皆是二殿下的臣民,我徐林山能为殿下效力只觉荣耀与受宠若惊,不辛苦,一点也不辛苦。” 和徐大人道别,朱世弘终于来到了辛庆宫的殿门口。在这过去的三十年中,他来到这里也有千百次了,但是哪一次都不如今天这样心潮澎湃。 伸手抚摸门柱上那精雕细刻的龙纹,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句话快要喷涌而出——等了这么久,终于这一切都要是我的了吗? 朱祯裕是施南国第十二任皇帝,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他二十六岁登基,在位三十四年,经历过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也经历过盛年时的踌躇满志,现在,他已是花甲之年,虽然头脑依旧清明,但是身体已不可避免地衰老了。 当朱世弘站在他面前时,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好一会儿,似是忘了要说什么。 许久,他才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浑然不觉茶凉了似的,还用杯盖轻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声音低沉——“去修德宫看过你大哥了?” “是。”朱世弘微垂着眼睑,双手垂放在身体的两侧,一派恭谨。 “他很不能忍受在那边住的日子吧?”朱祯裕的声音有些沙哑,“那孩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修德宫那种地方他肯定住不惯。” 他轻声说:“儿臣已命人多备了几床暖被和十几个暖炉送去,也调了四、五个以前太子身边的人去侍奉他,其它吃饭、穿衣,也都还按他过往起居习惯的来办,没有大变。” “他已不是太子,这对他来说就是大变。”提高了下嗓音,看向他道,“难得你这个做弟弟的,还肯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我知道他必然没少辱骂你,你能忍就忍吧,毕竟这江山……算是你从他手里夺过来的。” 朱世弘的脊背挺直,声音沉了几分,“儿臣并不想夺取谁的江山。” 朱祯裕摆摆手,“这件事先不说了。朕找你来,主要是要和你确认明日大典的细节,另外也是想提醒你,从今日起,你就要搬到毓庆宫了,衣食起居都已比照太子的制度,此后宫内宫外要拍你马屁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一定得睁大眼睛,分清楚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是,儿臣一定谨记父皇的教训。” 苦笑了下,“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其实这些道理不用我教,你也应该明白。只是世隆的前车之鉴在先,朕必须先给你一个警示,你若是能安守本分地在这个位置上为民谋利,这江山自然是归你的,否则……朕不怕日后在修德宫再多放一位废太子!”说到最后,他语气严厉地告诫。 朱世弘的头一低,“是,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苦心。” 夜深了。站在毓庆宫的门口,朱世弘抱臂看着手下的太监们一箱箱地把自己的东西从瀚海殿搬过来。 搬来的箱子已经堆积如山,而前几天这里有同样的情况,不同的是,那一次是有人搬出,这一次,是他搬入。 其实他并不喜欢毓庆宫,这里距离父皇的寝宫实在太近,全宫多少人不管是爱是恨,是讨好是嫉妒,多少双眼都紧盯着这里,而儿时的他看着宫门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眼底是恨得像要冒出血来。 说不定这宫院到处都围绕着怨恨诅咒气息呢。 他忽然转身就走,贴身的太监连忙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不必跟着我。”他没有回头,走得很快。他说话向来极具威信,说不许人跟随,就绝没有人敢跟上半步。 穿过御花园时,他的身边已没有半个人影。他闪身绕到一块高大的假山背后,那假山的大小足以遮蔽两三个人的身形。 漆黑的夜色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却能精准地摸到山石缝隙中一块小小的凸起,紧接着,看似密实无缝的地板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狭长的台阶显露出来。 他微微躬身,自那台阶沿级而下。倏然间,地砖又聚合关闭,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 古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已深,但院内无花,真正睡去的,是人。 她不喜欢在睡时点灯。入宫之初,宫内外到处都是烛火,总令她睡不好,所以当她开始在宫内主事之后,她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在亥时之后,吉庆宫内的所有烛火要十中撤七,只保留必要的照明即可。 在漆黑一片下,她会睡得更安心踏实,也许——也更便于等待某人的来访。 其实今夜她本已睡了,但睡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到彷佛有羽毛划过面颊般,暖暖痒痒的,让她不得不挥手赶开。但是手刚抬起就被人用力握住,握得好紧,迫使她不得不从美梦沉酣中醒来,在黑暗之中寻找那个弄痛她的“罪魁祸首”。 “今夜这么早就睡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撩动,她整个人已在未察觉时被扯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咕哝一声,犹如抱怨,“明日就是册封大典,我以为你会很忙,不会来看我了。” “因为明天必定太忙,所以今夜一定会来看你。” 那片温热的羽毛原来是他的唇,温柔地滑过她的额头,落在她的鼻尖上。 “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他问,似乎有什么期待。 她半阖着困倦的眼,“没有。” “嗯?” 这是极为不满的一声低哼,她听得出来这代表他有多不开心,她只好再追加一句,“恭喜殿下。” 这么敷衍的回答当然不是他想听到的,不过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让长指探进锦被之中,沿着她的背脊轻轻滑下。 “听说父皇今日召见你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她睡意正浓,懒得在这问题上纠缠。 他想了想,“父皇城府甚深,这些年他始终忌惮我有朝一日取代他和太子,不仅一直压制我,还总是在试探我,也许他也在试探着你。” 她嗤地一笑,“你还怕阴谋诡计吗?这施南皇宫里,有几个耍手段的会是你的对手?父皇他毕竟已经老了。” “人老,但心不老,若低估了他,就是把我们置于险地。依人,你也要时刻提醒自己。” 他温柔地警示让她乖顺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自入宫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从不惹事,你看了难道还不放心?” “从不惹事?你招惹我了,算不算惹事?”他的话中似有笑意,唇随着他的话音烙在她的颈上。 她叹了口气,“是你先招惹我的,怎又来怪我?” “是吗?我记得是你先拿铃兰花砸我的头。” 一语未毕,她突然嗅到周围有一股熟悉的芬芳,几乎不敢相信。“铃兰花?这个时令怎么可能会有?”他将一串铃兰花结成的花串绕在她颈上,令她惊喜万分,“你是怎么找到这么新鲜的花来做花串?” “如何找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这份心。”他的呼吸随着铃兰花香一起缠绕压下,吞没了她想说的话,也揉碎了花串。 “花都碎了。”她喘息着想救那花串。 但他的唇已经迤逦而下,来到她的颈上,透过花瓣吻燃了她的身体,“嘘,别说话。花,我可以再送,无论送多少都可以,但千金难买的这一刻若是错过,你要拿什么赔我?” 她深深地吸气,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在黑夜里,她的世界向来都由他主导,一切皆随着他吧…… 满室的铃兰香气在今夜暧昧绮丽地迷离飘荡,包卷起两人的身体,也包卷起两人的心。 这便是旁人看不透的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实情”。 天下人、宫内人,谁也猜不到。 今日是册封二皇子朱世弘为太子的大典。宫内的人从一早就开始忙碌了,简依人也是如此。 她不能去圣坛观礼,但是她可以出席晚宴。她挑了整整一天,才挑中一件天蓝色的新衣裙打算于晚宴时穿。 这颜色并不张扬,符合她的身份,但上面的绣工却堪称万分精致,正可映衬她被封为宫中第一美女的娇艳容颜。而最重要的是,这是朱世弘最喜欢她穿的颜色。 她将衣裙在身前比了比,这衣裙是年初时做的,因为天气很快就转热了,所以也没机会穿上身,如今已过了大半年,不知道现在还合不合身?万一她胖了些,岂不糟糕? 她最近胖了吗? 她在铜镜前反复审视自己的身体。昨夜与他的激情尽欢,让她的骨头像是几乎都散了架,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他最贪恋的美味,他曾在她耳边说过最暧昧的情话便是——枕边一夕月,怀中万里云。 她是他的云吗?他曾说过她是他心上的风筝,看似高高远远地飘着,但总有一根细线被他牢牢地牵在手里,无论她飞得多高、多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她亦贪恋这种被人掌控的极致爱恋。 “启禀王妃,陛下传旨请您去辛庆宫见驾。” 宫女的话并未引起她多少诧异。这两日皇帝格外的劳乏,却又异常地喜欢和家人聊天,连着好几日召她见驾,但都未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随口闲聊,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即使对面坐的人不是她,他一样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她噙着一抹笑,将那衣裙顺手放在椅背上,吩咐宫女,“把这件衣服收拾好,我要在晚宴时穿的,还有那条缀着蓝色琉璃石的珍珠项链,和那根雕着铃兰花的发簪,也帮我找出来。” 和毓庆宫的焕然一新截然不同,辛庆宫今天还是如同过去一样低调,尽管这里是拥有施南国最高权力者的居所。 前几次,简依人来到这里时都还有其它的公主或嫔妃一同,但今天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个客人。 这令她不安,她迟疑地问门口值守的宫女,“没有其它人了吗?” “没有了,陛下只召见王妃一人。”小宫女说着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突然有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充斥她的胸口,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很想装没来过,装病、装傻、装疯……装什么都行,只要能不进去……但是天不从人愿,因为皇帝已经看到她了。 “依人,进来吧。”朱祯裕冲着她点头的同时,将一卷黄色卷轴放在桌案上。 她心中满是莫名的恐惧,但嘴角挂着的笑容依然温柔可亲。 “父皇今日不是该去圣坛主持册封大典吗?”她像往常一样闲聊着。 “那里人太多了,朕最近身体不好,就都交给礼部去办了,也好让年轻人有个施展拳脚的机会。等到晚宴时,朕才会出席。”朱祯裕的脸上也挂着笑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黄色卷轴,“这个东西是朕要交给你的。” 简依人疑惑不解地走上前,将那卷轴拿起。这卷轴很轻,是用最美丽的丝绸做成的,她认得这种丝绸——数年前,当她奉旨嫁入宫中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卷轴送来的旨意。 如今,这是她收到的第二个卷轴。这里面写的又是什么内容?为何父皇要在这时将一道旨意交给她? 见她一脸困惑,朱祯裕道:“别猜了,自己打开看吧。” 她轻轻吸气,将卷轴缓慢地展开,突然间,那上面的字像是乱箭一样刺中她胸口,让她疼得几乎像要吐出血来—— “父、父皇,儿臣做错了什么?要儿臣去……看守皇陵?” 和她的惊慌失措相反,他的眼眸显得更加沉稳深邃。“今日是世弘的大日子,从此以后,世弘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朕不希望这世上再有任何意外毁掉这个太子,你明白吗?” 简依人慌乱地抬起眼,仅仅一瞬的眼神交错之下,她赫然明白了——父皇什么都知道!她和世弘的一切,他都知道! “你若是肯接旨,朕还可以留你一条性命;你若是不肯,或是让世弘知道了这件事……朕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朱祯裕这一句冰冷无情到了极点的话,说得依然抑扬顿挫,彷佛带着些悲悯的情绪。 她猛然抬起头,紧紧攥着那卷黄色卷轴,笔直地跪了下去,却没有叩首,只是干涩地说:“儿臣明白父皇的用心良苦,儿臣会遵旨行事。” “绝不能让他知道,”朱祯裕再次警告,“若是他因为你和朕翻脸,他这个千方百计得来的太子之位也就只有让贤了。” 那种如同被刺骨寒风侵袭的颤栗感又一次涌上心头,她咬紧已经开始颤抖的牙齿,竭力让自己素来雍容平和的笑容重新绽放出来,“父皇放心,儿臣知道分寸,绝对不会拖累二殿下的。” 然后,似是忘了该再谢恩叩首,也没等皇帝恩准起身,她便踉跄着从地上站起身子,抱紧那卷毁坏她人生之路的圣旨,决然地掉头而去。 这座深宫、这片殿宇曾给予她无上的荣耀,也给予她无边的痛苦。当一切的艰辛终于要化作甘泉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甜美的甘泉并非她可以品尝。 好傻。 她本就不是这宫廷之人,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 她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是这皇宫的过客,亦是朱世弘人生的过客。他是真的不知道她要被驱逐出宫的事情吗?他没有刻意隐瞒这个消息吗? 极度的失落和绝望几乎撕碎了以往她对他的信任。 那卷黄绫带着最骄傲的嘲笑,紧贴着她的胸口,扼住她的喉咙…… 第一章 七年前。 简依人第一次入宫是跟着母亲到宫内为李太妃贺寿。 李太妃已经七十岁了。对于长年生活在宫中的女人来说,能活到这个年纪着实不容易,所以给李太妃贺寿也成了皇帝朱祯裕为彰显后宫祥和、倡扬孝道的大事。 李太妃曾是先帝的一个宠妃,育有一子一女,只可惜儿子没养大,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儿后来也远嫁他乡。她可说是孤苦一人,在宫中寂寞煎熬,但之所以能活到七十大寿,应该是由于她为人宽和、性格纯善,对大喜大悲之事从不过于纠结的缘故。 这次大寿若不是皇上坚持要为她办,李太妃自己并无过分张扬之心。 当简依人跟着母亲走进李太妃的卧香殿时,殿里已经聚集了众多前来送礼道贺的女眷。 简依人今年十四岁,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入宫的女眷中是极少数的,她谨慎小心地跟在母亲身边,不敢错走一步。入宫前,母亲一直谆谆教导她少说话、多看多听,为了日后的好事开开眼界。 日后的好事是什么?她心中多少能猜出一些,却也不敢说。 传闻明年太子就要选妃,太子朱世隆早已成年,但是正妃人选迟迟未定,只纳了几个侧妃诞育子嗣,所以宫内宫外有很多人都看准了太子妃这个位置,都希望将自家的女儿推上宝座。 她并没有雄心壮志要当太子妃,尽管见到她的人都夸她美貌,但她深知在皇宫之中只凭美貌是难以生存太久的。 “兰馨,你好久没有到宫里来了。”容妃一见到简依人的母亲华兰馨就开心地过来拉住她的手。她们是表姐妹,儿时常在一起嬉戏,即使长大后各自嫁了人,却依旧保持着亲密往来。 华兰馨也很高兴地寒暄道:“前些日子依人一直在生病,我也难得有空,才没有打扰你,而且老是入宫找你聊天,我怕会给你惹麻烦。” “谁敢嚼我的舌根?”容妃眉毛一挑,又笑着去拉外甥女的手,“依人真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怎么身体这么弱?病已经好了吗?” “谢谢娘娘关心,我已经全好了。”简依人微笑低头。 容妃揽住她的肩膀,笑叹了声,“幸好你年纪还小,要是你入了宫,这宫中其它女人还能看吗?” “曦桐别再夸她了,她年纪还小,可承受不起你这么大的赞美。” 她放开小丫头,悄悄拉着密友,小声透露,“你知道吗?陛下可能要提前为太子选妃。” “提前?”华兰馨惊得花容失色,“不是一直说,皇后去世不到三年,不能为太子举行大婚,所以要等到明年吗?” “是啊,但不知道是哪个占星士给陛下进言,说如果太子不在一年内完婚,可能会有大难。陛下宁可信其有,所以决定年底就为太子立妃,不过婚宴得等明年再办。” “这可不好。”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 依施南的规矩,女孩必须年满十五岁才可以论及婚嫁,依人今年只有十四岁,到年底也还不足十五,若是错过了这次大好的机会,可就是终生的憾恨了。 “曦桐,你可要给我想想办法,我费尽心力养育依人到现在,可不想她最终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华兰馨紧拉着容妃的手,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简依人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参与这个话题,于是和母亲打了招呼之后,便悄悄地转到小院门口去看一种没看过的花儿。 她从未见过这种奇怪又可爱的小花、像是一串串用雪花堆成的小铃铛,隐藏在宽大肥厚的碧绿叶子之下,感觉含羞带怯、清雅宜人。 她蹲在那里看了好久,简直是看入迷了、最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小小的花苞,突然,旁边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这铃兰花是前些日子从海外运来的,才刚种上不久。” 简依人吓了一跳,忙抬起头,只见几步外站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少年太过瘦弱,他那被腰带扎起的细腰看上去比宫中许多女子都更不盈一握。 她不知道这少年是谁,但仅凭对方的服饰,也知道他至少是个富家子弟。她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想避到一边去,但那少年却又主动和她说话,“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一盆给你。” 这下,她不得不开口,“不必了,谢谢,送给我,我也未必养得活。”她转过身欲走。 “喂,你等一下。”少年见她似是要走,急忙追上几步,拦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简依人第一次被人拦阻询问姓名,不禁有些慌乱,嘴唇开阖了几下,才小声说道:“我姓简。” “姓简?”少年仰着脸想了想,“是简方大学士的家人?” “嗯。” “闺名呢?能告诉我吗?”那少年问得有些急切,这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世文!” 有个声音在更远的地方响起,也是个男的声音,少年听了不得不转过头响应,“二哥,我在这里。” 简依人趁这少年分神,急匆匆地绕到院墙的另一头去了。 平复了一下跳得略快的心脏,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简依人和母亲在卧香殿待了好一阵,然后又一同去了容妃的寝宫承恩宫。 容妃现在在宫中极为得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华兰馨看着殿内精美摆设的器皿,不禁感慨,“曦桐,你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 容妃却叹道:“我这是外表风光心里苦。你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怨恨我、在万岁面前说我的坏话,要想保住这份恩宠……”她没说下去,侧过脸,对坐在一边的外甥女说:“依人,你要记住,要想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一定要比所有人更狠得下心。” 她懵懵懂懂地应了声,虽不全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可容妃那满是忧伤又带着坚决的语气和眼神,却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天又黑了些,等到简依人和母亲要离开承恩宫的时候,容妃便叫一名宫女给她们掌灯,然后亲自将她们送到寝殿门口。 “兰馨,你放心,你和依人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大事,我是看着依人长大的,绝不会委屈了她。” 容妃的反复保证总算是让华兰馨看上去稍稍放心了些,两个密友又互相说了几句彼此珍重的话才分手。 简依人跟着母亲走了段路,忽然道:“娘,我以后也要住在这里吗?” 华兰馨吓了一跳,四下看看后才低头问:“你想住在这里吗?” 她摇摇头。“这里实在是太大了,又阴森森的,好像会迷路。”若不是宫女举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她几乎不敢多迈出一步。 华兰馨却生气了,甩袖怒斥,“你这孩子,爹娘为你的事情操碎了心,你怎么这样不求上进?”说完就快步地向前走,似是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了。 而简依人被母亲突来的怒气吓着了,也不敢再说话。 猛然间,有条黑影从三人面前闪身而过,小宫女瞥见那人手上有东西亮亮的反射了月光,手中宫灯吓得掉在地上,“有……有刺客!”她本能地大喊大叫起来。 华兰馨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被小宫女吓得急忙喊着女儿,“依人,你不要乱跑,到娘这边来!” 简依人害怕的正要迈步,又有一道黑影突然落在她们面前。 那人冷笑一声,“容妃就在这里,你还去哪儿找人?” 华兰馨忙摆手道:“我不是容妃,你们找错人了。”抬脚欲走。 但就在此时,刚才从他们身前掠过的另一道黑影已纵身赶回,拿出一幅画像,借着月光看了一眼画上的图样,再看了看惊慌失措的华兰馨,低声说:“还真的是她!” “不、不,我真的不是她!”华兰馨已经吓得口齿不清,语不成句了。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她刚从承恩宫出来,这宫女的宫灯也贴着承恩宫的剪纸。” 另一人喃喃道:“她长得和图上的人极为相似,应该错不了,但还是再确认一下吧。” 两把利剑陡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其中一人用剑尖指着那小宫女,问:“这女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小宫女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已经完全吓傻了,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到底是不是?”那人不耐烦地又喝了一声。 “行了,和画中人这样相像,不可能会有错,我们要快点行动,免得惊动了侍卫。”另一人压低声音,手中的剑在月色下散发耀眼的寒意,突然扎进了华兰馨的胸膛。 血光飞溅,华兰馨张大眼睛和嘴巴,似是忘了呼痛,但一双手还拚命地在空中挥舞,彷佛仍要对凶手说出真相。 简依人站在靠后一点的阴影处,看到这一切时她也被吓了,脚彷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钉在了地上,竟一动也不能动。 目睹母亲惨遭杀害的一刻时,她的眼前全被血花和月光充满,接着一片漆黑让她以为自己已经失明了,才会什么也看不见。 那两名刺客一得手,就立刻飞身远逃,而简依人在良久之后才双膝一软地跌倒在地上。 她用尽力气爬到母亲的身边,看着一地的血泊,母亲还在痛苦地呻吟挣扎。她眼眶浮起泪雾,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竭尽全力冲破喉咙因恐惧而产生的无形锁链,哀痛又惶恐地大声喊道:“有刺客!杀人了!救命啊——” 喊出声音的那一瞬间,眼泪就这么滚滚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慌乱地在身上四处摸索着,想找出什么东西为母亲止血疗伤。可她们今日是入宫做客,身上哪里会有什么东西能用来治伤? 华兰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力张大眼睛盯着女儿,费力地吐出每一个字,“依人……要做人上人……记得……别让娘失望……” 她望着母亲全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本能地点了点头。 忽然间,华兰馨眼中的光亮似是被风吹灭了一般,顿时黯淡下去,原本握住女儿的手也无力地垂脱。 简依人一把抓住母亲松开垂下的手,嘶声力竭地喊着,“娘——” 可母亲已经不能再回答她了。 华兰馨之死成为轰动皇宫的大事件。最先得到消息的内宫侍卫统领,立刻派人搜索了内宫各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根据简依人和宫女转述的情况可以断定,那两名刺客的目标其实是容妃,只不过华兰馨与容妃的相貌有些相似,又刚巧由承恩宫的宫女带着离开,才会被刺客误杀。 施南国的皇宫里已有几十年不曾发生暗杀之事了,眼皮底下出了事这让皇帝异常震怒,责令刑部必须彻查此事,揪出幕后主使。 宫中众人都在猜测此事是因为容妃太过得宠,招来了妒忌,才被人以重金雇刺客暗杀,但有这可能性的人,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所以此案一查两个多月,却毫无进展。 最后朱祯裕将承恩宫的守卫提高了数倍,每日宫墙内外都有士兵轮番站岗,一副不怕刺客再来,只怕他再也不来的样子。 但是,逝者已矣,无论再做多少补救都是枉然。 简依人目睹母亲的死深受打击,自那日起便很少说话。容妃心中愧疚,又极为心疼这个外甥女,所以将她接入宫中照顾,并延请太医细心调理她的身体。 朱祯裕念在和容妃的情份上,也对她极尽关切爱护,不仅命人专门在承恩宫的西侧收拾出一个侧殿让她居住,甚至准备了宫女、太监专门服侍她,吃穿用度几乎和公主等同。 但即使如此,简依人还是一日日消瘦,原本精致娇俏的小脸已经尖瘦得几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因为要给母亲服孝,她日日都只着白色衣衫,纤瘦的身体被白色的衣裙衬得更加瘦弱,仿佛随时都可能随风散去。 这一日,简依人终于被容妃说动,离开承恩宫散心,她沿着宫中的小路随意地走了走。 现在正是最好的季节,宫中百花争艳,满眼芳菲,但她却无心欣赏,只是低头走着,直到路过母亲被害的那条小路时,她才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将目光投向母亲倒下的位置。 “那墙角开着的,是铃兰花吗?”角落中隐约可见的几点白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幽幽望着,问向身边的一名宫女。 “呃、是。”因为她入宫之后甚少说话,宫女一时反应不过来,答话答得有些手忙脚乱。 她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怎么在这里种了一株铃兰?” “听说是三殿下命人种的。” “三殿下?”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虽然容妃对她说了一些宫中的人和事,但她没有认真听到心里去,所以乍然一听“三殿下”这个词,她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 “就是三皇子……朱世文。”宫女在提到皇子名讳时,特意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小声念出这个名字。“三殿下的身体不好,所以只习文不练武。他也喜欢花草,这铃兰花就是他和陛下说了之后,陛下专门命人从海外找来栽种的。” “哦。”简依人敷衍地点点头,对这些事还是没有太往心里去。 宫女大概是为了让她转换心情,就趁势多说些宫里的事情给她听…… “三殿下是前皇后所出,陛下十分爱护他,据说若不是因为他自幼身体不好,陛下甚至有可能立他为太子。” “是吗?”她顺手扯了一片路边树丛的枝叶,“三皇子也可以做太子?那其他几位皇子不会生气吗?” “太子当然不会愿意了,他做太子都已经做了二十多年,怎么也不可能放弃。不过太子的脾气为人……反正没有几个人喜欢他,您日后见了就知道。二殿下的性子也很古怪,不喜欢和人交往,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所以虽然文才武功都好,但并不得陛下的宠爱。四殿下的身世比较离奇,是陛下认的义子,比三殿下要小三岁。” 听着这宫里的轶闻真是够乱的。简依人将抓了一把的叶子随手一丢,让叶子撒了一地。“我记得李太妃的卧香殿附近有不少铃兰花,那里要怎么去?” 宫女聪慧,笑道:“小姐是想看铃兰花吗?铃兰花长得最好的地方不是在李太妃那里,而是在三殿下的寝宫周围,不如我领您去看?” 她想了想,“算了,皇子的寝宫还是绕着走比较好。”她又不认得什么皇子,万一遇到了,一不小心说错话可能会给自己惹祸上身,还是避开比较好。 “三殿下为人和气,从不打骂下人,您要是说去看花,说不一定他会特别高兴地亲自领您去看呢。”宫女一边说着,一边已自作主张地将她领向三皇子的住处。 三皇子的寝宫并不是宫里最大的,但是阳光充足,还有一条水源从宫墙内穿墙而过,她们还没有走近就已经可以闻到花香。 简依人刚刚走到距离吉庆宫门口七八丈的地方时,宫门忽然开了,她见到里面走出一名少年,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 两人不经意对上视线,讶异的同时说了一句,“是你(你)?” 只不过简依人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而那少年的声音却极为响亮,像是恨不得方圆几里地的人都能听到他话中所带的惊喜。 “你是简小姐?”少年雀跃地问。 “你是……三殿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这少年在李太妃殿门口见面时,曾听到有人叫他“世文”。 朱世文果然为人极为和善,忙摆手笑道:“什么三殿下,你叫我名字就好。” 他举起竹篮,“我要去采点花送给四弟,你是来看花的吧?一起去采好不好?” 她被他说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他略显紧张的五官一下子舒展开来,像是盛放的鲜花般明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上次二哥正好有事找我,才没有继续跟你聊下去,我再冒昧请教一次,你的名字是……” 这一次她不好再隐瞒不说,只得如实呈报,“简依人。” “小鸟依人的依人?”他望着她微笑,“你好像比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瘦了许多。” 她勉强笑了笑,算作回应。 朱世文用手一指,“我在宫墙后面种了一排桃树,今年桃花开得好,四弟说他很喜欢桃花,因为他原本住的那个小村子里到处都开满了桃花。我这里桃花的颜色很多,我准备剪两枝给他送过去。” 两人一边走,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简依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索性就保持沉默。 宫墙后果然有一片桃花开得正艳,粉红的花朵如连绵云彩,让人眼前一亮。 大概是朱世文常来剪这些花,所以宫墙边还摆着一张梯子。他很自然地将那梯子拉过来,靠着一株桃树放好,随即就爬了上去。 “这一枝怎么样?”他问道。 “挺好的。”简依人仰着脸看他手指的那一枝,点点头。 他从篮中找出一把剪刀,将那枝桃花剪了下来放在篮子里。一连剪了四、五枝后,不大的篮子里很快就装满了。 朱世文从梯子上下来,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奇地问她,“你好像不大喜欢桃花?” 她犹豫了下才道:“我听说你这里种了许多铃兰?” 他拍额想起,“对呴,你喜欢铃兰花。那你有看到种在承恩宫门口的铃兰花吗?” 她点点头。 朱世文笑着说:“那天我看你那么喜欢铃兰花,本来想送你一盆的,可是你走得太快,没办法问到你住哪里,也就送不到你手上了。后来听说你住在承恩宫,我就在那里多种了一些……” “承恩宫门前的铃兰花是你……是三殿下专门给我种的?”简依人吃惊地开口打断他的话。 “是啊。”他粲然一笑,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不解地张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诧异。 “因为你喜欢啊。”他答得轻松又快速,似乎这问题没什么困难的。 简依人愣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道:“谢谢。” “说到铃兰,我的确种了一些比较珍稀的品种在我的吉庆宫,我带你去看。”朱世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拉她。 她微微闪身,避开了他的手,他有点尴尬地对她笑了笑,大概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佳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吉庆宫内,放眼看去,果然沿着殿内的东墙下种了满满一排的铃兰花。 简依人欣喜地快步走过去,才刚蹲下身子,就忽然有个小小的黑影从花丛中一下子跳出来,差点吓到她。 “这该死的小野猫,居然又跑来咬我的花!”朱世文一见生气地叫道。 她回身去看,只见地上有好几片零零碎碎的花瓣以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花枝。 那只野猫像是故意示威似的,在距离两人几步之远停下了,还回过身喵喵地叫了好几声,一脸的得意。 简依人看着一地的碎花,心中不舍,也恼起这只猫来,她顺手抓起地上掉落的一串铃兰花,提起裙子就去追那只猫。 但那猫儿是何等的机灵,几下就蹿上屋顶。她不肯就此放弃地扬起胳膊,也不管力气够不够,就将手中那枝花用力丢了过去。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一弓身子就从房檐上不知道蹿到哪里去了,而刚刚抛出的那枝花却翻过墙头掉落下去。 “哎哟!”不知道是谁正巧从墙下走过,大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是暗器吗?可这暗器也太没有杀伤力了吧?” 简依人听到自己丢过去的花砸到人了,心中一慌,急忙回头去看三皇子。 朱世文安抚她,“好像是四弟,你别怕,就说花是我丢的。”接着,他大声对墙外说:“四弟吗?真抱歉,是我在追一只野猫,花砸到你了?” “砸到我倒没什么,但它是砸到咱们二殿下的头上了。”低低的闷笑声虽不大从墙外传了过来。 他听了不禁吐了吐舌头,对简依人小声道:“原来是砸到二哥了。二哥的脾气怪,他要是骂人你可别吭声……嗯,其实二哥也不怎么骂人,他要是瞪你,你也别害怕。” 看朱世文有点紧张的样子,她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二殿下到底有多难惹? 说话之间,只见殿门口联袂走进来两个人。原来明媚的阳光似乎突然间又因为这两人而变得更加光彩夺目起来…… 左边那个看上去比朱世文略小几岁的少年虽然同样纤瘦,但不像他那般病弱,容颜俊美,一双黑眸顾盼生辉,甚至有种一般女子都比不了的冶艳之色,让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不愿移开视线。 而右边那个较为年长的青年大约二十来岁,身材修长,黑色的丝衣上绣着一条盘旋于祥云之中的银色飞龙。那飞龙眼中的冷厉与他的眸光极其相似,仿佛只要他看一眼,就可以把人冻成冰霜。 年轻一点的少年手中举着她刚才扔过去的铃兰花,笑道:“下次三哥若是要抓野猫就来找我,我最近轻功有成,可以给你表演一下。不过你若是想用花砸死一只猫,那可实在是太难了,这么柔弱的花枝连它身上的一根猫毛都砸不断。” “是我扔的。”简依人忽然开口。 “哦?是你?”四皇子挑着修长的细眉打量着她,侧目问:“三哥几时也学会金屋藏娇了?这样一个小美人,我昨天来时还未曾见过呢。” 朱世文的脸忽然红了,急忙解释,“这是简小姐,简方大学士的女儿,最近住在容妃的承恩宫里。” “哦,我知道了,她就是……容妃的外甥女嘛。”四皇子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简小姐,这宫里的好人不多,三殿下是难得的好人,你可得跟紧了他。” “朱世澜。”二皇子冷冷开口,像是瞪了他一眼。 他却一点也不怕,嘻嘻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难道二殿下认为你自己才是个好人?” 二皇子没有搭理四弟,转而对三弟说:“父皇命我去西郊粮仓清点屯粮,可能有四、五天不在宫内。” “要走这么多天?”他脸上泛出失望之色,“不是说好由二哥教我骑马,四弟要教我射箭吗?” “是啊,清点屯粮这件事本来是太子殿下该做的,但是太子殿下推托‘玉体欠安’,所以就丢给你二哥了,二殿下还见不得我在宫中逍遥,非要拉着我去一起历练。”朱世澜苦着脸吐了吐舌头。 二皇子望着三弟安慰道:“你前几天才刚病了一场,现在身子还弱,晚些日子再学也无妨。” 朱世文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将放在地上的花篮交给了朱世澜,“四弟,你上次不是说喜欢桃花吗?我剪了几枝宫墙后面桃花园里的桃花,你看看喜欢不喜欢?回头找人弄个瓶子插起来,就能有一屋的花香呢。” “哟,这么美的桃花。”他笑着称赞,“咱们三殿下就是心思细腻,我随口一说你就记在心里了。可惜你不是个女孩子,否则冲着你这么解语怜花的,我一定要娶了你。” “越来越不正经。”二皇子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二殿下!”简依人往前迈了几步。 他回头看她一眼,“什么事?” “刚才的事真对不起……”她躬身致歉。 那双幽冷的眼在她身上投注了片刻,并未回应她的话,只是眸中的寒意微微化开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依人。”朱世文像献宝似的抢着回答。 二皇子看了看笑得纯真灿烂的三弟,不禁也深深一笑,他那一笑就像是冰封了千年的河川瞬间化成潺潺春水,在阳光下炫目得动人心魄,简依人不觉愣了半晌。 朱世澜在旁边大惊小怪地叫道:“哟,能看到咱们二殿下一笑可真是不容易,三哥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朱世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鼻子,“二哥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的,四弟也是,唉,在父皇的几个孩子中,我是长得最丑的。” “谁说的?”朱世澜嘻嘻一笑,“最丑的是太子,在他之前我就没见过哪个人真的长了一张驴脸。” 简依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情倏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她笑着扬起脸,正对上二皇子深邃的黑眸,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忙收敛了笑容想避开他的眼神,却又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一眼。 他既是皇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该是快活不已,但怎么就他显得这么冷漠寡情?明明看他对三皇子很是关心,那份情绪却又是一闪即逝,将这份兄弟之情藏得很深,像是怕人看出来似的,真是个怪人! 但当她想再多看他几眼时,他却很是警戒地将视线移开了。 这种躲避是一种戒备吗?戒备身边人看透他的心思? 简依人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自母亲走后,这是她第一次对外在的一切有了些兴趣,而这兴趣竟是源于对一个人的好奇…… 第二章 简依人第二次见到二皇子是在一个月后的宫内灯会上。 在此之前,她总算将几位皇子的事打听了清楚。当然这都仰仗于小宫女的多嘴多舌和三皇子的热情介绍。 太子朱世隆是皇贵妃所生,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所以出生后不久即立为太子,二皇子朱世弘是郭淑妃所生;四皇子就是那位皇帝的义子,名叫朱世澜。 太子因为自小身份尊贵,在宫内宫外有一票人对他非常拥戴,而六部之内,皇上将工、户、刑三部交给他掌管,可见对他十分信任;二皇子只掌握吏部一部,而四皇子年纪尚小,是个闲散皇子,没有正式官职在身,和三皇子的感情也最好。 朱世文因为身体不好,亦没有一官半职,每日除了喝药外,也只有莳花弄草这点兴趣爱好了。 自从她和三皇子算是正式认识之后,三皇子立刻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好友,时不时就到承恩宫看她,或是约她到自己的寝宫玩。 她去的次数稍微多了些后,容妃便颇为忧虑地提醒她,“依人,别忘了,你娘希望你入宫做太子妃。你和三殿下过份亲密并不好。” “能不能当太子妃,谁也说不准不是?而三殿下也是皇子,我可不能得罪。”她淡淡的两句话就把容妃堵得哑口无言,只能由着她。 这一天朱世文来找简依人,神秘兮兮地问她,“依人,你知不知道宫中马上就要有一场灯会?” “灯会?”她想了想,现在距离新年还早,眼前也没有什么节日可以庆祝,怎么会有灯会呢?“是谁要做寿吗?”她只能这样猜想。 他笑道:“不是做寿,据说是要给太子哥哥挑选未来的妻子。父皇要邀请朝中大员所有达到适婚年龄但尚未订婚的女孩子来参加。” “哦。”这几日容妃坐立不安的原因,她终于明白了。 “两年前宫里也有办过一次灯会,那一次布置得可漂亮了,希望这一次也能像之前一样,甚至是更好。这回我准备亲手做一个灯笼,到时候要挂出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依人,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做?” 他的邀约让简依人心动。倘若她真的要争取太子妃这位置,要从所有佳丽中脱颖而出,不可能仅仅靠美貌和才学,出奇制胜才是关键。 “好。”她答应得很爽快。 朱世文欣喜的找来宫里巧手坊的师傅为他设计了一个里外三层,上下三层的大型走马灯。当然,他自己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这么大的走马灯的,他只是在巧手坊的师傅旁边帮忙糊纸写个字什么的。 而简依人在灯笼上题了一首诗,也算是参与其中。 那首诗是——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看完这首诗,他忽然问:“依人,你会参选太子妃吗?” 她淡然地回答,“我的年纪还不到,没有这个资格吧。” 朱世文的脸亮了起来,“其实做太子妃也没什么好的,不选也罢。” “可如果不好,为何大家都要争着做,想借机当皇后?而这宫里的女人也都想做皇后?你娘也是皇后啊。” 她的回应让他不禁皱起眉,“你想做皇后吗?做皇后又有什么好的?除了住的宫殿不一样,别人叫你的名号不一样,其实和其他的女人并无区别。” “但就是这个名号,让很多人心驰神往了。”她摸着宫灯上细腻的棉纸,低声轻叹。 简依人果然不在灯会的邀请名单之中。在此之前,容妃已经婉转地向她表达了歉意,说是因为年纪不到,无论怎么向陛下恳求,皇上都没有点头同意。 她倒是没有太在意,因为年龄而落选,早在意料之内,但是她知道机会并没有完全失去,灯会当晚她还可以好好利用。 其实她并不在意是否能当上太子妃,但是母亲临终前所说的那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依人,要做人上人,记得,别让娘失望。 是的,她绝不会让母亲失望,因为那是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嘱托,她必须实现。 灯会那天果然十分热闹,从皇宫的正门口一直到皇帝朱祯裕所住的辛庆宫,漫长的一里地都已被灯海照耀得恍若白昼,这样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的场景,正应了那首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简依人早早就打扮好了,但却姗姗来迟灯会盛宴。而她的出现就像是连乌云也遮不住光华的明月,一下子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这女孩就是容妃的外甥女?