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山贼》 楔子 “杀——给我杀!” 杀声震天,拉开交战的序幕。 战旗飘扬,在杀伐间穿梭来去,残阳似火,烧红了无垠天际;草木浴血,染红了山崖绝壁,已成战场的牛斗山,刀光剑影,生死一瞬。 铿!铿锵铿锵!刀剑棍棒交击声,声破云霄。 杀!杀杀杀杀!两方叫阵锣鼓响,响彻苍穹。 盘踞在牛斗山立寨的山贼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一向贪图安逸的江南西道节度使吴谦竟然会出兵剿灭他们山寨! 就算官兵长年怠惰操练、兵蠢剑钝,但光是多出他们数倍的人数,就足够以人海战术消磨他们的战力。 “头子!”秦笑梦拉开嗓子,朝战场中被最多官兵重重包围的男人叫吼。“必须弃守了!头子!” 战场上的男人闻声,视眼前刀剑如无物,转头看向站在远处的秦笑梦,执剑的右臂一抬,像赶虫子似地挥了挥手,再落下,又是两个人头落地。 唉唉唉,连三叹。“要命唷,这人又杀红眼玩起来了。”秦笑梦哀叫,眼底却写着浓浓兴味,远眺自家身陷战场的头子。 是夕阳染红?还是他身上早已溅满鲜血?看不见他原先穿着的天青色衣衫,只看见红一块黑一块叠印交错,像极新血覆盖旧血层层叠叠出的颜色。 牛斗山寨的头子,在近百名敌兵包围中昂然茕立,安然自若,像逛大街似地姿意走动;而包围他的敌兵只敢维持五步的距离随之移动,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这样是要耗到几时。”秦笑梦自言自语道。搔搔脑袋,展扇欲扇风送凉,只听见啪啦啪啦破纸舞风响,这才发现随身的风雅折扇早被砍破,“丑”不忍睹。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见他文弱书生落单,不由分说举刀砍杀前来。 “杀——啊!”刀尖还未碰到秦笑梦的藏青襦袍,身上已经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一命呜呼。 “太用力了么?”秦笑梦甩去扇骨顶端的血肉,收扇。紧接着,一路冲向山寨最高处,朝底下大喊:“头子!小弟无能,先走一步了!您慢玩,回见啊!兄弟们——撤!”语毕,立刻掏出烟筒,发放撤退信号。 * 嘶——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声利刃划破人肉时发出的撕裂声。 哇啊—— 也数不清是第几次听见的惨烈哀嚎。 魁梧的男人左手握刀、右手执剑,一声彻天嚎喝,大步流星冲进包围他的人墙,无视落在身上的刀剑,奇伟的身姿宛如灭世修罗,刀起剑落,人头、断臂、残肢翻飞,血溅如瀑,惨叫不绝,只消须臾,便杀出一条血路。 “就这样?”浴血的男人停步,杀气腾腾的眼闪动森冷的嘲弄,百无聊赖地扫视身周一圈。“朝廷都没人了?派你们这堆废柴上山让老子砍着玩?” 废柴士兵们闻声,脸色刷白,或面有怒容者回吼几句,却无人敢上前对战。 忽地,一道身影从士兵的包围网中窜出,当着男人的面,劈头就是一剑。 铿锵!初次交手,刀啸剑鸣,行家出手,一招即知高下。 “好剑法!”男人赞道,声音相较之前面对废柴群兵时显得更精神。“难得有人可以跟老子对上几招——你,报上名来!” “在下江慎行。”对方嗓音清朗,透着温和平实。“王海,束手就擒吧,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 王海大笑,甩开右手剑,只留左手长刀。这举动落在高手眼里,立刻知晓他擅用长刀,至于剑,不过是方便他快速增加砍杀的士兵脑袋数量罢了。 “姓江的,杀得了老子,随你!”他道,长刀舞空,利刃似雨,绵密刀招直往江慎行飞扑而去。 这方,江慎行手腕连翻,旋出凌厉剑花,无畏无惧,飞身向前。 眨眼之间,两人已交手近百招,平分秋色,胜负难定。 不知僵持了多久,夕阳悄然西下,月兔隐然东升,就在漆黑的夜空即将取代红火似的满天飞霞之际—— “放箭!”一声长喝,自大后方传来,正是领军的江南西道节度使吴谦。 瞬间,箭雨直落,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人见状,连忙收招各自闪躲。 