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咒师的救赎》 第一章 呜咽般低沉的乐音在风中流淌着,拨动木樨树小巧的花朵,飘送着优雅香气。 一位姑娘就站在木樨树下,手中拿着奇特的圆形乐器吹奏着。 她眉目如画,双眼陶醉的微眯着,压根没发现她的乐音像是一种呼唤,把那人给唤进围墙,闯进她的生命里。 直到一曲方歇— “没了吗?” 她一愣,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深邃俊魅的黑眸。那双眼像是带着魔力,狠狠地攫住她的目光,像是落进陷阱的猎物,再无机会逃脱。 “你是谁?”她呐呐问着。 “好特别的乐器,我没见过。”他不答反问,笑得无害。 “这是木笛。”她拿起约莫鹅蛋大小的扁形木笛,扁面上有七个孔,最顶端还有个吹孔。 面对翻墙而来的他,她想自己应该转身就跑的,但她没有,因为,她好不容易将设计出来的木笛吹奏成曲,真想找个人分享。 而他,肯定是被她的笛音给吸引来的,这就代表他是知音,对不? “木笛?” “我自己设计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笃定这个男人是无害的,尽管他宵小般的行径实在极不应该。 “喔。”男人轻点着头,再问:“这是什么花?” “这……”她看向身后的木樨,不由得勾笑。“木樨花,你不知道吗?” 男人双眼不眨地瞅着她,道:“真美。”那低醇的嗓音带着沙哑。 “嗯,是啊,这花虽小,但一开花便是一簇簇的,很漂亮。”她凑近花团,轻嗅着。 “不,我说的是你。” “……咦?”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霸道得理所当然。 她微眯起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翻墙进我家,已是私闯,可以送官论罪的。” “可是你没叫人来,不是吗?” “你以为我不会这么做?” “不会。”他笑得笃定。 她不禁有点气恼。拿他私闯论罪,真的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他并未做出太造次的行为,顶多只是问了她名字罢了。 “文予懿。”不让她多思考,他接着问:“好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瞧他那霸道的行径、狂傲的嘴脸,好像他报上名号,她就得投桃报李一般,她实在该转头就走,可是想归想,她却是—“范姜伶。” 他瞅着她笑了。“好名字。” 天水城有千水纵横,早上的雾气总是浓得让人以为天水城是飘浮在云中,而刚才他所听到的乐音,像是天籁,他寻声而来,就见她像是下凡的仙女,霎时勾动他的心。 那一幕他永远也忘不了,是他藏在心底最美的一幅画。 还有她身上的木樨花香……他已经许久不曾再闻过的木樨花香……那花香馥郁,不断地袭向他的鼻端,他不由得皱起眉。只因这香气是如此真实,仿佛就在面前,只要他一张开眼,就能看见她…… “……你是谁?” 没有半点警戒,甚至是带着些许娇憨的语气,教他猛地一震,张眼,面前是个陌生的小姑娘。 秀润的水眸像在好奇什么,不住地打量他,压根无惧他的出现。 看向四周,他才想起,自己回到过去他在文府的居处—梅苑。而这小姑娘,正是他不经意发现的入侵者,他之所以待在这里,就是在等待她醒来,谁知他竟睡着,还梦到过往。 半晌,甩开不必要的情绪,他笑问她。“我才想问你是谁,为何待在我的院落?” “欸?你的院落?”卜拾幸有点慌张,赶忙坐正身子,十分有礼地道歉。“对不起,因为七彩姊夫说在文府我可以随意走动,所以……对不起,请问你是七彩姊夫的什么人?”微微懊恼自己“想睡就睡”的怪癖。 七彩姊夫,所以她是卜希临的妹妹喽? 男人注视着她,魔魅的瞳眸流转着幽光。“原来是世涛的小姨子,只是他怎么没向我提起有你这么一个人?” 七彩这个名字,是他的侄儿文世涛的别名。 前一阵子世涛遇上山贼摔落山沟失忆,醒来之后,为求方便,救了他的卜家人便替他起名为七彩。后来世涛爱上救命恩人卜希临,两人虽尚未拜堂成亲,却已将卜家人接到文府。 “对呀,七彩姊夫也没跟我说,他家里还有亲人。”她噘着丰润的唇呢喃,像是想起什么,又忙道:“你好,我是卜拾幸,卜希临是我姊姊,七彩姊夫为了方便照顾我们,所以要我们搬来同住,不知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那可不关我的事。”他笑得云淡风轻。 他原本就预计昨日离开,却没想到一踏进梅苑,就瞧见沉睡的她。 一个沉睡的姑娘何以能绊住他离去的脚步?问题就出在她熟睡之后,竟身如石化,如今天亮了,她似乎也恢复正常了。 “喔……那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卜拾幸挠了挠脸,笑问。 她觉得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很想理她,不过话说回来,她跑到人家的院落睡着,实在太糟糕了,被讨厌是正常的。 只是怎么每回睡着,她一点记忆都没有?唉。 “……朔夜。” “朔夜?”她直瞅着他。 “你在看什么?”朔夜故意逼近她,却发现她不闪不避,那目光澄澈得教他可以在她眸底发现自己的身影。 “你长得真好看。”她脱口称赞,一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俏脸倏地羞红。“不是啦,啊……你是真的长得很好看,可是我不该说出口……” 唉,她到底在说什么? 真是太失态了…… 又羞又窘的她用双手捂住脸,露出烧红的双耳。 看着她半晌,朔夜突地低低笑开。 听着笑声,她从指缝里偷觑着他,忍不住想,这人生得真是好看。 他面白如玉,浓眉入鬓,睫毛极长,让双眼看起来更加深邃勾魂,轮廓极为分明,使得那张脸更加出色俊魅。 只是……他左颊上的到底是什么?是刺青吗? 她不禁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惜天才刚亮,屋里的光线不足,让她怎么也看不清。 朔夜笑声渐歇,就见她不停地眯起眼。她这是想诱惑人?可惜手段青涩,就连面貌都太稚嫩,没有半点诱人风情。 “怎么,小小年纪就想学怎么勾引人?”他笑眯眼,坏心眼的调侃。 卜拾幸一怔,头颅摇得像波浪鼓。“不是、不是……”勾引人?她怎么可能。 “还好,你还有自知之明。”他起身,缓步离去。 卜拾幸呆住,偏起头思索。 自知之明?什么意思? 正疑惑之际,文世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懿叔,原来你在这里。” 懿叔?她微微皱起秀眉。 “找我?” “呃……是范姜家的人来了。” “是吗?”他勾笑道:“也好,把话说清楚,免得我老是悬在心底。” 当卜拾幸走到门口时,看见他的背影半融在雾色里,晨曦在他身上洒下点点金光,他沿着右手边的珊瑚藤小径而去,经过那棵含苞待放的木樨时,抬头看了下才再举步。 没来由的,眼前的光景似曾相识,莫名地揪痛她的心。 二十年前,文予懿和范姜伶相识相爱,却因为两家门第悬殊遭到反对,让两人决定私奔。 然而私奔之后— “伶儿人在哪?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文家大厅里,范姜老太君坐在太师椅上,孙子范姜魁则站在她的身后。 两家原是水火不容的世仇,因为之前范姜魁娶了文世涛的妹妹文执秀,化解了恩怨,否则文家大门范姜老太君根本不可能踏进。 今天特地前来,是因为她听孙子告知,当年失踪的文予懿已经回到天水城,为了得知女儿的下落,她才走这一趟。 猜想得到今日的场面必定相当火爆,范姜魁于是要妻子待在家里静待消息,免得她夹在中间,立场尴尬。 坐在右手边位子上的朔夜垂眼,状似沉思。 “懿叔。”站在他身后的文世涛轻声唤着。 “文予懿,你倒是给我一个说法!我的女儿究竟是生是死,一句话,我还撑得住!”范姜老太君恼火地拿着拐杖重击地面。 “她死了。”朔夜抬眼道。 那一夜,他的心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以为自己变得冷血而无情,然而面对苍老的范姜老太君,他还是有几分恻隐之心,不敢断然说出伶已死的消息。 闻言,范姜老太君整个人一晃,拿着拐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姥姥。”范姜魁伸手轻按她的肩头,要她冷静。 二十年前两人私奔之后,范姜伶死于非命的传言一度在市井间流传,但从没有人能够证实,而文予懿的独自归来等同真相可以探得。 范姜老太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哑着声问:“是怎么死的?” “被杀。”朔夜声音平板的回答,俊魅的脸上没有表情。 “谁杀的?”她再问。 “不知道。” 范姜老太君恨恨地击着拐杖。“文予懿,你不是个咒术师吗?为什么你连是谁杀了伶儿都不知道还是说,人根本是你杀的!” 这凌厉的指控一出口,厅内众人的眼光无不转向朔夜,却见他撇唇冷笑。 “我杀她做什么?” “也许是伶儿改变心意不想跟你走!” “要是不打算跟我走,她独自前往孔雀山做什么?” “你!”范姜老太君气得发颤。“那你说,你身为咒术师,为什么查不出是谁杀了伶儿” 朔夜垂敛长睫,没有回应。 “你说呀!”范姜老太君站起身子,挥开孙子的搀扶,拄着拐杖走到他面前。“还是你要和我做个交易?听说咒术师要起咒,必须向求咒之人索取等价之物,好啊,瞧瞧老身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换取的,你尽管说,我要知道是谁杀了我的女儿!” 朔夜抬眼瞅着她。二十年前,范姜老太君代替已故的丈夫打理范姜家的产业,是商场上有名的铁娘子,气魄丝毫不逊于男人,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却已衰老得犹如风中残烛,可见女儿的生死未卜,将她折磨得多厉害。 “不值。”他淡然道。 “不值那你说,要拿什么换你一个咒术” 朔夜哼笑出声。“依我所见,你是个一脚踩进棺材的老人家,想换我的咒,半点不值。” “朔夜!”范姜魁冷沉地喝道。 站在朔夜身后的文世涛赶忙出面缓颊,就怕两家关系生变,已嫁入范姜家的妹妹会受到波及。 “老太君,逝者已矣,现在再追查又有什么意义?”朔夜叹道。 范姜老太君伸手直指着他。“你……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当年我不允亲事,你是怎么不知羞耻地说你有多爱伶儿,怎么伶儿为你死了,你竟可以无动于衷?” 朔夜神色不变,唯有黑瞳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撇唇笑得极冷。“痛又如何?不痛又如何?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人也死了回不来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到天水城?要回到我的面前!”范姜老太君忍遏不住地掩面痛哭。 那些传言她可以听听就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见伶儿的尸身,她就可以欺骗自己女儿还活着,只是拗着脾气不肯回家,可是这个男人却斩钉截铁的告诉她女儿死了,而且还是被杀死的…… 她这一生,送走长辈,送走黑发人,抱持着仅剩的希望,岂料还是落空。 “姥姥。”范姜魁搀着她坐下,轻声安抚后,再抬眼看向朔夜。“那我换吧,姥姥换不得,我总可以吧。” 朔夜沉着脸拒绝。“我没心情。” “你!”范姜魁恼火的冲向前,文世涛立刻闪身挡在他和朔夜之间。 “不要冲动。”文世涛低声劝着,拍拍妹婿的背,回头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叔叔,道:“懿叔,我来吧,这事是因为咱们文家而起,没道理由范姜家的人求咒。” 朔夜慵懒扬眉,血色的唇轻启,“我不是说了没心情吗?” “懿叔……” “还是你把伶儿给杀了,然后吃了”范姜老太君站起身直冲到他面前,花白的髻散落几绺银丝,满是风霜的脸上涕泗纵横。“我听人说过,有的咒术师为了增强咒力,会吃人肉喝人血……从此不老不死……你这张脸,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你说,凶手是不是你!” 如此惊世骇俗的推断,让众人不禁错愕,目光全投注在沉默不语的朔夜身上。 文世涛早对此事持疑,只是一直没问出口。毕竟依懿叔的年纪推算,再怎么驻颜有术,也不该年近半百还如此年轻力壮,看不出半点老态,仿佛他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二十年前。 再者,除了容貌不变这点令人奇怪外,他总觉得懿叔的脸色过份苍白,唇色异样鲜红,添了几许邪气,更吊诡的是他,颊上状似刺青的符文,总教人心底发寒。 可是,为求增强咒力而食人肉、饮人血这种事……可能吗? “因为是你杀的,所以你不肯起咒,对不”范姜老太君自顾自地推论,眸底满是血丝,神色疯狂。 “姥姥,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范姜魁不断地抚着她的心口,就怕她太激动,身子会撑不住。 朔夜依旧不辩解,一迳静默不语,像在等待什么。 “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你不去—” “死”一字正要从范姜老太君的口中说出时,被人硬生生打断— “起咒可以追查是谁杀了人吗?” 闻声,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当看到说话者是谁时,范姜老太君和范姜魁简直难以置信。 玉缇怎会出现在这里? “拾幸。”卜希临试图将她拉到一旁。 厅内大审的是文家和范姜家二十年前的往事,她虽身为世涛的未婚妻,自认没资格介入,所以只是躲在厅外偷听,结果她这个傻妹妹居然傻傻搞不清楚状况,胡乱搅局。 “姊,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你要说什么?根本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可是姊姊,你和爷爷不都说见人不帮,心里难受,见人帮了,银子难过……我现在又不用花银子,张开嘴就能帮人了,为什么不让我帮?”她嘟起嘴咕哝着。 更何况,见范姜家的人咄咄逼人她心里难受,忍不住想帮那个人出声。 “这……”卜希临不禁语塞。 卜拾幸目光扫过厅里众人,软声问:“大伙老是要他起咒,可起咒真能追查出什么?如果能,为什么他不肯查?即使离乡背井也要私奔相守,代表他们肯定是很相爱,爱人被杀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是个旁观者,所以有些事反而看得更清楚,没办法不说出内心的疑窦,更重要的是,那个人都不辩解,教她莫名心疼着。 朔夜横眼睐去,浓眉微拧,像是恼她破坏了什么。 “拾幸,好了,不要再说了。”卜希临扯着她,打算把她带回院落好好晓以大义。拾幸平常明明憨傻温驯,偏偏今天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竟莫名跟着人家激动起来。 “可是,姊姊,我这么说错了吗?”卜拾幸不解地看着她。“姊姊说过,起咒是以物换物,可要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追查,那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追查了,何必等到现在?” “呃……”虽然她也认为拾幸说的有理,可毕竟这事轮不到她们插嘴。想了想,她和妹妹还是离开,省得节外生枝。 “姊,不要拉我。”她还有很多话要说,现在不说就怕没机会。 难得执拗起来,卜拾幸硬是将她甩开,走到众人之间,看着朔夜哑声轻问:“其实你是没有办法,而不是不愿意,为什么不跟大家说清楚?让大家误解不难过吗?” 朔夜一怔,眼里的不满退去。 卜拾幸的说法让厅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霎时平缓许多。 “你也真是的,没办法就算了,干么还要开口讥刺老人家?我看你明明就是担心老人家会承受不住,才不愿她以己身换咒,怎么不坦率直言?”像是恼他故意让人曲解自己,卜拾幸皱眉瞪着他。 但这想法一浮上脑海,她不禁一愣。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像是……她极了解他,可他们不是才见过两次面吗? 想着,她心生更多疑惑,她好像可以轻易猜出他的想法,甚至他每个表情下的打算。 为什么她会为了他,卸下了一直在姊姊面前扮演的憨娇妹妹形象? 朔夜心绪复杂。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伶儿,半点属于她的气息都没有,但为何会用酷似她的语气骂他? “真是如此吗?懿叔。”文世涛轻声问着。 朔夜攒起眉,眯起眼,正要开口,却闻到一阵木樨花的香气,忍不住脱口道:“花开了?” “懿叔?” 朔夜不理众人目光,迳自往外走,身形极快,像是在追逐什么。 厅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范姜老太君才碎声喃念着,“木樨花开了吗?伶儿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花……他还记得?” “姥姥。”范姜魁闻言叹息。 看范姜老太君掩面低泣,卜拾幸心里难受得紧,忍不住走了过去,说了几句安慰话。 “这位姥姥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而且都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姥姥的女儿早就投胎转世在哪个富贵人家享福,你就别难过了。” 那清脆的嗓音教范姜家祖孙同时抬眼看她,眸色复杂得紧。 “玉缇,你怎么会在这里?”问的人是范姜魁,难以理解安世伯的女儿怎会出现在文府里。 “我?”卜拾幸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是玉缇耶,我是拾幸。” “嗄?” “不好意思,我妹妹年纪小,要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还请你们不要见怪。”面对两人的错愕,卜希临只想拉着妹妹就跑。 “我只是安慰这位姥姥。”卜拾幸扁起嘴抗议。 论起古道热肠,她可比不上爷爷和姊姊,实在是看一位老人家哭成这样,没安慰几声,总觉得心里很过不去。 “不要再说了,赶紧随我回院落去。”卜希临咬着牙装凶狠。 卜拾幸本来想再说什么,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快步跑向厅外。 朔夜回到梅苑,就停在那棵木樨树前。 然而花朵还含苞未开,香气淡薄。 他哑声道:“伶儿,花快开了,你看见了吗?” 当年,他循着木樨香气和木笛声找到至爱,为了她,他也在自己院落里种下一棵,在梅苑中盖了一个樨香院,偶尔带她到这里,如今木樨尚在,却是人事已非。 “她一定会看见的。” 朔夜猛地回头,看着卜拾幸,拧眉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呃……”她一怔。 安慰人不都是这么说的? 沉默无言许久,在她考虑是否应该走开时,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面对伶儿的死,我是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施再多的咒,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见她的踪影……她不见了,不只是死去,而是连魂魄都不存在。” 这样的结果,要他怎么告诉范姜老太君? 二十年前,相约私奔的那个夜晚,他在相约地点久候不到她,直到过了子夜,下山的他听到细微的声响找去,却惊见她的尸首…… 当下,他无心计较是谁杀害了她,只想救回她的命,于是他犯了咒术师的禁忌,自行起咒下黄泉,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魂魄。 不肯放弃的他在无间待了许久,最终他疯了……为了得到更强的咒力,他接受各种歹毒的咒杀,一而再犯下禁忌,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而颊上的符文,是咒术师犯忌后所显现的罪罚,他会不老不死,再也无法轮回转世。 等到他清醒,早已过了多年,要他怎么追查凶嫌? “那你要继续找啊,一定可以找到的。”她低声道。 虽然他说的话有点深奥,但继续寻找才是根本之道吧。 “找?”他的笑声低哑。“我找了二十年了……” 他爱她,把她视为珍宝地守护着,偏偏她就是从指缝中消逝,连影子都不见,寻寻觅觅二十年,还要他怎么找? 他累了,很累很累…… 卜拾幸原想要再说什么,但身后有人将她强力一拉,回头一看,才发现姊姊竟找来了。 “不要接近他!”卜希临将她强拉回西边的院落才沉声警告着。 “为什么?” “你居然还敢问我为什么?我都还没问你昨晚到底是跑到哪睡觉!”卜希临眯起眼瞪她。 “呃……”该怎么向姊姊解释她昨晚到处走动,结果不小心睡在北边的院落里呢?“对了,姊,为什么我老是不知不觉地睡着?” “……那是因为你有睡神缠着嘛。”卜希临水润大眼一转,有点心虚的回答。“反正,你记住,时间差不多了,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知道吗?” “喔。”她乖巧地点头,唇角却勾出些许狡黠。 嘿嘿,这么一来,姊姊就不会再追问她昨晚跑到哪睡了。 入秋的天候里,西边的天空还燃着壮丽彩霞,文府的厨子忙得大汗淋漓,赶着在太阳下山之前把二、三十道菜肴出齐。 “懿叔,这边坐。”文世涛一见叔叔踏进厅里,赶忙起身招呼。 “……这午膳会不会太丰盛了?”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朔夜不禁掀唇低笑。 “是晚膳。” “吃得这么早?”还没到掌灯时分呢。 “向来都是如此。”文世涛干笑着,不敢说是配合卜拾幸的作息。 这几日,懿叔总是入夜才出现,让他苦无机会好好地介绍两家人认识,趁今天大伙得闲,一并解决也好。 “懿叔,这边坐。”文世涛指着身旁的主位。 朔夜走向他,懒懒地扫过桌边的人,心里有几分谱。“不要再叫我懿叔。”他说完,才在他身旁坐下,对面坐的是卜拾幸,正朝他笑着,他不觉莞尔。 “那是要世涛继续喊你小叔叔?”装傻换来一记瞪眼,文世涛轻叹口气。记忆中懿叔对他极为疼爱,但懿叔离开时,他年纪还小,根本不清楚懿叔是什么样的性情。眼下听他要自己别喊他懿叔,像是在划清界线,他故意假装不懂。 “懿叔,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希临的爷爷卜三思,而对面那位是希临的妹妹拾幸。”他回到正事上。 “我知道。”他朝卜三思微一颔首。“你们男婚女嫁,自个儿开心就好,不用过问我的意思。” “可是,懿叔,我希望你可以替我主婚。” “希临有个爷爷可以主婚。”这话不冷不热,让文世涛碰了个软钉子。 “那不一样。”文世涛正色道。“文家已经没有长辈了,在懿叔离开之后,长辈一个个离世,我已经当了很久的孤儿,我希望懿叔可以留下来,为我主婚。” 朔夜没有答应,注意到卜希临要卜拾幸吃快一点,不准再东张西望。 “原来这晚膳是为了她才特地提早的。” 他话一出口,唯有卜拾幸还在状况外,其他两个卜家人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朔夜不禁低低笑开。 “懿叔在笑什么?”卜拾幸嘴甜,跟著文世涛叫唤他。扫视一圈,大家的表情都好错愕,只有他笑得很开心。 “谁是你懿叔?”他笑得愉悦,面容更显阴魅。 “可是你是七彩姊夫的懿叔啊……”她一脸无辜,咬着筷子东张西望,还是没人要替她解惑,她只好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朔夜。”他早已舍弃文予懿这个名字。 “喔,朔夜。” 看着两人互动颇佳,卜希临有如大梦初醒,赶忙喝着。“拾幸,你吃饱了吧,吃饱了就赶紧回房间。” “可是姊,我刚吃耶……”卜拾幸扁起嘴抗议。 “你……” “哎呀,我的脚好疼呀。”卜三思唱作俱佳地抱着腿。“拾幸,你扶爷爷回房,在房里陪爷爷一道吃好不?” 卜拾幸微眯起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索性放弃,放下碗筷起身,搀着爷爷回房,不忘嘱咐。“姊,那个白玉丸子很好吃,多留两颗给我。” “全部都给你。”卜希临只想将她赶回房去。 文世涛随即吩咐下人,再备两份膳食送到卜三思房里。 不过一下子,厅里风云变色。 卜希临大眼直瞪着朔夜。不能怪她这么失礼,虽然他是世涛的小叔叔,但一想起这家伙曾经怎么恶整她和世涛,她就很难对他有好脸色。 尤其他看起来好像知道拾幸身上的秘密,她不得不多加防备。 “这是怎么着?”朔夜迳自笑得愉悦,拿起筷子,什么不夹就故意夹白玉丸子,放进嘴里品尝,随即一愣。 这丸子分明是白玉虾捣泥做的,加上鸭芹的特有清香,向来是伶儿最爱的滋味……真巧,那丫头也爱吃。 “朔夜,我警告你,别想对我妹妹胡来。”卜希临眯眼,这一次是真的很凶狠,不是佯装出的假气势。 “希临……” “你不要插嘴。”她沉声打断文世涛未竟的话。“咒术师确实是挺厉害的,这么快就发现我妹妹异于常人,但我不准你看准这一点,对我妹妹乱来,否则,我赌上这条命也要杀了你!” 过去曾经有人意图对拾幸不轨,是被睡着石化的拾幸吓到才罢手。 她虽然觉得朔夜不致下流到做出那种龌龊事,也不可能冒一丁点险,特别是朔夜连自己的亲侄子都能设计,谁能保证他不会把歪主意动到拾幸身上。 第二章 “希临,懿叔不会这么做。”文世涛不禁叹口气。 他的亲亲娘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对妹妹保护过度。 “我可真期待。”朔夜哼笑着。 “你……” “随口说说,何必这么在意?”朔夜嚼着白玉丸子。“你的狠劲我是见识过的,就差那么一丁点,那时你手中的雕刀就差点飞上我的脸。”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玩笑太恶劣。”干么说得好像都是她的错? 就算是为了解除世涛身上的咒厄,也没必要让他拿双眼去赌吧,要不是后来他情愿以视为生命的双手与这家伙交易而破了咒,世涛现在还看不见呢。 想到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她和世涛被他玩弄于股掌,她就很火大。 “世涛,你真确定要娶她为妻?这种刚烈性子,要是哪天吃了飞醋,我很怕你一觉醒来,身上缺了什么。” 文世涛笑柔了那双异瞳。 “你在胡说什么?我才不会呢!”她气呼呼的反驳。 “你放心吧,你家妹妹太生嫩,我还看不上眼。” 卜希临闻言,不怎么放心地瞅着他。“你最好说到做到。”拾幸容貌秀雅、性子温驯,对人半点防心皆无,她当然要好好地保护她才行。 朔夜撇唇低笑。“不过,你妹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一入夜就会石化?” 这情况很特殊,就连他也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当初爷爷捡到她时,她就是那个样子了。”她撇了撇唇,像是想到什么,“你……可以治好拾幸吗?” “治?”他愉悦地笑眯眼。“你也认为她是中了某种咒?” “我不知道,所以才会问你。”以往她是不信什么咒不咒的玩意,可是打从她来到文府,见识过这恶劣家伙的本事之后,不禁猜想,说不定拾幸根本是中了某种咒,而他有可能可以解除。 “这是你拜托人的态度?”朔夜寻衅的笑问。 卜希临不禁气短,整个人泄得半点狠劲不存。“你真的可以治好拾幸吗?” “天晓得呢?” “你为什么老是说起话来模棱两可?” “全凭求我的人是什么态度。”他给予中肯的说法。 卜希临额边的青筋颤跳着,文世涛则动作飞快地移到她身旁,就怕她突然暴走,桌面的碗碟杯盘全成了武器。 卜希临说服自己冷静。好歹这家伙是她未来相公的叔叔,她不能真的朝他发飙。 “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态,毕竟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当然没必要为她对我低声下气。”他凉凉地嘲讽着。 卜希临不断地深呼吸,努力地不跟他计较。“就算不是亲妹妹,都在一起快十八年了,对我而言拾幸就是家人,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你越说我越想欺负她了。”瞧她说得义愤填膺,总觉得他要是不欺负她妹妹,好像挺对不起她的。 卜希临蓦地瞪大眼。“你刚刚才说……” “我看不上她,但很愿意欺负她。” 卜希临蓦地握紧手上的筷子,感觉像是握着她惯用的雕刀,有股冲动想要将他千刀万剐。 “世涛,你随时可以悔婚,我可以帮你处理。”朔夜再下一着棋。 “该死的你!”卜希临握着筷子跳了起来。 “希临,冷静一点。” “你不要拦着我!” 朔夜径自起身,任由小两口在后头拉拉扯扯,想着晚一点或许去看看卜拾幸,好好想想要怎么欺负她。 秋风起,夜凉如水,月辉映,星子黯淡。 一抹颀长的影子像是游魂般在月光下迤逦而行,从北边的梅苑来到文世涛所住的广江院。 那影子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悄悄地溜进一间厢房里。 站在床畔,朔夜垂眼瞅着尚未转醒的人儿,轻轻在床边落坐,不需要月光,他也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沉睡中的卜拾幸,巴掌大的小脸,弯弯细眉、浓纤长睫、秀挺的鼻和连入睡都笑弯的菱唇。那是张讨喜的脸蛋,让人很难厌恶,更难兴起欺负她的念头。 如果说,伶儿是朵艳丽的牡丹,那么卜拾幸便是朵小巧的花,就像是…木樨花。 这念头一上心间,他不禁一顿。 看着她半晌,他说不清内心的悸动到底是从何而来。 在伶儿死去之后,他的心跟着埋葬,死绝的心又为何会以悸动? “为什么?”他哑声喃问着,无法理解这吊诡的状况。 原本,昨日他就该离去,但却莫名的为了她而停下脚步。她的存在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 不该啊,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为什么她清脆嗓音吐出的每句话都教他想起伶儿,心底的某一块也变得柔软起来。 欺负她?呵,这可是为难了自己。 正自嘲着,门板轻巧地被推开。 他听到有人倒抽了口气,嘴角愉快地勾起。 欺负不了这个,欺负另一个他可就毫不手软了。 不一会,脚步声逼近,伴随着磨牙的嗓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卜希临美眸冒火。 通常,她不会在这时分来探视拾幸的,但因为昨天有个恶人出言挑衅,所以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巡视,没想到……这个混蛋还真的溜进拾幸的房间,该杀! “如你所愿来欺负她。” 卜希临倒抽口气,难以置信这人竟可恶到这种地步。 “杀了我,就没人治她了。”就在卜希临寻思着是要拿椅子还是拿花瓶当凶器的当下,他懒懒地抛出一句话。 卜希临脸上的狠戾杀气一扫而空,换上乖顺甜柔,软声问:“怎么治?” 看在这妖孽有本事救治拾幸的份上,她可以将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等我欺负够,她就知道了。”他笑眯眼看着笑得很虚假的卜家大姐。 卜希临水眸缓缓瞠圆,青筋跃上额际,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却硬生生地忍住,勾起唇角。“不要逼人太甚了,懿叔。” “别叫得那么顺口,世涛还没娶你进门。” 喔,天杀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呐! 卜希临嘴巴一张,闷在肚子里的怒气还没吼出口,床上的卜拾幸张开了眼,娇憨地眨了眨。 “啊,姐姐,朔夜,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你姐姐担心你……” “我担心你认床睡不好,所以过来看看!”卜希临赶忙打断他未竟的话。“既然已经醒了,赶紧起来梳洗。” “喔。”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上朔夜玩味的眉眼时,微羞地赶紧闭上嘴。 糟,她太习惯了,都忘了眼前还有别人…… “好大的嘴巴。”他笑道。 “呃……是啊。”卜拾幸干笑着。 嗯,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不算小,尤其打哈欠时可以撑得更大……呜呜,她可不可以倒回去装睡?假装她根本没有醒来过,而刚刚的哈欠只是她睡昏头的小动作而已? “懿叔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卜希临嘴上勾着笑,目光却凌厉如箭,像是随时可以将他碎尸万段。 “既然都来了,就一道去用早膳吧。”他说得理所当然。 “姑娘家梳洗打扮很费时的,不敢劳烦懿叔等。”可惜卜希临也不是省油的灯。 从刚才的对招,她可以肯定朔夜是想打着救治之名,行欺负之实,她又不是胡涂了,真让拾幸由着他玩? 朔夜笑而不语地看着她,突地外头响起卜三思的呼唤声。 “希临、希临,你跑哪去了?我的脚啊……” 闻声,卜希临心头着急,低声警告,“别欺负拾幸,快点离开她的房间,不然等一下有你好看。” 说完,看向妹妹。“拾幸,快点起床,房里有人,你还躺在床上象话吗?” 如果可以,她不想放任宝贝妹妹和朔夜独处,可是爷爷叫得那般凄厉,她也不能不管。她快步向外走去。 少了一个卜希临,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很想再装睡的卜拾幸叹口气。“朔夜,你好像很喜欢惹我姐姐生气?” “有吗?” 她坐起身看着他。“刚刚你跟我姐姐说治我是什么意思?我身上有病吗?” “你早就醒了?”他微讶。 他并未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假使她身上有咒,那么施咒的人咒力显然相当强大。 “在你惹火姐姐时醒来的。”忍不住又想打哈欠,这回她赶紧捂着嘴,免得又被他笑嘴巴大。 “是吗?”他垂敛长睫,思忖着也许改日再找个机会,确定她清醒瞬间的变化。 然而,他也发现,原来她刚刚出声是要阻止卜希临发火……看起来娇憨的她,似乎有颗体贴入微的心。 “你还没告诉我,姐姐要你治什么?” “治你不聪明的脑袋。”他随口道。 “……这不需要治吧。”她沉下脸。 “要,你一觉醒来,瞧见我坐在床畔却没有太大反应,这代表你的脑袋确实不太清楚。”他不信卜希临没教过她男女授受不亲。 卜希临光看他在她房里就想抄家伙砍人了,偏偏身为当事人的卜拾幸却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可是你又不是外人。” “因为我是你七彩姐夫的亲人?”如果答案是这个,那就代表她的脑袋单纯得近乎愚蠢。 “不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朔夜一怔,旋即抹去内心莫名的悸动,“你的脑袋真的是不太好。”话落,随即起身离去。 “喂!”她没好气地瞪着他的背影。“这跟脑袋好不好没关系!” 走出房门外的朔夜又回头看她。 面对那双敛笑沉魅的眼,卜拾幸不禁有点气虚。“真的嘛,我才不信这跟脑袋好不好有关系。” 爷爷说,看人先看双眼,再深沉内敛的人还是会有情绪藏在眸底,加上昨天范姜爱的人上门讨公道,光看他的应对,她就确定他不可能是个大恶之人。 “你……” “干么?还是你很想当坏人?”她扁了扁嘴,压根没瞧见他蓦地瞠圆的眼,她自顾自地咕哝着。“省省吧,又不是当坏人的料。” 瞥见有抹阴影逼近,她一抬眼,便对上他万分震惊的神色,正觉得不对劲时,他已经俯身将她紧紧搂住。 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浑身发痛的她想要抗议,可是他的怀抱带着些微颤意,教她错愕。 那……现在要怎么办? 很痛耶,要不要叫他暂停一下?她考虑着,却发现自己还满喜欢他的拥抱。明明他的举止非常失礼,可是她却一点都不讨厌……甚至感到怀念。 为什么呢? 她疑惑的抬头,同时听到门外传来姐姐的尖叫声。 “给我停住!你这是在干什么、干什么呀你!”卜希临冲向前,朝四下寻找着可以将他击毙的武器。 “晚一点到樨香院找我。”他哑声道,松开环抱她的臂膀,转身离开,留下气急败坏的卜希临对着他背影大声斥骂。 卜拾幸垂下头,俏脸很慢半拍地红了起来,神情却是有些惆怅,总觉得有点可惜,她想要再多抱一会儿的…… “拾幸,给我听着,往后只要那个人在,你有多远就给我避多远,绝对不可以再跟他共处一室,也绝对不能再跟他说话,听到没有!” 卜拾幸抬眼,脑袋有点浑沌地点了两下,他说晚一点到樨香院找他耶……嗯,要怎么瞒过姐姐呢? *** 晌午,卜拾幸偷偷摸摸来到梅苑,才踏进樨香院的拱门,便瞧见他一人独坐在凉亭里,望着那棵未开花的木樨树。 他穿着玄色交领袍,袍上没有半点精绣或缀边,看得出质地不等,就连长发也只是随意扎在脑后,但他光是坐在那里,便能瞬间攫住人的目光。 尤其是他看似淡漠实则是哀戚的眼,那份睹物思人的神情,撼动着她。 “你在想什么?”他小跑步向前,勾笑问着。 朔夜抬眼看向她。这丫头穿着一身粉色交领襦裙,是两人这几次碰面穿得最花俏的一次,那襦裙上绣有小花,质料又轻柔,随着她的动作翩飞,令她像只粉蝶。 和伶儿不像,没半点相像,可为何他总在她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话语? “你真的来了。”他不冷不热地道。 “不是你要我来的吗?”她扁着嘴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这么听话?”他低笑着。 “这叫重承诺。” 他又是一怔,最终垂眼失笑。“重承诺?不过是我随口说说而已。” “我没在当下拒绝你,那就代表我答允了,既然答允了,自然要依约前来。” 她说话时,小脑袋瓜不住地轻摆摇晃,像个老学者似的。“不过我不能待太久,否则姐姐会找来。” 瞧他一脸错愕,她不由得攒紧眉。“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的时间宝贵呐,在姐姐的严格盯梢下,她不能在外头晃太久。 “你……”朔夜半晌说不出话。 他想要平心静气,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别因为些许巧合让自己心神错乱,可是……脸蛋不像,声音不像,但那口吻、那说出的话……偏是那么像。 人不管轮回几次,魂魄的气息是不会改变的,而他万分笃定她不是伶儿的转世,可是她却能莫名地扰动他的心绪,这是为什么? “等等,你不能再突然抱我。”见他似乎打算“重施故技”,她双手一挡,丑话说在先。 朔夜不禁愣住。 “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名义上,我还得叫你一声叔叔的,因为你是长辈,所以有些事我不跟你计较,但是突然想抱我是不可以的。”虽然她是不讨厌,但万一被人撞见少不了要大惊小怪。 朔夜有些好笑的睨着她。“现在说不会太晚吗?” “再晚也得说啊。要不然哪天你抱成习惯,再被我姐姐撞见,她又要生气了。” 朔夜浓眉一扬,听出端倪。“这么说,你纯粹只是要我别害你姐姐生气?”而不是真的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这丫头的想法可真是有趣。 “你不要老是惹我姐姐生气。”她很认真地说。 “那是她自个儿脾气急躁。”他哼了声。 “才不是,我姐姐只是护家人心切,一点都不急躁,当初要不是我在后头推一把,她到现在还不可能和七彩姐夫在一起。” “喔?原来你还是个小红娘。” “嗯,他们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又是男未娶女未嫁,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最好笑的是,姐姐还一直误会我喜欢七彩姐夫。”说着,她低低笑开。 想当初,她还是故意对七彩姐夫摆出痴迷的嘴脸,想不到姐姐还真的上当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猛地抬眼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姐姐吧?” 喜欢一个人总是会想尽办法引起对方的注意,不是吗? 朔夜摇头失笑。“你果然脑袋不太好。” 他与卜希临之间可是只有烟硝味,没有火花,况且他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会故意去欺负喜欢的人。 “……也对,你本来就有喜欢的人。”看他的反应,她不觉被戏嘲,反而是吊诡地松了口气。 松口气?她敏锐地感觉自己的古怪。 “你倒是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没来由的笃定回答教她自己也错愕。但随即想起昨日他在大厅里的反应,她看见他眸底的哀伤,自然清楚他有个深爱至极的人。 “你为什么清楚?” 光凭她昨日听到的片面之词?那能证明什么? 她不是他,他们甚至认识不到三天,她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因为你厌世。”她垂着眼道。 朔夜收敛戏谑的笑意,不解她为何能够猜中他的心思。 他回到天水城最主要的目的,是因为他活腻了。然而他犯了咒术师禁忌,别人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自己,只能不老不死地用这个躯壳活到永远。 除非…… 凭借旁人的请托。范姜老太君恨他入骨,极可能会开口咒他去死,但因为卜拾幸,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嗯……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的笑容好空洞,像是你的心已经死了,旁人的想法你根本无所谓,因为你不想活了。” 昨日正因为察觉他有厌世的念头,她才会出面护他。 “如果昨日不是因为你出现,我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那是什么愿望?你岂不是让范姜姥姥更添伤心?”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会吗?拐走她女儿的我,怎么说也算是间接害死她女儿的凶手,我死了,她应该会高兴才对。” “才不会!范姜姥姥只是想找回女儿,你是她女儿爱的人,她再气、再怨,也不可能故意咒你,害女儿伤心的!”她说得笃定,仿佛她有多了解范姜老太君的性格。 瞪着她不符年龄的沉稳气势,朔夜更疑惑了。 “你到底是谁?”最后,他只能这么问。 面对她,他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一如当年遇见伶儿。 “卜拾幸。”她小声道。 她不按牌理的回答让他莞尔。瞧她逗趣地吐了吐舌头,那淘气的模样就是个小姑娘,他不禁困惑。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何她会入夜石化,又为何有时看起来不符合年龄?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希望范姜老太君咒我死?” “因为你一直故意激她,而咒术师要是犯下禁忌就会不老不死,想死得经由别人的请托……”她一开始说得振振有词,可是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心跳加快,疑惑自己是打哪知道这些讯息。 怪了……好像她原本就知道这些事似的。 朔夜黑瞳微眯。“你听谁说起这些?” 伏旭?不对,师弟伏旭虽然常到文府走动,但这段期间他并没到文府,她不可能遇见。 然而,他犯了禁忌的事,除了伏旭,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更教人不解的是,她竟连犯禁之后的结果都知道…… “呃……是爷爷告诉我的。”她猜的。 爷爷见多识广,大概是他跟她说的吧,不然她怎么会知道? “是吗?”卜三思?他的大手托着下巴沉思。 咒术师的禁忌唯有同行才知道,一个乡野村夫要听谁说起这些? 没来由的卜拾幸有点心虚,努力想要转移话题,便指着凉亭外的木樨树道:“应该这几天会开花了吧。” 朔夜沉默不语。想起昨日,木樨花未开,但他却闻到浓浓的木樨花香,似乎遇见她以后,他的周遭开始发生一些连他也无法理解的现象呢。 卜拾幸垂着脸,暗骂自己干么那么多嘴,突然她瞥见他衣襟下悬着一块玉佩,脱口低语,“好特别的玉。” 她伸手要触碰,却被他拨开。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是她却觉得好难过,不只是因为被拒绝,还有一种……她不能接受的疏离。 朔夜冷冷看着她,再垂眼看着悬在颈间的玉佩。“这不是你能碰的。” “哼,本来要跟你说里头有机关的,不跟你说了。”她小声咕哝着,眉头随即皱起。 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从没见过那块玉,为什么会知道玉佩里有机关?为什么? 抬眼,瞧见他眸色有异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什么?”刚刚他有点恍神,没听仔细。 “没有,我骂你很小气。”她回得很快,大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如果是你至爱的人送的东西,你会允许旁人碰触?”这是伶儿送给他的定情物,他戴上之后就不曾取下,也不准任何人碰触。 “有什么关系,算了,我要回去了。”他拗着脾气。 哼,小气鬼,看一下都不成,她才不稀罕。 “你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她眯眼瞪着他。“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想放过我?” “你阻止了我死去的机会。”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另想办法。”她不逊的抬高下巴。 “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就算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咒你去死。”她起身瞪着他,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瞪人很没气势,气呼呼地站到石椅上,勉强与他平高。“不要急着求死,该是你离去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时候未到你也强求不得。” “听起来很宿命。” “是宿命了一点,但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老天要你活总有其意,你总要活着,才能遇见更多的人、碰见更多的事,才能让你的脑袋想清楚。”她扁了扁嘴。 “说我脑袋不好,我才说你脑袋很差呢。” 朔夜低笑着。 她的话带着道理,但有时偏又天真得很逗人。 “以为一心寻死很勇敢吗?懦夫。”说完想说的,她索性跳下石椅。“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姐姐了。” “哪这么容易放过你。”见她要走,他轻松地将她扛起。 “喂!你要做什么?” “是你阻止了我死去的好机会,你当然要付出代价。” 他是厌世,但遇见她之后,厌世的打算越来越薄弱。 只因眼前的她,身上有太多巧合让他不得不探究。 他要找个地方,好好地研究她。 第三章 她现在喊救命会不会太迟了? “你害怕吗?拾幸?”邪魅的笑语从那血色的唇逸出。 “不怕。”逞强的话一出口,她马上懊恼得要命。 怕呀,为什么不怕? 每个人面临未知没有不怕的,况且她还是被加害的那一个,更糟的是,她还不得动弹……都怪自己这张嘴,话说得太快会害死自己,没事跟他拗什么? 卜拾幸心底碎碎念着,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当金光突现在她平躺的身子上方时,她再也沉不住气了。 “你干什么?我没要求你什么,你……身为咒术师不是不可以自行请咒吗?” 她瞪着随他指尖划动,在她身体上方浮现的金色字体。 原来他竟卑鄙到要以咒惩罚她……她不过阻止范姜姥姥咒他而已,他犯得着动用私刑处罚她吗? 把她扛进他的寝房里,还特地布下结界,分明是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反正我已经犯下那么多禁忌,再多添几个又如何?”他一脸无所谓,笑得很恶劣。 “但我害你犯禁忌心里会很过意不去。”她摆出最诚恳的表情,希望他高抬贵手。 遗憾的是,某咒术师似乎没什么慈悲心。 “我无所谓。”他笑眯眼,用最诚恳的表情看着她。“乖,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卜拾幸很想骂他,可是在她开口之前,金光已经将她团团笼罩,光刺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直到感觉金光不见,她才张开如蝶翼般的长睫偷觑,却发现他竟近在眼前。 她暗暗抽口气。这男人真的有双能蛊惑人心的勾魂眼,深邃得像会把人魂魄摄进眸底。 “没有感觉?” “什么感觉?”她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她悄悄地动了动身体,发现并没有任何异状,感觉像是被恶作剧了一样,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事。 朔夜微扬起浓眉,看着她好一会,又道:“不许动。” “你又要做什么?”她想坐起身,却受制于一股无形的力量,迫得她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就见金光再现,吓得她又闭上眼,然而这一回还是一样,她没有任何感觉。 所以,她干脆很快地坐起身,没打算逃,因为他就站在床边,不过坐起来总比躺着感觉好一点。 “真是怪了。”朔夜喃喃自语着。 不管他横看竖看,她不过就是个寻常小姑娘,可为什么她竟不受咒的控制? 不管他施了什么咒,仿佛全被她身体吸收,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这体质还真是令人玩味极了,不但能闯进梅苑的结界,又能吸收他的咒……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确实被人下了咒,而且下咒之人的手段极为高明。 通常咒术施展到这种地步,对方肯定也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是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是与她还是她的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偏偏她又是个弃婴,没有半点线索可以追查她的身世,想要解咒,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许多。 “哪里怪了?你这样整人很有趣吗?” 那软软的抱怨声勾回他的心神,垂眼瞅着她扁嘴的哀怨神情,他忍不住发噱。 “拾幸、拾幸,你在不在这里?” 朔夜还未开口,便先听到卜希临的叫唤声,他不怕她闯进来,因为梅苑的主屋建筑已布下结界。 “糟,姐姐找来了,我得走了。” “也对,卜希临来了,我刚好拿她过招解闷。” 一听到他戏谵的话语,卜拾幸才刚踏上的双脚又认命地缩到床上,一脸视死如归地躺回去。 “来吧,如果要欺负我姐姐的话,那还是欺负我好了。”事到如今,她豁出去了。 反正她也不痛不痒,就怕姐姐担心。 “不反抗我怎么欺负得下手?”他笑得一脸坏心眼。 咬了咬牙,她很没感情地喊着,“我好怕、我好怕,不要再欺负我了……”这样可不可以? 朔夜被她给逗笑了,霎时那双眸子中的冷魅退去,暖和了那张被死气封印的俊脸。 卜拾幸看得傻眼。没想到他咧嘴大笑的模样如此好看,害得她心跳好快呀。 “好了,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他像是很满意,大手轻摆,示意她可以离开。 “真的?你不会找我姐姐麻烦吧。” “你倒不如担心,你要怎么不被姐姐撞见。” 梅苑位在文府的最北端,前后皆是有高耸围墙,主屋的建筑是楼阁,一楼是大厅,二楼则是座亭台,左右两翼以穿廊伸展,衔接其他屋,而主要的出口唯有大厅正对面的拱门,樨香院则在主屋右侧。 而卜希临就守在拱门前,她想要出去,只能等到卜希临离开。 他突然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刺激,和当年他偷偷把伶儿带回家的滋味有几分相似。 像是见不得光,得要瞒着众人才成。 “放心,我有办法。”她随即跳下床,归心似箭地从他身旁走过,踏出门时,不忘又回头问:“我直的要走了哦,你不要又找我姐姐麻烦。” “不会,只要你明天同个时间再来,我就放过你姐姐。”他开出交换条件。 既然她自以为他的目的在欺负她姐姐,那就让她继续误解,反正他又没损失。 卜拾幸闻言垮下肩头,又马上打起精神。“好吧,明天我再过来给你‘欺负’。”她在欺负两个字加重语气,只要有点人性的人,都会觉得罪恶,通常不会再继续欺负人才是。 “好,我会好好地欺负你。” 奈何有些人直的不太有人性,就连回答都可以那么恶质。 叹了口气,她不再看他,径自下楼,朝庭院走去。她边走边想,要是欺负她可以让他暂时忘却求死,她大人大量不会在意的。 就怕他欺负了几回就故态复萌,那她的牺牲可就白费了。 脚跟自有意识的一旋,她走往西北角的围墙,翻墙出去。 当她跳下墙时,还很得意地拍了拍手,佩服自己聪明极了,但立即又念头偏着头疑惑,为什么她会知道只要从这里翻墙过来,就可以避开姐姐?想不出所以然,她索性放弃,反正先避开姐姐就是了。 而这一幕落在站在二楼亭台的朔夜眼里,万分震慑。 梅苑的围墙就数西北角的最低,约莫一个姑娘家的高度,而且墙边砌了石阶,只要踏上石阶,就算娇小身材也翻得出去,绕过外头的林园,往右是文府后门,往左但是广江院。 那里的石阶是为了方便伶儿出入而砌下的,为什么她会知道? 朔夜眯起眼,眸色高深莫测,直到看不见她的踪影才移开视线。 *** “拾幸在你这里,对吧。” “没有。” “你说谎。” “你可以进去找。” “……我进不去!”要不是她踏不进梅苑,她干么趁他走出来时堵他? 这些天拾幸一天到晚闹失踪,说是要逛文府,熟识地理环境,但都过了好几天,应该早摸熟了,没道理老是在迷路吧!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伙不知道对拾幸下了什么咒,才让她反常,不断的对她说谎。 “我可以任你进来搜。”捧着厨房刚蒸好的杏酥,还有一壶刚泡好的热茶,朔夜走过她的身旁,淡淡丢下一句。 “朔夜,我由衷地谢谢你破除了世涛身上的咒厄,如果我有任何对你失礼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如果我的道歉你不满意,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就是别对拾幸……”卜希临说话向来伶牙俐齿,但这当头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是要说对拾幸胡来?轻薄?欺负? “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失礼?”他好笑地看着她。 “所以我道歉嘛,我……” “好,把拾幸那丫头交给我,我就不跟你计较。” “你!”哎呀,这妖孽敢情是听到不懂人话是不是! 不等卜希临撒拨,朔夜快一步踏进梅苑。“你可以进来找。” “不要以为我不敢。” 朔夜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走进主屋里。 得到他的允许,卜希临自然是大方地跟在他身后,可是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的男人像是带着她逛主屋,想要追上他,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岂料她才跑到他前头,一转身他便消失不见,她愣了半晌,随即往外冲,打算回头找文世涛替她壮胆。 而同一时刻,朔夜踏上二楼亭台,便见卜拾幸躲在外头看不见的死角叹气。 “怎么,你嘴馋,都帮你把杏酥拿来了,还叹什么气?” “我是在想,为什么姐姐这么讨厌你?”瞧他走到亭台栏杆边,她也跟着走过去,直到看见姐姐离开的背影,她才安心地坐下。 近来常往梅苑跑,就知道时间一久,姐姐肯定起疑,可是她也没办法。 她被这个坏蛋威胁了,不过……他也没多坏,还会招待她吃喝,所以跑到这里倒也变成一种习惯。 “也许是我的手法比较恶劣一点。”不以为然地扬眉,他将杏酥和茶水往桌面一摆。 “手法?难道是七彩姐夫的异瞳?”她看着刚蒸出炉的杏酥眼睛闪闪发亮。那酥软的糕层,教她好嘴馋,但她更想知道他是怎么跟姐姐结下梁子的。“为什么七彩姐夫会有异瞳?” “我下的咒。”他说得风淡云轻,替她倒好茶水,将一盘杏酥挪到她面前。 “为什么?” “因为我爹和我哥都希望我这么做。” “嗄?”