听说最近一直住在宫中,她娘那晚被刺客……” “可惜啊,要不是年纪小了点,否则以她的姿容,这么多的姑娘里还真没有几个可以和她匹敌的呢。” 简依人表现得很是淡然,所有的赞许议论之词仿佛都没听见。 她还是服孝之人,所以穿了一身白衣,担心过于素净会与场合不搭,便命人在衣襟上绣了一片粉蓝色的铃兰花,这令她雅致清贵得似是谪仙。 干净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脂粉铺盖,只用眉笔淡淡地扫了一下两道修长的细眉,将眼角轻轻描了一下细线,把那双黑水晶似的乌黑水眸,衬得更加明亮动人。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一直信奉这两句话,因她有足够资格做芙蓉。 朱世文从众人之中走向她,笑着用手指给她看,“依人,咱们做的那个灯笼最得好评呢。好多人都说没有见过你写的那首诗,夸你博学多闻,是个才女。” 她谦逊地说:“我父亲一直很喜欢中原文化,所以教了我很多中原的诗词,那首诗也是小时候他教我背的,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懂诗中的意思。”她伸长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怎么还不见太子殿下来呢?” “他是今天的主角,当然要最后登场,哦,他来了。” 朱世文指了指前方,简依人眯眼看去,果然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鹅黄色锦袍的男子正向这边走来。那人有着很瘦削的身材,肩膀仿佛被人用刀劈过似的又宽又平,腰带也束得很紧,发式更是梳得一丝不苟,明明正经八百,但越是如此,她看了就越是想笑,因为她忽然想起四皇子曾说过的一句刻薄话…… 这太子还真有几分“驴相”! 她已忍笑忍得辛苦了,偏偏朱世文还在旁边与她耳语,“大哥的脸长了些,所以四弟总是偷偷笑他有一张驴脸,大哥就会回骂他是个来历不明、身份低贱的野小子。” 简依人努力克制自己差点就要爆发出来的笑声,问道:“太子要如何选妃呢?是由他钦点吗?” “不,挑选人选的其实是父皇,大哥只是将几个拟定的人选看一看,从中选出三个,再由父皇做最后决定。”他如是解释。 “哦……”她暗暗留心,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指。若是如此复杂的程序,那她要入选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依人,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茶来吧。” 朱世文殷勤询问她,她立刻点头道谢。趁着他离开的时候,她立刻闪身穿过人群,朝太子朱世隆所在的方向缓缓靠近。 “那里并不适合你。” 忽然间有个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她不禁一震,虽然这句话没有指明说话对象,但她却本能地觉得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情不自禁地站住,然后转身寻找说话者,最后看到在人群之后的一棵高大树木旁,那人举着一杯酒,漠然地望着她这边。 是二皇子。她的心弦像是被谁扯动了一下,在那一刻发出极微妙的声响,而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得到。 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装作没听见,又转回身继续走向太子。 朱世隆正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绕着,并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变化。简依人走过他身边时,伸手去拿旁边桌上的一个酒杯,恰巧一个宫女正将果盘摆好后准备离开,两个人就这么“无意”地撞了一下,酒杯中的酒液骤然泼洒到她的身上。 她轻呼了一声,这一声绝不尖利高亢,但也绝对可以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容妃靠得最近,急忙奔来斥责,“这丫头是哪个宫的?怎么走路都不看人?” 不等那吓傻的小宫女说话,简依人忙柔声开口道:“娘娘不必生气,是我自己不好,站在人家的后面,她没有看到我才撞上的,是我没有避开她。” “这刚做好的新衣裳,才穿一次就弄脏了,真是……”容妃还在急切地用手中的帕子帮她擦拭酒液。但一时间怎么可能弄得干净? “这里离我母妃的坤泰宫不远,要不要到她那里换一下衣服?” 忽然听见有人在旁说话,容妃侧目看清是谁,立刻脸上堆笑,“太子殿下,咱们怎么敢劳烦贵妃娘娘呢?不用了,我带依人回我那里换就好了。” “我母妃那里还有景甜新做的衣服,应该正合这位姑娘的身材。”朱世隆微微一笑。 容妃忙道:“那是给七公主殿下做的衣服,依人就更不能穿了,她哪有这个福分。” “依人小姐是娘娘的……”他询问起俏佳人的身份。 看他似乎很有兴趣,容妃趁势说:“是我外甥女,简方大学士的女儿。” “哦,原来是简大学士的千金,那必然是位才女了。”朱世隆深深打量着简依人,而她只是低垂着头站在一边,偶尔才微微挑起眼睫轻瞥一眼,那眼角的风情笑意令他的眸色深沉了许多。 最终,她还是去坤泰宫换了衣服,当然,她没有穿七公主的新衣,而是命人回去容妃那里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换上。 皇贵妃看着她,不无感慨地对容妃道:“这女孩生得真好,可惜年纪小了点,否则配我家世隆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了。” “是啊,她不过才小了一岁而已,若不是陛下突然提前为太子订婚,依人肯定是能入选的。”容妃趁机哄抬自家人。 “这也许就是命吧……当初家里也不是选我入宫,但因为我姐姐病了,家中又必须出一个女孩,我才顶替她……”说到这一段,皇贵妃的语气中不无得意。因为有了她的顶替,家族的荣耀、个人荣华才都得以齐聚一身。 容妃暗中恨得咬了咬牙,但嘴上还是得恭维一番,“是啊,贵妃娘娘这样的好命多少人当中才有一个,我们家依人只怕是没有这个命了。” 但她的结论下得有点早…… 简依人在第二日被告知她入选为太子妃的第四位备选人。 “第四位?依人,第四位!我真不敢相信,陛下原本只要选三位的,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第四位?这一定是你昨夜吸引了太子殿下,他特意去向陛下要求把你加上的。” 容妃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简直是兴奋若狂了。 她紧紧拉着外甥女的手,泪眼盈眶地说:“依人,若你真的当了太子妃,我也可以算是对得起你的母亲了。” 简依人面对这个天大的喜讯却很淡然。能破例入选当然是好事,但四中选一,还是有无穷变数,她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而比起其他三位佳丽,她的优势就在于她现在身处皇宫之中,有更多的机会和太子亲近。 但是有一个人似乎对她的入选很是不满,那人就是朱世文。 消息公布的当天,他就又急又气地跑来,咄咄逼人地问:“依人,你真的想当太子妃吗?” 她怎么能回答“想”或者“不想”?只能反问:“殿下何意?” 朱世文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愤怒生气还是跑得太快,气血上涌所致。 “若是你不愿意,我去和父皇说,不能勉强你。太子已经有三个嫔妃人选了,而且他那里还有其他美人供他平时享乐,如果把你也拉进去,是害了你一生啊!” 看见他如此冲动的样子,她从他眼中读到的不只是“担心忧虑”这么简单,还看出了一份情愫,可她不能回应。 简依人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谢谢殿下的关心,但这是我娘的遗愿。能不能做太子妃就看我的命,而我若是连试都不试,我娘在九泉之下会怪我不孝的。” 她将这顶“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让朱世文无法反驳,只能悻悻然地走了。 不过,他并不是第一个质疑她的人,真正质疑她,并且打击到她决心的是朱世弘。 那天她去皇贵妃的寝宫喝茶,回来时路过辛庆宫的门口,正巧遇到从辛庆宫出来的二皇子。 她对灯会那晚二皇子抛过来的那句警告记忆犹新,所以犹豫了一下,退后几步想避开他。但他却已经看到她了,盯着她伸出左手,将食指勾了勾。 她不能装作没看到,只能无奈地走过去,屈膝行礼……“见过二殿下。” 朱世弘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要做太子妃可不是凭一点小聪明就能办到的。”他毫无顾忌,当面拆穿她那晚的把戏。“你以为太子没看出你的用意?” 他语气中的嘲讽和不屑,刺中了她心中不愿为人所碰的地带。 简依人本能地为保护自己还击了一句,“就算太子殿下看出来了,只要他不介意,我也没什么好羞愧的。” 他似笑非笑地斜睨她,讥刺道:“是啊,你既然敢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卖弄风骚以勾引太子殿下,也不该是个会感到羞愧的人。” 她的脸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一阵热痛。从没有人敢这么犀利冷酷地指责她,这不仅将她的愤怒骂了出来,也将她心底用尽全力才隐藏很深的羞耻心也骂了出来。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完全忘了他是自己该敬而远之的尊贵人物。 他微微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眸中全是鄙夷的冷笑,“我赌你做不了太子妃。” 简依人捏紧指骨,“哦?殿下凭什么下此定论?” “那你要和我赌一赌吗?”他的眼角斜吊,这让他那直插入鬓角的眉形格外的优美。 “如何赌?”她知道自己疯了才会答应这场赌局,但是本能告诉她,在这个可恨的男人面前,她必须高高昂起自己的头,才不会被他击败。 他望着她说:“敢接受挑战你已经算很有胆识了,可你能拿什么和我赌?” “拿……”简依人被问得愣了一下。她有什么本钱和他赌?用身份、前途,还是钱财?这些她都没有,而他也看不上吧。 朱世弘望着她张口结舌的呆样,诡笑道:“好,我选好了,就拿你的一只手做赌注吧。” “一只手?”她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意思是,如果她输了,就要被砍掉一只手吗? 她还来不及追问,朱世文这时也来到辛庆宫门口。 他一见到朱世弘便问:“二哥,你到底几时要教我骑马?我都等好久了。” “择期不如撞日,二殿下近日格外地忙,难得他今天有空,就今天如何?”跟在他身边的朱世澜也开口。 “好啊。”朱世弘慵懒地摆动了一下手臂,“校场今日无事,难得我也可以舒展一下筋骨。” 朱世文高兴地对简依人说:“依人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二哥的骑术可厉害了,四弟的射箭功夫可准了。” 她刚要拒绝,二皇子却先开口,“我看简小姐还是不去为佳。”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第一,她是个女孩子,不会喜欢骑马射箭这种又脏又累的事情,万一让马蹄踩脏了她漂亮的裙子就麻烦了,我可不想还要在容妃面前费唇舌道歉。第二……”他冲着三弟别有深意地笑道:“你刚学骑马,一开始总会状况不断,不会希望她看到你摔得四脚朝天的样子吧?” 朱世文红着脸转过头,“那……依人,我就不勉强你了……” “我要去。”简依人被朱世弘口中的第一点挑起了斗志,昂着下巴果决地说:“女孩子并非都不会骑马。二殿下不要太小看人,我在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骑马和父亲去踏青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拭目以待吗?”他冷傲地走向前方,挥手道:“那你最好先换掉你这身华而不实的衣裳,再和我谈骑术高低。” 当简依人稳稳坐在马背上时,朱世文顿时露出满脸崇拜之情。 “依人,你真的会骑马?好厉害啊!” 她已经换了衣服。在容妃那里当然不会有合适的骑马装,她便灵机一动地向内宫侍卫长要了一套全新的小号侍卫装,并将头发束起,盘成一个男子的发式,一转眼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男装丽人。 她握着马缰坐在马背上时,已没有平常身着华丽裙装的婉约矜持,反而英姿飒爽得就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俊美小将。 朱世澜双手环胸遥望着她,对二皇子笑道:“这女孩子真是有趣,若她做了太子妃,我们施南国可就要欣欣向荣,有一片崭新气象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朱世弘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她若是做了太子妃,才真是委屈了。” “做太子妃还委屈?”朱世澜以为他说反了。“做太子妃未来就要成为国母,一个女人当上国母还委屈吗?难道要她当女皇?” 他笑了笑,反手拉过自己的马缰,翻身上马,接着扬声道:“世文,你要学骑马,首先要学会上马,让人帮着你上马的话,你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好骑手。” 正在那边让人托着上马的朱世文,闻言一脸尴尬地拨开旁人的手。 “我自己来。” 简依人却指挥马踱步到他跟前,柔声说:“你是初学,不要急于一蹴而成,一开始总要靠人帮助才行。上马看似简单,其实最容易摔跤,要是不小心摔下马,恐怕会十天半个月不能再上马了。三殿下还是先踩着上马凳上马比较好。” 她的话和二哥的完全相反,朱世文颇为为难地偷偷瞥了眼远处的朱世弘,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好似在嘲讽,便咬牙说:“没关系,男子汉大丈夫,摔一下也无妨。” 说着便拉着马缰用力向上翻身,结果不巧一脚踢到了马肚子,马儿受惊,嘶鸣一声,晃了晃腰就把他给摔下去。好在旁边一直有两名侍卫保护着,眼明手快地一个搀扶、一个托抱住他,才不至于让他受重伤,但他仍伤了腿,且着实受惊不小,脸一下子刷白了。 简依人一回头,就见朱世弘还是以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冷眼旁观,连过来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不禁心中生气,大声道:“二殿下既然是来教三殿下骑马,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袖手旁观?” “那我该如何?难道要我背着他上马吗?”他的话总是那么刻薄,“如果真要如此,他只要一辈子坐在别人的背上就行了,连马长什么样子都不必看了。” 她一抖缰绳靠了过去,无畏地直视着他说:“我知道二殿下是想让三殿下知道骑马的不易,但他毕竟是个新手,二殿下应该慢慢教他。” “有趣。”朱世弘哼了一声,“除了父皇,居然还有人敢教我怎么做事。” “三人行亦有我师,若殿下错了,人人皆可为师。” 她的话让朱世澜听了不禁拍手鼓掌,“好厉害的姑娘,你该去吏部当个女官,用你的伶牙俐齿,把那些一天到晚只知道侵吞国家和百姓钱银的贪官污吏说得羞愧而死!” 简依人恍若未闻还扬着头,美眸眨也不眨地和朱世弘对峙。 “看你这架式,似是要和我一较高下才显出你的真才实学?” “若二殿下不弃,我或许可以陪二殿下跑个几圈。”她真是和这恶劣的男人卯上了。 他弯下身拍了拍马颈,“这校场并非最好的赛马地,我的‘风雷’可不屑在这里散步。” “出去也是一样。”她故意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似乎在笑他找借口躲避和自己比试骑术。她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容忍被一个女人嘲笑。 朱世弘在马背上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扬鞭一指,“从西门出去,有一条可以上东山的小路,勉强可让两匹马并辔而行……” “那我就在山顶上等着二殿下了!”不等他说完,她紧扣马蹬,抖松马缰,那马昂首一晃便纵身而去。 “哎呀!二哥,你怎么能让依人去东山?那里小路甚多,万一她不小心迷了路……”朱世文急得顾不上自己刚才摔疼的一条腿,跑了几步,大声疾呼,“依人!快回来!” 但简依人哪里还听得见,她早骑着马跑得没有影儿了。 朱世澜捂着嘴笑,“谁教这丫头如此大胆?敢挑衅我们二殿下,他自然要让她吃点苦头。” 朱世弘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你一天到晚多嘴多舌,很惹人厌吗?” “没有啊,陛下和后宫的嫔妃都很喜欢和我聊天呢。”对他明显表露的不悦丝毫不介意,还对着他微笑。 朱世文拉着二哥的缰绳,焦急地说:“二哥,你不去拦住她吗?依人是个女孩子,心直口快了些,你也无须和她计较……” 他叹气道:“你再一直拉着我的马缰,我要如何去拦?若她出了任何事,你可不要来找我哭。” 就在朱世文急忙放开缰绳的一刹那,朱世弘已经弯身贴紧马背,那匹一身乌黑毛皮光亮得如同黑缎的骏马,就如闪电疾风一般冲出了校场的西门。 简依人一马当先跑在前面,跑了好久才回头看一眼,身后丝毫没有见到二皇子的影子。她不禁狐疑,随即拉住了马头,让马儿停下脚步。 就算他骑术再差,也不该好半天都不见踪影吧?她让马儿在山路上缓步前行,自己则侧耳倾听身后有无动静,若是听见马儿疾奔的声音,她便立刻让自己的马加速奔跑,但是走了好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等她再度拉住马缰回头看时,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座东山并不是施南皇都幽城周边最大的山,但是山路弯弯曲曲,岔路不断,她一心只想着不被身后的人超越,任由马儿自行飞驰,结果连自己走哪条山路上来的也记不清了。 她拍了拍马颈,苦笑着自言自语,“马儿啊马儿,你该不是二皇子派来陷害我的吧?” 抬头看看,距离山顶只剩不到一半的路程,是赌一把先上山占领,优哉游哉地等着二皇子来呢?还是干脆回去,以策安全? “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的问题无人回应,马儿只让马尾在臀上扫了扫,它的样子比她要悠闲轻松多了。 “我们还是先下山吧。”简依人想了好一阵,终于做出决定。她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否则怎么不见二皇子的踪影? 调转马头,向山下缓行,但没有几步就遇到一个岔路口,这又让她犯了难。 “喂,你记得该走哪条路吗?”她低头去问马儿,马儿却低下头,用舌头卷起路边的一把青草,大快朵颐了起来。 忽然间,山顶上传来一声嘹亮而悠长的清啸,这匹本来还在悠闲吃草的马随即像是被召唤似的,突然昂起头,长长的嘶鸣了一声似是回应,旋即放蹄疾驰。 若非她反应迅捷,恐怕就要被这马给甩下了背。 她急忙抓紧缰绳,试图将马拉住,但是山顶上的清啸一扬起,原本乖巧听话的马儿就根本不听她的喝斥口令,只是沿着一条山路奋力向山顶奔去。 当一棵棵的树木飞快地从她的身边闪过,两边的绿荫变成闪烁的绿影,晃得她的眼几乎要睁不开时,陡然间,眼前变成了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地,一人一骑,黑衣乌骓,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似是天神一般,气势不凡。 简依人一下子为之气结,无言了半天,才气恼地说道:“二殿下以计谋巧胜,算不得光明磊落。而且这山路你本就比我熟悉,连我的马儿都听你的召唤,这并不公平。” 朱世弘眸光幽沉,淡淡开口,“输了就是输了,不要怪别人以巧计胜你,而且想一想,你又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吗?” 她被掐住了死穴,自知说不过他,只能冷笑反驳,“我自然不是,不过殿下也不是。” “我从未说过我是。”他轻巧反击,在马背上惬意地抱起双臂。 “一国之母需是心怀慈悲、宽宏坚忍之人。可惜看你不肯服输、口舌上更爱逞能,便知你不是,所以我才说你做不了太子妃。” “二殿下真像个神算子。”她被他说得心中一震,表面上却冷冷地哼笑,“到底做不做得成,是要由陛下和太子决断的,再说我若真做不成太子妃,便是我没有那个命,我愿意认命。” “你是个认命的人?”他一挑长眉,“这么说?我倒是看错人了?” 她本已拨马转身,这句话却让她不禁回头。他说的这句话似是另有深意…… 简依人正要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她骑乘的马儿却一声长嘶,脚急速地在地上蹬踏着,马背上颠簸得让来不及反应的她瞬间跌落,而那匹马的后蹄几乎就要踹到落马的她的胸口上了…… 身后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猛地拽起拉到一旁,她气喘吁吁地惊问:“二殿下这是何意?欺负一个弱女子很有趣吗?”她以为又是他搞鬼才会让马失常。 但他却若无其事地在她耳后喷出一缕热气,低声吩咐,“嘘……别动!” 她诧异地看着他手指向的方位,惊得心口骤然抽紧。 只见一条昂着三角脑袋,吐着血红舌信的大蛇正紧盯着他们两人,而她刚刚骑的那匹马一条腿上淌着血,已摇摇欲坠了。 第三章 简依人听到身后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她知道二皇子的剑已出鞘,悄悄回手摸索到他的胳膊按住,“别轻举妄动,你看到这条蛇头上的金斑了吗?” “嗯?”他正准备挥剑斩断它,哪里顾得上细看那蛇的花纹是怎样。 “这种金斑只有蛇王的身上才有。”她小声说着,“我在父亲的书柜中曾看过一本名为《千草方》的书,里头就有提到这种蛇,名为金冠碧眼。”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杀它?”朱世弘不耐烦地问,“还是你要先替它念一段经文超渡?” “不是,这蛇当然可杀,但是你要在杀它之后尽快取出它的蛇胆,据说那不仅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对于习武之人还可以强身健体。”她的语气中不知为何有几分兴奋。 朱世弘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她也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中有多少困惑。这女孩不是该尖叫着躲到他身后,寻求他的庇护吗? “我数到三,你就闪开。”他轻声命令。 “它刚刚咬了马,凶性已经被激发,在攻击的时候可能会更加迅猛,所以你一定要一击得手,否则可能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她有点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结果惹得他鄙夷的嘲笑,“我想我忘了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给过敌人第二次攻击我的机会。一、二、三!” 简依人用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迅速向右边跑去,那蛇身猛地弓起,接着纵身扑向她一咬,但半空中剑光闪烁,霎时巨蛇身首分离。 “快!它的蛇胆!”她忙不迭地叫道。 他一语不发地蹲下身,用剑尖在蛇腹上拉开一条巨大的伤口,血腥之气顿时四溢。 朱世弘徒手将蛇胆取出,正犹豫着该如何收起时,旁边递来一条手帕,简依人在旁微笑道:“用这包起来吧。” 他看了眼那条绣满铃兰花的手帕,说:“绣工不错,你舍得?” “多谢二殿下夸奖,我可以再绣一条。”她嫣然一笑。 他明白了,这是她亲手绣的手帕,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血淋淋的蛇胆放到那条洁白的帕子上包起,再收进怀中。 “哎呀。”她转过身,忽然轻呼,“这下可麻烦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她原来骑乘的那匹马因为中了毒,已倒在地上,只剩下一点喘气的残力了。 “看来我得走下山了。”她颇为懊恼地看着那条蜿蜒不断的山路。 朱世弘不禁一笑,走到自己的马前,“若是你肯少说几句话,可以和我共乘一骑。” 共乘一骑?她回头看着那一人一马,再想像自己与他联袂同骑的样子,不知道怎么了,脸上竟一阵发热。 “我自己可以走下山,反正应该也没多远。”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举步向山下走。 他上了马,拉紧缰绳踱步到她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随你的便,但看这天色也快黑了,说不定这山上还有什么毒蛇猛兽的……你不肯上马是觉得我会比毒蛇先一步吃了你吗?” 刚才两人联手杀蛇时,在她心底本浮起一股同仇敌忾的豪情和一缕莫名其妙的温情,但因为他的这一句戏谑,她心里又重新燃起了怒气。 “哼,谁怕了?”她一把拉住他的缰绳,“上去就上去,我怕什么?” 他微微一笑,弯下腰伸出手来,简依人却一把推开他的手,抓住马鞍就翻身上了马背。可由于马鞍太小,一上马她大半个身子就差点又要滑下去,吓得她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才没有往下掉。 “抱紧了就不会掉下去了。” 隐隐的,传来的笑声让她脸上的热度又高了几分。无奈他说的是实情,此时此刻她若是不抱住什么东西,这马背可真的是坐不住。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臂伸长……揽住了他的腰。 朱世文心中万分焦急,在校场里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跑出门外看看有无动静,一会儿又跑回来拉着朱世澜问:“四弟,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他惬意地喝着茶,一边安抚道:“放心,你二哥做事不是没有分寸,他只是嫌那丫头太多话,故意吓吓她而已。” “可是怎么去了这么久?那山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会不会有猛兽出没啊?”还是忧心忡忡。 “不可能啦,这校场离皇都这么近,若有猛兽早就跑到城里了,哪还能容它在山上活过一年?”朱世澜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笑道:“行啦,我知道你心疼那个小美人儿,你二哥向来目光如炬,岂会看不出来?为了他弟弟未来能有个媳妇,他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说话时,屋外传来马蹄声,朱世文欣喜地跳起来。“他们终于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只见天色昏暗的校场一角,简依人正从朱世弘的马背上跳下来。 他诧异地瞪大眼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她耸耸肩膀,看了二皇子一眼,“简而言之,就是二殿下救了我一命,可惜我那坐骑的命他没能救得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朱世文问向二哥。 朱世弘不答,懒懒地从马背上跳下,拍了拍马背,似是在赞赏自己的爱驹,接着才开口,“世文,你也该回宫了。否则,父皇要派人来找你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他忙对简依人说:“依人今天应该也很累了吧?” “我还好。”不知为何,她眼神游移,似在避免和他对视。 朱世文正觉得纳闷,就见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校场内,他不由得低头嘀咕,“真糟糕。” 那太监瞧见他们,忙跑到跟前,先向两名皇子行礼,“参见二殿下、三殿下,陛下有旨,让两位殿下即刻回宫面圣。” “这么晚了,父皇还会有什么事?”朱世文疑惑地看向朱世弘,只见他微微蹙眉,似是已经猜到什么。 于辛庆宫正殿内,朱祯裕神情严峻地看着两名刚刚归来的皇子。 他开口责问:“世弘,听说你今天带世文去学骑马了?” “是。”他躬身回答。 朱世文忙抢话辩解,“父皇,是我一直求二哥,他不得已才教我骑马的……” “你住嘴,朕还没有问你话,容不得你替他辩解!”朱祯裕瞪他一眼,又对二皇子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三弟体质羸弱,不能骑马?怎么还要带他出去?他是个孩子尚不懂事,你已过弱冠之年了,难道也不懂事?!”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思虑不周,有负三弟。”朱世弘恭恭敬敬地认错,表情冷然。 焦急地看向他,又看向父皇,朱世文嘴唇几度翕张却还是没敢再为他说话。 朱祯裕再道:“你要记住,有些事情若是做错了,是再后悔也无法补救的。前些日子你去西郊清点屯粮,为何不经上报就擅自杀了一名粮仓监库官?” 他再次躬身,说明原委,“儿臣查明他监守自盗,在偌大的粮库中,他偷卖了三千石稻米、一千石小豆,获利近三万两。由于数额特别巨大,在当地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但你难道忘了,他好歹也是五品官,本朝律法,五品以上官员如要问斩,须上报朝廷,经刑部、吏部联合会审再上报于朕才可定罪?” 父皇咄咄逼人的语气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好像被骂的人是自己一样。朱世文看向兄长,却见他依旧神情平淡如水,不因被责问而战战兢兢或是慷慨激愤,对这二哥,更是敬仰,也更是担心。 朱世弘见父皇似是生气了,便跪下回话,“儿臣知罪,愿自罚例银三年。” 朱祯裕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禁叹了口气,“你也不必一直给自己揽罪,朕听说了,那监库官发现事迹败露企图逃跑,甚至伤了你一名手下,所以你一怒之下才叫人把他斩了。是不是?” 他叩首回答,“父皇英明。那伤者名为欧阳晔,他跟随儿臣已好几年了,一直忠心不贰。他发现高奇这人在逃走时,竟还想卷走官银,给儿臣报了信之后,就只身去追,不料被高奇的手下发现,设计折了他一只腿。 “欧阳晔在江湖中时便是以轻功高妙闻名天下,折了条腿影响该有多大?但他清醒后并没有懊恼自己断腿之事,却向儿臣请罪,为自己的办事不力懊恼。儿臣一时气愤便罔顾国法,私刑处置。此事儿臣的确有罪,理当重罚。” 朱祯裕又看了他半晌,这件事他其实没有要处罚他的意思,特意提出,为的是提醒他做事小心,别落人口实。最后,他只是摆了摆手说:“世文先退下吧。” 在旁边听到一半,没想到突然提到自己,朱世文先是一愣,讷讷地回应了声,“是。” 他走了几步又担心地回头张望,朱祯裕看到,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的喝道:“行啦,朕又不会杀了你二哥,你怕什么?叫你走就快走,若再不走,连累你二哥被重罚,你可不要后悔。” 朱世文吓得一缩脖子,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了一对父子俩。 朱祯裕忽然沉默下来,伸手去摸桌上的茶盏,但茶盏里的茶是凉的,他品了一口便又皱着眉放回去了。朱世弘见状走上两步,双手将茶盏接过放到一旁,走到屋角那个正架在炉上的热水壶旁,将凉透的茶水连同茶叶一起倒在旁边的玉碗内,重新冲洗茶具,接着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慢慢烹制新茶。 殿内就这样安静了一阵。父子两人并没有说话,朱祯裕只在起初看了他一眼,随后就拿起桌上的奏摺,一本本审阅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盏热茶重新放到了他的案头上。 他并未抬眼,在奏摺上批示了几个字后,开口问:“上次你说那个叫简依人的女孩不适合做太子妃,这是为什么?” “身为太子妃,便是日后的一国之母,那女孩不够纯善,心机过多,只怕没有一国之母该有的心胸气度。” 儿子极为直白的语言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世隆那孩子一眼便看上了她,我在想,就算是不当太子妃,也可以选她做个侧妃什么的。” “她母亲意外死亡,才刚过世不久,她本人还在服孝期间,这时与太子成婚,只怕……太不吉利了。” 朱祯裕听了不禁微微颔首,“这倒也是。好吧,那女孩的事以后再议。”盯着他导入正题,“听说世隆近来一直在找你麻烦?” “双方都是为了国事着想,彼此也多少都有点私心,难免会起了争执。但请父皇放心,儿臣尊太子为主,会以大局为重。” 朱世弘对答得体,终于让朱祯裕紧绷的面容放松了许多。 他点点头说道:“他是太子,你凡事以他为尊,多尊重他一些。虽人人都说太子难做,其实太子之外的皇子才难做。朕膝下清寡,世文身子单薄,恐怕不适合参与朝政,小澜……毕竟是个外人,其心难测,将来世隆能指望的帮手就只有你一个了,所以朕希望你们兄弟和睦,你应该明白吧?” “儿臣明白。” “那……先退下吧。明日早朝之后,再来见朕。” 朱世弘走出辛庆宫时,被人拉了一下,他侧目去看,原来是三弟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 “二哥,你没事吧?” 他无声浅笑,“你以为父皇会吃了我?” 朱世文长吁一口气,“但毕竟是因为我的任性才害你被骂。” “别烦恼了,你到底还不解世事,不懂许多道理。有时候即使自己没做错事也有可能被骂,但有时候被骂不见得是被讨厌。” 见三弟澄澈的大眼睛中满是不解,他只是一笑,拍了拍三弟的肩膀。 “我懂。”旁边忽然响起一句温柔的低语。 朱世弘一惊,转身望向声音来源,这才看到站在角落,手中抱着一盆铃兰花的简依人,正对着他温婉浅笑。 他在父皇面前都可以如死水一般的心,却不知为何在此时掀起了层层涟漪…… 朱世文马上就要满十五岁了,虽然他年纪尚小,对朝廷也无多少功绩,但是因为他是前皇后亲生,算是几名皇子中“血统”最尊贵的,而且早有传闻说,皇上等他满十八岁就要改立他为太子,因此,登门为他贺寿送礼的内宫嫔妃、外宫官员不知道有多少,大半个月里,仿佛快要将他吉庆宫的门槛都要踩塌了。 而做为寿星的他这几天却显得心烦意乱,将宫内的接待事务都丢给宫女太监们去做,自己关在房内,连门都懒得出来,更别说是出外走几步了。 直到这一天,有宫女前来敲门,轻声禀告,“殿下,简姑娘来了。” 片刻后,只听得房内有人跑步的声响,门一拉开,一张不知几日没有梳洗、颇显疲倦又满是兴奋之情的脸从门后出现。 门外站着的一名年轻少年笑着拍手道:“哈!我就知道如果说简依人来了,三哥就一定会开门见人!” 朱世文脸上表情霎时黯淡下来,一脸欣喜全变成了失望,他瞪了旁边那名宫女一眼,宫女急忙跪下,“是四殿下逼奴婢这么说的,还请殿下恕罪。” 朱世澜嘻嘻笑着,“好了,不要怪她,她一个做下人的怎敢说谎?是我逼她这么说的。你看看你,四、五天不梳洗,又脏又臭,若真是佳人来了,见到你这个样子,岂不是吓得转身就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那宫女小声吩咐,“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洗脸。” “这才乖啊。除了洗漱之物,再给殿下弄点吃的来,三哥平日爱吃的食物,叫御膳房快点送来,记得要热的哦。对了,再加一份糖醋活鱼。” 听完朱世澜一番吩咐,那宫女本要走却又停下脚步,不解道:“四殿下,三殿下不爱吃鱼的。” “这菜不是给他吃的,是给我自己吃的。我难得来这一趟,他这个主人不该请我吃饭吗?快点快点,我晚点还有事得做呢。”他挥着手将宫女赶走。 然后,又拉扯着三哥进了屋里。 “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好在是我来看你,若是陛下来了,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陛下听说你近来不大出门也不见人,让我过来目闯你怎么了。”朱世澜大剃辩地往房内的一张摇椅上一坐,摇晃了起来,。我和陛下说了,你大概有心病,等我解了你的心病,你就好了.? 朱世文叹了口气,“唉,你别逗我了,我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这几日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愿意见人罢了。” “连我你都要瞒?你去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满脸都写着什么。” “写着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朱世澜促狭大笑,“你满脸都写着……千万不要封简依人做太子妃!” 他陡然脸红了,“世澜!”然后又低下头再叹一声,“依人能不能做太子妃,又不是我说了算。” “是啊,要看她有没有那个福气。” “做太子妃也未必就是有福气。”他低声嘀咕。 “嗯,对,做太子妃未必有福气,做了三殿下的妃子大概才有福气。” 朱世文被他戏谑的口气弄得手足无措,涨红着脸低声喊道:“四弟,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 朱世澜斜睨着他通红的脸,又是一阵调侃,“看你这副忸怩的样子,真像个小姑娘。我若是简依人,也未必会看上你。” 他第三次叹气道:“她就算做不了太子妃,也未必会嫁给我。” “谁说的?她若是做不了太子妃,按规矩,陛下也要指婚。毕竟她曾是太子妃的备选,日后若是下嫁给平民百姓,岂不成了笑话?你若是真的有心娶她,我劝你不如先下手为强……” 朱世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忙凑近他问:“要怎么先下手为强?” “先去和陛下求赐婚啊,陛下那么疼你,说不定会答应。”朱世澜见他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似的,却又像想到什么,蹙着眉不停地在屋内踱步,想了想问:“就算陛下不答应,你也不会少块肉,一脸担心是在怕什么?” “我……我怕我贸然和父皇请求赐婚,可万一依人已经有了心上人……” 朱世澜笑道:“你还真是单纯得可笑,她若是有心上人,为何愿意入宫待选?你也不必担心她喜欢太子,你自己想想,你和太子,她更愿意和谁在一起?” 他小声低喃,“依人好像是愿意当太子妃的。” “愿意当太子妃,是因为喜欢那个位置,不是她喜欢那个人。如果你是太子,她依然愿意当太子妃,而且……说不定更愿意。” 朱世文惊喜地问:“你的意思是,她也有点喜欢我?” “否则她为何一天到晚陪你玩?你看,她不曾巴结过我或者你二哥。同样都是皇子,我们和你也没什么不同,就算我不是正牌皇子,难道你二哥就不如你?” 他偏着头想了一阵,笑道:“好,那我就去试试看,大不了让父皇骂我一顿就是了!” 说着,他甚至顾不得好好吃上一顿饭,便叫宫女快些帮他换衣洗漱,之后就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向辛庆宫去了。 剩下朱世澜一个人坐在吉庆宫内,看着一桌子的美食笑逐颜开。 在辛庆宫内,朱祯裕正在和朱世弘谈事情,见朱世文莽莽撞撞地跑进来,虽是将脸一板,端出父皇的架式来,但语气却还算缓和,“世文,你怎么这么毛躁?连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忙垂手肃立,轻声回复,“父皇,儿臣有件事……想和父皇说……” 朱世弘看出三弟是想私聊,便躬身道:“父皇,那儿臣先告退了。” “等一下。”朱祯裕深深望着他。“别忘了,世隆毕竟是太子,你现在做的事情已经在挑战他的权威,换作朕是他也会生气。世弘,朕是要你做他的左膀右臂,不是做他的绊脚石。” 他的面部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看上去似是在强忍恼怒,但他随即恢复一脸平淡再度躬身,“既然父皇这样说,儿臣自当遵旨。只是日后如果儿臣有得罪太子的地方……父皇也不要以为一定是儿臣在故意制造事端,父皇总要给儿臣一个无须再忍的时刻。” 朱祯裕的表情更加冷峻,提高声音道:“你是皇子,不是太子,更不是皇上,自然要忍!” 朱世弘忍不住冷笑一声,随后拂袖离殿。 朱世文战战兢兢的,却还是想帮帮兄长,“父皇是为了国事和二哥生气?二哥很辛苦,还请父皇……” “你不用操心国事,也不必操心你二哥!”朱祯裕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不愿多谈,“你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是……”见父皇此刻面色不豫,他迟疑着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请求,但是又想着万一错过今日的机会,只怕以后更开不了口,便索性一咬牙,说了!“儿臣是想问,太子妃的人选是否已经定了?” 朱祯裕眯起眼,“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急匆匆地跑来问?” 他牙一咬,直接问到底,“关系……总之,儿臣是想知道,简依人是否榜上有名?” 幽黑的瞳仁散发着清亮的光泽,望着自己最爱的这个小儿子,半晌,了解了什么似地一笑,“你喜欢那丫头?” 朱世文红着脸,也不作声,但轻轻点了点头。 “可那丫头有可能成为你嫂子啊。”朱祯裕慢悠悠道。 他一惊忙问:“父皇真的选定她做太子妃了吗?” 没有立刻回答,朱祯裕招了招手,让小儿子到身边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温和地问他,“近来身体如何?还像以前那样气喘得厉害吗?” “白天已好了许多,就是晚上……有时候会难过点。不过父皇不用担心,儿臣会好起来的,只要以后勤习武……” 朱祯裕摇摇头,“你的身体不比你二哥那样强壮。我问过太医,说你不适宜练武,还是别勉强自己才好。你不是最喜欢看书养花?那些东西可以帮你修身养性,朕把整个皇宫的花圃都交给你打理,你也就别再缠着你二哥他们了。” 朱世文怅然若失地说:“儿臣是想为父皇和兄长们分忧,不想只在宫中做一个吃白食的无用之人。” “谁说你是吃白食的?”朱祯裕眉毛倒竖,“什么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没有没有,父皇别多想。”他笑着摆手,“是儿臣自幼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自然想以圣人之言要求自己。”顿了顿,又将话题绕回来,“依人她……会成为太子妃吗?” 朱祯裕深深望着他这个最小的儿子,沉默了好一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拍拍儿子的手背,“你先回去吧,朕累了,想休息了。” 朱世文满肚子的话只好咽了回去,一脸失望的缓缓走出殿门,却听身后的父皇又说了一句,“明晚你的寿宴,朕会给你送一份大礼的。” 他讶异地回头,只见父皇慈爱地笑望自己,他心中大喜,不禁雀跃地快步奔出辛庆宫。 第四章 朱世文的寿宴并没有办得太铺张,但宫内宫外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在这一天好好巴结这位三皇子的。 宫中最新流传的消息是,等三皇子过完这个生日,年满十五岁,皇上或许就要他封王。 要知道就算是二皇子,至今也只是皇子之称,还没有王号呢,这足以说明朱世文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亚于太子。 但朱世文的心思根本不在此,他这一天都很焦虑不安,想知道父皇答应过要给自己的那份“大礼”是什么,他绝不希望那份礼物会是给自己什么封号。做王爷又如何?王爷和皇子对他而言,没多大差别。 同时,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简依人的到来,但她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现身,这让他万分失望。 依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搬出了皇宫,回到自己家去住了,这让他要见佳人一面变成了很难的事情。几次想出宫去看她,又没有借口,不说自己的一言一行必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万一又惹得父皇不高兴,还平白牵累了依人被责罚,这可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难道依人不来了?可是自己过生辰这件事,早几天前,他就已经派人传话到简家,邀请依人来赴宴。依人的父亲简方大学士都已将贺礼送过来了,怎么依人还不到呢?他等得心如火燎,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 早早就过来等着晚宴开始的朱世澜见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取笑道:“堂堂一位皇子,怎么连一点冷静的雍容气度都没有?” “四弟,要不然你替我去看看?依人怎么还没到?”朱世文知道自己今日是寿星,众人道贺吹捧,肯定是走不了的,只好麻烦他帮忙打探消息。 朱世澜伸了个懒腰,“你着什么急?天还没黑呢,总要让人家姑娘好好打扮一番才好啊。你没看二殿下也还没来呢?” “二哥最不喜欢人多,今天说不定不会来了。”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了太师椅中。