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金钗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囚室里黑黢黢的,唯有几丝火光从栏杆缝隙里透进来,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摇曳着,不知是从哪边传来的女人哭声,幽幽的,还伴随着老鼠的吱吱声,将这如同死寂的空气衬托得愈发可怖。 洛婵瑟缩了一下,僵冷的手用力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埋着头,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必去听了。 不久前,她还是洛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父亲官拜丞相,母亲是一品诰命,两个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三品大员,洛婵作为家中的独女,可谓是千娇万宠,出了府门,脚都不必沾地的。 不过短短几日间,天地忽然就倒了个个儿,洛婵只记得一帮凶神恶煞的官兵冲入府里来,他们一夕便成为了阶下囚,母亲惊慌的哭声仍在耳畔,父兄们惨败的脸色,隐约让她明白了什么。 新帝要登基了,然而却并不是洛婵曾见过的二皇子,爹爹他们站错了。 囚室空气冰冷,洛婵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总觉得如在梦中一般,她紧紧抱着膝盖,心想,怎么就这样了呢? 快从噩梦里醒来罢。 爹爹,娘,哥哥,你们在哪里……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沁入衣袖中,温热又冰冷,让她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朝这边过来,停在了囚室外,洛婵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她的手指紧了紧,自手臂间抬起头看过去。 一名狱卒举着火把,躬着身子,面上露出谄媚的笑,对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人道:「公公,这位就是洛府的小姐了。」 「嗯?」那太监语气不悦:「什么洛府?」 狱卒脸色大变,劈手就自打了两个耳光,连连道:「是小人口误,小人该死!」 洛婵颤了一下,巨大的惶恐笼罩了她,洛府竟已没有了吗? 那太监的眼中透着几分恶意,来回打量她,洛婵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试图避开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太监开口了,声音尖细:「好歹曾经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在牢里头呆了几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啧了一声,不住摇头,道:「来人,把她带出来,皇上要见她。」 门被打开了,一个狱卒进来,弯腰一把拽起洛婵,十分粗暴地推搡着她出了囚牢:「快走!」 洛婵赤着双足,手脚上挂着重重的铁镣,镣索早就将细嫩的手腕脚踝磨破了一层皮,往外渗着血,呈现出一大片可怖的乌青,她力气又小,走得十分吃力,那狱卒便用力推她,像在驱赶着一只无助而柔弱的小动物。 那太监看着,颇有些兴趣地笑了一声,狱卒见他笑,愈发来劲,最后甚至用力踹了她一脚,洛婵一时不防,扑倒在地,铁镣哗啦啦的,紧接着,手肘和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太痛了,她长大至如今,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时间险些落下泪来。 狱卒厉声呵斥:「快起来!装什么死?!」 洛婵将眼泪逼了回去,咬着牙爬了起来,狱卒还待动脚,那太监终于看够了笑话,轻描淡写地阻止道:「行了,她还要去面圣。」 狱卒立即住了动作,露出令人作呕的笑:「是,是,小人就是看她走得慢,想帮她一把。」 洛婵被带出了诏狱,到了一处下人房,太监将她交给了几个婢女,吩咐道:「给她洗刷洗刷,速度快点儿。」 早春的天气还很严寒,洛婵从前最是怕冷,每到冬日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兔毛围脖儿,斗篷手炉,一样都不可少,二兄去年还送了她一件狐裘大氅,雪白的狐狸毛,没有一丝杂色,浑然天成,特别暖和,洛婵喜欢极了。 哗的一瓢冷水自头顶浇下来,洛婵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早春的水是冰冷的,将她的发丝一缕缕粘在了肩背上,她下意识要躲,那婢女扯住她的头发,骂道:「躲什么躲?!真当自己是个主儿了?」 另一名婢女嗤嗤笑:「人家是千金小姐的身子,还差点要做王妃的,怎么洗的惯这冷水?」 她说着,又是一瓢水泼下来,嘲笑道:「洛小姐,奴婢们伺候得还好?」 「呵,王妃?做的哪门子美梦?还不是一条下贱命!」 水冰冷无比,洛婵打起哆嗦来,抱着双臂,听那两个婢女用极尽恶毒的话骂她,她低垂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她这样顺从柔弱,那两人也骂得无趣了,用冷水给她冲刷干净,取来衣裳扔在她身上:「自己穿。」 洛婵低头一看,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裳,没有花纹,也没刺绣,过于素净了,这种衣服鲜少有人穿,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才穿的。 那是一件孝衣。 洛婵的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作了惨白,刚刚婢女们用各种恶毒的言辞骂她,她都没有现在这么惊慌,就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不想穿就不要穿了!」 第2章 洛婵哆哆嗦嗦地将衣裳穿上,眼前却闪过父兄与母亲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她模样原本就生得极好,乌发散落,眉如远山,一双明眸中仿佛拢着雾,微蹙着眉尖儿,无声无息地哭着,神色哀恸,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两名婢女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一人不无嫉妒地挖苦道:「果然,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当真是不假。」 她说完,又用力地在洛婵脸上掐了一把,细嫩的皮肤立即就红了大片,她刻薄地道:「好看有什么用?落到如今这地步,来日可有得你受的!快走!」 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们没有让洛婵穿鞋,也没有让她束发,洛婵就这么赤裸着双足,披散着长发被推出去了。 那太监站在院子里打量她一眼,目光在洛婵的脸上流连片刻,笑了笑,赞叹道:「不愧是名动京师的美人儿,这么一打扮,啧啧,真跟天仙似的,可惜了。」 他见洛婵不住流泪,又哂道:「哭什么?你要是敢在圣上面前哭,咱家就挖了你这双眼。」 声音虽然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悚然,待见洛婵面露惶然之色,那太监方才满意了,摆手道:「带走。」 今日新帝赐宴于乾清宫,所有的朝廷大臣们都来了,只有天子的下首位置空缺着,还未正式开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无人敢说话,直到龙椅上的新帝笑了一声,道:「怎么?诸位都是哑巴了?」 众臣这才有了反应,连称不敢,皇帝却陡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何不奏乐?!」 他指着几名乐官骂道:「来人,把他们都给朕拖下去!杀了!」 几名太监一拥而上,将那些乐官抓住拖了下去,哭喊声哀求声渐远,剩余的乐官们都战战兢兢地拨弄起管弦来,乐声缕缕,透着惊慌的意味,就连大臣们也不敢吭声了。 新帝听了半天的曲子,不甚满意,忽然想起一事,抚掌笑道:「差点忘了,朕今日特意派人准备了一场歌舞,请诸位与朕一同观赏。」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通禀道:「启禀皇上,定远将军求见。」 「可算是来了,」皇帝笑了一声,摆手道:「宣。」 洛婵跟着那太监顺着玉阶往前走,到了一座宫殿前,正巧看见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背影,径自穿过了宫殿的大门,消失在门口处。 冷不丁的,太监突然开口道:「那是定远将军。」 他面上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洛婵垂下眼,她听说过定远将军迟长青,其父一生忠烈,后战死在疆场,兄长也折损了,迟长青十四岁参军,接了父亲的位置,征战数年,终于平定了北漠,威震四方,令敌人闻风丧胆,想来是因为新帝登基,他才被召回了京师。 那太监告诫洛婵道:「等会儿进去,乖乖听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惹怒了皇上,叫你当场人头落地。」 洛婵被带着,踏入了宫殿的大门,才一进去,里面的人声便安静了,各种各样的目光随之投来,她低垂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落在地上,无助而孤寂。 寂静的空气里,洛婵听见一个声音道:「抬起头来。」 她紧紧捏着手心,依言一点点抬首,听见宴席之上传来了三三两两的抽气声,然后便看见了龙椅上的天子,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笑道:「朕早听说洛丞相之女天生丽质,有绝色之姿,名动京城,就连朕的二皇兄也有意,欲娶你为正妃,如今一见,果然,只是可惜了……」 他的声音转为讥讽,又带着轻薄的意味:「不知这样的美人,跳起舞来,会是何等的风姿?将军来得正好,与朕一同观赏观赏。」 洛婵的脸色苍白,她略微垂眼,正好对上了龙椅下首那人的视线,他手里举着杯盏,漫不经心地望来,眉目冷若清霜,眼神像是薄薄的刀刃,内敛,却又透着迫人的锋芒。 他定定地看着洛婵,片刻后,才略微勾起唇角:「是。」 乐声一起,该跳舞了。 可是洛婵站在大殿之上,连动一动手也不能,她赤裸着双足,只觉得浑身僵冷无比,如坠冰窖之中,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好似一道一道的绳索,将她紧紧缠住,几乎要勒到窒息。 父兄与母亲生死未卜,音讯不知,她却要被迫穿着孝服,站在新帝面前为他跳舞,供其取乐。 这太荒唐了。 洛婵起初是轻颤,渐渐的,浑身都发起抖来,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屏住呼吸,脸色愈发苍白,眼前阵阵发黑,涔涔冷汗自额上渗了出来,就好像有一张厚重的布,将她重重裹住,令她无法自如呼吸。 洛婵的身形摇摇欲坠起来,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那太监立即开口喝道:「洛氏女!皇上命你献舞,你胆敢不遵圣旨?!」 第3章 这一声暴喝如石破天惊,将洛婵岌岌可危的意识拉了回来,她用力掐着手心,终于听清了乐声,木然地伸出了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起舞。 她的面容精致姣好,只是过于苍白了些,眼神空茫茫一片,没有焦点,好似起了无尽的大雾,整个人生出几分脆弱之感,令人不由怜惜。 少女的身姿纤细,未束起的青丝长及脚踝,行动如弱柳扶风,整个人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赤裸的双足微微踮起,伴着袅袅的丝竹声,轻巧踩着冰冷的地砖,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明亮的日光自她身后投落,拉扯出纤长的影子,像一枝柔韧的柳枝,摇曳着起伏,金色的阳光在她的指尖与发间跳跃不定,一个急促的回旋,停了下来,乐声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倏然变得静默,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愣愣地看着那道沐浴在阳光下的纤细身影,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词:天人之姿。 世上何以会有如此精致漂亮的人?何以会有如此动人的舞姿? 这样的女子,合该是天生就要被人捧在掌心,仔细呵护的。 寂静持续了片刻,上方的龙椅处传来了掌声,一下一下,惊醒了仍沉浸在那一支舞中的群臣,天子双目灼然,抚掌大笑道:「好!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洛丞相竟有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令朕折服。」 他紧紧盯着洛婵,眼神一错也不错,道:「来朕这儿。」 洛婵僵硬的指尖发着抖,明眸微睁,她觉得龙椅上那人的目光太过炽热,像一把烧红的刀子,要将她浑身的皮肉都剥去,她怕极了,不自觉地紧绷着身体,连动也不敢动。 她眼中流露出的恐惧是如此清晰,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有人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来。 天子的脸上渐渐积起怒色,眼神转为阴鸷,沉沉道:「你怕什么?」 洛婵神色凄惶,下意识摇首,天子略略探身,冷笑着道:「朕听闻,洛丞相意欲将你许配给朕的二皇兄,怎么?你眼下是瞧不上朕?」 他的声音有着压抑的怒意,如雷霆万钧,众臣俱是屏住呼吸,大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下一刻,帝王手中捏着的金樽被砸了出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滚落在洛婵赤裸的足边,她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发抖起来,险些跌倒。 年轻的皇帝满面怒容,目眦欲裂,厉声骂道:「既然如此,那朕送你去与他作伴好了!来人,把她的双腿给朕砍下来,一并送给雍王!」 洛婵惊得脚一软,跌坐于地,几个内侍冲入殿中,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脚要往外拖去,曾戴着镣铐的脚踝上有着大片青紫的伤口,瞧着十分可怜。 甚至有人下意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惊慌失措间,少女的喉咙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然而她只是哭,却并没有求饶,任由自己被那几个内侍拖行着,越来越远。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这一句引起了殿内众臣的注意,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说话人的方向,龙椅下首的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个人,身形挺拔修长,如一柄屹立的长枪。 天子眼中怒意未散,却瞬间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转过来道:「怎么?将军要为她求情?」 定远将军刚刚才平定北漠之乱,班师回朝,其官职位列武官之首,功劳重大,日后必留名青史,更兼其手握十万重兵,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开罪了他,与他说话时,还要装作和颜悦色的模样。 迟长青对着天子拱了拱手,看向殿门口被按倒在地上的洛婵,道:「启禀皇上,臣愿以手中十万兵权,与定远将军一职,换得此女为妻,还请皇上成全。」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就连龙椅上的新帝也被震住了,他的眼中露出了堪称狂喜之色,然而很快,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双目盯着迟长青,嘴里还要故作讶异道:「将军可是认真的?她乃是罪臣之女,将军若是喜欢美人,回头朕让人挑一些,赐给你也就是了。」 迟长青眉眼低垂,语气却很是坚持:「臣之所言,句句是真,还请皇上成全。」 这是要美人不要权势了啊,众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不少人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洛婵投去炽热的目光,她像是也愣住了,呆呆地伏跪在地上,如鸦羽般的青丝散落,白衣宛然,阳光洒落下来,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愈发明艳。 美则美矣,可若真的要他们为这区区一介女子放弃大好的官途,试问谁能做到? 想不到这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定远将军,还真是个情种。 上方的天子也是这样想的,他仔细地审视着迟长青,沉默许久,才抚掌笑起来:「好,好,好!」 第4章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是个人都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快慰之意,他大笑道:「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洛氏女虽是罪臣之后,却生得如此倾国之色,倒也不算辱没了将军,将军此番平定北漠,这样大的功劳,朕正愁不知如何赏赐,如今将军有此要求,朕自当满足。」 他说完,便扬声道:「来人啊,拟圣旨,将洛氏女许配给迟长青,不日完婚!」 只这一句,原本的定远将军就变成了迟长青,天子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所有人都明白了,此后朝中再无定远将军,而迟长青也变成了一介白身。 洛婵还愣愣地跪在殿门口,不明白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下首立着的迟长青。 那人正回首看过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目光深邃却锐利,如同内敛的刀锋,那种迫人的气势已被藏了起来,仿佛刀已收入鞘中。 …… 定远将军以十万兵权作为交换,执意要娶罪臣之女洛婵为妻的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师,几乎大街小巷都能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此事。 有些人酸溜溜,说定远将军纵使少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也有些人恨铁不成钢,说他太意气用事,眼皮子浅,竟甘愿为区区女子放弃权势高位,若是老将军还在世,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还有人色迷心窍,在肖想那洛氏女是如何的绝色姿容,竟然能引得定远将军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总之,众说纷纭,甚嚣尘上,倒叫那些倾慕定远将军的闺中少女们芳心碎了一地,暗中将这洛婵恨得牙痒痒,天生的狐媚子,便是沦为阶下囚了也不安分,勾走了大将军的心。 这一切,是洛婵都不知道的,她是当今圣上亲口赐婚,许配给了迟长青,这会儿正在筹备婚事。 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 距离洛婵入宫献舞那一日只隔了三天,不知道的人,只以为迟长青为了娶回美人,是如此的急不可耐,连大婚吉日都是草草定下的,而有心人却从中能看出来新帝的迫切。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一日,天还未亮,洛婵被几个婢女妆扮着,洗漱梳妆,长长的青丝挽成发髻,点缀着金钗花钿,胭脂淡扫,只是眉间总是拢着一点散不开的郁色,使她原本就精致的容貌更显得动人,令人心生怜惜。 即便是披上了大红的喜服,也未曾将这忧郁之色冲淡半分,她忧心父兄母亲的下落,可这几日来,这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半声不吭,宛如哑巴似的。 他们不跟洛婵说话,就仿佛她是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让她做什么,她就要照做,这座别庄是宫里的,在出嫁前夕,洛婵仍然被紧紧攥在宫里那位天子的手里。 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十万兵权的筹码,是至关重要的人质。 她的身上烙着迟长青的名字。 早春二月间的清晨,京师的天气还很严寒,呵气成霜,朝阳升起的时候,午门已开了,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自门内一步步走出来。 除去了武官的官服,迟长青此时穿着一袭玄色的长衫,他的眉目生得十分俊朗,即便是如此寻常的衣裳,由他穿来,也是气宇轩昂,龙姿凤章,令人见之心折。 他一出现,几名昔日的下属连忙迎上去,潘杨率先开口唤道:「将军!」 迟长青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平淡道:「什么将军?」 潘杨一顿,八尺高的男人竟然红了眼眶,道:「是,是属下……是我口误了。」 另一个副将李奕却道:「主子如今作何打算?」 「打算?」迟长青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虎符交了,我自然要去拿我的赏赐。」 李奕也笑道:「是,主子今日大喜,我等是要好好恭贺一番。」 潘杨却愤愤道:「洛泽之和他的老爹,从前与主子诸多为难,如今为了他那妹妹,主子还要搭上自己的——」 「潘杨!」李奕面上的笑倏然一收,向他使了个眼色,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潘杨面有不忿,到底是没再开口,迟长青却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思量着事情,李奕怕他不高兴,又道:「主子要回去成亲了么?」 迟长青回过神来,却道:「不急,我先去见一个人。」 「主子想见谁?」 迟长青淡声道:「雍王殿下。」 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潘杨满面错愕,小声对李奕道:「主子这是要去找雍王殿下炫耀炫耀?」 率先抱得美人归? 李奕满面无奈,指了指他,道:「你迟早要栽在你这张嘴上。」 他说完,便策马跟上迟长青,潘杨挠了挠头,也连忙追了上去。 雍王是今上的兄长,新帝登基后,他便重病,在一处别庄修养,明面上是养病,实则是囚禁。 第5章 按理来说,迟长青如今是一介白身,想见雍王不是一桩易事,但他在交出虎符时,特意求了圣旨,新帝正高兴间,随口便允了。 没了兵权和官职,如今的迟长青,什么也不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不足为惧。 迟长青顺利入了别庄,见到了雍王秦瑜,他坐在院子里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见到了老友一般,招呼道:「你来了,未寒,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迟长青的目光扫过他的双腿,毫不意外地道:「腿断了?」 秦瑜表情不变,从容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一个阶下囚,他应了一声,道:「断了。」 他伸手比了比膝盖的位置,道:「从这儿往下,没有知觉了。」 迟长青扬了扬剑眉:「那可真是遗憾。」 他平静的语气和话完全是两个意思,秦瑜失笑,道:「我都落得如此地步了,竟还要受你的奚落。」 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只能说,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怜悯不起来。」 就算他被囚禁在这别庄了,却还拿着一番主人的派头,迟长青知道这人肚里有十八道弯,所以绝不会轻信了他,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 他不欲多话,直言道:「近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特意来与你知会一声,人我是保下了,没叫她与你一起断腿,也算还了你当初的恩情,日后你我恩怨皆尽,我们迟家也不再替你们姓秦的卖命了。」 秦瑜面上难得闪过一丝异色,他按住梨花木圈椅的扶手,踌躇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大概是迟长青头一回在他面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剑眉微扬,地道:「不知道,你的亲弟弟,你不比我了解么?在我交出虎符之前,怎么可能见到她?」 秦瑜抿了抿唇,道:「原是我对不住她。」 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秦瑜,过了一会才道:「你是真喜欢她?」 