卜拾幸难以置信极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孙子?” 朔夜似笑非笑地道:“文家穷了很久,而穷太久的人,通常对财富都很有企图。我小时候因为天赋被我师父相中,家人认为我离开,家里可以少一张嘴吃饭,就算将来学成,是人人视为邪门歪道的咒术师也无所谓,便同意我师父带我走。” 正要拿起杏酥咬的卜拾幸听到这里,赶忙将手中的杏酥递给他。 他好笑地看着她,拿起茶浅啜着。“后来,我学成回来,我爹和我哥便希望我起咒得到财富,而代价就是还在我大嫂肚子里的世涛。”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么做会害到七彩姐夫吗?” 看着她愤愤不平的表情,他有些失神。“我告诉他们,世涛将异于常人,而且他的异瞳会替文家带来灾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我这么做……我又能说什么?” “真教人不敢相信。”她咬一口杏酥泄恨。 “文家的财富便从那时开始累积,但家中的人却接一连三出事,他们于是就把世涛关进柴房里,以为这么做可以避开灾厄,可是祸事仍旧不断,家里的人丁逐渐凋零,他们又要我起咒。” “这次是执秀?”她听姐姐大略提过。 “嗯,他们要我把文家的灾厄都转移到执秀身上。”他说着,笑意沉冷。“所以,那年执秀遇上被关在柴房的世涛并非意外,而是蓄意为之,从此执秀怪病缠身,活得很痛苦。” 虽然发生这些事时,他并不在文府,但是他相信家人必会照他的吩咐去做,只是可怜这对兄妹,根本是文家的牺牲品。 直到他们找到今生的至爱,以爱化解了他的咒,让他得以将咒回收。 卜拾幸这下气得连杏酥都吃不下。“太过份了!” “大概文家的人都是魔鬼吧。”他说着朝她一笑。“我也是。” “才不是!”她激动地反驳。“你没有那么坏心,你很正常。” 朔夜笑眯眼问:“欺负你也很正常?” “正常。”他说的欺负实在谈不上是欺负。 而且,每每对她施咒时,他的眸色都份外认真,感觉像是她身上有什么问题,他正想法子替她解除,一如他担忧人时,不会说出口,宁可拐弯抹角的被误解。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懂他的心情。 所以,她很乐意天天报到,等着被他“欺负”。不过近来“欺负”的次数变少了,她想大概是自己身上的问题解决不了,只是……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 从小爷爷和姐姐都对她保护有加,她隐约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大一样,觉得体内还有一个自己,可那个自己也是自己,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同一个灵魂却经历两段风霜。 简单来说,就像是孟婆汤喝得不够,导致她虽然遗忘了前世的记忆,魂魄的年龄却还持续累积着。 好比她今年明明才十八岁,却老觉得自己像是参透人生有三十八岁。 而她的身体状况,爷爷姐姐不说,她也不想主动去问,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免他们担心。 “我如果正常的话,当初就不会答应他们起咒。”他看向远方,异常鲜红的唇勾得极弯。“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被家人舍弃,回到文家,我只想要报复,所以才会答应……” “才不是!你只是想要得到他们的重视,才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也正因为如此,你才对世涛特别愧疚、特别好!”她急声打断他。 然而,脱口而出的话却教自己愣住。 她觉得自从遇见他之后,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变得急切躁动,像是破茧而出。 朔夜震愕地注视着她,心因为她一席话而急剧跳动。 是伶儿。 当初,他把同样的心情告诉伶儿时,她也是这么回答他的。 是她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可以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我明知道这个咒会让文家灭族,但我还是照做了,那是因为我想要破坏这一切。”黑眸凝睇着她,他试探道,等待她给予反应。 他和伶儿相遇,是因为那个早上的木樨花香和木笛声,但真正教他爱她爱得不可自拔,是因为…… “胡扯!如果你真的想要破坏这一切,你当初下咒时,大可以下更狠毒的咒,让文家断后!但你没有,甚至在你心生厌世念头时,你还记得回到天水城,解开七彩姐夫和执秀的咒……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要范姜姥姥开口咒你,你没必要这么做,不是吗?” 卜拾幸义愤填膺地道,像是无法忍受他恶意抹黑自己,她甚至还气得浑身发颤。 朔夜突地笑了。 他深恋着伶儿,是因为她体贴入微的心,还有她公平正义的善良,让身处在黑暗中的他感到被救赎。 他以为,世间唯有一个范姜伶可以懂他至此,没想到还有一个卜拾幸……是伶儿吗?还是另一个拥有相似灵魂的人? “你笑什么?我很严肃地跟你说,不要同我嘻皮笑脸,不关你的事就别往身上揽,别人不爱你,我爱你!”她火大地吼着,然而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她怔住,看到他错愕地张大眼,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开始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她……说了爱他? 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她,还是另一个自己? 可是都是自己啊……那么…… “喂,你要做什么?做什么?”她努力不让自己尖叫,但是很难。 因为他紧拥着她,两人之间半点缝隙都没有,教她羞红了脸,一双美眸泛着水气从他的肩头瞧去,一双手也不知道要搁到哪去。 直到瞧见姐姐带着姐夫出现在梅苑的围墙外时,她急了,“欸,我姐姐和姐夫来了。”她轻扯着他的袖角,示意他放手。 然而,他却是双臂收紧,将她抱往后头的琴室。 “啊,你……”她在他怀里抗议着,但没有动手抗拒。 该怎么说呢?这个男人教她好心疼……很莫名的,明明他们认识没多久,她却总觉得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 然而就算如此,他这样抱着她实在是……“不是说好了,不可以这样抱着我?男女授受不亲的……” 她双眼不断地左瞟右探,像是希冀看到什么可以让她转移他的注意力,忽地想起今天她带了个宝贝在身上,“喂,你先放我下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朔夜闻言,略松了力道,深邃的眸有些失焦地看着她,仿佛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确定自己的双手能动,她随即掏出放在锦囊里的木笛,扁圆形的乐器,上头有七个孔,只见她纤指按压,那木笛呜啊地发出浑厚的低音,乐音婉转,像是声声呼唤,随风倾诉悲切,从遥远的过去如电般穿掠到眼前。 朔夜身形踉跄退后。 不是伶儿的容颜,却是她才会使用的乐器——如今出现在他面前,那教他魂牵梦萦的乐音如雷电般打进他心窝,刺痛着他的双眼,让他始终浑沌的脑袋蓦地清醒过来。 这是唯一能解释他为何老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她——是他的伶儿。 “好听吗?”吹完一曲,她抬眼看着他,却见他神情有异。“你怎么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她手中的木笛。 “嘿嘿,你肯定没见过吧,因为这是我设计,要姐姐帮我雕的木笛,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唯一。”她有点骄傲地扬起手中的木笛。“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吹奏。” 这木笛在她脑海里已经出现很久,直到前一阵子,她才画出轮廓,请姐姐为她雕制。 “……确实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唯一。”他垂脸笑着,瞳眸却发烫着。 看来,他并没有罪大恶极到连老天都唾弃,老天终究怜悯他,把他最心爱的女人送回他的身边。 “对呀,我很厉害吧。”她大言不惭地道,瞧他笑了,察觉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绷,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吹一首吧。”他说着,走到琴桌前坐下。 “好啊。”她点头,随即又想到——“可是,姐姐和姐夫已经踏进梅苑,我要是再吹木笛,他们会循声找来的。” “放心,他们听不见,因为他们已经在另一个结界空间里。”说不定他们还在那儿打转,就像卜希临先前傻傻地跟着他的幻影走。 “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 闻言,她勾笑,随着纤指的按放,乐音截然不同。 如果说竹笛的吹奏声像黄莺,那么木笛的声音便像子规,轻盈之间带着淡淡哀愁,仿佛感叹着被困在华丽的牢笼中。 那是当年他听见的乐音。 伶儿贵为范姜家掌上明珠,虽然衣食无虞,却无法踏出府里一步,常为此感叹不已,尽管她尝试把哀愁淡化在笛声中,尽管音符跳跃着,却有更多她对外的憧憬。 是她——真的是她。 原来,她就在这里。 *** “懿叔……” “嗯?” “你……”樨香院,朔夜的寝房里,响起文世涛欲言又止的嗓音。 “嗯?”朔夜专注看着床上已入睡石化的卜拾幸,头也不回道:“伏旭来了吗?” “还没,不过差不多也该到了。”文世涛低声回着,旋即看到他温柔收拢卜拾幸的发,那亲昵的举动教他难以理解。“懿叔,难道你对拾幸……” “对。” “懿叔知道我要问什么?” “不用多问,我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了。而眼前最重要的是解开她石化的咒术。”他轻声道。 她明明就是伶儿的转世,他无比确定,可是他嗅闻不到她的气息,于是他推断极可能有人对她下咒,让她除了入睡石化的症状之外,也一并掩盖了她魂魄的气味,难怪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是吗?”文世涛沉吟一会。“可是懿叔不过识得拾幸没几日,怎么……” 缘分难以预料,然而再深的情感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可依他所见,懿叔对拾幸的情感像是早已深植,那么轻柔的举动、万般呵护的姿态……如果不是爱得极深,又怎会如此怜宠? “你以后就会知道。”他轻声打断他。“告诉你家那口子,我不会亏待拾幸,要她不用老是胡思乱想,以免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文世涛一怔。“……希临有孩子了?” “八九不离十。”他身为咒术师,不懂医术,却看得出有抹魂魄老是跟在她身边,等着投胎。他看着侄儿轻勾笑意。“赶紧筹办婚礼吧,要是肚子大起来,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蜚短流长。” “什么蜚短流长?” 真是说人人到。朔夜抬眼望去,就见卜希临跟在伏旭身后走进来,一见到他坐在床畔横眉竖眼的,像是要将他大卸八块。 文世涛立刻走向前去,一把将她抱起,直往外而去。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卜希临喊着。 “师兄,你找我有事?”只朝那小两口投去一眼,伏旭转身走来,一头长发和朔夜一样随意扎在脑后,露出清秀阴柔的脸庞,一身简朴白衣,腰间革带,衬得他身形颀长,却不过份单薄。 “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治她。”伏旭是个炼丹师,以咒炼药,也许有什么办法。 看着床上的人,伏旭浓眉微扬,以手轻触她的腕间,随即摇了摇头。“师兄,她这不是病也不是伤,我帮不上忙,不过……这咒法我像是在哪见过……”他沉吟着。 “想不起来?” “嗯,一时之间想不太起来。”伏旭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眉宇间的神采大为不同,不禁问:“难道你怀疑她是范姜伶的转世?”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他万分笃定道。 “这么说来,这施咒之人该和当年范姜伶的死有关了。”当年他俩私奔一事他自然知情,就连范姜伶遭遇不测他也晓得。 “我也这么猜想,可我们师门中,有谁会这种高超的手法?”当所有蛛丝马迹串连在一块时,他大抵猜得出原由,但却难以想象是谁这么做,又为何这么做。 杀害伶儿的凶手必定是个咒术师,正因为如此,当年他才会找不到她的魂魄——如果当初他沉得住气,在找不到伶儿魂魄后便赶回天水城,也许还有机会逮着凶手,可惜那时的他已经疯了…… “应该没有吧。”据他所知,施咒天份最高的就是朔夜师兄了。 “那么,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常在天水城走动的咒术师有谁?” “这事的话……也许你应该去问守年。” “守年吗?”他低吟着,垂眸睇着像是作了场好梦,唇角微微上勾的卜拾幸,心里暗下决定。 第四章 当年,朔夜拜在正咒门下。正咒门就位在天水城外的黑雾林里,在朔夜学成返家没多久,正咒门便因为掌门去世而解散,所有弟子四散各回乡里,唯有伏旭还待在黑雾林。 而不论是咒术师和炼丹师,都被视为旁门左道,人们不喜与之往来,樊守年则是个异类,身为悦来茶肆的掌柜,他交游广阔、见多识广。 不像一般人总用畏惧或排斥的目光看待咒术师和炼丹师,他倒是对他们很好奇,也乐于与他们交朋友,悦来茶肆就成了正咒门弟子最常去的地方。 不过为了不给这些朋友带来困扰,他从不张扬自己认识他们,加上后来正咒门解散,上门的咒术师越来越少,渐渐他也快忘记这段年少轻狂的岁月。 二十年来,樊守年事业越做越大,旗下有数家食堂、酒楼、茶肆,几乎遍布出云王朝每个重要的城镇。 “予懿?”眨了眨眼,樊守年用力地揉了揉双眼,难以置信极了。 晌午过后,酒楼的伙计通知他,故人找他,他还以为是谁寻他开心,岂料他一踏进酒楼的牙雅房,果真瞧见二十年不见的老友。 “守年,你胖了。”朔夜勾唇笑道。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老实。”樊守年哈哈大笑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消掉我肚子这一圈肉?” “恐怕有困难。”看着他的肚子,朔夜无能为力地双手一摊。 压根不以为意,樊守年哈哈大笑地伸出双臂,热情地拥住他。 “予懿,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二十年了。”他也难得地勾出真诚笑意。 “先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完全没变。”樊守年拉着他在桌边坐下,直打量着他。 “这需要一点运气。” “那么……你的脸……你为了范姜伶犯下禁忌?”看着他的脸上添了古老鬼纹,深知咒术师禁忌的樊守年不难猜出原由。 二十年前范姜伶遇害一事,是伏旭告知他的,结果这消息不知道是被谁听去,竟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瞒不了你。”他无所谓地耸肩。 “然后呢?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可是转世后的她身上有些问题。”朔夜垂敛着长睫。“守年,二十年前,我和伶儿要离开天水城之前,城里有没有其他的咒术师走动?” “……应该是没有。”樊守年沉吟着。“你是怀疑转世后的范姜伶在出生之前被下了咒?” “应该是。” 习咒之人都知道,要以咒捆绑一个人,在对方还是个婴胎时下手,效果最佳。 “那么,她是谁家的姑娘?”樊守年轻声问着。 “不知道,她是弃婴。” 樊守年不禁叹了口气。“可惜了,无法从她的身世推算她出生之前有谁在她家里走动,不过这点你也应该知道……那么,你特地来找我是还想问我什么?” 樊守年热血澎湃得很,他已经离那些光怪陆离的事太久,要是突然可以为人生添点色彩,他是求之不得。 “知我者,守年也。”朔夜勾笑道:“我想知道的是当年我和伶儿要走之前,在伶儿身边可有什么异状?” 虽然他知道机会渺茫,但他得逮到凶手,才有办法找出救治拾幸的方法。 “这个嘛……”樊守年眯起周围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我记得你们相约离开之前的几天,茶肆里办了赏花宴,城里的名门全都受邀而来,当时是安熙凛陪同范姜伶出席的。” “安熙凛?” “你忘了他?” 他微颔首。“他是伶儿的未婚夫,曾经打过照面。” 正因为她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才逼得他俩不得不私奔。 “那几日他一直盯她盯得很紧,像是早猜出她要和你私奔似的,比较奇怪的是到了你们相约的那一日——我记得那天是中秋,没有宵禁,所有城门夜下关门,才掌灯时分,我瞧见安家马车直出城南门,不一会又转回来,我邀他到茶肆坐坐,却见他脸色惨白,急着要赶回府。” 朔夜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后来,我曾经问过他那一日的事,但他说没什么,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不过,话说回来,安熙凛自视甚高,从不和咒术师往来,所以……我想应该不关他的事。”顿了顿,樊守年又道:“况且,她今生被下咒,也不代表跟当初杀害她的凶手有关。” 朔夜始终没有开口,收回目光直睇着桌面上的酒。 守年说的颇有道理,但拾幸的症状必是在娘胎时便落下的咒,如此巧合的情况,他很难不将两件事兜在一块。 只是……如果凶手可以找到伶儿转世的魂魄,为何他那时却找不到? “唉,我似乎没能帮上你什么忙。”樊守年替他斟上一杯酒。“不过咱们二十年不见了,陪我喝一杯不打紧吧。” 朔夜淡淡勾笑,拿起酒杯敬他,却始终没将酒喝下。 樊守年不禁一愣。“你……该不是连酒都不能喝了吧?” 这下他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老朋友,发现他面白如玉,其实是苍白如鬼,然而唇色却是异样鲜红。 “吃不下。”他无所谓地笑着。 这就是犯下禁忌的惩罚。他不老不死,也不能吃不能喝,每次月圆发作的痛苦,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么,要是到了月圆夜……”樊守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二十几年前,他曾经见过犯下禁忌的咒术师每逢月圆便痛苦不堪,甚至七窍不断渗出血水。 “不过尔尔。”他哼笑着。 那折磨是痛,但失去伶儿是极致的椎心之痛,为了她而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一点都不后悔,要是时光倒回,他的决定一样不变。 “这……”樊守年想不出半点话安慰他,毕竟当初他和范姜伶的苦恋他也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一直从中帮助,然而最终的结局是如此悲惨,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做的到底对不对。 两人对坐无言,直到外头突地传来细微的声响,樊守年起身,开了门走到外头,询问伙计。 觉得事情已问得差不多,逆夜也正打算要离开,走到他身旁,见他愁眉苦脸,出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说是有客人突然犯病,要赶紧送到医馆去。”樊守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不知道怎的,近来上门的客人,有几个回去之后都说染上重病。” “是吗?”朔夜微扬起眉,眼角余光瞥见几步外的石板广场上有抹熟悉的身影,不禁脱口叫喊,“拾幸!”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分她应该已经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石化,为什么却出现在外头? 正疑诧,却见那位姑娘置若罔闻,直往另一头而去。 见状,朔夜几个箭步追上去,挡在她的面前,却惊觉她并不是卜拾幸。 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没有卜拾幸的鲜活表情,更吊诡的是她身上竟有伶儿的魂魄气味。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会有另一个卜拾幸? “予懿,你认错人了吧,这位姑娘是……”尾随而来的樊守年扯着他退后一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她是安熙凛的女儿安玉缇。” 朔夜心间一震,像是有什么线索正成形着。 “你认错人了。”安玉缇声音平板无波地道。 “孪生子?”朔夜微眯起眼,发现两人相似得可怕,就只差在安玉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孪生子?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樊守年不解地问。 朔夜还未开口,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喊着,“守年。” 朔夜抬眼望去,来人是安熙凛,血色唇瓣不由得泛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等到安熙凛走近,认出他来,惊愕得瞪大眼,那模样活似见鬼。 “好久不见,安爷。”朔夜愉悦地勾起唇。 “我……我不认得你。”不知道如何应对,安熙凛索性随口扯谎,拉着女儿便要走。“玉缇,走了。” “爹?”安玉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二十年过去,我的外貌压根没变,安爷岂会认不出我是谁?”朔夜低低笑着,缓步挡住他的去路。“还是安爷做了什么……不敢见我?” 事隔二十年,安熙凛也老了,就连当年眼高于顶的神情都被修得圆融,但还带有恐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当年你带着伶儿私奔,这帐我都还没跟你算!”安熙凛恼羞成怒地低咆着。 “喔,既然我就在这儿,你何不现在跟我算?” “跟你算账,伶儿就回得来吗?” “你又是怎么确定伶儿不会回来?”朔夜敛笑,眯起黑眸睇着他。 “我……这城里的传言有谁不知道?你问守年,他一定也听过这事。”安熙凛硬着头皮道。 “既是传言,你不跟我这个事主确认吗?”朔夜的神情阴霾而骇人。 安熙凛一怔,一时之间竟无话反驳。 “是不是你早知道伶儿已死?”他循循善诱着。 能确定伶儿已死的人,只有他、伏旭和守年,然而伏旭甚少入城,与人少有往来,而守年向来守口如瓶,不会随意外传这事。 天水城里如何流传这件事,他不知道,但范姜老太君得知他回到天水城,便去到文府确认此事。 反观安熙凛的表情像是早已确知她已死,但又没有找他兴师问罪的怒气,要说他和伶儿的死毫无关系……他不信。 安熙凛心虚地闪避着他的目光,最终只能低声骂道:“莫名其妙!”话落,便拉着女儿要绕过他而去,却听到他淡声宣布,“明日,我会带着你另一个女儿上门拜访。” 他话一出口,樊守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安熙凛则是震愕得说不出话。 “也许……你即将成为我的岳丈,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命喝到我敬的茶。”朔夜说着,笑眯了眼,无声的威吓冰冷如刀地刺向安熙凛的心窝,吓得他拉着女儿快步离去,犹如身后有什么毒蛇猛兽。 朔夜睇着他的背影,心里有谱。 “予懿,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可是安熙凛有对孪生子,怎么我从没听人说过?我要是没记错,你俩的事发生没多久,安熙凛便娶了门当户对的黄家千金,而玉缇是来年九月产下的……” “那是因为那个孩子有问题,八成被他给丢了。”朔夜哼笑着。 今天上酒楼意外查出拾幸的身世,她的生父竟然是安熙凛——虽说他不清楚为何安玉缇的身上会有伶儿的魂魄气味,但总有法子逼他招来。 *** 回到文府,夜已深,朔夜来到卜拾幸的厢房等待天亮。 所以,当卜拾幸一张开眼,便瞧见他坐在床边,朝自己笑着。 那笑意温煦迷人,教她心跳如擂鼓,但一想起他去外头不让她跟,她故意噘起嘴,抓起被子,背过身去,假装还想睡,不理他。 “小懒虫,快点起来,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当然知道她在为昨天的事闹脾气,他诱哄着。 他确信,这么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引她上钩。 “真的?”卜拾幸果真被子一掀,坐起身朝他笑着。“我先警告,别骗我,不然……” “嗯?”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 “我……”哎呀,她还能怎样? 朔夜瞧她连要挟他都不会,那苦恼的娇俏表情教他心旌微动,忍不住俯身倾前,吻上她的唇。 卜拾幸蓦地一愣,才刚想动作,他便已离开她的唇。 她怔怔地看着他,小脸后知后觉地涨红,想骂却想不到话来骂,不禁扼腕自己没资质,没能将姐姐的骂人功力学上几成,只能屈于劣势被欺负。 这次……是真的被欺负了! “再不起来,我可要再亲你了。”他哑声威胁。 “我早就起来了好不好!”她恼羞的喊。 不对!她应该要质问他怎么可以轻薄她! 但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啊,因为……她居然不讨厌……这不等于她是心甘情愿被欺负的吗? “学着点,这才叫要挟。”他晓以大义。 卜拾幸眯眼瞪他。难不成要她依样画葫芦?她没那么呆好不好,让他占尽便宜。 可是手中没筹码,想要要挟人还真是不容易。 叹口气,抹了抹发烫的脸,她还是乖乖地起身梳洗,跟着他到主屋一起用膳,很意外的是,他开口要带她出门,姐姐竟然没反对,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眸色很复杂,让她一时也猜不透。 但,不管怎样,她可以出门了耶! 来到天水城之后,她一直很想要出门的,可是她好说歹说,姐姐就是不肯放行。 没想到这一回竟可以和他搭着马车外出,只是——“你要带我去哪?”她雀跃地掀起车帘,好奇的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画面不断地重迭着,教她脑袋发晕。 难道是因为她很少搭马车所致?但她上回搭马车到天水城时,走了大段山路都没这感觉呀。 “去……见你的亲人。”朔夜轻声说。 卜拾幸一愣,缓缓回头瞪他。“我的亲人都在文府。” “我说的是其他的亲人。”朔夜注意着她的反应。 “我没有其他的亲人。” 闻言,朔夜微扬起浓眉。“你果然早知道卜家人并不是你的真正亲人。” 面对卜希临和卜三思时,她总是份外乖巧听话,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然而在面对他时,却显露不属于她这年纪的世故,慧点中又故意带着傻气,像是在隐瞒什么——如今想来,她只是想在家人面前,扮演一个他们希望的角色罢了。 “我要回去。”卜拾幸沉声道:“我的家人只有姐姐和爷爷。” 她曾经听爷爷和姐姐细声谈起她的事,所以她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卜家人。 朔夜脸上抹着淡笑。“你非去不可。” 卜拾幸不悦地瞪着他。“姐姐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不知道重要吗?” “在遇上七彩姐夫之前,姐姐把我和爷爷当成她人生的全部,对我来说,姐姐和爷爷也是我人生的全部,我不要姐姐为我担心,我要当姐姐希望的乖巧妹妹,永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找到我那些所谓真正的亲人,但是我不要,你也不准告诉姐姐。” 