只要他心中挂念的依人没现身,即使眼前满是奇珍异宝,也难让他扬起一丝笑颜。 简依人本来的确是不想去,因为她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自己不仅没有被选为太子妃,而且甚至连侧妃的机会都失去。当时一同中选的几位姑娘,据说都已由后宫的太监总管秘密送了生辰八字入宫,而且一并得到了宫中的回礼。唯有她,虽然破例中选,却输得莫名其妙,这怎能不让她心中恼恨。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输得这样惨,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或许是朱世弘故意说了什么话害了她。她恨不得亲自去找他问个明白,但是又没有勇气去质问,最后独自在家中生闷气。 所以虽然朱世文请她去赴寿宴,她却只想把自己关在家中的绣楼里,再也不要见人。 本来她已经写了一封信,准备交给家丁送到皇宫内,就说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能赴宴。可当天色渐渐暗下来之后,她却改变了主意。 即使她落选了,也应该输得有骨气,不能教他人瞧低了自己。 于是她特意挑选了一件桃红色的新裙,叫家中的丫鬟为她盛装打扮了一番,连平时最不喜欢用的胭脂水粉也一一抹上,镜中的她立刻显得光彩照人,不仅美艳远胜平日,看上去还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妩媚风情。 她出了家门,上了马车,一路直奔皇宫。 抵达时宫门口已经车水马龙,赶着为朱世文贺寿的宾客们鱼贯而入,她跟着众人往里走,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道:“二殿下好。” 她心中一揪,蓦然回首,只见朱世弘就站在不远处,正垂着眼睫和一位内宫侍卫说话。 也许是巧合,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也投向她这边,两人的目光乍然一碰,她满心的愤恨不知怎地,却在他那幽静的目光中消散殆尽,她竟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能忙用手捂住有些憋闷的胸口,快步随众人一起往宫内疾走。 朱世文终于等来了简依人,自然是兴奋得难以言说,他于是主动走向前,领着她坐上了主宾席。她听到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偶尔还有几句飘进自己耳朵里,内容无非是说她虽然失去了太子妃的位子,却依然在皇宫中如此吃得开,实在令人嫉妒。 不过简依人的心思并不在此,她挂着一张笑脸向朱世文说了些庆贺之词,然后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地打量着台下的宾客。 人很多,大都是她不认识的,今日这么热闹,说不定整个皇都的达官显贵们都来了呢?可二皇子刚才怎么在宫门口附近停留?身为兄长,他到底几时要来给弟弟贺寿?她接着看到朱世澜坐在对面的席位,正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和四皇子相比,每次见到二皇子,他都好像很忙碌的样子,身为二皇子,他应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吧? 不是太子,却要承担很多国事,屈居于人下、难以施展抱负还是其次,最令人郁闷的是,要听命于不如自己且无法让自己服气的人。她看得出来,二皇子和太子感情并不和睦,虽然她曾力争做太子妃,但平心而论,她宁愿看朱世弘做太子,也不愿意看朱世隆那个色迷迷的家伙掌管江山。 哈,她还真是奇怪,今天怎么突然就为二皇子抱不平呢?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好笑,不由得嘴角上挑。 朱世文看到了她的笑靥,忙凑过来向她表示歉意,解释道:“依人,真不好意思,我得去和大家打个招呼,这是规矩,一会儿我再陪你吃饭。” “哦,没关系,你忙你的。”她又伸长脖子看向四周。 “别看了,二殿下有事儿,晚点才会来呢。” 不知何时,朱世澜竟悄悄走到了她身边,她不禁一怔。 他举着一个酒杯,笑得有些坏,弯下身子望着她茫然的表情说:“我知道你在找他。” 简依人像是被抓住把柄似的,有些慌乱,“四殿下真是爱说笑,我没什么事要找二殿下啊。” “一定要有事才找他吗?”朱世澜挑起眉内心暗笑,“三哥也不是有事才找你吧?” 他话里有话,而且别有含意,简依人向来聪慧又怎会不懂,但她这一刻却不敢多想,急急地将脸转开。 此时,有一名宫女悄悄走近,低声对她说:“简姑娘,我们殿下请您去侧殿休息。” 这里是三皇子的寝宫,这宫女虽没见过,应当也是三皇子的人。他是怕她在这里等得久了,心情烦闷,所以才让她先去休息? 她点头起身,又回头看了一遍,依然不见朱世弘的身影,再对上朱世澜戏谑的眼神,心中更慌,没有再问什么,便跟着那宫女绕到正殿后面的北殿去了。 朱世澜正要走回自己的席位,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身,看着她们消失的背影,眉心微蹙。 简依人一走进北殿,那名宫女行了礼,便将殿门虚掩退了下去。 她看了看四周,觉得这殿里很是清静,布置也还算雅致,墙上挂的几幅画,都是历代名人之作,而旁边放了一张桌案,想来应该是三皇子平时习文作画的地方。附近还有一个小空间,放了张软榻,供主人困倦时休息。 她走到窗边的书架前,随手从上面取了一本书翻看,可她心绪烦乱,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刚才四皇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趁着这里四下无人,比起前殿的热闹显得异常清静,简依人现在才能专注地细细去想。 但是才刚刚想了一点端倪,就又听到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以为是宫女回来了,然而转头一看,一道瘦高的人影从外闪入,她眯起眼想看清那人是谁,可看清后她吓了一大跳,忙跪下道:“参见太子殿下。” 那人竟然是朱世隆。他笑眯眯地走近她,伸手将她搀起,“别这样客气,这里也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太子殿下怎么会……”她大惑不解。 他笑着用手指滑她的脸颊,“今天是世文的生辰,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来道贺了。” 这明显充满挑逗的动作让简依人警惕起来,不禁悄悄向旁边退了一步,继续低头道:“三殿下现在在前面正殿内,太子殿下若是要找他……” “世文当然在前面,我已经向他道贺过了,才会过来这里。”朱世隆在屋中踱了几步,然后坐进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中,斜睨一脸不安的她,“我是来见你的。” “见我?”简依人望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是太子殿下派人带我来这里的?”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世文那傻小子,眼神半刻都舍不得离开你,又怎么会让你来这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哈哈一笑,“我想你大概也听说了一件事,就是我未来的妻子人选已经决定,而其中……没有你。” “民女已耳闻。”她还是不明白他单独约见自己的原因,但本能告诉她,这一定不是件好事。 “老实说,人选是父皇定的,我做不了什么主。即使我对你颇有好感,曾极力争取你成为太子妃的候选人,但……也许是因为简方的地位实在算不得多么显贵,所以父皇权衡利弊,还是没选中你。可是你要明白,在我的心中,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朱世隆漆黑的瞳仁在殿内零星的灯火摇曳下,看上去颇有些诡谲。 “我知道在那天的选妃宴上,你是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他微笑着伸出手,“既然你一心想到我身边,我便成全你,即使你不能光明正大的入主我的毓庆宫,但我还是可以收你做我的女人。” 简依人心中一凛,咬着唇瓣问:“不知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何必装糊涂呢?”他探出身子,伸手向她一抓,“你一时虽不能为正,可待父皇百年之后,我继承大统之时,只要你还能让我对你兴趣不减、宠爱有加,起码还可以做个得宠贵妃,比起那高高在上却备受冷落的皇后,岂不好上许多?” 一时没有防备,被他一把抓进怀中,她惊呼一声想要挣扎,他却将她抱得紧紧的,而他的唇也已吻上她的脖颈,另一只手甚至扯开了她的腰带,桃红色衣裙散落半幅,露出里面雪白色的内衫。 她此时此刻已震惊得叫不出声,而朱世隆将她娇小的身子一把抱起,向着内室那张软榻走去。即使她拼命挣扎哀求,换来的只是他的嘲笑。 “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既然早晚都是我的女人,又何必在乎这规矩?” 简依人一愣。按她一心想要上位得宠的心计安排,这时候应是顺水推舟地做太子殿下的枕边情人,但是当他的气息扑近自己、感觉到对方的手正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时,她却有种恨不得立刻去死的念头涌上心。 于是她伸出手奋力打向朱世隆的脸,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好大的脾气,难道你知道我喜欢这个调调?”他诡笑道,“我还从未在弟弟的寝宫里玩过女人,没想到竟是这么刺激有趣的一件事。外面宾客盈门,声音吵杂,你若想叫,也可以大声叫出来——” 他的唇贴上她的脖颈,她绝望地奋力蹬踏,尖叫声自唇瓣溢出。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被人重重地推开,一道疾风吹乱了她散下的发丝,她睁大朦胧的泪眼,依稀看到一道黑影出现在咫尺之前,静默冷冽得像一尊无言的神祗。 朱世隆被惊扰到了,他看向来人,先是愣了下,随即冷笑,“原来是世弘啊,有事明天早朝后再说。” “请太子殿下放开她。”朱世弘的声音像寒冰般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冷冷回道:“这个女人与你无关,她是父皇为我挑选的女人,你无权干涉我做什么事。” “太子殿下是要我把最近国库存银逐年减少的背后原由写成奏摺,上呈给父皇吗?”语出威胁。 朱世隆紧握双拳,恨声说:“少虚张声势地吓唬我。我户部的事你管不着。” “是吗?哦,原来户部是你的,而不是父皇的?”朱世弘字字清晰,唇边嘲讽的笑似浸透在冬雪之中,冰寒刺骨。 望着太子的嘴角渐渐收敛了笑意和绷紧,他仍冷声紧逼不放。 “我数到三,太子殿下若不放人,后果自负。”在阴暗中,他身子没动,但是却可以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一、二……” 朱世隆变了脸色,倏然将简依人推开,不肯示弱地哼哼一笑,“你该不会也看上这蠢丫头了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努力保持着尊贵的仪态,却掩饰不住脚步的纷乱,就这么半走半跑地冲出殿门。 简依人摔坐在榻上,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狈,她不敢看朱世弘一眼,只能用手掩着脸,在心中祈求他快点离开。 过了好久,殿内悄无声息,她缓缓抬起眼,却看到他竟半跪在自己身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哭完了吗?”朱世弘的声音很轻,没有嘲讽的意思,幽冷的眸子很少如此刻这样温柔。“要不要换身衣服,等晚宴结束再回去?” 简依人摇摇头,“我要走了,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她起身,尴尬地整理自己的仪容扯着自己的腰带,但腰带却缠在腰间挂着的玉佩上,她越是着急,就越是扯不开,方才的惊恐委屈也一起涌上,差点又哭了出来。 忽然,朱世弘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说:“别动。” 她就真的不动了,呆呆的像个木偶似的,任他帮她解开了纠缠在一起的玉佩和腰带、任他帮她重新整理好散乱的衣裙、任他用怜惜的目光将她的满脸泪痕看了个遍、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最后竟忘了松开。 “后悔吗?”久久,他哑哑地开口,“还愿意嫁给那个人吗?” 她咬着唇,摇摇头,泪水不经意地又一次从眼角滑落。他伸手抹去那滴滑落的泪珠,然后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的身体轻轻贴在自己的怀中。 “我说了,你不适合做太子妃,你却不服气。”他语调依旧轻柔,没有讥讽,没有炫耀,只有怜惜,“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待的位置,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不该是你,你勉强去坐,结果只会弄得一身伤,强颜欢笑地活着难道是人生乐事?”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低低呢喃,“你才认得我多久?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我在见你的第一眼时,便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孩子。你知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句话吗?” 简依人愣愣地靠着他站着,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一直在找他。原来不知几时起,她对他已经有了这样深的好感,只是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时,竟被四皇子看透了。 她仰起脸,看着他俊逸光洁的下巴,忽地一笑,“我以为你一直都很讨厌我,所以才总是说话气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在意我、关心我。” 他哼了声,“若是我不看在眼里的人,我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这么说来,我要多谢二殿下的青睐了?”她破涕为笑,笑痕与泪痕交织在一起,在这昏黄灯火之下看起来娇艳动人,惹人怦然心动。 朱世弘的心弦也似是被什么人拨了一下,他蓦然握住她的手,“记得你我的赌注吗?” “什么?”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赌你当不上太子妃。”他望着她,专注得让她又羞涩又舍不得移开视线,“现在该把你的一只手交给我了吧?” “现在不是……两只手都在你手里吗?”她轻声哼着,脸都红到脖子了。 朱世弘看得心中似有波澜激荡,情不自禁低下头去,但刚要吻到她的红唇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打扰一下,有急事,现在能出来吗?” 他听出那是朱世澜的声音,只好勉强压住自己心中的情欲,低声对她说:“先回前殿去,别让世文失望。太子之事,以后我会帮你报仇。” “也不用报仇,我日后离他远点就是了。”简依人红着脸推开他,一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说道:“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听你的,一会儿和三殿下聊聊天后再走。”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着她,“也许我应该让你离世文远一些。” “为什么?”她讶异地歪着头。 他哼道:“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三弟已经对你情根深种了。” 她的脸一红,低下头揪着衣角,“那你要我怎样?现在就走?” “不,就把你再借给他一个晚上。”朱世弘退回一步,将她又一次紧紧抱住,在她耳畔坚决地说:“只有这一个晚上。哦,对了,还有……”他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这个还你。” 简依人一怔,接着认出这手帕是她上次借他包蛇胆的那一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洗的?原本上面都是血污,现在却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 她噘起嘴说道:“包过那种血淋淋东西的手帕,还我做什么?” “我倒想留着,可上面都是花,一看就知道女人用的,我带着没什么意思。”他微笑着,别有深意道。 她的心一动,将手帕收下,“好,回头再给你绣一条。”说到这里,她心里满满都是春日般的暖意。 朱世弘走出殿门,看到不远处朱世澜正在和什么人低声说话,便快步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朱世澜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刚得到一个消息,说是运河那边出了事,跨河石桥在建造之时忽然崩塌,压死了不少工人,此时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陛下那里,很快陛下就会问责于你,你还是及早做准备为好。” 他皱眉说:“运河之事隶属工部,这事情应该是由太子负责,与我何干?” 朱世澜急道:“你怎么忘了?这事虽是隶属工部,但去年督造的工部侍郎李肃因为渎职被吏部弹劾,太子为其说情,却被你驳回。他一怒之下便说要将那人负责的事情都丢给你处理。也就是说,河桥督造之事若有差池,便要找你负责。” “不过随口一说,事后也不曾见他们把相关文书送到我那里去,父皇更未曾允准。” “但总要防备太子党羽那边的人会说出些什么,借题发挥是其次,借刀杀人倒很麻烦。” 朱世弘冷笑道:“这些年他借刀杀人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我倒要看看父皇是真英明还是真糊涂!” 他正要迈步出殿,忽见一个太监捧着圣旨急匆匆走来,见到他时忙躬身行礼。 “参见二殿下。” 他看了眼太监手中的那卷黄绫,“这是陛下要给谁的旨意?” “给三殿下的。”太监笑答,“若说是给简姑娘的也可以。” 朱世弘一震,沉声问:“这旨意还涉及到简依人?” “是啊。”太监又行了个礼,便走进院内大声说:“陛下有旨!” 朱世文急忙跪下,“儿臣接旨。” 太监展开黄绫,在众人的瞩目下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朱世文克谨恭良,厚德载物,待人以纯善之心,侍君以至孝之情,今赐封‘北平’王号,另赐良田一千顷,宅邸一座,并赐婚简方之女简氏依人,择日成婚,钦此。” 众人起初的低声赞叹在最后的“钦此”二字中倏然化成了响雷般的道喜之声,人群一下子如潮水般涌向满脸惊喜笑容的朱世文。 而刚刚从侧殿整装回来的简依人,在听到旨意的最后一句话时,霎时手脚如被冰冻,血液仿佛从头到脚都被人抽干一般,脖子僵硬得连动都无法动了。 直到一干女眷将她簇拥着推向朱世文的时候,她才远远地看到院门口那一袭熟悉的黑衣身影,但还未捕捉到对方的眼神,那身影已如夜风隐入暗夜之中。 她的心如同坠入了谷底,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眼前漆黑一片,就如娘亲被杀的那晚,四周明明纷乱吵闹,她却听不到、看不到。 第五章 十个月后……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简依人在被单上绣下这几句诗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反而更加空荡荡的,如沁了秋雨似的酸涩。 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嫁人了。出嫁所要准备的东西早已备妥,而这件锦绣如意合欢被,即使她拖拖拉拉地绣了十个月,终究还是完成了。 天意早已注定了一切,即使她再不情愿、再不甘心,又岂能违背天意? 她的父亲简方悄悄走上绣楼,在她未曾留意时站到她的身后,低头审视着女儿面前这幅绣品,在读到这上面的四句诗时,他不禁皱起眉头,开口道:“依人,大婚之物怎么能绣这样不吉利的词句,还是重绣吧?” 她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将被单折起,淡淡说:“既然是女儿的出嫁之物,女儿想自己做主一次。”她回过头,望着父亲,语气平静,“女儿能自己做主的事着实不多,父亲就依我这么一回吧。” 自从简依人被赐婚给三皇子……如今的北平王朱世文,简方便再也没有在女儿的脸上看到过真正的笑容。他虽然是施南有名的才子,官拜大学士,却始终读不懂这个女儿的心思。 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北平王?说不愿意,她又没有说过任何反抗的言词,每次北平王过府看她,或者邀她入宫去玩,她表情也总是平静带笑,甚至还能和他说几句玩笑。 若说愿意,可私底下,她又总是一人独坐在绣楼中,呆呆地出神,而且饭吃得越来越少,人都消瘦了许多。 唉,可怜这孩子的亲娘已故,家中再没有人可以和她说心里话。 容妃虽也来简府探望过她,可依人除了应对得体到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之外,心情仍无起色,这份冷静平淡的态度更加让他放不下心。 “依人,你心中若是有什么委屈,或者不高兴,就和爹说说,爹虽然不是娘,但总是你的亲爹,不会害你。”简方柔声劝慰,希望她能展开笑颜。 她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却是十分淡漠,“爹,女儿就要做王妃了,哪里会有什么委屈或不高兴呢?您多虑了。” 一名丫鬟走上楼来,躬身道:“小姐,宫里太监来传话,说容妃想请您入宫聊天。” 简依人皱皱眉,“今天累了,回话说我不去了。” “可容妃说有礼物要送您……您……” 丫鬟小声的劝告,让简方也开了口,“依人,你还是去吧,难得容妃对你如此关心,一直照顾着你,而北平王暂时还没有出宫居住,你嫁到宫里去,恐怕也有不少事情得要仰仗容妃……” “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她无奈地应允。 这皇宫的门她经过无数次了。宫门的侍卫平时分三班轮值,无论哪一班都对她十分熟悉,尤其她现在的身份是未来的王妃,这让所有侍卫见到她都必恭必敬。 入宫之后,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也对她露出灿烂的笑脸,热情地向她请安问好。 当她走到承恩宫门口时,一名宫女在那里迎接,笑着躬身说:“简姑娘,容妃娘娘现在有事去陛下那里了,她说请您可以先去吉庆宫,她会去那边见您。” 简依人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吉庆宫,朱世文所住的地方,原本并非她今日的目的地,但迫不得已,她还是朝那里走去。 在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背影走在前头,一怔后脱口叫唤,“四殿下?” 那人回过头来,白皙的皮肤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明,笑容也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果然是四皇子朱世澜。 “准王妃殿下啊。”他停住脚步,回身悠然一笑。 简依人惊讶地问:“您是几时回宫的?” “才刚回宫,正要去面见陛下。”他拱手道:“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大婚了,我先向你道个喜,这十个月一直在河边忙来忙去,连贺礼都没时间准备呢。” “四殿下客气了,您人到……心意也就到了。”虽然嘴上说着谦恭有礼的话,但在看到四皇子的那一刻起,想到那应该与他一同归来的男人她的心就乱了,可在他身前身后看了好几眼,始终没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二殿下……也一起回来了?” “是啊。此次运河之事由他主持,事情告一段落他当然要回宫面禀陛下,不过二殿下在吏部还有事要处理,大概要晚点才会入宫。你要是想和他要礼物,呵呵,大概也要等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那……不耽误四殿下面圣的时间了,改日……再聊。” 待朱世澜离开,她却没了再走下去的力气,便在旁边找了块石头顺势坐下。奇怪,明明已是秋意阑珊的日子,怎么今天会这么热,让她手心里满是汗水? 十个月,三百多个日夜,终于等到这一日,她的心中没有惊喜,也没有怨恨,反是更深的纠结和惆怅。 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银灰色的丝帕,她不舍得用它拭汗,只是摊开它,那上面用更深的灰色细细地绣着几行文字…… 彼岸幽兰,有香盈畔。 魂归伊人,灯火阑珊。 此情未待成追忆, 纵使回首也惘然。 叹,叹,叹。 她怔怔地望着这几行字,手指在绣线上轻轻摩挲,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呆呆地抬起头,看到容妃正笑吟吟地走向她。 “怎么坐在这儿发呆?不是说让你到吉庆宫等我吗?走,咱们一起去看看你未来的夫婿。” 于是,简依人被半拉半拽着去了吉庆宫。 朱世文没想到未婚妻会突然到来,惊喜地问:“我听说你病了,昨天本来要去看你,你又叫人给拦着,怎么今天倒来了?” 容妃得意地说:“这还不是我的功劳?给你请得美人来,王爷要怎样谢我?” 他羞涩地笑,“娘娘想要什么?可我这宫里除了花,也没什么值钱的宝贝。只要您说得出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 她笑着对外甥女道:“看看,世文是多好的孩子,没心眼儿又诚实,难得身在帝王家却如此善良。依人,你没有当太子妃是对的,当太子妃哪有比当北平王妃风光?你看看陛下赏赐给你的那些东西,不比给太子妃的少呢。日后……等世文养好了身体,说不定你会更风光。” 容妃说得含糊,但简依人知道她是指宫里那个皇上可能会改立朱世文为太子的流言,当下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世文,和我下一盘棋好吗?”她忽然提出要求。 他诧异道:“下棋?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下棋,说下不赢我,老是输太没趣?” “总要多练练才有可能赢你啊。”她娇媚地眨眨眼,“我就不信我赢不了。” 结果这一练就硬生生从天亮练到天黑,容妃起初还在旁边帮忙出主意,到最后,她已经连观战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边打着呵欠边劝外甥女收手。 “依人啊,满朝都知道咱们北平王可是棋坛高手,你今天是怎么了?下一盘输一盘,这都输到第十八盘了,还不肯认输吗?” “不认输。”简依人咬着牙根回答,但眼皮已经快要合上。 朱世文看她这样子,也不禁担心地收了手,抬眼看了看天色,叫道:“呀,天都黑了!” 她揉揉眉心,对容妃笑问:“这么晚了,娘娘今晚收留我在宫中住一夜吧?” “你和世文定了亲,成亲之前还是避嫌……”容妃出现了犹豫。 简依人娇嗔说:“这一天到晚的也没少见面,娘娘都没说要让我避嫌,我这才说要住到您那里去,您倒要我避嫌了。怎么?难道您的承恩宫我住不得了?” 容妃忙笑着求饶,“好了好了,我真是服了你这张利口。我那里能住进您这位未来的王妃,自然是蓬荜生辉,欢迎都来不及,哪敢把你往外推啊,那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她微笑回复,“我先收拾一下这边,一会儿再过去,还要麻烦您差个人去我家给我父亲捎个话。” 猜她是想和朱世文单独说话,容妃会意地朝两人笑笑,食指在她眉心戳了下,提起裙摆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简依人默不作声地收拾棋盘上散乱的棋子,朱世文则一直悄悄打量着她。待两个棋盒都已收妥时,心中微叹,他忍不住问:“依人,你近来好像不大开心?” 她勾着唇角,笑吟吟地反问:“谁说的?你看我哪里不开心了?” 朱世文望着她的笑靥,心中微叹,沉吟片刻后又道:“父皇赐婚这件事……若是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可以和我说……” 她望着他既紧张又尴尬的表情,“看你,年纪和我一般大,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的。成亲这件事,陛下金口已开,岂有更改的?再说,我一介微寒之身,能配你这尊贵之体,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多虑了。” 纵使反抗了又如何,皇上岂会收回成命?说不定还会害了爹,她终究只能认了吧?简依人越是说服自己,心中就越疼,只想什么不管的说出心情。 她抱起棋盒走向书架,朱世文轻轻握住她的胳膊,低声说:“依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我一直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今生娶了你,我纵使立刻死了也无憾。”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但她并非诧异于他此刻的剖白,而是为了这句话背后那诡异的不祥感到不安,但当她看到朱世文那坚定中满是勇气的眼神时,心中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 世人皆是多情种,奈何解语是何人? 施南国的皇宫构造犹如一个圆圈,以蔚然湖为中心,正北方是皇上所居的辛庆宫,正东方是太子的毓庆宫,正西方是皇后的福庆宫以及其他嫔妃的居处,正南方则是其他皇子的宫殿。 简依人刚从吉庆宫出来,并未立刻走向西边的承恩宫,她在走到蔚然湖边时停了下来,然后回头遥看吉庆宫,以及吉庆宫东边那片殿宇。相较于其他宫殿灯火摇曳,有一座宫殿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没有灯光。这是因为它的主人还没回来吗? 那里正是瀚海殿。 二皇子朱世弘的住处。 十个月了,那里一直空着,因为它的主人去了距此地七百多里的石城,在那里督察运河上石桥崩塌伤人之事,并监管石桥的建造。他走的那日,正是她得到“天降之喜”的第二日。 而今,他回来了。那个十个月都没捎回只字片语的人回来了,若是再见到他,第一句话她该说些什么?或者,他的第一句话会对她说些什么? 正想到这里,就好像是天意安排,她听到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这边来…… “陛下的意思你应该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他摆明了要袒护太子,你再据理力争也是白费力气。再说,其实咱们这十个月也不算是白忙了一阵,起码工部那几个不中用的家伙被陛下革职了……” 朱世澜的声音飘飘摇摇,从花木扶疏之间穿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也随着声音由远而近。 简依人站在月光之下,忽然觉得身子都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三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相遇,彼此一怔之后,由朱世澜先开口,“哎呀,你还在宫里啊?” 她多少次在梦里幻想过这样的情景……在月光之下,与这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温柔地笑望着自己,也许还会伸出一只手,将她拥入怀中,向她轻声低语…… 但,梦境终究只是梦境。 他的的确确、真真实实地站在她面前,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那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仿佛被锁链重重锁起,点点月光映在他的黑眸之中,只显得一片寒凉。 在朱世弘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嘴角像是被什么力量扯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勉强压下快自口中逸出的情意,直到朱世澜说话之后,他才缓缓启唇,可说出的话语却比湖水还要冰凉…… “该叫你简姑娘,还是王妃?或者……弟妹呢?” 他语气似是戏谑,但世上再没有哪句戏谑可以如此伤人伤到直入骨髓。 心抽疼得像要裂开了,她低下头叹笑,“随殿下您……怎样叫都可以。” “我今日事务繁忙,无暇与弟妹闲聊,还请见谅。” 简依人内心苦涩不已。他竟如此的谦和,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疏离。 “二殿下是忙人,本不必这样客气。”她用尽全力维持仪态,退后一步,将路让开,“二殿下一路辛苦,是该休息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便迳自离开。 朱世澜看了看两人,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一走远,简依人几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忍了十个月的眼泪,无声无息的默默流淌,沾湿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这个傻丫头,念念不忘着十个月前曾经的温存和心动。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必然会同她一样痛苦和烦恼。 可谁知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对他来说,她或许只是他游戏情场的一个过客,既然无缘,便能甩个干净,连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 她从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对着月光,将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发狠似的用力撕扯着手帕,想把它撕个粉碎,偏偏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蚕丝织成,柔韧不易损,如不用利器,绝难破损。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气得将手帕丢进池中,再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了过去。 石头在水面溅起一些涟漪后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则是飘飘荡荡,渐渐远离了岸边。 该结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没有开始过。 她捂着脸,泪水透过指缝又一次打湿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丝绢一样该有多好,无论怎么拉扯都不会破损,可人心却是如此脆弱,还没有碰触,便已经碎落了一地,怎么都无法复原。 她缓缓抬起头,看到那手帕越飘越远,想起自己在上头留下的心意,忽然间,她的心中又是一阵心疼,后悔之情顿生,忍不住脱下了鞋袜,伸出一足,要下水将帕子捞回。 湖水本就冰凉,在夜风中更是冷入肌骨,她颤抖着抽回脚,又看了眼那飘飘荡荡、无依无靠的手帕,突然有种她交付的一片真心,也是被这样远远丢弃。 她狠下心,一双脚都干脆地涉入湖水中,不料湖畔石头上的青苔极为湿滑,湖水亦远比她想像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个身子都浸入湖水深处。 她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惊恐,同时闭上眼屏住呼吸,两只手试着划动,但身子却越来越沉,她感觉到冰冷的湖水已经顺着鼻子和嘴开始灌入,意识开始变得迷离,她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是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个强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将她整个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接着她听到有人紧张地对另一人命令,“去找身干净的衣服!不要惊动任何人!” 她还没有分清楚说话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谁,已被人紧紧抱在怀中。那胸膛温暖而强壮,淡淡的幽兰之香混杂着男子天生的体息直入鼻翼。 简依人努力睁大视线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见那双令人心动、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烦恼地叹了口气,“这一回,救了我的还是你,这要我如何收回那份情……” 那人没有说话,只将她腾空抱起,周围急速掠过的风声与她耳畔听到的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响彻,而这是她此生此世听到过最动人的乐曲。 醒来时,她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身前还有个铜质的火炉正在散发着热气。眼前火光摇曳,红红的让屋里显得更加温暖。 简依人将脸紧紧贴着枕头,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味道透过枕巾和被单传达到整个身体。 屋子里有两人在说话,声音虽低沉,却因为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这样带回你的寝宫,小心惹祸上身,毕竟她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这个声音是朱世澜的。 过了一阵,才有个人声响起,“难道你要我看着她被淹死吗?” “那当然不是。不过,如果当时通知吉庆宫,你就不用蹚这浑水……哎呀,你别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这女人对你来说不一样,难道我还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则三哥生辰那天,我为何只告诉你说,叫她走的那人好像是毓庆宫里的宫女?” “说到这,我才想问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请求赐婚的人是你,每次关键时刻让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这样两头挑拨又两头讨好是为了什么?小小年纪,你的心机未免也太过深沉,父皇养你如养虎狼,真不知他为何会信你?” “我一片好意还被你质疑,既然你不领情,不如我现在就去给吉庆宫报信?” “把你的嘴闭紧,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烦的话语透着送客的味道。 接着,传来房门开启的声响,又听朱世澜嘀咕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祸上身啊,与我无关喔。” 简依人静静地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然后那人走到她的床头,开口道:“我知道你醒着。” 她没有睁眼,轻声问:“我给你惹麻烦了?等会儿我会悄悄离开,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走?去哪儿?承恩宫还是吉庆宫?”他依旧用着轻蔑的语气,一如两人初识那时。忽然他的声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为什么会掉到湖里?我不信你是要寻死。” 她咬着被单,“我也没想到寻死,只是有东西掉进去了,想捞回来,却没想到青苔湿滑……” “谎话。”不知何时他已坐在床边,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和我说实话!” “你不信?可我说的是实话。”她张开长长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 朱世弘皱皱眉头,微感心疼,“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去换?” “只是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一首诗。我看着那首诗整整十个月了,今天我下定决心丢了它,可当真的丢掉了,我又舍不得,想捡回来……” “诗?”他一愣,“什么诗?” 简依人望着他,轻声道:“世文寿宴后,我听说你要去石城,我于巳时赶到城郊的暮远亭,但你已经离开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阕词,我不知道它是谁写的,但我宁愿相信那阕词是留给我的。 “于是我就一边傻乎乎抹去了字迹,却又把那阕词牢牢地记在心里,更把它绣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凄苦得快要绝望时,我就看看那阕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我的心活着。” 他始终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嘴角每一次的牵扯,望着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闪烁,像个最忠诚的听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压抑了十个月的郁结,唯有那只和她紧紧交握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彼岸幽兰,有香盈畔。魂归伊人,灯火阑珊。此情未待成追忆,纵使回首也惘然。叹,叹,叹。” 这精短的三十三个字,从他口中一唱三叹地吟诵出来,带着幽幽的遗憾和能穿透人心的伤感,让她睫毛一颤,眼眶又滚落一串泪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吗?”简依人紧紧抓着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脸,恳切地想得到一个回答,仿佛她这一生就只为了等待他这一句回答,仿佛只要他回答出那个答案,她便死而无憾。 朱世弘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虽是笑着,却有说不出的苦涩,“你要做世文的妻了,这个答案……重要吗?” 她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点头,“重要。” 他依旧笑着,目光怜惜且无奈,像是看到一个倔强而幼稚的孩子在拼命索讨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有你。” 嘴唇张阖,他只说了再简洁不过的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却像一道阳光,让她本来黯淡灰败的脸色一下子就灿烂了起来,整个人都光彩动人得仿佛可以照亮周围的一切。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 见她掀开被子要下床,他忙抓住她的胳膊,急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了,四殿下刚才说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烦,如果让人知道我掉在湖里还住到你的寝宫,肯定会给你惹麻烦的。”她看着身上已经换过的衣服,“我今晚本来说要去承恩宫和容妃住的,但我现在这样子是不能见她了,只好找个借口先瞒过去……” 倏地,朱世弘从后面抱住她,唇角紧紧贴着她的鬓发,“你不想问我,为什么不和世文争你吗?” 简依人一颤,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问了也没有意义,你不争……我也不能逼你。” 他岂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幽怨,但他只能叹口气柔声道:“我不争,是因为世文自小身体就不好,我不想伤他的心。他从小到大,没有像喜欢你这样投入地去喜欢别的女孩子,也没去争过什么东西。