秦瑜不语,他鲜少有这样不说话的时候,迟长青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道:「我还道你要与她议亲,是受了洛相那老狐狸的撮合,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说着,又道:「我倒真的对这位洛氏女有些兴趣了。」 秦瑜垂眼,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不为所动,道:「我并不想知道。」 他抱着双臂,靠在树边,清晨的朝阳自树梢落下来,将他原本就英俊的眉眼勾勒出金色的光影,漫不经心地道:「我会派人将她安置好,叫她吃穿不愁,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说完,迟长青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袍,道:「言尽于此,你我日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 他不欲多话,利落地告辞,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秦瑜的声音,一贯从容平静的语气变作了请求:「未寒,你待她好些……」 后面说的什么,迟长青没听,他连停都没有停留,大步就迈出了院子,心里想,待她好些?想得美! 迟家替你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也没见你们姓秦的对我们好些,如今我不卖命了,还要帮忙养你未来的媳妇? 怎么便宜都叫你们占尽了呢? …… 拜堂的时辰是在傍晚时候,洛婵被送入了喜轿中,她茫然地看着身上的婚服,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却又恍惚生出不真实的感觉来。 她从前想过自己成亲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怪异,她要与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成亲了。 去年年底,她才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殿下纳采问名,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后要成为王妃的,可如今,他们都像是失忆了一般,再无人提起此事。 世事无常,如风云之变,朝夕不测。 洛婵想,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她只想知道爹爹、兄长和娘亲他们的下落。 若是……若是求一求这位定远将军,想必他会愿意告诉她的罢? 一点细小的水珠自喜帕下滑落,打在衣襟上,晕染成一朵小小的水迹。 洛婵如木偶一般,浑浑噩噩地拜了堂,被推入了婚房之中,耳畔喧嚣嘈杂的人声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安静不可闻。 她坐在喜床边,揪着婚服的衣摆,等待着她的夫君前来,心里反复地斟酌着用词,要如何发问,在怎样的时机才算恰当。 洛婵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所以当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明亮的烛光扑面而来,她是全无防备的,整个人往后一缩,眼中透出了惊慌失措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而冷清的眼眸。 迟长青借着烛火打量她,太柔弱了。 他心里想着,少女的脖颈纤细,如同娇嫩的花茎,只消他一伸手,都不必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给掐折了。 第6章 洛婵紧张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打好的腹稿此时全然派不上用场,她被关在别庄里,已好几日未曾与人有过交流,此时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好似一个哑巴一般。 迟长青正打量她,还没将她眉目看清楚,她便低了头,不免生出几分不悦来,伸手拈住她的下巴一抬,道:「害羞?见不得人么?」 他的语气是淡淡的,洛婵轻咬着下唇,迫使自己不对上那双眼眸,她掐了掐手心,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意。 岂不知她这样强撑着抬头,却又不敢正视的模样,更显得可怜可爱,迟长青的目光自她脸上一寸寸滑过,道:「怎么了?是我长得太丑,入不了你的眼?」 洛婵连忙摇头,只好回视他,正巧对上了迟长青清冷的眼,在她看来,他非但生得不丑,反而很好看,如今才刚刚及冠的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剑眉凤目,容貌俊朗,令人移不开眼。 迟长青见她摇头,顿了一下,才道:「我也觉得我不丑,对么?」 洛婵又连连点头,算是附和他,发髻上的金钗坠子也跟着一晃一晃,明珠璀璨,吸引了迟长青的注意,他没多想,随手将那金钗取了下来,一瞬间,剩余的钗环接二连三地滑落,洛婵满头的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了满床。 洛婵猝不及防,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的睫羽很长,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翩然欲飞的蝶,在烛光下投落淡淡的影子,让人不自觉想要去触碰,捕捉它。 迟长青原本还有些尴尬,但见洛婵此时的反应,便将尴尬收拾起来,还反咬一口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这钗子摘不得?」 洛婵连忙摇首否认,迟长青这会儿忽然觉得不对,他疑惑道:「我一直没听见你说过话,你难不成是个哑巴么?」 洛婵终于抓住了时机,就是现在,她张了张口,还未说话,迟长青倏然揽住她,两人一同扑倒在喜床上,与此同时,洛婵听见了急促的咻然之声,破空而来,一点黑影快速掠过她的视线,撕裂了大红色的床帐,咄的一声,刺入床栏中,入木三分,尾羽犹自颤颤。 那是一枝利箭。 没等洛婵反应过来,她又听见了接二连三的轻微声音,无数的箭矢破窗而入,转眼便到近前,眼看就要把两人扎成筛子。 迟长青长臂一揽,将洛婵搂住,一个翻身,快速扯出大红的锦被抖开,旋转着将所有的箭矢尽数包裹在内,嗖嗖几声,那锦被便成了一团刺猬。 洛婵简直吓呆了,明眸圆睁,透着惊愕之色,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一般,颇有几分好笑,紧接着,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像是在轻嘲,她立即抬头看去,只能看见青年的下颔位置,她被他整个揽在怀中,两人贴得极近,她甚至能嗅到迟长青身上的气味,像是雨后的青草枝叶,淡淡的。 洛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与陌生男子靠得如此之近,她紧张得甚至忘记了害怕,迟长青低头看了她一眼,剑眉压着一双清冷的凤目,眼底有暗藏的锋芒,如刹那间出鞘的利剑,外面的箭矢渐渐停歇了,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有人来了。 洛婵宛如一只遇到了危险的兔子,警觉地揪住了迟长青的衣襟,她本能地依靠着这个陌生的青年,或许是因为他是刚刚才平定北漠,击退万千戎狄的大将军,又或许单单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迟长青自然察觉到了,倒是没推开她,而是伸手在床头的枕下一摸,一点银白色的光芒如寒星乍亮,缓缓映入了洛婵的眼中,她瞬间就呆住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喜床上,竟然还藏了一把长剑。 迟长青瞥了她一眼,还有心思问道:「吓到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立即摇头,迟长青盯着她看了看,道:「看来还真是个小哑巴。」 他说完,便松开了洛婵,翻身下床,没等她反应过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往外走去,洛婵这才注意到了屋子里的情况,满地都是散落的箭矢,床幔上,软榻上,门框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利箭,窗户更是被射成了窟窿,空洞洞的,能看见外面有隐约的火光晃动,人影绰绰,有很多人。 迟长青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了洛婵一眼,洛婵有些莫名,顿时紧张起来,以为他要扔下自己,然而还未及张口,迟长青便随手扯下了旁边的帐幔,将她劈头盖脸,整个都罩在了其中。 洛婵顿觉眼前一片漆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扯开那帐幔,迟长青却命令道:「不许乱动。」 语气严厉不容置疑,洛婵果然顿住了手,不敢再动,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拉着自己,快步往外走去,洛婵被蒙住了头脸,不能视物,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违拗他,只好跌跌撞撞地被那只手拉着走。 第7章 迟长青一手提着剑,拉着洛婵,一脚踹烂了房门,入目是一大片明亮的火光,浓重的夜色被驱散开来,火把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无数兵士排开,将他们团团围住,打头的竟是个熟人,迟长青冷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也笑,扬声道:「将军今日大婚,卑职来讨一杯喜酒喝。」 迟长青微微眯起凤眸,火光映入他的眼底,浮现出幽冷的微光,他的语气不变,十分熟稔道:「区区一杯酒罢了,李将军何以弄出这样大的阵仗,倒叫迟某受宠若惊了。」 李奕收了笑,道:「卑职从来不敢低估了您,毕竟将军当年以一人之力,杀了三千戎狄,卑职对将军一贯是敬佩的很呐。」 迟长青讥嘲一笑,道:「迟某如今一介白身,当不起李将军的夸赞,不过……」 他话锋一转,举起手中的长剑,锐利无匹的剑刃上寒光凛冽,锋芒刺入人的眼中,竟让人生出一种会被割伤的感觉,李奕下意识退了半步,迟长青的凤目幽深如海,紧紧盯着他,轻声吐字道:「收你的项上人头,却是如探囊取物尔。」 如此张狂傲慢的姿态,叫李奕的呼吸忍不住一滞,昔日迟长青铁甲染血的情景犹在眼前,他曾经一剑下去,将戎狄的将领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叫敌人闻风丧胆,此后但凡定远将军所到之处,戎狄必会恐惧得躲避逃逸,丢盔弃甲者比比皆是。 他说能杀,就是能杀,即便迟长青如今只是一个无官无爵的庶民,可他的一身绝世武艺却依旧无人能敌。 四周的气氛都随之紧张起来,李奕勉强干笑了一声,道:「卑职跟随将军征战北漠多年,您的神勇威名,人人称颂,卑职岂敢大意?」 他说着,往后又退了两步,站在了兵士的后面,幽幽道:「所以,卑职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将军,休怪卑职不念往日的情分,实在是皇命难违啊。」 语气到了最后转为肃然,李奕一抬手,命令众兵士道:「动手!死生不论!」 话音一落,无数兵士立即蜂拥而上,朝迟长青冲了过去,洛婵被蒙在了帐幔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火光被蒙住了,眼前到处都是凌乱的人影,她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本能地依靠着男人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刀剑交错的声音近在咫尺,伴随着厮杀声,惨叫声,在耳边响成了一片,她还嗅到了铁锈一样的气味,粘稠的,若有若无。 那是血。 意识到这件事情,洛婵愈发紧张了,然而她手臂上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这令她的心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她被迟长青护在身旁,像搂着一件什么小东西似的,游刃有余,那些纷乱的刀锋剑刃没有伤到她一星半点,直到她听见了一声惨叫,惊呼声四起,紧接着传来迟长青的声音,冷冷道:「李奕,当年北漠战场上,你替我挡了一刀,今日便还了你,留你一命,你我就此两清,恩断义绝,有如此剑!」 锵然一声,刀剑折断的声音乍然响起,荡清了那一片嘈杂的厮杀声,下一刻,洛婵感觉到迟长青揽着自己的手臂一紧,陡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被倒了个个儿,她竟然被扛了起来。 「抓住他!」 「不可令其逃走了!」 「李将军您的伤——」 「快追!皇上有命,不能让他逃了!」 洛婵惊慌失措之间,用手连忙揪住了身下人的衣裳,生怕掉了下去,眼前的帐幔飘飘忽忽,她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青砖掠过,光影交织间,一切物事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迟长青的速度很快,步伐如风,他一手扛着洛婵,一手提剑,硬生生自围堵拦截的兵士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身上的喜服都被染成了深红色,还有蒙在洛婵眼前的帐幔也不免被刀剑划破,泼洒上了殷红的鲜血,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那帐幔的破洞处映照进来,落入少女清澈的眸底。 她看见了外面的火海,还有雪亮的刀剑,铁甲,浓重的血腥气无孔不入,令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无数追兵前赴后继地朝这边涌了过来,喊杀声震天,火光隐隐,将整座府邸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迟长青的剑光所到之处,血溅三尺,士兵们就像是一片片倒下的麦茬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最终,他们都怕了,只是远远围着不敢近前,迟长青犹有余力,见状便扯开唇角一笑,他原本模样生得极其俊美,只是因着方才的厮杀,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许多血迹,这么一笑,看在那些追兵们的眼中,竟宛如索命的玉面修罗似的,胆寒无比。 正在这时,一点破空声咻然传来,撕裂空气,利箭挟着寒光转瞬即至,像是要刺入洛婵的眼底,她惊得浑身都僵硬了,然而她是被迟长青扛在肩上的,连躲都没法躲。 她只能下意识紧紧闭上双目,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久久未传来,洛婵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看,锋锐的箭尖近在咫尺,与她只差了分毫的距离,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枝箭,是迟长青,他竟然徒手抓住了飞箭! 第8章 所有人都震惊了,迟长青却不再迟疑,反手一甩,那箭矢就飞了出去,一名士兵惨叫一声,捂着鲜血喷溅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引来人群一阵骚动。 趁着这空隙,迟长青搂紧了肩上的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干脆利落地纵身跃入了黑夜之中,一晃眼便失去了踪影。 洛婵被迟长青扛着,一路疾奔,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搅成了一团,却半点声儿也不敢吭,只紧紧咬着下唇,两手揪住他肩背上的衣裳,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像一个破布麻袋被抛下去。 迟长青专门拣了僻静的小巷子走,直到后面追兵的动静没了,他才忽然发觉肩上的少女一动不动,连声音也没有,迟长青心里微微一紧,以为出了事,立即把人靠着墙边放下来,低声道:「小哑巴,你怎么了?」 洛婵没动,也没说话,迟长青甚至听不见她的呼吸了,淡淡的月光清辉洒落下来,他的剑眉紧紧拧起,然后用手在她的肩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纤弱的少女浑身登时一个激灵,像是终于回过了神,紧绷着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险些跌坐在地上,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迟长青见状,剑眉轻皱,道:「小哑巴,你怎么这么娇气?」 洛婵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上面兄长父母都宠着,也知道自己娇气,但如今被迟长青当面说出来,她便觉得十分羞窘,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咬着下唇不言语了。 迟长青还欲说什么,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但是又很是稳健,来人必是一个练家子,他顿时警惕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略微上前一步,将洛婵挡在了身后。 方才因着杀了不少人,剑上沾染了许多鲜血,此时还未干涸,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然而剑芒寒光依旧锋锐无匹,只要有剑在手,他便仍旧是那个令戎狄闻风丧胆的定远大将军! 那脚步声在巷口就止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四周静寂无声,洛婵浑身又开始紧绷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惊动了来人。 紧接着,那夜色之中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将军?」 迟长青眉头轻皱:「潘杨?」 那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与激动:「真的是将军!」 一个体格高大强壮的大汉自巷口走了过来,面孔熟悉,果真是迟长青昔日的副将潘杨,他上前一步,紧张道:「属下不久前才接到消息,说李奕那狗东西要对将军不利,将军没事吧?」 他说着,又大骂起李奕:「当年若不是将军提拔他,他焉能有今日的威风?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待属下回去寻他,定要将他的脑袋摘下来给将军做下酒菜!」 洛婵原本正偷偷打量他,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十分惊惶,心说迟长青这样可怕么?竟要把人的脑袋下酒? 迟长青不甚在意道:「不了,可别脏了我的眼。」 「这么多年了,将军待他不薄,如今将军式微,他怎能翻脸不认人?」说到这里,潘杨恨声道:「此仇,属下必要帮将军去讨回来!」 迟长青紧握着剑柄的手才略微松了些,道:「这却不必了,他奉命来抓我,如此兴师动众,伤亡众多,却叫我刺了一剑,还顺利逃了,他眼下必然自顾不暇,说不定不需要你出手了。」 潘杨显然是不肯,犹自愤愤不平,迟长青吸了一口气,道:「先别说这些了,我有一桩事情,还要拜托你。」 闻言,潘杨顿时一拍胸脯道:「自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迟长青低声道:「如今李奕杀我之事未成,不会善罢甘休,京师城门必定都已封了,还要劳烦你将我们送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 潘杨立即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正是深夜时分,普通的百姓大多都已入眠了,店铺也早早打烊,然而今夜的京师却并不平静,一列官兵举着火把穿过御街,停下脚步,看着两旁的民宅,打头的那个官兵一抬手,下了命令:「给我搜!」 几个士兵便冲了上去,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高声呼喝,将百姓们惊起,这样的场景在京师各个角落都上演着,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惊慌莫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辆马车却趁着夜色,拣了僻静的街道,往前直奔而去,如此行驶了一刻钟之后,马车在护城河旁停了下来,潘杨早就等在那里了,车中跳了一个人下了来,正是迟长青,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裳,看起来与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洛婵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也换了粗衣布裙,钗环俱无,脂粉未施,虽是素颜却自有一番灵气通透的美,仿佛一颗被洗濯过的明珠,在这暗淡的月夜下,熠熠生辉。 潘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这位新的将军夫人生得也太打眼了些。 第9章 不过倒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将军,他们家将军英明神武,就该要娶这样美的女子为妻。 洛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怯生生地站在迟长青身旁,听见青年开口道:「你送到这里便可以了,日后自己多加保重。」 「将军!」潘杨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将军出城之后,做何打算?不如属下也随将军一同离开吧!」 迟长青却并不答应,拒绝道:「这是什么话?我离了京城,就成了一贫如洗的白身,你一顿吃八碗,那不是要吃穷了我?」 潘杨一噎,道:「属下可以少吃一些。」 迟长青摇头,道:「那也不行,如今我成了亲,日后要仔细养着我的夫人,哪里顾得上你?」 他说着又看了洛婵一眼,潘杨也跟着看过来,正欲说什么,迟长青便清了清嗓子,语气坚决道:「这是命令。」 潘杨下意识应声道:「是!」 迟长青便叮嘱道:「等此事一过,你仍旧回边关去,不要在京师久留,至于李奕,他如今身份和从前大不相同,此人心狠手硬,无所不用其极,又十分记仇,你上有老下有小,不是他的对手。」 潘杨似有不服,但还是瓮声瓮气道:「是,属下知道了。」 迟长青又道:「那就好,你且回吧。」 潘杨道:「将军如何出城?」 迟长青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吧。」 潘杨不肯走,道:「属下要看着将军脱险才走。」 迟长青也不劝他,扔下一句:「那你看着吧。」 他说完,转向旁边的洛婵,道:「可会凫水?」 洛婵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摇了摇头,迟长青也不意外,只伸手揽着她的腰身,道:「别害怕。」 没等洛婵听明白,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她整个人就随之落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迅速将她淹没,她下意识想呼喊,却喝了满满一口水,耳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闭嘴屏气!」 洛婵吓得咕咚一下,把满口河水都咽了下去,听话地闭紧嘴,屏住呼吸,双手死死抓住迟长青的衣裳,看着一线弯月在粼粼的河面上跳跃摇晃,迟长青一手牢牢拥着她,一手划动,蹬水朝那月光而去,不慌不忙,洛婵的心便莫名安定下来,流水哗哗间,她听见耳边传来了青年的声音,十分冷静:「不要乱动,抓紧我。」 二月的河水冰冷,洛婵也不会凫水,她冻得浑身都僵硬麻木了,整个人全靠迟长青一己之力,一路游出了护城河,到了河的尽头,暗淡的月光下,洛婵看见了一道铁栅栏,横在了前方,将去路挡住了。 游不过去了,她的心顿时一沉。 岂料迟长青像是全然没看见似的,抱着她划了过去,伸手在那铁栅栏上摸索了片刻,微微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其中一根铁栏就被连根抽了出来,露出一人来宽的缝隙。 好大的力气。 洛婵有些吃惊地看着迟长青,他并没有注意,只是先将洛婵推了过去,简短道:「抓稳了,若松了手,就要被水冲走了。」 洛婵心里一惊,连忙照做,僵硬的手指将铁栏牢牢抓住,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 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迟长青看了她一眼,少女瑟瑟缩缩地趴在那边,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一般,他忽然就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忍不住就想欺负她,道:「我不过去了。」 