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 楔子 紫禁城—— 朗夜月明,一道金树银火冲向中天,然后炸出一朵绚烂的火花。 千秋节,宫中大摆宴席,皇亲贵戚往来祝贺,上自皇太后、皇上、皇后……下至宫人们见了纷纷拍手叫好,好不热闹。 皇后身边的大阿哥笑开稚颜。“皇额娘,这烟火好壮观。” 搂着心爱的儿子,盛装打扮的皇后不禁回头望向御座,却见皇上的目光偏爱于另一旁的贤妃与四阿哥身上。 虽然无法与贤妃、四阿哥同桌而坐,但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两人,每当四阿哥扬起笑颜,都能见到他跟着抬起唇角。 就算今日是她的生辰,但他的心,依旧只挂在那对母子身上…… 心中一阵刺痛,皇后回过脸,拉拉儿子身上的黄绸。“大阿哥,去跟皇嬷嬷问安。” 大阿哥闻声起身,遵从地走向皇太后。“皇嬷嬷,孙儿向您请安,愿皇嬷嬷与皇额娘都万寿同春。” “好——”皇太后见他对自己叩拜,便拉他同席而坐。“大阿哥可懂事了,今日虽是他额娘的生日,却也没忘了我这个皇嬷嬷。” 皇上怪问:“皇额娘,大阿哥都上书房的年纪了,不懂事还得了?” “皇上说的是,大阿哥都上书房了,自然得立志懂事了。”皇太后知道他偏心眼,独宠贤妃与四阿哥,也不以为意,只是今日是皇后的日子,哪有他这么不做场面的? 她不禁搂紧大阿哥。“大阿哥既然长大了,不如给皇嬷嬷说说,日后有什么志向?” 大阿哥立即拱手。“孙儿愿效法父皇。” 皇上闻言抬眉。“怎么个效法?” “皇阿玛是明君,儿子立志也要当明君。” 他是大阿哥,又是皇后之子,本就是阿哥中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人,说出此语谁都不意外,反倒觉得他小小年纪已有自许,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但皇上敛眼,却觉得大阿哥小小年纪便出此语,不免工于心计,若不是时时有人教导,怎能如此直断必能效法自己? 心底一边琢磨,他也叫来安书问道:“四阿哥,你呢?” 安书起身,立即答禀。“禀皇阿玛,儿子只愿为贤王。” 皇后闻言笑开,喜见两位皇子高下立判。“皇额娘,四阿哥虽未上书房,但人也懂事了呢,这肯定是贤妃教得好。” 贤妃搂着安书谢过皇后的褒奖,但皇上不发一语,直到席罢,三人返回贤妃宫里,他才终于问安书。“四阿哥,刚为何只答愿为贤王?” “皇阿玛果然生气了?”他清秀的俊颜微露不安。刚刚答完话,见皇阿玛不讲话,他便晓得事情不妙。 皇上瞇眼。“你明知道朕会生气还这么答,是故意的吗?” 安书自幼天资聪颖,众阿哥里除了大阿哥,便只有他可以匹敌,想他不会不知道刚刚那一句“愿为贤王”代表的意义与结果。在皇太后与众大臣面前,这等于昭示他无意成为储君,也对皇位毫无野心。 “儿子确是故意。” “什么?!” “皇阿玛不是常说,当了皇上才知道当皇上没什么好,富有天下却是空有天下,连行遍天下的自由都没有,还不如只做个闲散王爷就好……儿子认为很有道理,便说了愿做闲王。” 此“闲”原来还不是那“贤”……皇上被他的一番话给说得无言以对,在旁见状的贤妃忍俊不禁。 “笑什么?”他瞥她一眼。 她放下手绢,面上仍带笑。“皇上,四阿哥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他瞪着眼瞅她,眉间眼底却不是怒,而是蕴着对她的宠爱与无奈。“皇后说的还真对,果真是妳教出来的好儿子——” 他是如此宠爱她,她却从不以贵恃骄,当年产下皇子时,他喜极想给她贵妃之名都坚死不受,只知道淡泊处世问心无愧,她这心思正好投了他也不爱帝位的本意,让他对她爱之越深,眼里再容不下其它女人。 “皇上,四阿哥学的是您,这次是您教他的。” “妳……”全天下,他唯独拿她没办法。“好,就真让他当个闲王?” “当闲王有何不好?”贤妃微笑反问。“四阿哥用不着当皇上,便能悟得您十多年的心声,这不是难能可贵的事吗?” 他无言以对,只好将目光调回安书身上。“四阿哥,真不想当皇帝?” 倘若安书没有能力,他自然不会犹豫,可他知道安书的才智不输大阿哥,要自己昧着想立他为帝的欲望,那真是极大的“舍”。 “皇阿玛,儿子只愿能自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能永远在你们身边承欢膝下,那就够了。” 自幼在双亲的关爱下成长,安书从未不满过自己没有什么,或者拚死想追求什么。曾听大阿哥说羡慕自己天天能见着皇阿玛,因此他知道有父皇疼爱的自己,比宫里任何人都要幸福,若要皇位与这幸福选择一个,他也绝对愿意把前者留给别人,只选择后者。 皇上叹了口气,只好放手。“知道了,可朕不会让你当个闲王,要当王也得当最贵的,这事容朕想想,待你成年再说吧……” 既不为君,该怎么保他一生荣华,将来不会遭人所害? 他在脑中细细布想,为了唯一心爱的儿子,从此煞费了苦心—— 第一章 十多年后—— 慈宁宫里,当年的皇太后——如今已是太皇太后坐在凤榻上,认真地翻看着一方小盘里的檀木牌子。虽然木牌不到十来张,但她手中握着一张,目光又挑着盘中其它张,却是一副举棋不定。 “荣巽亲王觐见。” 见急传的孙儿来了,太皇太后终于抬起眼,慈颜浮出笑容。 安书身着五爪龙袍、蜜蜡念珠,顶着红宝石顶子,英姿飒飒地进阁,恭敬地朝太皇太后请安。“孙儿给皇嬷嬷请安。” “起来吧。”太皇太后随即唤他过来身边坐下。“这边坐。” “是。”安书遵命在她身边坐下,也发现几上的那方小盘,里面整齐摆着木牌子,每一张都写有八旗姓氏与姑娘芳龄。 他微显讶异。“皇嬷嬷在给皇上选妃吗?不过皇后不是才刚立,眼下这三年之选好象也不到……” “我不是在选妃。”太皇太后瞅着他,微笑。“我在给你挑福晋。” “我?”正折着马蹄袖的安书愣了下,英容随即朗笑。“皇嬷嬷,我才刚封亲王,立福晋这事,不急嘛……” “其它阿哥还在宫里的时候,都早早立了福晋才搬出宫,你说还想陪在我身边孝顺几年,不想搬出宫去……这会儿名号都封了,王府也落成,却始终没个女主人,这象话吗?” 她的儿子自贤妃薨逝不久,便也跟着早早殡天,由皇后的大阿哥继承大统,于是安书便由她亲自抚养长大,祖孙俩朝夕相处,安书既聪颖,又不似已成为皇上的大阿哥那般疏远了,太皇太后于是全心疼爱着安书,对他是宠爱有加。 因此早在他刚成年时,朝臣们便看准他既英挺俊朗,又是大清朝除了皇帝之外身分最尊贵的亲王,早有好几位大人为自己家的格格来求亲,是她看不上人家,这才推了亲事,由得他至今未立福晋。 可眼见他都搬出宫去住,太皇太后如今着急的,便是要帮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嫡福晋,盼望他能早些后继有人。 安书无言,只好问:“那皇嬷嬷给孙儿选了谁?” 太皇太后见他有心,便笑着把手中的木牌递给他。“承简亲王家的小格格,今年刚十六,记得吗?你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六妞吗?”安书迟疑了下。“她……年纪还小吧?” 太皇太后闻言,便拾起另一张木牌。“那康平郡王的大格格,小你三岁,出了名的美貌……” 安书又拢眉。“皇嬷嬷,娶妻愿娶贤,孙儿不喜欢太美的,不如留给皇上为妃吧?” 太皇太后见他又不合意,再度翻翻木牌,再下去可无亲王郡王家的格格,都是三、四等公的闺秀了。“剩下都是爵府家的格格了,可让你一个皇子娶她们,我总觉得你纡了贵。” 安书马上建议。“皇嬷嬷,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事不如改日再议……” “等等——”太皇太后瞧出了他的心眼。“这么急着放弃,该不是……你根本就不想立福晋吧?” 被说中心事,他连忙展笑。“孙儿怎敢不想,只是眼下无良选,反正时间还有,皇嬷嬷何必要急于一时?” “算了。”他明摆着推拖,太皇太后啐了声,把手中牌子都撂了。“没想到给你选福晋,比选皇后还困难——” 见她老人家动了气,安书连忙陪笑脸。“皇嬷嬷……” “把你的笑脸收回去!”太皇太后不想吃他这套,也把桌上方盘往他那边一推。“告诉你,这里边都是皇后名单上刷下来的格格,大清朝没有再比这里好的女子了,你一个月内就从里面选一个出来,没有选,那就皇嬷嬷定了。” 话到死路,安书也清楚太皇太后是认真的,不敢再推诿,只好收笑起身,高端起方盘在她面前跪下。“孙儿领旨。” 太皇太后掀起茶盖,唇角终于扯笑。 “禀太皇太后——”这时,德公公踏进殿里。“皇上有旨,请王爷前去养心殿见驾。” “是吗?”太皇太后这会儿也甘愿放人了。“好吧,安书你去吧。” “是。”别过太皇太后,安书起身退出暖阁,直到了屏风后,他才放低方盘,转身踏出门槛。 外头候着的三元立即上前。“王爷,这会儿上哪儿?”他自在宫里就是安书的贴身奴才,安书封了亲王后,便跟着他出宫服侍。 “我上养心殿去。”安书低眼看方盘,随即把东西交给他。“你把这个带回府吧。” “王爷,这要做什么?” 安书又瞥了那盘子一眼,叹气。“选福晋用的。” 身为皇室子弟,他仗着太皇太后的宠爱,已是至今唯一未立福晋的先帝皇子,他早知道总有一天逃不了。 他自幼养于慈宁宫,命妇格格们时常往来觐见,那一盘太皇太后所谓“大清国最好的女子”,他大抵都见过,色妍聪慧者有之,但论能让他心动者,却无一人。 想来皇嬷嬷是说错了。 天下之大何止于这一方盘?他们大清最好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只有那区区少数? 或许并非他觅不得,只是尚未遇见罢了…… 但皇嬷嬷给的时限只有一个月,这一个月,要他上哪儿去、且又来得及找到合意的女子? 他不禁叹息,想这事比从了她老人家的旨意,恐怕还困难上百倍—— 养心殿里,皇上对著书案上一张张的花卉图品头论足,侍立一旁的内大臣索苏额则不时在画的角角标注皇上中意的图张,等着稍后交予内务府藏进宫里,直到安书踏进殿里。 “荣巽亲王觐见。” “臣弟给皇上请安——” “亲王,免了。”他挥手制止了安书,要他直接上前。“快来瞧瞧,今日朕这有些寿平画的花卷,等着你评评孰优孰劣。” 寿平是朝臣中一等一擅画的大臣,他的画不但江南仕子齐誉之,更得皇上的喜爱,时不时便差旨要他作画上交。 安书领命上前,看了满书案的图纸,紫薇、虞美人、南百竹、芍药……各式花卉栩栩如生,春意盎然。 “皇上,寿平的画每张都极佳,臣弟无从评之。” “不要谦虚了。”皇上立即回他。“天下谁不知道『民间有寿臣图,宫中有荣王画』这句话?你画的春花百卉压根儿不输寿平,喏,前阵子朕听说他受你知遇,不是得了你一张真迹珍赏吗?” 他的四皇弟自小擅画也爱画,当自己登基大位学习为政时,他却是多年潜心习画,造就他不输朝中画工的画技,尤其专精没骨花卉,连寿平这样一等一的画者都为之赞赏。 安书闻言哑笑。“皇上连这都知道?” 他与寿平同是爱画之人,自然惺惺相惜,赠画以相交,无关乎谁为臣、谁为王。 “那还不快选出一张来。” 被皇上催促,安书只得拉袖视画,最后在万红千紫中选出了一幅“醉牡丹”。“皇上,臣弟认为此张乃极品,人间难求。” 皇上看见那张画角的圈点,也笑开脸。“亲王与朕所见略同,朕也觉得此张为众画中最佳。” 他随即将画交予一旁的索苏额,要他收起此图。“此画雀屏中选,上条进内务府后,即注外赏荣王吧!” 意思是要将此画赐与他?安书闻言惊愕。“皇上……” “怎么?你与寿平惺惺相惜,愿意赏他真迹,就不让朕也与你惺惺相惜,赏你一副喜欢的画吗?” 安书敛容揖手。“臣弟不敢。” “那就这样吧,索苏额,记下了吧?” “嗻。”索苏额将画卷齐眉。“奴才遵旨。” “对了,关于鄂海的案子,之前你上奏愿去广州亲审的事,朕考虑过了。如你所奏,如今云南情势不明,与其考虑把鄂海北押,的确不如由你下去亲审……你就带上费扬古,即日出发吧。” 两广总督鄂海日前遭大臣密折指控贪藏贡银,皇上本想押他上北京亲审,但近日传出云贵总督猝殁的事,屋漏偏逢连夜雨,唯恐素有野心的云南土司也在此时作乱,安书才提出这个建议,要为此案下江南一趟。 安书闻言,心底松了一口气,只因鄂海是和硕额驸鄂士隆的父亲,而鄂士隆则是从小与自己同养宫中的义妹——明玑格格的夫婿,为免鄂家是遭有心人诬害,所以他才会跳出来揽下这件大任。 他立即揖手。“谢皇上旨意,臣弟领旨。” “启禀皇上。”索苏额却在此时建言。“王爷的建议虽然有理,但让他为此小案亲下江南,会不会太劳烦王爷了?不如另派朝中大臣去吧……” “索大人。”安书把炯炯目光对向他。“我自封王后,至今未有机会立功,一直闲居在京,会出此议是因为想为皇上分忧,并不觉得劳烦。” “可是太皇太后极宠王爷,万一王爷离京,奴才怕太皇太后会记挂于心……” “太皇太后再宠我,也容不得我徒领亲王俸禄吧?”安书见他一直寻事阻拦,便抿唇试探。“莫不是索大人以为我与鄂家有亲戚关系,怕我此趟去会处事不公?” 索苏额神色乍惊。“王爷言重了,奴才绝无此意!” 皇上见状出声。“索苏额,朕意已定,也相信亲王的判断,决定就让他去一趟广州,你也不用再说了。” “奴才遵命。” 待皇上又与安书说了几句关心叮咛的话,他们便相偕领命跪安,退出了养心殿外。 “索大人!”安书扬扬长袍,在殿外叫住他。 “王爷有事交代吗?” “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在太皇太后那儿,听她老人家说起皇后的事,我一见你便想起了……” 索苏额惊色问:“皇后怎么了?”女儿既年轻又刚成为皇后,且正有孕在身,他自是在意她的消息。 安书的声调恍若平常。“皇后没怎么,只是太皇太后想给我选福晋,特地提起皇后家里好象还有待字闺中的妹妹,是吗?” 见女儿无事,索苏额也松了松老脸,笑了。“原来是此事,奴才家里确实有几位格格,只是适龄的格格日前刚出嫁,无幸成为王爷的良配……” “喔?”安书佯装兴趣。“这么可惜,嫁给谁了?” “禀王爷,是两江总督富祥家的独生贝子。” 富祥?安书内心一凛。此人正是鄂海的宿敌,鄂海案爆发时,妹夫鄂士隆曾怀疑父亲的案子是受他诬陷,经他们调查后,也发现富祥的确利用了鄂海采购的苏绣,与江南君家织绣串供,编出假帐本诬告鄂海贪贡,只是他们手无实证,无法反控……如今见索苏额与富祥将成姻亲,看来富祥背后果真是索苏额在撑腰。 “那还真是可惜了。”安书皱眉,一脸遗憾。“听说索家格格个个才艺出众,我本想若能择一而娶,那么太皇太后定会满意,没想到却是迟了一步……” “是奴才的错,早知王爷垂爱,奴才当初便不应该答应富家的求亲……” 安书俊颜笑开。“这怎会是你的错?怪只怪我赶不上富祥大人的慧眼独到,没能先把你家格格定下,对吧?” 索苏额微笑应对。“王爷说笑了。” “没事了,等等寿平的画内务府上了条,就差人送到慈宁宫,我还得回去陪太皇太后喝盏茶。”安书指指他手上的画卷。 “嗻。” 待索苏额拜别离开,安书的笑容才一敛为忧。 如果鄂海的案子真有索苏额在背后撑腰,那可就难办了……只因他不仅是当朝重臣,更是皇后的父亲,必定会谨防事迹败露,他想查案,势必困难重重。 就算他查到索苏额确实与富祥共同陷害鄂海,皇上也知道他有罪,然而以他身为国丈的身分,能不能办却又是一回事。 安书抿唇。此趟前去江南的差事,或许得更加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为上。 安书带上额娘的胞弟、也是亲舅舅的费扬古,以及随身奴才三元,便领旨从北京出发。 临行前,他与皇上已有共识,此案必须暗访,以求能彻查鄂海一案的来由始末,再向皇上禀奏真相,因此他得旨暗行,便与奉旨保护自己的费扬古往江南而去,几日赶路,终于来到苏州。 “王爷,此次到江南,你打算从何查起?”费扬古虽是安书的舅舅,但年纪与他同年,两人辈分上说是舅甥,可感情更胜于手足兄弟。 “你与额驸不是查到鄂海此案,君家织绣与富祥串通的帐本是关键,既然如此,自然该先往苏州,好好调查一下君家织绣。” “可是真正经手鄂大人贡品的君老当家已经过世,现任当家已是别人,想那新当家或许真与富祥有所勾结,我们真能查出什么来吗?” “这会儿认定是勾结言之过早,新当家也有可能是被逼的。”安书微展唇角。“不过,舅舅不是说到了重点吗?” “什么重点?” 安书调头看远方。“就算新当家真是与富祥有所勾结,那一定是富祥给了他什么好处,否则他不会愿意出来指证鄂海的图贡。” 费扬古了然于心。“意思是我们只要从君家当家那查出他与富祥的有关证据,便能证明鄂大人的清白?” 安书颔首。“对,顺利的话,自是如此。” 无论是被逼或是勾结,他只担心那君家当家也是个老奸巨猾之徒,不会轻易透露任何事证,因此才决定暗访,而不愿曝露自己的亲王身分。 这时,在前头探路的三元回马来报。“禀王爷,苏州城到了,前头就是。” 安书瞇眼。“三元,我出来时是怎么交代你的,你都忘了?” “王爷交代……”三元回想,随即拍拍自己脑勺。“奴才记起了,这次出宫是去办事,不能喊您王爷……” “那你刚又喊了什么?” “王爷——不!是公子……” 安书笑着叹气,看向费扬古。“那他呢?” “爵爷……也是公子。” “你怎么一人侍候两位公子啊?” “喔……因为两位公子是舅甥,想回北京合伙做点买卖,小的是随公子们到江南采办织品。” 幸好孺子可教也。“记住了,再喊王爷、爵爷……你脑袋我可不要了。” 三元马上满脸委屈。“奴才的脑袋公子怎可不要?您还得靠我使点彩墨,否则您画画时,谁来给您调彩润笔啊?” “甥儿,三元这话说得对。”费扬古也开始改称谓,这次真要当上舅舅了。“看来他的脑袋还是有用的,你还是姑且留着吧。” “舅舅都这样说,甥儿我哪敢不从?”安书笑看费扬古,想他在宫中生活至今,终于有机会可以放下皇室的繁文缛节,痛快做一回普通百姓了。 三人进了苏州城后,天色已暗,于是三元便去找了旅店,侍候主子们住下。 他们下榻的旅店是苏州城知名的“月来西满楼”,楼分两处,西满楼为厢房专供客宿,东边的月来楼则是饭馆酒肆,专.卖苏州道地的苏帮菜,远近驰名。 安书与费扬古换了套干净衣服,便在月来楼坐下,小二立即前来点菜。“两位公子看来不是苏州本地人,是外地来的吧,不知想用点什么?” “小二的眼力真好,看得出我们不是苏州人?”安书扬眉。 “呵呵,二位公子别怪我实说,你们的穿著虽是南人打扮,但二位公子身形挺拔,眉目英气浓重,一看便知是北方人,该是商贾子弟吧?” “确是。”费扬古答话。“我们从北京来找点买卖生意做,不知小二有什么见解?” “我只是个小二,公子何说见解?”小二喜孜孜地摸头笑了。“不过我们苏州最有名的就是绣品了,您若能往这牵着线,自然名利丰收。” “那敢问苏州城里,哪家绣品最优?” “那自是勤苑绣坊了,所谓『宫廷样、苏州匠』指的便是勤苑,他们家的绣品,江南织造局年年指定上贡宫里,宫里头别说太皇太后、后妃……连王爷们的赏赐都是用着这料。” 小二自豪说着,但又建议。“不过您想跟勤苑绣坊论买卖可难,他们眼高,向来只做宫里生意,南北买家固定,十几年来不曾结过新买家,您还不如找君家织绣……” 安书竖起耳。“你说君家织绣?” “是啊,勤苑绣坊若说是宫中第一,那君家织绣便是民间第一。”小二又喜道。“二位公子运气好,原本勤苑绣坊打算吃下君家织绣纳为己有……听说勤苑绣坊的顾当家使了计,都从君老当家那儿签了让渡书了,可不知怎么地,顾当家竟又把那张让渡书给撕了!” “撕了?” “就是撕了!”小二语气激奋,像在说书。“那君老当家发现自己被骗签了让渡书,往刘巡抚那儿打官司,刘巡抚认为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便裁定退回此案,君老于是一气之下死了。” “然后呢?” “然后那顾当家也疯了,不知打哪儿来的善心,居然把那让渡书给撕了,所以如今君家织绣才能由君家新当家接手,存活下来,我这才说二位公子运气好。” 勤苑绣坊与君家织绣的斗法,本是他们苏州城最大条的事,早成了饭馆茶余饭后的话题,如今有这么戏剧性的发展,更是让整个苏州城百姓议论纷纷。 然而在安书与费扬古的心里,关心的并不是勤苑与君家的两家恩怨,他们真正在意的是那一纸让渡书到底为何所撕? 事关君家织绣的百年基业,这会不会是富祥之所以拿来利益交换的重要关键? 如果是,那他们势必得查清勤苑与君家的往来,还有此事是否确实与富祥有关…… 安书与费扬古无言相视,彼此都是同个想法。“那么,君家织绣何在?” “喔,君家绣坊就在这条街底,您走过去便寻得着……” “好吧,依你所言,那明日我们舅甥便前去看看。”安书微笑,又吩咐。“小二,在此之前,先给我们备几间上房,我们恐怕要长久住下了——” “你想君家的事,会不会真与富祥有关?” “富祥身为两江总督,江苏、安徽、江西都是他的管辖,他真想在自己的地盘上翻点云弄点雨,有何困难?” 隔日一早,两人便外出往君家织绣步去。 “可这中间还夹着江苏巡抚呢,他有那么大本事?” “江苏巡抚刘全章是他的同乡,刘全章的巡抚位置便是富祥推举,等同是富祥的亲信子弟,他们有这层关系便够富祥为所欲为了。” 费扬古颔首。“想来是勤苑与君家的官司被富祥知道了,所以他指示刘全章不要插手,然后以此威胁君老当家?” “君老当家当下虽然被气死,但他的后人肯定还想保全绣坊,所以答应了富祥的条件。” 两人一路推敲,事情已经很明白。“那就是照富祥的意思编出假帐本,陷害之前来买绣品的鄂海——” 安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眼前典型苏州园林的君家绣坊——宽敞的门厅,简单挂着“君绣”二字,虽简单却也足见他们的名气之大,因此毫无赘饰。 这个君家新当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老奸巨猾……还是固执怕事? 这会儿安书倒希望他老奸巨猾,这样他只要拿得出引子,要他倒戈肯定有机会—— 这时,一名穿著月牙色衣裳、黑色银边大坎肩,额前落着一绺刘海的年轻女子从门内疾步走出,令安书眼前一亮。 “姑娘且慢!” 被拦下的君无瑕扬眼望他,有些讶异这位长相俊挺不凡、却显得陌生的男子竟拦下自己去路。“请问公子找谁?” 她这一扬眼,也让安书微微怔了。她有一双透着灵气的大眼,明眸似水,眉黛柳细,虽然一张干净玉颜略嫌苍白,却清丽端秀,令人印象深刻。 “我找君新当家。”安书定定注视无瑕的秀颜,随即回视费扬古,表明两人的身分。“我与舅舅从北京来,想与君家新当家谈点买卖生意。” 听见他是来做买卖的,无瑕认真打量他,却是开口谢客。“新当家谁都不见,公子请回吧。”然后她再度步下台阶。 “姑娘留步!”安书再度伸手拦她,挡住她的去路。“姑娘没有通报,怎知君家新当家不愿见我?” 当他更靠近,才发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徽墨香,令他对她的身分大感好奇,而且以她的姿貌穿著,绝不是一般的绣坊丫头,能请她去通报定能省事。 “新当家今日有要事,谁都不可能见,公子不必费唇舌。” “那么我是否可以留帖,请姑娘告知当家求访之意?” 无瑕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安书的态度正派,而且生得俊朗英挺,仪表不凡,让她不觉得他是来历不明的恶人,何况爹爹有训,做生意不能动辄拒客,她要想扛下君家基业,就不能再像从前把自己当闺阁女子,让女儿家的矜持坏了生意。 她想罢便伸出手。“公子的帖?” 皓腕玉手突然出现在眼前,安书被她陡露的纤骨冰肌引去心神,一会儿才敛下眼。“不巧,今日无备。” “无备?” 这时,另一名粉藕色衣裳、着连挂坎肩的女子跟了出来,对无瑕大叹口气。“小姐,怎不等我?祭品都没备齐呢……” 无瑕见丫头跟上,容不得再与安书纠缠,便缩回手提裙。“宝相,我们走吧。” 听见两人对话提到祭品一事,安书想她们可能去给君老当家扫坟,便又出声留她们。“姑娘,若是给君老当家扫坟,可否让我们一同前往?” 无瑕回头看他。莫非他认识爹爹?“你认识君老当家吗?” 安书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我去年来江南游历,曾经见过君老当家一面,他说过苏州绣品以勤苑、君家两家为大,还说若我将来有意做绣品生意,最好前来找他……只是恨不及时,我昨日刚到苏州城,竟听说君老当家已死的噩秏……” 是爹爹生前结识的故人吗? 无瑕一听,眉眼不免露出哀伤,只因故人找来,而爹爹已不在,想人生的离合悲欢若此,怎不令人哀伤? “既是故人,公子请与我同往吧。” 安书瞧见她的哀颜,心绪不由得跟着一紧。“恕我冒犯,尚未得知姑娘的身分……”是君老当家的遗眷吧,否则她不会听到他的话,脸色便充满了伤感之情。 “小女是君禄风的女儿,名无瑕。”无瑕抬眼望他,露出一抹令安书印象深刻的清丽笑容。“也是君家织绣的新当家——” 她便是君家的新当家? 她与安书原本料想的新当家样貌差距过大,教向来处事镇定的他,也不禁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纯净文弱的女子—— 第二章 君禄风的骨灰被安置于苏州名刹寒山寺中,当安书陪伴她到寺中祭唁的时候,他也意外君禄风竟没有依汉人习俗入土为安,而是以火葬办了丧事。 “我爹死前交代,他的官司若不得雪,便永不入土为安。”无瑕发现了他的疑惑,便解释。“所以我便将遗体烧成骨灰,待我能证明爹的清白时,再将他安葬入土。” “你说的官司……指的可是与顾当家的案子?” 无瑕洁容哀肃。“是。” “可是我听说顾家当家已撕了与你爹签下的让渡书,既然绣坊已然平安无事,又有何官司待雪?” 闻言,无瑕察觉他的敏锐,也随即压下惶色。“爹说他从未签下让渡书,一切都是顾当家设计的,巡抚大人却不分黑白判定顾当家有理,就算夺回绣坊,他也咽不下此恨……” 怪只怪世间奸官当道,害得她父亲枉死一命,而她竟还无力反抗,为保父亲一生心血,只得听了刘巡抚的意思,哑口与他同流合污…… 见她眉目间充满哀伤,安书不忍逼之太过,只好安慰她。“请无瑕姑娘舒怀,日子长久,总有一天能取回公道,重点是……你千万不能与君老当家走上同路。” 他说的对,如今君家织绣全副的担头都在自己身上,她只能振作,否则便没人能替爹爹完成遗愿了。 担着,她也回视安书,一福。“谢谢公子劝慰,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安书自我介绍。“我名唤安书,京城人氏……他是我舅舅,叫费扬,与我同乡。”他特意省去一字,免她发现他们并非汉人。 她再度一福。“见过两位公子。” “无瑕姑娘免礼。”一旁静聆两人言语的费扬古终于说话。“人死不可复生,只希望无瑕姑娘珍重,别让死去的令尊担忧才好。” “无瑕明白。”她记起两位是为了买卖生意而来,于是话题一转。“安公子说过要做绣品买卖,那不如与我回绣坊长议,我也好了解你的意思,如何?” “谢过无瑕姑娘,那我舅甥二人就打扰了。” 无瑕点头,随即领头踏出寺门,伹在她提裙跨槛之时,脑中骤起一阵晕眩,让她险些不支-- “小心!”随后的安书立即扶住她。 “我没事……”但这次她的晕眩症候来得凶急,眼前猛然一阵晕茫,她整个人便倒卧在安书怀里。 “小姐!”宝相见状也惊喊。 “没事吧?”安书紧张问她。 无瑕长至今日,还未曾这样窝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当她闻到安书衣袍上的香气时,也顿觉羞郝,便急着要起身。“安公子,我不要紧的……” 然而她的动作太过急倏,虚血来不及上脑,无瑕只觉一股沉重拖着自己,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梦中,她回到了爹爹还在世的时候。 病卧床榻的君禄风一息尚存,她则在病榻前苦唤着爹爹。“爹,我是无瑕,您撑着点,大夫马上来了!” “无瑕……无阙……” “爹,无阙也在,他在我身边呢!”她赶紧拉过十岁的弟弟,让君禄风安心看上一眼。 “无瑕……爹不行了,你听着,顾当家那张让渡书,爹是被设计的,他与刘巡抚一起串联骗我,要我……要我……” “爹,您说他要您做什么?” “他要我帮着作证,栽赃之前来采办贡品的鄂大人,如果我不答应,他便要绣坊拱手他人……”君禄风强打精神把话说清楚。