他……时日不多,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亲手送他入黄泉。” 她一惊,“世文的身体有那么差吗?” “嗯,他出生之后身体就一直很弱,太医诊断过,说他可能活不过十八岁,如今他已经快十六岁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还能留下多久。” 简依人咬着唇,从没有想过,那个一天到晚对着自己灿烂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离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谁能忍心伤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为什么要拿去交换的,却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凄苦地笑着,摇摇头,曼声吟道:“天意难违,情不能负。此生已死,再无归途。愿化东风随云去,月宫亦有断肠苦。”她转过身,抚摸着他的眉心皱痕,含着泪,一字字念出,“输,输,输……” 窗外有杜鹃鸣叫,寒风萧萧,衬得屋内屋外一片悲凉。她靠进他怀中,再没有力气多说一个字了。 一盏烛火被窗外透进的寒风打灭,但朱世弘低沉自齿间逸出的声音,却透出一丝坚决——“不,现在言输,为时尚早。” 第六章 一年后…… 蔚然湖上微风徐徐,正开得浓艳的荷花真应了那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湖上一艘小船分花拨叶的缓缓前行,船上有名宫装丽人正引导着方向,同时挽起宽大的袖口,露出纤纤玉臂,从众多的花叶之中选取最美的那一枝,轻轻折下放到船头。 岸边,一张石桌的两旁分坐着十几岁的俊秀少年,左边那人一袭华美紫衣,容颜俊秀精致犹如女子,手中拿着一个空的酒杯,不住翻动那空杯,嘴角的笑容似有似无的,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笑些什么。 忽地他停了手,将酒杯放到桌上,探直了身子凑到另一边的少年面前,笑眯眯地问:“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在想王摩诘的那句诗……‘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一直专注地望着船上那名丽人的白衣少年闻言不禁红了脸,慌乱地收回眼神,举起面前已经凉了的茶遮掩,一边喝一边说:“四弟又拿我打趣了。” 朱世澜促狭道:“成亲都已经一年了,天天看还看不腻啊?” 朱世文瞥了弟弟一眼,忽然笑他,“等四弟有朝一日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便能理解什么叫情有独钟了。” 他诧异地眨眨眼,“哎呀,我们乖巧的三皇子终于也学会斗嘴了,看来我调教有方啊。” 装作没听见,朱世文站起身走到湖畔,双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依人,快上岸吧!天太热了,小心中暑!” 船上的简依人举着一枝荷花遥遥向他招手,然后对摇桨的宫女说了句话,船开始向岸边靠过来。待小船停稳,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上岸,岸边的他急忙伸手扶住她。 “太医昨天说,父皇这两天心烦口干,肺火虚盛,我亲手采了些莲子,一会儿叫御膳房给父皇做一碗清心莲子羹。”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莲蓬剥开给他看,“这些白莲子就是直接吃,味道也是很好的,只是要先剥掉里面最苦的心,才会吃到清香的甜味。” 他好奇地凑过去看,“我以前都是在饭菜里吃到莲子,还真没有这样吃过。” 朱世澜在旁笑道:“嫂子亲手剥一个喂他,他不就知道了?” 简依人撇撇嘴,“四殿下又说些不得体的话了,这堂堂的皇宫内院,您叫我们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吗?” “剥个莲子吃而已,怎么就成了笑话?又不像二殿下……” 听到他提到二哥,朱世文急忙转回头问:“对了,我今早去向父皇请安时,看父皇脸色很不好,听说是和二哥有关?二哥又惹出什么事让父皇不高兴了?” 朱世澜耸耸肩,“还能惹什么大事?你二哥最近很喜欢去那秦楼楚馆闲逛,还写些旖旎之词让那些青楼女子唱得人尽皆知,陛下能不生气吗?” “二哥这一年是怎么了?越来越……不遵礼教了。”朱世文叹道:“他平时那么忙,好不容易找到他,想与他谈心,他却都避开我,说什么我年纪还小不懂事。但我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也算是个大人了吧?就算不能为他分忧,至少能听他说说心事,总是亲兄弟,能帮他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帮,他却偏偏小看我……” “他也不是小看你,只是不想让你为难而已。说到底,你二哥还不是因为和太子意见不合又只能忍气吞声而自暴自弃?你不理朝政,能帮他的地方有限,他和你说了也没用。” “怎么知道一定没用?要不然你和我说说?” 见他一脸诚恳,朱世澜看看四周,“这里风大,借着风声,咱们说的话难保不会传到别人耳里,你若真想知道,咱们就去你宫里,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好。”朱世文拉着他就走,回头看到简依人还站在原地,问道:“依人,你还不回宫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用手指着被宫女提放到旁边的篮子,“我还要挑一下这些莲蓬莲花,挑最好的花送给容妃娘娘,再挑些最好的莲蓬送到御膳房,都办妥了我再回宫去。” “那好,你早些回来,别累着了。这里风大,你去御花园那边的凉亭坐吧,小心别受凉了。”他不放心地殷殷嘱咐一番,才和朱世澜并肩离开。 简依人理了理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提着篮子走向不远处的御花园角门,对随侍的宫女吩咐,“你们先回宫照顾王爷吧。” 吉庆宫的宫女都知道,这位王妃生性孤僻、喜欢独处,便依命离开了。 施南皇宫的御花园在宫中共有大小三处,距离蔚然湖最近的一个是三个花园中最小的,其中东南角的小小凉亭,位于御花园高高的围墙之下,避风向阴,花木掩映,人们经过,一眼无法看清凉亭内的景象。 简依人将花篮放在亭内的桌子上,开始细心地挑选起莲花莲蓬。看到好的,就放在左手边,看到不好的就放到右手边,等挑完了,才开始一颗一颗地剥出莲子,放在荷叶之上。自始至终她神情淡然,动作不疾不徐。 一阵清风吹过,将桌上的莲子吹得滚动起来,其中一颗滴溜溜滚出了桌子,一直滚下了亭子的台阶,最后落在地上。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罩在那颗莲子上,有只修长的手拈起那颗莲子。 亭内的简依人这才抬眼,轻声说:“已经脏了就不要了,我这里还有许多呢,不在乎那一颗两颗的。” 亭外那人笑吟吟的回应,“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是大将风度,但这是你亲手采摘的莲子,少一颗我都觉得可惜。” 黑影挡住了亭外的阳光,最后坐在了她对面。 她低着头,将手边的一颗莲子剥掉青色的外皮,又用银簪挑去苦心,将剩下的莲子肉送到对方面前,淡淡笑问:“最好吃的在这里,你要吃吗?” 对面的人望着她眼中盈盈笑意,便握住她的手掌,用热唇贴着她的掌心,将那瓣莲子肉用舌尖勾进口中。 她的脸一红,急忙抽回了手,轻声嗔道:“小心被人看到。” 他细细品味着莲子的清香甜美,“过来时我已看过,周围再没旁人了。你这个鬼灵精,挑在这里见面还真是聪明。” “上次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大半天都不见有人来,这才发现这里是个清静的好地方,适合我俩说话。”她收拾着石桌上散乱的莲叶莲蓬,“世文今天听到四殿下说起你的事情,很是着急,拉着四殿下问该怎么帮你。”她幽幽地瞥他一眼,“青楼之中……该有不少红颜知己吧?” “吃醋了?”他笑着伸出一指勾过她的小脸,“这计策还不是你定的?说是只有我越发放浪形骸、不顾礼教,太子才越发相信我无争权夺位之心。” “是我的意思,但谁知道你不是……顺水推舟?”她哼了一声,“太子是个好色之徒,你是他的兄弟,大概也是风流情种。” “是啊,我们都是急色鬼,只有世文是个痴情郎。”他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说:“成亲一年,他的柔情蜜意也该令你心动了吧?” 她倏然变了脸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时今日你还不信我的心?” “别动怒,女孩子如果常生气,可是会老得很快。”他用指尖在她的眉心点了点,让她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地甩开他的手。 “算了,你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却来给我乱扣罪名,枉费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为你操碎了心。”她提着花篮起身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住。 “依人。”因为怕被别人听到引起怀疑,他极少叫她的名字,在外人面前,他只叫她“弟妹”,因而每次只要他叫她的名字时,她的心跳都会忍不住加速,再大的不快和怒火都会化成一汪清泉。 今天他又使出这一招时,她抿紧嘴唇逼自己不去看他。 他见她似是真的生气了,便也站起身讨好的说:“难道要我跪下道歉吗?” 简依人禁不住噗哧一笑,回头假意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我可担不起二殿下的一跪。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尊贵之体的您呢。” 见她笑了,知道她已不生气了,他索性又逗她一句,“那就是要我亲你?” 她的脸顿时粉红得赛过篮中的莲花,轻啐了一声,“你也快和四殿下一样贫嘴了。”说着就快步走出几步,但又转身跑回来,低声道:“世文那边……我会帮你说话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别做得太过火,真的惹恼了陛下……” “只要不惹恼你,天下人恼我又何妨?”他在她的粉腮上轻轻一抹,而后望着她碎步跑出御花园的角门,心中霎时有些空荡荡的。 刚才他最后的一句玩笑其实说中两个人的心头禁忌。自从她嫁给世文之后,两人虽然经常碰面,但是彼此都竭力克制自己遵守礼节,未曾越雷池一步。 她的心留给了他,但是她的人……属于世文,他不能碰。即使心中有着再多的痛和不舍,他依然苦苦坚持,没有逾矩。 大事未成之前,这份坚持,不知还得要持续多久。而因为这份情所带来的苦,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品味。 简依人一边将几枝荷花插在细长的花瓶之中,一边嘱咐身边的宫女,“这荷花不用一天到晚换水,水也不要太多……你们不用照顾,还是我亲手照料就好。” 她看了眼坐在书桌边拿着笔出神的朱世文,笑着走了过去,在他的笔杆尾部敲了下,问:“发什么呆呢?墨汁都滴在纸上了,你都没有察觉?” 朱世文回过神来,忙重新拿了一张纸铺在桌案上,同时忧心忡忡地道:“今天四弟说,太子最近总在父皇面前说二哥的坏话,让父皇对二哥有很多不满,二哥又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再这样下去,手足亲情越来越淡,我们施南……岂有能力对抗外敌?” 简依人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哪有什么外敌?苎萝比我们还贪图安逸呢。太子是储君,将来是一国之主,他既然要和二殿下闹别扭,除了父皇,谁敢说什么?二殿下自己都忍着呢,你操什么心啊?” “二哥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文才武功不仅远胜于其他几个兄弟,更在太子之上。这几年只让他执掌吏部,其实是委屈了他。我知道他心中不甘,但是我又不问朝政,在这件事上能帮他的着实有限……”朱世文咬着笔杆,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依人,你说如果我现在向父皇请愿入朝主事,父皇会答应吗?” 她吓了一跳,“你要入朝主事?你这身体怎可能禁得住没日没夜的煎熬?” “我并不是真的想管事。”他一笑,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解释给她听,“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四弟是认养的,再能干也终究是半个外人,而我的身体不好,父皇真正能仰仗的只有太子和二哥。从私心来说,二哥和我的感情最好,如果这施南的江山日后要换个君主依靠,我宁可这君主是二哥而不是太子。” 简依人皱眉望着他,“你小心些,这些话连在我们吉庆宫都不能大声说,若是传到太子或父皇的耳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惩治你。” “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不是只告诉你而已吗?所以你看,我必须想办法帮二哥。如果我能入朝,父皇必然要给我封个官衔,分些公务给我做,而这些事情我若拿去问二哥,其实就是交给二哥去做。 “二哥管的事情越多,手中的实权便越大,日后就越有本钱和太子分庭抗礼。父皇看到二哥这么能干,也会好好想想储君的人选是不是要换了。” 她沉吟半晌,问:“这番心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四殿下教你的?” “四弟可不会教我这些。”他冲着她做了个鬼脸,“你别看四弟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又好像在二哥身前身后忙得很高兴,我和你说实话吧,我看得出来四弟也是有私心的。他对二哥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我不期望他能帮二哥多少,只盼着四弟日后不要在背后捅二哥一刀就行了。” 她诧异地问:“这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你以为我一天到晚足不出户的,就什么都不懂吗?你真以为我是个不解世事的小孩子吗?我毕竟是在皇宫中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就算我不愿意耍心机斗诡计,也不表示我看不出别人在耍心机斗诡计啊。” 简依人望着他那清亮得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眸,想到自己还想着透过他替朱世弘图谋权力,心中不禁一抖,赶忙将眼神移开,说道:“你想了这么多事应该累了,我叫他们给你准备晚膳。” “依人!”他忽然急急地叫了她一声,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她平静心绪扬起笑容,“还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的?” 朱世文深深望着她,轻声说:“这一年你跟着我……辛苦了。我虽然有个王爷称号,可其实就是个不管事的三皇子,导致你这个王妃也没有那么风光。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不少的苦楚不便和我说,不过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会好了。” 他的话明明是在劝慰自己,却说得她心头一阵狂跳。 她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打趣道:“是啊,你若真的入朝主事,若做得好,说不定父皇一高兴,便将大位传给你,我岂不是要做皇后了?”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解释什么,又低头在那张新纸上写起奏摺来。 这一晚,简依人吩咐宫人为朱世文准备了他爱吃的清淡饮食……一碗荷叶莲子粥,两碟凉菜和几块小点心。 吃完饭,两个人又照例下了几盘棋。这一年经过朱世文的指教,她的棋艺大有长进,但无奈始终赢不了他。 他每次都很有耐心地陪着她下,看到她稍微显露出倦意时,便推称说自己也累了,不再下了。 “依人,以前我看你偶尔还绣个手绢香囊什么的,怎么现在反而不绣了?” 今天是他收拾棋盘,可他忽然挑起的话题让简依人一愣。 “你几时看过我绣东西?” 他笑道:“成亲前我去过简府啊,有一次你不在房内,我恰好进去找你,就看到桌上有几件没有绣完的东西。” 简依人淡淡说:“绣东西太费精神,眼睛也累,每次绣完我浑身都不舒服,所以渐渐就懒得绣了。” “哦。”朱世文应了一声,过了半晌又道:“可我的扇子上缺个穗子,你帮我做个穗子好不好?” “好,等我明天叫总管太监去找几种好看的线后再帮你做。”她揉了揉眉心,困意越来越浓。 说完话,转身走进西厢房时,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一脸落寞地瞧着那空荡荡的棋盘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才转身,走向了东厢房,关上了房门。 这就是他们这将近一年的夫妻生活,虽然同住在一座宫殿里,却不曾同房,更不曾同床。 起初她以为是朱世文还不解男女之事,但她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儿都已从容妃的口中听到许多闺房秘事了,他好歹也是个正值青春的毛头小伙子,岂会真的什么都不懂? 但很奇怪的是,他不仅一直没有与她同房,甚至连稍稍亲密的举止都不曾有。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今天朱世文的话也仿佛别有深意,他的话暗示了什么呢?她不敢去多想。 现在的她简直就是在对全天下人演戏,对朱世文演戏、对皇上演戏、对容妃演戏、对太子和四皇子演戏,唯独面对朱世弘时,是一个真正的自己。 自从两人互相坦白了心意,她觉得,一半的她也就是身为北平王妃的那个简依人是死了,但是另一半的她是活着的,就是爱着朱世弘的简依人。 她愿意为他顶着北平王妃的名号在这片皇宫中住下,为了他的“大计”暗暗努力。 可每次见到朱世文,她都心生歉疚。若没有朱世弘,朱世文真的是个好丈夫。温柔体贴、宽容大度,任何一个女子要爱上这样的人都不难。但她此生已心许朱世弘,只能竭尽全力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 所以她时常向太医请教为朱世文调养身体的方法,无论是烹煮药膳还是食膳,她都亲力亲为。 朱世文与她也许更像是一对知己良朋。其实他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他是否已在她这番细心照料的背后,察觉到她的疏离?所以……他才至今都没有越过朋友与夫妻最不相同的那道界线? 世文、世文,我此生有负于你,是上天捉弄,并非我无情无义。知我如你,是否能解我苦衷? 站在窗边,望着天上的一轮冷月,她不禁怅然神伤。 虽然在朱世文面前她表现得无心国事,但在这十个月里,她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对国事的看法,甚至暗地推动朱世弘那份“大计”,令朱世文想帮他的心更坚定。 今日,终于见到一丝曙光了。虽然还不知道朱世文的那份请愿奏摺能否得到皇帝的批准,但他全力以赴要帮助朱世弘登上宝座的那份心,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坚定。 这个好消息她应该立刻告诉朱世弘,不过今天太晚了,她没有办法去瀚海殿,即使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听到从瀚海殿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 这丝竹之声应该是来自朱世弘召入宫的那班戏子,听说那些戏子中不乏能歌善舞的美女,颇有温柔手段,常以此博得男人的欢心。现在他是否正忙着左拥右抱,醉卧温柔乡呢? 她心头幽幽浮起一首诗……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好悲凉的一首诗,但这不该是她的写照。她与朱世弘的情,她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怎样,她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能朦朦胧胧地相信,总有一天,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厮守在一起。 所以,今日的辛酸和孤寂,又算得了什么? 她猛然将窗户关紧,将所有的声音都断绝在窗纸之外。 朱世弘倚着殿外的栏杆,握着酒杯的手垂到栏杆之外,不小心松开,那只晶莹剔透的玉杯就落入了湖水之中。 一旁的宫女轻呼,“殿下,您的酒杯落水了。” 他醉眼迷离地望着那顺水飘走的玉杯,微微一笑,“千金难买一笑,身外之物又何足挂心?” 瀚海殿是宫中唯一临湖而建的宫殿,朱世弘一直很喜欢这个特点,因为它够清冷、够孤独、够与众不同,也够安全。 因为他要时时刻刻提防身边有没有人监视着他的行动、意图伤害他,但无论是刺客还是密探,都很难一直潜伏在水中的,所以这里最是安全。 他侧过头,大声说:“琵琶的声音再响些!” 里头的丝竹之声立刻又热闹了许多。 夜夜笙歌、贪欢醉酒,这是宫里宫外之人这一年来对他这位二殿下的评价。在公事上,他对太子是步步退让、忍辱负重,虽然朱世隆偶尔会试探性地找他麻烦,但两人之间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了。 他听说太子党的那些人说他已经由潜伏的豹变成了喝醉的猫。 一只醉猫,何必挂心呢? 房顶上忽然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那道晃动的影子,于是他挥了挥手,让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下去,重新关好内室的门窗,将房外与房内隔成两个世界。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道黑影从空中飘落,跪在他的脚边。 “说吧。”他望着那黑影,淡淡开口。 “殿下,北平王已经决定入朝,奏摺明天会送到陛下那里,不过陛下似乎也有其他的打算,秘密召见了四皇子,谈的是什么却无从得知。” “父皇和老四一天到晚都神秘兮兮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琢磨些什么。”朱世弘冷冷一笑,“不过现在他们应该还没有准备齐全,所以老四乖得像只温顺小猫。比起我和太子,父皇看他要顺眼多了。” “但这江山早晚不是您便是太子的,这一点陛下也肯定明白。” 朱世弘面对湖水,负手而立,良久他开口道:“欧阳,接下来这几年施南会有很大的动荡,对我来说这一仗非生即死,我交给你一件事……我若是输了,不要让他们把我埋在皇陵,因太子必定不会让我风光下葬,而我也不想在死后还任由别人摆布。” 欧阳晔惊诧地抬起头,“殿下,大战之前为何先言不祥之语?” “这些话我不能对别人说,但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信得过的人,所以我只和你说。若是我输了,想办法把我的尸首带出皇都,若是尸首带不走,就烧成灰撒在湖里吧。这片湖水连着鸿雁江,我去年在督造石桥的时候曾路过鸿雁江,很喜欢那里的风光,希望有朝一日,能于那里终老。还有……” 他低下头,撩起腰带下方挂着的一串饰物中的一件,“记得连同这件东西一起葬了。” 欧阳晔微微直起身看向他手中之物……那是一个小巧的香囊,银灰色的丝绸为底,上头有着黑色的盘龙祥云花纹,看上去并不是很贵重的东西,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殿下望着这香囊的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温柔专注,仿佛这件东西是他视逾生命的至贵之宝。 这件香囊,是什么人送给殿下的重要礼物吗? 第七章 北平王朱世文要入朝主事的消息在两日之后不胫而走,一时成了众臣议论的话题。人人都知道他身子骨弱,尚文不尚武,虽然深得皇上宠爱,但是谁也没指望他真的能入朝主事,没想到突然间他就可能要成为继太子和二皇子之后,又一位“朝中主子”,怎不令人惊讶? 没过多久,众人知道皇上竟然将六部中最举足轻重的户部交给朱世文打理时,更是大吃一惊。 要知道六部之中,兵、工、户三部向来是重要的。这些年来,礼部和兵部大权始终由皇上独揽;工、户、刑三部归属太子;吏部为朱世弘统辖。三足鼎立已成定局,现在却突然插入一个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朱世文,还硬生生从太子手中抢走了户部,简直是出人意料到了极点。 太子那边的人马得到这个消息时,顿时闹得鸡飞狗跳,纷纷求见皇上,提出许多理由要求收回成命,但皇上似乎心意已决,无论谁来求上奏一律驳回,甚至说再有谈及此事者,就要问责太子,这才让纷纷扰扰的朝堂平静了下来。 但这“平静”又能维持几时呢? 当简依人捧着空花瓶走出吉庆宫时,迎面走来的正是怒气冲冲的太子,两人乍然碰到,两年前的那一幕立刻在两人心中重现。 她心中恼恨,却面无表情地回身向从随侍的宫女说道:“这宫门口的台阶是不是好久没有打扫了?竟然这样脏污,等会儿记得从蔚然湖上多打些水来,好好地洗一洗。” “弟妹这是发威给谁看呢?”朱世隆冷笑一声,“如今你做了北平王妃,比起当年可是气派多了,但是也不必连太子我都不搭理吧?” “参见太子殿下。”简依人微微屈膝,“殿下是有要事找王爷商谈吧?王爷昨晚咳了一夜,刚刚才服药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来。” “哦?世文又病了?那我更要好好探望一下了。”他不等她阻拦,拔腿就闯了进去。 简依人犹豫了一下,只是抱着花瓶没有移动脚步。她斟酌着自己是该回去还是该走的好,想了又想,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还是他们私下商议较好,自己应该避嫌才是。于是她按照初衷缓步离开了吉庆宫,前往承恩宫。 走到一半,正好走到上次她与朱世弘相见的御花园门口,听到里面似是有人在说话,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的伸头向内看了一眼,只见有个人的裙角从交错的花木中露了出来。 看那色泽款式不会是个普通的小宫女所有,而说话的人声音极轻,她也听不大清楚,正想离开,却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像是谁被打了一巴掌。 她原本要迈出去的脚又不禁收了回来,凝神细听,只听到里面有个女声压低嗓音叫了一句,“难道兰馨就这么白死了吗?” 兰馨?这个名字仿佛淹没在她心里很久了,虽然已埋得很久很深,但一并埋下去的痛楚却总是隐隐纠结着她的心,让她有时候即使已经入睡,却又从梦中惊醒。 娘,这是娘的名字,但是在这深宫之中,谁会忽然提到娘的名字?这句话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抓着门上的石砖再次悄悄探头看去,只见那红色的裙摆轻微的晃动,好像说话之人的情绪极为激动,而在那女子的对面好像站着一个人,看穿着是名男子而且还是个官员。那男子说话更为谨慎,声音细微得让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僵硬地伫立了许久,却没听见园内的人说了些什么。之后,她好似听到走动的声响,便立刻转身走向外面一片密密的桃树林,将自己的身形遮掩起来。 好一阵后,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从斜对面离开,那背影已没有了年轻人的挺拔,甚至沧桑萧瑟得和周围的景物极不协调,但这背影……却着实太过眼熟!眼熟到她不得不掩住自己的口,不让自己脱口喊出那人的名字。 接着是一名身穿华美衣袍的女子,急急往承恩宫走去。 这两人,怎么会是……她和他?!他们在此私会是做什么? 简依人心神不宁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猛然抬头时,只看到面前的殿宇上方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瀚海殿。 她眼眶一热,转身往回走,碰巧殿内有人一边说笑着走出来,看到了她,一人叫了声,“王妃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急忙揉了揉眼眶,尴尬地回头笑道:“我只是顺着蔚然湖畔散步,没想到就这么走到这儿了。” 身后的两人正是朱世澜和……朱世弘。 他望着她微红的眼眶,眉心一蹙却并未开口。 朱世澜打量了两人,立刻笑道:“巧了,我刚刚还和二殿下说起王妃呢。你是简方大学士的女儿,对于诗书字画的鉴赏功力必属上乘,二殿下这里有一幅画,他说那是前朝易名真人的手笔,我不信,所以我们俩为此打了一个重赌,要找你来鉴赏一下看我们谁输谁赢,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我?”简依人被他的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我未必看得懂……”拒绝的话说到一半,眼神与朱世弘一碰,赫然明白这是四皇子故意找机会让她进殿说话,便改口道:“只能粗略地看看,若看错了,四殿下别罚我银子。” 三人转身一起要进殿,走着走着,朱世澜又假借要去找些点心便走开了。 简依人站在正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朱世弘却朗声说:“画在殿里,就请弟妹好好评点一番。” 她这才迈步走了进去,身后一同走进的他忽然揽住她的肩膀往怀中一带,将她反压在门板上。这是个死角,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殿内两人的情形。 他的额头贴着她的,一只手还握着她的下巴,低声问:“怎么好像哭过了?” “我……刚才在御花园看到了两个人。”她低喃着,“好像是……容妃和我父亲。” 他沉默片刻,问道:“怎么了?你怀疑他们两人有私情?” “我不知道,他们提到我娘……说我娘不能白死什么的,其他的话我也听不清楚。” 他笑了,“就为了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便伤心成这样?这么爱胡思乱想,哪里还像个堂堂的王妃?”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手帕给她拭泪。 她觉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熟悉,夺过来一看,不禁惊讶地低呼,“呀!这块手帕怎会到了你的手里?” 当年这方银灰丝帕落在湖水中,为了捞它还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却没捞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它最终居然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手上了。 朱世弘柔声道:“既然是你不顾性命也要捡回来的东西,我怎么能让它就那么孤独地留在湖上?万一被其他人捡去,岂不是辜负了你的这番心意?更何况,我想这东西本来就是绣给我的吧?” 当初在世文寿宴那天,他还她手帕,抱怨上面尽是花朵,希望她能再绣一条给他,而这一条上却绣满了她的心泪。 “还我吧。”她叹了口气,“若让人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就不好了?” “我不说,谁也不知道这帕子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你舍不得给我吗?”他撩起衣上挂着的那个香囊,“难道要我把这个也还你?” “你要留着那就都留着吧。”简依人咬着唇瓣,用手摸了摸香囊,“你一直挂在身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真要说是笑话,我一天到晚挂着个香囊到处走,才惹人笑话。”他松开香囊上的抽绳,从里面倒出一颗糖,塞进她的红唇之中,“这是太医院特意调配的玫瑰膏,说是可以提神醒脑、驻颜养容。我借口最近精神不大好才要了一颗,放在身边很久,但总是没机会给你。”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塞了一颗糖,愣了下,轻轻用牙一咬,觉得唇齿之间都是玫瑰的清香,顿时舒展开原本纠结着的脸部线条,“呀,真是好吃。” 他凝望着她的笑颜,一根手指点在她唇上,轻声低语,“当采撷,黛眉如画,樱桃熟透,却与何人嗅?” 她轻轻一颤,偎在他怀中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明明嫁给了世文,心中却想着你?” 朱世弘揽着她,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默默念出了一段词,“平生恨,无非知己如陌路,两情无计相聚首。”他摸着她的发顶,声音放得更轻,“所以,依人,我此刻还能拥着你便是福份,我是个惜福的人,你也不必拿世俗礼法折磨你自己。我们并没有对不起世文。” 他们真的没有对不起世文吗? 简依人一直想着这句话,等她回到吉庆宫的时候,宫女们便小心翼翼地向她禀报,说太子今天大闹吉庆宫,害得王爷不但午饭没吃好,连药都被撒了。 她听完眉头一皱,疾步走进殿内,只见朱世文仔细地吩咐太监宫女们不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别让皇上知道。 她心中烦乱,不禁大声道:“既然太子有错,你也不必为他掩饰了。他这样欺负你,你怎么能忍了?日后你还怎么帮得了你想帮的人?” 朱世文诧异地瞧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简依人冷着脸转身离去,一个人在蔚然湖畔坐着,捂着脸哭了一个多时辰。 她这一哭,吓着了宫女们,容妃得到消息后,急忙赶来问清事由。原以为是她和朱世文小夫妻俩闹了别扭,后来听她吞吞吐吐地说是因为太子去问责朱世文,大闹吉庆宫,夫妻俩受了委屈后,容妃也勃然大怒。 “即使是太子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让北平王打理户部是陛下的旨意,他要闹也该找陛下去闹,何必欺负老实人?”不禁顿足叫道。 然后容妃就挽起袖子跑到皇帝那里狠狠地告了太子一状。 朱祯裕当然龙颜大怒,即刻召太子见驾,骂他为长不尊、恃才傲物,气量狭小不能容人,责令他在毓庆宫闭门思过十天。 这对向来日子一帆风顺的太子来说,可是天大的惩罚,彻底没了面子。 朱世文得到消息后,只是摇头苦笑,“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是对方欺人太甚!你记住,你要是多忍让一分,对方就会多逼你一分,你退到最后就会无路可退,唯有一死了。” 简依人冰冷现实的一番警告说得朱世文呆愣的看着她,好半晌才回神点点头。 “好吧,都听你的。” 此后,朱世文正式接管户部。当然,对于他这个从未打理过朝政的人来说,骤然成为一部之主,是十分艰难,所以他便按照自己的计划,去找二哥当救兵。 但朱世弘坚决不肯帮,理由是……不想落人口实。 见他垂头丧气地从瀚海殿回来,简依人安慰他,“二殿下就算知道你的好意,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当然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否则太子说是他怂恿你从太子手中夺权,他岂不是说也说不清?他现在要避嫌了。” 朱世文颔首,又叹道:“唉,可是这么多的公务要忙,我哪里做得来?” 简依人一笑,“你要是不怕我是妇人之见,是一介小女子……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他眼睛一亮,拍着腿欢叫着,“我怎么忘了?你是大学士的女儿,必然有所高见!依人啊依人,你就是我的救命神仙!什么话都别说了,先帮我弄清楚这户部之中每个人都各司何职?我到底该怎样发号施令?你看父皇每天只要说个‘上朝’、‘退朝’,何其简单,这些麻烦事却都丢给我们了。” 她噗哧一笑,坐到他的桌案旁边,拿起一本公文说:“做皇帝比你辛苦不只万倍,因为你总是在吃饭时去看父皇,便以为他很悠闲。其实辛庆宫的灯每天都灭得比你这里晚,但你那时早已呼呼大睡,当然不知道了。” 在有了简依人的帮助后,朱世文总算不会如无头苍蝇般盲目行事。她虽然是个女子,但对官场之事天生敏感、悟性极高,在两人请来工部尚书和几位侍郎,就大事小事问了三日后,终于稍稍理出了个头绪。 几天之后,朱世文在她的帮助下,草拟了几个关于户部的改革方案,禀告给皇帝,得到朱祯裕的大力褒奖,说他天资聪颖、孺子可教,让他眉开眼笑地回来转告,跟她分享。 她听了也不禁一笑,“总算有个好的开始,但你还是要小心谨慎,谁知道太子那边会怎么报复呢?这么大的一个户部,攥着全国的钱粮,谁舍得拱手让人?” 朱世文表示明白,且像是做出了兴趣,更加勤勉,每天处理的公文越来越多,即使简依人劝他好好注意身体,他似乎都充耳不闻了。 这日午后,简依人好不容易说动朱世文在厢房中午睡,自己才带了一箩的彩线走出吉庆宫,到蔚然湖畔坐了下来。 彩线是她命人从后宫仓库中挑选出来的,都是由苎萝国而来的上等货,颜色丰富绚丽,让她一时间也不知从何挑选起,花了不少时间比较,她最终选出了十二种颜色。 朱祯裕每天到这个时候都要到蔚然湖畔休息一会儿,今天他恰巧看到简依人专心致志地挑弄彩线,不禁好奇地问:“依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她吓了一跳,一看是皇上,忙行了礼后才回答,“世文的扇子上缺个穗子,我想帮他串一个。” 他欣慰地点头,“世文娶了你真是有福。太子身边的那些女人,论心灵手巧、论才思敏捷,真是都不如你。” 简依人笑道:“陛下过奖了,太子妃弹的那一手好琴,儿臣就比不上呢。” “弹琴作诗不过都是些风花雪月之事,世弘屋里的歌姬都会,不能比这个。”朱祯裕摆摆手,又认真地看了会她手中的那些丝线,忽然问她,“世文最近是不是很累?朕把户部交给他其实也有些担心,怕他的身体受不了。” 她忙回答,“世文这些日子虽然累些,但很是开心。他说他在宫中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三皇子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为父皇分忧了,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父皇不用太过担心,我有吩咐太医院和御膳房的人每天给他调配药膳,他近来咳嗽的症状也少了。” 朱祯裕点点头,“难为你这个做媳妇的了,前些日子太子去你们那里吵嚷,朕知道你和世文都受委屈了。过些日子和世文去散散心吧,朕在城郊有行宫,这么热的天气去避暑再好不过。” “谢父皇体恤,但我怕世文舍不得那些公文。”她俏皮说笑着。 此时,一名太监走近告知,“陛下,二殿下在辛庆宫等候觐见。” 他伸了个懒腰,“让他到这里来吧,湖边如此凉爽,可真舍不得回宫。” 没多久,朱世弘也来到湖畔,他和简依人的视线一对上,她只微微一笑就转过头去开始编织绳结。 朱祯裕开口道:“朕今天在朝上没有回应你的事情,现在可以给你答复了。朕是很赞同你拟定的那个十年大计,只是施行起来未必会有那么容易。朕想问问你,还有些什么具体的想法?” 朱世弘恭敬回答,“眼下苎萝国内一片平和,自君而下,人人皆无进取之心,他们太子也还年幼,要成气候非一朝一夕可达成,如果陛下真有兼并两国的雄心,必须从现在起开始谋划。 “比如先由两国边境的商贸往来下手,过去双方贸易多在苎萝境内交易,这样一来,我们施南便平白损失了许多税收。而新萝和筑阳两城,更是商贾往来要地,若能收为施南的一部分,于我方大利。” “我也思虑很久,但终究没有多少光明正大的手段可以得到这两座城。” “若不能智取,则唯有强夺。儿臣愿为先锋为父皇分忧。” 朱世弘的这番话让朱祯裕和简依人同时诧异地看向他,简依人不自觉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那丝线捏得更紧。 朱祯裕打量了他半晌,淡淡说道:“难为你身为皇子却有身先士卒、为国捐躯之心,但这件事要从长计议,眼下不急。” 说着他站起身,动了动脖子,“若说当务之急,朕倒是想起一件事,太子和世文都已娶妻成亲了,你的婚事要拖到几时?” 朱世弘用眼角余光捕捉到简依人的头越垂越低,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劳父皇操心,儿臣暂无成家之意。” “不成家立室,是为了可以一天到晚的胡闹吗?”朱祯裕的脸忽然一沉,“朕听说你越发放纵了,居然直接把青楼女子领回宫中过夜?你把皇家威严置于何处?就算你想要女子相陪,总要找个身家清白的,不要辱没自己的身份。” 他不在乎的一笑,“父皇,在弟妹面前,还是不要谈儿臣的私事吧?儿臣不怕丢脸,只是弟妹这等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听了我这污秽之事,怕是会玷污了人家的耳。” 朱祯裕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那些事情见不得人,又何必如此做?”他把头一转,“依人,你倒替朕劝他,要他早日收心,做正经事要紧!” 简依人幽幽看了朱世弘一眼,低声说:“二殿下就别惹父皇生气了,成家留嗣是为人之子的本分……大家闺秀难道就比不上外面的野花吗?” 他仰着头并未看向她,只是戏谑道:“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庄重,野花有野花的妙趣,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胡言乱语!”朱祯裕气得起身便走,湖畔立刻只剩下了两人默默相对。 沉默了好一阵后,简依人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丝线,一边低声说:“我是算大家闺秀,还是野花?” 朱世弘望着她微微露出的白皙后颈,柔声道:“你是我心上的一只风筝,愿我们无论隔得多远,都有一根细线系在你身上,好让我把你牢牢地攥在手里。” 她的手一颤,剪刀滑出了笸箩。“但父皇显然是要给你再做一只风筝拴住你。我只怕……我这只早晚要断了线。” 他替她捡起一条掉在地上的红色丝线,低切回应,“只要你不松手,我到死都会紧紧抓住。” 简依人一颤,悄悄用长长的睫毛遮蔽了眼波中的水光闪烁,柔声说:“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只是你要记得,我现在活着是为了让你更好,所以……纵使我不愿意,但我还是得说一句……别为小事惹恼陛下,坏了你的大事。” 他们的目光再度胶着在一起,两个人都明白她口中的“小事”,指的是他的婚事,是他们一直避而不谈的隐痛。 然而以他现在的年纪是该娶妃纳妾了,他可以放浪形骸,却不能没有正妻,但如果他娶了妻子,就意味着他们之间除了朱世文之外,又会另有一人横亘在那里,这一条深深的沟痕要怎样拼尽全力才能跨越过去? 朱世弘低垂着眼,看着她不停翻弄笸箩里的彩线,忽然问:“这是要做东西给世文?” “嗯,他上次不知怎地,忽然问起我以前做过香囊的事情,说是想让我给他的扇子做个穗子。我能为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这点要求不该拒绝。” 他咬着牙根笑道:“好啊,越来越有贤妻风范了。” “别……挖苦我。”她听得心中揪痛。“你明知道我有多为难。” 他望着她纠结的眉眼,长长叹息,“依人……” 上天为何如此安排,既然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彼此有情,为何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突然间,有急促的脚步向这边奔来,一名宫女惊慌失措的身影,远远地就冲着他们大喊,“王妃,王爷吐血了!” 两人同时一惊,匆匆对视一眼,一起奔向吉庆宫。 朱世弘毕竟是习武出身,所以抢先几步进了吉庆宫门,直奔朱世文的寝殿,见宫女太监们群集殿外,他凝眉喝问:“怎么回事?” 众人回头,没想到二皇子突然来了,急忙跪成一片,跪着回禀,“王爷刚午睡起来又看公文,可没看几本就吐了血,还昏厥了一会儿,刚刚才又醒来。” 他皱紧眉头,大步进了殿内,只见三弟正斜躺在床上,对身边宫女吩咐,“别让外面的人大呼小叫地,好像我出了多大的事情,若是惊动父皇可就不得了了。再去我书柜上把那个药匣子拿来我服几颗便行。” 朱世弘拨开挡在身前的宫女,伫立在三弟的床前,观察着他的病容,担忧问:“这症状有多久了?”世文如此镇定,而且早已备了药,显然这吐血的情况绝非偶然。 朱世文看到他时也很讶异,“二哥?怎么把你也给惊动了?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近这一个月我偶尔都会咳一咳,只不过今天咳得太用力,才出了血……” 他回头问:“请太医了吗?” 旁边的宫女忙回答,“已经去请首座张太医了。” 朱世弘坐在床沿上,亲自给三弟把了把脉,“脉象虚浮,明显是中气不足,血气甚亏,你既然病了,就该好好休养,怎么还不顾性命地要打理什么户部?明天你就给父皇递个摺子,辞了这份苦差。” “那怎么行?”朱世文急得差点要从床上起身,“我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位置,可以帮你……和父皇,怎么能辞?” 