朔夜总算明白她显现在外的矛盾感。 他喜欢她在他面前毫不伪装的模样,想来命运也真会捉弄人,前世的伶儿,因为出身尊贵,所以被迫端庄温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向往得要命。 而今生的卜拾幸亦然。为了迎合卜家祖孙的期待,她让自己表现得乖巧憨傻,没有他们的允许,她哪儿也不敢去——而这样的她教他十分心疼。 “我可以不告诉卜希临,但你非得陪我走这一趟。” “为什么?”她扁着嘴问,自然知道不会从他身上得到多少怜惜。 “因为……你身上有些问题,必须要一件件的抽丝剥茧,我才有办法治。”想了下,他决定说出部分内情,换得她的信任。 就不知道这种说法她信不信。 睇着他半晌,卜拾幸突地垂下脑袋瓜,叹了口气。“是姐姐拜托你的?” 朔夜更惊奇了。“你也察觉自己有异状?”照理她入睡即石化应该无感,这情况卜希临又不准他告诉她,怎么她会知道? “嗯,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好久,好像体内有另一个我,当然啦,那还是我,只是……”她还是会有点错乱。 好比像现在,光是在天水城搭马车,她的眼前就会出现古怪的迭影,心底有种莫名想哭的冲动。但要说那不是源自属于自己的感动,不如说像是前世残留的记忆。 然而这些话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别人,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混乱。 朔夜心下一动,忍不住问:“那么你看到我的时候呢?” “嗄?”她呆了下,皱起秀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看到他……她会心疼,可是这种话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太不知羞了好不好! “是吗?”是他想太多,以为她可能残留前世记忆,也许对他有些许的印象……但,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之于他而言,一样都是她。 “那……是说带我去找其他的亲人,我的问题就可以解决吗?”虽然她并不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何不妥。但是她常觉得姐姐像是瞒着她什么,对她格外保护,所以如果可以解决这事,应该也算了却姐姐的一桩心事吧。 “可以。”他会赌上一切治好她。 “那……”又叹了口气,小脸垂得更低了。“就这样吧。” 朔夜笑睇她,探手轻抚她的髻。 她忙抬手挥开,佯怒道“不要随便碰,我梳了好久的。” “很好看。” “……真的吗?”她有些结巴。 她懂的发髻形式不太多,但以往姐姐要带她去孔雀城时,总是会把她的头发梳成双髻,盘得又美双整齐,她的手没有姐姐巧,只能尽为而为,还是有几缯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 “嗯,真美。” 卜拾幸抽口气,红晕悄悄地爬上小脸,面对他认真无比的表情,她娇羞的垂下头,但就在这当头,又听他道:“我指的是那支玉簪。” 卜拾幸一怔,咬牙切齿道:“谢谢,这是七彩姐夫送的,我也很喜欢,因为真的很美!” 坏蛋,居然取笑她——真是太可恶了。 “尤其当玉簪插在你头上时,让你看起来——美得教我想要吻你。” 卜拾幸瞠目结舌,才刚消退的红晕又爬上脸颊,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还是吐不出半句话,只能害臊地捂着脸。 她输了,她不敢再搭话,很怕心窝再扎一支箭。 这人真的很坏,为什么她还不讨厌他啊? 一路上,她不再理他,因为光是要安抚自己小鹿乱撞的心就耗费她大半气力,直到马车在安府大门前停下。 “守年,你到了。” 朔夜一下马车,便见老友走来。 “你的吩咐我有哪一次没办到?”樊守年笑着,见他牵住一双柔白小手,视线跟着扫过那张粉嫩娇俏的脸蛋。“啊……真的好像玉缇。” “拾幸,这位是樊守年,是我的好友。”朔夜牵着她下车介绍着。“守年,她就是拾幸。” “樊叔好。”卜拾幸没心眼地道。 “他是我的好友,你叫他樊叔,那要叫我什么?”朔夜似笑非笑地问。 “懿叔。”她故意回答,看他脸色微变,总觉得自己扳回一城,有种快感,她忍不住勾扬了唇。 “再叫一次。”朔夜笑眯眼,俊魅的脸上满是要挟,像是在告诉她,要是不赶紧悬崖勒马,他会让她见识到真正的欺负人功力。 卜拾幸接收到威胁,但却故意装死,赶忙转头朝樊守年绽出甜美笑容。“樊爷,你好。” 一见到这个人,她有种打从内心说不出的欢愉,若要形容,就是一见如故吧。 樊守年直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闭上眼,要不然我去向你婆娘告状。”朔夜皮笑肉不笑地警告。 樊守年看向他,眸色复杂,但刻得最深的是激动。“真的是伶儿,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但那神韵、那口吻,真的好像。”就像是人的魂魄残留着习性,尽管一再转世,那娴柔中带着些许反骨的性子,压根没变。 朔夜但笑不语。 “嗯?”卜拾幸听得一头雾水,想追问又不知道怎么问,只好闭上嘴,看他们两个又寒暄几句。 安府的门房看到卜拾幸先是一惊,因为他清楚记得大小姐今天并未出府,更不解她为何会和樊大老板一起回来,但没有多问的立刻开大门,让他们进府。 樊守年不是第一次来安府,熟门熟路的领着他们往大厅走。 安府建得相当的宏伟壮观,进大厅前,得先经过一座园子,园里以木樨树居多,但今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木樨花就是不开花。 而最教卜拾幸纳闷的,是每个下人看到她都会停下来叫她“大小姐”。 踏进大厅里,接到消息的安府总管正候着,差人送上茶水,并要一名小厮请老爷出来。 卜拾幸看朔夜两人都安静不语,只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喝茶,直到她瞧见另一个自己出现,忍不住瞠目结舌。而踏进大厅的安玉缇一见到她,也是一怔,难怪刚才奉茶的丫鬟出大厅撞见她时,第一个反应是揉眼睛,然后双比着厅内,她才好奇又不解的踏进大厅。 四下的下人,包括安府总管,全部怔愣的来回看着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疑惑,直到一道声响出现。 “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卜拾幸闻声探去,怔愣的同时,心底爆开一阵难喻的恶寒,教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像是察觉她的异状,朔夜侧眼看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她一愣,觉得自己该缩回手,毕竟他老爱欺负她,却从没说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可是,此刻透过他握着她的手,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传递而来,她不但舍不得放开,还忍不住反握。 她这小小举动却教朔夜笑眯了眼。 “你……”安熙凛本是要将他们打发走,然而一见到卜拾幸,霎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吓得不住后退,惊吓的表情像是见鬼一般。 “很意外另一个女儿会出现在你面前?”朔夜低笑问。 卜拾幸闻言恍然大悟,再看向安玉缇,猜到她应是自己的孪生姐妹,但——为什么她一见到亲爹,没有半点父女天性的感触,只有一种难喻的恐惧? “她……不是,她……”安熙凛神色张皇,像是卜拾幸出现在他面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爹?”安玉缇不解地望向他。 “你当初为何在双生女之中,只选择了这一位?”朔夜起身,松开了卜拾幸的手。卜拾幸霎时觉得自己的掌心空虚得很可怕,不住地看着他的背影。 朔夜直睇着安熙凛惊恐的表情。“是因为这一位的身上藏有伶儿的魂魄?” 他这一席话说出口,教众人错愕不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熙凛气虚极了。“我……那是因为她根本是……”他看了卜拾幸一眼,吓得立刻别开头。 “妖怪?”朔夜微扬眉。 原来拾幸被丢弃,只是因为她入夜睡去会石化的问题罢了。 “这不能怪我,是她自己有问题……”安熙凛不断地摇着头。“我也不想当个狠心的父亲,但我怕,我怕那是老天给我的……” “为什么你会认为那是老天给你的处罚?”朔夜接下他的话,凛目生威。“那是因为你害死了伶儿!”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安熙凛激动的吼着,整个人濒临崩溃边缘。 “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心虚?” “我……” “因为你害死了伶儿,再找来咒术师,把伶儿的魂魄藏进这副躯体里,不是吗?”朔夜推算着,轻握住安玉缇的手。 现在他可以无比确定她身上有伶儿的魂魄气息。 也许,因为她们在出世之前,是待在同个母胎里,至于拾幸身上的魂魄没有气息,那是因为被石化咒给隐住。 安玉缇的存在,是最强而有力的证据,足以指控安熙凛和伶儿的死绝对脱离不了关系,就算他不是主谋,也肯定是与人合谋,而他现在要知道的,是与他合谋的咒术师是谁。 “不,不是……”安熙凛双眼翻白,突地倒下。 “爹!”见状,安玉缇甩开朔夜的手,跑到父亲身旁,朝外头喊着,“来人,快请大夫!” 看着昏厥的安熙凛,朔夜撇唇冷哼了声,回头看向卜拾幸,却见她怒瞪着他。 他微愕的低喊,“拾幸?” 第五章 安府下人尚未请来大夫,朔夜和樊守年已走出安府大门外,然而卜拾幸却站在马车前,怎么也不肯上去。 “拾幸,你到底是怎么了?”朔夜低问着。 心头一把火烧得正旺,她根本不想理他。 她快气疯了! 越想越恼火,忘了樊守年也在一旁,她抬起手就赏给朔夜一巴掌。 朔夜早有防备,却不打算闪避,结实地承受她一巴掌,教一旁的樊守年错愕得险些掉了下巴。 然而毕竟他是局外人,总不好过问小两口的事,只好先回马车上,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你是唯一打过我的女人。”朔夜不痛不痒地道。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潜藏在骨子里的呛劲还是没变。 “你根本是在利用我!你不是带我来认亲,只是想追查害死范姜伶的凶手,确认我是不是范姜伶的转世——你亲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成范姜伶的转世,对不?” 卜拾幸愤愤地骂着。 勾弯唇角,他大方承认,“是。” 她倒抽口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坦白,一时哑口无言。 “但我没打算利用你,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伶儿,伶儿就是你,就算你忘了我也无所谓,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的。” “说得好听,你真正想接近的是安姑娘吧!”她的心情忽高忽低起伏难定,但话绕回来,她终究在意的是他对安玉缇的亲昵。 他握着她的手时,她感到安心而温暖,正汲取他传递给她的力量,他却放开她的手去牵别人,还握得那么自然亲密。 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一个替代品? 最可恶的是竟因为他,她莫名地讨厌起安玉缇,而安玉缇还是她的孪生姐妹! “我接近她做什么?”他笑弯唇角。 这巴掌被打得正是时候,能够逼出她的心底话,还有藏在心里的爱意。 “天晓得你接近她做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身上有你最爱的人的魂魄吧!”她说着,压根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酸、多冲。 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暧昧,她不敢点破、不敢追问,就怕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然而,朔夜今日的举动像是燃烧了她最后一丝理性。 “这就不对了,既然转世的人是你,她身上又怎会有伶儿的魂魄?”他闷笑问。 “那……你接近我,只是因为你把我当成范姜伶!” “又错了,一开始接近我的是你。”他好心提醒她。 胸口梗着一口气,她想反驳却反驳不了,不禁气虚。 “是你,先对我怜惜,是你放不下厌世的我,是你想要用自己来捆绑我,一开始对我有意的——是你。”如果不是她接近他,让他慢慢地察觉不对劲,也许他真已含恨地离开这个人世。 “我……”她很想大声地否认,可是她没办法。 他说的没错,一开始先接近他的是她,舍不得他的也是她,希望他可以转移注意力不再厌世……然而,这份情是怎么开始的? 一见钟情?还是她体内藏着对他难忘的悸动? 难道说,她真是范姜伶的转世,所以才那么容易地看透他? 她忖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罢了……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范姜伶的转世,她对这个男人放不下是事实,她的心受到他的牵引,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寂凉的眼眸,她的心就微微抽痛。 然后那些怜惜不舍变成眷恋,让她追逐着他的身影,爱情开始深植,所以她才会由着他又亲又抱,但她不能容忍他去握其他人的手,因为那是专属于她的! “其实,不管你是不是伶儿,我都爱你!” 并非哄她,他爱的是她善解人意的心、是她公正正义的善良,无论是前世的她,还是今世的她,都拥有这两项特质。 突如其来的告白教卜拾幸如遭雷击,胸腔里颤跳的心脏急遽地鼓噪着,像在呼应他的爱意,然而她却是抿紧唇不开口。 因为,她还无法原谅他去握住安玉缇的手,而且他还没有道歉。 “不要再生气了,我跟你道歉好不?”他软声哄着。 “……道歉什么?”她闷声道。 “道歉我今天确实不是带你来认亲的,更不会承认那种男人是你的父亲,他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岳丈。” 卜拾幸闻言,叹了口气。 瞧,多糟糕,虽说她本来就抱定见亲人一面,并没有打算相认,但她早早把这事给抛到脑后。 “还不够?” 她横睨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什么?” 卜拾幸眯眼瞪他,很凶狠、很有杀气。 朔夜不禁低低笑开。 “还笑!”她气得直跺脚。 她不信他没发现她真正发火的主因! 朔夜当然知道她介怀的,是他牵了安玉缇的手,否则她刚刚何必提到安玉缇? 想到她并非真的气恼自己被利用,而是在吃味,他就笑眯了眼。 “对不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牵任何人的手。”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拉起她的手,万分慎重的态度像是在许诺一个誓言。“从此以后,我只牵你的手,一辈子。” 他低哺着,吻上她的手背,烙下他的印记。 卜拾幸红着眼眶瞪他,心里还起伏着,又是恼又是感动,一时之间也说不上半句话。 “好了,别恼了,我带你到守年的悦来酒楼坐坐,好不?”他诱哄着,一如当年将她拐进生命里。 “那里好玩吗?” 人家都拿梯子来了,她当然要给点面子往下走。 “你问守年。” “拾幸,悦来酒楼开张还不到半年,酒楼内部有三条天水支脉穿过,可以划扁叶舟,也可搭楼船,坐在千水楼的顶楼更可以眺望整座天水城,而这时分,天水东支正热闹着,舟叶连天,五颜六色漂亮极了。”樊守年赶忙掀开车帘,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 说穿了,他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小两口的争吵。 “东西好吃吗?”她再问。 “当然!现在有天水里现捞的白玉虾,这入秋时分正鲜甜,不管是烤蒸煮炸,还是干脆捣碎做丸子或干煎虾饼,都很美味。” “真的?”想到白玉虾,她觉得口水开始在泛滥。 “当然。”樊守年拍着胸口。“走走走,到悦来去,我要大厨把拿手菜全搬上桌。” “走吧。”朔夜趁机拉着她往另一辆马车走。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你要是敢再牵其他人的手,我就再也不理你。”坐上马车前,她撂下狠话。 “你才要有所觉悟,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他笑得邪魅。 二十年前,他一时失策,导致永远失去她;二十年后,老天怜悯给的机会,他会拿魂魄固守。 *** 悦来酒楼占地极广,有三条溪穿掠前院的三栋楼,由东往西,楼名为千水楼、千鸟阁、千雾水榭,三栋楼高七层,相衔合抱,过了前院是中庭,三栋楼后皆有大片的石板广场,而楼与楼之间的溪流上则搭桥盖亭,光是一条溪上就横盖了数座桥亭,桥亭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远。 桥亭则是采用出云王朝最新颖的建筑设计,亭的四面可以拉出隐藏式的木卷门为墙,而二楼则有宽敞的开放露台。 一到酒楼,樊守年便忙得团团转,没工夫招待他们,反而给了他俩惬意放松的空间,此刻,吃过午膳的两人正在桥亭上的露台欣赏粼粼溪水。 朔夜瞧她笑得眼眸微眯,像是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不禁也跟着笑眯眼。 不过,再一个时辰半就要黄昏了,他不得不提醒她。 “要回去了吗?”他问。 “还这么早。”她扁嘴不依。 她很少外出,好不容易可以出门一趟,舍不得太早回家。 “要是再不回去,也许待会就会见到你姐姐跑来了。”他笑道。 既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有石化的状况,他也无意点破,横竖他早晚会从安熙凛口中得到消息,解决这个问题。 “喔……”皱了皱鼻,一搬出姐姐她就没辙了。 “大不了,明天再过来,顺便把你姐姐和爷爷一起邀来。” “真的?”她双眼一亮,笑得甜柔。“你说的喔,不准黄牛。” “我说到做到。”话落,他起身牵着她的手下楼。 走到广场,卜拾幸有些羞涩地想要甩开他的手,不过放眼在附近闲散走动的人,要是男女并肩而行的,或牵手或挽臂,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她也就由着他。 然而才走没几步,与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却突然倒地不起。 卜拾幸怔愕地看着那个人,旋即听到尖叫声传出,转头一看,才发现邻近的人全都倒地不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古怪了吧……怎么莫名的大伙全都倒了? 朔夜拉着她护在身后,眯眼看着倒在最近的一个人,只见那人脸色发黑,就连唇色都发紫,身子不断地抽搐着。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会这样?” 不远处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卜拾幸抬眼望去,发现楼上和附近桥亭都有人探出头打量着,却没有人敢接近。 她收回视线,看向四周,方圆约莫五十步内的人全都倒光了,唯独剩下她和朔夜,这情况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朔夜……”她轻扯着他的袖角。 朔夜尚未开口,便听到有人喊着,“赶紧报官,这次的瘟疫一定是这个人引起的!” 卜拾幸皱眉望去,发现有不少人开始聚焦在他们几十步外,俨然视他们为瘟神。 “胡说什么?”她低斥。 “这不是瘟疫,是有人起咒。”朔夜淡声解释。 瘟疫并不会让人瞬间集体倒地,只有咒术才有可能,而这也意谓着,有人找上门来了。 这个结果他始料未及,却非常期待。 “那就是你下的咒了!”不远处有人喊着,“我听人说过,犯忌的咒术师脸上会出现鬼纹,所以你就是咒术师,这咒肯定就是你下的!” “拉他去见官!” “对,要官府把他给烧死,救治被下咒的人!” 众人义愤填膺,骂声连连,却没有一个敢真正向前一步。 “胡扯!他要对人下咒,何须出现在这里?难道你们不知道真正厉害的咒术师只要在远方就能操控一切?”卜拾幸深吸口气,脆亮的噪音硬是压过鼓噪的人声。 “他的脸上有鬼纹,代表他犯忌,而通常被列为禁忌的咒术,可不是随便哪个咒术师能够施展的,他一个犯过忌的咒术师会施出这么蹩脚,马上被看穿的咒术吗?” 她说得铿锵有力,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朔夜回头看着她,不禁眼神一柔。 还是老样子,温婉娴淑的外表下,其实非常的有正义感。 “就算你这么说,也不能证明这情况不是因他而起!”有人反驳着。 “也许我是不能证明,但眼前最重要的是要让这些人安好无事吧?既然如此,就让他来解咒,不是更好?”卜拾幸恼火的说。 每个人都只凭外表去论断一个人,到底是谁给他们这种胡乱栽赃的权利? 朔夜微扬起眉,没想到她这么信任他可以解开这场咒术。 “好,就叫他马上解,要是大伙都醒来了,这事就这么作罢。” “好,一言为定,要是他能解咒,希望大家往后别再栽赃他污名!”卜拾幸中气十足地回着,再看向他,小声问:“能不能解?” 朔夜闻言低笑。她大话都已经说出口,不管能不能解,他都非解不可。 “当然——” 然而,他话未竟,便听到樊守年恼怒的斥骂声。 “这是在做什么?没凭没据含血喷人,见到咒术师便说这瘟疫是他引起的,与其有这种时间污蔑别人还不赶快去请大夫!” 他边骂边走到两人面前,气色不佳道:“予懿,真是对不起,把你搅进这莫名其妙的事——我一下马车就有伙计赶来告知我这件事,真是气得我——” 最后儿子又到孔雀城去巡视其他产业,他被这些事搞得白头发不知道又长了多少。 “不碍事,这咒我能解,倒是你去哪了?瞧你似乎焦急着什么?”朔夜打量着他的神情。 “你能解?” “这是有人下咒,并不是真的瘟疫。”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樊守年低声呢喃,忙往他腕间一扣。“那好,你跟我去一趟范姜府。” “范姜府?” “我刚刚听一个常客说,范姜老太君也得了瘟疫,昨晚急病染身,到今天就只剩下一口气……”他边说边叹气,没注意到卜拾幸震愕地瞪大眼。“范姜魁直骂是你让他姥姥伤透心,一直不吃不睡,一染上瘟疫,眼年就要撤手人寰……现在你说有得治,先跟我走一趟范姜府。” “可是……” “走,先去范姜府。”卜拾幸也拉着他。 “那这些人?”朔夜看着躺在地面的几个人。 “只要咒能解,大伙都会没事,不是吗?但现在还不能确定范姜姥姥到底是急病还是中咒,赶快去看她老人家比较要紧!”卜拾幸催促着。 朔夜闻言,也只能照办。 他不是不愿意去,就怕她老人家一看到他对身子更伤。 *** 三个人一路匆匆地赶到范姜府,范姜魁一看他们就没给好脸色看,要不是碍于樊守年的关系,加上不敢拿姥姥的命开玩笑,早就把朔夜赶出去。 直到朔夜诊治完,他才沉声问:“情况到底如何?” “守年,跟他说,给我一张纸。”朔夜头也没回地道。 “范姜魁,给他一张纸。”不等樊守年开口,卜拾幸便喊道。 “……”范姜魁瞪着她,深吸口气,要总管姚望去取来。 朔夜接过纸张,快速用手撕成一个人形,搁放在面色枯槁的范姜老太君额上,低喃着,“全部退开。” “你到底……” “退开,鬼斗!”卜拾幸低斥着。 范姜魁震愕地瞪着她,只因会这样唤他的……只有姑姑。而且她说话的口吻有点像记忆中的姑姑,然而她的外表不但比他小,还长得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安玉缇一模一样。 等所有人都退离床边几步远后,朔夜启唇念咒,右手长指在半空中不断地转着,霎时一股金色旋风出现在指尖,落在范姜老太君的额上,爆开火,纸人燃着火,从窗口冲出。 朔夜立刻站起身,看向外头,确定纸人飞去的方位。 范姜魁和卜拾幸则直冲到床边,就怕火花会烧到范姜老太君,可等他们跑到床边,才发现火花早已消失,而范姜老太君也已张开眼。 看着孙子再看向卜拾幸,范姜老太君疑惑低问:“发生什么事了?” “姥姥,你不要紧了?”范姜魁探手轻触她的额头,确定热度已退,手脚也不再冰冷,才终于放下心来。 “我?”她愣了下,想起自己似乎莫名其妙病了。 “有朔夜在,姥姥当然不要紧。”卜拾幸轻声道。 当她看着范姜老太君时,总觉得心头被大石狠狠地磨过,好痛,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朔夜?”范姜老太君微眯起眼,卜拾幸主动退开一些,让她得以看见背对着她的朔夜。“文予懿。” “……老太君。”朔夜回头看着她。 面对她时,他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带着伶儿私奔却没有将她保护好,让她陈尸荒野。 “你的眸色变了。”范姜老太君睇着他半晌,哑声道:“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朔夜一怔,闭了闭眼。“老太君呢?”他的心静了,是因为他找到寻觅多时的人,但他却不能告诉她,她最疼爱的女儿已经转世,出现在她面前。 不仅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更因为拾幸根本不记得前世的事 “怕是这一辈子都静不了。”范姜老太君扯唇自嘲说。 “好了,既然你已经治好姥姥,请离开。”范姜魁一见姥姥眼眶泛红,就怕朔夜的存在,招惹老人家不必要的愁绪,影响身子,立刻下达逐客令。“我会要总管给你一笔酬金。” “我不要酬金,我只有一个要求。”朔夜淡声道。 “什么要求?” “我要和拾幸在樨香水榭住一晚。” 范姜魁还未开口拒绝,便听范姜老太君哑声道:“你想住就住吧,不过这丫头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范姜老太君打量着卜拾幸。“真的和玉缇好像,不过神韵大不相同,生动活泼多了……丫头,你真决定要跟他了?” 那句丫头唤得温柔悲切,教卜拾幸毫无预警地掉下泪水。 “怎么哭了?”范姜老太君不解地问着。 “我……”她抚上面颊,发现眼泪一直掉,心里的悲伤如浪涛般汹涌。“我不知道……” 泪水掉个不停,不管她怎么抹,就是抹不去那伤心的痕迹。 “别哭……还是,你想回头,不想跟他了?”范姜老太君尽管气力虚乏,还是忍不住打击朔夜。 “不是……”她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情感,只觉得心好痛好痛。 面对朔夜时,她感觉不舍,面对樊守年时,她觉得怀念,面对范姜老太君时,她却觉得好内疚…… 最终,樊守年先告辞回酒楼,而朔夜和卜拾幸则在樨香水榭住下。 樨香水榭是范姜伶的院落,就位在范姜老太君的北院东侧。 院落的格局不大,种植着各色花草,当中最浓绿的就是在围墙边的那列木樨树,每逢入秋之后,花信连发,香气袭人,所以这里才取名为樨香水榭。 还未入夜,卜拾幸已经沉沉睡去。 很吊诡的,这是她头一次入睡时作梦。 梦中,她看见许多模糊的人影,有好多教她心底发酸的笑语,当她睡醒时,脸上竟还带着泪。 她起身,看着陌生却又异常熟悉的厢房,心底像是有什么在悸颤着,催促着她推开房门往外走。 她知道这里是范姜伶的故居,猜想朔夜坚持在这里住下,是为了让她想起什么,然而她像是梦到什么,但是一睡醒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唯有缠在心间的惆怅扯不断。 门外,雾气深浓。 天水城水气丰沛,总是让清晨显得雾气翻涌,她站在浓雾之中,迷惘着,突地嗅闻到一股香味。 顿了下,她扬开笑靥,直朝香味的方向而去。昨晚她睡得极早,没来得及欣赏这院落,如今眼前有浓雾遮蔽美景,但她却像识途老马,凭借香气,左拐右转,不一会工夫,穿廊渡小桥的来到围墙边。 那一整列的木樨树竟同时开花,香气清雅袭人。 “开花了。”她笑道,想起樨香院的木樨一直不开花,让朔夜企盼许久,要是找他来看,他一定很开心。 正要回头去唤他,却像是被这香气给迷惑,恍惚之间,她像是瞧见谁站在那儿,而她正在…… 她的脑袋有点浑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中,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 她不断地想,脑袋闪过一个画面,像是谁把一样东西交给她,而她……她缓缓地垂下眼,看着地面湿软的土,蓦地像是失心疯般地扒起土来。 