洛婵懵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抬起明澈如秋水的眼眸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模样,让人想起冬日里那些洁白的雪,迟长青道:「你自己走罢。」 洛婵这回听明白了,她紧紧抓着那铁栅栏,眼里迅速聚起一点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一般,她嗫嚅着,像是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淹没在了哗哗的流水声中,迟长青问道:「你说什么?」 洛婵闭紧了嘴,她摇了摇头,整个人冻得僵硬了,双手却仍旧不肯放,黛眉轻蹙着,一双明眸像是会说话似的,只是看着迟长青,既没有求他,也没有松手,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让她跳舞,她就跳舞,要将她拖下去,她就垂着头,她无力反抗,却也不求饶。 迟长青有些好奇,洛稷那老狐狸似的人,也能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儿,洛淮之奸猾,洛泽之狡诈,洛府整一个狐狸窝,竟然出了一只这样纯良无比的兔子,实在是件稀奇事。 河水冰冷无比,两人对峙着,迟长青原也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要抛下洛婵,但见少女这般模样,便道:「行了,你——」 话未说完,洛婵正好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迟长青从那一眼中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住手!」 然而洛婵已松开了手,好在迟长青反应极快,伸手如电一般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没叫人给水冲走,岂料洛婵低头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那一口简直拼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浑身都无意识发起抖来,清晰地传到迟长青这边。 第10章 剧痛陡然袭来,迟长青的手略略一松,少女便如一尾游鱼一般滑开去,迅速被河水带走了,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一闪即逝,迟长青暗骂一声,用力捶在那铁栅栏上,砰地一声,整座栅栏都颤动起来。 他快速钻过那栅栏空隙,顺着河水往前游去,冰冷的水涌过来,迟长青突然想起,就算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洛婵其实是会凫水的。 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幼时曾经在府里的湖边玩耍,一个不慎落入水中,当时周围没有下人,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她险些溺死了,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差点没有救回来。 父亲甚至去求了旨,宫里派了御医来,各种人参汤药不要钱似的灌,才总算将洛婵的小命捞了回来,二兄十分后怕,要将那口湖给填平了,工匠都请了回来,最后却被大兄拦住,大兄要派人教洛婵凫水,二兄并不愿意,两人吵了一架,大兄说,府里有湖有水,难道外面就没有了? 二兄生气道,阿婵不必出府。 大兄反道,万一呢? 洛婵顺着河水往下,竭力使自己贴着河壁,心里一边想,大兄说的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万一了。 二月的河水冰冷刺骨,好在水流并不湍急,但即便如此,洛婵也仍旧呛了些水,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手足僵冷,几乎要脱了力,也不知被水冲了多久,前方忽然一亮,清幽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一大片干涸的河滩,洛婵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她本是硬撑着过来的,这会儿松懈了一瞬,便再也坚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洛婵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她看见了大兄二兄,还有爹爹娘亲,他们站在河对岸冲她招手,二兄手里提着一盏灯,烛火幽幽,笑容明朗,大兄唤她的名字,语气温和宠溺:「阿婵,天黑了,回去吧。」 洛婵着急,她想要过河,却发现河上并没有桥,只好焦灼地呼喊他们。 等一等! 不要丢下阿婵! 但是她越是呼喊,他们却走得越远,就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似的,洛婵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心一横,纵身跃入了河中,下一刻,冰冷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裹在了其中,如同泥淖一般,让她根本游不起来,刺骨的冷意让她止不住发抖,整个人瑟缩成了一团。 然后下一刻,洛婵就被冷得醒过来了,她一睁眼,看见的是黑黢黢的房梁,上面挂满了蜘蛛网,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还未明白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她四下看了一遭,发现这是一间很破旧的屋子,墙都倒了小半,屋顶也是破破烂烂的,月色洒落进来,星星点点,冷风吹来洛婵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旁还点着一个火堆,此时快要熄灭了,好在火炭犹在,还算暖和。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脚步声,稳健有力,洛婵立即转头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是迟长青。 他大步走了进来,道:「醒了?」 洛婵抿了抿唇,垂下眼,眼睫轻颤,在月光的清辉里投下些许影子,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迟长青半蹲下来,盯着她看了几眼,似笑非笑道:「倒还有些气性。」 洛婵不理他,迟长青也不在意,将一个包袱扔进她怀里,道:「先把衣服换了。」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又出去了,洛婵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很大的青色斗篷,大约是迟长青的,她顿了顿,将那斗篷取下来,夜风吹拂而过,冻得洛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冰冷刺骨。 洛婵小心探头看了看门外,门前不远处有一棵歪脖子树,树旁栓了一匹马儿,迟长青怀里抱着剑,倚在树边,月光洒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像是话本里仗剑天涯的剑客。 洛婵把斗篷挂在门上挡住,这才退了回去,在火堆旁哆嗦着把衣裳换上了,不太合身,袖子和裤腿都长了,她挽了好几圈才勉强合适。 可还是冷,洛婵抱紧双臂,看了一眼那门上挂着的斗篷,到底是没去拿过来。 过了许久,火堆都快灭了,炭也烧成了灰烬,冷意渐渐弥漫过来,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有些无措地往火堆旁又靠近了些,伸出僵冷的手指凑过去,火堆只有些微的温热了。 正在这时,门口处传来一个声音:「还没换好?」 洛婵下意识抬起头,挂在门上的斗篷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却遮不住男人颀长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斗篷撩起来,月光下,青年提着长剑,垂眸看过来,眼底是收敛的锋芒。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又看了看那早已没了动静的火堆,抱起双臂,道:「你连柴都不会添?」 洛婵下意识别开视线,嘴唇嗫嚅了一下,她从前锦衣玉食地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万事都有下人仔细打点好了,哪里做过这种事情?她甚至是没见过几次明火的,怎么知道火堆还要添柴? 第11章 这会儿被迟长青一说,她顿时有些羞窘起来,迟长青径自进了屋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柴枝,将那火堆拨弄了几下,从灰烬里头拨出了几枚残存的火炭,笼在了一处,又拣了些易燃的树枝草叶堆在上面,俯身轻轻吹了吹,不多时,便有青烟腾起来,点点火星子明亮,将草叶烧着了。 洛婵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不免有些惊奇,迟长青一抬眼,就看见了少女明眸中透出的好奇意味,好笑地指了指她脚边散落的柴枝,道:「拿给我。」 洛婵连忙照做,迟长青接了过来,看着她,道:「你……」 洛婵以为他有什么事,神色认真地回视,随后便听他问道:「你竟然真的是个小哑巴?」 洛婵下意识张口否认:我不是。 紧接着,她便是一呆,空气安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洛婵又迟疑开口:我…… 还是没有声音,一丝丝都没有。 洛婵脸色苍白,茫然无措地与面前的青年对视着,一双落了星子似的明眸中迅速蓄起了水意,雾蒙蒙的,让迟长青想起山巅的晨雾,那雾聚集到了一处,便成了雨,大颗大颗地自眼眶里滑落下来,令人怜惜。 洛婵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哑了,她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她是能说话的。 怎么会突然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呢? 她一边费劲地试图从喉咙口挤出只言片语,一边不停地掉眼泪,哭得眼眸红红,颇是可怜,迟长青忍不住想,这下倒真像一只小兔子了。 洛婵哭得浑身颤抖,秀美的黛眉拢起,明明难过到了极致处,却仍旧无声无息,若再用力些,便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声,不成语调,极是难听。 迟长青的剑眉略略皱起,看着少女哭得面色都绯红了,觉得再不制止,她就能把自己哭厥过去,忍不住开口道:「行了。」 他顿了顿,又道:「哑了也不算什么。」 于是洛婵哭得更伤心了。 迟长青:…… 这一哭就是足足一刻钟,迟长青实在不明白,看起来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能哭?她哭起来,不像旁的人那样嚎天嚎地的,而是悄无声息,你若是不看她的脸,根本不会发现她在流眼泪,尤其招人疼。 迟长青有些头痛,他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素来威名赫赫,驰骋疆场的大将军,顿时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好安抚道:「罢了,以后不叫你小哑巴了。」 洛婵原本已哭得差不多了,待听了这话,顿时被戳中了伤心事,嘴角下意识地撇了起来,又想哭了。 迟长青叹了一口气,洛婵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压了回去,捡起旁边散落的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迟长青打眼一看,字迹倒是清秀得很,和她的人一样,小巧玲珑,字字秀气:我不是哑巴。 迟长青立即看向她,道:「你从前不哑?」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略一思索,剑眉皱起,眼中闪过几分锋锐之色,他道:「那就是有人毒哑了你?」 洛婵呆了一下,表情迟疑,刚刚太过伤心,她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如今迟长青提起,她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迟长青看出来了她的意思,便道:「等过几日,我找个大夫替你看一看,或许有机会治好的。」 闻言,洛婵明眸中闪过欣喜之色,她没想到还能有机会治好,用力地点点头,又一字一字写道:谢谢你。 还挺好哄,迟长青心里想着,又道:「你别哭就行了。」 洛婵又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现来,十分羞窘,脸上浮现些许赧然,她抱住膝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和秀致的鼻梁,下巴精巧,小脸儿白生生的,跟玉雕出来似的,模样确实生得不错。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来当初秦瑜说的那句话来: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的好。 迟长青心想,好不好他现在不知道,好看倒是真的,气性也挺大,还是个小哑巴。 不过现在不能再叫她小哑巴了,不然还要哭,真是娇气。 天还未亮,洛婵觉得有些冷,因着地上都是灰尘,脏兮兮的,不敢坐下,便只好抱着膝盖蹲在火堆旁,她悄悄看了旁边的迟长青一眼,有心想要向他打听自己父兄娘亲的事情,却又有些怕他。 在她第三次看过去的时候,迟长青终于有了反应,他盯着洛婵,道:「你看什么?」 洛婵被抓了个正着,不免有几分窘迫,她鼓起勇气,拿柴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然后示意他看:请问你知道我爹和娘、兄长他们怎么样了吗? 迟长青看了,沉默半晌,洛婵张大眸子,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才道:「不知道,我才回京师不久,消息并不灵通。」 洛婵顿时失望至极,她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一瞬,过了一会,她胡乱用柴枝扫平了那些字,又开始划拉:你知道怎么样能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吗? 第12章 迟长青淡淡道:「不知道。」 洛婵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她轻轻咬住下唇,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染上了些许淡红,她继续写:我想去找人问一问。 迟长青往后微微一仰,靠在墙边,抱着双臂,没什么情绪地道:「你要问谁?」 洛婵一滞,迟长青看着她,道:「皇位之争,你父亲洛稷与他的两个儿子都站了雍王秦瑜,如今一朝事败,秦跃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他囚禁了秦瑜,派人弄断了他的双腿,他对自己的亲兄长尚且如此,洛稷是雍王党之首,你觉得他的下场会是如何?」 他每说一句,洛婵的脸色就白了一分,等听完全部的话,简直白得如同笼了一层霜雪似的,睁大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和惊慌,惶惶然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 迟长青剑眉轻皱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心里有几分后悔,觉得不该把这些告诉她,眼看少女的眸中渐渐蓄起了水意,顿时大为头痛,又要哭了。 迟长青轻咳一声,斟酌着言辞,道:「不过事有万一,具体情况我也并不清楚,雍王秦瑜这个人,他原该是你的未婚夫,你大约是了解他的。」 洛婵无措地摇了摇头,什么未婚夫?她不了解,她从前只与秦瑜见过几面,认了个脸,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迟长青便耐着性子道:「雍王此人心思深,你父兄皆是他的党羽,堪称左膀右臂,以我看来,必不会这般轻易覆没的。」 听了这话,洛婵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勉强打起了精神,在地上写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看了迟长青一眼,写道:我可以想办法去见刘伯伯,他与我父亲是至交。 迟长青剑眉微挑:「户部尚书刘荣?」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道:「刘荣从前得罪过秦跃,眼下大约是自身难保了,你或许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 迟长青微微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洛婵半张着嘴,茫然回视,迟长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那些秀气的小字都抹平了,才好整以暇地道:「我以十万兵权并定远大将军一职换了你的性命,如今我被追杀,你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觉得你还能回得去京师么?」 洛婵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无比,迟长青将树枝抛开,告诫道:「乖乖跟着我,自会保你性命,若叫追兵追上了,咱们就只好共赴黄泉,作一对新婚鬼夫妻了。」 看着少女被这番话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迟长青这才站起身来,道:「一刻钟后我们就走,此处不能久留,李奕会找过来的。」 他脚尖微微一动,勾起旁边的柴枝抛入火堆中,惊起火星子无数,飘飘散散,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迟长青走出去了,洛婵抱着双膝蹲在火堆旁,心中是十二万分的惶然无措,父兄爹娘下落不明,前途渺茫,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眼里一点点沁出了泪意,鼻端发酸,热泪一颗颗滚落下来,打在衣襟上,哭得无声无息。 月上中天,清辉淡淡,将树影拖得长长的,迟长青解了马儿的缰绳,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正是洛婵,大约是才哭过一场,她的眸子红红,黛眉微蹙,宛如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迟长青看着她:「走了?」 洛婵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迟长青便翻身上马,将手递过来,洛婵还从没牵过陌生男子的手,不免有几分拘束,没敢动,迟长青看她又发愣,剑眉皱了一下,索性一俯身,两手紧紧扣住少女纤弱如柳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策马小跑起来。 洛婵吓了一跳,两手却无处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浑身都僵硬起来,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抓住我的衣裳,掉下去了我不管。」 一听这话,洛婵便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马儿这么高,掉下去恐怕要摔断脖子,还是性命要紧,她立即听话地把手挪到了迟长青的襟前,紧紧揪住,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似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感觉到男人仿佛轻笑了一下,洛婵有些疑惑,抬起头去看,却见迟长青面上没什么表情,方才那声笑大约是她的错觉了。 …… 迟长青一路策马疾驰,没有停歇,直至天明时分,洛婵坐在马背上,苦不堪言,她以前不是没有乘过马,二兄有时候会偷偷带着她坐,但那马儿走得很慢,也并不颠簸,不像这匹马儿,跑得飞快,路上风还大,洛婵被吹得整个人瑟瑟发抖,忍不住就往迟长青的怀里靠了靠。 除此之外,更难以启齿的是,她觉得屁股很疼,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宛如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但是她不敢与迟长青说,一路过来,气氛很是沉默,迟长青大约是不想说话,洛婵又不能说话,两人之间竟是半点沟通都没有。 第13章 因是顺着平坦的官道走的,路上倒还算顺利,直到天明时候,迟长青才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准备饮马,他先是将洛婵稳稳抱起放在地上,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洛婵就这么直直地噗通跌坐了下去。 迟长青:…… 洛婵浑身上下都酸痛得要命,这会儿别说是站了,连坐着都费劲,更何况刚刚那一跌,她的屁股摔得更疼了,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 迟长青扫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他平常跑马惯了,有时候军情紧急,一匹马能跑一天一夜不带停歇的,所以他自然忘了,女孩子家身娇体弱,跟一花骨朵儿似的,哪里能经得住这折腾? 他跃下马的时候,洛婵还坐在地上,正试图自己爬起来,神色羞窘无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丢人了。 迟长青到了她面前,道:「疼么?」 洛婵轻轻地点了点头,迟长青便再次伸手扣住她的腰肢,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提了起来,是真的提起来,像在抱一个小孩儿似的,洛婵想不明白,明明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颀长,为何手臂这么有力? 迟长青抱着她,四下看了一圈,只见路旁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索性让她坐上去,一边道:「下回觉得疼了,就与我说一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他又改口道:「你扯一扯我的衣裳,我就知道了。」 洛婵又乖乖地点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眼,剑眉略微皱起,道:「你……」 洛婵不明所以地回视,少女眼神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让人想起林中的小鹿,单纯而无害,粉颊桃腮,精致漂亮得仿佛一尊玉人儿,迟长青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洛婵面露几分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点热热的,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放在了她的额上,凉丝丝的,迟长青的脸色有点不好,放下手,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道:「自己病了都不知道么?」 洛婵愣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确实是不知道,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不适,大约是因为昨天夜里在护城河里游出来的缘故。 迟长青站起身来,看向前方,朝阳已经渐渐升起了,将远处的云层山峦都染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仿佛洒落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十分漂亮,翠色的山峦间有晨炊悠悠升起,如诗如画一般。 洛婵病了,如今不宜再继续赶路,若是加重了病情反倒不好,追兵想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迟长青索性带着她一同去了就近的镇子上投宿,准备先修整好了再说。 在路上,迟长青告诫洛婵道:「不要理会陌生人,也不要——」 他的声音顿住,忽然想起来洛婵是个小哑巴,也没法与人说话,于是又住了口,只是道:「万事有我。」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很是信赖的模样,迟长青看着她,心里莫名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乖? 不是很容易就被人给拐骗走么?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镇,因着距离京师只有百里的路程,时常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或旅客会选择在此处歇脚,吃个饭,喝些茶水,休息一两个时辰。 