朱世弘将他按住,沉声道:“你若累死了,谁来帮我?” 他默默望着兄长良久,轻叹了声,“有时我真觉得自己也许还是死了好些。” “少胡说!”怎么觉得世文话中有话?朱世弘皱眉喝斥一句,回头看见气喘吁吁跑进来的简依人,说:“世文暂无大碍。” 她吐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柔声问着,“世文,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朱世文看他们两人满脸严肃、慌张,安慰笑道:“看我把你们吓得脸都白了,倒比我还像个病人。” 朱世弘叹口气,为他掖好被角,“你吓我们倒没什么,吓到父皇可就麻烦。” 皇上还是被惊动了,当日还未到用晚膳时,朱祯裕就得到消息,带着大批人马急匆匆地赶来。他一进屋就忧心责问:“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报?” 朱世文此时正由简依人亲手喂粥,听到父皇这一喝,忙着想下床请安。 已经走进来的朱祯裕一眼看到,立刻喝止,“世文,你好好躺着!” 他对妻子做了个鬼脸,小声说:“唉,还是被二哥说中了。” 简依人一直面带愁容,可没心情与他开玩笑,将粥碗交给宫女,侧过身给皇上行了礼。 “父皇这一来,我整个吉庆宫都被震得晃起来了。”朱世文打哈哈的想缓和气氛。 朱祯裕瞪他一眼,“还有心思和父皇说笑?朕刚才听张太医说,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吐血了,为何秘而不报?” “咳血之事可大可小,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若拿这点小事去叨扰父皇,岂不是不孝?” “诡辩。”朱祯裕皱着眉说:“明日就叫户部那些人和你交接公事,你好好养病,什么心也不许操!” “父皇,这万万不可!”朱世文忽然正色起来,接着欲言又止地看向简依人,“依人,帮父皇准备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好吗?茶色不要太重。” 她心知这代表他有事情要和皇上私聊,便点点头,领着宫内的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朱祯裕听见身后殿门关起的声音,沉声问:“你想和父皇说什么?若是要说你还想打理户部,朕是绝对不准的。也怪父皇太过心急,明知你身体虚弱,还偏要将这么大的责任压到你身上,是父皇害了你……” “父皇……”朱世文打断他的话,安抚的微笑道:“儿臣知道父皇是顶着众议将户部大任交到儿臣手里,虽是儿臣自个儿的要求,可儿臣也不解,儿臣并非栋梁之才,父皇为何有此决定,能否现在和儿臣说说?” 他沉默半晌后才说:“当年你母后去世时,朕曾在她榻前立誓会照顾好你,必将你调教成了不起的贤才。你母后总担心你年幼单纯,会被兄长所欺,朕亦保证将来绝不会给你被人欺负的机会。 “但你像极了你母后,为人过于善良,事事总为他人着想,宁可苦了自己。朕将户部交给你,一是想磨练一下你的心智,二是想在众人面前树立你的威信,为日后打算。” 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亲口吐露真情,最后一句话也可说是承认了一直以来,外人以为父皇有可能改立他为太子的猜测。 朱世文听毕立刻郑重回答,“父皇,儿臣知道您对母后深情不渝,但是一国大任绝不能这样草率决定。平心而论,儿臣之才绝对是众皇子之末,就算儿臣不是自幼多病,也难以承担父皇的重托。” 朱祯裕拍拍他的肩,“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不必说出去,你先好好养病,日后的事情……” “儿臣不图日后,只说眼前。”此时的朱世文不同于平日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他的语气凝重、神情庄严,眼中闪烁的成熟和睿智就连皇上也不曾见过。“儿臣知道父皇还有个心事没说,那才是父皇真正将户部交给儿臣打理的原因。父皇不说儿臣便大胆一猜,如果说的不对,还请父皇指正。” 见朱祯裕没有吭声,似是默许,朱世文这才大胆地说:“外人都以为父皇生性恬淡,重文不重武,但儿臣知道,父皇一直有吞并苎萝,使两国合一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国内实力不足,又没有可以倚重的贤才帮助父皇施展抱负,才将事情拖延至今。” “而户部是六部之中的咽喉之地,更是国家的命脉所在,但也是私欲横流的动乱根本,父皇很担心户部如果出了事,会影响日后大计,但一时间又没有好的借口将户部上下彻查一遍,儿臣的自请入朝正是个机会。将户部强行由太子手中转给儿臣,便是希望借儿臣之手查出户部内的弊端,儿臣所言是否正确?” 朱祯裕的眼中有惊讶又有赞许,“父皇以前是小看你了。而你说自己之才是众皇子之末,也太看低了自己。” 他又露出一抹顽皮的笑,“那就是说,儿臣猜对了?” “这几日有何发现吗?”直截了当地问。 “有。”朱世文点点头,“所以即便儿臣病倒,户部亦不能交回原主。儿臣和依人这几日一直在查户部的帐,发现其中虚报、瞒报、漏报甚至是帐不对册的情况颇为严重,令人触目惊心。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继续彻查……” “你的身体这么差,这件事还是交给父皇吧。” “如果父皇接手,就意味着要和太子正面交锋了,但大哥做太子这么多年,手下已有谋臣无数,羽翼丰满,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不宜动他。” 他侃侃而谈的内容让朱祯裕不断睁大眼睛,“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朱世文咬着唇尴尬笑,“其实只有一半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另一半……是别人帮儿臣想的。” “别人,谁?”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依人。” 偷瞄了一眼,见父皇神情严峻,他忙替简依人解释。 “父皇千万别以为依人有什么图谋之心,她只是怕儿臣盲目做事,所以想帮儿臣一把,这些日子多亏有她。” 朱祯裕苦笑着摇头,“朕岂会怪她?朕只是感慨自己真的老了,苦藏了一辈子的心事,竟被你们两个小辈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既然你们已经分析得如此透彻,你们倒替朕想想,朕该怎么办?” 朱世文此时才轻声抛出一个提议,“父皇为何不重用二哥?” “他?”脸色又是一沉,“他至多只是辅国之王,你二哥不同于太子,他为人刚愎自傲又心机深沉。他的路,朕会为他安排好,你就别操心了。” “那,这些日子我可不可以请二哥帮我?” 他闭紧双唇,双眉紧锁,“除了你二哥,就没别的人可以协助了吗?” “总不能去麻烦四弟吧?”朱世文眨了眨眼,“四弟到现在还管您叫陛下,从未叫过您一声父皇。我不知道父皇为何要收养他?但是我想父皇和四弟之间必然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但即使如此,父皇也绝不可能将大位传给他。所以户部这么重要的位置,我也不放心让四弟插手来做。” 朱祯裕皱着眉问:“你就那么信得过你二哥?” 他神情庄重地答道:“父皇还记得小时候您曾带着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去打猎的事吗?那次有只不知饿了多少天的野狼突然跑出来,一下子惊了我骑的小马,害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那时大哥离我最近,却吓得拨马就走;父皇则是回身去找弓箭,并喝令侍卫救我。 “唯有二哥一言不发的从马上飞身而下,挺身挡在我面前。同样的,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难,太子便是只图自保的人;父皇是尽全力救国的人;而二哥,他却是唯一一个愿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儿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谁?” 朱祯裕默然望着他,神情动容,沉吟许久后,起身说:“你今日说了太多话,耗了很多精神,父皇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父皇,儿臣刚才所说之事……”急问一句。 他哼了声,“你说得如此透彻,父皇又怎能不依你?” 朱世文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跪在床上磕了个头,“谢父皇。” 第八章 夏日的燥热在吉庆宫这里尤为明显。 当树上的蝉鸣正没完没了地叫嚷不休时,简依人还在小厨房里亲自扇着扇子为朱世文煎药。 宽大的宫装长裙在这时成了最大的拖累,所以她这两日都换上一身清爽俐落的短裙,袖子短窄只到腕口,裙子也只是刚好盖住脚背,她甚至连头上的簪环首饰都一并摘掉了。若是不认识她的人,乍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会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小宫女呢。 虽听到门边有声响,她头也顾不得抬,以为是太监宫女,忙着说:“药煎得差不多了,把药碗递给我吧。” 一只碗递了过来,她顺手接过放到炉子旁边,伸手去掀开药锅的盖子,一阵热气呼地迎面扑起,熏得她眼泪差点流下来,手指也烫得差点摔了盖子。 忽然有人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这么烫,怎能直接伸手,布在哪?” 她一惊,侧目看到朱世弘的脸就在旁边,有些失措,“你怎么来了?” 弯下身帮她把药锅从火上取下来,倒在药碗里,他一边做一边道:“父皇今天暗地里找我,说是这边有一些事情要我帮忙,但是又不想过于宣扬,惹得太子不高兴。” “那是世文的意思。他一直想让你接手户部的事情,他趁这次生病和父皇提出这个要求,父皇当然不忍拒绝。”她一边回答,一边将那碗药放到托盘里。 简依人刚一转身,朱世弘忽然说:“别动。”她正讶异不解,他便抬起手用袖子将她的脸擦了一下,“满面尘灰烟火色,你现在这副样子若是让世文看到,他大概要感动得哭了。” 她苦笑道:“还好你没说我是‘两鬓苍苍十指黑’。” 两个人并肩出了厨房,一同走向朱世文的寝殿。 “户部那边正如你所料,问题的确很大,我和世文已整理出问题最大的卷宗,放在了西殿的书房里,一会儿你可以看看。但是要以此撼动太子之位,恐怕还不太行。陛下一直不动他,就是投鼠忌器,你要想扳倒他,真得大费一番脑筋。” “朝堂现在的局势就是这样,父皇之前没有防备太子,眼见他的势力坐大之后才恨不得镇压下去,同时还要防备我夺权,而世文是唯一可以完全放心的儿子,但身体却不中用……” 朱世弘站在寝殿门口,已经可以看到正坐在殿中的三弟。他的声音一直很轻,世文肯定听不到,可在看到世文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错了?”简依人感觉到他语气中的凝重,心情也低落了,“是我们把他逼到现在这样的。” 他深吸口气,压下那些复杂情感,比如愧疚,漠然却又有丝叹息的答道:“你错了,我们只是为他引了路,但是这条路还是他自己选的。我们选了这条路后都不曾后悔,你也可以问问他是否后悔过。” 朱世文没有后悔。不只没有后悔,对于朱世弘能到吉庆宫帮他料理户部公务这件事,他是喜不自胜的。 因为不能惊动外人,所以朱世弘只是每天借着来探望三弟的机会,在西殿快速地将户部的公文从头到尾地浏览一遍,能够回复的就即时回复。当然,不是由他亲笔批示,而是让简依人模仿朱世文的口吻动笔回答。 朱世文身体好一点时,便会到这边看他办公,见他浏览公文既快又仔细,批阅意见一针见血,不禁感慨,“二哥,你真是帝胄之才。” 他淡淡道:“你若不想害二哥背大罪,这话就休要再提。” “知道知道,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只和你说说而已,不会外传的。” 朱世弘每次只在吉庆宫逗留半个时辰,而且是在晚膳之前过来,用膳之时便离开,绝不多做停留,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户部之事现在已全权由他打理,反而惊讶于北平王的身体恢复神速,连处理公文的效率都大大提高了。 这天,朱世弘刚放下公文,站起身要离开,一直在旁边协助的简依人低声说:“怎么每次都不吃了晚饭再走?” “若我停留的时间太长,必然会有人多舌传话给太子。他现在已经有些起疑,几次派人到吉庆宫门口打探,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因为他处理公文时,侧殿之门一直紧闭,不曾想会有人来拜访,然而这时有宫女在门口禀报,“王妃,太子殿下来访。” 简依人惊讶轻呼,“哎呀,他怎么来了?” “自然是他手下的狗没办法帮他打探清楚消息,他只好亲自来看了。”朱世弘冷笑一声,拉开殿门。 此时太子抬脚要进正殿,听到动静便转头察看,看到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西侧殿的门口时,便怪腔怪调地叫了声,“呀,真是没想到,我们最得父皇宠爱的弟妹,居然和最令父皇头疼的二弟在一起说悄悄话,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打扰两位了?” 简依人屈膝道:“参见太子殿下。二殿下是来探望王爷的,而太子殿下若也要探望王爷,请移驾殿内。” 朱世隆别有深意地又看了两人一眼,冷笑着迈步走了进去。 她本要跟过去,却被朱世弘拉住,“先别去。” “为什么?”简依人急道,“你看他那副样子,必定是要去和世文说我们的坏话。” “他要说,就让他说个痛快。世文不会信的,你若跟了过去,场面反而尴尬、可疑。”朱世弘向西侧殿内瞥了一眼,“这里的东西你尽快收好,别让他发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 他独自走进正殿,听到太子正在里面高声说:“世文啊,看你都累得病倒了,大哥一向心疼你,户部的事情要不要大哥帮忙?” 朱世文的声音微弱,“不必了,谢谢大哥体恤,我还应付得来。” “你该不会是让你那个心怀不轨的二哥和你那美丽的妻子一起应付吧?”朱世隆的话里果然透着猥琐的笑意。“他们俩刚才可是关着殿门在说悄悄话呢。” “依人和二哥的人品我信得过,大哥若是来说他们坏话的,就请回吧。”他咳嗽两声,语气平和却透着坚定。 朱世弘踏步走进,沉声道:“太子殿下这些日子闭门思过思得真是彻底,什么话不说,偏讲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今日又是来找碴的吗?” 朱世隆回头看着他冷笑,“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晚救走简依人的人,不就是你吗?以你的性格,你肯出手相救的人,对你来说必定极为重要,怎么不见你向父皇请求赐婚,倒让世文抢先?” 他只冷冷地看着太子,并未回答。 走到他面前,朱世隆悄声地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是我得告诉你,我也不是傻子,这太子之位既然让我坐了,就绝对不会拱手让人,尤其不会让给你!” 朱世弘眼中波澜不兴,只带着一丝冷冷的嘲讽,“太子殿下大张旗鼓地来吉庆宫,是特意来找我吵架,还是来吵世文休养的?若是为了向我示威,可否现在移驾瀚海殿?我那里地方宽敞、临水清静,殿下无论怎么发威都不会吵到旁人。” 他哈哈一笑,“谁不知道咱们二皇子的本事?你那瀚海殿我可不敢去,若真进了,我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吗?”他忽地一转身,大声对三弟道:“世文,只有你这个傻子对他如此忠诚信服,你应该好好查查你那美丽的妻子是不是早就暗地里跟人私通,欲谋害你,否则你这病为何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诡异……” 他话未说完,一把亮晃晃的短匕就抵上了他的咽喉。 朱世弘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大概忘了我曾说过的话,不过我可以再提醒殿下一次,别再胡言乱语,否则后果自负。” 朱世隆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敢公然动武。 “你,你敢弑兄?让父皇知道了,岂有你活命的机会?” “我不弑兄……”朱世弘冷笑着将刀尖微微顶在他的下颔,“我只是想割掉一条太过吵闹的舌头。理由就说,我今天下朝后喝了点酒,因酒意迷了心智,失手伤人。”微一使力,他的下颔便渗出鲜血。 他吓得脸色灰白,动也不敢动。 简依人看到这副景象,原本手中捧着的茶盘吓得掉在地上,茶杯摔了个粉碎。 朱世文本来侧躺在床上,见到朱世隆流血,他勉力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嘶哑地喊道:“二哥住手,不要铸成大错……” 可话音刚落,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衣衫、被子沾染得血迹斑斑。 朱世弘大骇立刻收手,纵身扑到床边,运指如飞点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大声叫唤,“快去请张太医来!” 吉庆宫内外立时乱作一团,而太子趁着这个机会脚底抹油溜走了。 朱世文这一回吐血非比寻常,按照太医的说法,这一次吐血是因为怒急攻心,伤了心脾,状况严重。而他吐血之后便陷入了昏迷,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皇上得到消息后,一日之内赶过来探看了两次,忧心忡忡守在床边不忍离去。 众人以为他必会再一次严惩太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对太子只是口头警告了几句,反而将二皇子以莽撞犯上的罪名关在了瀚海殿。 直到夜深,众位臣子一再地劝谏,要皇上保重龙体,朱祯裕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吉庆宫,还殷殷嘱咐简依人务必将朱世文照顾好,若有变故必须马上派人通知辛庆宫。 简依人送走了皇上后,便守在朱世文的病榻之前。 这个年轻的男子,她的丈夫,现在苍白无力地躺着,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但他的人生还没有走到第二十个年头,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她微微颤抖,酸楚的感觉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他的手,眼泪一颗颗地滚落而下。 “依人……别哭……”忽然,在寂静夜色中,低哑的声音从床上微弱地响起,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只见朱世文缓缓张开眼,正微笑着望着她,只是那笑容太过虚弱,令她心痛不已。 “世文,你醒了?我去……”她急着起身想叫人去辛庆宫通报这个好消息,但他用力抓着她的手阻止。 “别去惊动他人,更不要惊动父皇,否则又会有好多人来,太吵了……” 她只得站住,关切询问:“那……你饿不饿?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去叫他们给你煮一碗粥?” 朱世文摇摇头,“你帮我去找二哥来好不好?”小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二哥说。” “二殿下……”简依人一愣,低下头去,“他现在只怕是出不来了。陛下说他犯上,将他关在瀚海殿里,不许他出宫。” 他用力呼吸了下,“瀚海殿是关不住二哥的,只要他想出来,谁也拦不住他。你就帮我找二哥来,好不好?我怕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让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柔声安抚,“别多想,你只要休养几日就会好起来的……” “你若不帮我去找二哥,我自己去!”朱世文却像是铁了心般,难得强硬说。 但他现在哪还有办法下床?简依人无奈,只好亲自去瀚海殿找朱世弘。 皇上虽然将他禁足,但并未禁止外人探望,所以她很轻易地就见到了他。 朱世弘见她深夜突然到访,而且一脸的泪痕,便急问:“世文怎么了吗?” “他醒了,吵着一定要见你。”她用袖子擦着眼角不停涌出的泪水,“他这次真的病得很重,不知道能撑多久……我很怕、怕他真的就这样走了。” 他抿紧唇,思忖片刻后,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等再走,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世文有话让你告诉我才来了这一趟。” “那你……” “我现在就去见他。”朱世弘反手拉开身后的窗户,外面波光粼粼的正是蔚然湖。只见他将外衫一脱,身子跃起,形成一道短促的弧线后,乍然没入水中。 简依人惊讶地看着那犹自轻晃的窗户,夜风自外吹入,扑到她的身上,但湿热的风却让她周身冰寒。 朱世弘潜入吉庆宫内时,殿里一片漆黑,连一盏灯火都没有。 他脚步很轻,自信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当他才刚踏入内室时,就听到三弟微弱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低低询问:“是二哥吗?” 他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快步走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坐在了三弟的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朱世弘全身湿透,一身衣服紧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身体,似乎压着他的心。 “二哥是从蔚然湖逃出来的?”朱世文摸到他的衣服,讶异后随即笑道:“真是聪明,父皇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从湖水潜逃。” “你为何急着要见我?”他凝眸望着这个自小就体弱多病的弟弟。 在他的记忆里,世文因为身体不好,总是用一对羡慕崇拜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自己,他虽然很少回头去看那对眼神,但他知道那眼神一直都在,不过此刻看着世文,他的心底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日后,这眼神的主人还会这样专注地望着自己吗? 朱世文将另一只手从被子下面探出来,摸索了半天才抓住已被他握住的手。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乌黑的瞳仁闪啊闪的,像是有很多话都藏在那里,恨不得倾吐出来。 “二哥……”他薄薄的双唇欲言又止许久,最后只说出一句,“对不起!” 这突兀的道歉让朱世弘不解,“怎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以为他是指自己被关在瀚海殿的事。“这次虽然是太子挑衅,但是父皇不便再关他禁闭,以免他那一党的人又要闹事,所以就让我背下这个黑锅。这和你无关,只是父皇现在已不够强悍了,他老了,渐渐的要斗不过太子了。” “我不是指这件事。”朱世文摇了摇头,“我是指……依人。” “依人?”他瞳仁紧缩,“你不必将太子今日侮辱她的话放在心里,更不用和我道歉……” “不是、不是……”朱世文拼命摇头,目光死死盯着他,用尽全力气才问这一句,“二哥,你是真心喜欢依人吧?” 这句话声音虽轻,却比春日惊雷还要响亮。朱世弘感觉似乎被人重重一击敲在天灵盖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定定地看向三弟,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世文轻声道:“你不必瞒我,我还知道依人心中也喜欢你,她心中……其实只有你一个……” 朱世弘的手指更加寒凉,肌肉都像硬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几时……你几时知道的?” “很早以前……”他苦笑着叹息,“在大婚那夜我就知道了。”他的目光顺着二哥的衣服向下看,在二哥的腰上找到了同样湿透的一个小香囊,用手一指,“那个香囊,在成亲前我见依人绣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朱世弘随即明白,什么也不必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明明是由未婚妻精心制作,大婚之夜却看到它挂在哥哥的腰带上,而且一年以来,这香囊从未自哥哥的身上离开,这说明什么?已无须多言。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朱世文紧紧抓着,“二哥,我现在突然和你说破不是为了向你示威或什么的,我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有些话现在必须说出来,否则我死不瞑目!” 他心中剧震地看向三弟的眼……这双他曾以为自己很熟悉的眼,现在却感觉陌生得让他根本看不透。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依人,喜欢到不想她做太子妃,所以我亲自向父皇开口,求父皇将依人赐婚给我。但我若知道二哥和她已两情相悦,我是绝对不会横刀夺爱的。” 听着三弟的叙述,朱世弘的心中只有四个字……命运弄人。如果他早一天和依人互诉衷肠,又怎么会有这后面的变故?偏巧,那一天却是父皇下旨赐婚的日子,让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朱世文望他,继续说:“二哥,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依然心存贪念,我想着我对依人的一片忠贞痴情,也许会使她改变心意,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终于知道缘分不能强求,而且我这身体是无法让她一生幸福的……所以我想求二哥答应我一件事,请替我照顾好依人。” 朱世弘默然地感受着他冰凉的肌肤,良久之后才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真心待她?” 无声地笑笑,“二哥也许不知道,这一年我与她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而我相信二哥也一定发乎情,止乎于礼。” 他十分震惊,不仅因为世文和依人竟然始终没有肌肤之亲,还有就是世文竟然知道他和依人的秘密。 “其实这不难看出来。昨天大哥对依人语带羞辱时,二哥是那样地冲动,这不像你……倘若你心中有鬼,必然不会以利刃相胁。二哥敢将刀逼在大哥的颈下,正说明二哥心怀坦荡,绝无越轨之举。” “你这句话让二哥很惭愧。”朱世弘很想苦笑,却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他对依人何曾没有过邪念?只是道德廉耻之心他还是有的,但这并不值得炫耀标榜,世文如此信赖自己实是令他难以自处。 “我若走了,依人必无所依,但她还年轻,不能孤苦一世,这深宫之中一定要有人可以让她依靠。二哥,除了你之外,我别无他人可托付,更何况,依人本就该是你的,我这也算是……完璧归赵吧?” 他的眼中浮动着浓浓忧伤,轻轻抚摸着三弟冰凉的额头,问:“除了依人,你还有什么心事要二哥去办的?” “有!”朱世文的眼睛一下子璀璨如星子,原本紧紧抓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二哥,施南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不管父皇是否心甘情愿,你是唯一堪当大任的人。二哥,除了帮我照顾好依人外,更要帮我照顾好这片江山!如果将施南交予大哥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必饮恨!” 朱世弘的神情坚毅,紧紧攥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沉声道:“你放心,施南的未来有你一份,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我就知道二哥是最疼我的……”朱世文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合上眼,“二哥,你先回去吧,我累了,别让外人看到你来这里,再给你添麻烦。” 他缓缓起身,退到殿门口,却见依人不知几时已经靠着殿门坐在门槛上,在昏黄的月色下,一双手正一刻不停地编着一条五彩扇穗。 听到脚步声时,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朱世弘默默地望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两人相视无语。 七天后,北平王朱世文病逝于吉庆宫,皇宫上下一片悲痛。皇帝亲自下旨,将宫内外都换成素白之色,并以太子之礼将他厚葬在施南皇陵中风水最好的地方。 下葬之日,北平王王妃简依人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亲手将一条五彩扇穗放入陵寝之中,并在皇陵守灵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皇帝感其真情,特许简依人终生常住吉庆宫,吃穿用度不降反增,待她亲厚的程度,俨然已超过对自己的女儿。 二皇子朱世弘在次年被封为常德王,巡视各地官风民情。看似大权在握,但朝中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将他外放削权,因而太子党在皇都内更加耀武扬威起来,太子的声势几乎已凌驾皇帝之上。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 简依人走到承恩宫门前时,发现宫门口的几盆铃兰花开得比去年美了许多,便讶异地问:“去年这几盆花不是都要枯死了吗?怎么今年倒像是吃了灵丹妙药,突然好了许多?” 随侍的宫女在旁边笑答,“是啊,去年也不知道这几盆花是怎么了,一棵棵都蔫蔫的,不是不开花,就是开得零零落落,容妃娘娘本说要把它们拔了,但是想起是北平王当年亲手种下的,又不舍得。前不久也不知道常德王从哪里找来几名厉害的花匠,稍稍照料了一下。您看,这宫里宫外的花,一棵棵都精神起来了。” “常德王?”简依人一惊,“几时回皇都的?” “五、六天前回来的,但只匆匆入宫一趟见了陛下、安排了花匠的事情,随后便又走了。” 她心中一阵怅然。他回来了,怎么也不和自己打个招呼? “听说常德王这次回来,又是因婚事才被陛下召回。” 婚事?是啊,她早有耳闻。宫里人人都说,陛下近来到处在寻找合适的名门闺秀好许给这位始终不成婚的常德王。即使他一直推托公事繁忙、无心婚嫁,但这个借口能拖得了几时? 太子不是更忙?但有了一妃二妾之后,还不是左一个美女、右一个美女的征选入宫,大有要提前和皇上比一下三宫六院规模谁大的架式。 她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是想让世弘借着婚事联结自己的势力好和太子抗衡,但世弘就算再想与太子对抗,也绝不可能选这条路。所以父子之间就僵在那里,这一年他才会频繁出入宫中,但每次都在宫中住个两三日就又走了。 据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流连在楚楼秦馆、软玉温香之中…… 想到这里,简依人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疼了下,转身说:“我今天不大舒服,先不去看望容妃了,帮我说一声。” “依人,怎么还没进门就要走?”容妃得到宫人的禀报,知道她已经来了,便亲自出来迎接,但见她转身要离开,便几步赶上将她拉住,笑道:“我还有大事要和你商量呢,你倒跑了。” “大事?”简依人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事为何。 自从当年无意间在御花园中撞到容妃和父亲私会,她心中一直就有个很深的心结,始终无法没有解开。 她不能去问容妃,也不能去问父亲,于是这个结就越来越深,以至于她如今每次看到容妃都不会再有以前那种亲切感,只像是应付了。 容妃浑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热切的拉着她进了宫,小声说:“你知不知道七天后就是常德王的生日?” 她一愣。入宫这么久,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听到有人提起他的生日,容妃一提,她才想到,是啊,宫中年年都为皇上做寿,为太子庆生,甚至连皇贵妃、容妃等有地位的嫔妃生辰一到,宫中也会好好热闹一番,怎么偏偏没有人提起世弘的生日? 原来是在七日之后!那就是……小雪之日? 容妃见她一脸诧异,解释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了。因为常德王的母亲去世得早,去世之日又正巧是他的生辰,从那之后,他说自己的生辰是母亲的忌日,所以谢绝一切庆贺之仪,久而久之,宫里也就都忘了给他过寿这件事了。 “不过今年不同,陛下总惦记着给他娶亲,所以想仿效当年为太子选妃,也给他弄一个选妃大典,我到时候总要拿出一份礼物送他,可他脾气古怪,向来不与人亲近,我也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才好。你和他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就帮我想想要送什么好呢?” 送什么好呢?这件事在简依人的心头萦绕了一天。她并非不知送什么,而是这送礼的名目真的让她不愿送。谁要为他庆祝? 算了,选妃大典也好、楚楼秦馆也罢,他要娶谁都是他的事情,她在这里烦恼什么? 但越是这样想,她越是气恼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是后宫中一年一度的进香盛会,宫内的女人们全都换上素雅的衣裳,坐上马车,浩浩荡荡地去皇家寺院灵台寺祈福。 上马车之前,她只觉得身边风声一响,有人朗声笑问:“王妃今天怎么苦着一张脸,昨晚没睡好吗?” 听到这揶揄的笑声她就知道这人是谁了,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说:“四殿下也要去进香?” “我是不信神佛的,但是陛下有旨,说这次出行女眷众多,总要有人在一旁保护,所以派我和常德王随行。” 他也来了?她立刻回首,在人群中飞快地寻找,但并未找到他的身影,不禁一阵失望。 她的一举一动全被朱世澜看在眼中,他小声笑道:“他还在陛下那里听训呢,你要见到他,还得等晚些。” 乍然被说中了心事,简依人红着脸反驳了声,“哼,谁要见他?常德王日理万机,岂是我这小女子能见到的?”随即上了马车,将车门狠狠一关。 车队缓缓前行,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灵台寺。 因为是皇家寺院,普通香客不能进寺参拜,以致这里环境极为清幽,寺院内外打扫洁净。皇室贵客被接引僧引领进各自的禅院休憩。每间小院都独立一处,因而更加清静。 简依人走进自己的禅房,看向墙上挂着的诸多佛像,幽幽一叹,“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为非作歹,菩萨却从未怪罪,可见菩萨也只是摆着让人看的,并不真的灵验。” 跟在她身边的接引僧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王妃是错怪佛祖了。各人今生因果皆由前世种下,一切早有天定,并非不报。” “这么说来,我这一世的修行就是为了来世不再受苦?”她蓦然回首,似笑非笑地对那和尚说:“若我这世心存歹念,死后就一定会堕入阿鼻地狱吗?” 接引僧顾忌她的身份,一时无语回应,只好请她先行休息,并送来素斋让她享用。 简依人用完餐后,在画像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下,见桌边放着几本经文,都是佛教信徒常常诵念的,于是她顺手拿下一本,见是那篇简短却众人皆知的《心经》,她不禁一笑,“菩萨也知道我心神散乱,所以特意让我好好读一读《心经》,消除我心中的迷乱?” 她拾起一旁的木鱼槌子,往那木鱼上轻敲了下,并将经书翻开,认认真真地诵读起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因为经文太短,所以她很快就读完一遍,但她觉得心中依然是混沌一片,于是又再诵读一遍,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读了多少遍,她的头开始昏沉沉的,渐渐地竟然觉得困倦了,身子一歪,经书从手上滑落,人也支持不住的要倒下。 此时,身后有一双手臂及时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抱住。 她一惊,遂又清醒,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低声嗔道:“在寺院里也敢放肆?你不怕被人看到?” “这住处是我提前安排好的,这里是寺里最边角的一处禅房,离你住处最近的是老四的住处,再无别人打搅。” 朝思暮想的声音就这样清晰地出现在她耳畔,惹得她一阵鼻酸。 朱世弘一只手穿过她身畔,捡起那本滑落的经书,笑道:“你几时也开始信起神佛了?” “不信也能读,这上面总是有些道理的。”她用手一指上面的文字,“这几句你懂吗?心无大疑,心无疑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我不学佛,所以不懂。”他将那本书丢开,手指在她脸颊上划过。虽然从方才至今没有正眼看到她的眉目,却可以感觉到她眉头的纠结。“你好像心情不好,语气也不善。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不敢!常德王现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我一介孀妻,哪里敢说被您得罪?”她越是这样说话,越显得心中气愤。 朱世弘笑道:“我们之间曾立下约定……无论何时,都要心同一人。但你现在这样我可猜不出你在气什么,该不会是生气父皇又要我立妃的事吧?我不是说过,此事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所以不会答应父皇吗?” “但你毕竟不能再拖了,再过两年,你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再拖下去将成何体统?”她说到这里,声音也低了下去,自知此事是她理亏。 她本就没有立场强求他不能另娶别人,但就是心中悲怆,不能自己。 “昨天容妃娘娘来问我,说今年皇上要给你过寿,她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大礼,问我可以想到什么。而我真是惭愧,认识你这么久,却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低声说:“你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话语中的深深情意令她全身一颤,仿佛被闪电击中,酥麻得竟张不开口。 他轻声叹道:“我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一个……” “别说……”她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对,一只手捂在他的唇上,盈盈水目望着他的眼,似愁似嗔。 在这禅房之内、佛祖像前,她忽然有一丝恐惧从心底升起……他与她真的会有善果吗? 但他静静拉开她的手,同样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画像,却突然一笑,“也好,今日不论是菩萨也好,佛祖也罢,请他们做个见证。” 她迷惑不解地蹙眉看他,却倏地被他抱起走进内室之中。 简依人一惊,低声叫道:“别闹了,也许等会儿就有人来收拾餐具。” “不会有人来的。我已吩咐欧阳晔在外面看守,无论谁来,一律挡下。” 内室只是一间普通的禅房,除了一张桌子之外,就是一张简单的竹榻。因为僧人清修讲究的是清苦,所以竹榻上甚至没有任何被褥,就只有一条雪白的床单。 当简依人的后背贴在床面时,竹子带来的清凉一下子就穿透被单渗进身体,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挺起身子贴紧他的身体取暖。 “这里也许不是一个的洞房花烛好地方,”他的手指沿着她的眉心滑落,“你若是不肯,我不会勉强。” 她仰着头细细审视着眼前这张脸。她已经等了这个男人五年了,从十四岁等到十九岁,她所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可以无拘无束地两情相依……那么,她还要矜持什么? 想到这里,她咬着唇,伸手去解他的衣领。 朱世弘猛地握住她的手,哑声问她,“真想好了?” “嗯。”她低声回应,“你不是说,要请菩萨佛祖为我们做个见证?” 他的吻顿时落在她的唇上,将她所有的话音都压在彼此交缠的唇舌之间。 这一刻,他亦等了很久。 身上的衣物在不知不觉中一件件滑落,晚课的钟声恰巧在此时响起,他们全然不去理会,在骤然响起的僧侣诵声中焦灼地将对方融化。 “这是我的贺礼。”她的眼角滑过一滴泪,但唇角都是笑意。她承受着身下的剧痛袭来,十指紧紧扣住他光滑的后背,不让自己昏厥过去,心中一阵阵颤栗。 “我收下了。”他吻过她的耳畔,将她纳入怀中,让她一点点感受到初为人妇的痛楚与美妙之后,方带领着她细细品味那令人晕眩的快感。 窗外,悠远的飘来她方才反反覆覆吟诵的经文……“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对于朱世弘和简依人来说,“情”这个字是空、是虚,还是实,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刻,他们终于让彼此成为一体。身、心,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拥有了这一刻,他们便像是得到了整个天下。 第九章 都说春宵时刻令人销魂噬骨,但是在小雪之前的“春宵”真不是件美妙的事,只因为寒风萧萧最是袭人啊…… 简依人纵情一夜的代价,是自己伤风发热整整三天都不见好,一天到晚头昏脑胀,困倦得睁不开眼,浑身骨节都在疼。结果灵台寺之行完全没修行到什么,任何仪式她都未出席,就跟着大家原路返回。 容妃见她病得如此严重,担忧得一个劲儿地埋怨那寺院依山而建不好,山风太冷,又保暖的被褥都没有,这才害她病了。 她只能心虚地笑笑,不敢应答。因为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病的起因是什么…… 回到皇宫之内,太医院很快为她煎来了汤药,而药中可能还有安神效用,所以她喝了药之后,很快就睡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她猛然惊醒,正要喊叫却被那人用一只手捂住嘴巴。 “是我。”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 她震惊地瞪着他,扳开他的手问:“你怎么潜进来的?” 朱世弘微微一笑,“这是个秘密,暂时不告诉你。”说着,他的手又抚向她,“你的脸还是有点热,这张太医的药是越来越不灵了……” “还赖别人?还不都是因为你……胡搅蛮缠个没完。”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过于羞涩,她的脸好像真的又烫起来了。 他将腰畔的香囊解下,从里面倒出一粒药,塞到她口中,“这是我随身常备的救命丹药,能治百病。” “药哪能乱吃,这世上哪有什么仙药可以治百病?”她咕哝一句,但还是顺从地吃了下去。 他起身坐在床沿,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像是要哄她入眠,但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父皇这几日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简依人枕靠着他的身子,迷迷糊糊地说:“还能说什么?户部这几年惹他烦心的事多了起来,父皇想裁撤一批人,却总是下不了狠手。” “要先找个头裁撤才能慑服人心。”朱世弘嘲讽冷笑,“人心都已成了虎狼之心,他动起手来却还犹犹豫豫。父皇当年也有铁血手腕,谁知现在年纪越大胆子倒越小了。” “另外,户部侍郎孙喆一直有意亲近你,但是始终不得机会,又怕其他几位大人察觉之后,一状告到太子那里。前些日子他的夫人入宫和我聊天之时,代他透露了这份心思。” 朱世弘警戒地问:“他想接近我,为何求你?” “你忘了?世文下葬时,是你亲自主持仪式,又是你派人护送我回宫。大概在他看来,我与你私交不错,更何况很多人都知道世文与你的手足之情不比寻常,所以才会拐弯抹角地来找我。”她打了个呵欠,也不知道是哪种药起了作用,又开始犯困了。 “世文之仇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个孙喆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他冷笑着,陷入沉思之中。 简依人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你真的还记得世文之仇吗?