“无瑕,爹无用……可是绣坊是君家的百年心血,爹不能赔了它去见祖先,所以……” 接到君禄风的请求目光,无瑕立即掉下泪来。“爹,所以您要无瑕做什么?您告诉我吧,无瑕一定替您做到。” “无瑕……委屈你了,你……你就替爹答应了刘巡抚的条件吧……” “爹……”无瑕慌了,他要自己与那奸官同污吗? “您是要我答应作伪证,承认我们被鄂大人所逼,帮着他一起图贡吗?” “对不起……可是爹只想得到这么做。”他老脸满是泪水,为了保住自家的绣坊却陷害他人,不是个君子,可是他走投无路只能如此。“顾当家这事不只刘巡抚一人是主谋,就算去找两江总督,结果还是一样,所以你千万别以卵击石……知道吗?” 无瑕闭眼,眼见爹的性命已在尽头,她怎能不孝,不听从他的交代? “知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会照您的意思做的。” “无瑕,待爹死后,你千万别葬我,就把我给焚了吧……”君禄风用尽最后一口气交代。“我对不起鄂大人,除非他的事也能昭雪,否则我便永不入土为安--” 他说完两眼一翻,便没了气。 “爹!”无瑕大骇,连忙伸手摇他。“爹,您别死,别死啊……” “爹……”一旁不解事的无阙也大哭出声,急问姊姊。“姊姊,爹怎么了?” 无暇哀痛地放开君禄风的遗体,转而将弟弟搂进怀里。“无阙,爹走了……” “姊姊,爹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我们也跟爹一起去,好不好?” 无阙童稚的问话一声声在耳边回响,可是无瑕双眸含泪,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只能抱紧弟弟,代替爹爹用力地将他搂在怀里。 “无阙别怕,还有姊姊在,不论发生什么事,姊姊都会保护你的……” 悠悠地从梦中转醒,无瑕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卧床榻。 “小姐,醒了?”宝相上前,惊喜地唤她。 “宝相,我又晕了吗?”她身子还乏着,一时起不了身,只知道自己已在家中。 “是啊!小姐,您这次可吓坏我了。”宝相捱着她坐,伸手为她揉揉手臂。“您的症候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光这一个月来,您晕了多少次啊?那温良堂大夫开的药都吃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有用无用,不如换一个吧?” “别费事了!”无瑕已觉得好多了,露出笑容。“我这晕症是自小有的病,看过多少大夫还是如此,就算不用温良堂的大夫,想来还是一样的。” “可是……”宝相着急道。“今日幸好是有安公子在,否则我可怎么办啊?我又抬不动您……” 无瑕闻言吃惊。“你的意思……刚刚是安公子抬我回来的?” “是啊,是他抱着您上马,急驱回府的。” 他抱她上马?无瑕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自己的身体毫无半分酸疼,这一路上,他是怎么护着她的? 恍然忆起晕倒之前,在他怀里感受到的温暖,以及一抹奇特的安心,她不禁红透玉颊,微微生羞。 “宝相,安公子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回府放了您,便又跟费公子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得知他离去,让她忽感落寞,想他肯定有要事,怎可能为她一个女子驻足? 忆起自己刚刚为他所生的赧色,她不免羞恼,暗地斥意自己的轻浮。 “无瑕姑娘!” 忽然,房外传来安书的声音,也让无瑕神色转惊。“安公子?” “我去问了苏州城最好的大夫,给你请来了,快给他看看吧!”安书示意请来的大夫为她把脉。 无瑕见他是亲自去为自己请大夫,虽然受灾若惊,心底深处也有一丝甜意。“安公子不必如此,我这病是自幼的旧疾,只要休息半刻便好,不须看大夫的。” 安书温柔劝她。“大夫都已请来,还是让他看一看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听他说安心,无瑕感受他对自己不避讳的关心,芳心不禁乱了一阵。 大夫把完脉,便起身向安书解释。“公子,这位姑娘的晕症乃先天体质阴虚,气血不顺所致……近来恐怕又郁闷在心,纾解不开才会加重病情。若要大好,务必让姑娘静养,不要再受刺激为好。” 近来的郁闷……是因为君禄风的死吧? 安书了然,便点头以对。“知道了,谢谢大夫。”然后他转向费扬古。“舅舅,能替我送大夫吗?” “知道了。”费扬古答应,举手请大夫一同离开。 宝相也跳起来跟上去。“我也去,有方子要抓吧?” 待他们离开后,房里便只剩下无瑕与安书两人。 “抱歉……安公子,你是来做买卖,却让你为我之事如此奔波……”无瑕见他亲为自己请来大夫,有些过意不去。 “无瑕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做应该做的事。”安书劝慰她。“何况我既与你爹是故人,对你我便有意任照顾。” 照顾她? “安公子言之太过了,就算是买家卖家,但照顾……” 对她一个闺阁中长大的女儿家而言,“照顾”二字有特别的涵义,若不是关系亲近的男子,她不该接受任何男人的照顾,何况安书还是个她今日才相识、全然陌生的男子…… 听出她的戒心,安书放柔了声调。“我知道君老当家刚过世,无瑕姑娘肯定顿负重担,这时候需要有人支持跟照顾,我也是感同姑娘的遭遇,如果不嫌弃安某,就不要介怀我做的事吧。” “无瑕不敢嫌弃公子。”她随即敛下眼,要自己别想太多了。“那么,无瑕再次谢过公子了。” “我也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安书微笑,不忍再见她劳神。“至于买卖之事,反正我就住在月来西满楼,就等你身体好点我们再议吧。” 语毕,他也起身告辞。 房里弥漫着阵阵药昧,无瑕的精神已好多了,整装坐在小桌前。 待宝相将药碗递给无瑕后,也惊讶于两人方才的对话。“小姐,您说那安公子说要照顾您?” 无瑕正端起药碗至唇边,迟疑了一下。“是啊……” “这有些冒失,我们今日不是才第一次见到他吗?” 是第一次……可是连无瑕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对安书有莫名好盛,就算他真是爹爹生前的故人,但对她而言毕竟是个陌生人,她不该轻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不是吗? 可想起上午他对自己的关心,完全不像是素昧平生,倒像早知道君家的事,因此感同身受她的遭遇,想为君家尽一份心力…… “可我看他不像坏人,怕真是爹爹生前的故人吧……” “坏人哪看得出来?”宝相觉得小姐太羞纯了,她自幼养在闺阁,又镇日与针线为伍,哪知晓外头的人心难测? “那顾当家以前也瞧不出是坏人,可他还不是设计老当家,把老当家骗得命都没了……” 直到发现小姐的哀色,宝相才发觉又触着她的痛处,赶紧收嘴不说。“总之小姐……我说这事古怪,您可不能这么轻信人,这安公子万一是来骗我们绣坊,那怎么办?还是小心点好吧--” 宝相的话并非没道理,无瑕记起爹爹的教训,也不再想安书的事了。 “知道了。”她敛容问。“对了,无阙昵?” “小少爷玩累了,刚睡下,要小的去叫他起来吗?” “不用了。”听到弟弟安稳,无瑕便松了口气,自爹爹过世的这些日子来,弟弟也是伤足了心,如今他能走出爹爹过世的阴霾,能玩能睡,她也放心了。 无瑕想罢,随即起身。 “小姐,您去哪儿?” “我去绣房绣花,之前寿师傅带来的画,我才绣了一半,得赶紧把它绣完。” 寿师傅是她的学画老师。她幼时因为必须学习为绣品拟稿,以及创作新花样,所以特地去学过几年墨画。当时拜的便是这位江南出名的“寿师傅”门下,后来他进京作了臣工,但还是定期回来江南,教授绣坊一些京城流行的新花样。 踏入西厢的绣房,她在绣架前坐下,定神注视着那幅才绣了五分好的“春风面”。 绣布上勾勒的是各色西域牡丹,团簇锦生,是她依寿师傅带来的画所开的稿。 想起她初见那幅画时,对画中牡丹的妍姿生动惊为天人,以为是师傅新作的“醉牡丹”,待师傅解了惑,她才知道作此画的人并不是他。 可是她太喜欢那幅画中的牡丹了,所以她用了一日一夜的时间勾好绣稿,记好色线,然后将画原璧归还给师傅,允诺将会绣好此图再请他评鉴。 只是没多久,爹爹却死了,为了处理丧事、保护绣坊,她几乎没办法继续把绣品绣下去。 如今绣坊虽然幸运保全了下来,但她很清楚,那是因为她答应了刘巡抚会为他作伪证,照他编出的假帐本诬陷两广总督鄂海…… 无瑕知道是君家愧对鄂家,她也不会当作没这件事,忘义地与绣坊存活下去。 既然爹爹愿意为鄂家起下永不入土为安的愿,总有一天,她一定要想办法证明鄂家的无罪,还有他们君家受到的迫害-- 当安书与费扬古回到旅店后,费扬古立即问:“这下怎么办?没想到君家新当家竟是个文弱女子,你打算怎么办她?” 办她?安书觉得这词用在像无暇那样的弱女子身上,不免太过凌厉,便皱眉问:“舅舅,你觉得那新当家,会是与奸小勾结的人吗?” “看是不像。”他实话实说。“她年纪太轻,而且又是绣坊女子,不要说是与刘巡抚这类人勾结了,说她能掌管绣坊生意,都很难令人置信。” 她或许是个技艺超群的绣娘,但做生意得论见识、论手段……并不是靠单一才能就能决胜的。 “所以要说她与刘巡抚勾结,她没有这种心机手段。”安书同意他所说。“那么,她之所以愿意作证,便只会是被逼了。” 想起那纸害君禄风丢了命的让渡书,安书更相信事情必是如此。 只要一想到她是被富祥那样的奸人所逼,心中不如有多少冤情难诉,他也格外地怜惜文弱的她…… “若是被逼,只要我们开审,便可以取到她的实供吧?”只要他们坦白来意,说是京里派来调查此案的官使,想她应该会配合说出一切。 但安书想到一开审,势必要把她当罪人审问,便摇头拒绝。“这不妥,刚刚在寒山寺,我问她君老当家的冤情还有何待雪,她的眼神闪烁了下,证明她不是没有提防之心。尤其绣坊才刚保下,刘巡抚与富祥定会威胁她必须噤口,现在开审,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 安书背手在后,思量再三。“这事得让她自己愿意吐实,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取得她的信任--” “取得她的信任?”费扬古听出他的意思,有些惊讶。“莫非你要继续演做买卖的戏?” “对,我要以此接近她,让她信任我,之后才能取得她的口供。”既然他打算不办不审,便只能靠她自己说出实情。 费扬古虽认为用审最快,但既是安书的意思,他也无从置喙。“那么苏州看来是得多待几日了,但广州那边怎么办?” 他的话提醒了安书,虽然他们一路暗行,刻意不让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但只要他们没有赶到广州,两江总督富祥绝对会知道,然后他一定会猜到他们滞留在苏州的事,也定会派人来阻挠他查案…… 他唤人。“三元!” “嗻。” “你明日就专程赶到湖南,告诉湖广总督李知恩我在湖南境内病了,虽无大碍,但还是要他派大夫随你治病。” “瞧,奴才明白。”三元领命,随即又问:“可李大人万一问起公子是什么病,奴才该怎么答?” 安书想湖广总督知道他病了,肯定会派江南最好的大夫来给自己治病……他想起无瑕的病,何不就来为她一治? “就说是偶犯晕厥。”安书下定主意,也随即亲笔修书给李知恩,并盖上自己的玉印,把信交给三元。“李大人曾是我的武师傅,他若看了信,便会照我的意思行事。” 费扬古见状点头。“好个声东击西,这样便能分散富祥的注意了。” 湖广总督李知恩既是安书的亲信,必会照他所说,替他营造人已到湖南的假象,只要风声传出去,两江总督或许会信以为真,对苏州少点防心。 安书盼望这计真能管用。“现在只希望在富祥识破我的伎俩之前,我们也可以从君无瑕那里要到需要的证据……” 但要怎么取得她的信任昵? 安书自幼长在宫中,尔虐我诈见得多,心许亦不是没有,倘若对手是索苏额那样的谋臣,他或许还知道怎么卸他心防,但偏偏……她只是一介女子。 他不禁又想起她哀肃的清容,那人比黄花瘦的清丽令人怜惜,任谁都会为之放柔心思…… 而他正是因为狠不下心将这样可怜的女子押付大堂问审,甚至不愿见她羁押大牢,才决定不办不审,只想用诚意引她亲口说出冤屈。 如今只希望她能相信自己,让他顺利从她口中得知案子的内情,可以早日还鄂家一个清白-- 隔日一早,安书便接到无瑕的邀帖,赴绣坊一会。 “无瑕姑娘。” 当安书走进厅里,等候他到来的无瑕也起身一福,展唇。“安公子,睡得可好?” 她的精神看来好多了,也不像昨日那般伤心……安书见到她的笑容,心中大石也放下了。“很好,无瑕姑娘昵?身体还好吗?” “谢安公子关心,昨日喝过药,已经无碍了。”她微笑回答,随即示意要他到堂前坐下。“安公子请坐。” “你也请。” 待两人坐定,宝相便端来香茶请安书润口。 “今日请安公子来,一为答谢公子相救,二为买卖之事。不如安公子对何种绣品有兴趣?无瑕好为你介绍。” 安书想想,道:“我家中世代殷实,原先祖辈也做过皮毛生意,只是分家后父亲从政,便不再做生意,而我排行第四,也无能为官,才想自己找路子开拓事业,所以对于绣品……还是无瑕姑娘给意见吧?” 无瑕咬嚼着他的话。“安公子……家中有人在朝为官?” 听出她的在意,安书索性埋下线。“是,我父亲在朝为官,怎么了吗?” 如果他的父亲是官,那么有没有可能为她申冤昵? 她仿佛见到一丝契机,但又想起两人才初识,也不知道他父亲的官至何位,是不是那富祥的子弟都不清楚,自是不该妄动……于是她敛下眼。 “没什么,只是听着大,没想到安公子的身分不如一般……对了,还是先看看绣品吧!” 见她又巧妙回避,安书暗中惋惜,也只能不露色地起身,随她到一旁桌边。 “这都是坊内绣品,安公子不妨先看看,有何种与京城流行的相似,论得上买卖的?” 于是安书目巡那一批批绣品,直到三分之二处,才伸出手拾起一方“双蝶戏花”的绣样。“至此才有京城风味,工也精致。” “安公子是明眼人,一瞧便如上等下等,这『双蝶戏花』是去年师傅才教授的京里花样,用的绣工也是一等的。” 安书在宫里长大,丝绸缎绣见的都是天下名物,自然眼光独具。“绣工是一等,不过颜色艳了点,京风如今尚雅,可有更好的款式?” 无瑕了解,便从绣样中又挑出一式来。“那这款呢?” “团寿春牡丹”……安书一见绣样,便觉得牡丹的形骨眼熟得很,在哪儿见过似的…… “无瑕姑娘,请问此牡丹花样是何人所绘?” 无瑕婉容浅笑。“是我所绘。” “你?”可他定眼,却觉得牡丹的画凤像极了寿平的手笔。 “是,我学过几年画画,绣坊内的新花样,大多都是我绘的花鸟。” 无瑕见他凝色,以为他不满意,担心地扯眉。“是不是牡丹不够好看,不像京城会流行的花样?” “不……”安书立即微笑,只是没料到世上除了寿平的牡丹,还有她的绣作也会让他惊艳。“此数极佳,用色模样都好,就这款吧。” 见他选中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无瑕心中隐隐地悸动,有种被他慧眼相识的开心。“好,那我吩咐丫头再找些风格类似的绣品,一起给安公子过目吧?” 这时,宝相却急匆匆地安进来禀报。“小姐……不好了!” “什么事?” “全绣庄、聚绣斋、清织行……的掌柜们全来了,还各带着一大批货,说是要来退绣品昵!” 宝相口中的这几家商行,都是长年与他们君家织绣有生意往来的老主顾,在南北各城都有铺子,是他们的主要下盘,重要得很。“怎么突然要退货?是货出了问题吗?” “不像,掌柜们没拿货对证,只嚷着一定要见你。” 无瑕刚接当家,哪见过这般局面?不禁眉宇紧蹙。 但别说是她,就算爹爹在世时,她也没听过绣坊有过此等众家下盘拿货来退的事。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强令自己镇定。“请他们进来吧,掌柜们前来指教,我一定得听。” 没半会儿,几位年过半百的掌柜踏进厅里,连坐都不待请,就对无瑕开口。“君新当家,今日我们来退绣品,还请你快快点清了吧!” “各位掌柜,要退绣品当然可以,不过你们得跟无瑕说说名目,好让无瑕了解改进。” “君新当家,这些绣品在我们行里滞销已久,再撂下去可就亏本了,所以我们几位掌柜商量好了,便一起把这些货拿来退你。” 无瑕转头注视那批绣品。“各位掌柜,这都是夏天才进的绣品,至今不过一季……” “不过一季便是旧品了,如今南北买家都抢着要买勤苑绣坊的绣品,君家织绣这些货,怕是没人要买了!” “这是为什么?” “听说顾当家照着今年进贡宫里的绣品,别立了一款『满堂春』的牡丹绣样,京城已经抢翻天了,南方也有许多商贾订货,连原先君家的货都给退了,只想要那勤苑的新绣样。”带头的清织行掌柜解释。“再说你君家之前出的这些绣样,的确是老古板了,不合时流……” “这……” 君家的绣样向来是传统经典的绣界款式,能立足天下成为苏绣名门,靠着自是不输勤苑的一流绣工,直至近几年她初出茅庐,才开始创作些新花样,但无论如何,她也知道绝不可能赶得上那仿照贡品的“满堂春”,只因世人皆求贵,天下的花样,哪有比宫里用的更好? 无瑕像是给人掐紧了颈子,一时间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安书见状,忽然挺身而出。“各位掌柜,勤苑虽有跟贡品雷同的『满堂春』,但君家也有天下共赏的新花样,肯定能得江南仕子当识。” 众掌柜并不认识安书,但见他说话,还是发问:“那是什么?” “寿平的牡丹图。”他摊出手中那一方绣样。“想各位掌柜都识得寿平,他笔下的牡丹高贵雅致,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这神似他笔下牡丹的绣样,怎会输给『满堂春』?” 众掌柜闻言都上前瞧一眼,眼尖的人立即发现那绣样确实神似寿平的牡丹图。“这……确实神似,像得过分啊……” 世人皆爱寿平图,但寿平既为臣工,所绘之画便只为宫中所赏,民间要求他一画实属不易,倘若绣样能赶得上此风,必会造成风潮,当然是件有无比赚头的买卖-- “君新当家,那……这么好了,”众望柜觑了觑彼此。“这些货我们便不退了,但我们一定要独家拿到这新花样,你说如何?” 无瑕没想到安书竟能说动他们,惊喜之余与他相看一眼,见他点头,也鼓起勇气答应。“没有问题,无瑕在此允了各位掌柜。” “好、好!”众掌柜得了好买卖,不由得欣喜。“那数量便照以往的订单进货,我们就静候君新当家的佳音,待估算后告诉我们何时可交货。” “好。” 安然送走众人,无瑕立即转身谢他。“安公子,多谢相助--” “无瑕姑娘不要客气。”不待她福下,安书已经伸手扶住她的纤盈双臂。 当他碰到她的手臂时,无瑕立即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暖,宛如寒山寺那日她倒在他怀里时那样…… 她随即站直身,娇颜却藏不住羞怯,绽红似春花。 安书瞥见她脸红,心一颤,竟像被勾去心魂,只能怔怔注视她的娇颜。 直到室内安静得过分,他才发现自己忘了下语,敛眼看见绣样道:“喔……我只是想到你勾的绣样像极寿平所画,才语出此事,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不……”她也略略整色,娇怯地抬眼回视他。“以无瑕之见,肯定说不出此语,今日若不是有安公子的帮助,还真不如该如何化危为安……” 无瑕想他到访不过两日,便朝了她两回,真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感激。 安书已抛开刚才的暧昧,恢复坦然。“你不用介怀,我说过与君老当家有故交,若还是不相信,就当我是为了攀与你长久做买卖的交情,才出手相助好了……” “安公子言重了,我当然相信你与爹爹有故交的事。”想起宝相要她小心的言语,无瑕想来真是有愧,是她错将人家的一片真心当酒浇了。“无瑕如今无依无靠,以后若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只希望安公子也能拔刀相助……” 或许他的到来真是老天爷给她为鄂家、君家平反的一个机会,假以时日,或许她真能有机会对他说出实情,完成她与爹爹的心愿-- 第三章 京城索家府上。 两江总督富祥一下马,便被总管请进内院书房。 索苏额老态闲静,正举卷阅览,见他进门,便放下书卷。 “富祥给国丈爷请安。” “富大人,免了吧!”他起身,拎起烟杆子。“你请坐。” “嗻。” 待富祥坐下,索苏额也吐烟缓道:“荣巽亲王下江南一事,想必富大人如晓了?” “是,我已耳闻。”富祥正是为与他商议此事而来。“他为查鄂海的案子,不惜请旨南下,如今人该在湖南境内。” “喔?”索苏额老眼一眯。“他没到苏州?” “到过,不过我来的路上听说他在湖南境内病下,派人向李知恩要了大夫,李知恩于是派了境内名医,也上禀皇上,这才让我知道他的下落。”富祥捻胡微笑。“想必是苏州城那探不到消息,所以才急得病了吧……” 外头风传一句“民间有寿臣图,宫中有荣王画”,对荣巽亲王的画技是褒得无法无天,但在富祥眼里,他终究是个养于宫中、只知作画吟诗的王爷,论打仗经验没有,谈官场相斗更是少得很。 “嗯……”索苏额沉吟,却问:“但你亲眼看到他人在湖南吗?” 富祥皱眉。“索大人这是何意?” 索苏额睐起眼。“你……该不会以为他只是个闲散无能的王爷吧?” “索大人可把话说明了,这话富祥听不懂。” 果真只是个莽夫。“当年太皇太后问当今皇上有何志向,皇上说了『愿效法先帝』,同样的问题,你可知道荣巽亲王是怎么答的?” “富祥记得……他说了只甘愿为王。”当时这件事被人拿来议论两人高下,于是皇后生的大阿哥胜出,日后也确实继承大统。“这……不就无谋吗?” “在宫里,无谋便是有谋。”索苏额身为三朝元老,什么心机算计没看过。“当时那句话保住了他的小命,否则你以为先帝真想立大阿哥为帝吗?假若先帝那时表明要立他,皇后、外戚、近臣……容得了他活下去吗?” “这……”富祥听出几分道理。“索大人是让我提防着亲王?” “总之你看牢自己做的事,我知道你与刘巡抚在君家织绣这笔帐上动的手脚,难保荣巽亲王没看出来,你千万别败了气候才来哭悔……” 索苏额与鄂海本无深仇,当初是因为富祥与自己是亲家,才与他联名上折参了鄂海一本,后来发现富祥是狐假虎威,表面凑集了证据给他,让他信了鄂海的罪,背后却全是自己的计划。这事虽让他不悦,可碍着两家已成亲家,折子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也只得忍下被人利用的不快,还得 想着朝着他几分。 这是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富祥懂了,那我立即找人盯住君家织绣,同时派人查访荣巽亲王的下落,一旦找到,便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嗯。”索苏额这次点头,又想起那日在养心殿外,安书与自己说的话…… 他明着问自己家格格,其实是在探自己与富祥的关系,既然两家关系无可避免地被他知悉,那他自然得多帮着富祥一点,免得他拖累自己。 叼着烟杆子又吐出口烟,索苏额此时倒后悔太早许了富家的亲事,若是能有个女儿许给安书,或许才是坐稳他当朝元臣的真正筹码-- 自从那日安书出手相救后,无瑕对他便格外敬慕。 早在两人初次相见之时,她便觉得他为人正派、仪表不凡,几次相处之下,他对她处处照顾,眉目间流露的关心温柔,对绝境产生的她而言,宛如是道冬阳,教她芳心暗动…… 坐在妆镜前的无瑕敛眼,想起那日他扶自己起身时,体肤传来的一阵热麻,不禁娇唇微弯,一缕芳思沉浸在回忆中。 一旁侍候的宝相看见主子含笑出神,便问:“小姐,想什么乐的?” 无瑕一愣,赶紧佯装梳发。“没什么,哪有乐的?” “小姐脸上挂着红霞昵,还说没有?”宝相明知故探。“是在想安公子吧?” 她装得正经。“瞎说,我想他何用?” “这个嘛……”宝相瞧瞧她,过分撇关系,有鬼啊。“大概是想着他人好,想着他人俊……或者,想着他有没有订亲呢?” “宝相!”这丫头真贫嘴,竞连主子都敢调侃? “好好,我不说了。”宝相赶紧朝她绾好发髻,插上白玉金钗。“小姐还是快些打扮妥当,免得安公子等你等得久了……” 他们今日约好一起上绣坊,去看看绣娘们的工作进度,也好为他说说绣品的流程。 闻言,无瑕也不再与她瞎闹,生怕安书真等得久了,赶紧拉拉衣襟,起身出了闺房。 来到大厅,安书果然已在等她。“安公子……” 安书转身,见了是她,英容展笑。“无瑕姑娘早。” “安公子也早。”她记起自己还没问候,刚刚一整副心思都是怕他等得久,怕得都忘了礼数。“让安公子好等,无瑕失礼了。” “你我之间何必拘谨?”安书神色温柔,语气认真。“如今我们已熟识,不如就当朋友般相处吧,公子姑娘的也不要用了吧!” 无瑕心动,这代表他们关系又近了一步吗? “那,我如何称呼你?”她忽然想起他说过排行第四,便道:“不如叫你四爷吧,四爷也请直呼我的名字无瑕,可以吗?” “无瑕……”安书低喃,觉得她的名字像早念过数千次般地上心顺口。“好,无瑕。” 她闻声心动,耳心子不禁生羞,幸好只红透耳根,想他注意不到。“那四爷请吧。” 于是两人偕行,走到绣坊大堂后的一方院落,便是君家绣坊。 坊里重进相叠,一进十屋,一屋十六个绣娘,都身穿紫薇色衣裳,正专心绣活。 “绣娘们都是自小进构坊,自幼调教,个个手脚俐落,一方绣巾通常一日便可完成。”无瑕对他解释。 “一日?”安书问。“是指那方你绘的牡丹图吗?” “差不多。”无瑕点头。 安书暗自估算。“那么各位堂柜的订单,不出一个月便可交货了?” “对,如今新的伙计已经开工,没有意外,一个月后便能交货。”无瑕想起那方绣样也是他指定要的,便道:“四爷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吩咐先赶出你的货,让你好回京做买卖。” “这倒不必。”他并不急着要货,反而为她着想。“还是把先赶出来的货给各位掌柜吧,他们都是君家的老主顾,也是买卖苏绣一行里令人信任的商家,先把货出给他们,可以稳住君家的声势。” 这是在为她考量吗……无瑕察觉到他的意思,心底忽然充满暖意,连笑也像沾上蜜似地甜。“谢谢四爷为绣坊考量这么多,无瑕谢过了。” 他笑。“不是说好不客气了,怎又谢了?” “我……忘了。” 她的窘色带着羞红,映着甜美的笑颜,再度惹得安书一怔。自己总是为她而恍惚心神,这又是怎么了? 不是没看过如她这般清丽的女子,那自幼与自己玩过的六妞格格,也是个清丽脱俗的丫头,他瞧着她出落得越来越美,却从未对她动过心。 动心? 当脑海浮起这个念头,安书不禁凝住心绪,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四爷?” 直到无瑕唤他,他才拉回突兀的心神。“抱歉,我想事情了。” “是买卖的事吧?”她猜测。“你放心,无瑕既会交出各当家的货,也一定会交出四爷的货。”她一定会履诺,他都为她做了这么多,如果她连这都报答不了,那算什么昵? “小姐!”这时宝相走来,向两人禀报。“外头有位叫三元的,说是要找安公子。” “三元回来了?”安书随即向她解释。“无瑕,这是我的家仆,我先到前厅见上一面。” 于是无瑕随他来到前厅,三元立即问安。“公子,我照您的吩咐办了事,从湖南请来了大夫,听说是江南最有名的名医。” 他说完示意,一旁的梁大夫才说话。“我是同顺堂大夫梁顺生,见过公子。” 来的路上他已被三元吩咐过了,王爷来江南查案是暗访,一律只称呼他公子,剩下的都不要多问,也不要多想。 安书望向三元笑了,在心底给他记上一功。“梁大夫,麻烦你千里奔波来这一趟,辛苦了。” “不辛苦。”梁顺生知道安书的身分,也谨记三元的交代。“敢问公子何处有病?让梁某立即为您诊治吧。” “有病的不是我。”安书看向一旁的无瑕。“是这位姑娘,听说她天生身子底虚,时有晕眩之症,大夫不妨一瞧。” 无瑕听到梁大夫是他为自己请的大夫,脸庞出现惊色。“四爷,这……” “我那日看你晕倒,大夫又说得笼统,有些担心,所以特地差人在江南寻访大夫,你快让大夫瞧一瞧吧。” 