哪怕弄脏她的双手、藏在土壤里的小碎石割破她的皮肤,她就是一径挖着,直到挖了几寸深,她看见木盒盖,加快挖土的动作,拨去木盒上的土,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便见一只深褐色木笛躺在锦缎之间。 拳头大小的木笛,扁平的笛身上有七个孔,上头系了条红线。她颤巍巍地拿起它,闻着未变的木质香气,缓缓地含着吹孔。 她徐缓地注入气息,那如丝般的乐音融在空气里,柔和地跳动着,在雾气之中,快速地传到范姜府的每个角落。 一听到那笛声,范姜老太君蓦地清醒过来,错愕地瞪着床顶,一边听着那厚沉扎实的笛声,随即挣扎起身。 “伶儿!”她喊道。 她不会听错,绝不会听错,这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的笛声。她尚在世之前,总喜欢在清晨吹奏,有时仅是几个单音,有时是俏皮地随意吹奏。 她偏爱竹笛声,那是因为每每听到就能缓解她对女儿的思念,让她闷在心间的痛消解许多。 然而,那特殊木笛唯有女儿才有,放眼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够吹奏出令她闻之落泪的乐音。 那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守在外头的丫鬟一听到声响,立刻进门,却见她泪流满面的坐在床畔。 “这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一抹泪,她问道,气急而微弱。 “像是从樨香水榭传来的。”丫鬟忙道。 “我要去看看。”顾不得发未梳、袍未着,她抓着拐杖就要往外走。 她要知道,是不是她的伶儿回来了! 多少年了,女儿不曾入她的梦辞别,教她坚信女儿还活着,就算文予懿证实她香销玉殒,就算这个声是从黄泉而来,她也要亲眼目睹,她要再见女儿一面。 她要向伶儿道歉,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花样年华的她不会如此早夭。 “老太君。”丫鬟赶忙跟上。 不知道是打哪来的气力,范姜老太君竟一拐一拐地来到水榭里,在一片浓雾之中,她只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猛地倒抽口气,她双眸殷红地注视着。 “伶儿吗?”她哑声问着。 突来的声响教吹奏得正浑然忘我的卜拾幸顿住,缓缓地回过头,看着身形佝偻的老太君。 她该唤她姥姥,要不也得跟七彩姐夫唤亲家姥姥的,可是当她一开口,那泣血般的悲鸣,便是喊着,“娘……娘……” 曾几何时,娘亲已经如此年迈,行走得要倚靠拐杖?她是如此不孝,没有随侍在旁?她自私、她可恶,竟丢下最疼爱她的娘……让娘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寝食难安。 深深的内疚不断地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悲伤如大水铺天盖地而来,教她哭得不能自已。 “伶儿!”范姜老太君哀切的唤着。 “娘!”卜拾幸奔上前,跪倒在她跟前。“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你回来了、回来了……”范姜老太君痛哭失声,紧紧抱住她。 她知道,怀里抱着的人不是女儿,可却又是女儿,她知道,她真的知道。 不远处的渡廊转折处,朔夜默默注视这一幕。 这并不是他刻意留在樨香水榭过夜想得到的结果,是她体内残留的记忆,或许是她对母亲的愧疚而揭开前世的记忆……缓缓移开眼,看着那被扒开的软土,他不禁笑了。 原来她把他送的木笛埋在那里。 第六章 处在最熟悉的院落,身边还有她最挂念的娘亲,终究唤醒卜拾幸部分的记忆,虽然前尘往事还迷迷糊糊的,但至少她可以肯定自己是范姜伶的转世。 范姜老太君当下决定收她为义女,硬是要她留下来多陪伴几天。这个决定让范姜魁很傻眼,因为从此以后,他必须唤她姑姑。 至于朔夜,他压根不在意,毕竟卜拾幸确实是老太君的女儿,不过有一件事他就非常介意。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凉亭内,伏旭脸色不耐地瞪着坐在面前却魂一守舍的师兄。 “有,我只是等着你跟我说,对方到底是谁。”朔夜一心二用,但其实大半的心思都摆在眼下人在北院的卜拾幸身上。 这座凉亭就位在北院和樨香水榭中间,坐在这里,他是见不到心上人,但是听得到她的声音,至少让他可以安心一点。 “我分辨不出来,对方已经存下结界。”伏旭叹口气。 明知道师兄根本心不在焉,他也没辙,还是得将所知的一切告知他。 只是北院那头听起来热闹得紧,和这阴霾的天候和冷沉的师兄相北,真是天差地远,让他很想回黑雾林。 “是吗?”朔夜沉吟着。“那天我把对方的咒给反弹回去,弄了纸人追踪,只能确定是在北方……我以为你对咒较为敏锐,可以探知起咒之人的所在位置。” “要是那天我有在范姜府的话或许可以。”当时待在黑雾林的他只隐约察觉有人把咒反弹罢了。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朔夜听到后方传来笑声,不由得回过头去。 明明从这角度根本看不到北院的内部,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回头,岂料刚好瞧见从北院而来的范姜魁。 “伏旭,你来了。”范姜魁走近,热络地跟伏旭打招呼。 伏旭扬笑点头,朔夜则是似笑非笑地扬起笑眉。 “怎么,眼睛坏了,瞧得见伏旭,瞧不见我?” “你还没走。”看向他范姜魁没好气地道:“是不是找不到大门?我差姚望送你。” 伏旭闻言,低低笑开。 有人替他治师兄,真好。 “客气一点,改天可是要唤我一声姑丈的。” “原来你年轻的只有外貌,脑袋已经开始胡涂了。”他哼笑着。 朔夜立刻反击。“好啊,改天你家娘子要生产时,可千万别找我。” 范姜魁不禁一愣,看向伏旭。“执秀生产时会有什么问题?”虽说执秀身上的咒已经解开,就像个寻常姑娘般健康,但他曾经差点失去她,现在一提到这问题,还是会教他不由自主地发起寒颤。 伏旭决定保持沉默,不想卷入他们之间。 “你说呢?”朔夜皮笑肉不笑地道。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姜魁咬牙道:“我刚才说懿叔脑袋胡涂了,是指懿叔忘了,我本来就该跟着执秀唤你一声懿叔,何必再唤姑丈?” “我比较喜欢听你唤姑丈。”称谓不是问题,纯粹只是想整治这个不听话的小孩。 “……姑丈。” “乖孩子,你姑姑呢?” “正在陪姥姥聊天。”一想到得唤一个年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姑娘为姑姑,他就别扭,然而吊诡的是,她还真有姑姑的风范,完全视他为晚辈。 “去叫她出来,跟她说时候不早了,她姐姐捎来消息,要她今天回文府。”朔夜信手拈来一个谎言,说得很像一回事。 不能怪他扯谎,实在是已经黄昏了,她不适合再待在范姜老太君面前,免得时候一到,吓到老人家。 “可是……” “跟她说,我在木樨树前等她。”他强硬道。 范姜魁只能没辙地又走回北院。 “伏旭,去跟守年说一声,让他帮我查查,三天前,城北有哪个地方在黄昏时分爆出火花。”待范姜魁一走,朔夜立即吩咐。 他就不信繁华热闹的天水城,没有半个百姓瞧见那一瞬间。 伏旭应了声先行离开,朔夜喝完最后一杯茶,才懒懒地回樨香水榭,欣赏那一列同时开花的木樨树。 其实,他并不爱木樨,是因为伶儿喜欢,他才附和的。 可是,事隔二十年后,等待木樨花开成了一种盼望,如今花开了,他该要开心,偏偏心里还悬着事。 “朔夜,你说姐姐要我今天回文府?” 身后传来卜拾幸的询问,他回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可娘说,中秋赏月要我作陪。”她皱起眉。 “你答应她了?” “嗯。” 朔夜闻言,微扬起眉。 这下要怎么办才好? 中秋……剩下半个月的时间,要怎么让她陪范姜老太君一起赏月?他可以理解范姜老太君邀她一起赏月的心思,当年他和伶儿相约私奔的那日,便是中秋…… “所以呀,我最近要开始努力不要那么早睡觉。”她握紧粉拳道。 “能控制吗?” “没试过,不过我会从今天开始挑战。” 朔夜无奈一笑。这丫头平常并不难说话,但她说一不二的性子,一旦决定好的事,谁都不容动摇,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要解开她身上的石化咒,恐怕需要一点运气。 “不过,说真的,今天听娘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好像没赏过月耶。” “娘啊……你倒是叫得很亲。”朔夜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卜拾幸薄薄的脸皮泛着红晕。“可是,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娘啊。” “你不是说自己不是伶儿的转世?” “……”总觉得像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瞧,觉得人家亲,就说那是自个儿的娘,天天跟进跟出,形影不离。”他状似不在乎的口吻,其实语气酸得很。“那我呢?怎么就不见你天天缠着我,你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你这人就非得这么坏?跟你是一辈子,跟我娘再相处又能有多久?”她瞪着他。 这几天她是太冷落他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喔,听你这种说法,代表你多少记得我,是不?”他说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一辈子吗?哪怕她是无心说出这句话他也要记下,往后不时提点她。 “我……喂,你……”本来想再搬出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出来挡,毕竟她脸皮薄,又觉得太不矜持,可是想想,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她也挺想念他的拥抱,那抱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她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一起欣赏眼前的木樨花,忍不住道:“有种美梦成真的感动。”仿佛多时的期盼真的实现了,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有疼宠而且支持她的娘,还有最爱的人在身旁,她要的就是这么多。 “是吗?”他勾笑。 他何尝不是同样的感受,如果这二十年所受的折磨是为了这一刻,那么他欣然承受,无怨无尤。 “其实我姐姐根本就没找我吧。”她回头笑睇着他。 “心里知道就好,不用戳破我。” “胡是的,要我陪你赏花就说一声,干么撒谎?” 赏花?朔夜微扬起眉,没打算纠正她。 不用赏花,纯粹只是想要独占她,就怕她在老太君身边待太久,久到有一天她会选择将他舍下。毕竟前世的结局太悲惨,如今她有不同的抉择,他也不会意外。 她还未全部记起,但总会慢慢拼凑起来的。 他突然有些矛盾,既希望她想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又生恐她因为前世的借镜而改变心意。 卜拾幸睇着他,笑得一脸很贼。“我问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就在这里?” 朔夜垂眼瞅她。“你想起来了?” “也还好,就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所以那一天我才会在木樨树下挖到木笛……那是你送我的定情物,对不?”她说着,看向他系在颈间的玉佩。“而那是我给你的定情物。” 如今,她不再感觉体内有两个自己,终于将所有意识统合为一,把过去的范姜伶融合为现在的卜拾幸。 “其实你想不想起来都无妨,你不需要刻意去想。” “因为你怕她要是想起太多,最后就决定不要你了?”她嘿嘿笑着。她也知道,这种时候笑实在是太嚣张太不给他面子了,可是她真的是忍不住,毕竟能够爬到他头上撒野,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机会。 朔夜将讶异藏在眸底,随即发现这丫头打一开始就在逗自己,故意吓他。“真有本事呀你……” “承让承让,完全不及你一根手指头呀。”她窝在他怀里拱拳说。 朔夜哼了声,俯身吻上她。 她愣了下,想抗议,但他厚实的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完全不给她逃脱的机会,强迫她咽下他霸道的气息。 她呼吸紊乱,感觉他的唇舌恣意地钻进她的口中,教她又羞又恼,想要咬他一口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古怪。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她觉得自己有点僵硬。 不只是手脚的末端,还包括眼睛和唇舌……她的脑袋是清醒的,但眼前却开始变得黑暗,像是要进入沉睡,可是天色还亮着,而且如果只是要入睡,为什么她浑身变得好硬? 又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惊恐? 她到底是怎么了? “拾幸!”朔夜喊着,将还张着眼却进入石化状态的她抱进怀里。 怎么会这样? 时间为什么提早了? *** 这事情朔夜不敢张扬,就怕让范姜老太君知道,会惹来老人家不必要的担忧,于是暗暗要范姜魁跑一趟文府,把卜希临给请来。 “怎么会这样?”卜希临一到范姜府,听朔夜说起今天下午发生的状况,也是一愣。“时间果真越来越长了……” “越来越长?”朔夜听出端倪。“难道她以往石化入睡的时间没有这么早?” 卜希临望着在床上沉沉入睡的卜拾幸,满眼担忧。“小的时候,她总是掌灯时分才会入睡,后来慢慢的越来越早,只要太阳快要下山,她就会马上石化,而且不管地点,所以我才会要她早早上床等着。” 朔夜浓眉紧蹙着。“那么,确实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到天水城之前,她总要天亮才有办法醒过来,到了冬天的话,会更晚清醒。”卜希临说着,不舍地轻拂着妹妹的面颊,好一会才抬眼看着朔夜。“会不会有一天,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朔夜垂敛长睫不语。 “世涛说,你很喜欢拾幸,那……你可以救她吧?”卜希临紧张的问着。 “我会想办法。” “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帮得上忙的?” 朔夜不由得失笑。 “你在笑什么?”她不满的皱起眉。“你这人老是神秘兮兮的,有什么话也不说清楚,到底想要怎么做还是可以怎么做,你好歹也说一声。” 朔夜掀唇自嘲。“我在笑我自己,自以为聪明,却把最后生机给断绝了。” “什么意思?” “我确定拾幸是伶儿的转世,而好的咒是从魂魄落下的,所以如果能够拿到伶儿身上的发或骨,我就有办法替拾幸解开身上的咒。”瞧她像是要说什么,朔夜于是快她一步道:“但二十年前伶儿死的时候,我已经将她火化,把骨灰撒在孔雀山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卜希临简直不敢相信。“这对死者是大不敬,况且就算你要这么做,也该知会范姜家的人吧,你怎么可以一意孤行?” 出云王朝的葬俗向来是入土为安,少有火化的做法。 “那是因为唯有这么做,才不会有人拿她的尸身起咒。”他咬牙低斥着。 这是咒术师的习性,为了保护自己最心爱的人。 “那现在要怎么办?”初听世涛对她说出朔夜的怀疑时,她只觉得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可偏偏就是这么巧,糟的是,连最后一丝生机都没了。 “找出施咒者。” “要是找不到呢?”卜希临很想骂人,却因为担忧而没劲。 二十年前的施咒者是要上哪去找?这根本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我一定会找到。” 但现在他必须先确定拾幸的生辰,因为咒术师施咒会有一个时限,要是不在时限之内解除,就真的没救了。 而要想知道拾幸真正的生辰反问安熙凛。 不过一切还是得等天亮再说,他不想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然一夜守护,等到的却是卜拾幸的追问。 “我有问题对不?” 朔夜怔住,没想到她居然一清醒便问这个。 “我像是睡了,可是我是清醒的,我连你昨晚和姐姐说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卜拾幸并不骇惧,只是搞清楚原来自己异于常人,竟然是入睡后会石化…… 又或者该说,她是石化之后以为自己入睡了。 昨因为太惊诧,所以她没有办法入睡,只能僵硬地被困在躯体里。 “我可以解决。”他将她搂进怀里。“别怕,我真的可以处理。” 她寻求温暖的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原来你在梅苑时为我下的咒,就是要帮我解决这个。” 而姐姐和爷爷的过度保护,甚至只要太阳一下山便要她到床上躺着,也是为了她这个病。 “那不过是牛刀小试。” 她听着,不禁笑了。“如果解得开,你早就做了,不会拖到让我发现。”她对他兴许是带着前世的眷恋,才会教她一见他,便如此懂他,所以她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大伙都在瞒她,他也在瞒,不是存心的,而是企图找到方法解决,最好让她不需要为这件事忧心害怕。 可她怎会怕?她何其有幸,每个人都对她疼爱有加,这么点问题打不倒她的,唯一担心的是娘会受不住。 “你想太多了,我只不过是需要一点地利人和罢了。”他并没有诓她,确实只要找出施咒者,其余真的不是问题。 “是吗?”她状似漫不经心地应着,又问:“昨晚咱们没离开,你是怎么跟我娘说的?” “就说你舍不得太早走,所以多待一晚,只是人一点倦,早点歇息。”他怎会不明白她心疼老太君的心思,自然会替她安排妥贴。 “那我……是不是注定无缘陪娘赏月了?”唉,原来如此,难怪她从没赏过月、看过星子。 “如果你不急于在今年,明年倒也可以。” “还有明年吗?”她细声哺问。 她石化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了明年,她是不是会被永远的困住? “你说什么?”朔夜直睇着她。 她微微牵动唇角。“我说……不要再胡乱起咒。” “你何时见我胡乱起咒了?” 她笑着,缓缓地抚上他的颊。“你为什么要为了我落得这样的下场?”她隐约记得犯忌的咒术师会在月圆之夜痛苦不堪。“我一入夜就石化,就算你痛得无以复加,我也没办法陪在你身边。” 怎么……昨天才觉得老天实现了她的梦,今天又发觉,原来梦终究是梦。 “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边,再痛都值得。”他收拢双臂,眷恋地嗅闻她身上清雅的香气。 她不懂,失去她……他就算活着也等于死了。 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找不到她的旁徨无措,他再也可愿尝到。 “傻瓜,不准再为了我做傻事。”她怕,为了解开她身上的咒,他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傻,是我心甘情愿……”他吻上她细腻如玉的颈项。 卜拾幸小脸绋红,却没有拒绝他。 他们相聚的时间太短暂,天晓得下一刻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如今放纵一回又如何? 她怯生生地轻抚他的胸膛,感觉他狠狠一震。 他张大眼,她被他瞧得羞赧,声如蚊蚋地道:“不能摸吗?” “……可以。” “那你干么这样看着我?”眼睛瞪得那么大,好像她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歹事一样。 “有点受宠惹惊。”事实上,他只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一些力量稳定紊乱的心,没料到她会如此大胆主动。 “等等,你是不是没那心思?”她问着,脸上的红晕一路烧向颈窝。 太丢脸了,她这岂不是会错意,主动得太荒唐……天啊! “现在有。”他笑得坏坏的。 “不用勉强。”她缩回手,臊得想挖个洞将自己埋了。 “不勉强,我完全可以配合。” 卜拾幸粉颊红似火,想骂却羞得骂不出口,可要是不还击,真觉得自己被欺负得快要内伤。 然而,才一张口他便已封住她的唇,咽下她破碎的字语,近乎蛮横地勾吮着她的甜美,不容她逃脱的吻得狂烈,迫不及待要让她的身上沾染他的气息。 卜拾幸无力招架,只能任由他暴风雨般的侵袭,直到大掌滑入她的衣衫下,她才吓得倒抽口气。 “等等。”她气喘吁吁地抓住他的手。 “嗯?” 迎上他噙着氤氲欲念的眼,她羞怯的别开头,“我们以前是不是、是不是……” “对。” “哇……你她君子啊。”她嘿嘿笑着,佯装轻松,可实际上心跳得飞快,她怀疑不缓一缓,自己恐怕随时都会厥过去。 “所以今天不当君子。”他笑眯黑眸,张口封住她的唇。 卜拾幸被吻得晕头转向,感觉衣衫被拉开的当下很想跟他说,天都亮了,这么做真的很羞人,能否协议入夜再战,问题是,一入夜,她的身体又僵硬如石,真要办事……好像很为难他呀。 最后她也只好由着他。 他们都需要更强烈的羁绊安抚自己的心,所以他们放纵地索求彼此,直到…… “亲家姥姥,这时分我妹妹八成还在睡。” 卜希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让床上翻滚的两人,气息纷乱地瞪着彼此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德性。 “可是,以往这时分她总是会到北院陪我的。”和几天前相较,范姜老太君的嗓音听起来洪亮如钟,可见有女儿陪伴,她的精神是完全补足,那日病倒分明只是心病。“不过,听朔夜说,她昨晚有点倦,我在想会不会近来天候变化大,导致她染上风寒?” “亲家姥姥,你别担心,我妹妹的身子骨向来好,从小到大没见她病过几回,不会那么容易染上风寒。”卜希临脸上摆着笑,心里却苦得很。 她自然不会知道房里的两个人正在滚床,纯粹只是担心妹妹尚未恢复正常,要是被老太君撞见,惹她烦忧就不好了。 “总要亲眼瞧瞧妥当。 “呃,可……” 眼见抵挡无效,卜希临牙一咬,缓缓地推开门,想先确定妹妹是否清醒,却撞见两人正慌乱地穿衣裳。 “怎么着?” 范姜老太君的嗓音逼到身后,卜希临立刻把门关得死紧,回过头,她脸上扬着笑,然而青筋却隐隐在额际暴动着。 该死的朔夜,竟敢未成亲就先坏她妹妹的清白……他死定了! “拾幸起来了,不过朔夜正在为她梳发,咱们总不好这时进去,倒不如先到亭子里坐一下,好不?”她急中生智,努力把事态的严重性降到最低。 混蛋家伙,昨天不是还紧张着拾幸吗?怎么今儿个就色欲熏心地占了拾幸便宜,简直是该死! “这怎么成?两人还未成亲就独处一室,这……” “他们本来就要成亲了,所以……”她很想站到老太君的阵线,可不管怎样,总是要替拾幸留点颜面,免得碎嘴的下人以为拾幸半点矜持都没有。 毕竟老太君的身后可有三、两个丫鬟随侍着。 “那好吧,咱们先到那里坐坐。” 听范姜老太君这么一说,卜希临才松了口气。 两人一在亭子坐定,范姜老太君索性叫丫鬟将早膳端来这里。 没一会,就见卜拾幸和朔夜从房里走出。 卜拾幸娇俏面容满是红晕,朝卜希临傻笑着。刚刚姐姐开门时,她瞧见了,也知道姐姐是故意支开娘亲…… 卜希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再瞪向朔夜,表情就像在说:晚一点再秋后算账。 “拾幸,身子可好?”范姜老太君一见她,便忍不住探手一拉,将她的掌心包覆在自己手里,柔声询问。 “娘,我没事。”她笑得羞涩。 “娘?”卜希临看着她,再看向范姜老太君。虽然之前朔夜有知会她,范姜老太君收拾幸为义女,但这样辈份岂不全乱了套? “是啊,姐姐,老太君收我为义女。” “我知道,只是我在想,这称谓往后要怎么叫才妥当。”这下她可头痛了,关系好乱呀。 “怎么叫都好,等吃过早膳再想也不迟。”范姜老太君拉着卜拾幸在身旁坐下。 朔夜只能往另一头坐,就坐在卜家两姐妹中间,一顿饭下来,侧脸饱受卜希临的眼刀凌迟,他却不痛不痒,依然故我。 等用过早膳,卜拾幸吹奏木笛之后,本来就要回文府,却拗不过范姜老太君的要求,又拖过午膳,正要离开之际,却听闻安玉缇前来。 朔夜闻言,不禁勾笑。 太好了,不用他特地上门就能探知拾幸的确实生辰。 第七章 虽然已经听说安玉缇和拾幸生得一模一样,但当安玉缇出现时,卜希临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不只是因为两人相似得可怕,也因此安玉缇面无表情的人偶模样。 这对孪生子站在一起,像是一真人一假人。 不过卜拾幸的态度倒是落落大方,听着范姜老太君说起,范姜家与安家本是世交,甚至安玉缇本来是要许给范姜魁的,但范姜魁爱上文执秀,执意迎娶她进门,幸而最后并未影响两家的情谊。 至于安玉缇今日前来,是因为听闻范姜老太君身子不适。原本几天前就该来,不过因为安熙凛受到惊吓,一病不起,教她分不开身,直到这会才得空上门。 因为安玉缇的到来,又延迟了卜拾幸回文府的时间。 众人闲话家常时,朔夜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站在一隅。 而安玉缇只觉得被盯得头皮发麻,在确定范姜老太君的身子已经无碍,便准备打道回府。 刚踏出范姜府的大门,她随即被拦截,但却一点也不意外,她淡漠地看着挡住自己去路的朔夜。 “有事?” “你爹的身体如何?” “微恙。”她神情戒备地看着他,尽管心里有太多疑问,却没找算过问。 “那好,不打扰你太久,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和我爹之间的恩怨我并不清楚。” “那是我跟你爹的事与你无关,我现在只想问你,你的生辰。”他向来恩怨分明,对安熙凛的仇不会报复到她身上。 “我的生辰?”像是听到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她有些意外地扬起眉。 “放心,知道你的生辰并不是要借此施咒,而是要帮助拾幸。”他有得是手段强迫她告知,但他已经不愿再胡乱起咒,只为了未来可以陪拾幸走更长远的路。 “拾幸被下了咒,我必须确知她的生辰,赶在她生辰之前解咒。” 安玉缇没多细想地回道:“我的生辰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他沉吟着,推算时间。 “对,如果她是我的孪生姐妹,那么,八月十六那日便是我和她满十九岁的生辰。” “十九逢厄……” 人的一生当中,通常有两个大厄,一是十九岁时,另一个则是四十九岁时,施咒者既在拾幸出生前就落下咒,自是没必要等到她四十九岁。 如此算来,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 不,他必须快一步解咒才成。 他欠范姜老太君一个中秋,至少今年的中秋一定要让她们母子共享团圆夜。 目送安玉缇搭上马车离去之后,卜希临也带着卜拾幸准备离开,只见一群人站在范姜府的大门口,范姜老太君再三嘱咐,要女儿再回家多陪陪她。 看着白发苍苍的范姜老太君,朔夜心底是说不出的愧疚。 回到文府,不知道是天候阴霾所致,才申时,卜拾幸竟已石化入睡。 尽管卜希临说过,她沉睡的时间与日俱增,但石化的时候突然变长只有一个可能…… “确实有人在城北见到火花爆开,地点就在国舅府的后院,我派人去查过,但那里竟是空屋。” 黄昏时分,樊守年和伏旭踏雨而来,一进文府便告知所查得的消息。 “是吗?”梅苑的主屋里,朔夜垂睫瞅着沉睡的卜拾幸。 “我动用了所有关系查访,尽管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人有国舅当靠山,想动他,并不容易。”樊守年说着,不由得叹气。“唉,查到这消息,也没什么用处。” “国舅爷?”朔夜微扬起眉。“怎么没用处,那人会跟在握有权势的人身边,就代表他有极长的时间藏匿在天水城里,也说明我一回天水城就已经被盯上了,所以那天在酒楼的事确实是冲着我来的。” “师兄,如今找不到人,就算知道这些事也没用。”坐在桌边的伏旭淡声道。 “这你就错了。”朔夜勾唇邪笑。“那人能樊上国舅爷,可见是有人引荐,我只要找到引荐的人,就能查出对方是谁。” 听至此,樊守年恍然大悟。“你认为引荐的人是安熙凛。” “除了他,还会有谁?”