我以为你这些年沉湎于温柔乡中,连太子之位都顾不得争了,哪里还记得世文是被谁气死了呢。” 他促狭地以手指在她纠结的眉心和抿起的唇角抹了一把,“爱吃醋的丫头,我哪次风尘仆仆地回到皇都之后,不是先悄悄地来看你?” “哦?是吗?你这次回到皇都好像就不是先来看我。那个皇都名妓陈诗诗,听说是你的红颜知己?”她斜着眼看他,口气中满是嘲讽,像极了他。 朱世弘眉尾一挑,将头压在她脸上,咬了她的脸颊一口,“不知感恩的家伙,我为了你不知冷落了多少佳丽,而你躺在这里生病还要我来伺候不说,竟然还给我乱扣帽子。今天你是病人,我不为难你,待你病好些再找你算帐。” 她感觉到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胸口,虽然一动不动,却比四处游走更加磨人难受,这吓得她赶快闭上嘴巴,乖顺地依偎着他睡觉,不敢多说一句。 不知不觉睡着后,这一夜很难得的竟然无梦。 天亮之时,他当然早已不知去向,而她自己除了一身热汗之外,身子倒没有继续发烫,全身的疼痛也没了,像是好了一般。 走出寝宫时,简依人对端着洗漱用具的宫女交代,“帮我在墙后的那片桃花林剪两枝桃花来。” “是。” 见那宫女想去完成她的吩咐,又不好将手上的东西随手放下,那副慌张无措的样子,让她不禁一笑道:“脸盆先放到屋里吧。” 这几日她都是自己洗脸更衣,只因为……不想让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天清晨,她无意间在铜镜里看到颈子有着一个鲜明红印,吓得她连项链都不敢戴了。这个朱世弘真是可恶,留在她身上的红印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消退,昨晚他该不会又留下什么见不得人的印子吧? 趁着宫女去剪花的时候,她悄悄将外衫脱掉,在光裸的手臂和脖颈处都看了一遍。还好没有新痕,原来的旧痕也淡得都看不到了。 这种男女私密之事,一旦破了例,便如决堤之水再难抵挡,日后只怕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也许她该想些办法避免这样的尴尬再次出现。 宫中的女人个个精明,只靠嗅觉都可以闻到不一样的特殊味道,若是被人看出破绽来,那可就糟了。还有就是……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向小腹。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问他……倘若她因此怀上他的骨肉,该怎么办? 那晚纵情时,她只顾着沉湎于欢爱中为他癫狂,完全没有思考此事,但想他在外面风流久矣,这方面的事该比她注意才是。 现在是他们大事将成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让他人坏了大事,哪怕这“他人”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一瞬间,她忽然为自己的想法不寒而栗。 曾几何时,她已经变得如此狠毒了? 她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尚是花容月貌、青春年华,虽然顶着孀妻之名,但依然明艳动人。可谁知道,这样明艳的外表下却是一颗阴毒凶狠、计较名利的心? 她想要的,似是越来越多,欲望不断滋长,这也就是世弘时常说她爱吃醋的缘故。 她的确觉得自己的心胸一日比一日狭小,起初是无奈也是想入宫帮他,而与世文成亲,世文在时,她心中纵有苦楚,也还可以偶尔转移一下心思,劝自己要诚心对待世文的真情。待世文走后,宫中一片凄冷,世间仿佛只剩世弘可依靠,她越来越想独占世弘的情爱,甚至不想让任何女人亲近他,那念头强烈到让她自己都恼恨不齿的地步。 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是她的。除了,那一夜。 简依人亲自抱着几枝最艳丽的桃花走向坤泰宫。这半年里她时常会到这儿来,这是皇贵妃的居所,而皇贵妃正是太子殿下的亲娘。 她到来时,皇贵妃正在用早饭。这位已经在宫中住了三十年的女人,虽然年近五十,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段,除了眼角有些难以掩盖的细微皱纹之外,她的美貌可以令任何一名同龄女子自惭形秽。 目前在宫中,最得宠的虽然是容妃,但是最有威信的是皇贵妃。因为皇后已过世多年,皇帝迟迟没有再立后,而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再加上儿子是太子,影响力自是大上许多。 而她会与皇贵妃亲近,则缘自于半年前的一次郊游。 当时,皇贵妃穿了一身新制衣裙,衬得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令她颇为得意,不料下车时,却不小心被马车的钉子钩破了衣角。这不禁让她大为生气,甚至要处罚当时陪在身边的宫女们。 由于她正好从皇贵妃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见此情景急忙上前劝止,在看了看她身上衣服的破损之处后,笑说自己可以帮她补好。 皇贵妃与她素无交情,再加上宫内宫外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北平王之死与太子有关,本对她颇为忌讳,可如今她主动示好,她也不便拒绝,就答应了。 第二天她将衣服完璧归赵,并在袖口破损之处绣了一串艳丽的牡丹,显得高贵典雅,与整件衣服的款式以及皇贵妃的身份都极为符合。 皇贵妃大喜过望,竟就此和她成了极为亲近的忘年之交。 一见到简依人,皇贵妃便惊喜地问:“依人,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她笑着将花瓶送到她面前,“前几日下了雨,桃花受了滋润,今日开得正艳,想来想去,觉得应该给贵妃娘娘送两枝来。” “哎呀,这桃花还真是美。”皇贵妃一边赞叹着,一边叫人收下摆在一旁,然后拉着她的手笑问:“你往容妃娘娘那里送花了没有?” “我只为您操了这份心。”简依人抿嘴笑道。 皇贵妃更加高兴了,频频点头,“还是你这丫头懂事。吃过早饭没有?来,陪我再吃点。” 两人相携坐下。皇贵妃一边吃一边又说:“当初陛下要是选中你做我的儿媳妇该有多好。现在那个太子妃像根木头似的,锥子扎下去也不会哼一声,问她什么都只会说:‘是的,母妃。’唉,真能把我给急死!太子在朝廷里的事情她一点忙都帮不上,而毓庆宫里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她也管不了,根本是个摆设。” “贵妃娘娘,在我看来,太子妃也的确难为,事事总要尽量做到公平,要不就只能一声不吭,若换作我是她,也许也只能和她一样装成木头人了。” 简依人说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贵妃娘娘上次让我帮您在手绢上绣的花也绣好了,您看看,和您原来的那朵像不像?” “哎呀,真是一模一样呢。”皇贵妃惊喜地接过手帕,又是一阵赞叹,“依人啊,你的绣工真是不一般。我这手帕上的那朵花,可是皇宫绣坊中的崔真绣大师绣的,可自从她仙去了,便再也没人可以用金蚕丝在手帕上绣这么小的一朵花。你这绣工究竟是和谁学的?” “不瞒贵妃娘娘,崔真绣大师就是我在绣工上的授业恩师,她和我娘是闺中密友,说我还算可造之材,所以指点过我一阵子。” “哦,原来如此!”皇贵妃恍然大悟,“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真应该替你师傅好好调教调教现在绣坊中的那些庸才,宫中绣坊的手艺越来越不行了。” 说到这里,她又叹道:“大概世事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一代不如一代。太子成亲也好几年了,到现在只生下两个不中用的丫头,前几天太子说要再娶一房,我说若是陛下同意,想娶就娶吧。毕竟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来,就没用了。” 皇贵妃觉得自己的言词似是伤了她,顿感抱歉地握着她的手。 “可怜依人你年纪轻轻就……或许你可以恳请陛下准你出宫另嫁。” 简依人眼睫一垂,“世文待我不薄,我怎能改嫁?只是太子若要另娶,对方不仅得是身家清白的好姑娘,待人接物方面可也不能差了。这回贵妃娘娘您还是多斟酌斟酌吧。” “太子早有主意了,说是宗迪飞将军的女儿,你见过吗?上次我过寿时,她曾经来过,不过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宗小姐吗?”她想了想,“我好像有些印象,她模样很清秀,就是不大爱说话。” “又一个木头小姐?”皇贵妃皱眉道,“那可真是无趣。太子怎么总挑这样的女人?” 简依人笑了笑,“太子殿下那么忙,在外面日理万机,大概因此不喜欢回到宫里时,身边的女人还多嘴多舌地烦他吧?” 和皇贵妃又闲聊一阵后,她即找了个借口,起身告退。 出了坤泰宫,简依人缓步走回吉庆宫。她走得很慢,因为她一边思考着刚才得知的消息。 太子想再娶一妃,绝非是为了女色和子嗣这么简单。 宗迪飞将军是皇都周边最有势力的守将,手中拥有四万重兵,若是太子想逼宫篡位,这支力量必须紧握手中,而若是娶了他的女儿,那么即使宗迪飞自己不愿意掺进这场谋反,也必身不由己。 果然是个不错的计策……世弘未必知道这个消息吧,若他知道了,会怎样应对呢?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湖边,对岸就是瀚海殿,远远地,她依稀可以看到那边的窗户敞开着。这是个暗号,说明他人在殿内,在等着她……可她要怎样过去呢? 深夜,简依人对所有近身宫女说自己有些头疼,想早些休息,吩咐她们未经传召,绝不许踏入宫殿一步。 宫女们都知道她向来讨厌有人贴身伺候,所以不觉这样的命令哪里奇怪。 她换上宫女的服饰,带上自己准备好的腰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瓶酒和一对酒杯,悄悄地从吉庆宫一处极少使用的角门走了出去,又从外面将锁挂好后才离开。 周围虽然时有巡逻的侍卫走过,但趁着夜色,又以宫女的服饰做掩护,她低着头行走在宫苑内,竟没有人留意到她。 毕竟谁能想到,白天珠翠环绕、锦衣华服的王妃,会变成此刻短衣窄裙的小宫女呢? 一路上畅行无阻,她走到瀚海殿前,微低着头出示手中的腰牌,假说是陛下让她赐酒给二皇子。因为这腰牌只有辛庆宫的近身宫女才会有,所以守门的侍卫不疑有他,便放她进去了。 瀚海殿内一如既往,只要朱世弘在,就是夜夜笙歌的景象。 前殿一地的杯盘狼藉,歌姬舞姬醉倒成一片。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幅画面,不禁怔在那里,用目光四处梭巡了遍,却没有看到朱世弘,正要张口问,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狠狠地抓住腰肢,手里的托盘也被抢了去,然后听见有人笑道:“这个小美人是哪儿送来的?倒是很对我的味。”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力量将她拉进了后殿的一间房。 她的双脚才刚刚站稳,便回头冷笑道:“小美人?你就是这样称呼外面那些美人儿的?” 朱世弘笑眯了眼与她对视,并将她压在墙壁一角,轻抚着她的脸颊说:“没想到你这样胆大,居然敢打扮成这个样子来见我。” 他打量着她,眸光一时恍惚,回忆起——“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这样朴素的穿着,还用铃兰花隔墙打中了我的头。” 简依人打落他的手,正色提醒,“我冒险来此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太子想娶宗迪飞的女儿。” 他的黑眸像是淬了星光一样,闪烁了几下又笑道:“宗迪飞是有些利用价值,但他是只老狐狸,在朝堂打滚多年,他不会不知道太子的心思。若非父皇的命令,他是不会轻易下嫁女儿的,而父皇现在根本不可能同意太子的请求。” “这么有自信?”她挑衅地看着他,“太子毕竟是储君,宗迪飞不见得愿意得罪他。” “因为宗迪飞已经发誓向我效忠了。”朱世弘的眼瞳散发着诡谲的光芒,让她看得愣住。 她忽然觉得认识他这么久了,自己却似乎没真正认识过他。 她从未见到他狠辣的一面,而这些年她为他搜罗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消息,但她却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忙些什么。这一句“发誓向我效忠”的背后,发生过什么事?他已经开始秘密地笼络人心了? 她感到有点挫败。自己辛辛苦苦、费尽心力、冒着风险所做的事情,对他而言也许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重要。 简依人推开他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他揽过她站在窗边,瞥了眼她带来的酒。“这里面放的真是酒?”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嗯,年前陛下送了我一小瓶,说是苎萝酿造的甜酒,不会让人醉。我一直叫人收在地窖里,用冰块镇着。” “我正好也口渴了,一起来尝尝。”他拉着她坐在窗边的长椅上。 她冷哼一声,“在外面已灌了那么多酒,你还觉得口渴?” 朱世弘斜睨她,“你和我说了这么半天话,闻到我口中有酒味了吗?” 他这样一说,她才恍然察觉。他的身上虽有酒气,但口中的确没有酒味,这是怎么回事? 他指了指身上的一些印渍,“若不这样,舌头长的人传话出去,便会给我惹来麻烦,况且我得要保持清醒,免得刺客到了眼前,我却像醉猫一样无力抵挡。” 简依人大惊失色,抓住他问:“有刺客伤了你吗?” 他挽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赫然有一道伤痕,虽已是旧痕,但痕迹很深,令她触目惊心。“这几年刺客频频袭来,只不过我都没有声张。” “为什么不声张?”她盯着那伤痕,气那伤他的人气到眼睛都像快滴出血来,怒斥他,“你怎么也和世文一样优柔怕事了?” 他放下袖子淡淡道:“声张出去也不能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我宁可不说。” “你知道是谁指使的?”简依人瞪着他,“难道是太子?” “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世上也只有他了。”朱世弘冷笑回答,“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世文之仇?我日日夜夜都在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这近在咫尺、欺人太甚的威胁。”说到这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挑着眉尾看她,“不错,这酒有股甜味,你也尝尝?” “我才不要。”她别过脸去,却被他一把托住脸,紧接着一股浓郁的甜甜酒香透过他的唇舌送入她的口中,不能尽数哺入的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她咕哝地挣扎着,却始终挣不开他的桎梏。 他微微松开手,眼神仿佛醉了般的迷离,低声轻吟,“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依人,这么多年了,我夜夜与美人同醉,却拥着你的影子入眠,你知道吗?” 她的心本就是软的,又怎么禁得起他以这样酸楚的语言撩拨?一下子,她全身都软了,任由自己醉倒在他的声音里、他的怀抱里。 当他的唇顺着她的衣襟迤逦滑落的时候,她无力也不想抗拒地喃喃道:“别又弄出痕迹来,那样我不好在人前交代。” 朱世弘微微一笑,“我会小心些的。” 果然如她所料,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一旦开始,又岂能中途终了?这一身的宫女服饰比起之前的繁复宫裙,更不可能成为两人之间的负累。 有了第一次生涩的交手,这一回她已可温柔承欢。与上次不同的是,之前外面有着可以宁定心思的诵佛长乐,而此刻屋外却是歌姬舞姬们放肆的娇媚呼声,更加催动两人心底的情欲滋长。 眼看节气已到了小雪,她全身却热得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与他的汗水一起,浸透了他半褪的衣服,和着那浓浓的酒香与两人的体息,成了一股说不清的气味,让她迷乱得忍不住低声吟哦。 他扶住她的肩膀,托起她的上半身,让她可以依靠着自己喘息片刻,“明天我又要出宫去了。” “明天?”简依人半睁的美眸一片氤氲,“明天不是你的寿辰?陛下还要给你选妃……” “所以才要走啊。”他一笑,手指轻轻按着她肩膀上略显僵硬的肌肉,“要不然又要惹你生气。” “我是没有资格生气的……”她叹了口气,“只是你如果不够爱那个女孩儿,就不要误了人家一生。要知道,女人爱上一个男子之后,便是全身心的追随,即使你不能给她全部,她也是虽怨却无悔。在哀怨中一日日煎熬度日的滋味,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小心地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烙印下自己的痕迹,“自你嫁给世文之后,我夜夜都望着吉庆宫的灯火入眠,那种滋味才最是难熬……” 她又是心疼又是酸涩地抚着他的脸,想说句轻松的话劝慰他,“只有等得起的食客才能尝得到最美味的佳肴。” “是啊,现在我尝到了,不枉我相思苦等这么多年。”他欺身而上,将娇躯彻底覆盖在身下,再兴云雨…… 简依人离开瀚海殿之前,朱世弘又从香囊中拿出一粒药丸混在酒中哄她喝下,说是对她身体有好处。但捧着空空的酒杯时,她忽然猜到了这粒药丸是什么。 抬头接触到他的视线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避,这更确定了她的猜测。这药丸……必然与避孕有关,他与她都想到了相同的担忧……他们可以偷欢,但是不能有子嗣。 因为他不是她的夫,而她也不是他的妻。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低声保证,“依人,我们还有日后,不要急于眼前。” 日后?这个词何等诱人,为了这个词她愿意以生命相许,更何况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虽是这么想,她心中却仍有说不出的苦涩。 世弘说要送她回宫,她本来还担心两人这样堂而皇之地一起回吉庆宫,会暴露秘密,怎知他竟领着她走到瀚海殿角落的一处假山之后,也不知用手推了假山的哪里,假山背后忽然裂开了一道缝。 她惊诧地瞪着那裂缝后幽黑深邃的诡秘暗道,“这……这是什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晓这密道的存在。”朱世弘得意地笑笑,“这原本是先祖皇帝为了防备战乱而在宫中修建的密道,因为百年不用,如今都没人晓得这密道。是前不久我去藏书楼翻找旧书时,才无意中发现了这密道的图纸。” “这密道可以通往哪里?” “各宫都可以,包括你们吉庆宫。不过最远方可以通向宫外三里,逃生是绰绰有余了。”他拉着她进入密道之内。因为阳光无法射入,密道内不但漆黑而且寒意逼人,他用斗篷裹着她的身体,带她摸索前行。 而显然在带她进来前,他已走过密道好几次,所以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走得很快,哪里该转弯、哪里有台阶,他都十分清楚。 “上次你去吉庆宫看我,就是走密道?”她想起那个自己困惑不解的问题。 “我总不能每次都是泅水过去吧?”黑暗中听到他轻微的笑声。 终于走到出口时,他在墙壁上按了几下,原本看似密闭的墙壁缓缓裂开了一道缝,她向外一看,就看出这里正是吉庆宫正殿背后的小花园一角。 “最多再需两年。” 他忽然在她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回身望向他,外面的星光投进他的眸中,映着他矢志不移的坚定和自信。 “我保证,不论是施南或你,我都会赢下!” 第十章 两年之期转眼已到。 这一年正如朱世弘所说,是风云突变、大事将成的时候。 首先是他终于征得皇上的同意,向苎萝发难,挑起战事。 苎萝全无防备,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听说他们国内紧急举行了比武大会,征选国内最优秀的武将人才好领兵迎敌,但是他们千挑万选的状元上阵杀敌时,却误中了朱世弘的奇兵之计,再度大败,不但失去粮草,连他们的粮草监运官也一并殉国。 苎萝上下一片慌乱,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而施南朝内却并未急于以歌舞欢庆,因为他们同时也有自己的内忧需要解除。 起初是刑部尚书被人弹劾知法犯法,收取贿赂买卖死囚性命。刑部尚书是太子的死党,皇帝便找太子来问话,太子不仅断然否认,而且还拍胸脯保证刑部尚书绝非卑鄙小人。 可不久之后,曾贿赂刑部尚书却因金额太少而被执刑的十几名犯人家属联名上奏,出示了重要证物,证明刑部尚书确实有做此事。 朝野上下为此哗然,太子却以身体不适为由躲避责任,皇帝本欲下旨彻查,但朝内竟无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皇帝和太子的关系就这样僵着,一僵就是两个月。 而此时,前线战事又生变故。 看似无人可派的苎萝,将他们的内宫侍卫长派出领兵,这名叫楚澜光的内宫侍卫长竟是智勇双全,颇谙兵法,与施南几次交手不但未落下风,还救回了被施南大兵围困的武举状元兼新任护国侯的熊国志等人。 太子党因此又叫嚣起来,说常德王无故起兵,徒惹两国干戈,现在贪功冒进,致使战局动荡,于施南不利,是祸国殃民之举,应速速召回,并严加惩处。 可面对这一切,皇帝却显得极为平静,而比他更加平静的是……简依人。 简依人已经有数月没有见到朱世弘了。自从战事一起,他就奔波于边关,期间她曾收到他派人送来的密信,知道他几度潜入苎萝京城,这让她一直悬着心。 他毕竟是一国首将,又是个皇子,地位举足轻重,若是让苎萝的人发现他出现在自己的京城,岂能饶得了他? 她日日牵挂,夜夜忧心,直到这日看到瀚海殿敞开了窗子,顿时欣喜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月上树梢时,她进入那条密道,一路摸索着走向瀚海殿,半路上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便警戒地站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片刻,她听到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是……依人吗?” “是我。”她急忙伸出手去。原来两人竟在密道中相遇。 一下子抓住了彼此的手腕,他像往常一样立刻将她环抱进自己的胸怀,“这里不宜说话,去我那里,还是你那里?” “你那里现在没有吉庆宫安全。”她知道这一、两年里,太子派了更多的眼线监视他的行动,在瀚海殿内不知谁是太子的密探,要想无拘无束地在瀚海殿说话已无可能。相较之下,她这个一向低调的王妃住所,倒是乏人问津的冷清。 足够的冷清代表足够的安全。 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吉庆宫的小花园。她一出假山就连忙将他拉进旁边的一间小屋,而屋子原是吉庆宫的柴房,但自从开始利用密道后,她便下令将这柴房改为花房,种了几盆花草以掩人耳目,将小花园完全和前殿隔绝,这里在入夜之后,根本无人会来。 第一眼见到他时,她以为是月光的缘故,使得他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再仔细看一眼后,她吓得魂魄都要散了——原来他胸前的衣服上浸染着鲜血。 “怎么回事?”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找些东西给他止血,却被他笑着拉住。 “没事,不过是在战场上挂了点彩,军医已经包扎好了,大概是回来的路上马儿跑得太快,把伤口颠得又裂开了一点,无妨。” 简依人因担忧而气恼的顿足道:“战场上的对手不是自己人吗?怎么下手这么狠?”说着回身在花房中找着药草,稍有止血功效的便取来,研磨了几下后,她轻手轻脚地揭开他的衣襟,将那点草药涂抹在裂开的伤口处。 所谓“自己人”是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施南国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苎萝国的领兵大将楚澜光,便是当年施南国那个看上去安分守已、只爱耍嘴皮子的四小皇子朱世澜。 朱世弘看着她为自己上药时那副焦虑的样子,心中一暖,“总要做些样子给外人看才行,不挂点彩显得我作战不够身先士卒。” 她嗔瞪他一眼,“学会在我面前贫嘴了?你是不是被四殿下带坏了?” “朱世澜那个家伙现在没有工夫耍嘴皮子,他都快自身难保了。”他古怪地一笑,“父皇让他完成的大计现在阻碍重重。他离开前曾在父皇面前发誓,要在一年之内完成任务,如今我看再给他一年也难办到。” “你就别取笑他了。你现在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斜睨着他说,“父皇那天告诉我,说你们正在和苎萝国皇帝商议,让你娶苎萝的公主?” “什么公主?苎萝八成会使出李代桃僵之计。”他以她的腿为枕,躺了下来,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气,“飞奔了一日两夜,先让我休息一下。” “在这里能睡得好吗?”简依人不放心地说,“要不然,一会儿你回瀚海殿去睡吧。” “有你在我旁边,我就能睡得好。”他闭上眼,又继续道:“苎萝不会舍得将他们正牌公主送过来受苦,所以送来的无非是个从别处挑选来的外姓女孩。” “不管是不是真公主,你就这么答应了?”她不解地盯着他苍白的面孔。这么多年来,他拒绝了无数次联姻的命令,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太子既然可以借由联姻壮大自己的实力,我又为何不可?这其实是父皇的意思,因为他怕短时间吃不下苎萝,所以要找一个休养生息的借口,而那个不知道姓啥名谁的女孩,就是他的借口。” “我是问,你、答、应、了?”她很不耐烦的,一字一顿地再问了一遍。 朱世弘睁开眼仰望着她,“别生气。我现在别无选择,因为此刻我若停下了,将会使后面的计划无法施行。”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为了我确实委屈了很多年。”她知道自己在说违心之论,违心到连他都眯着眼看她,一脸的不相信,还是要说这些话,“但那女孩也是个可怜人,你别委屈了人家。” 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纠结的眉心,“别发愁了,那女孩自有人为她操心。” 她又不解了。“什么意思?” “这暂时是个秘密……”他又闭上眼,侧过头,竟在她怀中睡去了。 简依人起初以为他不过是短暂的休憩一下,可过了好久他一直没醒,才发现他是真的熟睡了,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他惊醒。他看上去真的是累坏了,累到连胸前伤口的疼痛都顾不得了。 其实这两年来,她和他都很累。 内宫是个是非之地,也是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她努力和各宫嫔妃打好关系,从中打探到不少对他有利或是不利的情报,再想方设法地转达给他。 当皇上终于开始正视世弘在施南国的地位不可小觑时,他已经和六部之中的许多官员达成了某种生死协定,而要达成这种协定并不容易,因为他必须攥握着这些人的把柄,这更是耗费心力。 他们用了四年的时间铺天盖地地织网,不动声色地行动,现在终于一步步逼近了成功,但他们却如此疲倦,疲倦到有时候两人难得见到一面,却彼此相对无语,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等有朝一日这一切都平静无波的时候,她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和他好好过几日田园生活。不知道这个梦会不会成真? 不知何时,屋外忽然响起了雨滴溅落在窗台上的声音,因为窗户没有关紧,花草被浸润后的清香也透了进来。她仰起脸时,一滴雨珠刚好从窗外飞到脸上,她的手轻轻抬起,抹去水滴,而就在这时,他也醒了。 “下雨了?”朱世弘咕哝一声,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她的怀中。“最近有看到你父亲了吗?” “他并不常入宫,我也不会出宫,怎么可能见得到?”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她的父亲。 “你父亲和容妃当年在御花园所说的事,我已知道答案,你现在想听吗?” 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她腹部回荡,她一惊,脱口道:“不!” “什么?”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眯着眼抬头看向她,“你是说不要听,还是不要停止不说?” “我不要听。”简依人板着脸。 “为什么?”朱世弘坐起身,捂着伤口直皱眉,他拉过她的脸,认真地与她对视后笑了,“你是不是害怕答案是什么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简大学士是和容妃有奸情?” “住口!” 她从未对他这样粗声粗气地喝斥过,看她此刻气得柳眉倒竖,显然她真的生气了。 “你这么气冲冲的,是因为我说中你的心事了?”他笑得更加促狭,“好,现在我可以不说,只是当你日后后悔了才想再来问我,我可就不告诉你了。” 说着,他已站起身。 “要走了吗?”她抿抿唇,望着他的背影,想到离别,心里的烦躁怒气便少了些,“你这一次回来可以停留多久?” “最多……三个时辰吧。”他望着窗外的晨曦,“早朝之前,还要和父皇密说一些事情。我这次回宫不能惊动太多人。” 也就是说,他那有限的三个时辰,已在她身上花费掉至少两个时辰了。 时间对他们来说,异常的宝贵,宝贵到还未在手中捧出,就已从指缝中溜走。而他竟分出这么多时间陪着她,她心头不禁一暖,又有些酸涩。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轻声问。 他回身托起她的脸,微笑道:“什么都不用做,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这些年她为他所付出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感谢彼此的话,因为他们都知道说“谢”字太过生疏,只用于陌生人之间,而他们并不需要。 “依人……”朱世弘忽然喊了她的名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娶你为妻。但如果天不从人愿,你是否还愿意跟随我?” 简依人一颤。他从未说过这种类似求婚的话…… 她沉默了许久,耳畔只回荡着两个人的呼吸,她终于下定决心。她知道她让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的同时,也让他等了很久。时间是把无情的刀,虽然磨利了他的斗志,但也磨掉了许多曾经让他们涌起热情的东西。但对他们来说,心中总有团火一直生生不息地燃烧着,那就是为对方而活的信念。 “如果……我决定放开手,必然是因为你的手先放开了我。”她说出这一句话时,眼中并没有泪水,嘴角也依然挂着笑意。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她的答案,他只是战斗得累了,想在她身上多汲取一点力量而已,所以她不能软弱。 果然,听到她的回答时,他也望着她笑了,在推开门后,他低声说:“我先走了。” 点点头,她没有起身相送,只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这些年,在每一次的分离时,她都在心中祈祷:这是最后一次,而下一次的重聚永远不再迎来分离! 每次朱祯裕要上朝之前,都会在辛庆宫静坐很久。今天他起得比往常都还要来得早,他一人坐在黑沉沉的大殿之内,周身都觉得寒凉。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以前身为太子时,并未真的感觉到,甚至觉得……皇帝身边有妻妾无数,又有子孙满堂,怎会孤独?直到真的身处辛庆宫内,他才有所领悟。 辛庆宫,一个“辛”字道不尽身为帝王的苦,一个“庆”字又讥讽得让他有口难辩。 辛辛苦苦了几十年,蓦然回首,却有谁陪伴在身边?最宠爱的妃子,还是一直让他头疼不已的孩子? “陛下,常德王回宫了,正等候召见。” 太监低低的禀报声拉回了他怅然的心思,抬起头,他依稀看到大殿门口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晨曦的光芒在那道身影上镶嵌了金红色的光晕,使得他看上去锐利得像是一把利剑。 “叫他进来吧。”他的声音很轻。 片刻后,朱世弘便跪在他面前。“父皇,儿臣回来了。” “听说你昨夜就已经回宫,怎么现在才来见朕?”他细细的打量着儿子。 “儿臣半路受了伤,先在寝殿中休息了一阵。”微微抬起头,衣襟正好露出里面的白布,这让朱祯裕一惊。 “是谁伤你的?是太子?还是世澜?” “世澜带兵迎击,儿臣只有让他赢得漂亮才算是真正帮他。不过这两战折损了一千兵马,朝中老臣的口舌肯定又会让父皇为难了。”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他疲惫的揉着眉心,“已让太医为你诊视了吗?” “儿臣已先自行处理过伤口,伤口不深。有劳父皇牵挂,儿臣惶恐。” 这两句关切之后,就是一阵沉默,仿佛他们已疏离太久,即使说出这些慰问的话,都透着一股冰冷。 “关于你和苎萝公主的婚事,你还有什么想法?”朱祯裕终于又再度开口。 “对方是否已经答应,以新萝和筑阳两城做为那个冒牌公主的陪嫁了?” 朱祯裕和朱世弘说话的口气比起前些年已经和缓许多。 他老了,眼见太子势力越来越大,心中的不安也在逐步提升。 他已没有能力压制太子,对于那个大儿子,他是越来越厌倦和反感,但是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放弃他的。 即使至今他都还记得世文在世时,曾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难,太子便是只图自保的人;父皇是尽全力救国的人;而二哥,他却是唯一一个愿以命相搏的人。” 这个让世文即使在重病之时,依然殷殷期待的兄长、他的儿子世弘,会为施南带来光明的未来吗? 他望着眼前这儿子,叹了口气,“我想这条件,对方是必然不依的。” “儿臣当初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也没指望施南会同意,只是想借此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儿子的话让他困惑地一怔,“拖延时间?”和苎萝的大战已然结束,两国也正在议和,他还要时间做什么? 但朱世弘并未多做解释,继续道:“太子近日已调动了四万兵马在皇都方圆三百里处不断操练,虽说是保卫皇都,但显然另有企图。父皇还要坐视不管吗?” 朱祯裕沉默良久后,说:“你在前方手握重兵,他心中自然不安,这操兵演练也并非针对谁,你不必过于敏感。” 对于父皇的回答,若是在几年前,他可能会怨父皇过于偏袒太子,但现在他反而释然了。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儿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今日儿臣还要动身前往萧城,那里因为连续两年大旱,据说民心浮动,可能会出乱子,儿臣得去看看。” “户部这几日接连上摺子说是各地粮价持续飙升,地方富人屯粮严重,如此易导致动乱,你是得去看看,在必要之时,可开仓赈济百姓,但切记不要再随便杀人了。”朱祯裕不忘叮嘱。 “是。”朱世弘起身告退。 他刚刚走出辛庆宫,就与迎面而来的太子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望见彼此,朱世隆赫然变了脸色,勉力隐藏后,站住脚步冷笑。 “你真的回宫了。刚才听值守宫门的司卫太监说起,我还不信呢。怎么,老二你这么辛苦地在外面跑了一圈,打了不少胜仗,回宫之后怎不敲锣打鼓,大宴宾客一番?” 他负手而立,也不回应太子的嘲讽,只似笑非笑地说:“太子是否可以将您左右护卫屏退至十步之外,我有些话想与您私谈。” 朱世隆紧张地盯着他的双手。当初被他以短匕抵住咽喉之事还历历在目,自己岂能让历史重演?“你有什么事不敢当着众人面前说的?还得单独说?”因为害怕而故意激他。 朱世弘微笑道:“所谓法不传六耳,但既然太子非要有人跟随,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我也只好明说了。” 他倏然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紧裹的白布。 “我在前方浴血奋战许久,好不容易归国却在途中遭人暗算,请问太子,您是否知道出手伤我的人是谁?” 朱世隆眯起眼打哈哈敷衍,“二弟这话问得真奇怪,你受伤与我何干?” 他盯着他,淡淡地说:“数年前,简方大学士的妻子入宫与容妃叙谈,出宫时却惨遭不测,这件事刑部查了很久,都没有查到那几名刺客是如何入宫,又藏匿到何处,一时成了无头公案,让容妃恼怒了很久。” “你是来教训我对刑部督管不力吗?我的刑部因为你们吏部的打压,害得我们都不能升堂问案了,我手下无兵无将,你要我怎么办?”他哼哼冷笑。 朱世弘不理他,继续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我总算查出点眉目来。那几名在半路上伏击我的刺客,那出手方位和兵器留下的伤痕,与当日在简夫人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样,这说明他们是同一批人。 “我派人一路追踪这几人的下落,追到皇宫附近竟突然不见了,由此我大胆猜测,这几人莫非本来就是宫里的人?若是如此,他们杀人之后才有可能轻易逃脱,因为他们杀人之后就可换装滞留宫内,刑部当然无法从宫外人身上查出线索。” 朱世隆一副不耐烦地问:“你为什么要唠唠叨叨地和我分析案情,这与我有关吗?” 话音未落,朱世弘陡然出手,迅雷一般抓住太子身边一名护卫的琵琶骨,令对方立刻半身酸软,动弹不得。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世隆大惊地怒问。 他冷冷地看着被箝制住的这名护卫,将袖口一掀,只见对方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新的伤痕。 “这实在很有趣,当初伤我的刺客之中,有一人被我用剑反伤,伤口的位置就正在此处,分毫不差。” 他最后这一句话轻轻的吐出,让朱世隆勃然大怒,“无礼!难道你是在指控我派人暗杀你吗?” 朱世弘见他恼羞成怒,不禁笑了,手指一松,将那人推回他面前,“我知道,仅凭这点证据还不足以服人,所以太子您大可以放心,行刺我的黑锅现在丢到苎萝人的头上了,与您半点关系也没有。” 朱世隆听他这样说,反而更加不安了,“你到底想怎样?” 他唇边噙着一丝冷笑,眸光寒意逼人,“我的仇人,我会亲自手刃,怎能假手他人?这些年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让我求生不能,那我就礼尚往来,还他一个求死不得,咱们就来看看这施南的天到底为谁而明!” 他沉声说出的话语,犹如公开的下战书,让太子浑身上下寒毛直竖。 见他施施然地抽身离开,朱世隆一挥手,就抽了身边那名护卫一记耳光。“混帐!既然受了伤,又怎么敢在他面前出现?” 那护卫忙跪下辩解,“是属下大意,属下以为自己那时蒙着面,常德王就看不出来……” “老二精明得像鬼,你以为他看不出来?他的心早就像明镜似的,看得可透彻了!”他盯着朱世弘的背影,又是阴恻恻地一笑,“好,既然事情都已挑破,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他以为他就要做苎萝的驸马了,就敢在我头上动土?我岂能让他顺顺利利地得偿所愿?” 简依人一直远远地看着辛庆宫门前所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世弘和太子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太子的脸色着实不好,便知道他们不是在谈论什么好事。 太子最近是越来越小心了,虽说势力极大,可由他频繁出入辛庆宫的情况,说明他对皇上的态度是越来越在乎,不像前几年,随随便便就杀个人、罢个官,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这也难怪,先前太子党一直怂恿着皇上禅位给太子,以为凭借他们如今强大的声势就可以把皇上赶下台,但他们忘了皇帝毕竟是皇帝,余威犹在,而世弘……也早已不是那个闷头做事、默默受罚的二皇子了。 当年世文去世之后,太子几次想要回户部,皇上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同意。实际上,户部一直在她的掌握中。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她、皇上、世弘三人知道。 这些年,户部的公文都以皇上的语气批示,但实际看公文、批公文的都是她。遇到不懂的事情她就去请教世弘,最终再由皇上裁度。她知道皇上这样安排不仅仅是为了制约太子的势力再次扩张,还因为他对世文的死耿耿于怀。 身为一个父亲,他不能救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是他心底的痛。 可其实即使没有太子三番两次的挑衅,世文也未必能够长命百岁,但是皇上情愿把害死世文的罪名扣在太子的头上,就表示他对太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她和世弘当然知道这个机会是多么千载难逢。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户部犹如人身上的血液,一旦血液不再流动就等于死亡,如此重要的权力握在自己手中,对他们的计划是再有利不过。 而世弘掌管的吏部,这几年不断地寻找太子党羽的种种弊端,尤其是刑部虽为太子党羽赚取了丰厚的利润,但也为他们埋下太多不安的因素,就好像已经淬满了毒药的苹果,无论从哪里下口,都是死路一条。 最幸运的是……太子党还浑然不觉,继续我行我素,为所欲为。 “他们就像一条破烂不堪的大船,逆水行舟还严重超载,终有一天会沉的。”世弘如是评价。 事实也果然如此,刑部的弊病已爆发出来,虽还僵持不下,尚未解决,可很快太子便会败下阵来。 而她并不会对太子等人有过多的评价和判断,她只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世弘若出征,她会在三天之内,将几万大军的粮草调齐。 当世弘在前线作战时,她会透过买通的各宫太监宫女,密切关注任何与太子一党有关的消息,哪怕只是太子党中某位官员的妻子过寿,她也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然后她再将其中有用的信息汇整成密信,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到他手中。 当他“铩羽而归”的时候,她便已经开始着手调集下一次战役的粮草了。 她与他,这些年就是这样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的走过。 无人知,心相许。 “王妃,容妃娘娘想邀您在承恩宫一起用膳。”一名宫女在她身后开口道。 本远远看向辛庆宫外头太子一行人的她,回神望向手中竹篮里的几枝桃花,柔声说:“烦请转告娘娘,我要去见陛下,可能无法叨扰娘娘这顿饭了。” “娘娘说,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见您一面,望您务必赏光。” 宫女的话让她一愣,思忖了半晌后,才点点头,“好吧,那我晚些再过去。” 今天辛庆宫的午膳到得比平时都早。简依人坐在正殿内的桌旁,却始终没有动筷子,她一直目不斜视地望着对面的皇上,而皇上同样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那份摺子。 过了很久,朱祯裕才慢慢将奏摺放下,抬头望着她说:“三年前,施南的国库存粮也不过十万石,如今三年过去,居然已经有三十万石了,这其中你是居功厥伟的。” 她急忙站起,“多谢父皇夸奖,儿臣只是在尽世文未尽的心力。若是他在……也许会做得更好。” 他摇摇头,“世文虽然聪颖却并非这方面的专才,他就算还在世,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父皇,与苎萝这一仗虽损耗了我们施南不少的元气,但想来苎萝也是一样,儿臣以为……三年之内,我们两国不宜再有大战。” “是啊。”朱祯裕微微一笑,“世弘一直想打这一仗,其实就是要探一探苎萝的底。苎萝现在的确无人可用,若是顺利……十年之内,苎萝就可能成为施南的一部分了。只是……朕怕自己等不了十年了。” 这突然而至的伤感,让简依人急忙劝慰道:“父皇春秋鼎盛,千万不要说这种伤心之词。况且就算苎萝不能归并施南,但以施南现在的强盛之态,十年之内必压苎萝。” “这一点我信。世弘有能力做到……如果太子不给他制造太多麻烦的话。” 简依人的嘴唇动了一下,她很想说……请父皇给世弘更多的权力,别让太子成为他的绊脚石。 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些年,她最需要隐藏的,就是自己对世弘的这份感情,所以如果皇上不问,她是绝对不会主动提起世弘的名字,就怕泄露了什么。 今天,亦是如此。 “依人,朕知道你这些年辛苦了。难得你对世文的感情如此坚定,如此全心全意地帮朕,你有什么需要朕为你做的吗?” 