包围的士兵见有机可趁,纷纷拿手中刀枪充当暗器往王海的方向抛掷,想着能捅上一刀也好,一时间刀枪棍棒追随箭雨,不分敌我一阵乱枪打鸟。 江慎行简直不敢相信!身为朝廷士兵竟然抱持这番侥幸心态! 一方,被漫天刀箭逼退至绝壁的王海还真让几把刀枪瞎猫碰上死耗子地误伤,其中甚至有一把枪矛透肩而过! “原来还有这招。”王海大笑,纵是伤痕累累,眸里的血腥战意依然旺盛,熠熠目光锁定身手不凡的江慎行,咧齿而笑。 江慎行愣了会,看出他的意图,连忙冲上前,再起剑式,另一手运劲成掌,兵刃再相见同时,两人对掌。 “后会有期了,姓江的!”王海桀笑,整个人被击出断崖往下坠落。 只有江慎行知道,他是借力施力,跳崖逃生。 “掉下去了!”一名士兵大喊:“王海坠崖了!” 此话甫出,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已传入每个士兵耳里。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死无疑啊!”有人说。 “死了死了!摔死了!山贼头子王海坠崖摔死了!”他人应和。 瞬间,欢声雷动,整座牛斗山差点被这彻天的欢呼声给掀了。 只有江慎行在这欢乐的气氛中保持沉默,走到崖边,若有所思地俯视脚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真死了么?他实在无法抱持这种乐观的想法,无法忘记王海跳崖前那抹令人打自心底发寒的残笑,仿佛那一跳不过就是常见的孩童游戏,不值一哂。 连自己的命都能拿来玩的人通常很韧命。他很清楚,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最好还是提醒一下今日领军剿寨的吴谦。 心念一定,他转身,看见士兵们几乎人手一把火炬,在山寨内外忙进忙出,席卷所有看得见的值钱物品,还有些人为了抢夺物品起了争执率众互殴。 这世道,谁是官兵谁是贼? 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第一章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 青山外,三辆驿车整齐地排成一列,徐徐前行,孩童的歌声自最后一辆驿车传出,元气十足的稚音和着哒哒的马蹄声,别有一番悠扬闲适的氛围,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扬唇微笑。 “燕,燕,飞上天, 天上女儿铺白毡, 毡上有千钱……” 就连驿夫,也是一边听着童谣,一边打着拍子应和。 “我说小嫂子啊,你家小宝儿唱起歌来像黄莺似的,好听得不得了啊。”蔡大娘挪了挪身子,对于解意这么说。一会,从包袱里取出果子,要送给坐在一旁的小宝儿。“来,小宝儿,这是蔡大娘送你的,谢谢你唱这么多好听的歌给大娘听。” “这怎么好意思。”于解意温笑,婉拒道。“宝儿本就爱唱歌,一路上哼哼唱唱的,还怕吵到你们呢。” “哪儿的话。这娃儿的歌声讨喜得很,大伙儿巴不得他多唱几首呢。” 偎在娘亲身边的六岁小娃忽地咧嘴扬笑。“大娘爱听,宝儿就多唱几首,让大娘开心。” “哎哟哟,这娃儿怎么这么贴心哟!让人想不疼到骨子里都难。”蔡大娘说,又掏出一粒山果,这回问都不问,直接塞到于解意手中。“别客气,这果子是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的。” 盛情难却,于解意只好收下。“宝儿,还不谢谢大娘。” 小宝儿点了点头。“谢谢大娘。” “真乖哟。”蔡大娘拍拍孩子粉嫩的脸颊,笑得合不拢嘴。天生热情的她,逢人见面交谈过两三句,顺了耳、对上眼,便立刻当自家人看。“对了,你们母子俩去安东是为了——” “不瞒您说,我们是去投亲的。” “投亲?”蔡大娘倾身,圆脸写着真诚的担心。“哎哟哟,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年头不好过,带着孩子大老远地去安东投亲可真苦了你跟小宝儿了。” “没有的事。一路上幸得贵人相助,还算平安。”于解意抿唇捻笑,就见蔡大娘忽然双手合十,不禁好奇。“您怎么了?” 咦?蔡大娘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自己合十的双掌,露出困惑的表情。 怪了?