无瑕本想拒绝,但看到他的诚挚目光,便想起自己刚刚又客气了的事,这次她是再不能推辞了。“那……无瑕就让大夫瞧瞧吧。” 安书的俊容展开了一抹温柔的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笑有多温柔,只有迎视他的无瑕,像是从他的笑里见到了什么,芳心一乱,却又移不开视线。 “梁大夫,快给姑娘看看吧。” “是。”于是梁顺生上前为无瑕把脉,把了一刻钟后,退下来禀奏。“回公子,这位姑娘确实天生体质阴虚,所以时有气血不顺的症候,不过我刚探到姑娘近来脉中有活血之貌,或许是调养有成,待我再加上一方温底良帖,让姑娘好好喝上一个月,便能彻底调整姑娘的体质。” “真的?”安书欣然。“那快去开药方吧!” “是。” “三元,跟着大夫去吧。” “是,公子。” 待两人离去,安书也开心地回视无瑕。“听见了吗?大夫说能彻底调好你的身子,这样你日后便不会再犯晕了。” “无瑕听到了。”他的目光里又出现了刚刚那抹蕴含情意的温柔,这次无瑕看得真切,不禁娇怯含笑、面红似桃,觉得全身都有股暖意流窜…… 这是不是大夫说的活血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脸是热的,小手是热的,连手心都微沁出了汗。 这种姑娘家心动的反应,她长至今日,独独对眼前的安书有这种反应。 再度悄悄注视安书那仪表不凡的英容,无瑕竟又心跳如擂鼓,于是她明白,自己肯定喜欢他了…… 安书回到月来西满楼,三元与梁顺生、还有费扬古都已在房里。 “公子……” 安书要他们别行礼,自己在上座坐下。“梁大夫,刚刚有劳你了。” “公子客气了……”梁顺生不敢无礼,俯首回话。 见他还记得喊“公子”,安书知道他是个谨慎的人,而这样的人不太会露口风。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明明在湖南病了,为什么你却被带来了苏州?而且不是为我瞧病,而是为一位姑娘治病。” 梁顺生回答。“小的一点都不奇怪,听三元公公提过公子正在查案,既是查案,便有不方便我等闲人知道的内情,所以小的并不意外。” “很好,看来梁大夫是可以信任的人。”安书微笑颔首。“那就请梁大夫帮个忙,我会告诉湖南巡抚,你会一路随侍直到我到广州,这些日子,你一样写信回禀巡抚我的『病情』,但是实际上,我要你保刚那位姑娘身体大好--” 梁顺生立即颔首。“小的明白,一切照公子吩咐。” “好了,大夫日夜养程累了,三元,伺候大夫休息吧。” “是。”三元请梁顺生起身。“走吧,梁大夫。” 待两人离开,安书才望向一旁的费扬古。“舅舅,你呢?今日有何进展?”费扬古今日去探察勤苑绣坊的事,所以没与他同往君家。 “这些日子我派人接近顾当家身边的胡管事,探到一些口风,他说顾当家老早觊觎君家织绣已久,那让渡书的确是一场设计……”费扬古对他解释。“只要继续接近他,应该可以套出顾当家更多的马脚……” “太好了,胡管事这条线看来是关键,务必命人时时跟紧他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派人跟紧了。”费扬古颔首。“我还听说那顾当家吃下君家不成,前几日还煽动几位卖绣的店掌柜向君家退货。” 原来那事是他搞的鬼。“那顾当家与富祥的关系呢?” “他与富祥没有关系,不过他与刘全章倒是有几档勾结的事,像是送送贡绣讨好刘全章,好帮他吃死君老当家。” “这刘全章早接了富祥的交代,要站在顾当家那边做事,然后他背地里还收顾当家的东西?”安书脸色沉重。这些个狗官奸吏真是胆子太大了,不但欺压百姓还敢诬告忠良,看来真正贪赃枉法的人是他们。 他这次若不把这一干人等都论墨皇下,大清朝还不给他们吃了? “对了,三元回来时,说在湖南的驿馆收到了齐琪格的信,听说明玑格格染上了疹疫。”他们此行虽是暗行,但为了随时知道北京的情况,他早教过妻子齐琪格利用驿馆,有事可以留讯给他,当然留的是别人的人头名,免得有事外泄。 “疹疫?”安书一惊,疹疫轻则卧病、重则要命,他知道此病近来又在京城流行,但万万没有想到连明玑妹妹都会染上此病。 “是,我听说江南前年也流行过一次,那同顺堂大夫也治过不少病例,是不是问问他有何良药可用?” “当然。”安书担鄂士隆既要担心父亲的案子,这会又要担心格格的病,肯定心力交瘁。“舅舅,不如你明日就带上良药,回北京探视格格,顺便捎我口信,要他不要担心鄂海的案子,我一定会早日让案情大白。” “可留你一人在江南,这……” “别担心,我身边还有三元,何况我们都使计骗了富祥,如今连齐琪格都相信我们在湖南,那富祥更是不会生疑……不会有事的。” 费扬古明白,于是照他的办法做。“好吧,那我明日就返京一趟。” 为了快些赶出新绣品给各位掌柜,无瑕除了自己绣坊里的绣娘,还和之前与爹爹有交情的杜家绣坊牵上线,外包了一部分的绣作给他们,由他们来帮忙绣坊应付庞大的订单。 杜家绣坊的老当家除了与爹爹素有交情,杜夫人君福云还是爹爹唯一亲妹妹,也是她的姑姑,毕竟是亲戚,因此无瑕才能完全信赖他们。 于是她这几天都来往于杜家与自家绣坊,监督所有绣品的品质与制时,务必要赶在交期前完成所有绣作。 这日,当她要前往杜家绣坊,在家门前等候回头去取东西的宝相时,一旁忽然传来顾当家的喊唤。 “君新当家--” 无瑕回视,当她看见那小头锐面的顾当家,她的眼里很快闪过一秒的厌恶。“顾当家。” 他便是害爹爹枉死的罪魁祸首,她无法立即为爹爹报仇已经可恨,更可悲的是与他相见,她还是得顾着两家在苏州城的脸面,不能对他视若无睹。 “君新当家的脸色不好啊,怎么了?绣坊近日有什么事发生吗?” “绣坊一切安好。”无瑕忍着内心忿恨,扯出微笑。“顾当家有何要事,不会只是专程来关心君家的安好吧?” 瞧这朵洁丽的小花多美!连这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都引人动心啊…… 顾当家早就垂涎无瑕的美色,要不是她最终答应了总督大人的条件,他早想着要用君禄风签下的让渡书换她这么一个美人来做妾呢! 他在内心暗想,故作关心地问:“君新当家,我听说前几日几位掌柜来找你麻烦了,所以特意来关心一下,没事吧?” 无瑕敛了下眼,没料到他竟然知道此事。“谢谢顾当家关心,已经没事了。” “听说各位堂柜上门闹事,是你拿出了一方新绣样,才制住了原本来退货的掌柜们……不知是怎样的绣样?可否也让我一见?”能够与仿照贡品的“满堂春”一较高下的绣作,他倒是很想亲眼一瞧。 “顾当家理当知道行内规矩,各家绣坊的绣样是不外露于人的。”无瑕态度平稳,四两拨千斥想打发他。“既然顾当家已有独占螫头的『满堂春』,又何必在平我们君家有什么新花样?” “你--”她一番话让顾当家说不出话来,脸色猛然一变。“好你个小丫头,我给你三分颜色,你竟真给我开起染坊?!”他说着便动手抓住她的手腕。 无瑕花容一变,立即挣扎抽手,也回头想找救兵。“顾当家,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瞧你这小手玉肌雪脂的,果然是经年使用羊脂膏啊……” 凡是从事绣作主人,最要紧的便是手肤,容不得一点粗糙勾破绣线绢丝,因此像她这种自小即学绣的姑娘,必定爱护其手,日夜以羊奶、牛奶制成之脂膏涂抹,才能养出这般的玉肌雪肤。 “顾当家!”无瑕羞忿地想抽回手,无奈她只是个女子,奈何不了他一个大男人。“休得无礼,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顾当家欺近她,露出淫笑。“叫吧!像你这样外表冰洁玉洁的姑娘,我倒想听听你的叫声是什么个模样……” 就在他说话时,一只劲臂也擒住他的脏手,一个反势将他扭转在身前。 “唉呀……痛,是谁?!” 安书怒目看着弯身喊疼的顾当家,加重力劲。“你就是顾当家?” “你……你是谁啊?!”顾当家气得大嚷。“快放开我!否则我扭你上刘巡抚那里问罪……” “刘巡抚?”安书冷哼了一声。“谁是刘巡抚?” “江苏巡抚刘全章你不认识。,”顾当家撂狠话。“告诉你,我可是他的拜把兄弟,不想吃上官司坐牢,你就给我放手!” “可惜我不怕吃官司坐牢。”安书偏不放他,只是更加揪紧他。“快跟君新当家赔礼,说你不该非礼她,也不该设计陷害她爹。” “唉唷--”顾当家觉得自己手臂要断了,疼到闭紧眼喳呼。“你……胡说什么!我哪有设计她爹?” “当初你骗君老当家签下一桩绣品买卖,却设局把买卖书换成了让渡书,这才偷天换日骗来了一张君家织绣的让渡书……你真以为此事天衣无缝吗?” “你……”见他如此了解内情,顾当家吓得脸色大变,不禁认真看着安书。“你到底是谁,敢管我的闲事?” “我是谁不重要,快跟君新当家道歉!”他刚刚看见这小人竟敢欺负无瑕,恨不得立马杀了他,要不是想起他还得活着受审,用下半辈子偿君老当家一命的罪,他早就送他归西-- 见情势输人,安书明显有武功在身,顾当家只好认栽。“我……对不起君老当家,是我骗他签下那张绣坊的让渡书,故意要栽他一局……” “你这个小人!”无瑕已经泪盈眼眶,掐紧了自己合握的双手,否则她无法阻止自己冲上去打他。“为什么要这么害我爹?亏我爹生前还敬重你勤苑的绣品天下第一,要我好好向你学习,结果你这么待他,你还是不是人?” “就算我真对不起君老当家……可那张让渡书我也嘶了,什么甜头都没尝到,就算告上官府也能大事化小,如今我都道了歉,你还不放了我?” 安书知道他说之在理,此案已结,他们确实无法拿他怎样,真要想办他个大的,就势必把他与刘全章、富祥之事给抖出来。 甚至他刚也不该意气用事,因为对无瑕的不舍,而把顾当家的罪证曝光……安书沈敛心火,也收劲推开顾当家。“顾当家,警告你以后不要再靠近君新当家,否则下次我可不是扭断你一条手臂而已了。” 顾当家拖着伤臂,咬牙恨瞪着安书。 可恶!他到底是谁?竟能威胁自己,还不怕刘巡抚? “还不走?”安书目光凌厉地扫他一眼,顾当家这才忍下一口气,决定转身先回去疗伤。 待他远离,安书吐息敛怒,回头望向无瑕。“无瑕……” 她脸上淌满了泪,一双小手仍死死掐紧,在白皙手背掐出一道道红痕。 见她掐伤了自己,安书立即抓开她的手,心疼她为了那小人竟把自己给伤了。“不要这样,你的手都红了。” “我……我好想杀了他,可是我没有力量,我连他一只手都抵不过。”她好恨自己,为什么她不是男儿,若是男儿,她肯定手刃仇人! 听见她的心碎之语,安书再也压不住内心对她的怜惜,紧紧将她搂进怀中。“没关系,你有我,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他的怀抱好温暖、好踏实……让她真心觉得,自己的苦可以与他分享,他可以为自己减轻一些她背负的重担。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写满心疼的眼底。“真的吗?” “真的。”他目光里漫着对她的怜爱与柔情,那只为她一人而生的倾心。“我发誓会替你惩治那些恶徒,也一定会保护你。” 他终于明白自遇见她后,那总是盘旋在他心上的怜惜是什么。 原来他早巳为她动心,所以一开始他才会不忍对她用审,怕的是一旦开审,她便难逃与富祥是共犯的罪名,于是他隐姓埋名接近她,用尽方法想保护她,想为她做些什么…… 而他,直到刚刚胸怀冒出忿怒,才了解到那怜惜并不是寻常的同情而已,而是他为她萌生的情愫-- 拥紧她,安书也更加看清自己的心。 他,喜欢上了君无瑕。 第四章 在无瑕的房里,安书正拿着宝相送来的伤膏,为她细心地涂药。 她见到自己破皮渗血的小手被那白色膏料敷上,一双娥眉蹙得紧密。 “怎么了,疼吗?”安书以为弄痛她了。 无瑕摇了摇头,道:“学绣之人最忌伤手,这是爹爹的自幼教导,我只是……见到这伤,又想起了他。” “别伤心。”他抬手轻触她的脸颊,黑眸凝着对她的关心与疼惜。“有我呢,你爹虽然不在了,但我一定会保护你。” “四爷……”无瑕望他,水眸里映着犹豫的挣扎。“你对我太好,无瑕……怕是无力报答你。” 他说会保护她,可他早已保护她无数次,就算他与爹爹是故人,也绝不需如此帮她,若说因为他们是朋友,那他对自己的关怀也早已超过了友谊。 无瑕知道不能再任由他对自己好,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他了。 不如为何他要对她这么好,她不免会担他是不是同情她失去爹爹,一个人得扛起君家基业,所以才好心对她屡伸援手。 抑或他是像宝相所说,是别有心机才靠近她,他在乎的并不真的是她,而是君家…… 想到这,她的心也倏地发疼。她不相信他是那种人,可是自己只是一介庸脂,论姿色,她顶多是中上之姿,并非倾国倾城,而她除了绣坊与绣工,有什么让他瞧得上的? 安书看见她的挣扎,指腹更温柔地抚摸她紧拧的眉眼。“我不要你报答,无暇,我对你的好,绝不是贪你的回报,你知道吗?” 一开始,他或许是希望她能信任自己,坦然告知陷害鄂海的始末,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偏,明明只该管案子,他却为她请大夫,为她保下绣坊的生意……像是忘了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甚至他还为她与顾当家当面杠上,明明他决定隐瞒行迹,却露了一个最大的破绽,那就是让顾当家知道无瑕身边有人帮她。 无瑕神色困惑,伸手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大手,索性放下女儿家矜持,殷殷地问:“如果不是要我的报答,那你要的是什么?” 她宁可他说要她的报答,那么,她至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除了绣坊是弟弟无阙的,她没有办法给,但若他要她,她可以作主给他。 他要什么? 他要的是她与富祥串供的证据……理智提醒他身上的重意,可是安书凛住心思,并未说出口。“我什么都不要。无瑕,我只要你相信我,知道我想保护你的心是真的,那便足够了。” 将来她若知道他的身分及他来江南的目的,他只希望她不要怪他,不要以为他对她的感情是欺骗,因为他从未想要骗她。 无瑕听出他的语意,想那既不是同情,也不是别有所图,便欣喜地抽噎了下,拉下他温暖的大手,珍惜地将之合紧,然后对他扬起一掠满足的笑颜。 “我相信你,你肯定是真心对我……” 话未完,安书已俯身吻住她。 刚刚她那抹满足的笑容,就像是勾动他体内欲望的催情剂,令他情动心迷,顿时失了分寸。 他动情地轻薄着她的红唇,自她的唇珠到她的唇角,然后他离开一寸,留下两人动情的余韵,在彼此的微喘呼息间。 无瑕敛着眼,感受他英唇吐出的未了渴望,于是不觉地代替他主动,将自己送上给他-- 她的红暖香柔贴着他,他再不能命令自己收手,伸手掌住她的小脸,以充满占有的欲望吻着她。 他如雨滴落下般地吻着她的层,然后含住她的唇瓣,吮得她的唇红肿,不得不为他展开。 当他探进她的唇中,无瑕也嘤咛一声,抓住他胸前的绸衣,只怕自己要融化在他的气息下,化成一滩春水。 直到察觉她快断息,安书终于停止,与她额头相抵,凝望着彼此喘息。 激情乍止,可两人眼底的爱意,却更加地清楚明白。 两人交付知心,安书哄了无瑕一会儿,便让疲惫的她睡下。 他在床边陪着她,直到她的睡息渐沈,才终于放心起身。 阖上房门,不惊扰无瑕半分,他本想往前厅而去,却在附近的西厢发现一间绣房。 房门大开,一个小男孩就在屋里,认真地在书案前画画。 因为没见过这个孩子,安书好奇地踏进屋里。 他轻步到男孩身后,也看清楚他正在画一朵菊花,于是微笑。“画得不错,不过菊花重瓣,你后面的花瓣颜色应该深点,这样花才会立体些。” 君无阙听见他说话,立即扬起一双聪敏的大眼。“你懂画?” “略懂。” “那你教我吧。”无阙听宝相说姊姊的晕症又犯,要他别去吵她,正愁没人教他画画呢。“我想画朵菊花,给姊姊瞧着开心。” “姊姊?”安书对他的身分更好奇了。“你姊姊是?” “我姊姊是君无瑕,我是君无阙。”无阙这会儿才想起不知道他是谁,莫非是教姊姊画画的新师傅? “你呢?” “我叫安书。”原来他是无瑕的弟弟,他都不知道她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安书了然笑答。“你叫我安哥哥吧。” “安哥哥,那你能教我画吗?”无阙立即期待地问他,自己现在毫无灵感,无论怎么试,就是画不出平日见惯的菊花。“我想画好了给姊姊看,她若知道我画得好,肯定很开心。” “当然可以。”安书点头,随即扯袖提笔,在另一张白纸上为他示范菊花画法。“你瞧好了,像这样……” 他一下笔便妙笔生花,让无阙看得瞠目称奇。“哇!安哥哥,你好厉害!” “只是熟能生巧,只要你勤加练习,很快也可以画得这样好。”安书放下笔,然后握住无阙的小手,亲自教他运笔。“来,试试。” 他极耐心地教着无阙,不到半个时辰,无阙已掌握到要领。“是这样吗?” “对,再一笔,花梗这边……” 当睡醒的无瑕走到绣房门口,看见的便是两人画画的身影。 她见着安书与弟弟同桌练画的模样,既是安慰也是欣喜。 自爹爹病逝,无阙有好长时间没有兴趣提笔练画,加上她忙着绣坊大大小小的事,也没有精神再教导他,如今见他能像以前一样振作学习,她真的好开心…… 她想着,目光温柔欣然。“无阙。” “姊姊?”无阙见她,立即拿画下桌奔向前。“你看!我画的菊花!” 看见他画的金菊,无瑕笑得更温柔。“好棒,无阙已经会画菊花了呢!” “嘿嘿。”无阙半赧地搓着后脑。姊姊喜欢真好。“这是安哥哥教的,安哥哥好厉害,他什么都会画呢。” 无瑕与安书对眼相望,目光中除了情意,还有一抹惊喜。她没想过他懂画,还是这么善画的人,将来他们若朝夕相处……他与自己一定能有很多话聊。 突然,她也被自己想的“将来”给怔住。瞧他们又还没互订终生,她竟开始想着要与他朝夕相处,真是羞煞人…… 她抿唇,赶紧收拾心中羞涩。“那还不快谢谢安哥哥。” “谢谢安哥哥。” “不客气,你如果还喜欢学,以后我可以天天教你画。” “真的吗?”无阙抚掌跳了一下,忙问无瑕。“那姊姊,我可以拜师傅吗?” 无瑕没反应过来,只知道他刚刚说了“天天”…… 她多希望这不是他的无心之言,而是他真的会留在自己身边,像这样与她跟无阙天天在一起…… “姊姊!”无阙见她没反应,便扯了扯她的衣袖,又问了一次。“我能拜安哥哥做师傅吗?” 无瑕回神,这次窘红了小脸。“这我不好说,你得自个儿问清楚安哥哥,看他愿不愿意天天见到你,就算天天见到你,还都能不腻烦你。” 闻言,安书也发觉她的郝色,一时间,他仿佛与她心意相通。 此话她虽是对无阙说,其实是利用无阙在问自己。 她在问自己愿不愿意天天见着她,愿不愿意永远对她都不腻烦-- “那……安哥哥,我能拜你做师傅吗?” 安书目光炯炯地直视无瑕,听到无阙问话,他也欣喜地微笑。“这你也得问姊姊,如果你姊姊愿意让安哥哥留下,那安哥哥自然愿意天天见着你,就算天天见着你,安哥哥也绝对不腻烦你。” 无阙皱起小脸。他们俩的话怎像在绕口令?他都听不懂了啦。“姊姊,那你不腻烦安哥哥--不对,是愿意让安哥哥留下吗?” 猜心反被人猜-- 无瑕娇颜更红,心中更有被他看透了的困窘,无法迎视他的热烈视线,只得哑哑低嗔。“你安哥哥想留便留,用不着问我……” 意思是可以吗? “安哥哥,姊姊同意你留下了!那我拜你做师傅吧?” “好,安哥哥就收你当徒弟。”安书的目光一直落在无瑕身上,即便她窘得低下娇颜,他还是看着她发髻上的白玉金钗,想着她此时脸红的模样-- “耶,太好了!”无阙欢呼一声。“我要去跟宝相说,安哥哥愿意当我的师傅了!”这师傅要得好辛苦,他要去跟宝相炫耀! 说完,他也跑出了绣房,一点都不管正臊着的姊姊。“无阙……” 他一溜烟就不见,无瑕无奈地回过头,却见安书已在面前。 “你吓着我了……”她吓得抚住心口,仓皇地走去绣架前,翻开那盖着绣作、防尘用的白布。 “我吓着你了吗?”安书跟着她走到绣架边,见她故作无事地坐下,开始拿起针线匣子做事,便幽幽一叹。“唉,这可不好……有人才答应让我留下,我就吓着你,改明日我肯定得招你腻烦……” “谁腻烦你?”她立即抬眼,见到他的笑,才如给他捉弄了,双颊的酡红顿时更深,让她羞得低斥。“坏人……” 明知她的心给他看透了,还拿话戏她,真坏…… 他听见了。“谁是坏人?” 她无言,只好顾左右言他。“我说顾当家是坏人。”她也不抬头,索性假装专心于绣作,不教他再看见半点羞红。 安书也不再逗她,敛容看她绣作。 只是当他看见那巨幅的牡丹勾图,英眉一皱,心头吃了一惊。 即便无瑕尚未绣好全图,他也可以预见此幅绣作的成样,只因此图的牡丹他再熟悉不过。“无瑕,这图……是你画的?” 无瑕见他惊诧,还以为他吃惊自己的画技太过高超呢。“这不是我画的,我虽会画,但以我的才学,这样的牡丹春色我是绝对画不出来的。” “那,你怎会有此稿?”他英眉锁深。这幅“春风面”他明明给了寿平,为何她意能得如此图? “是我自小学画的寿师傅从北京带来借我一阅的,我一见那画叹为观止,便立即勾了绣稿。”无瑕知他会画,定也是赏识此画的不同凡响,便正色解释。“你可知道这画是何人手笔?” 她眸里有笑,而那笑太聪慧又太顽皮,令他的心失了韵律。“何人?” “民间有寿臣图,宫中有荣王画。”无瑕不疾不徐地揭晓。“你肯定听过这两句话,但你可能不知道,此画……正是荣王的手笔。” “荣王?!” “千真万确!我亲眼见过真迹,那画上落着荣王的款呢!”无瑕见他神色古怪,也一转困惑。“四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安书回过神,暗暗敛下心神。“我只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你手上竟有荣王的画……” 那么,她口中的寿师傅便是寿平错不了。 安书只要想到她学画的师傅便是寿平,而自己的墨迹竞透过寿平之手到了她的手里,又在她的巧手之下勾绣出这一幅“春风面”,便不得不心神震撼,为两人宛如命定的缘分吃惊。 想起皇嬷嬷要他选福晋时,他还感叹天涯之大,竟寻不到令他钟情的女子。 如今看来并非他寻不到,而是老天爷早为他在天涯一角留了人,只是他们之间的缘分未到,直到现在他才遇见了她…… 望着无瑕娴静刺绣的模样,安书的目光隐敛而浓烈,默默在心底打定主意。 无论她是什么身分,无论她有没有犯法,无论她如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都要定她了。 安书为了方便教无阙画画,从客栈搬进了君家。 虽然宝相说过,如今老爷不在,无瑕又正值花龄未许过人,让一个男人搬进府里,怕是会招来外头的闲言闲语,再说自君禄风死后,上门说亲事的媒婆是越来越多,到时坏了她的名节,那还了得? 无瑕却不以为意。她请他进府是当无阙的师傅,这理由正当充足,就算外面真传出两人有什么暧昧,她也能不恼不怒。 因为他们之间的确有情,若能以此挡住那些总是想要上门求亲的男人,那她也算求之不得,谁让天下男人如沧海,而她只愿认定他一人。 想到此处,无瑕的娇唇又微缴绽笑,操持着针线的小手也更加俐落,不久便绣好了一只荷包。 “好了。”看见巧心制成的荷包,无瑕娇颜微红,满心想着待她将荷包送给安书,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心…… 这时教完课的安书走进绣房找她,见她凝神,便唤:“无瑕!” 她吓一跳,连忙将荷包藏进宽袖。“怎么了?” “无阙说今晚有灯市,想出去逛诞,你要不要一起去?”今日正好是中秋,城里照例会办灯市,难得在民间过节,安书也很想逛逛。” “好,那我也眼你们一起去。”以往中秋,爹爹也会放她与无阙一起出府逛灯市,今年爹爹不在了,但她不想让无阙觉得日子不一样了,幸好如今有安书在,无阙应该能少想起失去爹爹的伤痛。 “那今日就别做绣活了,走!我们现在就出府去散心吧。” “可是……”她整日都在为他绣荷包,这会才刚要开始绣正经事呢…… 安书以为她挂心“春风面”的进度,便拉她的手起身。“别管了!这『春风面』没长脚不会跑了,要真跑了,我也会帮你弄一幅真迹回来。” 她听着好笑。“四爷上哪儿给无瑕弄一幅回来?还是荣王的真迹?” 安书哑口,赶紧在脑中寻借口。“呃,荣王……我其实认识。” “你认识荣王?” “我父亲在朝为官多年,与皇亲国戚都有交情,王爷们也时常往来家里,那荣王……自然见过。” 无瑕猜想既然能见过荣王,那他父亲的官肯定不小吧? “敢问四爷,你父亲官至何位?” 安书注视她,忖道:“我父亲是军机处中堂,也曾是荣王的上书房师傅。” 无瑕呆愣,没想到他的父亲竟是当朝一品,官位果真大得吓人,比起两江总督自是可以抗卫…… 如臬她真把君家的冤情对他全盘托出,他会不会愿意帮她这一个忙? 她认为他一定会帮自己,可是君家与鄂家这案是滩浑水,要奏办富祥与刘全章两人不但需要官势,更需要勇气,她要是真拜托他为自己出头,万一失败,到时会不会反而连累了他? 她一开始只想着他或许可以帮助自己,可如今将自己的心全部托付予他,她却开始担心他的处境,怕他最后会被自己拖累。 “怎么了?”安书看出她的犹豫,于是温柔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给她勇气。“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父亲为人正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他肯定都能说话。” “没什么。”无瑕深吸气,明明她那么希望有这种机会,可是事到临头,她却因为他而无法把心事托出……她摇了摇头。“不是说要逛灯市吗?我们还是走吧。” “好。”见她还不愿坦然,安书虽有些为案情着急,但对她的怜惜也让他耐住心急,选柽继续守护着她。 于是两人前去跟无阙、宝相会合,加上三元,五人便一同出府。 当华灯初上,整个苏州城的水道桥路也缀满了灯笼,出来赏灯的人潮挤满各处,加上小贩吃食等,好一幅热闹太平的景象。 三元与宝相照看着屡屡跑在前头的无阙,陪他逛过一摊又一摊,无瑕与安书则在后方散步,享受佳节气氛。 忽然,无瑕看见一旁有个卖纸灯船的小贩,便走上前要了一只小船。 安书随她而到,不禁好奇问:“这小船要做什么?” “给亡人写信。”无瑕对他一笑。“中秋是人间团圆的日子,但若亲人在人间不能团圆,便可以在纸船上写满想说的话,随水流向大海……如此,便能把心事传给忘川彼端的亡人。” “是吗?”宫中没有这等习俗,安书觉得新奇,想着若是能有,他一定每年都给皇阿玛跟额娘写信,告诉他们他很想他们…… 见无瑕已经动笔,他想她肯定是给君禄风写信。待她写好,无瑕便交给师傅折成纸船样子,然后在纸船中央放上置有蜡烛的竹架子。 纸船折好后,无瑕便带安书到一处水路。每到中秋,这条水道便不给人渡,只任纸灯漂行。 水路上早漂着一些纸船,无瑕为自己的纸船点了灯,便到阶边放下纸船。 然后她直身,闭眼合掌,默祈着自己的心事爹爹真能听到。 她的侧脸弥着一丝哀伤,虽然说她想念过世的爹爹,伤心在所难免,但安书还是舍不得见到她这样的神情。 待无瑕默祈完,她的忧郁也一扫而去,回头望向安书微笑。“对了,我有东西要送你。” “是什么?” 她从袖中取出那只荷包。“我给你绣了个荷包。” 安书微讶地接过手,注视着这个青色荷包,她绣上了那日他随笔而画的金菊,金缕为边、黄线为触,亮澄澄的菊花栩栩如生。 他看过不少绣工精湛的荷包,但能把他的画绣上荷包,还绣得如此传神的,却只有她。 “你喜欢吗?”无瑕注意着他的表情。“那日我收起你的画,便有主意绣这个荷包,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他笑了,握紧手中她的心意。“只要是你绣的,我便喜欢。” 他已认定她,只有她是能与自己知心一世的伴侣,若说他的画巧,那她的绣便比他的画更巧,丝毫不羞地摹出他的心意。 这样让他合意的女子,天底下除了她,不可能再有了。 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她,绝不让鄂海的案子伤了她-- “无瑕,我老觉得你有心事。”想起自己对她的珍视,安书便不能再得她退怯,终于问她。“刚刚你问我认不认识荣王的时候,是不是事想跟我说?” 无瑕突然被这么一问,不禁面露迟疑。