所以当迟长青牵着马入了镇子时,倒也不显得如何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马背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生得极漂亮,唇红齿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其清透伶俐的气质。 迟长青牵着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听客栈的位置,洛婵坐在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后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这姿势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顾不得什么了,实在是浑身酸痛得紧,若不是因为牢牢抓着马鞍的缘故,她恐怕早就脱力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迟长青总算找到了镇上的客栈,在门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栈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忙迎出来,正欲张口招呼,迟长青却冲他一摆手,示意他闭嘴,伙计不解其意,呐呐住了口,迟长青伸手将少女从马背上抱下来,大约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动了动,却仍旧没有醒过来。 怀中人很轻,像是抱着一团云一般,又暖又柔软,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把她给碰坏了。 迟长青稳稳抱着她,低声吩咐店伙计道:「喂马,住店。」 伙计连忙答应下来,笑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房间里,迟长青把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动作很轻,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他剑眉轻皱,转身出了门,数出几枚铜板放在柜台上,对店伙计道:「烦请小哥替在下寻一名大夫来,越快越好,这几个小钱充作跑腿费了。」 第14章 那店伙计接了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 眼看着他出门了,迟长青才又转身回去,洛婵仍旧在睡,眉头轻蹙着,像是拢着一层解不开的愁绪,大约是病得厉害,脸颊烧得绯红,迟长青站在一旁,竟头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十四岁离家入军中,就开始上阵杀敌,刀里来剑里去,腥风血雨,军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粗糙得不行,大将军从未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如今需要照顾的是一朵这么娇嫩的花骨朵儿,才稍微一个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迟长青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他把这花骨朵带出京师,未必是一个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了还秦瑜从前帮过他的恩情,二来是因为,如今朝中局势恶劣,于他不利,秦跃登基为帝,此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显然并非一个明君,迟长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跃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说出了赏无可赏的话来,那时迟长青就明白了,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情。 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战十数年,俱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没于荒草,迟长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极。 所以,迟长青索性抛却了一切,正如他所说,他不愿意再为新帝卖命了,于是,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脱身。 而洛婵正好在此时出现了,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美色所惑,自愿放弃了兵权,又能还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谓一石二鸟,但是…… 迟长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剑眉再次皱起,不知为何,直觉隐约告诉他,这个小麻烦,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打发掉。 …… 洛婵又做梦了。 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仍旧是在上次的河边,大兄二兄,还有爹娘都在,然而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笼了一层水汽,洛婵唤他们,他们也不应答,大兄只是冲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们,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兄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这时,洛婵看见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扑袭而来,应声刺入娘亲的心口,噗地带起一蓬鲜血,洒落在灯笼的纸皮上,令人怵目惊心! 下一刻,无数的飞箭蜂拥而至,鲜血四溅开来,洛婵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交错,如此清晰刺耳,她无声地恸哭起来。 鲜血与大火将一切都覆盖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肤,她迫切地希望这个梦快些清醒。 客栈的房间里,隔着靛青色的床帘,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缝隙间探了出来,腕子纤细,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细地把了脉,才对一旁的迟长青道:「尊夫人体质本就虚寒,如今又受了凉,是以才发热恶寒,身重而痛,脉浮而濡,要仔细将养,不宜奔波劳累,老朽给您开一张方子,先照着吃几副药,等三日后再看。」 他说完,便写了方子给迟长青,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迟长青把药方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去抓药来,再回到房间里,床帐里还没有动静,显然是人还未醒。 迟长青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掀起床帘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黛眉轻蹙,犹在梦中,却不住地流泪,无声无息。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丝声音的。 她哭得迟长青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冷汗涔涔,却又很烫。 店伙计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药熬好了端来了,他站在门口,笑着对迟长青道:「这药才熬好,还烫得很,客官小心些。」 迟长青点了点头,接了药碗,店伙计没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给尊夫人备些果脯甜食送药?」 迟长青愣了一下,又单手从腰间摸出几个大钱给他,简短道:「有劳。」 店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答应下来,麻溜地去准备了。 迟长青端着煎好的汤药回了屋子,却见洛婵已经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过来,因着哭了一阵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颇是可怜。 迟长青把汤药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住过客栈,也没见过这样简陋寒酸的屋子,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客栈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了病。」 他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道:「等会把药喝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有些莫名,便道:「还有什么事?」 第15章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处,又怯怯地、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迟长青顿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竟然忘记问大夫了,但是看见少女希冀的双眸,他轻咳一声,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没问,我等会再让伙计去请他过来一趟。」 洛婵欣喜地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迟长青自己主动伸出手来,道:「要说什么?」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红着脸,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写写画画:谢谢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没有粗糙的茧子,让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儿,柔软如羽毛,轻悠悠地划过,带起一阵微微的痒,迟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将那点痒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后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气。」 他转开视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碗,便道:「把药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药,她从前落过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家里请了太医来,汤汤水水一直没断过,那时她年纪还小,药苦得很,她喝几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设法弄来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给她送药,可果脯虽甜,药到底还是苦的,这时候,一贯温润和气的大兄就变得十分心硬,不论洛婵如何哭闹哀求,撒娇耍赖,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药喝完,即便是二兄帮着求几句情,说等半个时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训斥。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没有大兄的言辞威逼,也没有二兄的果脯利诱,只有一个陌生的迟长青。 洛婵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苦涩难闻的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可洛婵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闹腾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心里难过极了。 迟长青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把药都喝了,剑眉轻微皱起,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他转身去开门,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听见门口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迟长青在与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关了门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点点头,男人便伸出手来,摊开,掌心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躺着几块糖渍杏脯,果肉色泽很暗,皱皱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怜,看起来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看见洛婵红了眼圈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是不解的,他不明白她怎么又要哭了,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少女是不是一包水做的,稍微戳一戳就要往外滋水儿。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婵这次却没真的掉眼泪,她拿起一粒杏脯吃了下去,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这种粗制滥造的果脯自然比不得洛婵从前吃过的那些,不算甜,甚至还带着一点酸味儿,洛婵仔仔细细地吃完了,又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鼓起勇气,主动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画:谢谢你。 末了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很甜。 迟长青握紧了手心,矜持地点点头,道:「喜欢就好。」 他说完,把纸包往前递了递,问她道:「还要么?」 洛婵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粒杏脯,放进嘴里含着,舌尖尝到了酸酸涩涩的味道,含的久了,那酸涩中似乎也多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杏脯还剩下小半包,迟长青便都收了起来,准备等着下回喝药的时候再给她。 洛婵用舌头卷着那颗杏脯,张着眼睛看他走来走去地忙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天她在护城河里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包袱和马是从哪里来的? 迟长青一转身,就看见洛婵正冲着他这边出神,表情若有所思,他目光一动,就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手中的包袱上,顿了顿,才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事先派人安排好的,一旦顺利出城,便能直接骑马离开。」 听了这话,洛婵便想起来婚床上藏着的那柄剑,她顿时反应过来,拉过迟长青的手写画:你早知道皇上要杀你吗? 迟长青难得笑了一下,是那种冷冷的笑,凤眸中的锋芒锐利无匹,他淡淡道:「从我入京那一刻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洛婵愣住,她虽然从前并未见过他,但是偶尔会从二兄大兄和父亲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他的消息,还有一门忠烈的迟家,迟老将军,迟大将军,最后只剩下了迟小将军,孤身一人,征战沙场数年,回来时却要遭受朝廷如此大的恶意。 看着男人冷峻如霜的眉眼,洛婵又为他感觉到了些许的难过和委屈。 她拉着迟长青的手,继续写画:你离了京城,家里的其他人呢? 迟长青答道:「我兄长战死那一年,母亲便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一个嫂嫂,兄长去前有遗言交代,不许她守节,令她回梓州老家,找个好人家另嫁了。」 第16章 这么平平几句,竟是已家破人亡,举目无亲,洛婵呆了呆,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好,她一时想到了迟长青,一时又想到了自己。 如今的她,不也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么? 迟长青低头看了看她,剑眉下意识皱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怎么又哭了?」 洛婵伸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顿时有些窘迫,擦了擦眼泪,轻轻吸了一口气,对迟长青摇摇头,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写写画画:我没事。 迟长青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好好养病。」 洛婵点点头,正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迟长青走过去开门,只见店伙计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笑容可掬地道:「客官,这是您要的早食。」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接了过来,店伙计又道:「小人方才帮您去医馆看了一下,王老大夫已出诊去了,大约要午时才会回来,到时候小人再替您去看看。」 「有劳,」迟长青又取出几枚铜板来,递给他,道:「麻烦小哥再替我安排一间房,在这隔壁就好。」 那伙计愣了愣,他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奈何迟长青身形高大,把门口堵了个严实,他只能看见一抹纤细的影子,迟长青眉头一皱:「怎么,没有房了吗?」 「有的,有的,」店伙计连连道:「旁边那间就是,房间都是打扫干净的,客官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迟长青微微颔首,把门关上了,那店伙计摸了摸鼻子,心说真是怪得很,明明是夫妻俩,竟然还要分房睡,这不是钱多烧得慌。 洛婵看着迟长青把托盘放在桌上,道:「用饭吧。」 她定睛一看,两碗白粥,一碟馒头,和她从前吃过的馒头不一样,这馒头上还带着点儿黄,洛婵有点好奇地拿起一个,左右看了看,尝试着吃了一口,口感很是粗糙,甚至有点儿硌舌头。 洛婵只吃了两口就犹豫着放下了,转而端起了白粥,好在粥里放了盐,她之前在牢里呆了些日子,日日都是吃粥,起初也觉得难以下咽,但是在饿了两天之后,她便不得不吃了,如今竟觉得白粥倒也能喝,虽然比不得从前家里厨子变着法儿做的吃食,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洛婵自小就是一个记吃也记打的性子,就连大兄都说,若有人惯着她,她能娇气得无法无天,撒娇耍赖样样都来,但若没人惯着,她也能安安分分地过活。 只吃了半碗白粥,洛婵就觉得饱了,她本来身体不大舒服,也吃不了多少,放下碗便乖乖坐在一旁,看对面的迟长青用饭,迟长青虽然吃得很快,动作却十分优雅,不疾不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一碟子馒头很快就没了。 洛婵倒不觉得有什么,二兄每次从校场回来,吃得比这还多。 迟长青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她:「吃完了么?」 洛婵点点头,紧接着便发觉男人正盯着她面前的碗,洛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粥还剩半碗,旁边还摆着一个咬了两口的馒头,迟长青皱起眉,道:「只吃这么点儿?」 听见他这话和神色,不知为何,洛婵忽然就想起了大兄,她下意识觉得有些心虚,视线飘忽不定,落在桌子上,迟长青还在看她,洛婵只好硬着头皮用筷子夹起那个馒头,小小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迟长青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大约是看出来了她的勉强,片刻后,才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洛婵顿时如蒙大赦,白粥倒还好,只是那馒头实在太粗糙了,她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舌头哪里受得了?简直如同在吃砂砾一样,听了迟长青发话,她连忙把馒头放回盘子里,眼巴巴地瞧着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迟长青收回目光,开始收拾桌子,心说,小哑巴娇气爱哭就算了,还这么挑食,也就京城里那些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才能养得起了。 当然,雍王殿下自然也是养得起的。 迟长青把碗碟收拾好送出去了,洛婵把屋子转了个遍,她第一次住客栈,对什么都好奇,这屋子不大,没什么摆设,连个多宝架都没有,也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子,凳子连靠背也没有,桌上摆了一个粗陋的茶壶,两个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洛婵有些失望,她从前看过话本,想象中的客栈并不是这样的,她走到窗边,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窗下有一只老母鸡,正领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啄食着草籽,毛球似的鸡仔们跑来跑去,发出叽叽的叫声,可爱极了。 洛婵张大眼睛,屏住呼吸,充满兴趣地盯着那些鸡仔们看了半天,迟长青进门来了她都没有发现,直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洛婵吓了一跳,窘迫地退开了一步,迟长青凤眸微动,就看见了那窗户缝隙外的情景,还有隐约的啾鸣,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瞟了洛婵一眼,顺手把窗扇合上了。 第17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洛婵悄悄地觑着他的脸色,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迟长青十分冷酷无情地道:「大夫说了,你受了寒,不可吹风,要好好休息。」 洛婵张了张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大兄了,大兄从不发脾气,温温和和的,连说话也从不大声,可他生气的时候,她和二兄都怕他,洛婵只好听话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看着少女老老实实地坐到凳子上,迟长青心想,果然很乖,洛府到底是怎么养她的? 他走到窗边,把窗推开了些缝隙,探手过去试了试,没有风,便回身唤洛婵道:「过来。」 洛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依言走了过来,下一刻,她看见迟长青把窗给推开了缝隙,唧唧咋咋的鸡仔叫声又扑面而来,几只圆滚滚的鹅黄色小毛球在地上跑来跑去,欢快地嬉戏着。 少女的面容一下子就明朗起来,秋水似的明眸中仿佛落入了星光,分外漂亮,她笑着看了看窗外,又看向迟长青,有些害羞地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画:谢谢你。 