怎么刚瞧见这小嫂子笑的时候就想着要去拜观音?“大概是连着这么段时间都在车上度过,坐久了,头昏,头昏。” “大娘要好好休息哦。”小宝儿滑下娘亲身边的座位,屁颠屁颠跑到蔡大娘面前,抬起像刚蒸好的肉包似的粉嫩小脸,眉头微皱。“宝儿会担心的。” “哎哟哟,你这娃儿怎么这么窝心啊!”蔡大娘伸出圆壮的手将宝儿抱进怀里又摇又搂的。“真想把你抱回家给我那老头子瞧瞧。” “不行不行,宝儿是娘的,不能跟大娘回家。”宝儿摇头,煞有其事道。 “傻娃儿,大娘是说笑——哎哟!”马车毫无预警停下,抱着宝儿的蔡大娘叫了声,好不容易稳住身势,没等驿夫报讯,自个儿挪了挪屁股,伸手探向前方的车帘。 帘子连一角都还没掀开,就听见大凡山贼都能倒背如流的开场白: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糟了!是做没本生意的。”蔡大娘暗叫,又多看了于解意一眼,哎呀叫糟。“小嫂子可别让那些个没天良的看见啊!你这秀气样貌肯定会被山贼给捉回去欺负的。”她说着,急忙放下小宝儿,慌慌张张想着要怎么藏人。 办法还没想到,后头的车帘“啪啦”一声,被人从外头掀了开来。 * 鬼……杀人鬼啊…… 魁梧的身影所到之处总是血红一片,当然,也伴随着尸横遍野。 没有尸体,哪来的鲜血淋漓? ……杀人鬼王海——斩人狂王海…… 是啊,老子就是那杀人鬼、就是那斩人狂——怎?只许那个老皇帝一道皇令开战边疆、官府栽赃嫁祸斩人白鸭,就不准老子高兴杀谁就杀谁? 什么好处都让狗皇帝和那票狗官拿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所以他要杀!杀杀杀杀—— “哇啊啊……娘!娘、娘——” 满脑袋血腥杀意的美梦终结在娃儿尖得刺耳的哭叫声中。躺在草丛里睡得正香的王海浓眉深锁,翻了个身,睡得迷糊的他感觉好像压到了什么,搞得自己右肩刺痛了那么一下,只好又翻回来——继续睡。 可惜,扰他好眠的不止一个—— “宝儿乖……”抽抽噎噎的哭声来自女人。“别看娘,闭上眼睛,别看……” “呜啊啊啊……娘!娘——呜哇哇……不要欺负我娘!” 该死的小鬼……哭得像鬼叫的,还让不让人睡?! “哇啊咬我!”男人鸭叫的粗声更刺耳。“该死的小鬼!敢碍老子的事,当心老子一刀分了你!” 嘁!谁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 “别——爷,求您,别伤害我的宝儿……宝儿……” “娘——娘——” 吵死了……吵死了—— “嘿嘿,美人儿,让老子好好享用你,满意了,说不准就带你回寨里去当押寨夫人。嘿嘿嘿、哈哈哈、哇哈哈——” 吵——死——了——王海霍地弹跳起身,朝杂七杂八、扰他好眠的声音来处吼了回去: “他奶奶个熊!你会不会做山贼、懂不懂规矩?!要杀就杀、要抢就抢、要奸就奸,知不知道废话多自找死啊!吭!” ……现场一片静默。 也难怪静默,毕竟谁想得到草丛里会忽然蹦出一个男人是不? 十来名抢劫杀人的山贼没想到。 被山贼绑成肉粽串的小老百姓没想到。 险些被领头的山贼给玷辱的良家妇女没想到。 一心想着要保护娘亲、不停哭叫的小宝儿也没想到。 是的,没有人想得到,怎么可能想得到?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全身浴血,右肩插了一支断矛,手里提了一把五尺长刀,怒目熠熠、站姿凛冽,宛如鬼神现世。 锵、锵、锵、锵、锵——大刀小刀掉满地,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山贼,这一刻全吓白了脸,连武器滑了手也浑然不觉。 “鬼……” 不知道是哪个山贼先开始,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应和—— “鬼……鬼……是鬼啊啊啊……” 凶恶的山贼们登时作鸟兽散。 至于被丢在原地的可怜小老百姓们—— 眼睁睁地看着那全身浴血的鬼神一步步走出草丛,逼近自己,承受不了刺激的惨叫一声昏厥过去,还清醒的莫不紧闭双眼,口中直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希望能成功驱鬼。 “谁……”鬼神的声音低沉如鼓。“是谁……”在老子睡觉的时候吊嗓哭叫? “娘!娘!