“我……” “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我希望你告诉我。”他握起她的手,诚恳地望着她。“就像你为我做的,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如果是跟官场有关的事,以我父亲在朝的身分,我也定能帮你。” “我……”无瑕迎视他真诚的目光,羽睫低敛,终于对他卸了心防。“其实……犯了罪。” “你犯何罪?” 她闭上眼。说吧!反正他一定得知道,否则她此生也会良心不安。“我与两江总督富祥共谋,设计了两广总督鄂海大人,编计今年他上贡的礼册,告了他一个贪污藏贡的罪名。” 安书一听到“共谋”两字,心便被狠狠掐紧。她可知这字眼一旦在堂上被人听到,便足以将她与富祥一起论处,甚至判她死罪?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绣坊的安危。”无瑕睁开眼,眼中已无犹搀之色。“外人只知道顾当家手上的让渡书是他大发善心所撕,却不知道一切都是富祥与刘全章的设计,他用那让渡书威逼我爹,然后是我,我为保爹爹心血,只好答应与他共谋。” 他握着她的手劲加重,心疼这个始终在她肩上的重担。“所以是他逼你编出那帐本,诬陷鄂大人坐收回扣、乘机贪贡,上报朝廷?” “帐本是富祥编的,我只是照他意思盖上君家的行鉴,然后写下自白书,把此事说成是鄂大人威逼,而我主动揭发他的贪行。”但这诬陷他人的罪却让她良心备受折磨,爹爹因此不愿入土,她也得为此赎罪,直到她能为鄂家洗冤。 她内心的苦与忿都在此时化成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不忍见到她的泪,安书立即展臂将她拥紧。“别担心,没事的,既然我知道此事,便一定会竭力朝你,我会为你平冤,也会让鄂大人的官司水落石出。” “四爷,我的冤不平没关系,可是鄂大人你一定得救他!”无瑕在他怀里抬起脸,语气坚定。“爹爹为了他宁死不葬,我也一样。” “别胡说!”他立即皱眉斥她。她的话让他内心一阵揪拧。“你不会死,我绝不会让你伤了一根寒毛。” “无瑕很清楚与官共谋、诬陷朝臣是死罪。”他的着急让她感动,竟不觉得死有何可怕,反而面露微笑。“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只要你能帮我保住无阙、保住绣坊,我也心满实足了。” “你怎能这么说?”他问得恺切,一想到她会出事便心痛。“你不怕死罪,是因为我对你不重要,还是你已经腻了我?” 霎时,她的水眸逼出泪珠,才知原来自己只是故作慷慨,她根本也舍不得他,甘心去死。“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不准你再有这样的念头。”他捧着她的脸,万分怜惜地凝视她。“鄂家的事我会请爹解决,你的事我也会摆平,所以不准你放弃希望,知道吗?” 她含泪点头,侨进他的怀里,双手牢牢环紧他。“我知道了,对不起,,,,,,” 她的“对不起”像针扎着他的心。安书搂紧她,既心疼她受的罪,还有她为自己流下的眼泪。“好了,不哭了……无瑕,你放心,富祥等人把你害得如此凄惨,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他一定会将此班奸臣绳之以法,以平无瑕的冤恨,还鄂家的清白。 而且他要全力保护无瑕,绝不让她被此案伤害一分半毫! 第五章 江宁。 江苏巡抚刘全章带着顾当家,连夜赶往江宁求见两江总督富祥。 两人进了总督府,待通报富祥后,立即被带往富祥所在的内院。 “下官参见大人。” “刘巡抚,怎么深夜来访?” “禀大人,荣巽亲王有下落了!” “喔?”富祥外衣穿到一半,神色一变,立即起身至桌前坐下。“他在哪里?” “依顾当家的说法,他人恐怕正在苏州……” “恐怕?!”富祥桃眉怒问。“什么恐怕?不是说知道他的下落吗?” “这……”刘全章也说不明白,只好示意顾当家上前解释。 “禀大人,小的几日前去拜访君新当家,见着了一个生人,看样子身分不是一般,而且他很护着君新当家,一见是我,便扭断了我的手臂!” “那你怎能断定那就是荣巽亲王?” “小的没有断定,只是那人本事神通得很,竟还从胡管事那里问出君家的事情……”他那日听闻安书一席话,便怀疑是身边的胡管事露了口风,因此起了嫌隙,命人杀他灭口,没想到派去的人没有得逞,胡管事反而就此失踪,他怕自己会出事,这才急急来报。 “况且刘巡抚交代过时机敏感,只要君新当家身边有一点凤吹草动,宁可误杀也不能大意啊。” 刘全章帮腔。“是啊!大人,这时候故意接近君新当家的还能有谁?就算他不是荣巽亲王,我们也该提防着点才是。” “嗯。”富祥拂拂胡须,冷静把事情想过一次。“说得有理。” 若他真是荣巽亲王,那他们自然得提早做准备,若不是,他们也得监视着,以防他是荣巽亲王暗派的眼线。 总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索大人的警告他不能不听。 “那,大人,这会儿该怎么办?” “继续盯着。”富祥下令。“另外,找机会去警告一下君新当家,教她可不要忘了我们的协议,我既能让君家织绣活下来,便也能让君家织绣再死一次,教她不要想扯我后腿,净干些傻事……” “是。” “还有,”富祥又想到什么,开口吩咐。“找机会试试那生人,他若是荣巽亲王,肯定有什么马脚可捉,你们两人都给我当心点,知道吗?” “是,大人。” 富祥回过身,想索大人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荣巽亲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看来他只有谨慎为上,万不得已,或许得痛下杀手,连那唯一知道内情的君新当家都给除掉才是…… 自爹爹过世以来,无瑕头一次觉得自己幸运。 她不但遇见安书,与他相知相恋,幸运的是他父亲还在胡为官,可以为她平案洗冤,而且绣坊的生意也稳定下来,新绣品的进度顺利,在杜家绣坊的帮忙下,君家织绣有望提早几天完成订单。 望向窗外月色,她想一切定是爹爹冥冥之中在保护自己,她在纸船上写的那些话,他肯定是收到了…… “姊姊!”这时,无阙高兴地安进屋,手中抓着一张画纸。“你看安师傅今天给我教了什么?” 无瑕微笑起身,接过他递上的画纸。“让姊姊瞧瞧……哇!无阙已经会画海棠了,还这么漂亮?” “妨姊喜欢海棠吗?”无阙却揪眉问她,随后嚷道:“我知道姊姊最喜欢牡丹了,你临牡丹也绣牡丹,可我拜托安师傅教我画牡丹,他偏是不肯教--” “说不定这会儿学牡丹,对你还太难呢。”无瑕温柔地安慰他。“只要你继续学,安师傅总会教你画牡丹的。” “可我想看安师傅画的牡丹,说不定比姊姊画得还好看昵……” 安书在这时踏进屋来,微笑答话。“无阙,我画的牡丹胜不过你姊姊画的,要学牡丹,你得亲自向姊姊请教。” 无瑕望了他一眼,心中被他说得有些喜,可也知道这是哄人开心的话。“四爷,我也是学人本事的学生,怎能胜得过你这当师傅的?” “青既出于蓝,有不准胜于蓝的道理吗?何况你的师傅可是寿平,他教的学生怎么会羞?”她是真学到了寿平的本事,否则他不会一见她的绣样,便以为是寿平画的牡丹。 见他一直抬高自己,无瑕被说得赧颜,便巧笑问他。“真要论画技,四爷可比我高,我倒想知道四爷的师傅是谁,莫不是那荣王吧?” 她的话让他一时哑口,因为自己是隐藏身分靠近她,他这才处处小心,连无阙要他传授牡丹画法,他都坚辞不授,就怕无瑕会发现与那幅“春风面”神似之处。 “我的师傅怎么可能是荣王?想他荣王养尊处优,会收学生的吗?再说他的画其实不过尔尔,只是牡丹画得精些罢了。” 无瑕听他这么评论荣王,心中不免为他叫屈。“可我听寿师傅说过,荣王不只牡丹画得好,他的百花也各有千秋,只是我无福见识罢了。” 她说他的话不对呢…… 安书在心里吃味了一下。敢情她钦慕那荣王,胜过她眼前的自己? 就算她不知道自己便是荣王,但当着心上人的面说着别的男人好,连一分都不顾忌他会吃醋? 他于是反驳。“那是天下人溢美过分,我曾到荣王府上拜访,他的画我也瞧过,喏……就说他的金菊,还不如无阙画得生动写意昵……” 无瑕闻语抿唇,为他小看了荣王的画而有些郁郁。“四爷这话可过头了,无阙才几岁孩子?说你的菊花能与他相比还羞不多……” 虽然她未曾见过荣王,但识画如识人,他的画打第一眼便深深吸引她,自然视他为崇拜的对象,然安书同为习画之人,对他却无半字褒扬,这可教她不解。 安书故意试她。“好,那你倒评评,究竟是我的画好还是荣王的好?” “这……”无瑕无言以对,虽说她欣赏荣王的画,但安书的画功与他恐不相上下……何况一人画牡丹,一人画金菊,要她怎论得出高下? 只见无阙在旁挤眼,小声教姊姊回答。“姊姊……就说安师傅好准没错--” 没想到连无阙都站在他那边,可她怎能这样便妥协,净说他的好呢? 她想着,还是道:“这有些难评,不过牡丹的技法高深些,除非你也画幅牡丹与『春风面』比较,否则想那荣王还是技高一筹……” 安书闻言一怔,见她还是坚持已见,一时真不知道该高兴自己的画技被她看重,还是哀叹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竟赢不过那她未曾见过的“荣王”? 可仔细一想,这何尝不是无瑕另一个令他心动之处,她虽是一名文弱女子,但胸有秉见,性子外柔却内韧,所以才能在被富祥威逼后,还挂心着要为鄂家雪冤,让他也为她折服…… 无阙一见安书的怔容,便急得直嚷:“姊姊,就让你说安师傅好嘛!安师傅是在吃醋昵……”唉呀呀,连他都看得出来,姊姊怎这么笨昵! 吃醋? 无瑕听见此语,目光也惊讶地转向安书。他……在吃醋吗? 难怪他会说着没道理的话……原来,他是因为自己对荣王的欣赏而吃味了? 她脸色立转愧疚,暗斥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他会因为自己说别的男人的好而生了醋意昵? “四爷,我……” “没关系,你别信无阙乱说,我没有吃醋。”安书温柔一笑。天底下哪有人吃自己的醋?再说无瑕对荣王的褒美,也是两人交心的证明,一生能觅得如此知己,他又怎么不会打从心底高兴? 想着,他也转向无阙。“无阙,刚派给你的作业还不去画,否则明日可不教新画法了。” “好,我马上去画……”无阙自从认了安书做师傅,便是他说什么应什么,乖巧得很。 直到无阙跑得无踪,无瑕才打量着安书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四爷,刚刚真没吃醋?” 他回头望她,当见到她一脸的无辜紧张,就算还有想逗她的心思,也全为她化成了满斛柔情。“没有。” 可无瑕心里别扭,依然咬了咬唇,恼怪自己竟这么后如后觉,一点也没考虑过他的心情,想这会儿他说没有,那肯定骗人的。 “你千万别误会!我对那荣王只有画技上的崇拜,其他的再也没有了,我……”她抬眼望他,连羞都顾不得了。“我心底只有你--” 见她情急于色,像急着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似的,安书心底充满了被爱的满足,目光也更是深情。“我知道,所以我才不吃醋,因为我在你心中是最重要的,想那荣王有日若出现在你面前,你的心肯定还是我的。” “四爷……”被他这么看透心思,无瑕的粉颊漾起绯红,害羞地低下头。 安书伸手抬她的下颚,将她的娇怯看个清楚,像永远烙印在脑海中似的,然后,他动容地吻住她的唇瓣。 被他温热的气息笼罩,她心头一颤,随即也柔顺地闭上眼,任他主动吻她的唇,占据她的芳腔。 当他伸手抱紧她的,她也抬起手圈住他的颈,两人的身子纠缠在一起,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投射出合而为一的剪影…… 安书押定胡管事这条线,并没有白押。 那日他虽然无意间对顾当家泄了口风,让顾当家心生警惕,怀疑起胡管事,于是派人除掉他,幸好他们早先安排人跟紧胡管事,这才救了他一命,也让胡管事彻底失忠于顾当家,转而对他们供出一切。 安书命人格胡管事妥善藏身,保护他的安危,因此他们也从胡管事那儿问出,当初富祥为了补偿顾当家撕毁让渡书的牺牲,曾经送过顾当家白银五十箱之事。 据他说,那五十箱白银的每锭银子底都印着江宁府造银的字样,足以证明是两江总督富祥的馈赠。 只要能从顾当家那搜出这蚍银子,就能证明富祥唆使刘全章及顾当家二人共同威逼君禄风的事。 届时,他也自然能证明鄂海的清白,还无瑕及君家一个正义公道…… 只是…… 一旦事证搜集完全,他该怎么跟无瑕解释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身为钦命的查案官,不可能不与无瑕、富祥等人对质,到了那时,他是荣巽亲王的身分必定会为无瑕所知,届时该怎么向她解释? 不!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他必须在出示身分之前,先把实情跟无瑕说明,说他靠近她是为了查案,隐瞒身分是为了了解真相,不是真心要欺骗她…… 回到西满楼的客房,三元立即迎上前。“公子,奴才照您的吩咐跟紧了顾当家,发现了一件事。” 安书在案前坐下。“什么事?” “前日他进了刘巡抚的宅第,没有多久便与刘巡抚同出,不过不是回顾家,而是一起出了城。据奴才查探他们的方向,是江宁没错……” “江宁?”安书凛色,这不摆明去给富祥通风报信吗? “应该是顾当家发现派去杀害胡管事的人手失败,连同胡管事都失踪,这才起了疑心,找了刘全章去见富祥吧……” “公子,既然他们已有疑心,那该怎么办?” “富祥给顾当家的那批银子,得早日查到藏在何处……三元,胡管事真不知道银子在哪儿?” “看样子是真不知道,据他陈述,顾当家收了银子后便命人分运他处,一时都没待下,胡当家也没见银子回来过……” 没有回来?那么一大笔白银,顾当家怎能赢得滴水不漏,难道是花掉了? 可那是江宁府造银,官制白银,谁敢擅收这一大笔数目? 在安书为案情苦思时,无瑕则在杜家绣坊点货。虽然离交货给各家掌柜的约定日还有几天,但绣作的进度顺利,完工速度超越预期,无瑕盘算着或许不待期限到来,她就能把货品全数出清。 当她点完绣作后,返回杜家大堂,面见自己的姑姑。 杜家夫人君福云一见她来到,便笑开了一张亲切的温润容颜。“无瑕,都忙完了?” “是,姑姑。”原本正朝君福云揉脚的丫头让开身来,于是无瑕便乖巧地在她身边坐下,接手丫头的工作,替她捏捏大腿。“姑姑,您的风湿可好些了?这些日子天气多变,不会是加重了吧?” “没的事,只是老样子,站久就发疼。” “之前温良堂开的帖子可有按时服用?”君福云的风湿是痼疾,无瑕从以前就很关心她的病。“爹爹说您的体质跟我一样,不是什么大夫都看得好的,药也不能随便试,得吃固定的药单子。” 君福云微笑,她的身子骨遗传自君家,君家的孩子体质比较特别,所以治病的药方也得谨慎。“知道,瞧你呢!比我的亲生女儿还盯我。” 她娇笑以对。“姑姑,您又没女儿。”她膝下可都是儿子。 “怎没有?你比我不存在的女儿还盯我,我看你就是了。”回她一句,君福云乐得笑开,在抬手盖杯的同时,也想到了什么。“对了,无瑕……” “嗯?” “我听说……你给无阙找了个学画师傅?” 闻言,无瑕暗自凛息,想起宝相担心的传闻。“是。” “是个男人吧?”君福云的脸色凝重了半分,也低敛语气。“这君家如今只剩你了,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以与男人共处一屋下?” “姑姑,您不用紧张,他是好人……” “不管好不好,是男人总对吧?”君福云也是近日听到些风声传闻才知道此事。“这可不成!你都没许人呢,万一发生什么事,日后让我怎么面对你爹?” 她立即表示。“姑姑,不会的。他真是个好人,他已经救过我很多次,就连这次新绣作的事也都多亏有他,您真的不必担心……” 见她这么护着那男人,君福云不禁多了心眼。“怎么?这男人真那么好,好到让你喜欢上他了?” 无瑕语窒,娇颜转羞。“姑姑……” 还真是这么回事? “给姑姑说,他叫什么名字?” 毕竟是亲姑姑,无瑕如今的长辈只有她,自是不会隐瞒。“他姓安,名书。” “安书?”君福云把他的名字记住。“他是哪里人,家里做什么营生?” “他是京城人,祖辈做过毛皮生意,如今父亲在朝为官……” “是官家子弟?”君福云闻言倒松口气,想也是有身分的人,确实匹配得上他们家无瑕。“没娶过亲吧?姑姑可不许你做小,要嫁人,你绝对得做正室。” 无瑕微微生羞。“他没有娶亲,还是孤家一人……” “这样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们是两情相悦,君福云自是不会阻止,只是身为长辈,她还是得为侄女打探清楚对方的身家。“既然他爹在朝为官,那是在哪部?你可知道?” “听说在军机处……” “嗯。”若真如无瑕所说,那还真是桩好婚事……君福云沉吟微笑。“总之,找个日子带他来见姑姑,如今我是君家唯一的长辈,让我见见他,谈谈你们的事,你也好有个依靠,别让他以为自己身分高点,便可以轻看你或欺负你--” 见姑姑并不反对,也有意为他们正式说媒,无瑕不禁含羞低颜。“是……姑姑。” 假如姑姑真向安书提起亲事,他会同意吗? 无瑕忍不住猜测他的心意,一颗芳心为他沉浮,期待又害怕…… 隔日,不待无瑕与安书商议去见姑姑的事,君福云便亲自上门来。 “姑姑?”一见到她亲自来访,无瑕很是讶异。“您怎么来了?” “我非来不可。”君福云神色严肃,也注视四周。“那位安公子呢?” “他出去忙事了……姑姑,您身子不好,先坐下吧。”无瑕赶紧扶她入座,交代身边的宝相。“宝相,快去给姑姑泡茶,记得用清心茶。” “是。” “免了,这会儿就算喝清心茶,只怕我的心也清不了。” “姑姑……” “无瑕,你真清楚那安公子的来历吗?”君福云一直要自己沉住气,可是一见到她,想到她被人欺骗,便什么气也沈不住。“你说他父亲在军机处为官,可我问了杜家在官场上的人脉,却说军机处里没官姓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无瑕呆愣,一时也弄不清楚状况。“姑姑,大概这里边有误会吧,是不是消息不灵通?或者他父亲是刚升的官……” “这不会。那个人上个月才从京里归乡养老,消息还灵着呢!何况他还说那军机处里都是满臣,用不着汉臣,怎会有姓安的官?” 无瑕听着,一颗心不由得掐紧。“可……安公子的父亲在军机处做中堂,不可能没人识得……” “无瑕,军机处中堂是福敏福大人!”君福云彻底明白她是给人骗了。“军机处根本无人姓安,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骗了? 无瑕不敢相信,安书为什么要骗她? “那个安公子到底在哪里?宝相,还不快给我找人来见--”君福云气极,唤来宝相便要她去找安书。 “姑姑……请您息怒。”无瑕虽然震惊,不过还是力持冷静。“这件事我知道了,请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给您一个解释。” “无瑕,说谎的是他,怎么是你给我解释呢?”君福云不免叹息,看来她这个侄女的心是完全被他勾走了。“总之你听清楚,我若没见到他亲自来跟我说明,我绝不答应你们的事!” “我明白了,姑姑,请您放心。” 经无瑕再三保证,君福云才终于罢休,转身回杜家。 送走了姑姑,无瑕终于面露无助,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他……为什么要骗她? 如果是因为他的父亲官衔太小……不,她不相信他是这种贪慕虚名,还为此说谎的人…… 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怕,他骗她的原因牵扯了极大的内幕,就像一开始她害怕的,他接近自己并不是偶然,而是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闭上眼,她不敢再想,只觉得脑中一片昏茫,几乎要失了意识-- “安公子。”安书一回府,宝相立即迎上前。 “宝相,无瑕呢?” 宝相看他一眼,也不相信他会骗小姐,可她知道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小姐在绣房,她交代过,等安公子一回来,便请安公子去见她。” “有事吗?”宝相的态度一下子疏远了许多,安书也觉得奇怪。 “请安公子直接去见小姐,自会明白。”宝相不多言,随即转身退下。 他虽纳闷,也只好先进内院,来到无瑕的绣房。 一进房,只见无班敛目坐在插架前,丝毫不动针线,迳自出神…… “无瑕?”他唤她一声,人也来到她身边。“怎么了?不舒服吗?” 无瑕抬眼望他,水眸里尽是复杂。“四爷……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安书微讶。“为什么这么问?我的名字自然是真的。” “那么,”她的目光闪过绝望。“你果真骗了我,其实你的父亲根本不是官,对吧?” “无瑕……” “我已经请人查过,军机处里并无姓安的中堂。四爷,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要骗我?” 看来她已经知道他的身分是捏造的……安书沈眼,只好吐实。“没错,我父亲并不是官,关于我的身家,那也都是谎话。” “为什么?”她闻言皱紧了眉,好心痛地望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查案。”安书直视她,愧疚而诚挚地望着她。“你身系两广总督鄂海的贪案,我奉旨必须查明此案,所以才故意隐藏身分接近你……” 一听到鄂海的案子,无瑕立即起身退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安书凛声。“我是荣王。” “什么?!”无瑕呐呐张唇,忍不住再问一次。“你说什么?” 安书往前踏出一步,坚定地再说一次。“我就是荣巽亲王,爱新觉罗安书,安书是我的名字。” “不可能!”无瑕哑声,他怎么可能是荣王? “你不可能是……不要骗我了,我想听你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安书握住她的肩,要她相信自己。“无瑕,我知道不该骗你,可是请原谅我,为了查案我有苦衷……” “你的苦衷包括骗我的感情吗?”无瑕迎视他熟悉的黑眸,忽然觉得他好陌生,如今她完全不能确定他是怎样的人。“你说接近我是为了查案,那么你帮助我,还有说喜欢我,是在利用我吗?” 她只觉得他对自己的一切全部是作戏,包括他说的爱,都不是真的,他只是想从她口中得到案情的真相而已,否则若他真爱她,怎能狠心瞒她至现在? “不是,无瑕……”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忽然抱臂,觉得被人背叛,因为对他交出了真心,所以心空了,浑身像是失去温度般寒冷。“我那么信任你,还爱上了你……可是你怎么可以骗我?” 为了查案吗?那她宁可他一开始就要她的命,而不是像这样要了她的心,然后又残酷地将它踩碎…… “我没有骗你!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无瑕,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要再说了!”她掩耳,已经被他骗过一次,再不想被他迷惑第二次。“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这样对我,求求你……” 她仿佛回到爹爹死后的那段日子,身边的人都不可信任,她孤立无援,只能自己暗自痛哭,不知道谁能帮助她…… 见她几乎要失去理智,安书不敢上前,只能心痛地退离她的眼前。 都是他的错! 他早知道该说实话,可是为了她的安危,还有对她的情意,他选择隐瞒,没想到却伤她如此之重…… 如今他再辩解也没有用,只有让她静一静,等她给他判决…… 他转过身,经过书案时,他顿了下才走上前,执笔蘸上墨。 在案上的白纸留字,安书放下笔,这才走出房门,将她的绣房还给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无瑕终于回神,幽幽地步向书案,看着他留下的字。 然而他留的并不是字,而是一朵美丽盛开的牡丹花,以她熟悉的模样,与屋内她的绣作“春风面”相互辉映,如出一辙-- 她捂住唇,无法克制地落泪。 为什么他要让她觉得陌生,却又让她觉得熟悉?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让她的心又痛又惊,对他不知要恨,还是爱…… 第六章 自知道安书便是荣王的事实,无瑕就没有踏出房门一步,她连晚膳也不用,无论宝相怎么劝她,最后还是只能揣着餐盘离开。 走过转角遇上安书,宝相见他竟还在府上,惊讶而冷淡地点个头。“安公子。” “宝相,无瑕还是什么都不吃吗?”他皱眉望着那餐盘。 “是,小姐净是哭,哭累了就发呆。”宝相当然气他,可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小姐心里还是有他,否则不会这样折磨自己。“安公子,你若是真心待我家小姐,就请你好好跟她解释吧,至少劝她吃点东西,否则她身子受不了的。” “我知道了。”安书沈色以对,举步到她的房外叩门。“无瑕,你开门,让我跟你说说话,好吗?” 等了半会儿,屋内毫无动静。 “无瑕,你别生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你开门,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无瑕终于出声。“我不想见你,也不稀罕你为我担心,你走吧,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担当初,是他的担心让她信任,任由自己为他倾心,然而如今,他的担心对她却是讽刺,只会让她想起自己有多好骗、有多傻…… “你可以不稀罕我,可是你必须吃饭,只要你吃饭,我就听你的话离开君家……” 他那句“离开君家”让无瑕的心猛地一跳,她错愕,恼怪着自己怎那么没用,明明要他离开的人是自己,却还为他的去留紧张…… “那你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快走……”她锁着眉,又痛又恨地出声,小手却捏牢了衣襟,努力要自己忽略心底的感受。 “姊姊,你为什么要赶走安师傅?”无阙在这时来到门口,见安书站在门口好像在跟姊姊道歉,于是朝他说话。“就算安师傅惹你生气,你也不能赶他走,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无瑕被问得无语,不知道怎么跟无阙解释。 她是喜欢他,可是他欺骗了她,所以她不能原谅他,不能再喜欢他…… “姊姊,你说过不会腻烦安师傅,那日我拜师傅时说的话,你忘了吗?你教我人要言而有信,你怎么不有信了呢?姊姊,你不要生气了……” 听着无阙的话,她不自禁又想起这些日子与安书的相处,她咬着唇,想忘却某个片段,却又想起了另一个片段…… 为什么跟他相处的快乐片段这么多?为什么她忘不掉?为什么她一想起来,心就会动摇,还想相信那些他对自己的好是真的-- “无阙,你不要怪你姊姊,是我不对,你姊姊生气是应该的。”安书拉住无阙,要他不要误会无瑕。“乖,劝姊姊吃饭吧,她已经伤心太久了,这样会生病的……” 在房内听着两人对话,无瑕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向门前。 她拧着手,不知道该不该开门,而开了门,自己又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直到外头不再有声音,怕安书真的离开了,她才终于开门。 门开,只有无阙与宝相站在外头。 “姊姊,你吃饭好不好?”无阙可怜兮兮地求她。“安师傅说他要回月来西满楼了,以后我若想学画,就自己上他那儿去。” 无瑕心一紧,没想到他竟真走了…… 他把她骗得这么苦,却撑不住她一点脾气,就走了吗? 还是她依然没有清醒,明知道他是骗她,说不定那些甜言蜜语也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爱她,所以才说走便走…… “姊姊……” 意识到无阙还在眼前,她忍住快掉下来的眼泪,扯出微笑。“知道了,姊姊会吃饭的,你跟姊姊一起吃,好吗?” “嗯。” 疼爱地望着弟弟,无瑕命令自己再不能想他了,至少,现在再也不想了-- 安书搬回月来西满楼后,便不再与无瑕见面。 她看似作息正常,但每当一个人时,她就会在绣房对着已完成的“春风面”出神,有时候会哭,有时候会很珍惜地凝望着…… 无阙倒是日日往月来西满楼跑,偷偷传递姊姊的近况。 这日,宝相拉着无阙急急来到她屋里,神情紧张。“不好了!小姐,姑小姐去月来西满楼找安公子了!” “什么?!”无瑕立即站起。“姑姑怎么会知道他在那儿?” “刚刚姑小姐来府里,在门口遇到小少爷回来,便问小少爷去哪儿,小少爷说去月来西满楼学画,姑小姐听了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过去了……” “怎么会……”无暇惊愣,怕姑姑生气起来,不知道会怎么对安书兴师问罪。 可是她怎能对他问罪呢? 他是荣王,当今皇上的胞弟,大清国最尊贵的王爷…… 一想起两人身分的悬殊,无瑕的心也狠狠揪紧。一开始,她知道他是荣王,是那么生气他的欺骗,对他玩弄自己的心只有埋怨不谅解,可是到了现在,她清醒了,就算他欺骗她,但凭他“荣王”的身分,她区区一个民女,有什么资格把他当成寻常负心的男人一般跟他生气? 不要说是生气,就连高攀他都不该想,妄想他对自己的真心…… “小姐?” 听到宝相的声音,无瑕才回神过来,困难地咽下伤心。“宝相,你看着无阙,我这就过去。” 到了月来西满楼,小二立即喊她。“君新当家,你找杜夫人吗?她刚上楼,是被安公子请进房的。” 无瑕一怔,话也不答,赶紧举步上楼。 上了楼,见着外头守着的三元,三元也立即报。“公子,君姑娘来了。” 安书亲自开门,惊喜地望她。“无瑕--” 一时间,无瑕被他的神情打动,忘了自己该冷若冰霜,差点就开口与他说话,她愣了愣,别开脸,进屋找君福云。“姑姑,您怎么来这里?” “你都被这男人骗成这样,我怎么还能不来?”君福云才刚坐定,见两人都在,也把话挑明。“好!大家把话说清楚,安公子,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骗无瑕令尊在朝为官?你是想骗绣坊,还是骗她的身子?” “姑姑!”听到尾句,无瑕不禁脸红肤烫,只因她跟安书根本没到那种地步…… “既然您是无瑕的姑姑,那我便直说了,我之所以隐瞒身分,是因为君家牵扯一件案子,无瑕是关键人,而我是钦舒的查案官。” “你……你是官?” “正确来说,我也不是官。”安书顿了顿,转头注视无瑕。“我是当今皇上的弟弟,荣巽亲王。” “什……什么?!” “姑姑,是真的。”无瑕揪眉望她,解释。“他是个王爷,我们得罪不起……” 她没道理不信,他笔下的牡丹花与荣王的“春风面”一模一样,她断得这世上没有第二人画得出那样的画。 “意思是他爹不是官,他自己却是个王爷?”君福云错愕不已,也有些不敢相信。“这会不会是骗术,他又说谎了,对吧?” “杜夫人若是不信,可见我的玉印。”安书掏出收着玉印的荷包,正是无瑕那日为他所绣的金菊荷包。 无瑕接过荷包,倒出玉印,于是两人亲眼目睹,玉印上果真刻着他的亲王封号,还有旁边长长的满文。 尤其无瑕见识过荣王画上的落款,也镇静地接受了他的身分。 “这……”君福云与无瑕对看,也知道自己大不敬,赶紧拉她跪下。 “民妇见过王爷,请王爷恕罪……” “快起来!”他吃惊,连忙拉起两人,尤其是面无血色的无瑕。“是我隐瞒在先,你们不必请罪。” “那……”君福云想起他与侄女的事情。“王爷与无瑕……” “姑姑!”无瑕知道她要问什么,立即接话。“我与王爷什么都没有,我身子还是清白的,您不要追究此事了。” 闻言,君福云也料得到侄女心思,怕是知道他的身分太高,而她区区一个汉家女子,根本配不上他。“我知道了,多谢王爷宽恕之恩。” “无瑕也谢过王爷宽恕之恩。”当她说出此话时,也在心底真正把安书视为一个王爷,从此他跟她之间将比陌生人还远,再也不会像之前一样交心了。 再也不行了。 “无瑕……”安书皱眉见她疏离,只觉得胸口好闷。“你我还是可以如以前相处,不必拘礼……” “国有国法,哪有草民与王爷不拘礼的道理?”无瑕敛目,语气寻常。“无瑕知道王爷有旨在身,若想问案,随时可传无瑕上堂,无瑕定会据实以告。” 语毕,她也不给安书任何挽留的机会,便与君福云离开了房间。 安书既留不住她,也没有理由留她……只能眼见她离去,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如一朵再也回不到他身边的云…… 安书坐在案前,看着胡管事亲笔写下的自白书。 虽然手上还缺顾当家收下的那笔白银,但若他执意开堂,传众人对供,或许以顾当家的小人本性,不打也能逼他自招。 可是,那代表他得传无瑕上堂,看着她成为阶下之徒,遭众人异样看待…… 不!他舍不得如此待她,他已经骗了她,让她如此痛苦,怎能还让她受这种罪,在悠悠众口中被审议? 一旁侍候的三元见主子整日皱眉,忘食废寝,忍不住提醒。“公子,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三元,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三元涩颜。“公子,奴才自小进宫,哪能有什么喜欢的女人……” 这倒也是。“是我多此一问了。” 然而三元听他问话,不禁大胆道:『当子该不是……喜欢上那君姑娘吧?” “你想说什么?”安书了解三元,知道他既然问出口,必有所想。 “奴才只知道……以您的身分,那姑娘配不上您……” 安书忽然像是胸口被什么噎住,难受得紧。“为什么?” “她是汉人,如果是汉军旗里的人,那还有资格谈。可她只是普通百姓,没有旗人身分的汉家女子想必入不了太皇太后的眼……” 这话惹得安书动怒。“你好大胆!竟敢拿太皇太后来压我?” 三元马上跪下请罪。“公子息怒!奴才自小跟在您身边,只知道您一个主子,要是太皇太后问奴才,奴才死也会护着公子,可是君姑娘的事,怕是奴才把头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睛也绝不肯看她一眼--” 安书何尝不知道皇嬷嬷不会认同他与无瑕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命运,可是他还是任由自己喜欢她、爱上她…… 然而他不怕命运的阻碍,他只怕无瑕的心不要他,怕她还没面对皇嬷嬷,就自己认命放弃…… 回想起她今日的话,他目光凝重,一颗心为她揪扯成伤。 忽然,外头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锣声,一敲就是十数下,也把整间客栈的人都惊醒了。 “夜半三更,怎么回事?” 三元忙去楼下探问,然后又冲回房。“不好了!王爷,听说君家绣坊失火了!” “什么?!”安书惊起,不待多问便冲下楼,往街底的君家绣坊奔去。 待他到了君家,绣坊已经被大火肆虐,黑夜里红光冲天,宛如烈鬼。 尤其是绣坊内多得是绣品布疋,本就怕祝融之灾,如今大火一起,也极迅速地连屋幢幢烧起,一发不可收拾。 “无瑕!无瑕!”他在一群逃出来的人里找寻心上人的身影,最后终于见到了宝相与无阙。“宝相……无瑕呢?” “安公子……小姐让我先带无阙少爷出来,我以为她跟在后面,可是一转眼她就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里面--” “姊姊一定在里面!我要去找姊姊--”无阙不见姊姊,便哭喊着要回去。 “无阙,我会救你姊姊,你别闹,好好等着。”安书对他说完,也转向三元交代。“三元,顾好他们,出事唯你是问。” 语毕,他取出手巾打湿,捂起口鼻,便冲进火场寻找无瑕的下落。 “公子!”三元吓坏了。“您不行去啊!您万一出什么事……” 可安书已经冲进火场,三元无法眼见他一个人进去,只好把无阙推入宝相怀里,也跟在他后头冲进火场。 安书凭着记忆往后院前进,一路上还得避开火势、搬开阻路的障碍,他又心急,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更不在意自己的右手因为开路,屡屡不慎被断裂的木柱划开伤痕。 好不容易走到后院,他在无瑕居住的闺房四处找着。“无瑕!你在哪儿?!” 他寻遍屋内,并未找到她的身影,他心急了,也越来越害怕。 “无瑕!你听见就说话,我来救你了!” 她不能出事!不行,他绝不准她出事…… 走进她的绣房,安书终于看见她的身影,像朵枯萎的白莲倒在地上,而房内的几根梁木落了下来,把她困在一角。 “无瑕?”他惊喊,立即意至她身边。“无瑕,听得到吗?是我。” “四爷……”她呛咳一声,意识还清楚地看向他。“我好怕……” “别怕!我会救你。”安书看着那几根木柱,随即徒手将它们搬开,直到无瑕能脱困,他展臂将她抱入怀里。 “四爷……”九死一生中能再见到他,无瑕不禁满怀激动,庆幸自己还有机会见他一面…… “没事了。”他对她微笑,要她不要害怕。“我马上救你出去,忍着点,无瑕。” “公子!”循声而来的三元也找到他们。“您跟君姑娘没事吧?” “没事,我们快离开吧。”安书面不改色,随即抱起虚弱的无瑕,在三元的开路下顺利逃离了火场。 “姊姊!” “小姐!”宝相与无阙一同奔上前来,两人脸上都是万分惊惶。“您明明在我们后头,怎么没跟着我们出来?吓死我们了……” “对不起……因为有东西一定得带出来。” “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让您这么不要命地留在火场……”宝相在外头都急到哭了,想无瑕万一有什么长短,她要怎么跟姑小姐交代? “好了,不要问了。”安书却阻止她问原因,只要无瑕平安无事就够了。“三元,我带无瑕回客栈,你快去找梁大夫来,知道了吗?”如今只有快找大夫好好瞧瞧无瑕,才是正事。 “是,奴才马上去。” 待梁顺生为无瑕诊视,确定她只是轻微呛伤及受惊过度之外,并无大碍,安书才完全放下心。 之后,他交代三元去安置无阙与宝相,宝相便与三元一起离开了安书房间。 他回到正坐在床上的无瑕身边,她也从惊吓中回复过来,神色安定许多。 “四爷……”她唤,随后想起不对。“不,多谢王爷相救……” “无瑕,别喊我王爷。”安书轻叹口气。每当她这么唤自己,他便强烈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隔阂,让他内疚得紧。“如果可以,还是跟以前一样喊我四爷吧!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对你的隐瞒确实是有苦衷,但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真的,绝无半点虚假--” 无瑕无言以对,想起自己刚在火场看见他,心中涌起的安心与激动,她便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怪过他,她只是怨恼他没有及早表明身分,没让她有心理准备,更没让她知道,她爱上的人竟是她悄悄钦慕的荣王…… 她垂下眼,忽然瞧见他手中有伤,心绪一紧,连忙抬眼问他。“你的手受伤了?” 安书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可能是刚刚在火场不小心弄伤的,不碍事的……” “怎么不碍事?”她见到他掌心里的伤口,已经血迹干涸,急着握住察看。“都伤成这样了,万一影响你日后作画,那怎么办?”他是善画之人,就像她是绣女一样,手禁不起伤的。 “没那么严重……”他温声安慰,可看见她那么紧张的神情,一时竟莫名觉得,若自己伤得重点,是不是能换来她的原谅? 只要她能原谅,重新接受他,那么就算是要他再不能作画,他也心甘情愿…… “无瑕,原谅我好吗?”右手被她牢牢握着,他于是抬起左手,轻抚她的小脸。“原谅我骗你,没有告诉你我的身分,也原谅我实在太喜欢你,所以没办法以王爷的身分面对你……” 无瑕已在心里原谅他,闻言,脸庞终于浮现一掠笑。“我相信你……所以不要再说要我原谅的话了,无暇身为罪人,根本没有资格原谅任何人……” 比起陷害朝臣、犯下罪的自己,他犯的错根本不算什么,想若不是她先有罪在身,他又何必隐瞒身分接近自己? “无瑕,你没有罪,有罪的是富祥等人。”他欣喜于获得她的谅解,重获力量地凝望她。“你放心,我承诺的事一定完成,一定会为你跟你爹平反。” 无瑕欣慰地迎视他,随即想起被大火吞噬的绣坊,眉目又流露伤心。“可如今绣坊付之一炬,连带那些要交货的新绣品,我……终究没能保住爹爹的心血……” 想她前几日还高兴能早些出货,如今货交不出来不说,光是违约的代价,也绝对足以毁了君家…… 安书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绣坊毁了能再盖,绣品烧了也能再绣,只要你平安无事,那才是最幸运的事。” 被他搂在怀里,无瑕再度感受到他带来的安心,也感恩地微笑。“我也觉得幸运,老天爷让我死里逃生,还能这么挨着你,听你说喜欢我……” 她来说完,安书已俯下头,动情地吻住她的柔唇。 再多的道歉、再多的话语也比不上他的吻,他的吻让她停止思考,什么身分、什么罪过……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跟她的心,从此紧密地贴在一起。 情不自禁地吻着她,他也将她抱得越紧,恨不得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当他抓起她的手要她抱着自己,忽然发现她怀里藏着东西。“怎么了?你怀里放着什么?” 无瑕抽回迷惘的心神,有些苍白的小脸忽然窜上一抹红,缓缓取出那在火场里拚死也想保护的物品。 一见那折叠的绢丝,安书立即知道那是她绣的“春风面”。“你没来得及跟宝相他们逃出火场,莫非是为了它?” 无瑕轻点头。“我……舍不得它……” “傻瓜,它只是绣--” “它是绣,可也是你的画。”她眼里写满对它的珍惜,如同那份对他不敢紧握住的爱。“或许我能拥有的,最后只有这幅绣……” 他是荣王,她清楚知道两人身分差距有多远,就算他们能相爱,但命运或许终究无法容许他们永远在一起! “胡说什么?”他却笑了,笑她的傻。“无瑕,我跟你保证!你不但会拥有我,你的绣,也绝对不会只有这一幅--”话毕,他再度吻住她,这次更为浓烈,宛若饥渴的人,疯狂地在她身上找寻甜蜜的水源。 她娇怯承欢,任由他轻薄自己,占领她的心、她的身…… “四爷……”在两人激情探索间,她忍不住吟唤他,呢喃的语调好似不安,又好似期待。 他伸手解开她的素衣,触摸她柔软的肌肤时,他也清楚察觉自己腹下的欲望到达极限,再下去,他一定会要了无瑕…… “无瑕……”他忍耐地在她小巧的鼻尖停住吻,雾眸注视她。“你愿意给我吗?” 无瑕也凝望他,然后伸手抚摸他的俊颇。 她连心都愿意给他,还有什么不能给? 下定决心,她主动吻他的唇。“我愿意……” 她的主动令他失控,他再度覆住她的唇,以她无法拒绝的温柔与感情,开始两人彻夜的缱绻…… 缠绵一宿,当安书起身整衣,倦沈的无瑕还在睡梦中,他温柔地为她压好被衾,轻巧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这才放下床帘,背身踏出门外。 他的房是西满楼里最靠角落的一间,只有一条路能过,鲜有人迹也僻静得很,隔壁则是三元的房间,昨晚因为他的交代,于是挪出来给无阙与宝相使用。 待他走到房前,正瞧见守在门口的三元。“三元!” 三元一夜未睡,正打着小盹,一听到主子喊话立即惊醒。“公子,您醒了……” “无阙昵?” “无阙少爷跟宝相姑娘还在睡,昨夜吓到了,怕是累乏了。” “嗯。”安书沉吟。“昨夜的事,查了没有?” “回公子,查了。”三元点头报告,昨夜待无阙他们歇下后,他立即回到绣坊,问了当时第一个发现火场的人。“据说火是从偏门窜起,那儿离牲厩近,多摆着稻草等干物,要引火很容易。” “所以是人为?” “目前无法肯定,只是……”三元说出一处可疑。“昨夜打更的更夫在君家附近见到过顾当家,听说他拉了一车酒,还跟更夫说是要楼宴用的。” “顾当家?”怎偏是他,莫非昨夜那把火……是他干出的好事? 安书知道他的确有那个动机,无论是想毁了君家或是杀了无瑕,都有这可能-- 他的目光更形锐利。“三元,立刻把更夫带来我问问。另外把李知恩准备给我的人马备上……等等我要陪刘巡抚升堂问个明白,昨晚君家的火,究竟是怎么个起法?” 三元听令,也知道安书打算动真格。“瞧。” 无论是无瑕的冤屈还是君家的大火,这笔帐,他绝对会一次向他们统统讨回来! 第七章 “荣巽亲王到。” 当刘全章接到安书亲临巡抚府的消息,他也整装以待,亲迎安书进府衙。“下官见过王爷。” “刘巡抚,初次见面。” 刘全章抬眼看了一下他,立即被他目光中的威色震慑。“不知王爷人在苏州,有失怠慢,下官罪该万死--” “不知者无罪。”安书微笑。“刘巡抚,久闻你青天名声,关于昨日君家大火一案,本王要借你这明镜高堂,好好审个是非公断。” “是……”刘全章哪敢不从。“那请王爷升堂,下官立即开审……” “既然你是江苏巡抚,自是由你主审,我陪审便可。” “是,”刘全章摸不清他葫芦里的药,只好照办。“来人,快给王爷看座。” 待两人坐定,衙役立即押着顾当家上堂。“大人,小的冤枉!冤枉啊--” 一见是顾当家,刘全章的目光暗暗一变,强自镇定。“大胆!公堂之上,为何高声呼喊?” “小的没有纵火,昨夜君家的大火,真的不干我的事--” “废话少说,证人何在?” 更夫上堂回话。“回大人,小的昨夜二更时,确实在君家后巷见到了顾当家拉了一车的酒。” “只是携酒,就告他纵火吗?” “回大人,深更半夜携酒,还是顾当家本人……小的实在觉得奇怪,于是问了顾当家为何大半夜自己买酒……” “他怎么答?” “他说是家中摆宴,酒备不足,这才亲自去买酒……” 刘全章转向顾当家问话。“顾当家,昨夜为何设宴?” “禀大人,昨夜是家父的大寿,小的邀了几位同行当家一起庆祝,几位同行都能作证--” “顾当家。”安书忽然说话。“我问过几位同行当家了,听说昨夜宴请客人的酒,用的是绍兴陈年,是吗?” “是。” “听说你家的酒都是跟城内吴家酒坊买的酒,没错吧?” “没错。” “那为何你昨夜拉的酒不是绍兴陈年,也不是跟吴家酒坊买的酒?” 闻言,顾当家内心迟疑,想昨夜自己虽然遇到更夫,但夜黑风高,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拉的酒是什么酒,又是何处得来。“回王爷,我拉的酒确实是绍兴陈年……” “吴家酒坊的掌柜说昨夜没见你来买酒。”安书看他的目光锐利几分。“苏州城只有吴家酒坊有绍兴陈年,大半夜你也不可能出墟去买,那么你的一车绍兴陈年,是哪儿得来的?” “这……”顾当家瞥了堂上的刘全章一眼,为自己的说词犹豫。 “大胆顾当家!王爷问话为何不答?”刘全章怕他会供出昨夜的酒是从他家酒窖得来,赶紧示意他回答。“那车酒是不是早就预备好的?是从绍兴直接命人运来的酒?” “是是……”顾当家意会,立即点头。“那车的绍兴陈年是早就准备好的,我只是去城门点交了酒,回府时才会经过君家绣坊……” 更夫出声。“禀大人、王爷,可是当时顾当家车上的并不是绍兴陈年!” “喔?”安书目光转为兴味。“你如何晓得?” “小的以前做过酒楼小二,酒不必开,光闻味道眼看瓶身样子我就知道是什么酒,昨夜顾当家拉的一车酒绝对不是绍兴陈年……” 话一出,顾当家跟刘全章的脸色都暗暗生变,没想到这时会遇上一个懂酒的。 “来人!把东西拿来!”安书随即命人是上证物。“更夫,你仔细瞧瞧这酒瓶瓦片,是不是昨夜顾当家拉的酒?” 更夫看看瓦片,更是确定。“是,正是与这瓦片相同的酒,这只是普通黄酒。” “顾当家,你竟然欺骗本王?你要如何解释?” “王爷……或许是更夫认错了,或许是小的给那卖酒的骗了,小的并不知道自己买的酒并非绍兴陈年。” 安书拿起那瓦片。“巧的是……这瓦片是在君家火场被找到的,顾当家,你又要如何解释你拉的酒为何会在火场被找到?” “这……”听到这里,顾当家已经面色苍白,不如如何应对。“大人……” 见他在公堂之上对自己求救,怕被安书看出两人之间有牵扯,刘全章咬牙,作势狠狠敲了下桌案。“好你个顾当家!竟敢欺瞒本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吗?!” “大人,小的没有……” “来人!顾当家纵火烧了君家绣坊罪证确凿,还不快将他押入大牢!” “大人!”顾当家见他真要押自己,连忙为自己说话。“酒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您比谁都要清楚啊,那酒其实是--” “住口!”混帐!想把他拖下水吗?!“还不拉下去!” 待顾当家被带下,刘全章立即起身对安书说:“请恕下官失职,让王爷看场笑话了,如今罪人已抓到,王爷要怎么处置他?” “刘巡抚,罪人可不止一个而已。”安书从容地转向他,目光随即转冷。“三元?” 早在堂外候着的三元立即带着李知恩的兵马进入公堂。“禀王爷,奴才奉命搜了刘巡抚的府上,搜出酒窖里的酒瓶,就跟君家火场留下的瓦片一样!” 安书接过三元递来、与手中瓦片如出一辙的证物。“刘巡抚,指示顾当家放火的人,其实是你吧?顾当家那车酒也是从你府里运出,你怕东窗事发,所以先声夺人,刚才硬押了顾当家?” “不!王爷,不是这样的--” “禀王爷。”三元又交上一叠绣品禀报。“奴才还在刘巡抚的府上搜出一批绣品,都是原本应该上贡宫里的贡绣。” “刘巡抚,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藏贡绣,这是顾当家给你的吗?” “王爷,不是的,这是栽赃--” 安书不再与他废话。“来人!刘巡抚不但私藏贡绣,还涉嫌与顾当家同谋纵火,理应一起同罪论处,立即将他关进牢里!” 见大势已去,刘全章开始反抗。“不行--我不服!我要见富祥大人--你们不能抓我!” 在他嘶吼的同时,几名官兵也将刘全章押了下去。 “王爷,如今连刘巡抚都收了监,那富祥大人……” “我知道。”富祥一定会知道他已有动作,不会坐视不顾。“三元,趁此时派人搜遍顾家,我认为富祥那批江宁白银肯定没出苏州,一定要找到那批白银的下落--” 他利用君家大火拘押两人,一是为无瑕报仇,一是为让富祥紧张,只要引蛇出洞,或许将有利于他抓到富祥与两人串谋的罪证…… 他与富祥的斗法,此刻才真正要开始。 当安书审完案,并等三元搜完顾家,回到月来西满楼时,无瑕正搂着无阙,与姑姑君福云讨论君家昨夜的大火。 昨夜虽然所幸无人伤亡,但大火已烧毁了绣坊,更重要的是即将交货的新绣品,除了外包给杜家绣坊的绣品,有一半的绣品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如今他们不但得面对绣坊重建的损失,更要紧的是与各家掌柜违约交货的赔偿,以君家目前的资产,无瑕根本筹不出赔偿的巨款。 尤其是今早有几位掌柜听说绣坊大火,便急急赶来讨个公道,若不及早想出缓颊的办法,君家势必面临另一场存亡危机…… 正当无瑕凝神时,怀中的无阙先一步看见安书,挣脱姊姊奔向安书。“安师傅!” “无阙,没事吧?”安书由他抱住自己,温柔微笑。“午膳用过了没?” “嗯。”无阙点头,然后担心地向他打小报告。“可是姊姊什么都没吃,只是握着筷子发呆……” 安书抬眼望向无瑕,她一怔,忽然想起昨夜两人的缠绵,一时间玉颜骤红。“无阙,别胡说!” 君福云见状,起身唤来无阙。“无阙,跟姑姑出去,让你姊姊跟安师傅说说话。” 待两人离去,安书步至她身旁坐下,关心问:“怎么没用膳?” 他的大手随即握住她的,无瑕心生暖意,羞颜更红。“是早膳用得晚了,一时还不饿而已。” “我还没用膳,刚让三元准备了清粥,不如你陪我一起吃点?” 知道他是故意要自己吃饭,她在心暖之际,也微笑同意。“好……” 三元送上膳食,两人一起用了粥,见她吃了不少,安书才放心让她歇口。 无瑕于是为他挟菜,还挟了一口新鲜鱼肉送到他的唇边。“四爷?” 她细柔的嗓音、期待的笑容,都在劝他吃下眼前的鱼肉,可是安书望着她,唇却擦过鱼肉,吻上了她的芳唇。 她嘤咛一声,筷子立即从手中掉落,只能全心全意迎接他的吻…… 他的手顺着她的外衣抚着她的手臂、她的背、她的腰臀,却想着昨夜触碰的丝绸滑肤,惹得他全身着火,无法克制要她的欲望。 无瑕也如同昨夜地迎合他,玉手勾缠他的颈,身子为他仰起。 在她恍惚之间,安书已经抱着她到了床上,大手抚上昨夜疼痛的一处。“还疼吗?” 她轻摇头,带着羞红的浅笑。 那笑像是允许他进一步的密语,他立即解开她的外衣,如愿以偿地触碰她的肌肤,口中发出赞叹。“无瑕……” 当他褪去她全部的衣物,也含住她雪肌上的红蕊,无比想念地逗弄着。 “四爷……”她的身子因为他的挑逗而强烈地震动,只得求助地喊他。 昨夜的缠绵与身体的记忆一下子回笼了,当她越习惯他的占领,身子也越发湿润…… 她忍不住娇吟,在他的带领下,呼吸与他越发低沉的喘息交融,心神沉浸在这不可自拔的愉悦中。 “你快把我逼疯了,无瑕……”他再度吻住她,伸手抬起她的玉腿,再也无法等待地挺进,开始另一场激烈的缠绵。 疯狂的热情笼罩他们,情浓方休…… 夜临,当无瑕从一下年的缱绻中清醒,身旁的安书已比她更早醒来。“还倦吗?” “嗯……”她小声答应,也转身贴近他的胸膛。“不过不想睡了。” “那我们说说话。”他抱紧了她,将她瘦弱的身躯纳入身下。“无瑕,今日我办了顾当家跟刘巡抚。” “什么?”她惊愕地从他怀中抬起脸。“你办了他们?” “对,我以对绣坊纵火的罪名把他们都押了起来。” “那么……”她不可思议似地问。“放火烧了绣坊的人,真的是他们?” “对。”他轻抚她紧拢的眼眉,为她心痛。“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得知祸首是他们时,无瑕心中难掩被毁灭一切的痛楚,可是见他痛苦,她也立即为了他抽开心痛之情。“犯法的人是他们,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有关系。”他凝望她,语气沉重。“如果我能早点找到证据,早点定他们的罪,那么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怪只怪他没有早日查到那批关键的白银,才让富祥等人有了先伤害无瑕的机会。 “这不怪你!你不知道他们会做到如此地步,就连我也没预料,又怎么能怪你呢?”她对他扯开微笑,要他别责备自己,一切都是刘巡抚等人的错。 他望她,心疼她还安慰自己。“对不起,无瑕。” “不要再说对不起。”无瑕用指腹抵住他的唇,娇容微嗔。“四爷,这不是你的错。”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覆上一吻。“放心,无瑕,我即将找到富祥等人串谋的罪证,很快就可以将他们绳之以法了。” “我相信你。”她抱着他,全心托付给他,无论是感情还是生命。“以前不知道你的身分,我都相信你会为我平冤,现在知道你是荣王,我更没什么好怕的。” 将她的信任收进心底,安书也终于微笑。“无瑕,我要你答应我,跟我去广州。” “广州?” “对,鄂海的案子我必须去问他的口供,也得弄清楚富祥是怎么知道他采买贡品的礼单……可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要你跟我一起去。” 三元今日搜索顾家,已经在顾家一处隐密的地窖查获那批江宁白银,原来顾当家怕身边的胡管事知道太多,因利眼红,于是故意演了场戏,把银子运出又偷偷转回,一直藏在自家地底下。 可证据得手,却还差鄂海一个说词,他必须去广州一趟,决定把无瑕一起带去。 