朱祯裕忽然抛出的问题,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只能恬淡笑道:“父皇,能为您分忧是儿臣的荣幸,没有辛不辛苦可言,况且儿臣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已比公主还要好上许多,怎么还会要求其他?” “也是……”他神色寂寥无奈地说着,“你最需要的朕给不了你。依人,朕知道你心中孤独,但像你我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也许注定一生就得孤独。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可以让我们的头脑更清楚些,不会被那些无关的闲事分了心,你说是吧?” 在离开辛庆宫的一路上,简依人一直在想,皇上怎会突然说出的这番话?他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但她每深想一下,就被自己可能触及到的那丝阴暗,吓得赶快分散心神。 她带着这份不安走进承恩宫,刚刚迈步进入后殿时,满脸泪痕的容妃让她吓了一跳。 容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泣诉道:“依人,你一定要帮我,我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了!” 她望着容妃惶恐不安的样子,一下子呆住了。 第十一章 半个时辰之后,当容妃终于止住了抽噎,她才低声问:“娘娘您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说给我听听吧?” “不只是麻烦那么简单……”容妃拼命摇头。 瞧她满脸的恐惧,好似因为这份恐惧而迟迟不敢将秘密说出来。简依人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 “是太子,太子要杀我……”哆哆嗦嗦的,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她震惊地瞪着她,以为她在说疯话。“太子?他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容妃双手交握,又颤抖了好一阵,才从齿间挤出话来,“七年前,有一次我到御膳房亲手为皇上做菜,无意间发现御膳房长年给皇上做的一道药羹中,有一味药与皇上最喜欢的螃蟹放在一起会产生剧毒。可那日的膳食里却正好有这种搭配。我提醒御膳房的管事时,那管事却说……这是太子亲自吩咐的菜单,谁也改不了。” 简依人微微蹙眉,问:“娘娘没有和皇上说吗?” “原本我是要说的,但……我一时鬼迷心窍,想拿这件事和太子做个交易。”容妃的脸色苍白如雪,头也越来越低,“依人,你、你不要恨我……这件事……这件事……” “恨你什么?你和我爹有私情这件事?” 她平静的一句话像是击中湖水的石头,让本就惶恐不安的容妃一下子蹦起来,连连摇头,“怎么可能?绝对没有!依人,你千万不要误解你爹,他这辈子心中只有你娘一人。” 她淡然地看着她,“那你为何曾在御花园中对我爹说,我娘不能白死?” 容妃对她知道御花园谈话的事有些吃惊,来回踱步了一阵,又紧张兮兮地跑到窗边、门口处,确认外面没有人在偷听后,才重新坐回到她身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你应该还记得,当年你娘被害时,对方是拿着一幅图后才下的手,画像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你娘……” “是你。”这大家都知道。 “是,对方想杀的是我,就因为我自不量力,想拿御膳房的事去和太子做一个愚蠢的交易,所以太子派人杀我,而害你娘枉死……可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只告诉你爹,所以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看能否扳倒太子,可惜始终不能如愿。 “前几年你爹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二皇子,想与他联手,但他却一口回绝,说自己只想做个太平皇子,不想与太子为敌,所以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你父亲来告诉我,说要放弃的时候,我才会说那样的话……” 原来如此。她心中的那个结今日终于解了。原来真的是她想太多,父亲并没有与容妃私通,原来他们曾想向世弘求助。 而她知道世弘为何不答应。这些年来,就像她小心地保护他一样,他也在做同样的事。虽然他没说,但是她知道,他一直以来都有个很深的恐惧,怕自己一旦失败会死无全尸,所以他要断绝任何能给她带来危险的可能,当然,这包括和她有关的人和事。 但是…… “娘娘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太子手里?”简依人点出问题的关键。 容妃始终垂着头,这件事比刚才的千句万句更难出口。 “当年,我曾怀过一个孩子,但不幸夭折了,这件事也许你娘曾和你说过。”她深呼吸数次,慢慢的开口。 “嗯。”她记得当年母亲曾经说过,如果这孩子能出生,会让容妃在皇宫中的地位更加稳固,可惜没能留住。为此母亲还欷吁了好久。 “那孩子……不是皇上的骨肉。”难以启齿的话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容妃今日是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而简依人在一次次的震惊之后渐渐地开始同情她。深得帝王宠幸的女人,该是多少人羡慕嫉妒的对象?可是她的心中却又隐藏着这么多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痛苦。 即使再得宠,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不想追问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这并不是关键。 “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在太子接管太医院后,当年为我诊脉的太医院首座张太医,为了讨好太子,竟把我这个秘密给卖了出去。”提起张太医,容妃可是咬牙切齿到了极点。 现在简依人全都明白了。太子知道了容妃的秘密,必然是想找个时机挑破的,毕竟他的母亲是皇贵妃,不能放任容妃因皇上的恩宠而势力坐大,然而同时太子要毒害皇上的秘密也被容妃知道,容妃想反过来威胁,却被太子痛下杀手。 虽然一击未中,错杀了她的母亲,但是双方也都有了防备,所以暂时偃旗息鼓,这么多年才没有再起是非。 “但为什么现在太子要杀您?” 容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太子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原本他手下的一个亲信被我买通,这些年不时替我通风报信,我本是防着他来杀我,却又知道那个秘密,而现在那人报信的事暴露了,太子知道消息已经传到我这里,必然不会饶了我。” 简依人没想到容妃这样一介内宫女流,居然也能想到买通太子身边的人为自己传递消息,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太子要做些什么?” 容妃迟疑地看向她,“这件事我不能和你说,万一把你也给牵连了……” 她无奈地叹道:“您和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救您。可最关键的事情您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怎么救您?” 迟疑了很久,容妃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握紧了她的手,谨慎地说:“太子正准备劫杀苎萝国送来联姻的那位公主……” 朱世弘刚从吏部走出来时,忽然觉得眼角的余光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便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蓦然看到街道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着黑衣斗篷的女子。因为斗篷遮着脸,一时看不清她的长相。 他心中一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身边人吩咐,“回宫去告诉皇上,我今夜就要出城,晚膳就不回宫用了,会留宿在京西大营。” 将身边人打发后,他独自迈进临街的一家客栈。那客栈是他的产业,所以老板没有多说一句话,便将他领进了后院的一间客房中。 他交代了声,“盯紧四周的可疑人。” “是。”老板转身下楼。 片刻后,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两长一短。 他没有应声,接着那房门就被打开了,从门外走进的,正是那名着黑衣斗篷的女子。 “为何会这个时候冒险来见我?”他蹙着眉,亲手为她揭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那张绝丽容颜——正是简依人。 “我刚刚从容妃那里听到一个消息,怕赶不及告诉你,而欧阳晔不在,又不能托别人转达,我只能亲自来找你。”她急切地抓着他的手,“太子要劫杀跟你联姻的那个苎萝公主。” 他的神色中并未有任何的波澜震荡,反而挑着眉问:“你怎么知道的?” 简依人一怔,“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他微勾起唇嘲讽笑道:“太子现在为了打击我,已是狗急跳墙,什么招数都想出来了。”见她神色凝重,他忙又辩解,“我是早一步得到消息了,所以也提醒世澜,让他那边有所准备。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哼了一声,“那丫头就算是死了也与我无关。” “那你还急急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还不是怕这件事对我不利,也怕无辜害死一条性命?”他戳破她的心事后,见她始终不给他好脸色看,便将她搂入怀中问道:“你今天会这么生气,不只是气这个吧?” “我爹和容妃曾经要投奔于你的事情,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 他的眼珠转了转,“先前我曾经要和你说,是你自己不想听,现在又来怨我?我岂不是很冤枉?而容妃是怎么了,竟接连将这么重大的秘密都告诉你?” “容妃知道太子的一个秘密,加上他的计划,所以太子近日可能会杀她灭口。她求助于我,让我救她。”说到这里,简依人斜睨着他问:“太子的那个秘密,只怕你也早已知道吧?” 朱世弘笑道:“太子的秘密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我未必全都知道。” “御膳房。” 这一回轮到他皱起眉,“御膳房也有问题?这个我可真不知道了。” 于是,简依人将容妃所说的事一一托出。 他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说:“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否则我怎么会由得他们这样为所欲为,而他们竟敢对父皇下毒?难怪父皇这几年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连太医院的人也迟迟说不出个缘故,原来竟是御膳房和太医院联手毒害父皇……哼,好个孝顺的太子爷!” “皇上的事可以再想办法,而救容妃的事情,我只想出一个办法……用那条密道。你能答应吗?”她问。 “绝对不行!”朱世弘断然拒绝,“那条密道在宫内除了你我,恐怕是没人知道,那是我们危机时的退路,一旦被她知道,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连带你我的隐私都有可能暴露。” “但是救她的事刻不容缓啊,谁知道太子几时会下手?她现在是惊弓之鸟,坐立不安,连吃饭喝水都万分小心,不但要先用银簪试过,还要下人尝过之后才敢食用,早已身心俱疲撑不下去了。 “世弘,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独自待在宫中这么多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以依靠,等皇上走了,她这样越是得宠的妃子就越有可能要被人踩在脚底。现在能救她一命,在佛祖面前你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朱世弘却冷笑道:“佛祖?佛祖一天到晚享受世人香火,哪里还记得谁或谁的功德?她在深宫不自重,怀了别人的子嗣,让人抓住把柄,这又能怪谁?” 简依人倏然脸色一变,“你这话是在骂她还是骂我?” 见她拂袖转身,他急忙从后面一把抱住她,柔声安抚,“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发火。我怎么可能骂你?” 她恼怒地回身痛斥,“你虽然嘴上没骂,但你心中当我们是朝秦暮楚、行为放荡、水性杨花的轻贱女子,否则你不会这样看不起容妃!” “别再给我乱扣罪名了。我已经知错了,要我跪下和你道歉吗?” 他曾经和她说过同样的话,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低下头拼命捏着衣角,一时又不愿意就这样和好,于是就僵硬地站在那里。 他抱着她的双臂搂得更紧,长长叹了声,“依人,有时候我累了就会想想你,想想你我日后厮守的幸福光景,便会多生出一份力量。可是你若这样不理解我,和我为了三言两语呕气,那我这些年的辛苦又是为了谁?” 她感慨地一手抚着他的脸颊,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了我牺牲很多……”这些年他迟迟不婚,不仅让皇上不满,也让朝臣非议,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她。 简依人纠结地咬着唇瓣,几乎咬得渗出血来。 “世弘……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对我来说就是全部,所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会特别在意……也许偶尔我是显得心胸狭窄了,但那都是因为我太过在意你……我这一生都只为你活着……” 他幽深的黑眸一直望着她,忽然俯身将那红唇吻住,并托高她的下巴,吻得越来越深。 “今天时间紧迫,怕是来不及……”她喘息着想推开他。虽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她是以探望父亲为由才得以溜出宫,若是耽搁太久,又衣衫不整地回去,怕会被人看出破绽。 “我今晚就要离开皇都,你的时间会有我紧迫吗?”他低哑地在她耳畔轻笑,手指已经滑进她的衣襟。 她的腰一软,任他将自己压倒在床上。很快的,娇喘和低吟声接踵而至。 他在别人面前都冷得像冰,唯有在这种时刻才会热得像火,像是可以烧光一切的烈火。 每次与他肌肤相触,她都怀着几分羞涩和颤栗,但很快就会被他的激情燃烧殆尽。每次他索要她时,总让她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壮和酸楚,好像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欢爱,仿佛明天就是末日,因此,她抛开胆怯和羞涩,每一次与他抵死缠绵,都只因惜叹和恐惧美丽时光的一晃而逝。 今天,她顾虑着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激烈,而他也比平日又多了些许温柔的抚慰,本来担心时间太少,仍因为缠绵太久而拖到夕阳西下。 最终,是他亲手为她着衣,甚至梳头。 “今晚你可以不回宫了。”他在她身后柔声说:“就留宿简府,也免得回去晚了反而麻烦。” “可以吗?”她忧心地问,“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住了,突然回去不是很奇怪。” “不会,反而你偶尔回去住一次,父皇才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你和你父亲也太久没有享受天伦之乐了。”他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道:“苎萝国那个公主的事情有我和世澜处理,你不用操心。其实这件事对我来说,倒是个天大的机会,最近太子做事越发谨慎小心,要抓他的把柄还真是不容易,而他既然拱手将机会送到我眼前,我岂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分离前,简依人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轻声提出,“容妃的事情你若不管,我只有自己再想办法了。” 朱世弘回头看她,“你要想什么办法?” 她叹道:“容妃和我娘感情笃厚,况且当年我娘死后,容妃照顾了我许久,这你是知道的,她待我真如亲生女儿一般亲厚,先前又是我误会了她,所以我绝对不能看着她去死。你若真的不管,我只有搬进承恩宫,不管白天黑夜地守着她,若是刺客来了,我就先一步挡在她身前……” “你敢!”他扬眉低喝,一手箝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无可奈何的怒气,“你居然用这种方法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是我别无他法。”她仰着脸问:“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密切监视太子,然后在承恩宫周围加派三倍人手戒备,这样行了吧?”这半年来,宫内禁卫之事已由他负责,要调派人手是轻而易举。 简依人娇笑一声,踮脚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世弘,谢谢你。” 他立刻将她圈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要听的不是这句话。” 她眨着眼不解地问:“那你要听什么?”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尖尖的小下巴和红润的双唇,用极其魅惑的声音幽幽念出,“说你是我的。” 红晕倏然从她的脸颊一直延伸到颈项,她害羞地埋首在他胸前,用极轻柔的语调缓缓道出,“我是你的。今生今世,自生到死,都只是你的。” 不久之后,苎萝那边果然传来消息,说那位本已启程奔赴施南联姻的孝感公主忽然被人劫杀,连同送行的苎萝国太子和公主也一并被人劫走。 消息传至施南时举朝震动,人人都等着皇上的反应……该是慰问?是问责?还是决定放弃联姻? 但皇上那一日没有上朝,他将自己关在辛庆宫中整整两日,说他深感这是天意弄人,上天要惩罚施南之前过于血腥的侵略,告诉施南从今以后不能有任何的和平之想,做了报应,所以才使施南与苎萝的联姻失败。 紧接着没多久,深得皇帝宠爱的容妃忽然从宫中消失,是生是死都无人知道,即便皇上派人宫内宫外四处寻找,却都一无所获,此事成了宫中又一件轰动大事。 然后,辛庆宫传出消息,说皇上龙体染病,病势沉重。 传出皇上重病消息第五日,突然有太监传旨,说皇上有要事要单独召见太子。传言顿时纷纷而起,都在猜测皇帝是不是要传让大位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太子才走进辛庆宫,皇上就下旨命内宫禁侍以叛国罪将他当场拿下,打入了天牢! 当日,常德王朱世弘领了密旨,率兵部一万人马将皇都中各大太子党亲信的府邸团团围住,一干太子党人等都没有按常理关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到兵部问罪。 同时,皇都之外已是六郡总都督的宗迪飞将军也亲率三万大军镇守皇都周边,以防有人趁势作乱,动摇皇权。 施南国内,朝上朝下,一片风声鹤唳…… 现下已过了子时,但是辛庆宫的灯还亮着。 朱世弘才刚走到辛庆宫门前,一名太监便忙着上前行礼,悄声道:“常德王,陛下有旨,说无论您何时回来,都请入殿与他商讨大事。” “父皇怎还没睡?”他皱眉看着里面的灯光,迈步而入。 朱祯裕这几日异常疲倦,脸上皱纹似乎比起之前要深刻许多,但他睡不着。当二皇子走进时,他的手上依旧拿着一本奏摺,手边则是一堆看完和没看完的卷宗,但他眼神却迷茫地望着地上的方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父皇,儿臣回来了。”他跪在皇上的面前,神情很平静,但是攥握着的手指却显示他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激动。 “起来回话吧。”朱祯裕哑哑地问:“现在抓了几个?” “工部左侍郎王若刚、刑部尚书潘仁典、侍郎房子奇、户部尚书何必武、都察院右都御使翟啸青、通政使司的左右通政于广杰、齐友长,以及翰林院大学士的胡少保、万泰黎,一共九人。” “九个?何只这九人啊……”他一声长叹,“这些年,世隆身边这一党人,不论死忠与亲近的,还有那若即若离的,何只十人、二十人?只怕过百也未可知。” 朱世弘冷冷道:“终究是树倒猢狲散。知道太子已经被打入天牢后,这些被抓的人,便立刻表明要揭发太子指使他们所做的不法之事。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忠臣烈士。” “会审太子之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朕会自己看着办。他纵然犯下大错,也是太子,皇家的颜面还是要顾的……” 他咳嗽了几声,朱世弘忙上前将父皇扶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父皇累了几日,是不是先去歇息?其他的事情,儿臣先自己处理,随后再来禀报。” 他摇摇头,“朕是老了,但还不至于这么快倒下。这回的事情非比寻常,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国家的栋梁?现在一个个倒了下去,就好像把施南的骨头一根根拆掉,施南若能挺过这一关,屹立不倒,便是大幸了。” 朱世弘宽慰父皇道:“这些栋梁都早已变成朽木,如果任由他们继续支撑着朝廷,施南才是岌岌可危。拆掉他们再另换新人,施南不仅不会倒,还会站得比过去更加坚稳!” 朱祯裕此时才缓缓抬头看他,过了许久,透露说:“世文当年曾经和我这样说过——‘如果施南遭遇大难,太子便是只图自保的人;父皇是尽全力救国的人;而二哥,却是唯一一个愿意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儿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谁?’那个孩子真是没有错看你。” 朱世弘怔住。他知道世文心中是向着自己的,却没想到世文会对父皇说出这样一番感人至深的话来。 他不禁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岔开话题,“太子派刺客暗杀苎萝孝感公主的消息目前并无更多人得知,父皇,苎萝那边我们是不是暂时不要回应为好?” “嗯。”朱祯裕仰着脸,看着头上雕刻精美的横梁,“今天世隆在朕面前断然否认自己曾派人刺杀那个公主。朕说人证物证皆在,还有什么可抵赖的?你知道他怎么说?” “儿臣不知。”他淡然道。 朱祯裕盯着他,“他说是你故意陷害。” 他却神情平静,“太子这么说倒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做错事从不曾主动承认,能够推卸的便都推卸到旁人身上。像当年石城运河石桥倒塌之事,他不就让我背了黑锅?这些年来,他泼在儿臣头上的脏水难道还少吗?世文之死,儿臣所背的罪名还不够重?”说到最后却是有些气苦。 朱祯裕不禁动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也算得上是忍辱负重。从今以后你要记住,他是你的前车之鉴,而你,则要有储君的心胸才不枉朕一直以来对你的期许。” 朱世弘的心头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多年的委屈愤恨在今日得到父皇的亲口许诺时,仿佛找到了出口几乎要立即宣泄而出。 他没有立刻谢恩,只是深深地叩头,“儿臣代世文向父皇叩首,世文若地下有知,看到父皇为施南痛下决心,必会含笑九泉。” 提到已故爱子,这些天一直沉默寡言、神情肃冷的朱祯裕,忽地老泪纵横…… 太子被关在天牢三天之后,被转送到修德宫圈禁。 修德宫是施南皇宫中的一处冷宫禁院,专门收押被皇帝打入冷宫的妃子或是犯了重罪的皇子。 但是这还是第一次关押当朝太子。不过“太子”这个封号,很快就不再属于朱世隆了,因为就在他被转押到修德宫的当天,皇帝颁下旨意昭告全国……因朱世隆犯下重罪,其太子封号免去,其所享的一切待遇都一律免除,今生永禁修德宫。同时改立常德王朱世弘为太子,次日举行册封大典。 当朱世弘来到修德宫门前时,他讶异地望着这修德宫墙外开得火红的石榴花,问道:“这里的景致倒是打理得挺好的啊?” 如此艳丽的石榴花一簇簇沿着修德宫墙盛放,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石榴花环绕的宫墙之中,竟是让人心冷如冰的冷宫禁院? 修德宫的值守太监跪在他面前回应,“这是北平王在世时,特意命人种下的,说在宫内的人心已经够寒了,宫外总要给他们一些暖意。” 他漠然笑道:“三弟可真是温柔,这话是他会说的。只是他忘了,既是犯下重罪的人,本应受惩,又何须再给他温暖?” 进了修德宫,朱世弘见到朱世隆的第一眼,有点好奇更有点吃惊,因为他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垂头丧气或是情绪失控。 这个向来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前”太子,此刻只是平静地坐在窗边,一笔一划、缓慢地在纸上写着字。但写的是什么,他一时也看不清楚。 跟随在朱世弘身后的一干太监宫女都静悄悄地走了进去,分别在屋子的角落摆放起物品。 朱世隆这才仰起脸,看到站在门口的他那一瞬间,眼睛紧眯成一条缝,尖酸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哟,新任太子大驾光临,我这小屋真是蓬荜生辉啊!” 朱世弘嘴角噙笑,靠着门板一摆手,那些太监宫女便立刻转身出去,依旧是悄无声息,行动迅速。 朱世隆瞥了一眼,“你调教出来的人还真是不一样啊,各个都听话得像木头人一样。” “大哥难道没有认出来?刚才那几人原都是你毓庆宫的人啊。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朱世弘笑道。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一边将毛笔在笔架上架好,小心翼翼地吹干纸上的墨渍,一边问:“你来这里除了向我炫耀你当上太子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我只是来给大哥送点常用之物。这修德宫久未修整,树荫寒凉,又传说有不少宫中怨鬼在此地出没,阴气太重,所以我特意命人送了些暖炉暖被过来,过去毓庆宫中常侍大哥身边的太监宫女也给你一并调过来,包括你最喜欢的御厨孙尚清,我也给你调来了。日后无论想吃什么、要些什么,只要不逾矩,做弟弟的都会给大哥送到。” 朱世弘怡然自得地说完话后,微微躬身,便要转身离去。 见他一脸得意闲适,朱世隆压制许久的怒火陡然升起,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他尚未转过身,就被大哥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朱世隆哑声逼问:“派刺客刺杀苎萝孝感公主之事,是不是你陷害我的?” 他挑着眉尾反问:“难道大哥不曾安排人手去做这件事吗?若是没有做,为何人证物证已在两国边境上被追捕缴获呢?” 双目充血,怒喝道:“你明知我的人虽然去了,但并未真的动手!他们才刚入境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抓住,关了整整十天!到底是谁刺杀苎萝孝感公主?你不要和我装糊涂!” 朱世弘望着他异常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轻笑出声,“大哥这话问得真奇怪。苎萝孝感公主被刺事件的真相明明掌握在你手中,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两句话就是当初朱世隆回应他的质问时,所说的搪塞之语,今日拿来丢回给朱世隆,还真是合适至极。 朱世隆听了,眼睛仿佛就要喷火,“果然是你干的!你早知道我有此计划,就趁势提前埋伏好人马,先抓了我的人,却另派你的人犯下这个案子,最后又将脏水泼到我头上,让我给你背黑锅!” 他依旧微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可真有趣,我为何要刺杀苎萝送给我的妻子?她活着对我才有用,死了又有何利可图?” “借刀杀人!”朱世隆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狠啊!” 朱世弘漠然地与他对视良久后,一字一字说:“可你没有证据。” “放我出去,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漏洞!”他狞笑道:“这一阵我是输了,棋差一着,但我并非满盘皆输。”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输不起。”转身拨开一直紧抓着自己衣服的那只手,直盯着他的眼,淡淡说:“你今生是不可能出去了,所以这桩公案的黑锅,你就只能继续背着了。不要不甘心,大哥。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你让我求生不能,所以我也会让你求死不得。” 笑着抬眼,环顾四周,又道:“这地方清幽静谧,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又有三弟亲手种下的石榴花给你做伴,说不定夜半三更之时,他还会来这陪你说说话,你也就不会寂寞了。” 朱世隆那一脸挫败又愤怒的样子,让朱世弘看得很是享受,等走出修德宫时,他全身上下都舒畅得好像要御风飞天一般。 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今朝终于一次宣泄出来了。 世文,你若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吧? 离开修德宫后,朱世弘先和父皇见了面。 朱祯裕问起大皇子的事时,依然是欷吁感慨不已。 他漫不经心地应对着,心中惦念的却是几天没了消息的依人。 他有一件礼物要送她,相信她必定会喜欢。 那是他千辛万苦命人在寒室中种出的铃兰花。本来这种花在这个季节是不会开放的,极是罕见难得。 因为即将成为太子,他也在这一天从瀚海殿搬到毓庆宫去住了。原本他并不想搬,因为在他看来,瀚海殿的一切好处远比毓庆宫强一万倍,但是父皇却坚持他必须入主毓庆宫,说这里毕竟是历代施南太子的寝宫,无论是哪一代的太子都住在此处,从未改过,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于是,他忙到深夜才能抽空去看依人,但她也因为忙了这么久之后,好不容易心愿得偿,精神一懈怠下来,就又累又困地睡着了。 他心里高兴,“闹”醒了她之后,又不让她好好休息,缱绻缠绵了几度,直到她累得筋疲力竭、汗水淋漓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净了身子,穿好衣服,然后离开。 明日就是太子的册封大典了,他应该在今晚养精蓄锐,可偏偏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倾吐,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夜春风。不过她该懂的,懂他今晚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喜悦。普天之下,若只有一个人懂他的心,那就是她了。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所以即使困难重重,他从未动摇过与她厮守一生的决心。 明日之后,是否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了呢? 此时此刻的朱世弘,怎么也想不到人生还有四个字很冷酷,冷酷到可以斩断一切的幸福,那就是……天意难测。 第十二章 从圣坛接受册封诏书之后,朱世弘忙着会同六部尚书们合议国情。 因为肃清太子党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官员们虽是朱世弘千挑万选的人才,但毕竟对方势力培植多年根深叶茂,仍有不少的麻烦等待处理,所以这个会议在毓庆宫进行了很久,直到太监不断地提醒晚宴即将开始才勉强结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举行。 虽然朱世隆被抓被贬不过数日,但是众人早已忙着巴结新太子,人人都翘首等待朱世弘的到来。 他从小因为性子冷漠,又非皇帝最为宠爱的儿子,和所有人都关系疏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和外人示好,而别人也不会主动与他亲近。 但今夜他才刚露面,身旁就猛地围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献殷勤,表露忠诚。 他心中反感,只能皱着眉点点头。身为新任太子,这是无法避免的状况。 同时他悄悄在人群中寻找简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日大概又躲在哪个角落偷偷取笑他现在的窘困情况了。 但是几乎将满场梭巡了遍,却始终没有看到她,这不禁让他疑惑不解。他已经迟了半个时辰才来,难道她也迟了? 又等了好一阵,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烦,借口喝太多酒感到头疼,这里离瀚海殿较近,就先去那里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潜入吉庆宫,只见今日的吉庆宫冷冷清清,正殿侧殿一概门窗紧闭,灯火俱灭,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他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后院,寻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却没打开,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时从里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惊。这些年来密道从未暴露过,是谁将它封了起来?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露,就代表着有大麻烦! 这时,朱世弘一眼瞥见有个老宫女一手拿着扫帚,正慢悠悠地从殿门口走过,他几步奔过去,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喝问道:“这宫里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儿了?” 那老宫女吓得手中的扫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时,更是惊骇得连忙跪倒叩首,“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奴婢该死!” “行了,立刻回话!”他不耐烦地抓起那老宫女的胳膊,“我只问你,北平王妃去哪儿了?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宫女哆哆嗦嗦地回应,“奴婢也、也不知道。午膳之后王妃就出了宫……” “她出宫会连宫里的人都一并带走?”朱世弘更加觉得事态严重。 吉庆宫里的宫女太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几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还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将所有宫人带走,更何况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见她回来?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出宫那样简单。 “宫里的人……已经被遣散到待使监去了,没有跟着王妃走……” 待使监是宫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监和宫女才会被派到那里。他们明明在吉庆宫做得好好的,怎会突然被遣散? “今天宫内发生什么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紧,捏得那老宫女连声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日去面圣之后,回来就有人来收拾王妃的东西,然后就……” 面圣? 朱世弘心中一沉,丢开那名老宫女,狂风骤雨般地冲向辛庆宫。 辛庆宫今夜如吉庆宫一般死寂。 当朱世弘赶到辛庆宫门前时,值守的太监一边行礼一边说:“殿下,陛下辛苦几日,刚刚已睡下了,他有口谕,说是任何人求见都要等到明日。” 他看都不看那太监一眼,迳自就往宫内走。 倏然间,从四周涌出十几名手持刀剑的护卫,齐齐向他跪倒,恳请道:“请太子殿下回宫。” 朱世弘瞪着眼前一干人等,沉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的侍卫长却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闯辛庆宫者,无论何人,都视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请太子殿下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赫然明白了,这阵仗不是为了别人做的,正是为了他设下的。 他冷笑一声,“好啊,好个就地擒拿。你们可以随意拿我,但要等我见完父皇之后,倘若现在动手,我就先在这里自行了断!” 侍卫长顿时愣住。他虽然不解皇上为何要挡新太子的驾,但没想到皇上招数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还要狠绝,他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铁青地直闯正殿。 旁边一名侍卫悄声问:“大人,要动手吗?” 侍卫长回头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没听到太子刚才说的话吗?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总是他的亲儿子,就算太子逆旨闯殿,陛下也不会杀他,而我们若是擅自动手,逼得太子自尽,你我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站住。” 当朱世弘的一只脚跨过正殿的门槛时,从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如果你还想稳稳地坐在太子位上,稳稳地从朕的手上接掌江山,现在就退出去,无朕的口谕不许再擅闯辛庆宫。” 朱祯裕的喝令让朱世弘的眉心纠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紧了门框,硬生生将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现在进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执掌江山。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无理却又最足以令他畏惧的命令。 但是他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大步跨过了门槛,走到正殿中央,直视着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祯裕同样皱着眉看他,“你这样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父皇刚才已经告诉儿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动了一下,“儿臣已听过父皇的圣旨,现在是不是可以提问了?” 皇上盯着他看,又是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是要问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祯裕哼了一声,“那朕是不是得先问一问,那条连接你们两人寝宫的密道是怎么回事?” 朱世弘最怕听到的事情此刻就这么传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双脚有些发颤,在暗暗咬着嘴唇好一阵后,才又从牙间挤出一句,“父皇把她怎么了?” “她与你无关,你不要过问。”朱祯裕冷冷地盯着他,“世弘,朕现在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朕也曾提醒过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错。所以朕现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父皇所谓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么?”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说出来吗?” 他嘴角僵硬紧绷的肌肉忽然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问:“父皇是指儿臣与依人的奸情?” “朱世弘!”见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朱祯裕大为震怒,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指着他的鼻子痛斥着,“朕顾忌皇家颜面,所以不想宣扬这等丑事,你倒像是引以为荣?你可知道就冲着这一件事,你与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难逃吗?” “儿臣不懂,这算是什么重罪?难道她是寡妇就非得要守贞一生?儿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发地恣意张扬,“这件事父皇是怎么知道的?让儿臣猜猜,该不会是大哥那张大嘴巴说出来的吧?” 朱祯裕气喘吁吁地说:“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发了你们的私情。你用尽心机将他害进了冷宫,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将这件事说给朕听,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报复。” “他会入冷宫是他罪有应得,这也是经过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让父皇将依人关押,至今仍下落不明,还不算是对儿臣的报复?”他冷笑道:“请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则儿臣今天是不会离开辛庆宫的。” “放肆!你这是抗旨、犯上作乱,朕现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却大笑出声,“这一辈子都背个逆子的名声又如何?自小您说我高傲自负,桀骜不驯,而后又说我忤逆太子,目无尊长,现在儿臣也不怕再背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只是在儿臣下狱之前必须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儿?” 他坚定而炽烈的眼神让朱祯裕心中也为之震动,沉声劝他,“为了一个女人,值得放弃江山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些年辛辛苦苦,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权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为了一个依人和朕闹得翻脸?” 