真好哄,迟长青心想,又没什么表情地叮嘱道:「只能看一会儿。」 洛婵点点头,又开心地趴在窗边看了起来。 因着洛婵病了,需要吃些清淡的饮食,中午依然是白粥配馒头,不过这次的馒头是白色的,倒和洛婵从前见过的那些馒头一样了,迟长青轻轻叩了叩桌面,道:「怎么不吃?」 洛婵犹犹豫豫地端过粥,喝了一小口,便看见一双筷子夹着馒头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迟长青道:「这是白面馒头,吃吧。」 洛婵点点头,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入口很香,细细咀嚼之后,里面带着一点点甜,果然比早上的馒头好吃。 迟长青坐在对面,看着她把粥和馒头都吃干净了,这才满意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娇气归娇气,但是还挺好养活的。 吃过午膳之后,老大夫就被请过来了,进门先是端详了洛婵一眼,笑眯眯地问道:「夫人可喝过药了?」 洛婵点点头,老大夫便高兴地摸了摸白胡子,道:「夫人气色还是不错的,想来不用几日就会恢复了。」 一旁的迟长青开口道:「眼下又麻烦老大夫走一趟,是想问一问,我……我内人之前误食了毒物,嗓子哑了,不知大夫能否给她治一治?」 那老大夫骇了一跳,瞪着眼睛道:「误食毒物?」 迟长青颔首,老大夫连忙追问道:「是什么毒物?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可有什么症状?」 迟长青顿了顿,答道:「具体是什么毒物,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半个月内的事情,什么症状……」 这他就说不出来了,只好看向洛婵,洛婵连忙摇了摇头,迟长青只好道:「没有症状,一夕之间就哑了,说不出话来了。」 老大夫又道:「当时可见血了不曾?」 迟长青又看了洛婵一眼,洛婵仔细想了想,自家中惊变那一日起,她就被投入了大牢中,虽说受了些磋磨,倒是没有流过血,只除了些磕磕碰碰之外,于是摇头。 迟长青便道:「没有。」 老大夫就拧着眉头,带着几分责备地看着他,不满道:「你为人夫,自己的妻子出了事情,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 迟长青竟哑口无言,老大夫大约是觉得他甚是没用,想必是个负心薄情的男人,于是不再理他,看向洛婵的眼神愈发和善怜惜,放轻了声音道:「那夫人现在可觉得哪里不适?」 洛婵又摇头,她只除了伤寒带来的晕眩感和浑身乏力之外,并无任何不适,老大夫顿时皱起眉来,又替她把了脉,结果从脉象里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毛病,端详洛婵的脸,少女正张着一双秋水似的明眸紧张地看着他,若不是确信她无法说话,老大夫几乎要疑心自己被迟长青给驴了。 他有些犯难,举棋不定,片刻后才对迟长青道:「恕老朽医术不精,实在瞧不出来尊夫人这哑疾从何而来,从脉象看,也不像是中了毒。」 迟长青心里一紧,不像是中毒,那就是别的毛病? 老大夫又道:「也或许是因为老朽的医术不精的缘故,不过老朽还是建议郎君,等伤寒一好,就赶紧带着尊夫人去城里的大医馆看一看,千万不要耽搁。」 迟长青便问道:「实不相瞒,我与内人都是外乡来的,这里人生地不熟,烦请老大夫给指个明路,感激不尽。」 大约是看他态度很好,老大夫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道:「出了咱们这河居镇,顺着官道往南下,二百里左右的地方就是临阳城,那里必然是有大医馆的。」 迟长青便向他道谢,老大夫临走时,还不忘苦口婆心地劝他,要对自己的夫人多多上心云云,言辞之间,就好像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薄幸负心汉一般,迟长青也不辩解,满口答应下来了,老大夫这才满意地离开。 第18章 把大夫送出了客栈,迟长青转回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推开房门,看见少女正趴在窗前,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纤弱的背影在天光下显得十分孤寂清冷。 大约又在哭了。 迟长青这么想着,慢慢走了过去,不过他的心情也并不大好,本以为请了大夫来,至少能开个方子,吃点药治一治,却没想到最后什么也没瞧出来,他都有些失望,更别说洛婵了,他几乎能想象出此时少女眼中满心的希冀慢慢堙没,最后变成了黯淡之色。 他走近了些,才开口道:「你……」 洛婵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却没有真的哭,迟长青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每回他觉得她一定会哭的时候,她没哭,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女人都这么难以捉摸么? 听见大夫说没法治的时候,洛婵倒不是不难过的,只是她早就有了准备,她从前在府中,后厨里有个厨娘,做的菜和吃食特别好吃,洛婵很喜欢她,若是偶然在府中碰见了她,还会停下来同她打招呼,说一说话。 那个厨娘是哑的,但是她人缘很好,见人先有三分笑,府中很多下人都喜欢她,洛婵也曾经问过,要不要请大夫替她治一治哑疾。 厨娘比划着拒绝了,旁边与她关系近的下人解释道,哑疾并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她曾经的家境也十分富裕,但是家里为了治她这个病,掏空了家底,看遍了北地的大夫,甚至也找过告老还乡的老太医,最后却仍旧没治好,她才不得不出来谋生。 或许是因为厨娘的境遇,在得知自己哑了的那一刻,洛婵心里就做好了准备,可能要哑一辈子了,所以当老大夫说他治不好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并没有多么大的落差。 虽然仍旧是难过,但是于她而言,能从大牢里活着出来,已是万幸了,只是不知道爹娘兄长他们怎么样了…… 洛婵正发呆的时候,听见迟长青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临阳城看一看。」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也不是商量,洛婵只好点点头,去就去吧。 他们在河居镇逗留了五日,那老大夫开的方子很有用,到了第六日的时候,洛婵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迟长青买了一些干粮等物,准备启程。 因着洛婵病才刚好,不宜过于劳累,迟长青又花钱买了一辆车,套在马上,免得又如第一天一样,把人给颠簸坏了,这一路去临阳城,少不得在半道上要休息露宿,迟长青是个大男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他带了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若是再把人给折腾病了,更麻烦。 匆促之间弄好的马车,自然是比不得洛府从前出行的,车里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其余什么也没有,寒酸简陋,马车壁上的板子缝隙很大,四面透光,还一个劲漏风,洛婵抱着双膝靠在角落坐着,身下的马车一路颠簸,晃得她都快吐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闹腾,车帘被风吹起来时,露出了男人的背影,挺拔而坚韧,稳如磐石。 这么赶了半日的路,到了中午时候,迟长青才停下马车准备休息,他在旁边站了半天,不见马车里有动静,便掀起车帘一看,只见洛婵坐在车里,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迟长青吓了一跳,下意识皱起眉,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难道是病还没好?他心里隐约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在河居镇上再多住两日,也不急在这一时。 洛婵苍白着脸,摇了摇头,这么一晃,她又开始晕了,胃里一阵翻滚,她连忙捂住了嘴,生怕吐出来,一边冲迟长青摆手,一边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见她这样难受,迟长青的眉心皱得死紧,却又不敢碰她,只好从马车里找出了水囊递过去,洛婵喝了水,胃里好过了些,迟长青又问她道:「哪里还不舒服?」 他心里盘算着,若是受不住,要么就仍旧回河居镇去,要么就近找个村落,让她先休息两日。 洛婵摇了摇手,迟长青探手过去,掌心摊开给她,洛婵愣了一下,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马车太晃了,头晕。 迟长青:…… 大将军真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小哑巴居然还晕马车。 当时是怕骑马速度太快,把人给颠坏了,这才特意套了车,没想到乘马车的速度是慢了下来,还是把人给晃晕了。 看着少女那张惨白如纸,柔柔弱弱的小脸,整个人宛如蔫了的柳枝一般,迟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开始隐约跳动起来。 他用了十万兵权换了这么一个小麻烦回来,到底是图什么? 中午休息的时候,洛婵因着肚腹不舒服,什么也吃不下,只喝了些水,头晕眼花,下车的时候脚一软,险些一头栽下车去,好在迟长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拎住了,搁在地上,沉声道:「下来做什么?」 第19章 他的神色有点冷,洛婵抬起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比划了一下,表示想下去走走,头就不晕了。 看着少女怯生生的模样,迟长青抿了抿唇,放缓了声音,道:「不许走远了。」 洛婵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迟长青四下看了看,倒没什么危险的,便问道:「自己能走么?」 洛婵点头,他这才放开手,洛婵慢慢地走开了,马车是停在了官道旁,远处是一大片原野,阳光明朗,因着已到了二月初,正是乍暖还寒的天气,草叶已泛起了些微的青绿,嫩嫩的草芽自泥土中钻出来,山野的天际有白云连绵不绝,隙间露出一抹细长的碧色,蓝得可爱,又有不知名的鸟儿振翅掠过,小小的几点黑影,很快消失在山巅后。 洛婵长到十六岁,还是头一次离开家门,看见这样的景色,天地辽阔苍茫,她置身其中,却宛如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倍感震撼,又十分新奇,不远处有一条半干的小河,大约是许久没下雨的缘故,河水快见了底,只有河沟里有半尺来深的水,水质清澈,有一指来长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三五成群,很是悠闲。 洛婵惊奇地看着,索性蹲下了身,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迟长青拿着水囊喝了一口水,然后一抬眼,发现人突然没了,心里猛地一惊,他四下张望扫视,高声叫道:「洛婵!」 洛婵正蹲在河沟里看鱼看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迟长青叫她,连忙直起身来招手,迟长青看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很不好,又急又气,洛婵吓得退了一步,然后才怯怯地指了指河水,迟长青看了一眼,误会了她的意思,道:「想喝水?为什么不同我说?」 洛婵连连摆手,又指着水里的小鱼,迟长青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凤眸微微眯起,盯着她,道:「我刚刚和你说过什么?不许乱走,为何不听话?」 洛婵抿起唇,两只嫩白的手下意识搅在了一起,老老实实地听训,一声不吭,她表现得这么乖,迟长青也训斥不下去了,便道:「我看你精神还挺好的,想必头也不晕了,上来,现在该启程了。」 洛婵跟着他回了马车旁,迟长青到底担心她的身体,又多歇了一刻钟,才准备启程,洛婵乖乖地钻进马车里坐着,却听见男人道:「出来。」 她不解其意,只好又钻了出去,迟长青指了指旁边的车舆,道:「坐这里。」 洛婵照做,她乘了这么多次马车,还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坐在这个位置,这里本是车夫赶车时坐的,马车行驶起来很是稳当,也不如车里颠簸,还能看沿途的风景,微风习习,带来远处不知名植物的气息,洛婵微微眯起眼,有点开心地笑了起来,恰似山桃初绽,漫山遍野的花开。 这笑意落入迟长青的眼底,大将军心想,小哑巴自个儿也能乐,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劲儿。 因着要照顾洛婵,迟长青赶着马车一路走一路歇,到了夜里时候,前后都没有村落,索性就找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停了下来,趁着天色未黑,迟长青准备去找些干燥的柴枝来生火,叮嘱洛婵道:「就在车里等我,不要乱走。」 洛婵乖乖点头,迟长青便离开了,往前面的山林而去,洛婵坐在马车上晃着两条腿,有些百无聊赖,她看见马儿正在低头啃着地上的草,才刚刚入春没多久,那些草芽还很短,不出片刻,它就把四周能啃到的地方都啃光了。 马儿还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继续啃,把草根都啃秃了,洛婵有点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草叶,觉得这马儿载车跑了一天,十分辛苦,便想去拔一些去喂它吃,岂料她才跳下车舆,便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沉沉道:「又想去哪儿?」 洛婵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见迟长青抱着剑站在马车后,俊美的眉目清冷如霜,正盯着她看过来,洛婵怎么也没想到迟长青居然没走,她连忙收回腿,原地站好了,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乱跑。 迟长青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呆不住,特意绕回来看一眼。」 嘴里答应得乖乖的,回头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溜不见了。 洛婵觉得自己真的很无辜,她见迟长青不信,有些着急,上前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写画画:我是想给马儿喂草,没想乱走。 听了这话,迟长青才面露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洛婵用力点头,又指了指那匹拉车的马,示意他看,马儿抬起头来,一双温顺的大眼睛无辜地和大将军对视片刻,然后打了一个响鼻,低头继续勤勤恳恳地啃起草根来,迟长青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洛婵,轻咳一声,道:「罢了,你跟我一同去捡柴吧。」 他还是不放心洛婵一个人,这荒山僻岭的,把小兔子独自一个留在这里,回头说不定被狼给叼走了,小哑巴还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来。 第20章 洛婵一听能跟着一起去拾柴,顿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跟着迟长青往林子的方向去了,因为担心树林深处有危险,迟长青只带着她在外沿走,遇到干枯的树枝便拾起来,洛婵见了,也有样学样地照做。 她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捡,有蒲扇那么大的圆形树叶,细细长长的茅草花,一截儿挂着许多红色的小果子的树枝,零零散散,一股脑儿抱在怀里,跟捡了宝似的,迟长青都懒得说她,反正他也不指望这小哑巴做什么事,她高兴就好。 洛婵玩得尽兴了,及至夜幕四临的时候,他们回到马车旁,看着迟长青扔了一捆柴枝,她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抱得那些没用的小玩意,洛婵的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羞愧的表情。 说是一同去捡柴,可她好像没有帮上什么忙。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洛婵便蹲在迟长青旁边,看他拿出火折子升起火之后,试着往火堆里添柴,迟长青没阻拦,只是道:「别把火弄灭了。」 洛婵连连点头,谨慎小心地把柴枝轻轻放进去,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着,表情十分认真,迟长青看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喂马了。 晚上吃的干粮还是馒头,尽管洛婵自认为不太挑食,但她还是有些吃腻了,只吃了半个,便拿着馒头在手里不住把玩,偶尔小小啃一口,明显是没什么兴趣,迟长青都看在眼中,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等到了临阳城,就不必吃这个了,不过眼下你还是吃掉的好,否则夜里又饿了。」 他这么一说,洛婵便点点头,努力把那个馒头吃完了,对迟长青邀功似的摇了摇手,少女的手指纤细白嫩,干干净净的,迟长青看了一眼,唇边露出一点细微的笑意,随手拿过水囊递给她,称赞道:「乖孩子。」 洛婵的脸倏地红了起来,大兄二兄也这么夸过她,只不过他们是夸她乖阿婵,却又与迟长青这句语气不同,不知怎么,她就是觉得有些害羞,心里却、却很开心。 吃过干粮之后,洛婵又坐了一会,欲言又止,迟长青背靠着树,凤眸一抬看过来,懒懒道:「怎么了?」 洛婵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摇了摇头,她想沐浴,但是如今在荒郊野外,自然是没有这条件,但是擦一擦也是好的,今天跑了一天,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可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难为情,洛婵只好低着头玩手指。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道:「给你三息的时间,不说就算了,一,二……」 洛婵连忙抬起头来,咬着下唇,一双漂亮的杏眼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如同满天星子落入其中,令迟长青心中微微一跳,她鼓起勇气拉过男人的手,颤着细白的指尖在上面写写画画。 没一会儿,洛婵就被赶上了马车,她听见男人十分冷酷地说:「二月的天气,你也敢洗冷水澡?嫌命长么?」 洛婵探出头冲他比划了一下,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想擦一擦,没想洗冷水澡。 然而迟长青却不管,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擦和洗有什么区别么?」 洛婵和他对视了一眼,随即败下阵来,气鼓鼓地放下帘子,退回马车里,擦身和沐浴当然有区别了,算了,她不跟这个男人计较了。 迟长青抱着双臂靠在树上,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车帘,微微眯起眼,心说,小哑巴的脾气还挺大。 过了小半个时辰,洛婵听见马车被叩响了,她疑惑地掀起帘子看出去,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车边,把一个竹筒塞进来,还有一小块棉布,没什么情绪地道:「拿着。」 洛婵一摸,那竹筒里装了满满的水,还是热乎的,也不知大将军是怎么弄来的。 竹筒里装了满满一筒温水,洛婵十分开心,觉得大将军真是厉害,什么都能做到,她把车帘子合紧了,解开小衣,用棉布沾湿了擦洗,那布不知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触感有些粗糙,她浑身细皮嫩肉的,多擦洗下都会觉得疼。 擦洗完了之后,洛婵身上舒坦了许多,把衣服穿好,揭开车帘探出头去,只见火堆还在燃烧着,迟长青背靠着树坐,一条腿曲起,手肘靠在膝盖上,怀中抱着长剑,姿势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正在闭目养神,暖黄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将他俊美的面孔勾勒出绰绰的光影,明暗不一。 洛婵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走到他面前去,迟长青忽然睁开眼,道:「怎么了?」 洛婵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道谢的话,她近来做这件事越来越熟练了,若是放在从前,她绝不敢想有一日自己会主动去拉一个男人的手。 指尖划过手心,带来微微的痒意,迟长青眼皮一抬,看了看面前的小哑巴,现在又是那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了,全然看不出方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嗓音淡淡,道:「道谢就不必了,路上你老实些,就算帮我的大忙了。」 洛婵羞窘地垂下头,迟长青顿了顿,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些,便放缓了语气,道:「时候不早了,你去车里睡罢,明日一早就启程,不要耽搁。」 第21章 洛婵点点头,听话地爬上了马车,在褥子上躺了下来,马车壁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些光,她趴近了去看,只见男人正在捡起柴枝扔进火堆中,昏黄的火光使他的眉目染上了几分清冷,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不知名的虫鸣,一声一声,显得十分孤寂。 因着白天奔波,在马车上晃了一天,洛婵累得厉害,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夜里是被冻醒的,她瑟缩了一下,才慢慢地睁开眼,马车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缝隙间有几许月光洒落进来,清辉淡淡。 火堆已经熄灭了,那迟长青呢? 洛婵爬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摸索着下了马车,二月的夜里清寒无比,即便她穿得还算厚实,却仍旧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没有火堆取暖,确实是难熬,月色洒落在荒野之中,万籁俱寂,唯有马儿刨了刨蹄子,打了一个响鼻。 洛婵抱着双臂四下张望,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心里下意识一紧,张口想叫人,却又发不出来声音,正在她茫然无措间,暗夜处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怎么醒了?」 紧接着,马车后的车架上跃下一个人,正是迟长青,洛婵大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拉过男人的手写画:你不睡吗?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答道:「刚刚才睡着,叫你弄醒了,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又起来做什么?」 洛婵抿了抿唇,垂着头继续写:我看你不见了。 迟长青道:「没走,去睡吧。」 洛婵:你在哪里睡的? 迟长青耐着性子答道:「在车架后面。」 他说着,又盯着面前的少女看,索性道:「你想说什么?」 洛婵用细白纤细的手指一笔一笔地写:你来马车上睡吧? 听了这话,迟长青的面上闪过一丝极其微妙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洛婵,道:「你让我上马车睡?」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略微低头,向她凑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那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洛婵倏然张大了眼睛,粉颊上一点点泛起了绯色,像极了盛开的山桃花,衬着她如盛满了璀璨星光的眸子,在月光下美得惊人,仿佛山间被惊吓到了小鹿,单纯而不知世事,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一下。 看着那双漂亮精致的眼眸染上盈盈的泪光,一定好看极了,迟长青心里难得地升起几分了恶劣的意味,不知怎么,他就想逗一逗她。 洛婵果然被吓住了,迟长青不说,她还没想到这上面来,之前在客栈里面,他们也是分房而睡的,她长到这么大,鲜少接触大兄二兄之外的男子,却也知道迟长青这话里的意思。 她虽然确实是嫁给了他,可洛婵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要做一个男人的妻子。 迟长青的本意只是逗她,但是眼看少女这般沉默,他的心里又升起几分莫名的不悦来,凤目微微眯起,直起身,表情有些冷淡地道:「行了,去睡吧,别再折腾了。」 