他哼笑着。 线索的源头既然在安熙凛身上,就代表这桩事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而且就是冲着他而来! 于是,朔夜留下伏旭待在梅苑守着,送走樊守年后,踏着雨,身形如鬼魅的他进了安府,如入无人之境地直来到安熙凛的寝房。 当安熙凛睡得极不安稳而清醒过来瞬间,便见角落里有抹鬼魅,吓得他弹跳起来,惊魂未定地瞪着那抹影子。 “怎么,见鬼了?”朔夜笑眯了眼。 “你……你是怎么进到我房里的?”安熙凛吓得直往床内侧退,大喊着,“来人、来人啊!” 怎会这样?他明明就聘请了一票护院守在他的院落,他的房门前的! “得了,都这么晚了,也该让人好生歇息。”朔夜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俊魅的五官在晦暗的房内份外邪气。“说,当年是谁杀了伶儿?” “我……我不知道!”安熙凛气息紊乱,紧抓着被子罩住自己。 “你不知道?”他低低笑着,声音薄如刀。“我可以杀了你,直接从你的魂魄找出答案。”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安熙凛吓得跪在床上求饶。 “说!” “我说了一样会死……”安熙凛突地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不是有意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不想害成伶儿的……”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秘密成了压在胸口,令他不能呼吸的愧疚,甚至还牵系着自己的生死,让他活得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终日。 朔夜眸色无情,阴鸷慑人。“我还等着。” 安熙凛抬眼看着他,嘴巴动了下,终究还是说了。“你的师兄……清华……” “清华?”他微愕。 在遇见伶儿之前,他的性子狂傲且我行我素,替自己树立了不少敌人,但那些都是毫无关系的外人,所以师出同门的大师兄对他怀抱着如此深的仇恨,倒教他有点意外。 “当年,他问我想不想抢回伶儿,又说他知道你和伶儿要私奔,所以他带着我去阻拦,我真的只是想要留下伶儿,可是他却……”想到那段封印的记忆,安熙凛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后来,他还取出伶儿的魂魄,说要让伶儿无法转世,让你再也找不到她……我试图跟他抢,可是我抢不过……” 对于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过,他一直活在恐惧和后悔中,还随时担忧自己会被杀,这些年来他看似风光,其实是活得生不如死。 “所以后来他把伶儿的魂魄导入在你的女儿身上?”朔夜低吟着。 如此一来,一切都合理了。 拾幸偶尔出现的世故老成,还有那些破碎残留的记忆,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经过轮回转世,而是直接注入死胎之中,再下咒封印?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安熙凛声泪俱下地喊着,“当年我娘子生产,头一胎一出生就死了,我正不知道如何处理时,他就来了,说他想要那个孩子,结果没一会,那孩子又活了,然而一入夜就像死了一样,我一怕,就把孩子给丢了。” 朔夜又问:“清华人在哪?” “我把他引荐给国舅爷,他现在应该住在国舅爷府的后方小屋。” “不,他人不在那里。” 见朔夜像是怀疑他把人给藏了起来,他索性举手发誓,“我发誓,我已经许久没跟他有联系,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说着,还不断朝他磕着头。“我真的不知道……” 朔夜瞧他不像说谎,“罢了。” 安熙凛猛地抬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你不杀我?” “这么想死?” “不……” “那你就继续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直到死去吧。” 他哼笑了声,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留下错愕的安熙凛,回过神后开始无声落泪。 有时,杀了一个人太便宜对方,存心的折磨才是将一个人凌迟至死的最佳手段。 回到文府梅苑,朔夜不管身上早已湿透,没打算换下衣袍,只是静静地站在卜拾幸的床边。 这下要怎么办? 凶手竟是同门的清华,而且报复的行为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如此阴狠狡猾,朝他的弱点直切,怕是难以逮到对方。 可是,时间有限,他还能怎么做? “拾幸。” 眼看幸福已经握在手中,怎么又一点一滴地从指缝流逝? 是老天存心不成全他?还是他们本来就不该相爱? 他想着,化为无声叹息。 *** “清华大师兄?” 伏旭惊诧的声音隐没在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中。 入秋后的天水城迎来一年一度的雨季,可是今年的雨势却来得异常凶猛。 “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对付我?”朔夜低喃着。 梅苑二楼的亭台,四面各有两扇雕花门,如今同时打开,狂风卷入,消解了暑气,也让大雨打湿了地面,朔夜却不怎么在意,深沉的直睇着天空,阴霾的天空压上厚重的云层,偶尔能看见几道闪电劈天破地地闪下。 “你不知道?”伏旭有点哭笑不得。 “你知道原因?” 伏旭有点无言,叹了口气才道:“那时的师兄桀骜不驯,从没将师兄弟们看在眼里,也难怪你想不透。” “我得罪过他?”朔夜猜想着,却不以为然。 同门里,他只和伏旭交好,这也不过是因为有一次他受了伤,伏旭无酬医治他罢了。 “应该是说你得罪了师姐崔莺儿。” “莺儿?”莺儿是师父的独生女,也是一名咒术师。“我跟莺儿之间并没有任何干系。” “就是没有任何干系才糟。”伏旭叹了口气,拿起茶浅啜着。“大师兄喜欢莺儿师姐,可是莺儿师姐的眼里只有你,后来……你爱上范姜伶,莺儿师姐心碎而死。” “那关我什么事?”朔夜掀唇笑得讥讽。“难不成她喜欢我我就得喜欢她?那每个喜欢我的女人我都全盘接收?” “那是莺儿师姐自己想不开,所以在她死后,师父也跟着仙逝了,但也有另一种说法是……”伏旭顿了下,定定地看着他。“大师兄因为师父始终不肯让莺儿师姐嫁给他,于是在她死后,杀了师父,解散了师门。” 朔夜微扬起眉。“反正,大师兄是把莺儿的死算在我头上了?” “应该是吧,如果师父真的是他杀的,那么他会想报复你,也不是不可能。” “孬种,要报仇尽是找我身旁的人。”他恼着,却又像是想起什么,急问:“那么,你想他会待在哪里?” 伏旭听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么?”朔夜攒紧浓眉。 “我说你啊……明明在师门待了二十几年,却连其他师兄弟的习性都不知道,真是非常自我。”见他的脸色不佳,伏旭咳了声,赶忙收起笑意,正色道:“大师兄最擅长的是隐神咒,你说,要上哪去找他?” 朔夜一顿,乏力地倒往椅背,再度看向外头的天色。 师门修焕,师父会依照每个弟子的资质而调整学习的咒术。一般来说,资质越高,学的种类越多,但一定有一项最上手的,好比他自己最擅长的是易神咒,顾名思义,是和求咒者达成协议,从对方身上取出某物换取起咒。 而伏旭最擅长的是以咒为引,让药效可以急速发挥。 至于隐神术,不管有形无形之物皆可封印隐藏。 所以大师兄若想藏住自己,任谁也找不到,一如他解不开拾幸身上的石化咒,也嗅不出在她身上的伶儿魂魄。 “那么,我只能被动地等他来找我?” “如果他有意愿找你的话,打一开始他就会现身,而不是躲在某处。” 朔夜闻言,不再开口。 他气恼,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当年待在正咒门他怨天尤人,看任何人都不顺眼,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与人接触,想不到就连这样也能惹出事端。 这也就罢了,既然是恨他,为何又不针对他,偏要对他最在意的人下手?二十年前杀了伶儿还不够,二十年后还要再杀拾幸一回? 浑帐东西! “怎么了?脸色这么凝重?” 听到卜拾幸轻柔的声调,朔夜调回视线时,已将恼怒敛卸,换上慵懒笑意。 “你到厨房忙些什么?忙这么久。” “我去向厨房大娘学一样好东西。”卜拾幸端着食盘走近。 “什么好东西?” “你瞧。”她像献宝似的将食盘往桌面一搁。 朔夜一瞧,怔了下,随即勾起煦暖的笑。 那是一道菜,一道他曾经很喜欢尝的菜,一道她曾经允诺有一天学会之后,会摆在他面前的菜。 他笑了,眼眶却发热着。 “怎样,这道油淋三鲜很象样吧?”卜拾幸邀功地道。 朔夜看着她。“你……想起以往的事了?” “没想起,但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道菜。”存在她脑海里的,与其说是记忆,倒不如说她的魂魄刻印着他些许的嗜好。“尝尝吧,伏旭也一起。” 伏旭静默不语,看着朔夜毫不迟疑地拿起筷子,夹了菜入口。 “味道如何?” “好吃,火候刚好,三鲜极为甜美酥脆,这淋油味浓而不腻,极好。”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这道油淋三鲜真的在他舌尖化为如此好滋味。 “那多吃点。” “有什么问题。” “师兄……”伏旭见他一筷子接一筷子,不禁出声制止。 “怎么了?伏旭为什么不吃?这三鲜可是刚捞上岸,很鲜美的,半点腥味都没有。”见他欲言又止,她偏着螓首道:“还是你们有事要聊,我待在这里不方便?” “没的事。”朔夜看向师弟。“伏旭,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顺便去世涛那里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伏旭只能应了声好。 然而,离去之前,还是不住地回头。看这状况,卜拾幸根本不知道师兄吃不下东西,而且越近月圆,硬是要吃东西,对他更是苦难……可既然师兄没打算提起,他更没理由说。 叹了口气,他缓步离去。 待伏旭走后,卜拾幸就站在朔夜身旁,看着他大快朵颐,没一会便将一盘油淋三鲜给扫空,不由得笑眯了眼。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要讨赏?”将筷子一搁,他抬眼笑睇着她。 “抱。”伸出双臂,她软声撒娇。 朔夜一愣,垂睫低笑,轻柔将她抱入怀里,就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把脸枕在他的颈窝。 “怎么今儿个撒起娇了?”他笑问,万般怜惜地摸着她的发。 “因为我觉得你心情不好。” “是吗?” “就像外头的天气。” 朔夜微扬起眉,看着外头,天空乍现银白色的闪电,没一会爆开惊雷声,雨势随即如万马奔腾,横扫千军般落下。 “我倒觉得今天的天气真好。”他淡淡道。 那闪电就像他心底闷燃的怒火,他渴望找到出口,狠狠地宣泄,就像那震天价响的雷得以彻底解放。 卜拾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瞧过热辣的日头、疾行的闪电,感受过狂放的风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就是没瞧见皎月和星子……”她没看过天黑,总是活在太阳底下,听起来像是颇美好,但这人生总觉得遗憾了些。 “你想看吗?” “当然。” 朔夜想了下,抱着她起身。 “你要做什么?”她看着他问。 “让你瞧瞧黑夜。” “黑夜?”朔夜抱着她下楼,进入他的寝房里,将她搁坐在床上,再关紧了门窗。 “这就是黑夜?和寻常时候相较,自然是晦暗许多,但终究还是有着淡淡光线,不致让她看不见他。 黑夜,不就是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吗? 朔夜一弹指,瞬间半点光线皆无,像是黑暗乍临。 “啊,怎么会这样?”她不解的问。 “我把光全都锁在外头。”这只是个简单的结界罢了。 “可是没有星子和皎月啊。” “这样呢。”她听到了些许声响,随即瞧见黑暗中出现点点火花,但仔细一瞧,其实是…… “那是宝石吧?” “真是聪明的丫头。”他把百宝格里的宝石凝聚在半空中,那天然的宝石只要一点光线折射,就如星子般璀璨。“有人说,天上的星子就像是打翻的珠宝,依我现在看来,确实有这氛围。” “那……那就要月亮?〕她指着摆放在桌上的亮点,这才发现宝石的光芒是来自于这亮点的折射。 “拿夜明珠充当月亮也挺风雅的。”说完,他在她身体坐下。“黑夜里的皎月星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卜拾幸抬眼直睇那不断闪烁的宝石,不禁笑眯眼,往他肩上一枕。“其实赏月就是这样,关在房里赏月更具风情。” “喔,什么样的风情?” “好比……”她贴近他的颈项,羞涩亲吻着。朔夜一愣。 “要是在外头赏月,我就不能亲你了,对不?”说着,她吻上他的唇,重重地印下。他还是没有动作。 “你……你不喜欢吗?”她很紧张,手心冒着汗。 说什么看星星看月亮,说穿了,她根本就是在色诱他,甚至连油淋三鲜都端出来了!三鲜,那可是最天然的壮阳之物啊! “你在想什么?” “想跟你亲热。”她褪去矜持,大胆邀约着,小手已经爬上他的胸口,在黑暗之中笨拙地解着系绳。 “为什么?”他粗嗄喃着。 所以,她突然提出各种希冀,纯粹是要将他给拐上床? 好邪恶的心思……正对他的味,可惜时候不对。 “还需要理由吗?就算没有正式拜堂,但咱们已经算夫妻了。”那回在范姜府里,他们就差临门一脚。 “夫妻……”他多么渴望的字眼。 这辈子,他只爱这么一个女人,爱她爱到狠忌也不悔,只要能再爱她一回,就算要他死后坠入地狱永不超生,他也无尤,可是……为什么老天却要如此折磨她? 她明明灵秀而纯良,为何她的命运如此多舛? 是他的错吗?是他不该招惹她?如果不是他,她前世不会死于非命,今生更不会受咒缠身。 “你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突闻她害臊又羞恼的质问,他回过神看向她,才惊觉她不知何时已经扒光他的衣袍,吃了他许多豆腐,就连小手也放肆地直往他腿边而去……他突地笑了。 “你笑什么?”卜拾幸气得翻脸。 她把姑娘家的矜持丢到天涯海角去,结果却得到他的讪笑……他到底喜不喜欢她?还是说……“你有什么问题吗?”问出口的瞬间,她突地想起,不对……那天他明明兴致很高昂的。 “没什么问题,只是等着你服侍。”他干脆往床上一倒,朝她眨眨眼。他猜得出她色诱他的用意,但他不愿意,只要他不主动,她也无法行事。 “你以为我不敢?”她一脸凶狠。 为了这个决定,她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是绝不会退缩的,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兴致,在没有完事之前,他哪里也别想去! 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卜拾幸当着他的面开始轻解罗裳,紧张得双手发颤,却咬牙不退。 朔夜睇着她曼妙的身形在衣衫渐退的情况下,染上妖娆之色,像把火般地烧上他的胸口。 他真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所以当她爬上床,赤裸地覆在他身上,那木樨花的清雅香味,温热的娇躯、细腻如脂的肌肤,逐渐瓦解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当她笨拙地吻上他时,他听到理智线断裂的声音。 一把将她压在床上,他像只失控的野兽,啃噬着送上门的猎物,安抚他浮躁又恐惧的魂魄。 他吻得又深又重,缠着她的舌尖舔过唇腔每处甜美,像是无法餍足,往下嚼啃着,含吮她粉色的蓓蕾,感觉它惊羞的在他唇腔里挺立,击溃他残存的理智。 大掌沿着纤美的腰肢往下,以掌心烧烫着她滑腻的肌肤,直入她腿间的甜美秘处,揉按那突起的花核。 她羞涩惊呼,明知这是必经过程,明明方才还潇洒大胆得可以,但是被礼教束缚的心教她难以敞开身躯,只能无措的想并紧双腿,岂料她的小小反抗,反而引来他更深沉的欲望,放肆地扳开她的腿挤身其中,以早已昂首的炽热摩挲着,在彼此身上引燃火苗。 火花如电,酥麻人心,她乱了呼唤,直到被那烙铁般的凶器贯穿,她狠狠地抽了口气。 他不再躁进,烧烫的顶端缓慢来回,等待她的适应,然而那紧密潮湿的包裹渴望着将他彻底收藏,只见她微抬起腰,将他征服。 他闷哼了声,像是脱缰的野马,忘情的在那温润的天地里急驰,当那紧缩的秘径逼着他投降,他极欲撒出,她却以双腿夹紧他的腰,不容他退却,硬是盛接生命的种子。 “你……”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我要孩子。”她气喘吁吁地道:“我也要你……上辈子最大的遗憾是和你成了无名无实的夫妻,这辈子,我当定你的妻,我要生下你的孩子!” 就算时间不多了,她也要跟老天一搏! 她不要等到死去之后,他又开始厌世……有个孩子,至少可以牵绊住他,那么,也许他们就有再相见的一天。 第八章 朔夜很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但他不愿意。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可能会在你石化时一并死去?” “那只是可能,不是绝对。” “如果是呢?”他哑声问。 “我会生下他。”她坚持。 她不想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也许她会死,但在死之前,她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谁都阻止不了她。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行尸走肉地游走,等着花开…… 她要再见到他意气风发的笑,看他笑得桀骜不驯,放肆不羁! “拾幸……”他不舍地搂紧她。 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应该要告诉她吗?至少让她的心里有个底抑或者,等到他不计代价地把事情解决之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朔夜,答应我,不要拒绝我。”她亲爱地回抱他,青涩地吻着他的唇,感觉他还在体内,让她变得完整。 他栖息在她体内,热烫潮湿的包围和充满生命力的抽搐感染了他,让他再充满力量,在她体内沉而重地律动着。 她以为生下孩子可以用孩子扣住他的命。 可是,他要的不是孩子,就算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她为伴,他爱不了那个孩子。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只有她。 他是个不受重视的么子,一个性格扭曲的男人,天生该活在黑暗中的咒术师,却与她相遇。她是他在黑暗中唯一触摸得到的光点,是他存活下去的动力,是他生命中的救赎。 可是,她却即将再一次地离开他。 而且一旦被困在石化的躯体里,她将再也无法转世轮回,就算他拖着残破的躯体等到末日也等不到和她相遇…… 她不知道,而他说不出口,不想让她知道他们之间早已无路可走。 完事之后,他搂着她,大掌轻抚她敏感的身子,安抚着她激情未退的心。 “啊……我碰到这块玉了。” 朔夜垂眼瞅着她,就见她侧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小手轻抚着他挂在颈间的方形玉佩。 “完了,你要怎么处罚我?”她笑嘻嘻地问,很故意、很寻衅。 “再温存一次?” “……我还满喜欢这种处罚的。” 朔夜顿了下,有点怀疑自己听到什么,毕竟这话实在是……太不矜持。 “干么这样看我?”她眯眼瞪他,想要表出由她掌控的悍劲,可惜小脸通红,硬生生锐减她企图表现的霸气。 “小傻瓜。”他爱恋地吻上她的发旋。 她细心体贴,从不让自己的担忧和不安彰显在外,用言语和举动掩饰惶恐,不是为了欺骗自己,而是要让他以为,她真的勇敢无惧。 “干么叫我小傻瓜?我才不傻。”她嗔笑着,手抚上那特殊的方形玉佩。 玉佩有多种款式,但很少做成方形,莫名的,她就是知道为什么这块玉要做成方形。 朔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轻抚着身上的玉佩。 “这块玉特别在绿中一点红,为了要纳入这块续,所以才做成方形。”说着,她抬眼看他。“你一定是这么认为,对不?” “难道不是?”他对玉石并无钻研,珍惜这块玉佩只是因为这是伶儿赠与他的定情物。 “这块玉是有机关的。” “什么机关?” “只要往这里一按,就……”她微笑按着方形玉佩背面的最下方,声音突地顿住,就连手也停在半空中。 朔夜先是一愣,而后才意会。 她突然的石化教他眼眶发烫。 不是才未时吗?她石化的时间越来越早,就连早上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眼看越接近她的生辰,她的生命就消逝得更快,快到他措手不及,日夜惊惶却无能为力。 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把大师兄给找出来? 他轻轻拉下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却见玉佩竟从上方开了一条缝。 先将她安置好,盖妥被子,他才拿起玉佩细瞧,发现里头有一小缯结起的发丝。 结发不就这么简单? 隐约之间,他像是听到伶儿这么说着,拉着她的发和他的打了个结,再拿起剪子毫不迟疑地剪下。 如果他没记错,当时她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收在她的锦囊里。 他问她为何这么做,她却是笑而不答。后来在他追问数回之后,她只说“往后你就知道”,从此,他不再追问。 没想到她是将这一缯结发藏在玉佩里…… 他的胸口狠狠紧缩着。 她看似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藏着悖礼的心眼,就算不敢明目张胆地做,却会将她的心意藏在隐晦之处。 相隔一世,她再度来到他的面前,揭开了结发藏匿之处,教他激动得不能言语,只能将她紧紧拥,他突地想起…… “结发?”这里有他和她的头发,有伶儿的头发! 这么一来,他不就能够借此解开她的石化咒? 之前他央求范姜老太君让他们住进樨香水榭,就是肴冀能在伶儿的房里找到些许她遗留的发丝,只是事过二十年,那些发末早已不复存在,没想到最后生机反倒是握在他的手中! *** 是夜,朔夜迫不及待想要施术解开石化咒,找来伏旭守门,以防清华在他处偷窥,形而破坏。 毕竟这种咒术他并不熟悉,需要集中注意力,不被任何人干扰才成。 文世涛和卜希临也等着房外。 朔夜嘴里念着咒文,指尖在半空中绘出闪亮的金色古文,全神贯注地将金色古文缓慢地挪下,直到将卜拾幸全身笼罩。 “解!”他低喝一声,大手紧握,金光没入卜拾幸的体内,但几乎是同一时间,金光迸出,消散在半空中。 朔夜不禁一愣,看向卜拾幸,惊见栖息在躯体里的魂魄竟有缺损。 “怎么可能?” “师兄?”门外伏旭轻唤着。 “为什么会这样?”朔夜低喃着,连伏旭推门而进都置若罔闻。 “师兄……失败了?”伏旭看向床上的卜拾幸。 朔夜神色恍惚。“拾幸的魂魄是不全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解咒……” 突然,他明白了。 没有经过转世的伶儿魂魄被注入死胎之中复生,照理说,个性应该要跟前世一模一样,但拾幸时而表现出青涩,时而成熟,那是因为她的魂魄并不稳定。 而石化咒不但隐去她的记忆和魂魄气味,也同时支撑着她不全的魂魄,让她得以活下去。 “难不成……大师兄把魂魄碎片给毁了?”伏旭大胆推论。 朔夜高大身形踉跄了下。 这就是他最害怕的结果。 如此一来,就算他找到伶儿的发丝也无济于事了……就算他杀了施咒的大师兄也没有用了…… 烙在拾幸身上的咒是无解的,竟是无解的! “混蛋!他到底要怎么凌迟我?”恐惧化为怒火,几乎要将他焚化。 “师兄,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他怒吼,脸上的鬼纹随着他的怒气吊诡浮动,仿佛具有生命,攀住了他的颊,像是要沉入颊肉,迸现出可怕的青筋,扭曲他俊魅的脸。 “师兄……”感觉他的神智像是被鬼纹控制,伏旭心下一惊。 他听师父说过,犯忌的咒术师身上会产生鬼纹,每逢月圆狠狠地凌迟着犯忌者,而只要心绪大动,鬼纹会快速地蔓延,直到有一天鬼纹遍布全身,咒术师会失去咒力,变成不老不死的废物,日夜受尽折磨。 而眼前的师兄脸上的鬼纹开始狰狞的生长,像在预告他的最后下场。 “浑帐东西,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恐惧和愤怒引发他内心的黑暗,铺天盖地将他吞噬,他想要控制,却感觉自己开始失控,身体不自觉地抽搐。 “师兄,杀了他也没用,你冷静一点!你再仔细想想,也许拾幸的魂魄碎片不见得是被他给毁了,而是被他藏在哪里!”伏旭紧抓着他。“你要冷静一点,拾幸还在等你!尚未到最后关头,不要放弃!” 拾幸?朔夜顿住,拉回些许心神,看着还躺在床上的人…… 拾幸还等着替他生个孩子……他心底最大的渴望,就是和心爱的女人共组家庭,生个孩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一生……有这么难吗? 悲伤驱逐了恐惧和愤怒,缓和了面颊上鬼纹的暴动,拉回涣散的理智,他这才瞧见侄儿和卜希临不知何时进到屋里,正担忧地看着他。 “懿叔,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文世涛哑声道。 这些天,他听希临说起懿叔和拾幸之间的两世羁绊,如今再见他险些发狂,脸上的鬼纹教人打从心底骇惧令他心伤。 “我不知道。” “一定有的!”卜希临突地出声。“好比说……安玉缇,她是拾幸的孪生妹妹,难道她们之间没有半点关联?” 朔夜垂眼不语,突地像是想到什么…… “味道!” “咦?”众人愕然看着他。 “安玉缇身上有伶儿的魂魄味道,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孪生子待在同个母胎里所沾染上的,可是安熙凛说,他的第一个孩子是在死后才被注入伶儿的魂魄,在这种情况下,安玉缇的身上不该有伶儿的魂魄气味!”是因为魂魄碎片作崇,才导致安玉缇始终面无表情吗……他早该想到这一层古怪的! 文世涛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当机立断道:“我马上派人去把安玉缇请到府里!” “等等,我去请范姜老太君帮忙!”卜希临忙道。 毕竟文家和安家并没有往来,这夜半时分要请安玉缇过府实在有困难,但要是借由范姜老太君之口,那效果可就大大不同。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留下松口气的伏旭和喜惧交错的朔夜。 他怕,不敢再有期待,要是再次落空,他将摔得更深,可是又忍不住期盼,安玉缇真的可以解除拾幸身上的梦魇。 然而,两人才刚下楼,没一会又回到房里。 “怎么了?”听到脚步声,朔夜转头看向门口。 “安熙凛来了。”文世涛哑声道。 “安熙凛?”朔夜沉吟着,瞧见安熙凛出现在门边,一脸诚惶诚恐。“你……” “清华把玉缇带走了……”安熙凛说完双脚一跪。“我求求你帮帮我,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话一出口,伏旭看向朔夜。 朔夜怒目欲眦。“清华!” *** “师兄,你非却不可吗?” 刚才安熙凛从女儿的房里取来头发,让朔夜施咒,得知安玉缇人就在黑雾林里。 一确认所在,朔夜立即动身出门。 “我要把安玉缇带回来。” “可是,师兄你不觉得古怪吗?如果是大师兄把安玉缇带走的话,他为什么不用隐神咒将她藏起来,反而让你轻易找到她?”伏旭挡在他身前,就怕这事有异。 朔夜睇着他,血色的唇绽着嗜血的邪笑。“我认为,他是故意要我去找他的。” “既然如此……” “你认为我会死在他手里?”他撇唇笑得讥刺。“他没那本事。” “可是……” “就算他能杀我好了,杀了我对他而言有何快感?”他很清楚,清华最想做的事是不断地折磨他。 伏旭闻言,也觉得颇有道理。“可是他引你前去到底有什么用意?” “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可以感觉到黑暗还栖息在他体内,缩在角落蛰伏不动,就等着他完全爆发失控,将他吞噬。 但他不怕,在他被黑暗吞噬之前,他会拉着清华一起。 于是他独自起程,直朝城南奔去,出了南城门,进入黑雾林的范围。 