朱世弘的手指摸到腰畔的香囊,曼声说道:“纵然大权在握,儿臣的身边没有她,此生将孤老无趣,这又有何意义?” “她是你的弟妹、是个寡妇!” “她是儿臣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父子俩针锋相对,言词坚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朱祯裕见说不动他,烦躁地在殿内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后,倏然停住,“朕告诉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连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双宿双飞、同享富贵荣华!”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从容冷静许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儿臣便是死路一条?”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龙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纵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国家之重。世文在世时,是那样地信任你,临终之前还求朕将江山托付于你,你忍心辜负他吗?”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禁又抖了一下,苦笑说:“难怪依人常念那几句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却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翻云覆雨、颠倒乾坤,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让朱祯裕心中大为惊惧。从刚才到现在,世弘从没有说过一句软话,甚至连最起码的君臣之礼都忘了。现在他突然跪倒,实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你这是……想通了?” “儿臣三十年来如坠梦里,今日总算是想通了。” 说着,朱世弘极为庄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儿臣谢过父母养育之恩,请原谅儿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儿臣愧对世文生前嘱托,不能尽兄长之责,圆他遗愿,唯愿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儿臣有负施南百姓,于此国家不安、朝内大乱之时,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国之罪臣。” 朱祯裕颤抖地伸出一手指着他,“你,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子,是想借此威胁朕吗?你以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于你了?” 朱世弘仰起脸,平静道:“这是儿臣的肺腑之言,绝无半点恐吓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以留下信物为证。”说着,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随身携带的短匕。 当明晃晃的匕刃亮出时,朱祯裕的心底更加寒凉。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为了刺杀圣驾,却猜不到这个儿子想做什么,因而更感恐惧。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将左手手指分开紧贴在地砖之上,“儿臣今日断指还父,以明心智!” 听到这句话,朱祯裕大惊失色地一跃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锋已至,顷刻间血花飞溅,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断成两截。 这血流如注的惊心场面,连久经风浪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瘫软了身子,惊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着面孔苍白如雪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世弘举起断指的左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很快染红了他银色的太子龙袍。他用匕首顺势将衣袍的下摆割断,紧紧扎在伤口上,等阻止血液的外流之后,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轻声说:“儿臣告退。” 他踉跄着走出大门,在外面等候的侍卫们见太子满身是血地走出来,全都吓到了,侍卫长急忙奔进宫内,见皇上还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生怕出了什么事,急忙喊道:“快请太医!” “对,传太医、传太医!”朱祯裕回过神来,疾吼命令,“快传太医为太子疗伤!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砖上、血泊之中的断指,身心崩溃,顿时晕厥过去。 朱世弘的手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剧痛,也许是疼得让他麻木了,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吓人……银白色的太子袍上满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无血色,唇色淡得几乎如同白纸一般,但他的一双眼却清亮逼人得仿佛暗夜中的星斗。 他无视周围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们望着他的惊骇眼神,只是迳自走到内侍监的门口,叫道:“叫监总来见我!” 监总便是内侍监的最高统辖者,掌管着后宫之中的车马以及物资的调配。突然被传唤召见太子令他十分紧张,见到太子这副样子,更是惊得三魂六魄都飞了,哆哆嗦嗦地问:“太子殿下这是……这是遇到刺客了吗?” 朱世弘用带血的手一把抓住监总的肩膀,声音微弱,语气却十分强硬,“皇上把北平王妃送到哪儿去了?” “啊?这个……臣只是奉命调配车马,究竟去了哪里,臣也不知道……” 内侍监不停躲避的眼神分明显示他心中有鬼,朱世弘冷冷一笑,那柄带血的匕首已抵上对方的颈项,“你应该知道我向来不是个心慈手软又有耐性的人,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刀锋的寒冷和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之气让内侍监的监总双腿发软,却因为被他抓住肩膀而动弹不得,牙齿一阵打颤之后,才勉强回道:“听、听说是往皇陵的方向去了……” 朱世弘眉心一纠,放开手命令,“立刻备车马!” 监总连忙点头应下,亲自一路狂奔去了御马监。 当他勉强走到宫门口时,一辆双马快车已经停在了宫门前。 他一只手扶着车厢,正要坐上,身体却酸软得使不上力气。 忽然,旁边有人惊呼一声,“二、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然后从旁一把将他撑起。 他微微侧过脸,对上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容,纠结的眉心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身子一软便靠在那人身上,低声说:“你怎么回来了?回来的时机也真巧,我身边正好缺少人手,你就负责驾车吧,我现在要去皇陵。” 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几乎就要昏过去,但他硬是用力攥握了一下左手,霎时间那钻心的疼痛又让他清醒过来。 “依人……在皇陵。”他用力吐出这句话后,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先前简依人坐着马车一路来到皇陵时,天色已经灰暗了许多。这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底苍凉得像是处在荒漠般,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 马车停下后,车夫在外面禀报,“王妃殿下,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皇陵?还是她人生的终点? 揭开车帘,她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这也就是皇陵的入口。 数年前,世文入葬之时她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但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也将会埋葬于此。 出宫前,本想再见世弘一面,但是后宫总管太监传皇帝圣旨,“请”她立即出宫,那代表他已是刻不容缓地要将她逼出宫门。她知道皇上怕她见到世弘后,会坏了整个计划。 她想了一夜,起初还有些怀疑世弘是否知道并默许皇上对她的处置,但很快,这个怀疑就消失了,不仅仅是因为皇上刻意要求她向世弘隐瞒消息,这昭示着他不知情;也因为她不相信他们这些年的感情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皇上必定是知道他们有私情之后,怕这件事会在哪天突然被昭告天下,使得世弘名誉扫地,破坏他身为一国帝王的威信,所以才将她放逐。 在皇上眼中,她必然是红颜祸水,狐媚轻佻、轻浮放浪,是死不足惜的女子。而世弘即将站上他人生中最辉煌的顶点,她说什么也不能成为这条路上的绊脚石。 她明白,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即使心中有万般的不舍、怨恨、惆怅和心痛,也只能承受。毕竟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巍巍的皇权之下,她一介小女子,命薄得如飞絮一般,又能怎么样? 薄命如飞絮,薄命如飞絮……当年世文去世之后,她曾一度因自责和悔恨而不愿见人,连话也不想多说,只在纸上自题一首薄命诗嗟叹人生…… 自是长忧叹,薄命岂堪怜。 随风如飞絮,堕尘似轻烟。 萋萋芳草翠,落萍残荷圆。 谁道晨曦早,夕阳已近山。 那时世弘借口世文有未竟之事要与她商议,入宫来瞧她,见此诗后,便将它撕了个粉碎,并将她紧紧揽住,沉声反问:“你此生有我,何谈薄命?” 此生有他……便是因为有他,才有了这么多的无可奈何、缠绵悱恻、难分难舍啊…… 等双足落在冰凉的石板路上,才发觉这里的石板与皇宫中的一样冰冷,都刺得她心疼。 施南国的皇陵占地有三百余顷,而且还在不断扩建,但即使修得再坚固、再庄严、再华丽,那都是身后之事。已死的人,还会计较这些再也碰触不到的东西吗?她不信。 “王妃,请往这边走。” 有人引领她,她便茫茫然跟着,也不知究竟要到哪里。赫然再抬头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皇陵地宫的入口处。 她心中一凛,不由得停住脚步。“怎么到这儿来了?” 领在前面的那名年轻小官躬身说:“陛下有旨,说您到了皇陵之后,请您先行祭奠北平王的亡灵。” 也是。简依人心中一叹。把她打发到这里来,说是要她留守皇陵,而唯一能让她名正言顺留在这里的理由,就是因为世文葬在这。 施南国的皇陵是由一个大型的地宫构建而成,地宫入口由九龙石刻盘踞入口,地宫里面则千回百转,路线极为复杂,若没有人带领是很容易迷路的。 地宫一共分三层。最下面一层是历代皇帝的墓室,第二层葬的是皇子皇孙,第三层则有去世的嫔妃皇亲。犹如皇帝在生之时,身边有众人环绕保护一般。 世文是以太子之礼下葬的,所以葬在第二层中较为更加安全的最内侧。 那名官员挑着一盏宫灯,领着她走进了地宫入口。却不知怎的,在三转两转之后,竟然再看不到那人身影了。 她不禁诧异,四下环顾,地宫之中寒意森森,全无半点人影。 正当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连她脚下的石砖都震得晃动起来。 起初她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到,旋即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幸好地宫之中沿途点着幽幽灯火,她便顺着这些灯火反身往回跑,一路跑到地宫门口时,寒意立刻渗入骨髓…… 那块据说有万斤重的入口断龙石已经轰然放下,地宫内外自此阴阳相隔。她已是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了。 因为皇陵距离施南皇都有将近几十里远,所以即使朱世弘的车驾快马加鞭,等他赶到皇陵时也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他的到来惊动了整个皇陵的守卫,原本已经睡下的镇陵校尉几乎是衣着不整地跑来见他。而他的伤手虽然已经简单地包扎,衣服却仍未换下,所以当点亮周围灯火,火光照到他的身上时,那校尉也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 朱世弘开口便问:“北平王妃是不是到了这里?” 那校尉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末将不曾见过王妃……” 他闭上眼,“世澜,我的身子没力气,就交由你动手吧。” 倏然间,一柄长剑的剑尖就抵在校尉的胸口上,刚刚返回皇都的四皇子朱世澜笑眯眯地瞅着他,“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否则我可说不准这柄剑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在你身上扎出个窟窿来。” 校尉呆住,连忙道:“四殿下这是何意?末将也是奉旨行事啊……” “陛下的旨意在哪儿?”朱世澜伸出手向他讨要。 那校尉为难地说:“是陛下派人送的密旨,并命令见后即刻焚毁,所以……” “也就是说,你压根儿没有旨意在手?那你惨了,若北平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只会和你要人。”他冷冷一笑,将剑尖又向前刺了几分,一下子便挑破了校尉胸前的衣服,冰冷的剑尖就这么抵在了校尉的胸口肌肉上。 校尉陪笑回复,“四殿下不要和末将开玩笑了。陛下的密旨向来都是如此,您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陛下。” “我们就是从陛下那里来的,是陛下让我们把北平王妃带回去。” “陛下要把北平王妃带回去?”他狐疑地看着两人,大着胆子问:“那,两位殿下可有陛下的手谕?” 朱世澜立时变了脸色,“混帐!你自己拿不出密旨,倒向我们要手谕?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就在这里,难道不足为凭?” 朱世弘摆摆手,“我不要听废话,我只要人。” 他回头道:“太子殿下,这位大人愚忠又嘴硬,我看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未免他事后到处乱说话,先让我把他的舌头给割了吧?” “随你。” 太子淡淡地点头,惹得那校尉吓得叫喊起,“别、别!两位殿下有话好说!这真的是陛下亲自下的密旨,要把王妃……把她……” 朱世弘赫然睁开眼,双眸熠熠,目光似淬了毒的寒刀,冷冷射向他,“把她怎么样?” “把她……永囚皇陵……所以她现在已在地宫之内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地宫入口处,只见那高大冰冷的断龙石无情地挡在那里,让他一步也进不去。 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把门打开!” 那校尉被朱世澜提着衣领带过来,跪在他脚前,伏地叩首道:“太子殿下,这断龙石重达万斤,一旦放下,再无开启的可能。” 朱世弘的心底一凉,双手死死按在断龙石上,因为过于用力,压迫着断指,不仅让他身体疼痛不堪,也令他从心底生出今生从未有过的凄厉绝望。 咫尺天涯,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吗?她就在这巨石背后,生死不明,而他自以为有通天之力,可以将她一辈子庇护在自己的身下,而现在,他却无能为力。这就是天意吗? 不!他素来不信天意,也不认输! 他再回头,厉声问道:“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打开断龙石。这皇陵尚未完善,父皇的陵寝也还在修缮,难道你们敢擅自作主,断绝皇室子孙日后使用这皇陵的权利吗?” “太子殿下,若非陛下亲自下旨,我们谁也不敢放下断龙石啊。太子殿下也许不知道,这一、两年,陛下已经命人重新修建了一处新陵,那是陛下百年之后真正长眠之所。” 朱世弘愣住,他真的不知道父皇竟暗自重新修了皇陵,难怪可以有恃无恐地命人放下断龙石,困住依人,因为父皇根本就不打算把自己的骨头埋在这儿! “狡猾至此……父皇他还真是不择手段!”他情不自禁地一阵冷笑,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响,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见他似乎快要疯狂,朱世澜忙又扶住他,同时转头急问那校尉,“难道这断龙石就是唯一的出口?修陵之时,就没有其他余路以防发生意外?” “没有。多一个入口或出口,就是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盗墓贼多条道儿,所以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校尉每回应一句,都带给朱世弘绝望。但是他的心仍没有死绝,四下环顾,看到有几人站在远处正向这边张望,他抬手一指,“你们几个过来!” 那几人畏畏缩缩地靠近,纷纷跪倒在他面前。他们并不认得他,但是见这里的最高长官居然对他如此敬畏,便知道这个一身血迹、脸色苍白的俊冷男子,绝非等闲之辈,全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是这里的工匠?”朱世弘看着他们满身的石灰,如是判断。 “是,小人几个是在这里做事的。”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叩首回话。 “你们有什么办法能打开地宫?” 那几人惊异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又互相对视了一番,年长的人摇头,“断龙石已落,已经没有办法了。” 朱世弘看到跪在他身后的一名年轻工匠嘴唇开阖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便急忙向他问道:“你有办法?” 那工匠犹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四儿,在大人面前不要胡说!”刚才回话的那个年长工匠正是四儿的父亲,此刻赶紧出声警告。 朱世弘厉声道:“让他说,他若有办法,我将重赏黄金千两!” 这赏赐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人,那几名工匠听得都吓呆了。谁曾听说过一赏赐就是黄金千两?这位奇怪的大人到底是谁啊? 四儿听见有重赏鼓励,决定豁出去了,便大声回答,“若是不计后果,草民有一个方法,就是用火药把地宫炸开。” “炸开?”朱世弘呆住。 火药引进施南国不过十几年,因为太过霸道、容易伤人,所以视为管制之物,无法轻易取得。即使是在战场上,因为怕伤到自己人,也从未使用过火药,他自然也想不到这法子,现在这个叫四儿的忽然提起,让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推开一扇窗户般,象征希望的阳光立刻透了进来。 “哪里有火药?”他急问道。 “这里就有。”四儿回答。 是了,这里因为在扩建皇陵,有时候需要炸山开路,以前传统的方法都是靠人力挖掘,但这太过缓慢,又劳民伤财,现在有了火药就方便多了,难怪会有火药。 “火药能把断龙石炸开?” “虽然从未试过,但草民想,这火药既然连山都能炸开,一块石头大概也炸得开吧?”四儿是初生之犊,胆子比父亲大了很多。 朱世弘欣喜若狂地下令,“去拿火药!快去拿!” 四儿和父亲都看向校尉官。毕竟他们不认得此人,不知道是否该听他的话。 只见那校尉叹道:“你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看我干什么?这是太子和四皇子,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立刻去办吧。” 不知被困在地宫之中多久了,简依人缓缓抬起头,由于地宫中太过冰冷,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打颤。一盏从墙壁上取下的烛台就放在她身侧,但也只是能勉强令她感到一点点的暖意,并不足以抵挡寒冷。 地宫之中长年不见天日,即使是夏季进来都要穿上几层棉服,更何况是现在。 她就要被活生生饿死在这里了吗? 发现断龙石放下的那一刻,她对生还几乎不抱希望,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但在地宫中转了圈之后,她没有找到其他出口,只好坐回到刚进来的地方,静静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死亡,还是等待有人施以援手?她说不清,只抱膝坐在地上,心中猜测着外面的天色变化。眼看着烛台的灯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灯油即将熬干,随着光线越来越微弱,对死亡的恐惧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滋长。 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身处皇陵之内的她,还是软弱得无法坚强。 她不是什么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想爱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爱的可怜人……上天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她呀? 难道让她幼年丧母、无法与相爱之人结为连理,又让她在未满双十的年纪就死了丈夫,这一串的凄苦还不足够?难道还要让她最终孤独地饿死在地宫之中,上天才满足吗? 她的人生,也许只是一个冰冷的笑话。而朱世弘,是这笑话中最美又最不真实的存在。 “世弘……”她幽幽叹息,将脸埋入膝盖。 忽然,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听到有敲击之声传来。她的心一震,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没错,是敲击之声!两长一短,有节奏地,一遍又一遍敲击着! 一瞬间,酸涩滚烫的泪水涌上双眸,因为她知道这敲击之声是谁做的!这是他们定下的暗语,只有他们在急迫寻找彼此需要求助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个暗号。 简依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断龙石旁。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敲在石壁上,亦是两长一短。 彼端,石头的背后,传来朱世弘惊喜的喊叫声,他正呼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刻,眼眶再也撑不住泪水,只能任它倾泄而下…… 第十三章 朱世弘直勾勾地盯着,看火药正不断被装填进断龙石下方新挖的几处深坑中。 在一旁的四儿父亲是平日负责爆破的工人,对于火药,即使他已经接触了十几年,依然小心翼翼。 “太子殿下,炸毁断龙石也有很大的风险,要想把这么大的石头炸开,必然得用上许多火药,但是爆炸的威力也大,整个地宫都可能跟着摇晃,甚至塌陷。王妃在里面是有危险的。” “那你还有别的方法吗?”朱世弘瞥了他一眼。 四儿的父亲不吭声了。 这是唯一能救她出来的办法,虽然可能置她于死地,但他别无选择。 朱世弘趴在断龙石上,再一次敲了两长一短的信号,很快地,石壁的那一头也再次响起回应的敲击声。 他大声对里面喊道:“依人……你现在尽量走得远一点,找一处稳妥的地方躲避,外面要用火药把断龙石炸开,你可能会有危险。” “会死吗?”她在那边开口,声音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的心一紧,但仍坚定地喊着,“我不会让你死的。放心,有我在!” 片刻的沉寂之后,她又轻轻敲了几下石壁,这一回,是三短三长。 朱世弘不禁愣住。三短三长?这是他们在一次无意中随口约定的暗语,但从未使用过。 这句暗语的意思是……无论前世、今生、来世,三生三世的生死,我都交付与你。 他咬紧牙关,大声道:“记住!不能同生便共死!走!现在你就尽量往里跑,我开始数数,会数一百下,数尽就要点燃引信了!”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中似带着哽咽,随后就悄无声息。 他大声数着,“一、二、三……”他一边数着,心中一边期盼着她能尽量地走远一些,找到一处安全所在好躲起来。 “十七、十八、十九……”每数一下,他的心就揪疼一下,因为不知道这一百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到底会是什么结果?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只是让大脑完全放空,麻木地数着,“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周围的人脸色都随着他的计数更加严峻起来,朱世澜忍不住过去拉他,“你别站得这么近,万一爆炸伤到你可怎么办?” 他甩脱他的手,“不近些,依人怎么听得到?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朱世澜急得跳脚,“她若是脚步快些,现在早跑远了,会等在石壁后面听你数数吗?”他回头怒斥那已经自行躲避的校尉,“你胆子可真不小,竟自己先逃了,连太子殿下的安危都不顾?还不快帮我把他拉走?” 校尉急忙带着手下一拥而上,将太子强硬地从石壁之前拉开。 而朱世弘犹自大声喊着,“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他今生从未这样疯狂过,将所有的威严、风度和冷峻都丢到九霄云外,像个疯子一样,只声嘶力竭地喊着那性命攸关的数字。当“一百”这个数字冲口而出的时候,他将目光投向手持火摺子,站在不远处的四儿。 四儿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立刻点燃了引信,随着嗤嗤的声响不断逼近断龙石,所有的人都越跑越远。 朱世弘也被众人拉到距离断龙石百丈以外的地方,用粗壮的大树挡住了身形。 轰的一声巨响,一片飞沙走石,一连发三声巨响,三声之后,遮天蔽日的都是黄土碎尘。 “殿下小心!现在还不见得安全!”校尉一时没拉好朱世弘,他已冲出密林,直奔断龙石前。 感谢上苍!断龙石那里被炸出了可让一人勉强通过的石缝,他不顾一切地挤了进去,一边大声喊着依人的名字,一边向内搜寻。 不知道走了多深远,里面漆黑一片,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爆炸造成的塌方碎石,也在脚下磕磕绊绊地制造着麻烦。 突然间,一具温暖的身体猛地撞进他的怀里,他一把将人抱住,死死地抱着,丝毫不敢松开。 “世弘,我还活着,我没事。”简依人第一时间先让他宽心。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微笑道:“好,我们都还活着。” 活着团聚便有希望。 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不足以描述他内心的狂喜,向来不信神佛的他,也不由得想在这时叩谢上苍。 “我们……该怎么办?”她知道,他这样不计后果地将她救出来,就表示他与皇上已然翻脸。那还会有什么考验等着他们? “我们今晚就走。”朱世弘在她耳畔低喃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吗?” “你怎么……”她的这个心愿从未和他说过,他又如何得知? “我若是不知道你的心事,怎能发誓要和你白头到老?”他揽着她往外走时,因无意中用受伤的左手去拉她的手,乍然一碰,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简依人直觉不对,但四周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 “没什么。”他故作轻松地笑着,“我只是太高兴了,这才撞上旁边的石壁,不碍事……” 他们彼此相扶相携,一步步走向地宫的出口。 从那块破裂的石缝内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灯火辉煌。不知道世澜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的火把灯笼,竟将外面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这片光明,仿佛是属于他们的明日之光…… 一个月后,在距离施南皇都三百里外的清城县,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背后,有几座清幽的小竹楼。 一名穿着和普通农妇没什么区别的年轻女子,正在低头逗弄着院子里的鸡鸭,院子的一角有一张竹椅,一位容颜俊冷的男子正躺在竹椅上阖眸小憩。 忽然间,女子直起腰,回身说道:“好像有马蹄声。” “嗯。”那男子微睁开眼,清冷的精光透射出来,锐利如刀。 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到小院前才停了下来,一名年轻男子俐落地从马背上翻身跳下,爽朗地笑道:“二嫂,今天午饭要吃什么?” 那女子脸色一红,啐了一声,“三天两头来讨饭吃,难道你们家微尘不会做饭吗?” “我一直在为二哥的事情奔波着,来讨碗饭都不行吗?一会儿微尘也会过来吃饭,二嫂要多添两双筷子啦。” “我可没要你为我奔波什么。”竹椅上的男子冷冷一笑,起身负手转回楼内。 “哎,二哥,说话总要凭良心吧,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年轻男子跟着他走进楼内。 “为了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吧?当初父皇派你去颠覆苎萝,结果你两手空空的回来,是你自觉无颜面圣,才赖在我这里骗吃骗喝,还敢说是为我奔波?” 无须解释,这两人正是朱世弘和朱世澜。 朱世澜嘻嘻笑道:“我的事情和你完全不同,要颠覆一国一朝岂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你扳倒朱世隆不也是用了这么多年才达成心愿?可惜啊,你现在只能躲在这深山之中,要白白将施南拱手还给朱世隆了?” “听说他已经怂恿朝臣为他请命,想恢复太子之位了,而我在这里难得逍遥自在,回去争那个虚名做什么?” “话可不是这样说啊。咦?你不入世都还知道这些消息?看来,你对朝政依旧关切,又何必假作闲云野鹤呢。”朱世澜跟着他上了楼。 朱世弘瞪他一眼,“你别搞错了,是你那小媳妇一天到晚跑来依人耳边叨念,才让依人拿这些事情烦我。这些事又与我何干?” “与你可有莫大的关系。你是名正言顺册封的新太子,即使你和陛下闹翻,可陛下却一直没有昭告天下要废掉你这个太子啊,这说明陛下依然盼着你回头是岸,但你却一直高高在上地摆架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老人家,就算他有心让步,你让他怎么和你开口?难道还要他向你赔礼道歉不成?” “父皇容不下依人,就是容不下我,所以我不想回去,这个道理还要我再和你讲几遍?”朱世弘不耐烦地瞪向他,“你跟着我上来干什么?” 朱世澜笑道:“好吧,就算是我替父皇求你好了。你知道,要推翻苎萝的皇权光靠我一人之力肯定不行,我一直想仰仗你这位了不起的新太子呢,可你居然在关键时刻摆我一道,让欧阳晔盯着我不说,那家伙差点要杀了我。” 他斜睨他,“那你死了吗?现在还不是站在这里一张嘴巴唠叨个没完?” “那是我福大命大,贵人之身,有神佛庇佑。”也不与他计较那过节,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想达成,但你说我这个见不得光的苎萝皇子,难道能指望我那位苎萝的父皇为我正名再接掌王位吗? “呸,不说他不可能让给我,就是我自己也不希罕。我想另建一国与苎萝分庭抗礼,然后逐步将它鲸吞蚕食,才可以显出我的手段,为我娘出气。” “另建一国?说得倒轻巧。”朱世弘蔑笑他的异想天开,“你以为这和你动嘴皮子一样简单?”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难办,不过我在苎萝已有帮手,若能得到你的帮助,我相信成功是指日可待的。说真的,我连新国名都想好了。要说天地万物之中,亘古以来最屹立不倒的是什么?无非是山岳,而苎萝在施南以西,我若建国于西方就叫西岳。可惜施南的国名并不相称,干脆,你也替施南改个名字,不如就叫东狱,我们一西一东互为犄角,千秋万代共荣共存。岂不甚好?” “异想天开!”朱世弘坐在二楼的书案后,拿起毛笔对他说:“研墨。” 朱世澜也不知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挽起袖子帮他研起墨来。 他用毛笔饱蘸墨汁,便抽出一张素笺,快速书写几行字后,将纸丢给了四弟。 “我知道你这一次次跑来找我,无非为的就是这件事,现在遂了你的心愿,你可以走了吧?” 笑眯眯地捧着那张纸看了看,朱世澜回道:“没错,就是这张手谕。宗将军现在是认字不认人,一定要等你的手谕到,才肯入皇都护驾。你知道皇都中有不少太子党的余孽一直威胁皇宫安危,陛下很是忧虑,若是援兵再不到,朱世隆大概就要被人从修德宫抢走了。” 朱世弘冷笑一声,“行了,手谕已经给了你,你可以走了。” 朱世澜走到楼下时,看到简依人正提着一篮子鸡蛋放到他的马前,便道:“二嫂,你现在是有了身孕的人,这鸡蛋该留着给你自己补补。” 她咬着唇,瞪他一眼,“唠唠叨叨的,难怪你二哥嫌你烦,再罗唆下去,你也别想我再替你说话。” 他笑了笑,“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和二哥一模一样,还真是夫唱妇随啊。”他弯腰将篮子提起抱在怀中,“鸡蛋我收下了,但晚饭还是要来蹭的。二嫂记得啊,微尘喜欢吃二嫂炒的青菜,就请你多做几道吧。”说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简依人尚未回身,纤腰已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环抱住。肩膀一沉,知是他的头压在肩上。 “真的不回去帮陛下?”她轻声问,“世澜三番两次的找你,必然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因为陛下的意思。你不回去主持大局,只怕不能平息这次动乱。” “父皇至今还没有开口要放过你我,你让我怎么回去?”他那只断指的左手环到她身前,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 当初经过一番讨论,好不容易和她决定在清城县安顿下来,结果她却病倒了。请来大夫把脉之后,才惊喜地得知她是因为有了身孕才会如此。 这些年他们小心行事,从不敢给予自己有为人父母的机会,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吏部外面的那间客栈里。当时看她一脸凄苦,他心中一软,竟忘了事后的防范,于是才有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小东西。 虽说这孩子,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是替未来的生活中又多添了一份不安定的变数,可是他却没有原先设想的那般担心,反而是满心期待地等着这小家伙的降临。 孩子会像母亲那般美貌,还是像自己这样沉稳? “也许,父皇知道你我有这个孩子之后会改变想法?”她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心里就满满的都是幸福和甜蜜,想法也乐观不少。 但朱世弘对此并不乐观,“你怎知父皇不会把他当作孽种看待?” 这话说得简依人的心头又是一沉。是啊,孽种,这个词听来何其惊心,何其伤人,但……也不能说不是事实。 “或者……你先帮父皇想办法平息了皇都之乱,父皇高兴之下,事情或许可以有转机。听说六部新任的官员们不足以服众,那些旧党又蠢蠢欲动开始闹事,而父皇身体又每况愈下,无法再多出心力管理……对了,御膳房那些有毒的药膳……” “早就停了,不过父皇的身体的确因此元气大伤。” “所以啊,你就更不该袖手旁观,你好歹也是施南的皇子,对施南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世文若还在世,也必然会这样劝你。” 见她清澈的眸子温柔地望向他时,朱世弘叹道:“你难道忘了,我曾在父皇面前断指明志。” “那是你傻。哪有拿自己身体去发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再说,你若真的像你那誓言当中所说,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当初为何要委身于你?” 一番话说得他蹙紧眉头,沉默了下来。 见他似是被说得心动了,简依人打铁趁热继续说:“不然,你去宗将军那里走一趟。一份手谕未必能说动宗将军,他向来只听你的,而且在这乱世之中,他必然会特别谨慎小心。” 朱世弘又想了一阵,问道:“你跟着我一起去吗?” 听他终于松口,她盈盈一笑,“我现在要小心安胎,怎么能跟着你东奔西跑?你放心,回头叫微尘过来陪我,又或者通知我爹一声,让他派人接我回去,由容妃来陪着我也行。就让世澜跟着你回去,等皇都的事态平定了,你再决定下一步棋要如何走,这样,起码也不违背你的道德良心。 “你自己或许没有发觉,这几日你总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我知道你心中始终放不下施南,放不下父皇,否则这三百里的距离并不算远,你我完全可以逃得更远些,更不怕追捕。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不闻不问呢?” 他犹豫着,态度已经松动,“我这一走,至少又是一个月无法相见。” 她摸着他的脸颊,像平日他对她做的那样,柔声说:“这么多年我都等了,还在乎再多等这一个月吗?” 他长长一叹,轻轻抱着她,“依人,以前我说你是我心头的风筝,其实我说错了,我才是你手中的风筝,无论我飞到哪里,那根线永远都牢牢地牵在你的手里,我又怎么舍得高飞远行?” 天阙三十四年,皇权几度风波更迭,两位太子一废一立之后,一位圈禁,一位下落不明。朝堂动荡,时局诡谲。四方风云蠢蠢欲动,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前太子朱世隆在修德宫内运筹帷幄,调集了一批太子党的死忠之士,围住了皇宫,企图逼宫篡位。 就在阴谋几乎就要得逞之际,失踪多日的二皇子……即新立太子朱世弘忽然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围拢在皇都四周,令其不敢妄动。 而四皇子朱世澜从城外密道潜入皇宫,得到皇帝的圣旨,抓尽太子党余孽,总计大小官吏二十七人。终于魑魅魍魉皆已肃清,将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但,一切似乎仍未结束。 “二哥!”朱世澜追上正要上马的他,急忙问:“你这就要功成身退啊?” “你想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走,留在这做什么?”朱世弘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你还真是倔脾气!”他一把拉住他,“你过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拉着他一转身,一辆刚刚驶到的马车就停在几丈之外,从马车上走下一名拄着拐杖的花甲老人。 看到那人时,朱世弘的心似被人狠狠地砸了几下,为自己的不孝而懊恼,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但是嘴却倔傲地不作任何回应。 那老人怔怔地望着他,缓步走近他身前,目光移到他那只戴了皮手套的左手,眼皮一跳,哑声叫道:“世弘……还不肯和爹回家吗?” 这一声,并非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君臣对话,而是一位垂垂老者对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发出的呼唤。这声呼唤虽然轻,却让朱世弘的心底刺痛难耐,不禁叩首并出声唤道:“父皇……儿臣不孝……” 朱祯裕苍老的大手抚向他的后背,“几个孩子之中,其实你最像我,骨头硬得想让人狠狠敲打几下,让你吃吃苦头。我迟迟不立你为太子,并非不知你的才能在世隆之上,而是你太过刚硬倔傲,做任何事都不够圆滑,还会先将自己置于生死抉择之地,这岂是君主该有的风范?我很怕这种脾气会毁了你。” “儿臣知道父皇是为儿臣好……” “不,你不知道。这些年你心头一直压着一口怨气,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扬眉吐气。而世隆一直想要夺权,我其实对他不抱什么希望,只盼他能平淡终老,但没想到他竟一错再错,连我给他安排好的后路都要自己断绝……” 提到大儿子犯下的错误,朱祯裕神情伤感,几乎流下泪来。 “我知道你是一国之主的最佳人选,而世隆又无药可救,所以才由着你去布局设计,将你推上太子宝座。可你不要怨恨父皇拆散你和依人。毕竟你是即将称帝的人,做父亲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背上如此沉重的污点?” 朱世弘默然无语,不知道父皇特意跑到城外来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真意到底是什么,但提到简依人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僵了面容。 朱祯裕怎可能看不出他的表情背后所隐藏的心意,无奈苦笑一声,“你啊,到现在脾气都还是这么硬。”重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下,用拐杖向前一指,“若是我愿意把她带回去,你是不是也肯回家了?” 他不解地看去……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帘从里面掀开,一张艳光四射的面容正笑吟吟地看向这边。 他惊喜非常,讶异地看着父皇,“父皇这是……” “朕总不能让朕的孙儿流落宫外吧。你们俩的事情就由你和礼部去头疼吧,终归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老了,也无力再去想这些事了。世澜,你扶着朕去那边看看风景。”说着,朱祯裕跟着朱世澜缓步向别处走去,让小俩口说话。 朱世弘几步奔到马车前,一下子握住从马车中伸出的一双柔荑,薄责她,“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前也不透点口风给我?你几时和父皇接触的?” 简依人嘟起红唇嗔道:“看见父皇的人马突然围住院子时,我也吓了一跳,哪还有机会再给你送信?” 她接着贴近他的耳畔小声说:“看你刚才那副样子,脸冷得吓死人了,有几个做父亲的愿意让儿子这样对待自己?父皇现在对你真是又爱又气。难为他是一国之君,又为人父,这么辛苦地给你搭个梯子,你啊,也就不要再高高在上的,赶快下凡来吧。” 他噗哧一笑,“什么梯子?不过是父皇想皇孙想疯了,你我现在才得以‘挟皇孙以令天下’。你可要争气些,生个皇子出来,好彻底解了父皇的心结。” “当然,我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她得意地一笑,“就叫念文。” “念文?”他一怔,忽然觉得她过于清亮的眼底,似在一瞬间氤氲出雾气,心头也是一软,握紧她的手,沉声应道:“好,就叫念文。” 回过身,远远的还可以看到父皇的背影,交融在天边的夕阳暮色中。 在遥远的彼端,晨曦的光芒正在酝酿。 当初那三生三世的许诺,其实并非他的信奉和想望……生于此世的芸芸众生,谁又会真的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三生三世? 今生,唯愿紧紧抓住这一世的幸福,便不再有憾。 他紧紧牵住伊人的手,柔声道:“依人,我们回家吧。”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