他说:「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洛婵被赶回了马车上,迟长青也再次回到了车架,他靠着马车壁,怀中抱着长剑,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新月娟娟,如少女笑弯的眼,远处的山峦被拢入夜色之中,宛如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银色的月辉洒落下来,将荒草和树叶拉扯出淡淡的影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寒鸦的鸣叫,一声一声。 迟长青眯着眼,望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出了半日的神,月光虽美,却不是他的月光。 次日清晨,洛婵早早就醒来了,昨夜自迟长青说过那句话之后,她是有点被吓住了,在马车里胡思乱想了许多,满脑子如同熬了一锅粥,这会儿就连思绪都变得粘稠了,有点不太顺畅。 睁着一双困倦的眼下了马车,洛婵看见迟长青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撞见了他的视线,便有些羞窘地避开,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神色淡淡的,就仿佛昨天他逼近了少女,含着笑意说出的那句话的事情宛如没有发生过。 二百里路,快马不过一日半的路程,因为要照顾洛婵,迟长青赶着马车足足走了三日,才算到了临阳城,入城之前,他想起了什么,对身边坐着的少女道:「你先进去车里,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许出来。」 洛婵的模样生得太打眼了,这城里人来人往,迟长青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马车入了城里,迟长青找人打听医馆的位置,然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城东,在一家大医馆的门口停了下来,他一跃下了马车,抬头一看,医馆门面很是阔气,门头上挂了一幅匾额,写着三个大字:妙春堂。 洛婵乖乖坐在马车里等着,过了片刻,听见男人的声音自车帘外传来:「我们到了,下来吧。」 她跟着迟长青入了妙春堂,医馆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候看诊,俱是转头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洛婵身上,不乏有惊艳的目光,有人甚至忘了移开视线。 第22章 迟长青剑眉轻皱,盯着那人看了一眼,那青年终于回过神来,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么直白地盯着一名女子看十分不妥,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医馆伙计连忙过来招呼,用眼角余光频频偷瞧洛婵,笑着对迟长青道:「敢问客人是给谁看病?」 迟长青没有回答,只是冷声道:「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是哪位?能否请他出来。」 医馆伙计忙道:「咱们医馆里的大夫都是全临阳城最厉害的了。」 迟长青望着他,并不接话,医馆伙计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他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改口道:「是,是,请客人随小人来。」 大夫很是个中年的男人,蓄着山羊须,面容清癯,看起来有些和善,他看了看两人,问道:「敢问可是这位姑娘病了?」 迟长青打量他一眼,点头,道:「内人前不久突然得了哑疾,请大夫帮忙瞧一瞧。」 医馆原有不少人正在悄悄往这边看,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扼腕和遗憾,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突然就哑了。 那大夫给洛婵把了脉,又问了些话,大多是些近况,有没有吃什么不明的东西,或是身上有什么病痛之类的,洛婵俱是摇头,她没病也不痛,只是单单无法发声,其余跟平常人并无区别。 大夫皱起眉头,似有不解,迟长青便道:「大夫能瞧出来这病怎么治么?」 那大夫思索了片刻,便挼着山羊胡须,道:「想是尊夫人从前身体虚寒,体弱所致。」 迟长青道:「体弱会导致人突然患上哑疾?」 大夫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虚寒有三,分别是上中下三焦虚寒,一心肺,一脾胃,一肝肾,正气既虚而有寒,病人不欲饮食,口淡,气短,又心气不畅,郁结不解,不欲与人交谈,久而久之,便会失声。」 迟长青不懂医术,听他这么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似乎有些道理,便道:「可有药治?」 大夫笑了,道:「既是病,自然有药的,鄙人这就写方子,郎君先抓药给尊夫人吃上几副,只是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慢慢吃,药性累积起来了,才能见效。」 他说着,便写了方子,迟长青拿给医馆伙计去抓药,末了称好包起来,这么几包药,就花了十五两银子,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心疼钱,只是有些担心这药到底能不能治好小哑巴的病。 他心里想着,转头看了看洛婵,小哑巴睁着眼睛,正好奇地打量那柜台上的药材,全无半点忧虑和紧张,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离了医馆,洛婵拉过迟长青的手问他:我们去哪里? 迟长青想了想,道:「先找一间客栈住下来吧,吃几日的药看看再说。」 洛婵自然没有异议,她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懂,迟长青说什么便是什么,两人赶着马车又找了间客栈住下,仍旧是开两间房,不过洛婵发现这次的客栈比上次在河居镇的好了不少,没那么破旧寒酸了,临阳城到底是大城,人很多,比那些小镇不知繁华了多少倍,虽然仍旧比不得京师,但是洛婵一路上过来,见多了荒山野岭,骤然回到这城中,竟然还有几分不习惯。 迟长青让客栈伙计帮忙熬了药,端来给洛婵喝,药味苦涩难闻,洛婵下意识皱了皱鼻子,虽然老实捧着药碗,但眼中明明白白地带着几分小小的抗拒,旁边的迟长青见了,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药,又一笔一划地在桌上写:苦。 迟长青勾了勾唇,微眯着眼看她,道:「要果脯?」 洛婵眼睛顿时一亮,连忙点点头,露出一点笑来,像讨好,又像是撒娇,迟长青心说,这小哑巴的事儿真是越来越多了,所谓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大将军这么想着,扔下一句:「等着。」 转身便出去了,眼看那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洛婵立即放下手里的药碗,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这座客栈是两层的,窗下临街,店铺林立,行人如织,还能听见叫卖和吆喝声,市井百态,尽收入眼底。 洛婵瞧了一会稀奇,最后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位置,那里有一树红彤彤的糖葫芦,一个老头儿正扛着它来回溜达,扬声叫卖着,糖葫芦在阳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红得耀眼。 洛婵喜欢吃糖葫芦,二兄少年时候喜欢往府外跑,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他每回溜出去,都要叫洛婵帮忙打掩护,说回来给她带外面的零嘴儿,洛婵便听话地答应,眼巴巴地等二兄回来。 二兄从不食言,每每回来,都会带各种各样的零嘴小食,芸豆糕,驴打滚,芝麻糖,最多的是糖葫芦,年幼的洛婵一度以为外头有个地方种满了糖葫芦树。 后来二兄入朝为官,做了武将,渐渐忙起来了,但是每次回来,还是会给洛婵带小玩意儿和零嘴,其中自是少不了糖葫芦的。 第23章 看着那街上亮晶晶的糖葫芦树,洛婵的心里忽然又升起了几分难过,不知二兄大兄他们怎么样了。 客栈对面的果脯铺子,迟长青拿着一个纸包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客栈二楼的窗开了,少女趴在窗边,正在认真地看着什么,那表情怎么有几分……眼巴巴? 大将军顺着她的视线寻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街角的糖葫芦树,是想吃糖葫芦了? …… 听见外面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迟长青回来了,洛婵立即把窗给合上,重新在桌前坐好,还不忘把药碗捧在手里,做出一副正在喝的模样。 迟长青一进门就看见了正襟危坐的人,他轻飘飘看了那紧闭的窗户一眼,又看向洛婵,小东西心思浅,做点儿什么事都紧张得不行,眼神乱飘,简直就差在脸上写出心虚两个字来了。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把盛了果脯的纸包放在桌上,背着手,好整以暇地道:「怎么还没喝完?」 洛婵便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无声地张口:苦。 迟长青啧了一声,批评她:「娇气。」 然后十分冷酷地催促道:「快喝,别让药冷了。」 洛婵瞟了一眼桌上的纸包,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迟长青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她磨蹭了一下,败下阵来,只好慢吞吞地把药喝了下去。 药汁苦涩难闻,洛婵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吐出来,才刚刚放下碗,眼前便晃过一抹殷红,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一串糖葫芦,红红的山楂果儿,上面裹着金黄色的透明糖浆,在天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看起来十分诱人。 洛婵的表情就仿佛被这一串糖葫芦给点亮了似的,既是惊喜又是讶异,生动无比,宛如蒙尘的明珠被洗濯干净,绽放出清透的光芒,她看向迟长青,像是在确认一般:给我的? 迟长青抿了抿唇,堂堂八尺男儿,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拿着这一串糖葫芦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面对少女欣喜的反应,他表情淡淡地道:「随手买的,你若不吃,就扔了吧。」 洛婵连忙接过来,迟长青便看见小哑巴拉过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写:谢谢你,我很欢喜。 那字落在手心里,痒痒麻麻的,像是写在了他的心上。 因着这几日都在赶路,洛婵有些累,到了下午便犯起困来,迟长青确认她的门关好了之后,这才叫来客栈伙计,给了他几枚铜钱,叮嘱道:「劳烦小哥跑个腿,去城北的槐花巷子,替我找一个人。」 那客栈伙计得了赏,立即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二话不说就去了,两刻钟后领回来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粗布麻衫,瞧着气质却与普通人不同,步伐稳健,肩背笔挺,倒像是练家子一般。 迟长青见了他,便侧身让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颔首,跟着入内,把门关上了,拱手道:「属下见过将军。」 迟长青摆了摆手,道:「我如今已卸了职,也无兵权在手,不过一介白身,不必这样称呼我了。」 他说着,指了一下椅子,道:「坐吧。」 那汉子等他先坐下,这才跟着入了座,姿态十分恭敬,迟长青道:「你来临阳城多久了?」 那人答道:「接到您的消息,属下快马加鞭就赶过来了,一路不敢耽搁,堪堪在前日深夜时分到了此处,昨天早上才入城。」 迟长青道:「路上奔波,辛苦你了。」 那汉子连忙道:「您的事情,便是属下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他顿了顿,才又说起其他事情来,道:「您离开后,京师戒严三日,风声才堪堪过去,李奕受了伤,被皇上责难办事不力,如今已羁押在府中,想来撤职是早晚的事情。」 闻言,迟长青没什么表情地道:「没有那么容易,李奕此人,我比你们了解。」 他不欲多言,只是道:「此后你们不要去招惹他,转告潘杨一声,让他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们从前是如何,日后还是如何,不要多生事端,免得惹祸上身。」 那汉子终于有些着急了:「将军,您真的就要走了吗?」 「嗯,」迟长青看着昔日的属下,淡声道:「要走,京师非我能久留之地。」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偌大个八尺男儿竟红了眼眶,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迟长青便叹了一口气,对他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要活着,日后总有再见的时候,不必难过。」 那汉子便强忍着泪重重点头,迟长青等他平复了情绪,才说起正事,问道:「你来之前,可告知了雍王那边?」 汉子道:「说了,但是别院防范很严,属下并未见到雍王殿下,只接触了王府的一个管家,让他想办法去递消息了。」 迟长青唔了一声,没有说话,那汉子便道:「您要属下怎么做?尽管吩咐便是。」 第24章 迟长青有些走神,听了这话,便道:「我会把人暂时安顿在临阳城,你在这里护着她,等雍王派人来接应。」 那汉子迟疑道:「可雍王眼下双腿俱断,不良于行,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能来接应?」 迟长青道:「他会有办法的。」 汉子忍了忍,欲言又止,迟长青抬眼看他,道:「说。」 那汉子便道:「容属下直言了,这洛氏女是将军——您用十万兵权换回来的,为何最后却又送回给雍王殿下?」 迟长青淡淡道:「她本就是要与雍王定亲的,自当回他身边去。」 那汉子忍不住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别说还没定亲,就是真定亲了又算得了什么?若是雍王厉害,他的未婚妻何必要等到您出手来救?」 迟长青凤眸一抬,看着他,道:「当年我们迟府欠了雍王一个大恩,我救她的原因之一,不过也是想还这份恩情,若是没把人送回他身边,又怎么能叫还?」 汉子哑口无言,迟长青说的是整个迟府,那必然就是大恩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憋了一会,他又道:「那您不如也在临阳城休息一段时日,等京师派了人来,亲手将洛氏女交给他们,属下再护送他们离开,这样一来,也好叫雍王看见您的诚意,方才不负这番苦心。」 一想到那可是用十万兵权换回来的恩情,便是汉子再如何胆大心大,也不免有些忐忑,怕办砸了差事,叫他们将军功亏一篑。 岂料迟长青却摇了摇头,道:「不了,我不能久留。」 直觉告诉他,再多留几日,就舍不得走了。 月光虽美,却不是他的月光。 到了晚上,迟长青来找洛婵的时候,她正趴在窗边往下看,临阳城里万家灯火,将长街照亮了,这里虽然不如京师繁华,却自有一种闲适气氛,夜里的街上少行人,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不见了,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映照着这座城。 迟长青唤了她一声,洛婵应声回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疑惑神色,迟长青淡淡道:「该用晚膳了。」 洛婵点点头,把窗合了起来,迟长青沉默片刻,又问她道:「今日吃了药,可觉得喉咙好些了?」 洛婵摇首,她还是发不出声音,迟长青便道:「想是药效慢,要多吃几副。」 他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洛婵有些好奇,他们才刚刚来临阳城,人生地不熟的,迟长青要带她去见什么人? 她跟着迟长青去了隔壁的房间,刚刚才推开门,屋子里坐着的汉子便站了起来,唤了一声:「将军。」 洛婵在迟长青背后探了探头,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四方脸,浓眉大眼,体格健硕,生得有些粗犷,他唤迟长青为将军,想必就是他昔日的下属了,为何会在临阳城?迟长青又为何让她来见他? 那人朝这边看来一眼,不知怎么,洛婵心里突然升起几分不安,这不安让她忽然想到了当初洛府的变故,官兵们冲入府中之前,她也是有这样的预感。 洛婵下意识牵住了迟长青的袖角,转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写满了疑惑,若是能说话,她恐怕就要立即发问了。 迟长青看着少女微微仰起的脸,解释道:「他叫朱闻阳,是我曾经在军中的近卫,武艺颇高,昨日到了临阳城。」 洛婵有些迷茫,但还是对那人礼貌颔首示意,随后便听见迟长青道:「他会护着你,在这里等到雍王派的人来,到时候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洛婵呆住了,像是没听懂这话似的,随即拉过他的手,急切地问他:那你呢? 迟长青薄唇微抿,看着她面上的惶然之色,告诉她道:「我要回川南老家。」 话一旦说出了口,后面的就容易了很多,迟长青继续道:「你与雍王本有婚约,他对你有意,想必日后会对你好,虽然如今他式微,但我想,要护着你还是不成问题的,再者,你这哑疾患得莫名其妙,寻常大夫束手无策,但是有雍王在,必然会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 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十分冷静,条理清晰,显然是早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洛婵惶然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她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就不能再继续同行,一想到这个事实,她心里就难过极了。 少女的眼圈红红的,黛眉微蹙,她拉着迟长青的手,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下笔,才这么短短几日,她就已经如此依赖这个男人了。 迟长青望着少女的发顶,静静地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话,他凤眸微垂,慢慢地抽回了手,心里平静地想着,她不会哭的。 小哑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柔弱,甚至每次的反应都会令人意外,最多难过一两日,她就会恢复如初,他们相处过的这段日子便成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忆。 第25章 男人的嗓音微沉,淡淡地道:「行了,去用晚膳吧。」 旁边站着的朱闻阳看了看他家将军,又看了看那沉默不语的洛氏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家将军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非要把人送回去呢?实在令人费解。 晚膳有好几样菜色,大多都是婵喜欢吃的,但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捧着个碗才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迟长青见了,便出声道:「不喜欢吃?」 洛婵摇了摇头,垂着眼坐在那里,睫羽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浅淡阴影,像静默的蝶翼。 看来小哑巴置气了,连饭也不想吃,迟长青放下碗,替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洛婵面前,命令道:「喝了。」 洛婵抬起眼来看他,明眸中闪过几分委屈和难过,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茫然地想,要说什么呢? 说不想和他分开么? 可、可是凭什么呢?迟长青救了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她怎能继续拖累他? 洛婵没有一丝底气,她甚至不敢开这个口,在她看来,迟长青没有任何义务,要带上她这个累赘。 一想到这个事实,洛婵心里就更难受了。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如今,这稻草也要被迫松开了。 喝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鸡汤,洛婵就像是喝了一碗黄连水,苦得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她素来不太懂掩饰自己,低落的情绪简直写在了脸上,迟长青瞧在眼中,不知为何,原本很差的心情竟然稍微好了几分。 他收拾了碗筷,又叮嘱几句,让她好好休息,临走时,洛婵忽然拉住他,这回没在他的掌心比划,而是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你什么时候走? 迟长青看着那一行小巧秀致的字迹,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洛婵倏地抬头,急急地写:这么快? 迟长青嗯了一声,表情平静地撒谎:「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久留。」 少女眼中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她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将那些秀气的字迹抹得晕开,很快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水迹,什么也看不见了。 迟长青叮嘱道:「早些睡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合上门的那一刻,他仍旧是没忍住,抬眼看向房中,少女仍旧静默地立在桌边,微微垂着头,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地上,纤弱如同三月春风中的柳枝,细瘦得令人怜惜。 迟长青回了自己的房里,朱闻阳还没走,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之前忘了问你,你在京中,可知道洛府中人如今怎么样了?」 朱闻阳听了,便道:「洛相已经死了。」 迟长青猛地一抬头,惊道:「这么快?怎么死的?」 朱闻阳点头,道:「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据闻是被上了刑,没撑过去……」 迟长青的眉头皱起,洛稷是雍王一党,他的死,很有可能是新帝的授意,他忽然就想起来那一日在殿上,新帝看着少女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占有欲。 想到这里,他的剑眉皱得更紧,片刻后,才问道:「那洛淮之与洛泽之呢?他们现在如何?」 朱闻阳想了想,答道:「这兄弟俩应该都还在大理寺中,没被放出来,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雍王一党大多都被下了狱,这些日子,大理寺里抬出了不少人,另外刑部的大牢也都快塞满了,尽是那些官员的家眷亲属,牵连九族,无一例外。」 说到这里,他也不免觉得十分心寒,新帝初初登基就有如此雷霆手段,狠辣非常,一来彰显了天子之威,二来又震慑了群臣,想来京郊的乱葬岗这阵子恐怕要尸满为患了。 迟长青沉默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是,属下告退。」 …… 因着心里有事,洛婵一夜都未睡踏实,做了很多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帐顶,眨了眨眼,然后爬起身来,赤着双足踩在了地上,二月的夜里还很冷,冰冷的地砖冻得她一激灵,洛婵摸索着慢慢地把鞋穿上了。 她穿好外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客栈的走廊口点着一盏小灯笼,光线昏暗而微弱,洛婵轻轻挪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点灯,迟长青还没有醒。 洛婵站了一会,觉得脚有些麻了,却仍旧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她突然想,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一想到这里,洛婵急了,又有些慌,她上前一步,侧着头,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试图听见里面传来一丝半点的声音,但是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静悄悄的,如同死寂。 