不仅是因为他离不开她,也因为无瑕是重要的证人,而富祥手段极狠,敢让刘巡抚等人把绣坊烧了,更让他不允许无瑕离开自己身边,只怕她的生命随时有危险。 “可是与各家掌柜的帐,还有绣坊的重建……” “你放心,各家掌柜的事我已经让三元去办,如果他们愿意体谅,君家的绣娘可以在杜家绣坊继续重绣绣品,并降低卖价给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体谅,就算要违约金,我也会让三元付给他们。”安书对她说明,已为她考虑过一切。“至于绣坊,我也会给杜夫人一笔资金,让她替你进行绣坊的重建。” 见他为自己考虑过所有事,无瑕再度感到他对自己的体贴细心,让她感动盈泪。“谢谢你……只是我欠你的已经够多,绣坊的事怎么还可以--” “无瑕,是我欠你。”安书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是大清朝欠你,若不是今日让富祥那奸臣当了两江总督,君家又何以沦落至此?所以不要拒绝我为你做的,就当是告慰你爹的在天之灵吧!” 他真的对她太好了,她不禁想,倘若当初没有遇见他,自己怎能撑得过来呢? 倘若没有认识他,或许在绣坊全毁的当日,她早就对命运绝望,也不会那么努力地保护“春风面”,想再见他一面…… 是他的出现给了自己依靠,也绘了自己勇气,让她面对任何打击都不再害怕,因为知道他会保护她,就如两人初见时那样。 倚紧他,她不禁贪心,放纵自己贪恋着他的好、贪恋他的温柔…… 就算她心底一直有个声音提醒自己,她的身分配不上他,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也无法与他永远在一起-- 可她还是想贪心,在可知的命运到来之前,哪怕只是多一日,多一刻与他这样依偎的时光,她都不想放弃。 隔日,安书对君福云说明了要带无瑕去广州的事,君福云见无瑕同意,便也不多说什么,承诺会好好照顾无阙,绣坊重建的事她与杜家也会负责,要无瑕不要有后顾之忧。 无阙自是最舍不得两人离开,吵着要跟他们一起去,最后无瑕只好跟他坦白去广州是为了洗刷爹爹跟鄂大人的冤屈,并答应会很快回来,他才不再吵闹,愿意乖乖留在杜家。 因为得轻装简行,无瑕遂连宝相也不带上,待一切交代完妥,两人随即踏上旅程。为了怕她长途跋涉太过劳累,也为了快些到达广州,安书决定走水路,登上李知恩准备好的官船。 对无瑕而言,这不但是她第一次的离家远行,也是第一次坐船出海。 当黑夜来临,汪洋中万籁俱静时,她走出船舱,迎风望着满天星光如碎掉的白琉璃。 她才刚因眼前的美景惊叹,一双温暖的大手已按上她的肩。“冷吗?” “不会。”她回眸对他笑着摇头,又将目光放回天边。“四爷,海上的星星好美,比在陆地上看的还美呢!” “嗯。”他由后搂紧她,让自己成为她挡风的外衣。“我记得景山的星星也很美,有一年在万春亭赏雪,那里的星星就像下雨一般地飞落。” “真的?”无瑕惊问。她听过星星像下雨似的传闻,可是从来没有见过。“景山在哪儿?很高吗?有机会我也想去看……” 安书凝望她,唇角绽笑。“你会有机会的。等你跟我回到北京,我便带你去看。” 他好想带她回北方,带她回自己生长的地方,他不只想让她见见景山的美,还想让她住进荣王府,做他荣王的嫡福晋…… 闻言,无瑕的目光却黯了,好像有些欣喜,可是又很迷惘。“我真的可以……跟你回北京吗?” 对他而言是“回家”,但偕她一起的“回家”,对她而言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她将嫁给他,做他一生一世的女人。 可她知道这不可能,他既是荣王,必得娶当朝最好的女子,纵然自己再漂亮、再有才情……但以她的出身,绝对比不上满洲八旗的格格。 “你在担心什么?”安书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怕你是汉人的身分会阻碍我们吗?” 无瑕露出被说中的黯然神色。“你明知道我们不可能,以我的身分……就算是当你的妾,都怕不够格……” 她的怯弱与担忧让他揪心,他立即将她紧紧拥入。“你是不够格,当小妾只有得不到我真心与诚意的女人才当得上,你自然是不够格的,所以只得让你当福晋了。你放心,这事没你想的那么难--” 他的承诺令无瑕一怔。“四爷……你说要我当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困惑目光中再说一次。“当荣王福晋,听清楚了吗?无瑕,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这怎么可以?我……我只是……” “你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想要的妻子。”安书态度坚定地道。“无瑕,你愿意嫁给我吗?” 无瑕望着他,芳心控制不住地狂跳,却答不出来。“我……” “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回答我,你爱不爱我?” 她当然爱他!“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爱你--”早在她遇见他的那一日,她的心便注定只能有他,无关他是荣王还是平民。 “那么就嫁给我,我当你愿意了,无瑕。”他的语气难掩喜悦,再度抱紧她。“等我了结鄂海的案子,便带你回北京,我会带你去见皇嬷嬷,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你……” “嗯。”倚靠在他温暖的怀中,无瑕不禁被他说动,开始相信一切是有可能的,她能嫁给他,能做他的妻子……这不会是她的一场贪心美梦。 小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际,她用柔顺的情意接受他给的美梦,期待那个他应允的将来,能早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两人到了广州后,便与前来迎接的鄂海回到鄂府。 安书向鄂海说明在苏州查案的经过,并提起君老当家遭逼死的冤故,鄂海见无瑕一个女子竟愿意为他作证,勇于证明是富祥诬告他,自己便算是能沉冤得雪,也原谅了君禄风与无瑕做伪帐的事。 之后安书便与鄂海辟室密谈,问了有关案子的一些疑点,认为富祥之所以知道鄂海的贡册明细,还知道他是向谁购买,肯定是有人埋伏在鄂海身边,做富祥的耳目…… 若他也能揪出此人,来日与富祥对供,肯定会是一项有力的证据。 待结束谈话,安书便回到鄂海为两人备好的院落休息。当他跨进院里,便瞧见无瑕伫立在园中,正等着自己。 “无瑕。”他唤她,微笑迎接她的回眸。 “四爷。”她也绽笑,举步走向他。“你回来了。” “嗯。”他搂她进怀里,关心叮咛。“怎么站在外头?这里虽是南方,天气冷得晚些,可也不准你一直吹风啊!” “这里无风。”她接收了他的关心,好开心地笑了,娇颜比他所绘的牡丹还美上百倍。“只是刚刚去瞧院里养着的鹦鹉,这才被你撞见站在外头。” 他听得出来鹦鹉是借口,她肯定是为了等自己才站在外头,可是见到她这份不愿自己担心的柔情,他也是欣喜大干责备。 “对了,”她突然问。“鄂大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原谅我、原谅君家吧?” “放心。”安书笑开安慰。“鄂大人已经知道实情,明白你跟你爹也是被人所逼,不会迁罪于你。” “真的?”闻言,她的忧心终于放下。“其实来广州的路上,我一直很害怕见到鄂大人,怕鄂大人不肯原谅我爹跟我……如果他不愿意原谅,如果他非要君家人的命抵罪,那我该怎么办?” “你认为我会让这种事发生吗?”安书沉声问:“他若要君家人的命,我绝对不会同意,我正是为了不让你有机会被安上罪名,才这么苦心接近你,抽丝剥茧暗中办案,你不知道吗?” 她想起他为自己做的,无论是欺骗自己他的身分,或者为她保护绣坊……如今想来,他真的是用心良苦。“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免我上堂,怕我会成为刘巡抚等人的替死鬼……我真的明白,真的!” 他的傻无瑕-- 见她神色紧张,安书松了眉目,不禁叹息,自己真是栽在她手上了。“怎么我每一句话你都这么着急认真?以后要我都不跟你开玩笑吗?万一我哪天被你冷落,随口说出不爱你了,你会不会真信了便离开我?” 无瑕听了,心一暖。日后她可得切记着不要冷落他才好。“那你就别说那样的玩笑话嘛!明知人家喜欢把你的话当真……” 见她的娇羞瞋颜,安书再有气势都得投降。“好好,我不开玩笑,那种玩笑我绝不开,可以了吧?” 想他堂堂荣王,自幼养出的气势自是不为人所屈,可是在她面前,只要她一句娇嗔便温柔如风,她怎会不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倚紧他,无瑕领受他的宠爱,也在心底将这份心意牢牢刻下,为两人的爱恋更添一抹甜美回忆。 第八章 自顾当家与刘全章被收押后,安书命令将两人押往湖广境内,由李知恩看守后,富祥也如大事不妙,在安书与无瑕赶赴广州的同时,也连夜上京向索苏额寻求对策。 索苏额早一步接到安书递上的折子,知道他抓了刘全章,而后见富祥急急饱来,深知此人大势已去,安书肯定是胜券在握了。 “索大人!您一定得想想办法啊!”富祥急切不已,怕随时会东窗事发。“刘全章跟顾当家都被荣巽亲王抓了起来,现在在李知恩手里,万一他们嘴巴不老实,把一切都说出来,那该怎么办?” “那两人不是以纵火绣坊的罪名给押起来的吗?”索苏额老态闲定,把话问实。“富大人,是你叫他们这么做的吗?” “我只是要他们看着君家,没下令让他们动手,是顾当家沈不住气,与刘全章商议一不做二不休,要让君新当家永远作不了证。” “这底下人不照主子的意思办事,说到底是谁的错?”索苏额置身事外,看事看得清楚。“富大人,你这次真的很不妥啊!” 他怎么还说风凉话呢! “索大人,您我可是亲家,我要出事,您也不会高枕无忧吧?还是为我想想良策要紧……” “富大人,你别紧张。”索苏额微笑,把他的嘴脸看进心底,暗想自己当初到底瞎了什么眼,为什么看上他这个无谋之人做亲家? “你我同道,我自然会朝你想办法,只怕你不愿听,坏我心血而已。” “我愿听!索大人,您就说吧!” “其一,你得不变应万变,刘全章二人押就押了,你别想去救,也别想杀人灭口;其二,主动提出鄂海原来是无辜的,并拿出顾当家与刘全章勾结的罪证,让皇上信你是被这二人所骗,一片赤忠义胆才上折密告。” “让我放了鄂海?!”富祥闻言,脸色一变,心有不甘。“我如此心机才办了他,现在要我承认他无罪,别说我这口气吞不了,皇上能信吗?” “皇上信不信是天意,你不放手就是自己找死了。”索苏额把方法告诉他,也知道他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富大人,这就是我的忠告,虽是下下策,但要想全身而退,就照我的话做吧!” “这……”富祥想想,心如他不会再有第二句话了,只好起身告辞。“富祥懂了,多谢索大人。” 待送走富祥,索苏额的微笑才缓缓一撤。 这个富祥……刚愎自用、心眼狭隘,逮一猎物必要置之死地,他料得他必不会听自己所言,收手以来两和。 看来他得先为自己找后路,也为自己嫁给富家的女儿想活命的门道-- 吹口烟,索苏额眯眯眼,决定进宫一趟。“来人!给我准备,我要进宫面见皇后--” 就在安书抵达广州几日后,云南传出了土司造反的消息。 原本安书请旨南下办案,一是为了洗刷鄂海贪污的罪名,二便是考量云南土司暗藏野心,有可能在朝廷未找到新任云南总督之前叛乱,这才请皇上按兵不动,紧盯着云南状况,没想到云南竟真出了乱子。 安书立即与鄂海商量军情,认为云南情况不明,百姓们都窜逃至两广,如今只有稳住云广边境,避免广州陷入动乱才是当务之急。 幸好皇上亦来军令,已命费扬古率兵南下,并急调两江与湖广两总督帐下最靠近两广的兵马供他差遣,这才让安书吃了一粒定心丸。 与鄂海讨论完军务已是深夜,他回到房里,才看见无瑕仍醒着,正在等他。 “无瑕,怎么没先睡?” “听说云南土司作乱,你跟鄂大人都要前去平乱,我睡不着。”她柔眉紧颦,小脸上充满对他的挂心。“我虽然没有遇过战争,可是想到战场上刀光血影的样子,一定很危险,我只要一想到你要去那种地方,就坐立不安,睡也睡不着。” 她知道他有武功,可是从来不知道他的武功算不算高强;她知道他在绘画上的天分,可不知道他对运筹帷幄是不是也有经验……如今他要去战场,她怎么能不为他担心? “不用担心,朝廷调来的兵马马上就会到,皇上也命舅舅前来帮我,相信这场战事可以很快平定,” 她因他的话而放柔紧皱的细眉,微微展笑。“既然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四爷,我相信你,你也一定能平安凯旋回来。” 楼着,她也拿出今日赶工做出来的平安符袋,上面布满她绣的卍字与蝙蝠纹图样,喻意“万事变福”,内则放有她昨日与鄂夫人一起去广州香火鼎盛的庙宇“灵通寺”求来的平安符,将之交予给他。 “鄂夫人说了,每当家里稍有病厄,她都会上灵通寺祈福,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所以我也诚心去求拜,你带上这个平安符,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他握住那绣得满满的卍字与蝙蝠纹的符袋,感动于她这满满的心意。 “谢谢你,无暇,就算神不显灵,你的爱也会保护我的。” 他不需要神明,因为只要有她的期盼,便能成为他无惧的盾牌,让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因此即便云南土司再顽强,他也会亲率大军压境,以最快的速度平定这场战争。 然后,他要带无瑕回京,跟皇上面是富祥的所有罪状,还要跟皇嬷嬷求情,让她老人家答应他娶无瑕为妻! 听闻云南土司叛乱的消息后,富祥也领到朝廷旨意,要他拨调兵马给广州的荣巽亲王应急。 但他不禁琢磨,云南土司在这个时候造反,不正是老天爷在帮他,毕竞皇上早因他的折子对鄂海起疑,只是一直顾虑着云南安危,才不发旨押鄂海入京;如今云南有战,只要他稍微煽风点火,还不怕皇上猜忌鄂海,鄂海也对皇上失去忠心? 想起索苏额对他的忠告,富祥睐起眼,对他的建议当之以鼻。 如今情势是天助他也,哪用得着索苏额的下下策,他只要把握机会,便能一举收拾视之为眼中钉的鄂海,顺便连多事的荣巽亲王都给杀了,岂不痛快?说不定索苏额还会因此对他刮目相看…… “吉贵!”富祥下定主意,便叫来即将带兵前往广州的亲信。 吉贵立即进屋。“是,大人。” “听说荣巽亲王离开苏州,只带了君无瑕一人对吧?” “是,她的弟弟跟婢女都留在杜家绣坊,由她姑姑照顾着。” “很好!你立即派人去把她弟弟给我绑来,绝不可让人知道,知道吗?” “是。” “还有,你明日带兵去广州,带封信给鄂海身边的李管事,他已经为我收买,告诉他,我要他立即办妥我要的事。另外,你暗地盯紧荣巽亲王,等我命令,只要一有机会看到他落单……”富祥捱近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懂了吗?” 吉贵意会,随即领命。“奴才明白。” “那下去吧。” “嗻。” 放出鹰犬,富祥满心期待,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只要是阻碍他的人,无论是鄂海或君无瑕,他都不打算留下生路,就算是当朝皇上最信任、太皇太后最宠爱的荣巽亲王也一样-- 当费扬古从北京率兵到达广州时,安书与鄂海正在边境勘察最好的进军路线,不在鄂府,于是他被请进鄂府稍作歇息,遇上了无瑕。 “无瑕姑娘?” “费公子。”无瑕款款一福,然后想起什么,随即解释。“抱歉,你是王爷的亲舅舅,一定也是贵族之后,称你公子是否太过失礼了?” “不要紧,我不在意这些尊卑称呼,无瑕姑娘叫我公子便可。”费扬古阻止她道歉,笑着发问:“对了,你怎么会在广州?” “是王爷带我来的,他说为了对证,需要我与鄂大人见面。”无瑕轻描淡写,没让费扬古知道她与安书的关系。 “原来如此,辛苦无瑕姑娘了。” “不,你从北京率兵而来,日夜赶路一定辛苦了,我去朝你准备膳食,请公子稍待。”说完,无瑕便转身去厨房。 待无瑕离去,三元也接到消息,赶来费扬古的房间。“爵爷!” “三元,你怎么在府内,没跟在王爷身边?” “王爷嫌奴才碍事,不让跟,要我留下来好好照顾君姑娘。”三元解释。 费扬古又想起无瑕的事。“无瑕姑娘来广州的事,是王爷的命令?” 三元犹豫着。“是……也不是。” 费扬古听出古怪。“是什么,不是什么……给我老实说,三元!” “回爵爷,这事君姑娘是自愿的,王爷也没有下命令,所以三元才会这么答……” 费扬古皱眉,这话里明摆着有事。“他们两人……怎么了吗?” “爵爷,依奴才看,这次您一定得劝劝王爷!”三元担心主子与无瑕的事,这会儿只好全向费扬古吐实。“王爷喜欢上了君姑娘,说回北京之后,会跟太皇太后禀明,要立她做福晋!” “什么?!” “爵爷,您知道王爷的身分,若不是亲王郡王家的格格,太皇太后那边都过不去,何况是一个汉家女子?奴才怕王爷一心想娶君姑娘,到时会给自己招来大祸啊!” 费扬古自然明白三元的顾虑,他们是满人,虽说纳汉家女子为妾的满人大有人在,但安书身为先帝皇子,又封有亲王荣位,他的嫡福晋必定只能是满州格格,怎容得立一个汉家女子为福晋?光是太皇太后就绝不可能同意…… 万一他非要如此,那还不忤逆太皇太后,惊动满朝宗室,更甚者,或许遭人论交宗人府发罪,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这时,无瑕送来准备好的膳食进屋。“费公子,请您用膳。” “三元,你先下去吧。”费扬古示意他先出去,想单独与无瑕好好谈谈。 待三元退下,他也含笑对无瑕开口。“不好意思,让无瑕姑娘费事了。” “不,你是王爷的舅舅,我代他帮你做点事,是应该的。” 听出她话里对安书的感情,费扬古不禁相信三元的话,她确是喜欢上安书,而安书对她也是恋恋情深…… “无瑕姑娘,敢问可有婚配?” 闻言,无瑕芳颜一红。“不……未有。” 他朗声一笑。“无瑕姑娘请别怪我多事,只是像你这么好的姑娘,应该许个富贵人家,虽然无福成为王爷福晋,但大官之妻绝对足够。” 无瑕心中一紧,惊于他话里的意思,愕然地抬眼对上他。 费扬古依然带着温和笑容看她。“无瑕姑娘可能不知道,在王爷南下之前,太皇太后已在为王爷找婚配对象,还说过非亲王郡王家的格格,她看不上眼……” “是吗?”无瑕敛眼,暗自抡紧袖楼,要自己坚强面对。 “我不是有意伤害无瑕姑娘,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先跟你说明比较好。”费扬古盯着她,也明白这对她是多大打击。“无瑕姑娘,你与王爷并非良配,若王爷坚持娶身为汉人的你,后果可想而如,被送交宗人府发罪都有可能……我希望你能知道这点,仅此而已。” 她怎会听不明白,怎会不知道自己与安书之间的差距? 她只是……一直让自己不要面对、不要多想,好贪心地只要紧捉住安书,任由自己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期待他给自己幸福,却什么都不为他着想…… 如今费扬古的话宛如当头棒喝,她才终于清醒,看见自己多贪心多可恶,意贪图他的爱,连害了他都不自如…… 她早该清醒,早知道自己只有离开他,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我明白公子的意思,您放心,无瑕知道该怎么做的。” 她是个好姑娘--只可惜不是安书该遇到的那个人。“无瑕姑娘,等云南之战平定,相信王爷一定会护你与鄂海的案子无罪,日后若有什么事,都请你告诉我,我定会倾力相助。” “谢谢公子。”心不在焉地回答,无瑕努力要自己露出笑容,藏起心正在淌血的痛苦。 她知道,自己若连他都骗不了,那也骗不了安书,即便她终于清醒,知道这段感情只有放手,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当无瑕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里,鄂府的李管事也在门前等她。 “君姑娘。” 她连忙振作精神,不露出异样地举步向前。“李管事,有事吗?” “有人让我传封信,请君姑娘收下。”李管事掏出富祥要给她的信函。 “这个是……” “君姑娘看完便明白,晚些时候,我会再来找君姑娘。”说完,他也不再多语,迳自离去。 无瑕不明究理,只好进屋拆信。 没想到信一打开,一枚玉佩便掉了出来,她表情骇然--因为那是无阙自幼佩带的贴身玉佩! “怎么会……”她颤着手看信,只见信上写着无阙正在富祥手里,若要他平安,她就得照富祥的话,在今晚偷取荣巽亲王的玉印交由李管事,如果她不从或泄密给任何人,他将立即杀了无阙…… 无瑕呆愕地坐下,不敢相信富祥竟抓了无阙要胁自己! 她该怎么办? 不照他的话做,怕是无阙活不过明日,可是照他的话做,她就得背叛安书,偷取他的玉印;如果把事情告诉安书或费扬古,只怕不及人回到苏州,无阙一样会没命…… 她到底该怎么办? 无瑕抱着自己的臂膀,既害怕又着急,可是她的处境就跟这间华丽的空屋一样,什么事都不能找人说,只能自己强自镇定…… 她好想见到安书,即便她只能在他的怀中小憩,什么苦都不能告诉他,还是好想见到他…… 无瑕姑娘,你与王爷并非良配,若王爷坚持娶身为汉人的你,后果可想而如,被送交宗人府发罪都有可能-- 可见了他又如何?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他了,既然决心放弃,就不该让自己还这么依恋着他,她应该要让他远离自己,甚至讨厌自己…… 一想到这,她不禁想,若自己不曾对他说出君家的苦衷,或者她根本没有那样的苦衷……他是不是会把她当成跟富祥一党的罪人看待? 那么就算她再令他倾心,也只是一个界人,他不会爱她,不会帮她……也不会为了她的生死有任何不舍…… 只要,她真正是个罪人-- 握牢手中的信与玉佩,无瑕恍然梦醒,知道如今能救无阙,也能让安书放弃自己的方法是什么了。 就是她照富祥的条件,亲自偷来他的玉印…… 然后待无阙脱险之后,她便跟他承认自己的罪行,这样,他没理由留着她,她也没有资格再对他有非分之想了! 这是对他们彼此都万分残酷的一把刀,刀一下,他们或许都要受伤,可是比起见到他将来为自己犯下的罪,她宁愿自己现在就犯罪,即便伤他的人是自己…… 为了这个决定,她心思惶惑,可理智清醒无比,也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只是失去他而已…… 当安书与鄂海回到鄂府时,天色已晚,他与费扬古相谈了半个时辰后,便回房准备早点歇息,为明日一早的出兵养精蓄锐。 无瑕也分秒未合眼,在房里等着他回来。 待他进房,她也神色一振,立即起身。“四爷……” “怎么还醒着?”安书英眉一拢,随即步向她。“不是让人告诉你先睡下吗?我与舅舅相议军情,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我知道。”她恍若平常地微笑。“我也是想着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总想着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着等着,你就回来了。” “瞧你!”安书无奈地瞅她,恼她不听话,却也无可奈何。 像是知道他奈何不了自己,她的笑更深了。“四爷奔波了一天,快更衣沫浴吧,我等等就吩咐人准备热水。” “嗯。”安书点点头,便走到床边更衣。 他一边解衣,无瑕也一边为他整理换下来的衣物,包括他的腰带、玉佩、香囊…… 直到她接过自己绣给他的那个金菊荷包,目光忽地一凛,她不觉握紧那荷包,因为知道里面有可以救无阙的东西…… “怎么了?”她怔愣久了,惹得安书疑惑。 “没什么。”她赶紧摇头,弯身抱起一叠衣物与配件。“我去把东西收好,顺便唤人提来热水……” 她连忙想把荷包一起带走,安书却唤住她。“等等,无瑕。” 她震住,有些不安地回身。“怎么了?” 他注视着她步近,抬手朝配件里拿了最重要的那样。“这个我得随身带着,你说是保平安的,对吧?” 见他拿起的是自己几天前才绣好的平安符袋,无瑕在心虚之余,也强装微笑。“嗯。” 安书把符袋挂在颈上,对她微笑,便转身进内室了。 无瑕见状松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放着他玉印的荷包…… 振作点!君无瑕,如今只要想着怎么救无阙便好,其他的都不要想…… 她闭上眼要自己冷静,然后抱着那叠衣物走出房间。 房外的转角,与她约好的李管事正在等她。“君姑娘。” “李管事,只要我把东西给你,富大人便会放了无阙,对吧?” “是。” “你不会骗我?” “只要君姑娘把东西交给我,我立即发信告知大人,大人便会放了君少爷,也会要杜家夫人传信于你,报君少爷的安好。” “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连姑姑都抓起来威胁?”不是她不信任他,是富祥为恶多端,已经让她信无可信。 “君姑娘如果不愿相信,那我也没办法,只是明日一到,恐怕真要君姑娘给君少爷收尸了--” 无瑕闻言,知道自己并无筹码,只能放手一搏,赌富祥还能有一点人性…… 于是她拿起自己绣的荷包,倒出玉印,交给李管事。 李管事一接印鉴,知道确是荣王的玉印,也拿出预备好的书信,在信尾一处盖上印信,然后把玉印交还给她。“富大人交代只借玉印一用,用完立刻归还。” 无瑕的心思已被那封信引去,惊色忙问:“这信上写了什么?为何得用王爷的玉印?” “君姑娘不必好奇,总之你的任务已了,小的告辞。”李管事不多解释,收起书信便快速离去。 她惶恐地握紧已回到手上的玉印,无论怎么想,还是想不到富祥冒安书的名要做什么? 然而无论是什么,只希望不会害了安书…… 不!即使真有什么罪,她也要自己承受,绝不连累安书一分一毫! 隔日一早,安书与无瑕告别,便与费扬古一同出兵云南,鄂海负责协防云广边境,随时视军情调派兵马支援前线。 无瑕每日都上灵通寺祈求他平安无事,幸好战况顺利,安书的兵马不出一个月便兵临大理城下,根据他给鄂海的军报,大理城要破,近在几日。 听闻消息,她才安下心来,可仍是愁眉不展。 拿出袖里的书信,她想起安书出发后过了几日,便从苏州送来了姑姑的亲笔信,里面写着无阙曾遭歹人绑走,本想写信通知她,但隔日他便平安回府,所以只写了这封信告知她发生过这件事。 无阙照着条件给放了,姑姑也捎来了平安信……可是她的心却沉重如当日,只因她知道鄂海身边的李管事是富祥的爪牙,而她每每看见李管事在鄂海身边,好想揭发他与富祥的关系,甚至把自己犯的罪是为证据…… 可是她不行,因为她知道富祥仍握着无阙与姑姑一家的性命,她没有办法行动,一定得等到安书回来,亲自跟他说明一切。 日日夜夜,她的心受尽煎熬,但为了保护所有人,她什么煎熬都可以忍,她不在乎最后自己的下场如何,她只在乎无阙跟姑姑安好,只在乎安书能不能对她忘情,彻底将她视为富祥的共谋…… 这时,外头传来了三元的声音。“王爷!您怎么回来了?唉呀……您的衣袖上有血!您哪里受伤了……” 一听到三元的话,她霍地站起,急急上前开了房门,正好安书也踏进来。“四爷,你受伤了?!” 见到无瑕,他也舒了口气。“我没事。” “可是你受伤了!”无瑕也看见他那满是血迹的衣袖,小脸煞白。“怎么了?你被刀剑伤到了吗?” “我没事。”他按住无暇的肩,传予她力量,肯定地对她再说一次。“这不是我的血,是舅舅的。” “费公子吗?”无瑕还是睁大着眼,无法回神。“是他受伤了吗?” “对,他为了保护我,被叛兵砍了一刀,为了让我脱困,自愿留下为我阻杀叛兵,多亏了他,我才能平安回到广州。” “怎么会这样?那些人为何要杀你?