黑雾林终年阳光照射不进,黑暗邪恶由此滋生,怀有恶心的人,容易在这里沾染上黑暗气息,而师父总说这里是最佳的修炼场所,用来测试人心。 朔夜直入黑雾林衔接孔雀山的深处,那里是一片峭壁,底下有座山洞,可以容纳数人,是以往师门修炼时,师兄弟们的休憩之所。 然而,这里对朔夜而言,没有半点回忆,现在占住他心头的唯有卜拾幸的生死。 “清华!”来到山洞前,他沉声吼着。 虽然看不见人,但他可以感觉他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 不一会,如他所猜测,他瞧见清华的身影,从袍角到展露出全身,缓缓地出现在黑暗之中。 “你来了。”清华以往清亮的嗓音此刻却有如老者沙哑无力。 朔夜惊见他竟是一头苍发,露在衣袍外的肌肤爬满鬼纹,肤色苍白如鬼,仿佛光是站着就让他费尽气力。 “原来,你已经是风中残烛。”朔夜打量着他,唇角的笑意渐深。 难怪不敢跟他正面交手,只因为他早就老朽得无法出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竟还一心报复他。 “我不过是先你一步。” “把安玉缇交出来。”朔夜说着,右手已经结印,随时可以动手封印他。 他不会杀他也不想杀他,因为让他用这副躯壳活着,才是对他真正的报复。 “不。” “你想死?”朔夜眯起眼,快要压抑不住体内嗜血的冲动。 “你要是杀了我,安玉缇也会立刻死去,那么你的女人将永远困在石化的躯体里,再无法转世轮回。”清华笑了,笑眯的黑眸冷邪慑人。 “废话少说,开出你的条件。”听到这里,他要是连这个人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也枉费他活了四十多年。 “帮我杀个人。” 朔夜不禁低笑。“你已经走到连咒都施不动的地步了?” “确实是如此。” “杀谁?” “三皇子。” 朔夜闭了闭眼,笑得讥刺。“你都走到这一步了,竟还想替国舅爷卖命?”虽说他对时局没太大的兴趣,但关于皇室斗争依旧时有所闻。 好比国舅爷有心扶持自己的外孙大皇子为太子,可是皇上却迟迟不肯下诏,造成国舅爷企图将其他皇子除去,逼着皇上下决定。 当然,这都是一些坊间说法,至于真正的状况他没兴趣探究。 “我已经收下酬劳,不能不做。” 朔夜好笑道:“你这风中残烛要那些钱做什么?我倒认为你剩一口气,应该想尽办法来报复我,而不是给我路走才是。” 对于对方的说词,他有几分疑虑。 毕竟,他在施咒时已经布下重重关卡,对于如此工于心计的人,他说的话难以教人信服。 况且,依犯忌的程度,他早已不能吃喝,要那么多酬劳做什么? “你说的对极了,我恨你恨到杀了你还不是以解心头之恨,本来我是师父最看重的弟子,你一来,不但夺走师父全副注意力,连师妹的心也占据,结果你却是不屑一顾,最后还害死师妹。”清华倒也不隐瞒,但站了好一会,他已经气虚地选择坐下。“我给你路走,也要你有本事。” “是吗?”朔夜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我要你在五天之内杀了三皇子,而且……在中秋那晚,你才能将安玉缇带走。” “何必这么麻烦?”朔夜眯起黑眸。 他闭上眼,静下心,感受到安玉缇还存活着,慢慢感觉她所在的位置。 也许是清华极为虚弱,导致他的隐神咒出现破绽,教他察知安玉缇就隐藏在山洞里。 “因为……”清华一顿,像是察觉什么,突地笑睇着他。“就算你发现安玉缇在山洞里又如何?只要你强行将她带走,她会立刻在你面前魂飞魄散,我看你到时如何救你的心上人。” 朔夜微扬起眉,抬手结了个手印,送进山洞深处。“谁说我要强行带她走?我不过是要确定中秋那日,我能够领回安好无缺的安玉缇罢了。” 他可不认为清华会傻得任由他抢夺,这个城府深沉的人肯定早就设下多重咒术。 这是拾幸最后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替她保住,不会贸然行事。 “很好,那就一言为定了。”清华满意一笑。 尽管感觉有异,朔夜还是同意了这个交易。 毕竟,眼前最重要的是保住拾幸,所以哪怕面前有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 翌日,他找来伏旭、文世涛、樊守年、安熙凛共议对策。 确定所有细节之后,到了隔日晚上,趁卜拾幸入睡之后,他立刻前往黑雾林施咒。咒杀并非咒术师的天职,反倒是最为严重的禁忌,于是,在朔夜施咒之后,他便昏厥过去。 这是因为咒杀瞬间带来的痛楚会全数反弹到咒术师身上。 他已经安排好,这段时日,先待在黑雾林里,以免他的状况吓到拾幸。然而,当他张开双眼时,瞧见的便是拾幸。 他怔住,怀疑自己在梦中。更吊诡的是,他并非在黑雾林中伏旭的茅屋里,而是在文府的梅苑里。 “你到底做了什么?”卜拾幸用着浓浓鼻音问道。 朔夜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切都乱了套,教他无从应对。 “为什么你脸上的鬼纹变更多了?”她问着,轻抚他的颊。 她的指尖冰凉,令他打了个寒颤。“没做什么,只是那天我动怒了,所以鬼纹自动蔓延罢了。” “为什么动怒?” “我保护不了你。”他说得小心翼翼,一边观察她的表情,猜测她是否知道了什么。 “你……”卜拾幸抿紧唇。“我一觉醒来找不到你,他们说你和伏旭暂时回黑雾林,我想找你,可不知道黑雾林在哪,问七彩姐夫他又不说,所以我就跑去问执秀,跑了趟黑雾林,硬是把你带回来,可谁知你一睡就是五天。” “已经过了五天?”他微愕。 这回咒杀后的威力竟让他睡上这么多天? “要不是伏旭说你没事,我……”说到一半,隐忍的泪水哗啦啦地掉落。 “别哭。” “是你害我哭的!有什么好生气的?因为生气就害得鬼纹变多,甚至一觉不醒……你这不是存心吓我吗?要不是伏旭说,你沉睡代表着身体在自动修复,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五天耶!一个寻常人会无声无息地熟睡五天吗? 那感觉就像是死去了一样…… “不过是睡着罢了,你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他苦笑。 “我大惊小怪?”她眯眼瞪去,抬手打他。“你敢说我大惊小怪,我不过是夜里石化就让你惊惧不安,你昏睡五天我能不吓出病来吗?” 她多怕,当她醒来时,他还一直在沉睡,再也不会醒过来……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原谅我,好不?”他接住她的小手,凑在嘴边亲吻。 “才不!”她气呼呼地道:“你尽管睡好了,我才不会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守在你身边。” “你不在我身边,要我怎么醒过来?”说着,他长臂一捞,将她捞进怀里,温热香郁的躯体,可以安抚他的不安,稳定他的心神。 “哼,最好是这样。” “别气了。”他啄着她的小嘴。 卜拾幸气得张口咬他,他也乐得回咬,一来一回,倒变成唇舌纠缠,尝到了她唇腔内的甜美,也尝到了她泪水的咸涩。 “别哭了。”他低声哄着。 就是怕她胡思乱想,他才刻意前往黑雾林……倒是小觎了她的决心,没想到她会一路追到黑雾林去。 卜拾幸张口要骂,但肚子却先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羞得她赶忙按住肚子。 “饿了?” 她羞得说不出话。 “你该不是守在我身边都没吃东西吧?”思及此,他立刻翻坐起身。 “还不是你害的。”她哼了声。 “走,去叫厨房准备膳食。”他起身,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然而阴霾的天空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去弄,你在房里等我。” “好,顺便帮我叫伏旭过来。” “嗯。”待她一走,他随即又乏力地倒回床上。 看来是他的身体太虚弱才受不住咒杀的反弹力量。 想起清华那张清俊却满是鬼纹的脸,他看起来年轻的身形,却极为老朽的驼着……而他,是不是也快要和他一样了? 第九章 卜拾幸端来膳食时,因为文世涛得知朔夜已醒,也顺路过来探望。 一进梅苑,便见朔夜和伏旭坐在二楼的亭台里。 文世涛跟着卜拾幸上楼,一直打量着朔夜,他一头檀发未束,衬得脸庞异常苍白。他知道懿叔暗地里做了什么,却不知道这么做之后,会对他产生多大的杀伤力。 “懿叔,你好点了吗?”他将食盘往桌面一摆。 “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就是狠狠地大睡一场罢了。”朔夜笑得慵懒,看了眼食盘里的菜肴,不禁抬眼问着卜拾幸。“不弄个淋油三鲜?” “……又没要干么,弄淋油三鲜做什么?”她嘟喽着,小脸红似火。 这人要说这种话也不会看着看场合吗? “真是把我利用得彻底,没要我干么就不给粮了。”他坏笑着。 “你、你……反正就只有这几道菜,你凑合点吃。”她把清粥往他面前一摆。 “一个大睡好几天的人只能吃清粥小菜。” “我在想,你突然大睡一场,也许是因为那天被你榨得……”话未竟,他的嘴角已经被捂住。 卜拾幸一对美眸噙着水雾,又恼又气,不敢相信他连这种闺房私话都端出来说。 见状,文世涛和伏旭对看一眼,摸摸鼻子继续保持沉默。 “你捂着我的嘴,我要怎么吃?” “不要再说话了。”她咬牙凑在他耳边威胁。 “有什么问题?”他轻啄她的掌心,吓得她赶紧放开手,有点心虚又羞涩地看向文世涛和伏旭,却见两人有志一同地看向远方,状似欣赏风景。 “吃。”她羞恼地命令。 “遵旨。”朔夜笑着拿起筷子,瞧向桌面上精致的各式小菜,却是半点食欲皆无,甚至闻不到香气,只闻到一股催人欲呕的腐烂味。 “干么?没有你喜欢的菜吗?”卜拾幸看着他。 闻言,伏旭回头看着朔夜,惊觉他已经到了连食物都吃不下的地步。犯忌的咒术师脸上出现鬼纹,等同进入不老不死,在这阶段,通常已经不吃不喝,先前师兄忍着吃东西,是为了表现自己与常人无异。 如今连吃都觉得勉强,这…… “师兄,要是吃不下,就别勉强了。”伏旭出声缓颊。 “没事。”朔夜想了下,动了筷子。 伏旭想要阻止,却见卜拾幸松了口气。“好吧,如果你真那么想吃油淋三鲜的话,晚膳的时候,我再请厨房帮你准备,好不?”她吃着粥,配着时令小菜,一脸津津有味,却听到文世涛惊慌低喊:“懿叔!” 她不解的抬眼望去,就见朔夜的嘴边缓缓溢出黑色的液体。 “你……”她一惊,握在手中的碗筷全都摔落在桌面,压根不管热粥洒了一身,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到底是怎么了?伏旭,你赶紧帮他看看……” 朔夜凝视着她,相开口安抚她,融不知为何他的意识变得好模糊,身体变得好沉重,体内像是遭到火焰焚烧,疼得他想在地上打滚。 身体严重排斥着食物,而食物一入口就变成烈火,烧灼着他,他已经不再是人。 啊……他不是人了? 没关系,只要能保住拾幸就好…… 伏旭走向前,将他打横抱起,带到后头的琴室。 文世涛和卜拾幸跟在后头,守在锦榻边。 “他到底是怎么了?伏旭?” 伏旭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说。要是说了,师兄一定会怪他,可是不说,这事肯定还有后续。 想了下,他级究吐实,“你别担心,师兄只是不能吃东西罢了。” 卜拾幸呆住。“不能吃东西?” “对,犯忌的咒术师会渐渐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吃喝。” 闻言,文世涛脸色凝重地看着朔夜。 “可是……” “师兄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罢了。” 卜拾幸直瞪着伏旭,想着朔夜总是陪着她一道用膳,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未见过他有任何不适……原来是瞒着她…… “那、那我瞧他刚刚像是吐血了,他……” “无法吃喝的咒术师,一旦吃下食物就像吃下剧毒,会烧灼五脏六腑。”伏旭简短解释着。 卜拾幸听到最后,整个人像是泄了气地跪在锦榻边。“但……他之前还没有这样,为什么今天却这么严重?” 文世涛和伏旭交换了记眼神。“因为他现在气力太虚,之前他动了怒,鬼纹的浮动也会影响他的身体。”伏想淡声道,不敢说太多,就怕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既然是这样,你刚刚就该阻止我。”卜拾幸哭丧着脸,好气自己。“你不该让我害他变成这样……” 不对,这句话等同在迁怒了。她心里很清楚,朔夜打一开始犯忌就是因为她,是她自己思虑不周,没细想这些。 想了下,她愧疚的抬眼。“伏旭,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伏旭淡笑着说。“你也不用太担心,师兄只是气力太虚而已,等他醒来就没问题。” “不用让他吃药还是什么的吗?” “不用,他的身体会自动修复。”这话可就再真确不过了。 犯忌咒术的惩罚,最可怕之处在此。不断地重点痛楚,就算痛到失去意识,等他清醒之后,痛楚又再度袭来。 “那我在这里陪他。” “那可不成,你已经多日未食,不能再不吃东西。”伏旭看向文世涛,文世涛立即意会。 “可不是,要是连你都倒下,懿叔醒来一定会责怪我。”文世涛软硬兼施,硬是将她带离琴室。 待两人一走,伏旭开始解开朔夜的衣襟,瞧见鬼纹已经从颜面爬至胸口,不禁浓眉深攒。 到底是太勉强了。他无夸地长叹口气。 *** 面对朔夜的沉睡,卜拾幸感到古怪,然而不管她怎么问伏旭,他给她的回答,一律是……“那是正常的。” 到底哪里正常了? 等不到他清醒,她已经进入石化,而当她翌日清醒时,他还在睡。 直到中午,他才转醒。 “我睡了很久?”他初醒的嗓音本就低沉,但此刻却沙哑得犹如石砾磨过般的吓人。 卜拾幸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他看起明明跟平常没两样,可是他的声音、他的气色全都透露着些许不寻常,让她心底惶惶不安。 “怎么了?”斟酌着她的表情一会,朔夜才懒懒勾笑,企图化解她的不安和怀疑。 “你不能吃东,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微扬起眉。“伏旭跟你说的?” “你干么不说?” “怕你怕我喽。”他故意用轻松语调逗她。 “我怕你?最好是。”她哼了声,恼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是不告诉她实情。 她不是傻子,她隐约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毕竟鬼纹不会平白无故的蔓延,一定是他做了什么。 “不怕就好。”他依然觉得疲惫极了。 “你不觉得你应该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朔夜闻言,淡淡掀笑。“暂时没有。” “我不值得你信任?”她沉着脸问。 “……这天底下,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那么说吧,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他垂眼低笑着。“明天再告诉你,我现在太累了。” 今晚是关键,过后,她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可以让她不再受咒束缚,那么,不管要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 “真的?”她将信将疑。 “今天不是中秋了吗?府里没有任何活动吗?” “稍早娘有派人传讯,问我要不要回范姜府,而姐姐和姐夫似乎忙着一些应景的活动,要我守着你就好。” 朔夜乏力地闭上眼。“今年肯定来不及让你回范姜府,和你娘团圆赏月,不过明年……我答应你,一定完成你这个心愿。” 卜拾幸闻言,不禁微皱起眉。“来不及?”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你吃饭了没?” “还没。” “去弄点吃的过来,我看你吃。”他温声哄着。 又是一个月圆夜,他的体力耗损得异常快,就算进入睡眠,也止不住体力如退潮般离他而去,而蛰伏在体内的痛楚正蠢蠢欲动,随着天色转暗,准备从暗处窜出,啃蚀他。 幸好,那时她已经入睡,不会教她撞见。 “好吧,你等我一会。” “嗯。”笑意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揽坚浓眉好压抑痛楚,那痛像是烈火从体内窜起,又像是万蚁钻动,更像是魂魄要和肉身分离。 “师兄,你还撑得住吗?” 伏旭的嗓音从门口传来,他眯眼望去,勾起一抹笑。“不过是小事一桩。” 痛算什么?痛到极限可以换得他今生奢望,就算痛得肝癌俱裂,他也笑笑承受。 “我帮不上你的忙。”伏旭走进房内,叹了口气。 他的炼咒术,能够治伤,却救不了犯忌的咒术师。 “痛着才好,痛着代表我还是个人。”意谓着,他还没有离她太远,还可以待在她的身边。 瞧他痛得额间青筋暴出,伏旭无能为力地守在他的身旁,两人都没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同时察觉到有人入侵文府,他们对视一眼。 朔夜立刻翻身坐起。“计划开始了。”话落,他走出房门。 “我知道。”伏旭也跟在身后。 今晚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关键,为了确保每个环节不会出错,他付出可怕的代价,绝不容许失败! 文府主屋大厅,大批官兵整齐地立在安熙凛和京兆尹大人身后。 如此庞大的阵容,加上现场牵一发动全身的凝滞氛围,让打算去厨房,路过遇见这一幕的卜拾幸惊愕的顿住脚步。 “把文予懿交出来。”开口的人是京兆尹大人简至琛。 他乃是国舅爷的儿子,统领着京城的兵力,今日带着大批兵马前来,是要捉拿文予懿。 “为什么?”文世涛平静的应对着,大掌牵着身旁的卜希临,安抚她。 简至琛没开口,只是淡淡的看向身旁的安熙凛。 安熙凛意会,代为开口。 “三皇子于六日前无故暴毙,经京兆尹大人查探,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三皇子死前亦无挣扎,确认是经由咒术师起咒才丧命,而有不少人证实,前些日子在悦来酒楼见过一个犯了禁忌的咒术师,京兆尹大人认为他嫌疑重大,追查之下,发现就是你叔叔文予懿,今日大人特地前来要将他带回去受审。” 安熙凛说着,与文世涛交流着眼神,只因就连这部份都没早已猜知的结果。 那日,朔夜从黑雾林归来时,早已拟好全盘计划,他心知肚明,三皇子一死,清华必将所有的罪都推到他头上,所以要安熙凛保持和国舅爷之间的联系,一旦料想成真,至少那头还有一个安熙凛可以当内应。 毕竟安熙凛和文予懿的恩怨纠葛国舅爷是知道的,他说想亲眼看到文予懿被关受刑,国舅爷也乐意卖他这个人情。 “光是揣测就带着官兵到文府抓人,也未免太过随心所欲?”文世涛沉声道。 “随心所欲?本官就让你瞧瞧本官可以随心所欲到什么地步!”简至琛眯起细长的眼,低喝道:“来人,把在场的人都押回去,其余人给本官搜!” “你们!”文世涛将卜希临拉到身后,没想到官兵竟无情地将两人分开,粗鲁地拉扯着卜希临。“住手!我娘子有孕在身,要是有任何闪失,你们可负责得起?” “住手!”卜拾幸冲向前去,想要拉开抓住姐姐的官兵,却反而被擒住。 文世涛暗叫不妙,看了眼安熙凛,示意他想办法。 但安熙凛还来不及有所动作,便听到简至琛扬着小人得志的笑,道:“皇上有令,文府所有人全部带走!” 安熙凛紧抿着唇,正为眼前的失控感到慌乱时,一抹黑影风似的来到大厅,伴随一股气劲,抓住卜拾幸的官兵全部遭到震开。 “朔夜!”卜拾幸被扯进一个冰凉的怀里,抬眼瞅着面无表情的朔夜。 “他们要带姐姐和姐夫走,怎么办?” 看着眼前这一幕,朔夜唇角缓缓掀起,抱着她转身就走。 “朔夜?”她呆住,不明就里他的反应。 “还不将他拿下!”简至琛大喊。 “是!” 一群官兵冲过去,但却像是被挡在无形的墙外,怎么也无法再向前一步。 “大人,想必是这个咒术师已经施咒,咱们还是先到外头守着再见机行事。”安熙凛忙道。 闻言,简至琛只能恨恨地命人将文府重重包围,要他插翅难飞,毕竟他还要擒拿那咒术师,到皇上面前邀功。 另一头,卜拾幸一直在朔夜怀里挣扎着。 “你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你……”卜拾思绪运转得极快,将他的不对劲和方才安熙凛所说的事连在一块……“难不成是你咒杀了三皇子?” 朔夜没回头,加快脚步回到梅苑,一进入最安全的地方,他随即松开她。 “你说呀!一定是你对不对?”卜拾幸反倒是紧抓住他。“我隐约记得,咒术师一旦犯忌之后,身上的鬼纹会随着犯忌的次数蔓延,而你的体虚根本就不是因为担心我,而是因为你再次犯忌,而且你是咒杀他人……难道你会不知道咒杀是咒术师最严禁的忌?” 朔夜没回答,只是乏力地闭上眼。 “是因为我?”她颤声问,抓着他的小手微微发抖。 入秋的天气,隔着衣料,她竟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吊诡的寒意窜出,而他的气色糟透了,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朔夜微张眼看着她。“……不是。” 卜拾幸满脸凄楚。“你还想骗我……如果不是为了我,那会是为了什么?” 终究是为了她呀……为了她他一再犯忌,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打算为了我变成什么?我不要你这个样子!如果爱你会让你走向毁灭,我宁愿不要爱你,我不要爱你了!”她吼着,泪如雨下。 “拾幸,不要……” “你不要碰我!”她挥开他。 “拾幸……”他高大的身形摇摇欲坠,面露恐惧不安。 面对清华的条件,他毫不考虑,就算要他杀尽天下人换得一个她,他也不会后悔,因为这天底下,唯有她是他最重要的,是他唯一的弱点。 “你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话语无力地化为低泣,身子踉跄跌坐在地,泪眼瞅着他脸上的鬼纹。 平心而论,两人易地而处,她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事,所以她无法责怪他拿他人的命来救她,却无法忍受他为了她而走向灭亡…… 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苦? 为什么爱一个人,却要让他付出这么可怕的代价? 老天太不公平、太可恶了,让她没有气力再为自己争取什么,逼得她想要放弃一切。 “拾幸,只有这么做才能解开你身上的咒。”门外的伏旭出声解释着。 “伏旭,不要再说了。”朔夜哑声阻止他。 心像是死了,她的目光缓缓地转移,看向搁在桌上的针线。那是他尚未清醒时,她利用时间要替他缝制一件新衣,而此刻,她不想再为他添新衣了,她只想要…… 察觉她的意图,朔夜大步向前阻止,但卜拾幸已经拿起桌上的剪子,毫不迟疑地往自己的颈项刺下。 “不!”朔夜瞪大血色的眼,将她搂进怀里,却见她毅然拔出剪子,鲜血喷溅在脸上,腥腻温热得教他骇惧,他拔声喊着,“伏旭!” 闻声,伏冲向房内,以指拈咒,封住她颈间的伤口,瞬间伤口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像我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活着!”卜拾幸情绪激动失控。 爱她不会令他幸福,只会带给他痛苦,只要她死了,他就可以解脱,至少可以不要再为了她犯忌,一再地堕落!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朔夜紧紧将她拥入怀里,双眼湿润。 “你到底还要为了我落到什么下场?为什么不让我解脱……”她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她不觉得自己苦,眼泪是为他而流。她的心揪得像是要碎裂,可是这样的痛却远远不及他所承受的。 “什么下场都可以,我只求你能活……我说过了,我找了你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不要再离开我,就算有一天我落得永世不得超生都无所谓,我只要这一世,就要这一世……” 她不知道,没识得她之前他犹如身处地狱,识得她之后,他才尝到当人的喜悦,才知道生命原来是该被珍惜的,她是他的光芒、他的救赎,他生命的一部分,无法拥有她,他再也无法完整,注定残缺破碎! “你可以再等我二十年,不是吗?为什么非得要咒杀他人?等我二十年,等我脱离了这副躯体……”说到一半,她像是意会了什么,怔愣地看着他。“难道……就算我死了,也脱离不了这个躯体?” 朔夜没有回答,耳边听着她懊恼至极的哭声。“你不要再爱我了、不要再爱我了!”前世,他们没有善终,今生,还要他加倍付出代价,这是什么道理? 她不服! “你好傻、好傻……”她哭喊着,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受尽苦楚,多渴望他的痛苦可以转移到自己身上,至少让她分担一些。“不能爱就算了,你为什么偏要这么执着?” “爱一个人不就是如此?”他扯唇苦笑,摸着她刚才拿剪子刺下去的地方。 说他傻,她又何尝不是? “别哭,不会有事的,明天一切都将没事……我保证,相信我。” “真的?” “我发誓,等你明天醒来,每个人都会安好无事。” 她泪眼婆娑,再坚强、再乐观,在这一刻面对命运的摆弄也只感到无奈而悲伤。 朔夜紧拥着她安抚,直到她的哭声停止,他才将她放开,惊见她又已石化。 石化的她,脸上全是对自己的愤怒,泪水横陈,教他不舍极了,只能轻轻吻去她的泪水,将她抱至床上。 “师兄,看来一切果然如你所料。”伏旭走到床边,轻声道。 “这是必然,要我咒杀三皇子,再由京兆尹大人带兵前来,把罪嫁祸在我身上,非但可以让国舅爷全身而退,还能够得到缉拿罪犯的大功,这是寻常人都会做的事。”朔夜垂眸睇着卜拾幸,长指在她颊上不断地摩挲,借由指尖的抚触,强迫他的心安定下来。“我看不只文府外布下重兵,就连整个天水城里都已部署了缉拿我的官兵了吧。” 他不曾见伶儿哭过,不管面对什么困境,她只会在他面前展现乐观阳光的一面,唯一的一次,是她成为冰冷尸体时脸上残留的泪水……如今,他又让自己最爱的女人落泪。 他的心在噪动着,要他反击,可他很清楚,还不是时候,他必须沉住气,以她为重,否则他的苦就白受了。 “师兄可有体力撑到黑雾林?”伏旭点到为止地问道。“毕竟今晚已是月圆之夜。” “你说呢?”他哼笑着,将心底的黑暗赶回角落去。 清华以为月圆之夜是每个犯忌的咒术师最虚弱的时候,以为把日子定在这一天,他就会束手无策……他太小觑他了。 等着吧,等到他解开拾幸身上的咒,他会将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加倍奉还,让他尝尝真正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朔夜静心等待,直到夜色降临,他立即起程出发。 灰黑的云遮挡了圆月,却无损月圆之夜带给他的折磨,他咬着牙,利用夜色闪避着城里的官兵,这路线是安熙凛透露,交给守年去处理的,一路上会有人接应他,让他不受阻地来到黑雾林。 古怪的是,清华并没有守在山洞之前。 “安玉缇?” 当他走进山洞时,意外看到安玉缇就坐在里面,隐神咒早已解除。安玉缇闻声抬眼道:“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意思?” “清华说,你会来带我回去。”她站起身睇着他。“幸好你来了,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离开这里。” 朔夜不解地眯起眼。“那个人何时离开的?” “他早上就离开了。” 朔夜听着,不安如涟漪般在心间不断地扩散,他立刻催促,“快走吧!”见他转身就走,安玉缇赶忙跟上,然而他走得极快,黑雾林里又暗得不见天日,她只能小跑步跟着,却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见他蹲在前方,她不解的走近,惊见他的脸上出现许多裂缝不断地淌落血水。 “你怎么了?” “……没事。”他紧闭着双眼,咬紧牙,强迫自己站起身继续往前走。不能再拖了,距离十六日的子时,只剩下两个时辰,他的动作必须加快。 “你……”安玉缇尽管面无表情,但睡他每走一步脚印都渗下一片血水,还是忍不住惊愕地攒起眉头。 “快!我还需要你帮我去救人!” 闻言,安玉缇加快脚步,闪到他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臂,硬撑起他一半的体重。“走,动作快!” 她猜得出他想救的人是谁,而且已是刻不容缓。 朔夜看着她,哑声道:“多谢你。” “应该的,这是我爹欠你的。” 朔夜闻言,不禁笑柔了眼,“过了今晚,他就不欠我。”这是他允诺安熙凛的。 是的,只要能让拾幸安好无缺,再大的仇恨他都能放下。 第十章 尽管今晚是中秋,但因为三皇子被咒杀一事,皇上下令封城宵禁,回程的路上两人必须绕远路,从樊守年打点好的东侧门进城。 等到两人一路闪闪躲躲又不断绕路的回到文府时,已是亥时。 距离子时不到半个时辰了。 