第26章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失望涌上来,几乎把少女整个都淹没了。 他甚至不愿意与她道别。 洛婵有些怔怔的,甚至忘记直起身来,正在这时,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动静,然而洛婵正沉浸在自己满心的失落之中,并没有发觉,下一刻,门开了,她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就跌入了门内,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怀抱中。 洛婵呆住了,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轻笑,熟悉的嗓音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就给我送一份这样的大礼?」 洛婵没想到迟长青还没走,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再加上迟长青那句话,就仿佛她是一早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投怀送抱一般。 洛婵慌忙推开他站直了,如白玉般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站在那里羞窘不堪,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走,飞快地跑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迟长青看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下意识想起方才怀中的触感来,柔软而纤巧,像一团温暖的云跌落在他的怀抱中。 正在这时,旁边的房间开了门,朱闻阳探出身来看了看,疑惑道:「将军,怎么了?」 迟长青摇首,道:「无事。」 只是某个小兔子被她自己给吓到了。 跑回了房间,洛婵仍旧觉得心在砰砰地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鼻端仍旧萦绕着那淡淡的草木气息,像是春日里被太阳晒得懒懒的植物枝叶,叫人闻着舒适无比。 幼时爹爹曾抱过她,大兄也抱过她,二兄还会抱着她抛来抛去,可是都与迟长青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洛婵却又想不明白,她那单纯的小脑瓜子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够用了。 洛婵羞得一早上没敢出门,生怕看见了迟长青,却又怕他走了,只好在门背后站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有脚步声走来,她心里登时一紧,下意识想,这是要走了么? 紧接着,隔壁有人声传来,却原来是店伙计来送热水了,洛婵又大松了一口气,还没走。 可她随即又想,迟长青今天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这么一想,她忽然又难过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疾不徐,洛婵吓了一跳,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外面才传来熟悉的嗓音,是迟长青:「起了么?」 洛婵屏住呼吸,既不开门,也不给回应,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似的。 迟长青:…… 小哑巴真是长进了,竟然还会耍赖皮了。 他忍不住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门被轻轻打开了,洛婵站在门后,抬起眼朝他看过来,秋水似的明眸里藏着些微的委屈,衬得可怜兮兮,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不知为何,心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先用早膳吧。」 昨天的晚膳洛婵只吃了几口,喝了一碗鸡汤,按理来说,她今天应该饿的,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太过低落的缘故,洛婵对着满桌子的菜饭,毫无食欲,味同嚼蜡。 迟长青见了,眉头轻皱,道:「不合胃口么?」 洛婵摇摇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划拉:不饿。 怎么会不饿?迟长青皱着眉,把一碗小米粥推过去,缓着声音哄她道:「多少吃一些。」 洛婵瞧了他一眼,没作声,捧着那碗粥小口喝了起来。 等用过早膳,洛婵坐在椅子上,看着迟长青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碗筷,她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垂下了眼,从迟长青这个方向看过去,她长长的睫羽遮去了那明亮的眸光,精致漂亮的容颜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仿佛姝丽绝美的夜昙花。 迟长青离开屋子之后,把碗筷交给了客栈伙计,这才去隔壁的房间见了朱闻阳,朱闻阳立即起身道:「您要走了?」 「嗯,」迟长青皱着眉,不期然又想起方才的场景,顿了顿,才道:「她之前在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患上了哑疾,已口不能言了。」 闻言,朱闻阳立即明白过来,心里有些惋惜,这么漂亮的女子,竟然哑了,真是可怜。 迟长青道:「她的事情,劳烦你多多上心。」 朱闻阳忙道:「您言重了,属下必十二万分的谨慎。」 迟长青又叮嘱道:「我已带她在临阳城里看了大夫,也抓了药,一日喝两次,她不爱喝药,我准备了些果脯,等会与药方一同给你,若是过几日,药和果脯都吃完了,要麻烦你去买,医馆在城东妙春堂,果脯铺子在客栈对面就有,她喜欢吃杏脯和梅子,若是路上有人卖冰糖葫芦——」 他忽然顿住,没说话了,朱闻阳正听得头大如斗,心说,这洛氏女怎么这么多事情?但是碍于自家将军的嘱咐,他又追问道:「冰糖葫芦怎么?」 第27章 迟长青摇摇头,道:「罢了,无事,等雍王派了人来,你记得把这些事情再转告给他们便是。」 朱闻阳答应下来,又小心问道:「那除了这些事,还有别的么?」 迟长青想了想,道:「转告雍王一声,让他想办法请来最好的大夫,替她治好哑疾。」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迟疑起来,如果秦瑜不替她治呢? 他断了一双腿,如今又势单力微,雍王真的能如他所想的那样,护得住洛婵吗?洛婵是洛稷之女,当日新帝秦跃在殿上看见她时,那目光如狼一般,虎视眈眈,谁知道他是否还存着怎样的龌龊心思? 若他非逼着秦瑜交出洛婵呢? 迟长青疑神疑鬼地想着,一时间又觉得秦瑜十分靠不住了,天下之大,竟放不下一个小小的女子。 朱闻阳看他又不说话了,皱着眉,仿佛陷入了某种为难之中,便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将军,您怎么了?」 迟长青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先这样吧。」 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叮嘱,譬如小哑巴身体弱,稍不留神就会受寒,再过不久就要倒春寒了,要为她多置办几件衣裳,不能让她受凉,又譬如她有些挑食,不爱吃玉米面的馒头,只吃白面馒头,粗糙些的吃食她都不爱吃,喜欢吃甜的,云云种种。 但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就不想叮嘱了,就仿佛每叮嘱一句,就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心底拔起来,然后抽离,隐约的疼。 大将军活了十几年,千军万马之中厮杀纵横,也未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又酸又疼。 迟长青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客栈的伙计端着托盘上来,看见他便满脸带笑,道:「客官,您交代的汤药熬好了。」 迟长青答应一声,道了谢,道:「给我吧。」 他回了自己的房里,在包袱里找到了装果脯的纸包,这才又端着药去了隔壁,轻轻敲门,不多时,门开了,小哑巴红着眼圈站在门口,还是那副委委屈屈的可怜模样。 迟长青凤眸微垂,不看她,只是提醒道:「该吃药了。」 洛婵侧开身子,让他进去,迟长青把碗放在桌上,语气温和地道:「喝吧。」 洛婵磨磨蹭蹭地坐下,不肯端碗,用手在桌上一笔一笔地划拉:太烫。 迟长青看了看,嗯,汤药还在冒热气,是挺烫的,便没再催促,两人面对面坐着,洛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写:川南在哪里? 迟长青解释道:「川南在宁阳省,宁阳有一条河,名叫兰川,横穿整个宁阳,将其分为两部分,一为川南,一为川北,我祖父就是川南府人,迟家祖上未拜将时,世代居住于那里。」 洛婵听了,又问:你这次就是回老家么? 「嗯,」迟长青道:「从前听我娘提起过,老家还略有几亩薄田,宅子应该也还在。」 他自有安排好了的去处。 洛婵不再问了,只是垂着眼睫,细白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把那些字迹都抹成了一团。 只有她,什么也没有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心思各异,过了好一会,迟长青见那汤药的热气散了,伸手摸了摸碗,温度正好,便递给了洛婵,道:「喝吧,喝完了给你吃果脯。」 洛婵这次对果脯兴致缺缺,她接过了碗,低头正欲喝,一直隐约不适的胃里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的脸色一白,手里的药碗啪地掉了下去,砸得四分五裂,汤汤水水泼了一地,她抱着肚子俯下身去。 迟长青表情登时剧变,连忙扶住她,急声问道:「怎么了?!」 洛婵想叫疼,可是她哑了,就算痛得狠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漂亮的眼睛里迅速噙满了泪水,然后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了迟长青的手背上,滚烫无比,像是烫到了他的心底。 她紧紧抓着迟长青的衣襟,嘴唇无声地张合几下,明明半点声音都没有,迟长青却仿佛听见了她的痛呻,她在说:好疼。 迟长青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客栈伙计正趴在柜台后嗑瓜子,却听二楼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个人冲了下来,把他给吓了一跳,瓜子皮都忘了吐,忙问道:「客官这是怎么了?」 迟长青急声道:「快把马车套上,我要去城东医馆!」 那客栈伙计连忙应声,看了他怀中人一眼,少女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煞白一片,眉头微微蹙起,令人怜惜,这是得了急病,伙计立即道:「这里离城东远着呢,客官,咱们客栈不远处就有一家小医馆,出门左拐就到了,您不如先带着尊夫人去瞧瞧?」 他话音才落,迟长青便抱着人一阵风似的奔出去了,客栈伙计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跑这么快的,惊得手里的瓜子都洒了一桌子。 第28章 迟长青紧紧抱着怀中人,洛婵痛极了,却又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吸气,喉咙里发出破碎的痛呻和呜咽,一声声的,他听在耳中,心如刀绞一般,只能用下巴压着她如云的发顶,又快又急地安慰:「没事,我带你去看大夫。」 洛婵用力揪着他的衣襟,纤细的指尖都泛起了白,眼圈红红,泪水不住从两腮滑落,迟长青没敢低头看,他抱着怀中人,很快就找到了客栈伙计说的那家小医馆。 那医馆果然小得很,门上连个匾额都没有,只在外头随随便便地挂了一块帘子,写着两个大字:医馆。 门口坐了一个小童,七八岁的模样,扎着个冲天辫,眼睛黑溜溜的,看起来十分机灵,见了迟长青来,不需他开口,自己就先嚷嚷起来:「叔!叔!有病人来啦!快来看病!」 医馆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掀了起来,一个年轻男人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迟长青,让开了些,道:「快请进。」 迟长青虽觉得这大夫有些过于年轻了,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抱着洛婵进了屋,那大夫指了指窗边的矮榻,道:「先把病人放下。」 迟长青立即照做,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放在矮榻上,洛婵疼得整个身子都缩了起来,浑身微颤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迟长青拧着眉,催促道:「大夫,劳您快些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不要急,不要急,」那年轻大夫嘴里说了一句冒犯了,这才伸手去替洛婵把脉,紧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迟长青心里顿时一紧,道:「大夫,怎么了?」 年轻大夫问道:「病人近来可是在服药?」 他竟一眼就看出来了,迟长青心里生出了几分信服,他皱着眉头答道:「是。豆_豆_网。」 大夫的眉头皱得比他更紧,道:「脉象浮而弱,心火炽盛,又兼有虚寒之症,这分明是用药过猛了。」 迟长青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但是最后一句却听懂了,一颗心就提了起来,那大夫道:「可病人体质虽然有些虚寒,但是从前大约调养得很好,如今只需要稍稍注意一下就是,不必再服药了,怎么会又开了这么个方子吃?」 迟长青立即把之前带洛婵去妙春堂看诊的事情告诉了他,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大夫脸色都变了,骂道:「一派胡言!口不能言与体弱虚寒有什么关系?简直荒唐至极!」 他又对迟长青道:「你将那医馆开的方子拿来给我瞧一瞧。」 迟长青原本就打算把方子交给朱闻阳,这会儿正巧是随身带着的,立即递给他,那大夫只看了两眼,便丢了开去,怒气冲冲地破口骂道:「庸医!照着这方子,简直是要吃死人的架势。」 迟长青听得心惊肉跳,又看向榻上的洛婵,心中自责不已,更多的则是后怕。 若今日他早早就走了,让朱闻阳照看着洛婵,日日给她吃这方子抓来的药,即便是出了什么问题,大概也是去那城东妙春堂治病,然后继续吃庸医开的方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迟长青心中怒意隐约,却又努力压下来,问大夫道:「可内人现在这样,该如何治?」 那大夫道:「尊夫人眼下是寒热相冲,吃坏了身子,好在发现得及时,我替尊夫人针灸一番,散去内火便是。」 听了这话,迟长青略略放下心,颔首道:「那就多谢大夫了。」 大夫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做事却很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拿着金针的手很稳,随着他运针,洛婵面上的痛苦之色也渐渐少了,她额上犹有涔涔冷汗,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榻边站着的迟长青,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迟长青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握住,低声道:「怎么了?」 洛婵的手动了动,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痛。 迟长青的薄唇微抿,声音很轻地哄道:「等针灸完了就不痛了,以后都不吃那些药了,是我不好。」 若不是他找了这么一个庸医,洛婵就不必喝那些害人的药,也不会受这样大的折磨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升起些许隐痛,还有自责。 洛婵摇了摇头,又继续写:你很好。 她顿了顿,接着写:我很欢喜。 迟长青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他的喉头动了动,一时间竟忘了作出反应,洛婵垂着长长的睫羽,像蝴蝶微微颤动的双翼,在他的心头轻轻一扇,便引起了滔天的巨浪,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剧地轰然塌陷。 旁边那年轻大夫收了手,瞧了瞧这两人,清了清嗓子,洛婵仿佛被这一声吓着了,立即抽回了自己的手,如玉般的脸颊上悄然泛起些许淡粉,羞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了。 第29章 迟长青倒是面色不改地看向那大夫,倒把那大夫看得一噎,又轻咳一声,道:「再等一刻钟便好了。」 迟长青颔首,又问道:「能否麻烦大夫,看一看内人的哑疾?」 大夫唔了一声,迟疑道:「实不相瞒,方才听你说起,我在把脉的时候就替尊夫人瞧过了,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冒昧问一句,尊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哑了的?」 因着接连看过两个大夫,这次迟长青都不需要问洛婵,就能够顺利回答了,他没有提及洛婵在牢里待过的事情,只说她哑的那几日是被关起来的,其余的情况也略略提了提,那大夫皱起眉,道:「没有症状,单单只是哑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沉思了片刻,道:「若依我看来,尊夫人这大约是心病,因着受了大刺激,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种种古怪的反应,并不是真的身体有病,所以药石不能医,心病还需心药来解。」 闻言,迟长青顿时想起了什么,看了洛婵一眼,抿着唇道:「是,她那时家中是发生了大变故。」 那大夫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 他之前瞧着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位夫人的身体从前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所以体质虚寒,但是调理得很好,现在几乎看不出什么毛病了,要知道,想将差的体质调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医术高超的名医,经年累月下来,才能有起色,但这样一笔巨大的花费,普通人家根本无法供得起。 再看洛婵这般好模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如今却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想也知道其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今迟长青一说,那些猜测就都对了,大夫便道:「尊夫人这是受了刺激,一时口不能言,这么说吧,等心结解了,说不定明天就能开口了。」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也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开口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了榻上人一眼,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要解开心结,谈何容易? 洛相已经死了,她的两个哥哥眼下都被关在了大理寺,生死未卜,迟长青甚至担心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可她若一旦回了京师,到雍王身边去,那洛府人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的,到那时…… 迟长青将这些忧虑都一一压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对洛婵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听见大夫的话了吗?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洛婵张着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轻点头,紧接着便一点点弯起眉眼,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那一刹那,迟长青仿佛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倏然绽放开来,美不胜收。 他袖中的手猛地握了起来,耳畔有什么声音呼啸而过,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他的心跳声。 小医馆的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医术却很不错,等针灸完了,洛婵果然不觉得痛了,迟长青再三道了谢,那大夫笑着摆手,又叮嘱道:「尊夫人的身体还是要多多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千万不能给她吃了,费钱事小,吃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 迟长青答应下来,领着他的小哑巴告辞了。 等看见了客栈的大门,洛婵忽然又想起来,迟长青今日就要走了,她才刚刚轻快些的心情,又倏然沉入了谷底,步伐顿住,站在了原地不走了。 迟长青见她一动不动,一颗心猛地提起,立即道:「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洛婵刚想摇头,忽然又停下,她点了点头,迟长青有些急了,沉声道:「那我们再回去找大夫看看。」 洛婵却扯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在他的手心写字:头痛,想睡觉。 迟长青稍微放了点心,道:「昨夜没睡好?」 洛婵又摇头,继续写:不知道。 迟长青想了想,便道:「那先回客栈睡一觉。」 洛婵牵着他的袖子,两人一同回了客栈,朱闻阳正坐在大堂等候着,见了他们回来,立即站起身,看了洛婵一眼,问迟长青道:「没事吧?」 洛婵低着头不理他,还飞快地往迟长青身后藏了藏,像是要避开他的目光,朱闻阳有些莫名其妙,开始仔细反思,莫不是他这三五大粗的样子把人家给吓到了不成? 迟长青倒是不以为意,小哑巴胆子小,朱闻阳这么粗犷壮硕,她会害怕也是正常的事情,便道:「事情我稍后再给你说,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朱闻阳点点头,看着迟长青带那少女一块儿上了楼,心里想着,自家将军看起来冷冰冰的,倒仿佛对这位洛氏女很是上心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不如把人留下来啊,那可是十万兵权换来的呢,他家将军真是不心疼。 房间里,洛婵乖乖躺在床上,迟长青替她拉好被子,缓着声音道:「先睡一觉,若是起来仍是头痛,我们便再去看大夫。」 第30章 洛婵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如小鹿一般的眼睛看着他,并不肯睡去,迟长青便道:「怎么不睡?」 他主动把手递到少女面前,道:「想说什么?」 洛婵便用细白的手指写写画画:我睡着之后,你会走吗? 迟长青的凤眸微垂,看着她的手指,轻声道:「不,我等你睡醒再看看。」 洛婵又写:你别骗人。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小哑巴还挺谨慎的,他道:「大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骗人。」 洛婵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了似的,迟长青把被子揭起些,道:「手放进去。」 洛婵老老实实地照着做,迟长青替她掖好了被角,看着少女整个被淹没在了被子里,模样乖乖巧巧的,一颗心都仿佛浸泡在了温水之中,熨帖无比,他勾了勾唇角,道:「睡吧。」 洛婵盯着他看了看,这才听话地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睡意逐渐涌了上来,她的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模模糊糊之间,她忽然感觉到眉间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带着微微的凉意,一触即收。 她困倦地想,那是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便彻底睡了过去。 站在床畔的迟长青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余着少女眉间的温度,暖暖的,像一块被捂热了的玉。 他望着床上人好一会,这才转身离开,仔细合上了房门,朱闻阳还在楼下的大堂等着,见他下来,立即站了起来,道:「您要走了吗?」 