你说叛兵……是谁的叛兵?” “是富祥那奸臣的兵马,他用我的名义拟了封假折子给皇上,说鄂大人与土司勾结,要皇上立即下令杀了鄂海。” “什么?!”无瑕气息一凛,终于知道那封书信的用处了。 为了把自己推入绝境,她不后悔当初照富祥的话做,但她没想到自己又一次成了富祥陷害鄂海的帮凶,又一次把鄂家推入绝境,她怎么对得起鄂大人? 一旁的三元急问:“王爷,那这下怎么办?” “我要立马回京,鄂大人那儿我已经先去他的大营通知过了,他信任 我一定会为他讨回公道。”安书说完又转向无瑕。“无瑕,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现在就走。” 为了她的安危,他不能留下她一人,何况她也是富祥案的关键证人,他一定要带她回京面圣才行。 无暇冷静了会儿,想遍头尾,终于对他自白。“我知道了,可是有个人,四爷一定得先拿下他!” “谁?” “就是李管事,他是富祥在耶大人身边设的棋子,就是他拟了那封信,盖上你的玉印然后送给富祥!” 安书目光错愕,诧异她竞知道此事内情……然而惊讶须臾,他也察觉到不对,于是遣退三元,独留两人,谨慎地问:“无瑕,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李管事是富祥的人?” 无瑕迎视他,照心底打好的稿本坦承一切。 “因为玉印是我交给李管事的,是我做了富祥的帮凶--” 第九章 “为什么?无瑕。”安书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俊容震惊。“告诉我为什么,你是不是被富祥威胁了?”他英眉皱起,认为其中一定有苦衷,她不会无端地做富祥的帮凶。 “你出兵前一晚,富祥抓了无阙。”无瑕的目光不在他脸上,只随着她的话越垂越低。“他拿无阙的性命威胁我,我为了救无阙,所以答应与他狼狈为奸。” 安书一转惊惶。“既然他抓了无阙,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在他出兵前一晚,他应该要知道,如果她告诉自己…… “告诉你,来得及救无阙吗?”除了李管事,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是富祥的眼目,何况只要当晚李管事没把信送出广州,富祥就会杀了无阙,她怎么能冒这风险? “我想了又想,只能照富祥的话做,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得过无阙的命。”无瑕抬眼望他。“就算是你,你懂吗?” 她眼底的冷令安书凛息,突感陌生。“无瑕……” 她却避开他想要深探的视线,主动请罪。“无瑕承认罪行了,请王爷把李管事连同我一起抓起来,与顾当家、刘巡抚一起问罪吧!” “我不会办你,就算你真做了那样的事,我也不可能让你供罪!” “不让我供罪,怎么办李管事?”无瑕反问。“无瑕对自己犯的错事没有后悔,就算利用你也没有愧疚,王爷不必循私,就把无瑕当成罪人抓起来吧……” 她不想让他再对自己好,因此拼命认罪,只有她将自己打入地狱,他才能把她当成罪人看待,她也才会认清自己是多卑微的一个人,她配不上他,不该再对他有任何留恋…… “你这样跟我认罪,为的是什么?”安书英眉深锁,探究她的目光一次比一次凝重。“想要我相信你有罪吗?只要你有罪,我就得审你,任由国法处置你?” 他越担越心寒,不是对她的罪行,而是她的意图。“你想要我对你无情……为什么,无瑕?” 她快受不了了,他越是看透她,她就越心痛,他不应该这么了解她,不应该这么对她好,让她越来越觉得舍不得他…… 当心痛加剧,她也用力挣开安书,往后退了一步。“够了,王爷不想办我也成,我可以去跟鄂大人自首,让鄂大人来办我!” 安书早一步抓住她的身子,阻止她走出房门。“你在逃我,无瑕……我觉得不可能,可是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的声调不再怀疑或惊讶,突然变得伤痛。“为什么逃避我?你在顾虑什么,让你宁可认罪也不愿跟我在一起?” 他的柔软和伤痛也触动了无瑕脆弱的心,她明明想坚强地做个坏人,证明自己的卑鄙,却只是像个受害者,任由愧疚的泪水从眼眶溢出…… 她的泪证明他是对的,她有事瞒着他,那才是她犯罪的主因。“告诉我真正原因,无瑕,你明知道我放不开你的……” “没有原因。”无瑕忽然回过神,因为他那句“放不开”,再度让她惊觉自己的存在对他有多危险。“我是两害相权选其轻,反正我诬陷鄂大人在先,罪行不止这一条,所以才会不在平地替富祥做事……” 两人的争辩又回到了原点。安书瞪视她,清楚她什么实话都不会跟自己说,他既对这样的她生气,又对她充满了心疼,种神情绪纠结,逼得他要透不过气。 “好……我懂你不会说。”她不说,但也别想他会顺她的意。“不过我不会让你去自首的……三元!” 奉命守在外头的三元紧张地冲进来。“奴才在。” “找人给我看着君姑娘,不准她出房门一步,谁也都不能见!” “嗻……” 他再度转向无暇。“我会想办法先保护无阙与杜家人的安好,然后再把李管事押起来,你不必担心他们。”语毕,他转身跨出房间,决定先去处理李管事与无阙的事,也让两人好好静一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无瑕终于敛下故作坚强的表情,虚软地跌坐在地。 为什么她不能演得坏一点,为什么要哭,为什么骗不了他? 为什么……他也那么在乎她,就是不愿意放开她? 无助地用手圈住自己,她只能在泪水中,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待安书命三元带人先行赶回苏州保护无阙等人,他便下令押上李管事,带上无瑕,在鄂海派出的兵马保护下出发北上。 安书与无瑕面对面并坐在一辆车里。自出发到离开广州境内,无瑕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依然不愿对他敞开心房。 直到他忍不住开口。“无瑕,等回到北京,我会让你以证人的身分秘密作证,只要你照我的话做,皇上他不会怪罪你的。” 可她还是坚持自己有罪。“无瑕可以上堂,如果需要与顾当家等人对证,我愿意这么做,何况鄂大人被我陷害两次,我没理由还躲起来不为他说话。” “富祥等人罪证确凿,我已搜集他们的罪证,你不需要非跟他们对质不可。”他在苏州时苦心搜证,都是为免她成为唯一的人证,如今事证历历,胡管事的自白书、富祥给顾当家的江宁府白银、还有刘全章的私藏贡绣……她不再是唯一证人,他有得是机会让她在案子里化小,让她单纯成为无辜的受害者。 “王爷应该公事公办,如果连只是帮富祥通风报信的李管事都是阶下囚,无瑕的处境也该跟他一样。” “你--”她还是要他交出她,她想逃的想法仍然没变! “明知我在保护你,你就是不肯照我的话做吗?” 无瑕垂眼,不想被他发现自己的哽咽。“多谢王爷保护,可是无瑕衷心对不起鄂大人,不能推卸意任……” “你就舍得对不起我?”安书的声调冷了一分。明知他不能失去她,可她偏偏要逃……他以为她会想明白,可她还是这样让他心痛而着急。“明知我不肯让你面对那些,你却拚命想认罪……你在逃,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 她抬起眼,望向他不解的视线。她的理由……就是为了他,可是她怎么能说? “王爷想知道理由?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成全我吗?”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她也可以寻出一个来。“我想回苏州守着无阙,所以想逃,但怕王爷不肯放手,我想亲口为自己求情,皇上若可怜我,也会赦免我的罪,让我返回苏州重建绣坊吧?” 为了无阙?!“你的意思是……不想嫁给我了?” “经过无阙的事,我明白他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王爷真舍不得我受罪,那么请求王爷放我自由,待此案了结,让我回到苏州过原本属于我的日子,无瑕定会感激一生……” 安书终于明白她的意恩,她的确是不想做他的福晋了。“如果是为了无阙,大可以接他来北京同住,你也可以往来苏州……” “看来王爷并不想成全我。”她淡然迎视他的执着。“那么还是让无瑕亲自跟皇上说明,求得隆恩……” “我明白了,你想认罪是因为不想嫁给我……”安书神色冷静,仿佛看透了她虚晃的借口。“可是你说是因为无阙……这个我没办法相信。” 那日两人海未到达广州,在汪洋海上,她早答应了自己的求婚,那时的欣喜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无阙的遇劫令她心寒恐惧,但绝不至于让她为了守护他,而选择悔婚这条路…… 除非她的悔婚,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安书错愕不已,许多事突然串联起来。无瑕若是为了他,那么便是顾虑两人身分的差距,怕她留在自己身边,为他带来厄难吗? “无瑕,你是因为不想连累我,才编出这些事情来的吗?”他伸手抓住她,终于想明白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不是因为王爷。”她摇头,怎能让他看出来是为了他? “我是真的为了无阙、为了君家……对王爷,我很抱歉,不但嫁给王爷是我对不起,王爷就当我违背诺言,是我腻了--” “够了!无瑕。”他喝住她。难道她以为挤出这些话来,他就会受伤吗?不会!他只会心疼她的委曲求全,整个五脏六腑因此剧烈纠结-- 无瑕看见他眼底的一抹痛,即使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她的心也揪紧,觉得好痛、好难过…… “你这么不顾一切伤害自己,我的心会比你更痛。”安书语气转敛,轻柔地放开她,也要她放了自己。“也不要再说谎了,我知道你是怕我惹来大祸,才会想牺牲自己,可是无瑕,你要相信我有本事让你幸福,好吗?” 无瑕怔了怔,无语地望着他。知心如她,也懂他已经彻底看穿她,知道她真正的顾虑。 可是就算他这么安慰自己,她心底还是愧疚、还是顾虑……想他不知道,她其实是因为太爱他,才更承担不起风险…… “你放心,我已让三元到苏州接了无阙,他会到北京与我们会合,我保证,再没什么事能让你担心。”他再次安抚她,然后故作平常地微笑。“我有些饿了,你大概也饿了,我让他们停车,我们先歇会儿再继续赶路吧?” 无瑕拒绝不了他的好,打从两人认识开始,她就是不会拒绝他,所以才由得自己的心越陷越深,如今连想逃都逃不开…… 现在的他已全部知情,也绝不会再由得她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她又该怎么办是好? 待两人返回北京,安书便将无瑕安置在王府,命人看着不准她出府一步,也不让她有机会见任何人,仿佛怕她还是顾虑着,可能会趁他不备之时离开,一消失便让他永远都找不到人,所以他宁可怀疑她,也不愿冒着失去她的风险。 而后他才安心进宫,亲自向皇上解释案情。 当他从宫里返回王府,已是晚上,踏进王府时,三元已经在等他。“王爷,奴才已经把无阙少爷带来,现在正在君姑娘的房里。” “那就好。”安书松了口气,想她至少看见无阙了心情会好些。 “王爷,您进宫这么久时间,那鄂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鄂大人无碍,皇上知道了内情,又知道富祥命人追杀我,已经把额驸放出来了,也下旨北押富祥,打算来个亲审。” “王爷,太好了!” “嗯。”他在堂前坐下,端起茶杯,却连杯盖都不掀,不知想着什么。 “王爷?” “三元,老实说,你是不是跟君姑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奴才没有……”三元吓一跳,可瞥见主子的目光,也知道自己瞒不住了。“只是那日在广州,奴才请爵爷开导君姑娘,要她为王爷多着想……” 安书的语气冷冽。“你真该死!三元。”果然是这样,他猜得没错,她是因此才想离开他,不想成为他的罪。 “王爷饶命,奴才是为了王爷好,不是故意想伤害君姑娘的……” 安书闭眼,静下心,知道这事再怪他也无用。“三元,记住!给我看紧君姑娘,如臬她有什么闪失,你的脑袋我是绝对不要了。” “奴才领命!” 安书敛色想着无瑕所受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若不是他不够保护她,她怎会如此在意别人的话,怕自己害了他? 他想着,起身走到无瑕居住的院落,隔着门窗,他听见屋里的无瑕与无阙笑闹,这瞬间,好似回到他们三人还在苏州的时候,那时他教无阙画画,无暇就在一旁着着,三人齐乐融融,像是一家人…… 如今就算他想进屋跟他们同乐,却觉得自己不够格,因为他没有保护无瑕,是他让她为自己受尽委屈,连罪都愿意认…… 听着屋内的笑语,安书垂下眼,独自站在门外。 除非他先戎得皇嬷嬷的旨意,同意让他娶了无瑕,否则他没有资格踏进去一步-- 只能在屋外听着那想念的细语,寥慰相思,直到夜深。 隔日一早,安书便进宫求见太皇太后。一进殿里,太皇太后慈颜堆满笑意,让他的请安都免了,要他直接上榻来坐。 “怎么了,这样急着进宫见我?皇上不是说你查案辛劳,让你在府里多休息几天的吗?” 安书敛眼,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婚事想跟太皇太后谈谈。“孙儿有要紧事,得向皇嬷嬷面禀,求皇嬷嬷成全。” “什么要紧事?” “孙儿有了想娶的姑娘,想请皇嬷嬷成全,让孙儿立她为福晋。” 福晋?太皇太后挑眉。“她是谁?” 安书起身,跪下叩头。“请皇嬷嬷先允诺我们成亲,孙儿才敢禀报。” “你不禀报,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太皇太后慈颜突然转冷,像是早知道他会出此语。“你府里那个姑娘藏得再好,也是在这北京城里,逃得了我的眼睛吗?” 昨晚她派苏嬷嬷去王府送为他新制好的暖帽,回来苏嬷嬷便跟她禀报,听奴才说安书带了个汉家姑娘回王府。她本不想追究她的来历,想若他喜欢,就当纳个妾罢了,没想到他意想立那个姑娘为福晋?! “皇嬷嬷,既然您知情,孙儿便实说了。”安书知道太皇太后不是省油的灯,他根本瞒不过她老人家。“她是君家织绣的当家,是个绣艺超群、性情温婉的姑娘。” “还是个汉人。”太皇太后依然没有笑容。“你说君家织绣,不就是鄂海一案里,跟富祥有牵连的那家绣坊?” “是。”他不敢妄答。“可她是被富祥所逼,忍辱负重,全都是被人所害,皇嬷嬷若能见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够了。”太皇太后气得脸色绷紧。“你居然看上一个带着罪的平民女子,简直糟糕!” “皇嬷嬷,孙儿明白您不会同意这婚事,可是孙儿心意已决,若不能立她为福晋,孙儿也不娶任何人--” “你在威胁我?” “孙儿不敢。”安书敛目,随即从袖里掏出一只明黄色的绸卷,有备而来。“只是孙儿有份皇考的旨意,想请皇嬷嬷过目。” 太皇太后闻言惊诧,伸手接过圣旨。 待她见了圣旨,只见儿子写下好几条保护安书的旨意,包括册封他为世袭罔替的亲王,将来他的儿子便可以袭他亲王的名号,世世享亲王荣禄,还有不论他将来犯下何错,都允他免死…… 其中有一条则是待安书到了指婚之年,允诺他可以择其所爱的女子为妻…… 见此,太皇太后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圣旨是先帝给你的?” “是,年皇考驾崩前留下旨意给孙儿,孙儿只当是父皇对我不舍,没有想过有用上的一天,直到孙儿遇到她……如今孙儿只愿娶她为妻,但不是靠这圣旨,而是皇嬷嬷的体谅。” 安书表情诚挚,只希望疼爱自己的太皇太后能答应请求。“若皇嬷嬷不能体谅,这圣旨对孙儿也毫无意义,只是废物,就请皇嬷嬷烧了它吧!” 为了无瑕,他可以不要圣旨的其他恩宠,因为他已经认清楚人生中,他最重要的就是她,王位荣禄、生死富贵……皇阿玛为他设想的种种,他只想要那里头最不值钱,却是他最难得的一项…… “这可是先帝留给你的保命符。”太皇太后闭眼吁息。她以为当初儿子没把皇位留给安书是保护他,没想到他是为了给安书更多的自由与宠爱。“不说别的,光是世袭罔替那条,你可知道那是开国的王爷们才有的荣宠?” “孙儿知道,可孙儿不在乎。”安书打定主意,叩首一拜。“请皇嬷嬷烧了它,安书只求可以娶喜欢的女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就好了。” 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太皇太后握紧那圣旨,只觉得心乱如麻。“够了,你回去吧!今日我不想再想这事了,走吧……” 安书见她闭目不语,知道两人谈话已到尽头,若再多说,绝不会让事情更有转圜。“是,孙儿领旨。” 长长地再一叩首,安书便撩袍起身,退出了殿外。 殿外,齐琪格正好要入殿。“王爷吉祥。” “舅母免礼。”安书内心烦忧,只能勉强微笑打招呼。“对不起,让舅舅为我受了伤。”他昨日已经告诉过齐琪格,费扬古在云南受伤的事,然而见了面,他还是觉得愧疚。 “没关系,王爷,我了解他。想当日若是王爷受伤,那他肯定会自责死的,那还不如他自己受点皮肉痛。”齐琪格在他面前倒是宽了心,知道他平安便好。 然后她仔细瞧安书,见他比自己还担忧,不禁问:“王爷,你刚从里头出来,姑奶奶怎么了吗?” 安书看她,想起她是太皇太后娘家的格格,忽然心生一计。“舅母,我有一事想请舅母帮忙,不如舅母肯不肯?” 他现在是多说无益,皇嬷嬷肯定不相信无瑕的好,但若能让齐琪格帮忙,或许能有好处…… 齐琪格秀眉一挑。帮忙?她最喜欢帮忙了。“王爷有事尽管说,再难的事,齐琪格也一定想办法做到!” 虽然距离太皇太后的寿诞还有几日,但慈宁宫里早已陆续送来四方贺礼,王公大臣们纷纷为太皇太后上表祝贺。 宫人们负意打开贺礼,一件一件让太皇太后过目,可是太皇太后正为了安书的事烦心,连索苏额也为了保护嫁入富家的女儿不被富祥的案子拖累,找皇后来求她,弄得她对这两件求情头疼欲裂,毫无过寿的心情。 于是一堆美玉珍宝都入不了眼,每一件都挥手撤下。 一旁陪伴的齐琪格眼观四方,直到那幅框裱好的“春风面”是上来时,她终于出声唤她老人家。“姑奶奶,您瞧,这绣品好眼熟!” 太皇太后目光一瞥。“齐琪格,这分明是安书的画,什么绣品?” “真是绣品啊,姑奶奶。”齐琪格命人拿上前来。“您瞧!真的是啊,有人照王爷的画,绣了一模一样的绣品昵!” 待绣品拿近,太皇太后起身看清楚模样,也不得不吃惊这绣品的技艺之高、揣摹之细。“这是何人所绣?” “姑奶奶,这是王爷的贺礼,不知道谁人所绣,不如叫王爷来问问?” 太皇太后心里有准,必是那姑娘的手艺。“免了!” “姑奶奶,怎么免了?这么漂亮的绣品,不知道是哪位蕙质兰心的姑娘所绣,多可惜啊!万一她是个天仙怎么办?” “她若是天仙,我倒也省心了,只怕她是个凡人,逃不过七情六欲。”太皇太后想想,的确是该见见那女子,看看她是否真那么好,连自己选的格格都不如她。“齐琪格,不如你陪我去吧。” “姑奶奶,去哪里?” “去荣王府,我要见见那个女子。” 于是太皇太后交代了要随意简出,便与齐琪格换了身衣服,坐轿出宫,来到荣王府。 三元人在府里,一见太皇太后来了,充满惊慌。“奴才给太皇--” “不用请安了。”太皇太后制止他。“三元,那位君姑娘在何处?” “在内院,与她弟弟同在一块儿。” “我想跟她说说话,你不准泄漏我身分,只管引她到花园见我,知道吗?” “嗻。” 齐琪格陪着她老人家走向花园,奇怪地问:“姑奶奶,为何不让她知道您的身分?” “她若知道我的身分,只怕不免猜测顾忌,很多我想听的话便听不到了……” 太皇太后沉吟,一会儿,只见无瑕独自来到花园,像是在找人的模样。 “无阙,你跟去哪里了?”她不过转身一下下,房里的无阙就不见了,她担心得不得了,于是出院寻找,毕竟他们自从住进王府来,还未走遍过王府,无阙一不见,只怕不知道会闯到何处惹祸。 她走进亭台,正好迎见太皇太后与齐琪格,虽不识得她们,也只当是王府的客人亲戚,赶紧行礼发问。“对不起,请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 “男孩?刚刚见过。”太皇太后仔细打量她,见她秀丽端雅,亦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想必就是安书心里的人了。 无瑕忙再问:“请问二位,那他往哪里走了?” 太皇太后微笑解释。“他说口渴了,我便告诉他哪里有水喝,要他等等喝完了水回来,陪我聊聊天。” “是吗?”无瑕闻言安心,于是也想在此等待。“那么,容我在这儿一起等他吧。” 太皇太后对齐琪格使抹眼色,齐琪格立即问:“姑娘,我是王爷额娘家的亲戚,好像没看过你,你是哪位?” “我……”无瑕一时不敢妄答,怕给人留下把柄。 太皇太后见状开口。“我听说王爷从江南带了个喜欢的姑娘,莫非你就是那姑娘?” “不!我跟王爷不是那种关系……”她立即否认,不敢让人误会她与安书的关系,不想给他惹麻烦。“我只是个罪人,正在等着王爷发落……” “姑娘何罪之有?” 无瑕如同已练习了千百次地承认。“我陷害了朝廷命官,是死罪。” “那就没错了,我听说王爷喜欢上的那姑娘,正是与富祥串联的绣坊女子,还听说王爷为了她,的去跟太皇太后求情,连命都不要了--” “什么?!”无瑕闻言气息一凛,不得不攥紧胸口衣服,才能稳住自己骤乱的心跳。“您说王爷做了什么?” “王爷去找太皇太后求情,还说他非那女子不娶,若太皇太后不成全,只管把他的命一起拿去。” “怎么会……”听清楚她们的话,无瑕的小脸也完全白了,好似是她亲手索了安书的命,而不是太皇太后……是她宝刀让他去自罪的…… 她目光惶然,随即乞问两人。“那么太皇太后怎么做,她对王爷降罪了吗?” “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太皇太后生了大怒,以为他为你连规矩都不管了,气得想把他送进宗人府……” 无瑕想起费扬古曾经跟她说的,一旦送进宗人府,安书不只王位难保,连性命都有危险。“不可以……绝不能让王爷去那里……” 她该怎么办?她那么努力想要逃开他,可最后还是连累了他,她好后悔自己的没用,好后悔没有早一点离开他,好后悔绣坊大火那晚,她竟贪了他的爱,没能把他推得远远的…… 都是她害了安书,他不该有罪,应该死的人是她…… “不行!我要见太皇太后,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我昧着良心陷害了鄂大人,后来又因为富祥的威胁而偷了王爷的玉印,捏造假奏折,我罪无可赦,太皇太后不能用王爷的命来替我,她大可只取我一人之命……” “你说……那个奏折的印子是你偷的?!” “是,王爷为了包庇我,肯定什么都没说,不过真是我愉的,我愿意认罪,不为原因作解释……” 太皇太后见她为了安书愿意坦承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罪,不免对她暗生讶异,对她的傻也心生怜惜。“既然你想救王爷,不妨听我一语,不过你若救他,便得牺牲自己,这样你愿意吗?” 太皇太后已想到法子,可以成全安书也可以成全索苏额,让两桩求情都有法子,只是成不成……还得看她有没有那份决心。 “只要能救王爷,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就算要我的命!”无瑕立即答应。“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太皇太后见她愿意为了安书,连命都不要,便满意地笑了。“既然你有决心,我就告诉你……太皇太后决定让王爷立索家格格做福晋,只要你亲自为索家格格绣件嫁衣,我就饶他不死,也准你无罪,让你与弟弟返回苏州。” “您……”无瑕闻言很是困惑,静心一想,忽然意识到她的身分可能是…… 太皇太后忽然站起身来。“三元!” 三元立即上来。“奴才在。” “传我懿旨,不论荣巽亲王如何抵抗,这君无瑕都给我带离王府,我要她在索家好好给未来的荣王福晋绣嫁衣,听懂了吗?” “嗻。” “太皇太后……”无瑕喃念一声,终于想起自己必须跪下。“民女见过太皇太后,不识太皇太后玉颜,请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再问她一次。“君无瑕,你不后悔说过的话吧?为了救王爷,你什么都愿意?” 无瑕抬眼,为了安书,她愿意把自己的命都交出来。“是,民女什么都愿意……” “记住你说过的话,你什么都愿意,就算我要你消失在这世上……”太皇太后说完,便不再看她。“齐琪格,我们走吧。” 之后她举步,府里一群奴才也俯首相送。“奴才恭送太皇太后。” 待她们走出王府大门,打算上轿时,齐琪格终于忍不住问:“姑奶奶,这不对啊!您真要她帮荣王福晋绣嫁衣?” 这跟安书托她的不一样,他只是希望太皇太后能见见她,能知道她是多好的姑娘…… “对,而且绣好了,君无瑕三个字就得从世上消失。”太皇太后下定主意,随即交代德公公。“等等回宫,马上传索苏额进宫见我,说王爷进言于我,要帮他为富家其他人求免罪,知道了吗?” 她故意替安书卖个人情给索苏额,不只为了成全他的求情,更因为她也要索苏额卖这个人情回去给安书,好许个女儿给安书做福晋…… 而这个女儿还必须是她看上的。能照她的心意、为她“生”出那么一个女儿的,自然只有一直以来她最信任的重臣索苏额能办到了-- 第十章 接到齐琪格的报讯,说太皇太后要把无瑕带去索家,安书不顾自己正与皇上审办富祥的案子,借故便急急从宫里回到王府想拦住此事。 当他策马回府时,无瑕已经收好行囊,跟着太皇太后派来的德公公正要出府。 “无瑕!”他冲进府,抓住她的手。“你不能走!我不会让你去索家绣什么嫁衣,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 “王爷……”无瑕目光盈盈地望着他,庆幸自己还能见上他一面。“这是我自己答应太皇太后的,她知道我犯的法,却愿意允诺我无罪,还让我与无阙回苏州……我已经很感激了,请王爷不要阻止。” 以为自己就此再见不到他,但他来得及回来,来得及让她最后一次看看他,能这么与他诀别,她心中再没有遗憾,只有对命运的感激。 “你根本不需要答应谁,我要娶谁我自己能作主?”安书加重力道,向她宣示要她留下的决心。“所以你不准走,知道吗?” “我不走,一定会连累王爷。”她望着安书,虽然心痛如刀割,可是为了他,她会选择比任何人还要坚强。“如果王爷舍不得我,也应该了解我舍不得你被连累,不希望你因为此事,而坏了与太皇太后的感情。” 她伸手抡紧他的衣袖,要他也体谅她,要他为了自己珍重。“你该知道我放心不下无阙跟绣坊,所以我真的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就算将来分离两处,我也会把王爷永远放在心底想念……所以让我走吧!只要两情久长,不必见于旦夕。” 安书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他爱她,所以不想放开她;可是无瑕爱他,却希望离开他,他舍不得她痛苦,可如果她非要这样的结果才能不痛苦,他是不是也该为了她放手? 安书看着她眼底的坚决,直到他的意志为她妥协,屈于她那句“只要两情久长,不必见于旦夕”。 “好,我让你走,因为我不想见你为难……不过无瑕,我只要你知道,就算你绣好嫁衣,我也不会娶那格格,这也是我的决定!” 就如同他对自己起过的誓,在他没有能力让皇嬷嬷同意他们之前,他没有资格拥有无瑕,不够格强留她在自己身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无瑕绣完嫁衣前想办法让皇嬷嬷接受她,除非那一日到来,否则他将把彼此的分别视为自己永生的罪罚-- 带人的德公公在这时插话。