呜呜……”因为是个娃儿,没被绑的宝儿呜咽跑回娘亲身边。“娘没事、没事,不怕呜呜……不怕不怕……” 这哭声……王海转头,染血的双眼视野所及均是鲜红,隐隐约约只看得见一大一小的人形轮廓。 虚浮的脚步往抽噎难听的哭声方向移去。 “对,乖宝儿,娘没事、没事……”惊魂未定的于解意一手抓紧被撕破的衣襟,一手将孩子揽入怀中,整个身子仍颤抖不止。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于解意咬唇,忍住害怕的呜咽。都已经身为人母了,不坚强点怎么行。 “好宝儿,你一定吓坏了,乖,别怕,有娘在——”一袭黑影兜头笼罩下,于解意倏然停口。 怎么回事?天怎么突然黑了一大半?母子俩同时抬头。 入眼的高壮黑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两道凶光笔直射向他们母子。 须臾,只听见对方嘿嘿嘿,笑得阴风惨惨,一口白牙闪啊闪的。 “小鬼,刚是你在哭吗……” “娘、娘呜、呜哇啊啊——”孩童承受不了太多恐惧,扑倒在娘亲怀里痛哭。 很好,没找错人。王海移目,红眼对准那较小的人形轮廓,握刀的左臂高举,眼看长刀就要落在无助相拥的母子身上—— 铿!五尺长刀,蓦然坠地。 碰!九尺男人,不支倒地。 * “小嫂子,不是我不通融啊,实在是那汉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历。你也瞧见了,他伤成那样,能不能撑过今晚还不知道呢,要是就这么死在驿车里多秽气,你说是不是?” “车夫大哥,若不是他,我们今日都逃不过那些山贼的毒手,看在这份上,让这位爷上车好吗?我来负责照顾他。您放心,我会付他的车资。”于解意屈身跪地。“就请车夫大哥通融通融,将我们送到下一个城镇就成了,拜托您。” 宝儿有样学样,跟着他娘跪了下来。“拜托您,车夫大哥。” “哎哟!”车夫忽然身形趔趄,莫名其妙地撞上马车车顶。“我的头哟……” “我说还是让这位爷上车吧。”蔡大娘不忍,插嘴道。“就上我跟小嫂子坐的车,也好有个照应。要是嫌秽气,就让小嫂子下车的时候给你包个红包讨吉利去秽气总成吧?” “我会包、会包的!”于解意赶忙接话,感激地看了蔡大娘一眼。“车夫大哥,就请您发发慈悲帮个忙吧,解意先谢谢您了。” 车夫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磨磨蹭蹭了老半天就是不点头,最后还是于解意瞅见蔡大娘示意,塞了百文钱之后,才勉为其难同意。“好吧,不过就到下个城镇哦,一进镇你们就要下车,没第二句话好说。” “这是当然。”于解意抿唇微笑。“多谢您了,车夫大哥。” “真没办——”话到一半的车夫忽然改口,神情迷惘地双手合十,弯腰一拜。“是,我佛慈悲——噫?”猛地醒神,不明白地看着自己的手。 鬼了!他刚在拜啥?车夫困惑地搔着头,跳回车上等他们备妥出发。 “喂——就你、你,还有你!”得到车夫同意,一旁的蔡大娘吆喝,学起韩信点兵,挑了车队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放心,都是同村的人,这一路上大伙互相照顾帮衬,不过小事一桩。” 话才刚说完,小伙子们已经七手八脚将人抬进驿车。 只是——昏迷的王海实在高壮得紧,加上右肩又插了把矛,几乎占去车厢大半的空间;不得已,身材福态的蔡大娘只好移到前头的驿车去,留下于解意母子与王海同车。 上车前还特别叮嘱于解意,有什么事就大叫,大伙会立刻冲过来帮忙,直到她点头允诺,才安心上车。 不一会,驿车队再度出发。 驿车摇摇晃晃了好一会,才离开山道重新回到驰道上,坐起来也平稳多了。 “娘,”宝儿打了个哈欠,偎进她怀里。“宝儿想睡……” “累了就睡吧。”于解意帮儿子调整好睡姿,在他粉嫩的包子脸上亲了口,拍着他的背哼着小曲儿哄他入睡。 今儿个发生的事也够这孩子受了。 “你给了他多少?” “赫唔!”听见自己倒抽口气的声音,于解意立刻捂嘴。 这娘们捂什么嘴?老子真这么难看,让这娘们吓成这样? “不、不是的。小女子是怕让他们误以为出了什么事冲过来,扰了恩公休息。”一直到听见她的声音,王海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口。 “冲进来又怎样?老子一刀一个砍了他——”等等!“恩公?