因为无法得知咒的时间分隔,究竟是以跨过生辰那时为界,还是当日为界,所以他采取最保守、最小心的做法,要赶在跨过交界之前完成。 踏进梅苑,留守的伏旭立刻上前接手,扛着意识有些昏沉的朔夜上二楼,安玉缇则沉默地跟上。 一进房,朔夜坐在床边,尽管浑身痛得直打颤,他还是带着笑容。 “拾幸,很快就没事了。”他柔声说着。 安玉缇一踏进房,瞧见沉睡的卜拾幸,立刻开口问:“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她对卜拾幸没有半点姐妹情份,毕竟两人根本不曾相处过,但终究是同一个母胎而出,而她今日会如此,也是她爹造成的,这个忙她责无旁贷要帮。 “过来。”朔夜抬手示意。 安玉缇乖顺地走向前。 “你不会感觉到痛,所以不用怕,而且取出魂魄碎片之后,你就可以拥有常人的情绪,而不再像是隔了一层纱看这人世,难以表现感觉。” 安玉缇微愕地看着他。她这状况从没告诉过任何,没想到他居然知道。 “来吧。” 朔夜点点头,看向自家师弟。 伏旭随即站到安玉缇身后,等着她待会倒下,将她扶住。 见一切就绪,朔夜耐着折磨人的痛楚,静心起咒,右手长指不断地画着圈,形成一个金色的绳套,往安玉缇身上一抛,瞬间扯出一片灰白的魂魄碎片,快速地导入卜拾幸体内,恢复了魂魄的完整。 接着再施咒,以范姜伶的发丝为媒介,指尖在半空中绘出闪亮的金色古文,全神贯注地将金色古文缓慢地挪下,直到将卜拾幸全身笼罩。 “解!” 金色光芒悉数隐没在卜拾幸体内,但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朔夜疑惑地拧起眉。“怎么会?”他以为咒解开的瞬间,应该可以看见石化咒崩散才是。 “不可能失败吧。”伏旭将有些恍神的安玉缇扶到一旁的锦榻坐着,随即走到床边,却难以分辨咒是否解开。 “可是……” “师兄要不要先将三皇子身上的咒解开?否则我怕三皇子等不下去,届时文府真要背负杀害三皇子的罪名,就连守年都会出事。”伏旭提醒着。 原来,朔夜虽然咒杀了三皇子,但却只是困住他的魂魄,让他呈现假死的状态,因为朔夜清楚,清华会将罪名嫁祸给他,所以才想出这个对策,只是离魂咒极度耗费体力,才教他这些日子不断沉睡。 至于三皇子那头,则由樊守年央求识得的大臣,转而告知这事,请对方配合,好一举拿下国舅父子。 所以,解开三皇子的咒也是刻不容缓。 朔夜看着他,双手结印,几乎将仅剩的咒力瞬间迸发,射向天空,远送至三皇子的殿所。 至此,朔夜已经无力地靠在床柱上,大掌轻抚着卜拾幸的脸,不解她为何没有转醒,这感觉吊诡得教他不安极了。 “师兄,有人来了。”感觉有人接近梅苑,伏旭随即外出查看,“是安熙凛,八成是想来确认安玉缇是否在此。” “让他进来。” “好。”伏旭走到外头,暂时打开结界,朝安熙凛招手。 安熙凛意会,立刻踏进院落,直上二楼,一见到女儿就坐在锦榻上,他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又回头问:“那么,拾幸的状态如何?” “……不知道。”朔夜哑声道,努力地控制着心底的恐惧。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别紧张,不需要自己吓自己,毕竟他对石化咒极为陌生,也不清楚解咒之后的状况,说不安这咒就是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确认。 “咦?”安熙凛一怔。“不是都说一切没问题吗?” 如果可以,他也想要聊表心意弥补自己曾犯下的错。 “应该是没问题,毕竟有伶儿的发,又是赶在拾幸生辰之前,说不定等到天亮就知道结果了。”伏旭说着,同时也在安抚师兄。 然而安熙凛一听,脸色微变。“拾幸的生辰?” “有问题?” “过了……” 朔夜一顿,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拾幸的生辰是中秋,就是今天啊……” “今天?”朔夜粗喘口气。“她和安玉缇不是孪生子吗?” “可是她们两个出生时间差了两个时辰,拾幸是中秋的戌时出生,而玉缇则是十六的子时出生的。” 朔夜怒目欲眦,不敢相信竟有这种事。 他居然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忘了问清楚正确时辰,而戌时……就在一个时辰之前! 难怪他解开了咒,咒却没有回应。 震愕的他看着沉睡的卜拾幸,启口却说不出话,他愤怒,却虚弱得没有气力。 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甚至把魂魄碎片都补了进去,把她完整的封印在石化的躯体里……是他,是他亲手毁了最后一丝生机…… 她再也无法轮回转世,魂魄将永远被困……直到这副躯体腐烂风化…… 他付出一切代价,得到的结果却是她永远消失…… “拾幸……”他碎声轻喃。 为什么? 如果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可否让时间倒流,回到他们初相遇的那一刻?他会选择不循香而去,不觅音而停……不要相识就不会相爱,不要相爱就不会一错再错……他错了,错得好离谱! 安熙凛见他神色不断转换,脸上的鬼纹像拥有生命般的跳动起来,不禁看向伏旭,然而伏旭只是呆立在床边,束手无策。 今晚对卜拾幸是最后生机,对师兄而言,何尝不也是最后生机。 失去卜拾幸,他不敢想象师兄会变成什么样子…… “师兄,不要冲动,我们再想办法,回头找师父的文册,也许还有办法。” “师父的藏书阁早被火给烧尽了……”要是有办,他岂会没想到。 他以为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救,想不到亲手扼杀她的,却是自己。 他太自以为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结果却犯了最不该但也最无法挽回的错误…… “师兄……”伏旭探手要按上他的肩头,打算先将他迷昏,他却突然捂着脸。 “师兄!” 他捧起他的脸,只见鬼纹快速往四面八方蔓延,有生命般的朝肉里扎根,掐出了可怕的血痕,血水不断地滴落,空气中尽是腥腻的血味。 “师兄,你冷静一点!”伏旭用力摇晃着他的肩头。 然后,朔夜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感觉黑暗从体内窜出,打算要将他拉进未知的世界,但他不怕。 他不怕了,他唯一的弱点已经不在……他终究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真的无所谓了…… “太好了,看来我赶上压轴的一刻。” 那嘲谵的笑声教朔夜蓦地抬眼,就见身着黑色斗篷的清华不知何时来到门边。 “如何?痛吧。”清华尽管气色极差,却笑得份外愉悦。 “你把时间定在今日是故意想拖延。”朔夜在黑暗中努力挣扎着。 所有的仇怨他都能够放下,但唯独眼前这个男人,他非拖着他一起下地狱不可! “你自个儿问安玉缇,我可是一早就把她丢在黑零林里,是你自己不提前来找她的。” “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朔夜沉声道。 咒杀,对曾犯忌的咒术师会形成极大的体力负担,这一点清华绝对知道,再加上他施的是离魂咒,得用咒力护住三皇子的魂魄,所以气力会耗损得更多,况且今日又是月圆……看来,是他小觑他。 朔夜站起身,清华却不断地后退,最终一跃而下。 朔夜见状,也毫不迟疑地跃下。 “你们待在这里,别下去!”伏旭喊着,随即跃下楼。 安熙凛赶紧把门关上,抱着心神尚未恢复的女儿,看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卜拾幸,他不禁抿嘴恸哭。 如果当年,他不要因为一念之差犯下大错,是不是什么事都没了? 楼下庭园里,木樨花正怒放着,在中秋的月圆夜里飘送清灵香气。 “谁要你害死了莺儿呢?”清华睇着他,在月光下,他模糊得像是要消失不见。 “不关我的事。”朔夜浑身漫着能压制月光的黑暗,强烈而暴戾地共存着,一步步走向他。 “不,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清华还是笑着。“因为范姜伶,所以你辜负了师妹,害死了她。” 朔夜压根不管他说什么,反正他根本就疯了,而且也改变不了他想杀他的决心。 “所以,我拦住了她,我……得到了她!”清华笑眯眼,像是处在吊诡的欢愉之中。 朔夜一顿,伏旭则是倒抽了口气。 “她不断地反抗,我折断了她的手……” 朔夜身形不断抽搐着,黑眸状似无神地垂敛。 “她踢,所以我卸了她的脚……”清华低低笑着。 朔夜身上的鬼纹如百鬼夜行般的暴动起来,在他身上舞弄着可怕的图纹。 “她想咬舌自尽,我扯烂了她的嘴……” 那狺狺的低笑,让伏旭浑身发颤。 黑暗完全降临,从里而外吞噬了朔夜。 他会火化了伶儿的尸体,那是因为伶儿的尸体是不全的……她甚至是衣衫不整的,她的面容痛苦委屈,泪痕横陈,教他知道当时她受了什么苦……只是,他不想忆起,他把最痛苦的记忆掩埋,不去想她在死前遭受什么凌虐。 他是如此的爱她,用生命怜惜着她,但她最终却是被欺凌而死……甚至死后魂魄还被禁锢……他想尽办法要救,这人却是想尽办法地破坏任何生机…… “然后,我占有了她,狠狠地占有了……” 朔夜猛地抬眼,血色瞳眸圆睁,金色咒力自其中迸裂,直入清华眼中,定住他。 “师兄!”伏旭喊着,却无法接近他们两人。 “把我定住做什么?”清华无惧的笑着。 “你以为我会杀你吗?”朔夜面容狰狞扭曲,深浓的恨意让他被黑暗吞噬之际,也强拉着理智不散。 “杀呀。”他等着。 “我不会杀你……杀你,太便宜你了……”朔夜眸中的金色咒力持续地牵绊两人,将体内的黑暗咒力渡到他身上。 “你在做什么?”感觉咒力在体内不断地膨胀,清华微愕地问。 “你说呢?”朔夜低哑笑着。“死,是犯忌的咒术师最好的解脱,我才不会成全你,而且从今以后,你将要抱着这佝偻的躯体活到天地毁灭!” 他很清楚,清华已经没有咒力,再也禁受不住身体的折磨,只想要以死解脱,一如之前的他。 “放开我!” “跟着我说。”朔夜睇着他,嘴里开始念起古老咒文,而清华像是被控制的傀儡,竟跟着他一起念道。 念至最后,清华脸色大变,然后嘴里不受控制地念起石化咒,直到整个咒完成的瞬间,朔夜无力地往后倒落地面,清华亦脱力地跌坐在地。 “你是疯子、疯子……”清华状似癫狂地怒吼。“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师兄!”伏旭冲向前,一把将他抱起。“你居然这么做!” 刚才的定咒他看得一清二楚,朔夜师兄是把咒力过渡给大师兄,再以己身的易神咒,加上大师兄的石化咒,把卜拾幸的石化咒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以为朔夜师兄已经被激得失去理智,岂料他却是放任黑暗力量增大,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转移咒术。 “师父总说我的资质是最好的。”他笑着。 “你……” 朔夜想开口再说什么,却感觉身体某些部份开始硬化,这情况他压根无惧,反倒是落下喜悦的泪水。 “终于救了她……”来不及救她的前世是他深沉的痛,还好……他救得了今生的她。 “师兄……” “在我完全硬化之后,把我焚烧。”他嘱咐着,硬化从指尖脚底快速蔓延。 “不要……” “帮我跟她说,我真的好爱她……这天底下,也只有她能教我魂牵梦萦……” 话语突地顿住,只因他已完全石化,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你自己跟她说!师兄,你自己跟她说!”伏旭抱着他痛哭。 他习咒救人,可却无法救身边的人……他的咒到底有什么用? “朔夜!” 卜拾幸拔尖的呼唤从上面传来,伏旭抬眼望去,就见完全清醒的她疾奔下楼。 他哑声道:“师兄,你好了不起,真的救起了她……你看见了吗?”他抱着朔夜,调整他的脸看向卜拾幸奔来的方向。 朔夜的眼眸张着,却没人知道他瞧见了没,当卜拾幸飞奔到他面前,发现他已石化,不需多问,她也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不禁抱着他嚎啕大哭。 “朔夜……伏旭,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快救救他!” “……没有。” “朔夜,你醒来!你答应我的,你说等我睡醒一切都会没事的,你醒来……” 她紧揪着他的衣领,用尽力气扯着,“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你骗我……你骗我!你看看我……看看我……这不是我要的结果,你说要好好照顾我,所以我不顾一切跟你走……为了你,我连家人都舍弃了,你张开眼,我在这啊,前世错过,今生相遇你怎么可以又放我一个人?” 安熙凛抱着女儿痛哭,就连跌坐在不远处的清华也睇着这一幕而不能言语。 前世的记忆在卜拾幸苏醒的瞬间全部回笼,关于相遇、关于爱上他、关于私奔那一夜,她全都想起来了,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因为她爱他,就算魂魄重入肉胎,就算她的记忆被咒给封印,但当她再次遇见他,尽管想不起他是谁,他却是深深刻印在她的心里,才会一开始就受他牵动,不舍得他痛、不舍得他苦……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今生相遇……你们今生相遇是我一手促成的,为的就是要你们面临永远不可能厮守到老的命运!” 他的恨要拿朔夜的悔恨痛楚来偿还,但就连他也没想到,竟连老天都赞同他的计划,让一切顺利的进行着。 卜拾幸抬起泪眼看向开口的清华。她记得他,可是他和二十年前的模样相差极大,面容枯稿,说是行将就木也不过。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全跟着我一起下地狱吧!”清华瞪大猩红的眼,笑得万分狰狞。 “住口!”伏旭怒目吼着。 “伏旭,不需要理他。”卜拾幸怜悯地看着他。“他已经疯了。” 伏旭回头,看着她像有所决定,异样平静的面容。 “朔夜就在这里,我陪着他,等着他清醒……他找了我二十年,这回换我等他……”她一边说,一边不断轻抚朔夜冰冷的颊。 内心依然激动的她用力地隐忍悲伤,就好像从小到大,她一直感觉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可她总是可以在家人面前隐藏……藏久了,她就会忘了有另一个自己,可以完美地扮演家人最喜欢的角色……而痛藏着,她就会忘了痛…… 此后的她不需要痛,她唯一要做的是等待他清醒。 伏旭攒起浓眉,感觉她体内有一部份正不断地崩坏,可他却无能为力。 “你等不到的……哈哈哈,他永远都不会醒!你只能一直看着那一副石化的躯体……” 卜拾幸空寂的目光让伏旭心头一震,捡起地上的石子朝清华丢去,让他闭嘴倒下,再也说不出半句恶意伤人的话。 “拾幸,你别听他说,他……”伏旭想安慰她,然而看她一脸恍惚就像魂魄已经不在。 “伏旭,就算他不醒来也没关系……我一样可以陪他到老……至少我看得到他……”她将浑身僵硬的朔夜抱紧,“终于……我们在一起了……” 伏旭红了眼,大掌轻扣上她的肩。“拾幸,不要忍耐,你哭,把所有的痛都哭出来……” “我干么哭?伏旭,我等了二十年了耶……谁都不能再让我们分离……伏旭,我们终于在一起了,终于……” 她笑着,泪水却从眼角不断地滑落,她伸手去抹,却抹不去那蓄意藏在心间的痛楚,不断地爆发,再不断地压抑,终究化为深切的恐惧,让她不能呼吸。 “你不该遇到我……是我拖累你,是我拖累你!”她的声音哽咽,如杜鹃泣血,抱着他却得不到任何响应,她很难欺骗自己, 她真的可以满足现状。 她让最爱的男人流浪了二十年,让他自暴自弃,让他厌世,让他最终为自己化为石头…… “朔夜,你看到了吗?团圆夜的月亮……二十年前,你等到了毁灭……”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可怕夜晚,她不怕自己的死去,就怕他还在等,她怕他急疯了,而如今……“我等了二十年,等到的是你的别离……可是没关系,至少你在我眼前,哪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但……”她像在说服自己拼命说着。 “拾幸,你冷静一点。”伏旭紧扣她的肩,像要稳住她的心神。 她再次像个孩子般的嚎啕大哭。“我想欺骗自己,至少他还在我的眼前,可是……我不要他变成这个样子,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样很好,这样一点都不好……不好!就算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该死的人也该是我!是我!” 她心间的痛再藏不住,像泛滥的江河,从破开的伤口汹涌而出。 其实他真的不该救她的,她宁愿跟他一起毁灭,也不愿意独活,地狱也好,黑暗也罢,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是她幸福的归处。 可是,他抛下她了,一个人待在永远的黑暗里,别人可以寄托来生,他们却连这点奢望也不被允许拥有。 她该去哪找他…… 伏旭想劝她节哀,却见她早已因为大恸而昏厥过去。 看着石化的师兄和昏厥的卜拾幸,伏旭悲恸地垂下脸。 今晚,对他而言,像是一场恶梦。 翌日天亮,按照朔夜的原定计划,三皇子安然无恙的清醒,由他进宫发难,举发国舅爷的阴谋,而安熙凛为人证,继而拿下简氏一族和清华,洗清了文家的冤屈,甚至还大大地表扬一番。 几日后,文家接到圣旨,朔夜被封为护国咒师。 然后朔夜依旧沉睡,卜拾幸日夜以泪洗面。 伏旭暂宿在文府,每逢月圆夜他便前往天牢探视清华,以咒术短暂替清华解降痛楚,或是瞬间再加重他的磨难,对他利诱威胁逼,几次下来,终于让清华松口给了解除石化咒的方法。于是伏旭潜心钻研医治之法,另一方面盯着卜拾幸,以防她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出现。 自此,文府时常有人走动,就连范姜老太君也特地搬来与女儿同住,就怕她想不开,而樊守年更是常带着妻子、儿子一道来热闹,以他风趣的言谈,企图驱走她的悲伤。 就连安熙凛也不时带着已有正常人喜怒哀乐的安玉缇来走动,就盼有朝一日朔夜能够清醒,听他说一句原谅。 在众人的关怀之下,再加上卜希临有喜,卜拾幸终于不再伤心悲,乐观地等待着他清醒,也帮忙照顾害喜严重的姐姐。 没多久之后,文执秀也有喜了,经范姜老太君的允许,一家三口全都搬到文家暂住,直到文执秀安产。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眨眼,又过了一年。 中秋当日,樨香院的木樨花全数开放,范姜家人、樊家人、安家人同来庆贺,地点就在梅苑主屋前方的石板广场上。 晌午过后,许多应景的点心一一端上桌,悦来酒楼的大厨在文府的厨房忙得满头大汗,张罗许多热烩和烧烤,要喂饱所有人。 而此…… “朔夜,你瞧见了吗?今天的月亮很大很圆。”朔夜就躺在二楼亭台的锦榻上,八扇雕花门全开,好让他可以欣赏满天星斗和皎亮圆月,卜拾幸就在他耳边低语着。 每天只要一得闲,她总是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生活琐事,每天晚上,她总要和他耳边鬓厮磨,直到沉沉睡去。 “你知道吗?今天府里好热闹,比过年还要热闹喔,大伙都来了。”她俯身说着。“大伙都在等你醒,你到底打算睡到什么时候?伏旭说,你会有醒来的一天,因为他天天拿我的眼泪当药引……可是,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你说过要陪我一起赏月的……你答应我的承诺,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实现?姐姐孩子都生了,可是姐姐说,你不醒来为她和姐夫主婚她就不嫁……怎么办呢?朝永都已经三个月大了…… 她的嗓音逐渐沙哑,染上浓浓的鼻音,直到最后已经说不出半句话,唯有泪水不断地滴落在他冰冷的脸庞上。 “拾幸,过来一下。” 听到楼下有人唤自己,她赶忙抹去泪水,刻意压低声音应着。“来了。”然后又对着他道:“我等一下再过来,等我一下喔。” 起身要走,瞥见他脸上有自己的泪水,她急忙抹去,意外的拂过他的唇,她怔了下,偷偷地看了左右石一下,确定没有人上楼,她才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轻轻浅浅的,还来不及深入,便听到姐姐的大嗓门吼着,“拾幸!” 像是偷东西被人发现,她羞得赶紧站起身。“来了啦!” 她满脸通红,拔腿就跑,压根没发现锦榻上的人,长睫微颤,长指微动。 卜拾幸下楼哄着两个唯有她抱才肯收回泪水的外孙和侄孙,直到两个小萝卜头都睡去,她才又上楼,却见锦榻上空空如也。 她顿住,疑诧之余,心底涌起了希望,但却又害怕,要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毕竟她已经梦过太多回他清醒,醒来时才发现不过是梦一场。 而现在……她不是在作梦吧? “拾幸。” 那低醇的嗓音随风飘到她耳边,她急步冲到外头,就见一抹硕长身影倚在栏杆边,他有张绝魅的俊脸,深邃五官彰显出他狂妄不羁的气势,而此刻笑意柔和了那张曾经冷戾无情的脸。 他长发未束,随风飘扬,一袭黑色锦袍几乎融入夜色,而那双眼犹如天上的星子闪耀着。 鬼纹消息了,他犹如两人初见面时的俊美,在她面前重生了。 卜拾幸怔愣地注视着他,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说不出话,又或者是,她怕自己在作梦,只要她一开口,梦又要醒了…… “伶儿。”他再唤。 依旧一动也不敢动,她怕梦醒得太快,而她要再多看他一会,再多一些……直到他缓缓地走向她,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 “怎么又哭了?”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的脸贴在温热的胸膛上,感觉到胸口下的心脏用力跳动,而他的手正轻拍着她的背,而他的唇正吻上她的唇。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 她凝睇着他柔情似水的眸,确实他是真实的站在她面前,不是梦,不再是梦……这份认知教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朔夜……”她埋在他的胸膛哭泣。 她的哭声引起楼下的人注意,所有的人拔腿冲上楼,瞧见那两抹相拥的身影,众人又惊又喜,欣慰对视后,相继下楼,决定今晚让他们独处。 好一会,待她泣声方歇,朔夜才打趣地问:“那是咱们的孩子吗?”他指着卜希临抱着的孩子。 “不是,那是姐姐和姐夫的孩子朝永,他们还等着你主婚才要成亲。”她紧偎在他的怀里,舍不得离开。 “那那个呢?”他再指着范姜魁抱在怀里的婴孩。 “那是鬼斗和执秀的孩子夕未。”她说着,不禁叹口气。“我也好想有个男娃娃陪我呀。” “……看来得要请你照三餐帮我准备淋油三鲜了。”他打趣道。 卜拾幸意会,小脸通红,笑眼里泪水满盈。“你可以吃了吗?” “事实上,我饿惨了。”他闻到了食物的气味,他尝到许久不曾有过的饥饿感,感觉自己又是个人。 “真的?”她紧搂着他。“真的饿了吗?” “是啊,真想吃你。” 她笑眯了眼,羞涩地偎进他的怀里,指了指被范姜老太君抱在怀里的小娃儿。 “那才是我们的孩子夜央,娘说她和我的前世长得很像。” 朔夜一愣。“真的?” “嗯……我本来还在想,要是有天小夜央长大了,问我你为什么一直在睡,而我该怎么告诉她?还好,你醒了……” 搂着最心爱的女人,看着小女娃,朔夜湿了眼,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拥有这一切,老天待他……终究不薄。 再来一盘油淋三鲜! 他的意识一直徘徊在黑暗之中,感觉不到外头的声音和光线,他像在沉睡,却又强烈地感受到孤独。 但,如果短暂孤独是为了得到这美好的幸福,就算重来一遍,他也心甘情愿。 “懿叔,你说,这到底怎么办才好?”文世涛无奈叹气。 “可不是?”就连范姜魁也难得表现出无能为力的一面。 朔夜微扬起眉,似乎也拿眼前的阵仗有点伤脑筋。 又是一个中秋夜,范姜家和文家的小萝卜头都已是五、六岁大的年纪,而此刻,三个男人坐在梅苑的石板广场上,目堵着小萝卜头们上演争夺战。 “她是我的。”范姜夕未颇有乃父之风,出口霸道,恣态傲慢。 “错,她是我的才对。”文朝永融合了乃父永久之君子风度和其母的和气生财,说起话来眉色带思量,口吻却很温柔。“夕未,你不要忘了,夜央姓文,她是我的。” “朝永,你傻了你,夜央姓文,她是你妹妹!” “错错,夕未,你忘了,你爹要叫夜央的爹姑丈,夜央是你姑姑。” “哈!你才脑袋坏了,你爹要叫夜央的爹叔叔,夜央是你姑姑才对!” “错错错!我娘是夜央娘的姐姐,所以夜央是我妹妹,可以成亲的。”说到这里,文朝永忍不住得意起来。 “不对!夜央是我的!”范姜夕未显现乃父之霸气,说不过就打算用抢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文朝永也沉不住气地出手。 文夜央被两人抓着,左右拉扯,不高地皱起脸来,大喝一声,“两个笨蛋,我是你们的姑姑,敢在我面前造次,欠打啊!” 年纪最小的文夜央嘴中起咒,硬是将两个小萝卜头给震退几步。 一旁观望的男人们微愕着,只见朔夜扬眉笑着,“这丫头就跟她娘一个样,不说话时像个小千金,一惹恼她,就是满嘴礼教道理。” 文世涛和范姜魁对视一眼,眼中有着不需言明的默契。 是像你吧…… “不对,你们要叫我公主姑姑,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手下。”文夜央笑得邪气,一手牵着一人,瞬间将两人安抚得服服帖帖。“两人都不许吵,要不,我就不跟你们玩。” “好吧。”两个萝卜头只能认命地乘乖乖听话。 而这一幕,教三个男人不由得失笑。 “懿叔,怎么办?”瞧,那手段不就跟懿叔一样? “是呀,我儿子整个被迷住了,连家都不肯回。”范姜魁笑叹着。 “唉,当年要是我的手段有她高明,今儿个就不需要绕这么远的路了。”朔夜不禁叹气。 还是女儿不福气,有他这么有本事的爹。由于他受封为护国咒师,因为在他一醒来,已登帝位的三皇子特地前来探望,一见夜央喜欢得紧,便开了金口敕封她为公主。 “懿叔,你得想个法子。”文世涛看着亲亲娘子也抱着文夜央又抱又亲。 “是呀,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怎么过?”范姜魁咬牙切齿地看着亲亲娘子抢了文夜央抱在怀里,已经不想算他被妻子冷落了多久。 “这个嘛……”朔夜沉吟着。 再这样下去,确实有点伤脑筋,他这宝贝女儿天生的魔魅特质人见人爱,大小通吃,不但将同辈给拉拢住,就连守年和安熙凛都疼爱得紧,至于范姜老太君更不用说了,简直把她当心肝宝贝般地护宠着,府里的一票女眷也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文执秀、卜希临,甚至是他的妻子也成天围着她绕。 算了算,他们三个男人已经被忽然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呀…… “伶儿!”他喊着。 卜拾幸回头,笑问:“什么事?” “我要一盘油淋三鲜。”看样子,他得想办法再闹出一条人命,让众人转移注意力才成。 闻言,卜拾幸不禁羞红了脸。 “懿叔,什么意思?” “这事要解决只能靠油淋三鲜,要是能请伏旭再下点咒,夫妻共尝,效果更佳。”说着,朔夜回头看向走近的伏旭和樊入羲。 樊入羲是守年的儿子,和世涛、范姜魁都有不错的交情,一直以来,总是将文府当成自家走动,尤其是在他沉睡的那一年里,听说走动得最勤,也是唯一不受夜央吸引的异类。 “真的?”文世涛问向伏旭。 他对伏旭一向很信任的。 “真的。”伏旭轻点头。 见状,范姜魁忙喊,“我也要一盘油淋三鲜!” “我也要!”文世涛也抢着点。 “再加一盘。”伏旭笑道。 伏旭身后的樊入羲随即变了脸,咬牙低骂着,“你不需要吧!” “为何?” “懿叔是为了多添子孙,你又添不出子孙,吃什么啊!”这玩意一吃下肚,遭殃的是谁? “那我就找个可以让我添子孙的陪我一起尝。” “你敢?”樊入羲眯起漂亮的桃花眼。 “你说我敢不敢?” 樊入羲暗咒了声,随即喊着,“再追加一盘!” “哦?” “我跟你拼了!”今晚他要取回主控权! “真教人期待。” 两人的对话听在三个男人的耳里,有人忍不住问了。 “难不成入羲是……”问的人是范姜魁,对于那两人的情事,他是在五年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始终不知道这两人如何你情我愿。 “不就是懿叔害的吗?”文世涛好笑道。 “我?” “五年前,你骗入羲要让受重伤的伏旭伤愈,就得任由伏旭采阳补阳。”文世涛浅啜了口酒道。 “那么久的事了我不记得。”朔夜装傻,来个选择性失忆。“反正怎样都好,大伙开心就好。” “可不是?”三人举杯干杯,不管樊入羲又被伏旭拉到哪里采阳去了。 “走了,油淋三鲜上桌了。”朔夜一饮而尽,潇洒将酒杯一抛,起身接过妻子送上的油淋三鲜,直接将她拐上楼。 今晚,他要好好地饱餐一顿!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