“王爷,时候不早了,请让奴才办旨吧。” 无瑕目眶含泪,微笑福身。“无瑕拜别,请王爷就此珍重。” 之后她再也不看安书,便与德公公走出了王府。 安书握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白,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回头,不要留她…… 即便从今而后,他只能怀抱着对她的依恋,独自困在北京城,与她隔着长江水,夜夜遥望同一轮明月。 半年后-- 皇上查明富祥的案子后,本想依法将富家一门及相关人等诛斩,不过在额驸鄂士隆感同身受的求情与安书的附议下,皇上最终仅让罪大恶极的富祥、刘全章等人赴死,并罚了识人不明的索苏额三年的俸禄,便算了结此案。 半年来,无瑕也因为太皇太后的懿旨被留置在索家府上。他虽然与她同在京城,两人却连一面也见不上,他只能从齐琪格口中得知几句她的安好。 这半年,他日日起早就跪在慈宁宫前请安求恩,想要用诚实感动太皇太后,直到皇上都发觉奇怪了,屡问亲王犯了什么罪?但太皇太后还是毫不心软,不但对他的求恩充耳不闻,连一句关于无瑕的话都不让他说。 当皇上终于下旨将索苏额家的格格指婚给安书时,他也知道无瑕已经绣好了那件嫁衣,她完成了与太皇太后的约定,可以回去南方,他却得与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格格成亲,永远与她分别。 而他连送别她的机会都没有,不但索府他进不去,所有人都瞒着他无瑕回南方的时间,即便他去问齐琪格,她也屈于太皇太后的威严,不肯透露一字。 直到又过了一个月,他才从索苏额口里探出,无瑕早巳返回苏州一个月了! 安书从来没这么气过自己,气他贵为荣王,用尽办法却还是得不到她,气他那么爱无瑕,却终究连她离开前的一面都见不着。 他守不住她,难道连自己的命运也守不住,非得被摆布娶个他不喜欢的人吗? 当大婚的婚期终于决定,安书依礼得进宫谢恩之时,他的神情也阴霾满布,仿佛一直以来酝酿的不满即将爆发似的。 “咳!”以妹妹身分陪着他来谢恩的明玑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提醒他。“安书哥哥,快跟皇嬷嬷谢恩啊……” 安书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却面不改色,像是什么礼节都忘了。 见状的太皇太后苦笑。“看来有人不乐意这桩婚事……在心里怪我这个老太婆多事了!” 明玑听见,又低声喊他。“安书哥哥!” 安书终于敛眼,恭敬俯身叩头。 再起时,他也坚定吐话。“谢皇嬷嬷恩典,可是孙儿不想成亲,所以与索家格格的聘礼孙儿不会参加,请皇嬷嬷见谅。” “不想成亲?”太皇太后尖声哼了哼。“婚都指了,你是担抗旨吗?” “是,孙儿宁可抗旨,送交宗人府发落,也不想娶索家格格。”这已经是他最后能为无瑕做的,就是把他的心与人完整留给她,不必与她见于旦夕,也不与别人见于旦夕。 “我看你还想着君无瑕!”太皇太后撂起冷脸。“想当初我就不该让她回去,应该当她条白绫才对--” “皇嬷嬷!”安书闻言,惊愕地抬头,害怕她因此对无瑕做出什么事。“无瑕已经依约绣好了嫁衣,您也得遵守承诺,保她永世平安!” “她的平安我管不着,是老天爷管,她若命该绝,我下懿旨也救不回来?”太皇太后冷冷望着他,随即要身边的德公公把东西拿来。“去,把江苏巡抚回给我的信拿来,给王爷念念。” “嗻。”待德公公拿来信,随即摊开信念出。“承太皇太后关心,苏州疹疫疫情虽起,但不如数年前凌厉,然太皇太后嘱问关切之女子,亦染此疫而被移养于郊,不幸于本月初八过世,得年不永……” 安书听得惊骇,忘礼站起。“皇嬷嬷,这是什么?” “听懂了吗?你喜欢的那女子已经得年不永,是老天爷不佑她,不是皇嬷嬷送她绝路。” “不可能!”安书拒绝相信。无瑕怎么可能遭此厄运?她已经注定失去自己了,老天爷怎么可能残酷到连她想守护无阙的余愿都夺走? “世上没有这等巧合,让无瑕一回南方就病死,这肯定是假的!” 对!一定是皇嬷嬷在骗他,她想要他死心,顺旨娶那个索家格格,所以连无瑕的死都可以拿来骗他…… “你要我传君家亲人来给你证实吗?”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安书,这是命,你与『君无瑕』这三字注定有缘无分,何苦执着?” “我不相信!”安书摇头,忽然对这场胡闹感到可笑。“皇嬷嬷,您为了逼我娶索家格格,连这种事都拿来骗我吗?”这太过分了,他无法面对为了达到目的、却对他与无瑕一点怜悯也没有的太皇太后。 “我要骗你,为何不编个君无瑕另嫁佳婿的谎言?那么,你就算不甘心也得忘了她,不是吗?” 安书听得全身一悚。莫非无瑕她真的…… 不!不可能……老天爷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让他与无瑕注定无法相守,又连“两情久长”的微薄承诺也无法拥有! “我要去苏州,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尸体,否则我绝对不相信!” 他随即转身要离开,但太皇太后也在同时扬声。“来人!把荣王给我拦下!从今天开始,他除了荣王府,什么地方都不准去!除非他愿意娶索家格格--” “皇嬷嬷!” 侍卫们已经进殿架住他,安书挣脱不了,只能死死地望着太皇太后,无声地以目光指意她-- 太皇太后索性闭上跟。“等你改变心意,再来给我磕头赔罪。现在你回去吧。” 她也下定决心,无论要他呕自己多少气,她都会让安书娶她决定的福晋-- 安书一回王府,便立即想找来费扬古,要他去苏州探无瑕的安好。 可是费扬古被皇上留置,脱不开身来王府,接着明玑与鄂士隆夫妇来了,两人费尽唇舌,就是要他不要与太皇太后呕气,顺旨娶了索家格格。 安书不肯,两人徒劳无功,只好离开王府。 夜临,他坐在书房,脑子里想的都是无瑕,想得快要出现幻觉…… 他的心仿佛在火上煎熬着,焦灼不已。 “王爷!”直到三元进屋,向他禀报。“费爵福晋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带索家格格来见您一面,您要不要换身衣服,我先让她们到旁厅候着?” 这又是在玩哪招? “我不见!”安书在厅前着急踱步,一听此语便咬牙,直接拒绝。“告诉索家格格,请她回去,也告诉齐琪格,要她让太皇太后不用横心了。” “可是……索家格格是依旨来的,太皇太后命她留宿王府一夜,陪王爷聊解相思……” 安书终于拍桌。“三元!你反了吗,没听见我的话?” “王爷息怒。”这时,齐琪格走进书房来。“旨是太皇太后下的,您骂三元也无用,我看……还是见见索家格格吧。” “我不见。”安书背过身,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极其荒谬,他身边的人也都极其荒谬。“若她敢踏进房一步,休怪我无礼,也休怪我撕破大家的脸!” 他不从,便用这么难看的方法,也要把人硬塞给他吗? 安书无法置信自小疼他爱他的皇嬷嬷,对待自己也像对待朝臣一般,把他只当成一个失去自由的棋子,随便她爱摆哪儿就得站哪儿…… 即使那个格格来了,他也会告诉她,自己心里另外有人,他宁可让出王位,请罪去昌瑞山守陵,也绝对不可能与她成亲-- 齐琪格见他气极了,也不多说,转身到外面去请索家格格。“白玉格格,王爷在里面,你记着好好劝劝他,要他不要老想着死了的人,知道吗?” 屋外,一个标准旗人打扮的清丽人儿浅浅露笑。“知道了。” “记着,白玉格格,你是太皇太后封的多罗格格,不要被王爷吓怕了,只要想着你踏进门,就是玉福晋了,务必让王爷回心转意。” “白玉知道了。”被唤“白玉”的清丽人儿再度点头,之后便在齐琪格的目光示意下,走进书房门内。 她一进屋,便传来三元关门的声音,安书忍无可忍,回头扯嗓。“你们--” 才吐出两个字,他已看清眼前的清丽人儿竟然像极了他发狂想念着的人,只是打扮不一样、穿着不一样…… “无瑕?” “白玉见过王爷。”已经被索苏额以“府外遗珠”理由入籍索家,有了名正言顺的格格身分,改名“白玉”的无瑕微微一福,依太皇太后的吩咐对他解释。“白玉是索家的格格,奉太皇太后旨意来见王爷,希望王爷不要为无瑕姑娘的死伤心,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她在说什么?她不就是无瑕吗? 安书上前瞧仔细,忽地伸手将她的臂膀抓牢。“无瑕,你说什么?你活得好好的,你--” “王爷,我是白玉。”无瑕又对他温柔地说了一次,要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身分,不再是他认识的君无瑕了。“索苏额是我阿玛,如今我是太皇太后封的多罗格格,是王爷将来的福晋。” “这……”安书敛眼想过一回,直到想透其中玄机。“你没回去苏州?” 无瑕对他回以笑眸。“白玉出生在北京,从未到过苏州。” 安书听得一如半解,急了,只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无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白玉或无瑕,你都告诉我,你曾经绣了什么送我?” 他好怕是幻觉,怕是他想无瑕想得疯了,才会把一个可能很像她的格格认成她,或者这是皇嬷嬷故意设下的局,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无瑕。 “王爷……”无瑕也不想再与他玩迷藏了。“我曾绣了一个金菊的荷包给你,还有一幅你画的『春风面』给你,我还把我的心绣在平安符袋上,保你万事变福……这样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无瑕……真是你!”安书感动得不能自己,将她狠狠抱入怀里。“你知道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吗?你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吗?你知道我好后悔那天放开你,让你去帮别的女人绣嫁衣吗?” “我没帮别的女人绣嫁衣。”她贴着他的胸怀,也紧紧搂住他。“我是给我自己绣嫁衣。王爷,太皇太后其实早愿意成全我们,那日她命我去索府便告诉我,绣完了嫁衣给我两条路,一是回苏州,一是嫁给你,可是无论选哪一条,君无瑕这名字都不能再存世。” 她若选择回苏州,太皇太后或许真会用她的死来让安书死心,若选择嫁给他,那么她也绝不能让人知道她就是君无瑕。 “那么,你选了哪条?”他知道自己白问,如果她不是选择后者,他怎能这样抱着她? “我说我欠王爷太多,必须终生以命偿还,所以太皇太后与索大人安排,让我成为索大人的女儿,再把我指给你。” 安书听得真,一切都不像谎话,终于安下心。“无瑕,我好想你,你知道吗?” “我也好想你……”无瑕从他怀里抬头,让他看见自己两行清泪。“这半年多来,我学礼貌、学身分,每天都想着你学,总想着等我学好,便能做一个真正的格格,有资格嫁给你了。” “傻瓜!你不用学做格格,也能嫁给我。” “不行!太皇太后为了你用心良苦,她不想你惹人非议,被宗室论处,所以苦心安排这场计划……王爷,你千万不能误会她老人家。” 安书拭去她的泪,笑了。“我明白,皇嬷嬷都是为了我,是我不知感恩,今日还忤逆她老人家,明日一定去重重谢罪。” 她劝他。“王爷,你还是今晚就去吧?” “今晚?”安书低颜问她,笑意趋深。“不,今晚你不是奉了旨吗?你得留宿王府一夜,陪我聊解相思……” 随着他的语调呢喃,无暇也听懂他的意思,玉颜一转酡红。“王爷……” 他抱起她,不给她离开的机会,直接带她到内室的床榻。 当安书放下她的时候,也随之热切地吻住她,像是想补足两人分别的苦,给她疯狂的甜蜜。 他在她耳边细语喃喃,说着爱她的言语,燃红了她的耳,大手也解开她一身的衣物,温柔而霸道地炽热她的身子。 她勾着他的颈,让他俯在自己胸前,用唇宠爱着自己,让她逸出娇吟。 当她难耐地喊出他名字时,他也再度吻住她,以他期待的方式占有了她。 夜长其何,久别的两人缠着彼此,耳畔倾诉的,除了相思还是相思。 隔日,团聚一宿的两人整好装,便一起进宫觐见太皇太后。 “孙儿给皇嬷嬷请安。” “白玉恭请太皇太后慈安。” 见两人跪在一块儿,太皇太后眼笑唇不笑。“荣王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让你待在荣王府,哪儿都不准去吗?” “皇嬷嬷,孙儿是特地来请罪的!”安书抬头,揖手。“孙儿有眼无珠,不了解皇嬷嬷的苦心,昨日惹得您生气动怒,是孙儿不孝至极,请皇嬷嬷降罪。”说完,他恭敬地叩首,便伏地等着太皇太后降罪。 “现在倒知道请罪,看来还是白玉有能耐,能让你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无瑕忍不住为他说话。“太皇太后,王爷已经知道错了,请您看在祖孙情分上,轻饶王爷的忤逆吧?” “白玉,王爷昨日跟我说不愿意娶你,我看你也不用为他多求情,反正你这个福晋他是不想要,不如给你选其他的夫君?” “皇嬷嬷!”安书闻言起身,神色紧张又懊恼。“您就别戏耍孙儿了,您既然有心把白玉给了我,又怎么能把我们拆散呢?” 瞧他急得……太皇太后睐起眼,唤道:“索苏额!” 立于一旁的索苏额立即上前一步。“奴才在。” “王爷这会儿又反悔了,说是想娶格格了,我看让礼部拣的吉日,你还是改个早点的,免得王爷这说风是雨的性子,我都奈他不了。”她故意挖苦安书。 “奴才明白。”索苏额恭顺地答复。当日太皇太后召他进宫,给他出了保全女儿与女婿的门路,就是让他把君无瑕收为亲格格,给她一个没人怀疑的身分;他为了女儿,也认为与安书结亲一事于索家有荣,因此答应了。“只是礼部拣的日子都看过了,最快的大好吉日就是两个月后,这--” “两个月?!”那日进宫来谢婚期,他压根儿不关心是什么时候,这会儿听到要这么久时间,他不禁皱眉,转向太皇太后。“皇嬷嬷,这太久了!就算不是大吉日也没关系,中吉小吉都可以--” “胡来!皇室办喜事,什么叫中吉小吉都可以?”太皇太后这点可不想顺他,迳自吩咐索苏额。“就两个月后,谕礼部下去办吧!” “皇嬷嬷……” “王爷。”无瑕只好扯扯他,使眼色要他别心急了。“就照太皇太后跟阿玛说的办吧……” 安书望她一眼,还是难耐地转向索苏额。“索大人,既然如此,今日起就让白玉待在我府里,直到成亲那日,好吗?” “这又是什么话?”太皇太后率先开口。“新人按礼大婚前是不能见面的,怎么可以让白玉住在你府里?” “皇嬷嬷……” “不行就不行,皇室办喜事得照规矩来!索苏额,等等你就把白玉带回家去,直到大婚那天,都不许他们见面,知道吗?” “奴才遵旨。” 安书的英眉皱成了一团。“皇嬷嬷--” “再讨价就是忤逆了,你真想在王府被多囚几天吗?” 见状,他也只好顺受。“孙儿明白了。” “好了,既然王爷同意大婚,这事就了了,你们都回去吧。” “瞧。”于是三人伏身跪安,便一起离开了慈宁宫。 到了宫门口,两人必须分别,可安书望着无瑕,怎么都不想让她上马车。“索大人,不如让白玉坐我的车,等等我送她回索府吧?” “王爷,奴才知道您喜欢小女,可是太皇太后说过,这事得照规矩办,这……万一让人知道对白玉不好,还是请您自重吧。” 她也劝他。“是啊,阿玛顾虑得有理,只是两个月而已,我没关系的……” 你没关系我有关系啊……安书只差没把话说出来,俊颜上满是着急不舍。“知道了,那……你小心点身子,千万别生病了。” “白玉知道,谢王爷关心。”对他礼貌地一福,无瑕与他交换目光,便在索苏额的注视下上了马车。 “请王爷留步,奴才先告辞了。”索苏额道别,也骑上一旁的马,带着女儿回家去了。 安书站在原地,直到他们远远消失在长路尽头,才深深叹了口气。 要他两个月后才能再见到她? 虽说婚事已定,相比于之前分开的大半年日子,也不过就是两个月,可这对他来说还是好事多磨……教他如何忍得下去? 如果说,不知何日能见面的相思是种漫长的死刑,那么知道何日才能见的思念,便是椎骨刺心的活刑。安书终于明白这是皇嬷嬷故意在惩罚他犯忤,让他日日看着时辰,夜夜受相思的凌迟。 直到一个月过去,他终于不想再忍,于是找来了明玑与齐琪格一起帮他想办法。 “王爷想见白玉格格,这个齐琪格有办法。”两人坐了一刻,听安书说完,齐琪格便道。 “舅母有何办法?” “过几天便是七夕,照例宫里要乞巧的,我与明玑格格也会进宫去,到时我们帮王爷把格格约出来,找地方让你们见面就好啦!” 明玑却觉得此举太冒险。“不好吧,舅母,还让他们在宫里见面,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有我们把风,谁能看见啊?”齐琪格胆子大,不像明玑那么顾忌。“不然……把爵爷跟额驸也叫上,四个人把风不会有差错了吧?” “这么大阵势?怕只怕更惹人生疑吧……” “没关系。”安书为了见无瑕,什么险都敢冒。“舅母说的有理,就这么做吧,请你们帮我转告她,就约在景山的万春亭。” 三人协议好,于是待七夕那日到来,安书从黄昏时便守在万春亭,眼巴巴地等着无瑕的到来。 他等足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已全黑了,才见到远远石道上出现了一盏灯笼。 他趋上前,直到见到来人真是无瑕,英容终于彻底展笑。“无瑕!” 无瑕看见他,脸上也充满喜悦,不过却噘了噘唇。“王爷喊谁啊?” 他立即意会自己不该这么唤她,尤其是在宫里。“我是说白玉,你来了。” “不是说好不见面的吗?”她其实很怕被人抓到两人幽会,但当齐琪格来递约讯给她,她也是一点考虑都没有便答应了,这会儿见上面,却怕是自己太大胆了。 “可是我想你。”安书已经搂住她,好想好想地将她紧紧抱住。“我是一天都不能等了,再不见面,我会生病的。” “之前分开了大半年都好好的,这会儿才两个月就生病?” “那不一样,之前是绝望,现在是希望,希望比绝望更难熬,就像我看得到你,却不能抱你,这太痛苦了。” 她忍不住笑他。“你这样便痛苦,教牛郎织女怎么办?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又不像我们一个月后便能日日相守。” “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七夕。”安书抬眼看满天星星,带她走上亭子里。“来,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到万春亭看星星?今晚就是了。” 当无瑕走进亭里,她也看见满天比破碎的白琉璃还明亮的星星,还有整个灯火中的紫禁城。“王爷,这里看得到整座宫里!” “美吧?”安书终于完成与她的承诺,他带她回到北京,带她见识了景山,还即将迎娶她成为自己的福晋…… 直到现在,他不免还有些作梦的错觉,觉得一切不够真实,因为他们之前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也曾经绝望到底,如今却一夕美梦成真,他的珍惜与感动都来得太汹涌,快要溢出胸怀,不如怎么跟无瑕细数这痴心…… 他无比珍惜地从背后拥着她,感恩着皇嬷嬷的恩典,为他以明媒正娶的方式,将无瑕送到他身边。“待我们成了亲,我年年七夕都带你来这儿赏景,如何?” 无瑕却笑着损他。“只怕王爷这会儿心情好,不免口如沾蜜,日后便忘个精光……” “我何时把跟你说好的事,忘个精光了?” “听说那幅『春风面』给王爷拿去借花献佛了,王爷不是说『春风面』若长了脚,就给我弄来一幅真迹吗?” “原来你记着这个……”安书眯眼笑了,他当是什么呢。“真迹还不简单?待你进了荣王府的门,满书房的真迹都是你的,你爱怎么绣就怎么绣……” 他说完,又加上但书。“唉,就是别太开心而冷落了我,本王会生气的。” 她却对他绽笑。“那我偏要冷落你,偏看你生气--” 他愣了一下。他的无瑕变坏了,变太坏了。“你拿翘了!谁让你学得这样坏的……是齐琪格吗?”他伸手想搔她痒,好好先治治她的拿翘。 “别这样!”她制止他,不准他碰自己的肚围。“现在不可以这样……” 他停手。“为什么?” “因为……”她表情转羞,只好在他耳畔低语一句。 安书先是皱眉,然后神情转为惊讶。“你说什么?有喜?” “可能是……都过了半个月没来,我不敢给大夫把脉,给人知道就不好了……”她的心情是又喜又忧,越说脸越红。“怕是『聊解相思』那夜……” 想起那晚自己彻夜的索求无度,安书也一转喜色,面对这事实。“别怕,幸好只剩一个月便大婚,只要你不露破绽,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她好担心。“万一不小心被发现昵?” “不会的。”他伸手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好温柔地安抚她。“只要这事对谁都不说,绝对不会有事的,记着了,连齐琪格跟明玑都不可以说……” 在他的怀里,无瑕再度感觉到他给予的安全和温柔,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因为他将会是自己一辈子的靠山,永永远远,直到天荒地老-- 尾声 当七夕再度到来的时候,无瑕也再度站上万春亭,俯望着美丽而永远看不腻的紫禁城夜景。 只是在她身边的不是安书,而是一个很像他的俊俏小人儿。 “额娘,阿玛到底来不来?我肚子哦了……” 她微笑着着拉着自己右手的承祧。“乖,阿玛在跟皇上论事,马上就来了,刚过来的时候不是给你带了小糕点吗?饿的话就先吃点。” “那些点心在太皇嬷嬷宫里时,儿子跟辰泰分着吃了,已经没有了。”辰泰是费扬古与齐琪格的儿子,比无瑕与安书的儿子承祧大上一岁。 无瑕在儿子面前蹲下身。“那……额娘带承祧回太皇嬷嬷宫里,让奴才们给你准备晚膳?” “儿子自己去就可以了。”这宫里他已经很熟很熟很熟了,不用人带也知道怎么回去。“额娘,你等阿玛吧!万一他找不到你,会紧张的。” “好吧。”虽然一家人每年一起过七夕赏星星是她的愿望,不过她也不能让孩子饿着等。“三元,跟小贝勒回去吧,别让他跑急摔跤了。” “嗻。” 看承祧连跑带跳地下了石阶,无瑕揪起眉,回视万籁俱静的是空。 他失约了! 明明说过年年都会带她一起当夜景,可是他却年年来得越来越迟,现在……连儿子都不想等他了。 抿起娇唇,她轻吐一息,有些怨叹,也有些无奈。 算了!早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承诺,他再爱她,一开始的诺言与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最终消失。 忽然间,一双粗厚的大掌掩住她的眼睛,耳边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玉福晋在等谁吗?” 她吃了一惊,却马上抿紧唇。想这皇宫里头,敢这么待她的还有谁?“你来得晚了,玉福晋不想等了,要回府了。” “今日是七夕,大好良夜怎能败兴回府?” “我以为王爷忘记今日是何日,不打算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与福晋的约定?你可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娶来的福晋……”他放下手搂紧她,英唇也贴上她的鬓边,疼爱地吻着。“对吧?无瑕……” 她欢心尽起,却娇恼地转身推开他。“都说过几次了,在我们的房门外不准这么喊我,万一给承祧听见怎么解释?” 儿子承祧只知道额娘的名字叫白玉,可不知道“无瑕”是何人物。 “那我只能在床第间这样唤你吗?”他却欺近她,好煽情地在她耳边低语,让她想起两人之间的闺言情语,一下子就羞红了耳垂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出任何羞死人的话。“王爷怎敢这么放肆?这里可是宫里……” “都怪你让我好想。”眸子觑黑地睨她,他语出埋怨。“究竟什么时候才要让承祧搬回他自己的房里?他再不给我腾位,我真的要吃醋了!” 承祧自从三个月前得了一场严重的风寒,便被移到两人房里养病,无瑕夜夜照顾儿子,安书只好自己搬去书房睡。如今承祧的病都好了许久,却还占着他的福晋,硬是不肯自己睡,让他越看越闷,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取代了。 “承祧才几岁孩子,喜欢赖着额娘睡本来就没什么!”无瑕无视他的醋意,只觉得他这人父太小心眼了。 “你--”怎么连她都这样。“白玉,我觉得你最近太冷落本王了,好,既然你不想陪我,那我就去找个新妾,如你所愿好了。” 她闻言,也动怒了。“王爷想纳妾就请吧!不过我们大婚时有约在先,王爷承诺过白玉,若日后三心二意、想另娶小妾入府的话,王爷画的画卷可都归我,府里上上下下所有值钱的东西也得归我,记得吗?” 她……怎么抄他家呢? “明明是你冷落我在先,怎能怪我另寻慰藉?” “白玉没有冷落王爷,白玉对王爷的心还热着,一如在苏州相遇时那样,从未腻烦过,只把王爷当作一生唯一的知己--” 听见她这么直接表白爱意,安书心动如马奔,立即将她抱进怀里,醋也不吃了。“你早点说就没事了嘛,我就不会娶小妾来气你了……” “你活该!”她挣脱不了他的怀抱,只好恼颜捶他。“想我不会等承祧睡着再来找我吗?真是笨死了……” 她其实也很想他的,可是她脸皮薄,不能自己半夜去敲他的书房,谁知他也好像没啥关系,也让她夜夜想着他入睡,害她都怀疑他是不是不爱她,是不是心中另有他人了…… “那……今晚晚些时辰我去找你,你等承祧睡下了再出门,好不好?” 她面露娇赧。“那我让丫头守着承祧,免得他夜半醒来想找我,到时惊动整个王府的人……” “好--”他为两人的幽会约定而期待,就像好多年前与她的七夕之约一样,他对她的爱也从未改变。“不过承祧还是得搬回自己房里,知道吗?” 她笑着领命。“是,王爷。” 他满意地拥住她,也清楚两人的心正紧紧相贴着,于是抬眼望向天际。 想七夕对牛郎织女而言是一年一度的相会,互诉的总是离愁相思,然而对朝夕相见的他们而言,七夕则是婚后生活中,永远说不尽的甜蜜与幸福。 他也相信,不管时间要走多久,不管牛郎织女会不会吵架……他们肯定还会在满天是辰的见证下,一年复一年,永不腻烦地互诉衷情-- 后记 舒莉 隔壁邻居养了一只西藏獒犬,超级大只很有威胁感,全身都是黑色长毛,它被养在大型犬用的铁笼里,平常跟只病大猫一样,不过只要它一站起身,半个身子马上超过笼子,养来至今也有好几次「出逃」的状况,左右邻居都有被它吓到的经验,我不免会想若是小孩子碰上那该怎么办? 而且台湾的夏天太热了,獒犬本来就不适合在台湾豢养,失去西藏凉爽的风,毛皮对它来说只是累整的装饰,居住空间又那么狭小,它连一点奔跑的快活都没有,倒像是我小时候在野柳看到被囚着的狮子般可怜。想想,养它却跟虐待它没差别,这到底是作善还是结孽? 我从不特别喜欢哪种宠物犬,家里的kuro是从附近宠物医院领养来的台湾犬,正港黑狗兄,适合台湾气候,忠诚度高(根据某个黑狗十里回家新闻中的介绍),摇尾巴的时候跟所有狗一样可爱,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花个二十万去买只强求的狗来养,又不能用尽心力地爱它? 任何狗其实都跟刚出生的小孩一样单纯可爱,是复杂的人心对它们有了偏见喜恶,才把它们分出高低上下。真诚希望这世界的人都能尊重不同出身的生命,不是流浪狗就可以被抓来杀害虐待,也不是出自喜好而买只名贵犬就是爱动物,如果我们不希望自己被以出身论贵贱,那么也应该心同此理对待万物,我是这么想的。 最后,跟大家报告我很高兴写完《荣王》,把三本清装作了一个结束,让我喜欢的三名主角都有了好归宿。再来该写时装或古装呢?唉-- 两边我都很犹豫,待这篇后记交出来,真的要打开我的pps,好好烦恼一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