老子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恩公了?”这女人有毛病么?他记得自己倒下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举刀将这对母子砍成两半,要不是突然又想睡觉,岂容他们活在这世上。 她还叫他恩公?疯了不成? “若不是恩公为我们赶走山贼,今日大伙儿早就死于非命了。” “女人,那套说词骗别人成,骗老子就太可笑,你当老子傻了吗?”虽然撂的是狠话,但由于血气过虚,几乎与苟延残喘无异。 “恩公,小女子说的是实话。”兴许是眼前的人说话虚弱带喘,再加上伤势重得吓人,减了于解意的恐惧,悄悄移向他,注意到血污底下干裂的唇瓣。“恩公,要不要喝点水?” “你敢再近一步,老子就宰了你!” 面对这句威胁,于解意的反应是立刻将长刀拖到车厢另一头——他伸手碰不着的角落。 接着取来水袋,凑近王海的嘴。“恩公,喝点水好吗?” “老子说不喝就不——”咕噜、咕噜噜……身体的本能胜过意志,在水袋就口的瞬间牛饮了起来。等他喝够了,水袋也差不多要空了。 于解意利用所剩不多的水沾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他被血渍染得几乎看不见肤色的脸。 “再碰老子,老子就一刀分了你。”虚弱的威胁连才睡着的宝儿都吵不醒。 “恩公忍着点,我尽量轻些。”于解意一手轻抵他脑袋,一手执帕轻轻擦拭,从饱满的天庭、眉骨高耸的双眉、深凿的眼窝、遮住半张脸的虬髯…… 轻擦缓拭,洁白的帕子沾上或红或黑的污渍与血块,鲜血染红的眼逐渐分明了起来,视野不再只是血腥的石榴红,透过车窗斜入的薄阳洒落在她身上,带来似梦非梦的恍惚。 白净,是打破血红入眼的第一个颜色,在她脸上。 不是挺美的一张脸,最多是清秀的相貌;但不知怎地,看着看着就不想移开。 “好了,这样恩公也觉得好过些了是不?”于解意点了点头,似是对自己的作为感到满意,抿唇捻笑,温慈的目光对上侧卧的王海。 王海忽然皱眉。伤重得举不起来的手痒得受不了,只能动动指头抓搔止痒。 搞什么鬼!突然很想—— 一刀砍了她! * ……作梦?还是醒着? 明明睁开了眼,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黑? “娘,这叔叔一直睡,都不醒耶……”是那个小鬼的声音。 不醒……他没醒?没开眼? “别吵叔叔,他受伤了,正发烧着呢。”软趴趴活像快死透了的声音——啊,是那个娘们。 “发烧?”感觉有什么肉肉的东西往自己脸上拍。“哇!好烫啊。” “是啊,叔叔生病了,得好好休养才行。宝儿乖,帮娘一起照顾叔叔,嗯?” 直到冰凉的湿意贴上额头,将他拉进黑甜乡,沉沉睡去…… * ……第几次的半梦半醒?王海自己也懒得数了。 还是黑漆漆的一片,这回他清楚意识到自己醒了,也没醒。 “小嫂子,不是我不愿救,实在是不能救啊……”多了个苍老的声音,嫌气长似地又唉又叹。“那矛都不知道嵌在你家相公身上多久了,几乎是和血肉相连,若硬要拔出,恐损及血脉,稍有不慎就是血尽人亡。这……唉唉,请恕小老儿无能为力,你家相公——能撑几天是几天。” “那镇上还有其他大夫么?”又是那软腔软调让人听了就烦的声音。 还有——相公?那是什么玩意?谁是她相公? 啪!啪啪!肉肉的鬼东西一下拍脸颊、一下在额头,净扰人。 “宝儿。”软声多了点强硬。 “娘,叔叔的脸还是好烫好烫哪……”童稚的声音渐远。 宝儿?是那小鬼的名字吗?敢情那肉肉的鬼玩意是他的手? 好你个死小鬼,等老子睁开眼睛,第一刀就砍了你! 苍老的声音又起:“我们静升镇只是个小镇,镇上就我一个大夫——小嫂子,好好珍惜这几天的时间吧。” “真没有办法了么?” “我们镇东有间庙,供奉的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很灵的,或许可以让你家相公——走得舒服些,唉……孤儿寡母,可怜了……” “谢、谢谢大夫……”软声带了哭音。 哭什么哭!老子又还没死!就算死了也不干你的事,哭个屁! 还有——老子才不是你相公!敢乱认相公——哼!等老子醒来,第二刀就砍了你,臭娘们! 他奶奶个熊,连在心里骂人都这么费劲,什么鬼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