迟长青摇了摇头,道:「不急,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现在去做。」 朱闻阳道:「但凭吩咐。」 迟长青把妙春堂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朱闻阳听得义愤填膺,脑门上都要冒火了,咬着牙道:「庸医该死!竟只图钱财,罔顾人命,属下定当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迟长青轻飘飘道:「去吧,别闹出人命便是。」 朱闻阳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他虽然脾气大,但是很有些脑子,也没自个儿独自去,而是先到东市的街头巷角纠集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使了几个钱,一听说要去妙春堂,那几个地痞无赖便顿时心知肚明,看来又是个被坑了的外乡人,他们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去了妙春堂闹事,把那庸医捉住了一通好打,还让他保证下次不敢再胡乱看诊了,这才作罢。 洛婵这一觉睡了很久,下午时候才醒来,第一件事便要去隔壁看迟长青还在不在,等打开房门,有两个人背着她在楼梯口说话,待看见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洛婵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大将军果然没有食言。 恰在此时,店伙计上楼来,见了洛婵顿时笑道:「哎呀夫人的病可好了?今儿早上可把小人给吓着了。」 他这话一出,迟长青便回过身来望着她,洛婵对那店伙计颔首,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那伙计见她生得好看,又忍不住道:「咱们岑大夫的医馆排场虽然比不得那妙春堂,但是医术却是一顶一的好,比那妙春堂的大夫不知高明了多少。」 洛婵便笑,客栈伙计是个热忱性子,又对迟长青道:「早知道您夫人之前是在妙春堂看的诊,小人就多提醒您一句了。」 迟长青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说?」 那客栈伙计嘿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来,才压低了声音道:「妙春堂那老大夫还在的时候,是还不错,奈何他儿子是个草包,医术那可是差得远了,临阳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如今只有不懂行的外乡人才会去那里求诊,听说啊,他去年年底还医死了一个人,险些被抓去了牢里。」 不懂行的外乡人迟长青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客栈伙计丝毫不觉,又道:「所以啊,要看病还是去咱们岑大夫的医馆,脾气好,医术又高超,咱们邻里街坊都愿意去呢。」 迟长青只是颔首,道:「小哥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道:「睡好了么?头还疼吗?」 洛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迟长青眉头轻皱起来,道:「还疼?」 洛婵点了点头,迟长青不再迟疑,道:「那我们去看大夫。」 于是洛婵牵着他的衣袖,两人又去了那个小医馆,这会儿大夫和小童正蹲在地上下棋,小童拍着手叫道:「将军了!将军了!」 大夫没好气道:「嚷嚷什么?待本帅吃你一炮。」 小童撇嘴:「你这马腿都别着了,还想吃我的炮?甭耍赖了。」 大夫无法,正在这时,恰见迟长青带着洛婵来,连忙丢了手里的棋子,道:「不下了,有病人来了。」 迟长青牵着洛婵入了医馆,那大夫笑道:「尊夫人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迟长青便道:「内人觉得头痛,睡了一觉仍是如此,这才又前来打搅大夫。」 第31章 那大夫听了,自是没有二话,请洛婵坐下,替她把起脉来,又仔细问了几句,譬如是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具体是哪里痛,洛婵都比划着回答了,大夫的眉头就皱成了个死结。 迟长青心里一紧,道:「大夫,怎么样了?」 那大夫面上露出一点疑惑,道:「从脉象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洛婵的睫毛颤了颤,她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楚眼中的神色,迟长青是站着的,忽然看见她的手指绞在了一处,不住的把玩着指尖,倒显得有些许紧张的意味。 他的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又听大夫斟酌着道:「脉象不显,不知病因,我也无法对症下药,这样,不若郎君带着尊夫人先回去,用棉巾热敷额头,等明日再来看看?」 迟长青点点头,道:「叨扰大夫了。」 那大夫连忙摆手,送两人出门,正在这时,小童从外面奔进来,扯着嗓子嚷嚷道:「岑叔,岑叔,你听说了吗?妙春堂那庸医又治坏了病,被人给打啦!」 闻言,岑大夫一怔,他下意识看向迟长青,迟长青若无其事,十分平静地道:「多谢大夫,先告辞了。」 洛婵又牵着迟长青的衣袖回了客栈,才进了屋子,身后的门就被合上了,洛婵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她身侧的门板上,男人倾身靠过来,将她整个圈在了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两人距离一下子就拉得近了,洛婵的鼻尖再次嗅到了那淡淡的草木枝叶气味,萦绕不散。 她听见男人熟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问她道:「头疼?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疼法,连大夫都瞧不出来?」 洛婵的眼皮子一颤,紧张地再次抠起了手指尖,迟长青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圈在怀里的小哑巴,漫不经心地道:「是不想让我走的那种疼吗?嗯?」 洛婵整个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一抬眼就能看见男人带着几分笑意的凤眸,她有点紧张,又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睫羽轻轻颤抖着,透着几分清晰可见的慌张。 迟长青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像是在观察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似的,见洛婵不答,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鬓发,继续轻声问道:「为何不说话?」 洛婵张了张口,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少女秀致的鼻梁,嫩红的唇如花瓣一般,她生得好看,就连眼角眉梢的线条都像是精心描绘过,怎么瞧怎么漂亮。 洛婵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家看破了,这会儿觉得有些丢脸,又羞又窘,宛如一个被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只好轻轻点头。 迟长青笑了,抚着她鬓发的手愈发轻柔,像是在摸一只小兔子的皮毛似的,追问道:「为什么不想我走?」 洛婵想了一会,鼓起勇气看他,迟长青顿时会意地伸出手去,任由少女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你很像我的大兄和二兄。 大将军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住了,仿佛春日瞬间褪去,冰霜冷凝,小哑巴却丝毫不觉,正低着头认真地继续写:你生气的时候像大兄,不生气的时候像二兄,大兄为了我好,会逼着我喝药,二兄会哄我,给我买糖葫芦。 所以在小哑巴看来,他一人还分饰了两个角色? 那还真是能者多劳,大将军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握起了手心,洛婵一下子就没地方写了,抬起头来,有些懵懵然地看着他,眼神不解,迟长青凤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小东西,额上青筋直跳,只觉得后槽牙有些痒痒。 感情他这两日都是在自作多情,大将军心中满是郁气,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紧望着洛婵,洛婵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迟长青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生气,就好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过了许久,迟长青才直起身来,洛婵立即嗖地一下就跑开了,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住,表情又是不解,又是茫然。 迟长青的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竟然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不见暖意,洛婵瞧着反而觉得阴恻恻的,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后便听见对方道:「你想不想随我一同去川南?」 洛婵一愣,迟长青表情平静地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你既然都被我从京师带了出来,花了如此大的心力,倒不如仍旧与我一同去川南罢了,也省得麻烦。」 洛婵讶异地看着他,虽然确实不想让他走,但是……但是她也没想过去川南,毕竟她的父母兄长还在京师,生死未卜,洛婵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师去的,如果跟了迟长青去川南,那想要知道家人的消息,岂不是更加渺茫? 迟长青见她沉默,一颗心陡然一沉,心里忍不住想,她果然不肯跟我走。 她莫不是真的对雍王有意? 不怪迟长青会如此作想,洛婵的意思是因为他与她的两个兄长相像,才会舍不得他,那她心中真正喜欢的人,很大可能就是雍王了。 第32章 一想到这里,大将军的心就拧成了一团,往外面开始咕嘟冒酸水,恰在这时,洛婵还迟疑地摇摇头,她想说,她担心着父母兄长的下落,现在还不能随他一同去川南。 岂料迟长青见她摇首,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恶劣起来,他微微眯起凤眸,盯着洛婵,道:「那你是想回京师?」 洛婵又点头,迟长青冷笑一声:「想都不要想。」 他的脸色不好看,洛婵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变成这样,迟长青别开了视线,刻意不去看少女清亮的眸子,兀自道:「我会让朱闻阳独自回去,明天我们就上路,启程去川南。」 他说完转身要走,洛婵急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想要解释,让他改变主意,然而迟长青心中郁结得很,并不想听,便扯过自己的衣袖,又伸手点了点小哑巴的额头,眯着眼睛告诫道:「给我老实呆着。」 洛婵只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离开,消失在门口,她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大将军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呢?没有一点征兆,发起脾气来和大兄真是一模一样,正是因为像,洛婵才清楚,这时候就该老实听话,否则他会更生气。 …… 「您的意思是,不需要雍王殿下派人来临阳城了?」 朱闻阳有些吃惊,紧接着又迟疑道:「可属下一个人带着她,怕是有些不便。」 迟长青表情淡淡,道:「不必了,你也回京师吧,她跟我去川南。」 闻言,朱闻阳顿时恍然大悟,他倒是没别的反应,反而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在他看来,洛氏女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弱女子,但是好歹是他家将军用十万兵权换来的,白白送给雍王,未免也太可惜了,于是欣然道:「是,属下明白了。」 迟长青顿了顿,又道:「等回了京师,你让人帮我打听一下洛府人的下落,到时候若是有什么消息了,就传信给我。」 朱闻阳自然不会拒绝,答应下来,他道:「那洛稷的死讯……」 迟长青薄唇微抿,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万万不要在她面前透露了半点风声。」 朱闻阳点点头,道:「属下明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朱闻阳这才离开,才打开门,就看见门边站了个人,冷不丁把他吓了一跳,少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两只手绞在一起,像是十分忐忑一般。 没等朱闻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迟长青的声音:「你先去吧。」 「是。」 朱闻阳一走,洛婵这才悄悄抬起眼去看屋子里的人,正好对上那双幽深清冷的眼,迟长青道:「不是让你乖乖待在屋子里么?跑出来做什么,等会又头痛了。」 洛婵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欲言又止,迟长青别开眼,道:「看我作什么?」 洛婵眼神委屈,这回不敢去拉对方的手,只是伸出细白的手指来,在空气中比划,瞧着十分可怜,迟长青心里顿时一软,他抿了抿唇,终于还是伸出手来,道:「想说什么?」 洛婵高兴起来,在他手上写:我以后再跟你回川南好不好? 迟长青凤眸微微眯起,看着她,洛婵像是瞬间就被他看穿了全部的小心思,他道:「所以你还是想回京师?」 洛婵不由心虚了一下,紧跟着,大将军十分冷酷而不近人情地道:「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明天就启程去川南。」 洛婵顿时就傻眼了。 …… 既然决定要带洛婵回川南老家,迟长青就不再耽搁,当天就去准备了些干粮吃食,次日辞别了朱闻阳,两人一起上路了。 因着昨日两人之间闹了些小小的不愉快,洛婵这次没有坐在车舆上,而是进了车里,迟长青准备周全,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软绵绵的,马车壁上的缝隙也被想办法修补了,虽然吵了架,但是到底没让她冷着颠着。 她抱着双膝坐在车厢角落里,风把车帘吹起,一晃一晃的,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隐现,洛婵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闹不明白为何迟长青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 明明之前都很好的…… 洛婵心里有些难过,不期然想起自己的一个姨母来,她时常与姨夫争吵,吵输了便要来洛府与娘亲哭诉,洛婵有时候会在旁边坐着,姨母气得狠了就要哭骂不休,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天变得飞快,上回还好好同你说着话,下回便翻脸不认人,伺候他吃伺候他喝,末了还要给脸色看…… 初时洛婵还小,听不懂这些话,如今倒隐隐约约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并且切身体会过了,这两天的大将军可不就是这样么?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翻脸就不认人了。 二月时候春寒料峭,天气虽然晴朗,但吹面的风仍旧带着几分寒意,官道两侧都是田地,荠麦青青,不少百姓正在田间劳作,一副繁忙景象,远处山峦翠色,轻云淡淡,天地辽阔开朗,大将军拎着马鞭坐在车舆上,冷不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悄悄骂他。 第33章 一路南下,马车晃晃悠悠的,走得倒是不急不缓,几日下来洛婵都习惯了,只是迟长青对她的态度仍旧是肉眼可见的冷淡,他们之间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才从京师逃出来那一夜的模样,像陌生人。 洛婵心里有点难过,几次试图与迟长青说点什么,但她如今是个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敢去拉迟长青的手写画,有什么事都憋着,两人的交流少得可怜,洛婵捧着烤热乎的馒头,悄悄抬起眼看对面的男人,他的容貌是生得俊美英气,但是不笑时,就显得眉目格外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察觉到了洛婵的视线,但是没有任何反应,洛婵闷闷地收回目光,食不知味地吃着馒头,心里也渐渐涌上了几分气,莫名其妙,既然他不肯理她,那她以后也不要理他了。 吃过干粮,迟长青便拣了些碎石子和土将火堆给灭了,起身道:「走了。」 洛婵便自顾自爬上了马车,连眼风也不给他一个,车帘子被放下来,隔断了迟长青的视线,他站在马车边,微微眯起眼,心道,小哑巴又有气性了。 马车就这样一路慢悠悠地晃,遇到了城镇村子,便留宿一日,休息整顿,买一些干粮准备路上吃,迟长青进了对面的铺子,洛婵见他不在了,这才掀起车帘探头探脑地出来瞧,镇子虽然不大,但是街上却很热闹,有商贩叫卖,捏泥人的,卖糖画的,卖小玩意的,几岁大的孩童们在街上疯跑玩闹,嘻嘻哈哈。 在这一片热闹之中,洛婵一眼就看见了街边卖的糖葫芦树,红彤彤的一大把,她盯着瞧了一会,这几日在路上天天吃的馒头干粮,都是没什么味道的,这会儿见了糖葫芦就有些意动,然而她没有钱,现在的迟长青想必是不会再替她买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洛婵便无比失望地移开了视线,看向别处,她坐在车舆上,模样又生得好,路过往来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甚至有两个小娃娃站在马车旁,仰着头好奇地看她,洛婵有些羞,正欲退回马车内,忽然在这时,旁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奔过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递给她,道:「姐姐,给。」 洛婵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眼神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那小女孩又把糖葫芦递了递,甜甜笑道:「送给姐姐吃的。」 洛婵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她没有钱,怎么能接人家的东西?那小女孩见了,二话不说,直接把糖葫芦塞进她手里,笑着跑远了,洛婵急了,却又无法出声叫住她,连忙跳下车来,然而才刚刚落地,旁边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沉沉道:「你下来做什么?」 洛婵转头,迟长青果然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几个纸包,大约是买好的干粮食物之类的,看她的目光就像是抓到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教训道:「这里是闹市,到处都是人,你又不会说话,若是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洛婵有一点点的心虚,她捏着那糖葫芦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委屈,迟长青的目光扫过那红彤彤的糖葫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纸包挂在车辕上,道:「上车,要走了。」 马车载着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这座小镇,街边卖糖葫芦的小摊儿,小女孩托着腮坐在板凳上守着,没多久便有一个中年男人回来了,她连忙开心地招手:「爹!」 等她爹近前,小女孩高兴地拿出一把铜钱,笑眯眯道:「爹,囡囡刚刚卖了糖葫芦了。」 「哦?」中年男人笑着道:「囡囡真厉害,能帮爹看摊儿了,卖了几串呀?」 小女孩比了一个手指,中年男人讶异道:「只卖了一串,怎么收人家这么多钱?」 小女孩神神秘秘地道:「有一个郎君很奇怪,只买了一串糖葫芦,却给了两串糖葫芦的钱,让囡囡帮他把糖葫芦送给他的媳妇,还不许说是他买的。」 中年男人也讶异道:「是很奇怪。」 「不过那个郎君的媳妇长得真好看呀,像画里的人一样。」 …… 洛婵已记不清自己在马车上过了多少天,天气渐渐没之前那样好了,开始偶尔下起小雨,这时候迟长青便会找地方投宿,等雨停了再继续南下,直到有一日,洛婵靠在车壁上打瞌睡,忽然模模糊糊间听见车帘外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到了。」 到了?到哪里了? 洛婵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支起身将车帘揭开,往外看去,却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地方,前方漫山遍野都是花树,有粉有白,因着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的细雨,山野间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条河自山谷蜿蜒而出,河水潺潺,清澈见底,间或有粉色白色的花瓣漂浮在其中,顺流而下,山间的鸟儿振翅飞起,洒落下一串串清亮的啾鸣,十分悦耳。 眼前这景象宛如仙境一般,洛婵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看向迟长青,想问问他这是哪里。 迟长青却没看见,一挥马鞭,马车便辚辚往山谷里驶去,洛婵连忙抓紧了车壁,生怕被颠下去,想退回车内,却又舍不得这沿途的风景,最后犹豫了好一阵,才悄悄看了看迟长青,慢慢地在他身旁的车舆上坐了下来,开始专心欣赏起来。 第34章 等过了山谷口,路便渐渐窄了,最后只容一辆马车单独通过,而视野却倏然变得开阔了,洛婵看见前方是一大片田地,也不知种了什么,青嫩嫩的,宛如一张上好的绒毯,十分可爱。 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桃树,此时满树的花灼灼盛放,落了满地的花瓣,马车经过时,洛婵忍不住仰起脖子看,那些花瓣被风吹落在她怀中,美不胜收。 远处是一个村落,房屋间升起袅袅炊烟,传来鸡犬之声,又有许多孩童嬉笑着在田间追打玩闹,待看见了路上的马车,便都停了下来,好奇地张望,迟家庄不大,乡里邻居的都是些熟面孔,对彼此家中的情况都清楚,东家养了几只鸭,西家养了几只羊,可谓了如指掌,还从没听说过谁家里有马的,做苦力干农活的人家都养牛,若要驮一些重物,养一匹骡子都顶天了,谁养得起马?这怕是谁家里来外乡的亲戚了。 于是很快,外乡人迟长青和洛婵从入村开始,就收到了路上村民们的注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都是好奇,最调皮的要数那些小孩儿们,他们全不避讳,干脆直接追着马车跑,要跟着去瞧热闹。 到了村口位置,就是一个三岔口,马车便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走了,洛婵便转头看他,眼里浮现几分疑惑,到了? 旁边有一座小院子,恰在这时,屋里转出来一个年轻妇人,一抬眼就注意到了院子外的马车,愣了一下才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她的口音很重,洛婵起初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紧跟着迟长青便开口问道:「这位婶婶,敢问小桥湾往哪边走?」 那妇人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才答道:「小桥湾?往最右边那一条路进去就是了。」 迟长青便道了谢,那妇人又好奇道:「客人是满贵叔家的亲戚么?」 迟长青道:「不是。」 他说完,便赶着马车往右边的岔路进去了,迟家庄的村落屋子都聚在一处,一条河正好将村子绕了半圈,有个拐弯的地方建了一座小木桥,桥边有好几户人家,这便是小桥湾了。 看见那座古朴的木桥,迟长青的脑海中总算有了些印象,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尚在人世,曾经带着他与兄长一同回乡祭祖,但之后没多久,父亲便出征了,紧跟着兄长也入了军中,迟长青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能找到地方,还是全凭着母亲带他来的那一次。 木桥旁一共有三户人家,正中间的那一户很明显是荒废了,屋顶上都长满了干枯的茅草,还有些青嫩嫩的草芽正在试图生长,洛婵正打量着,马车就在这一户门口停了下来,迟长青跃下马车,对她道:「到了。」 这次是真的到了,洛婵下了马车,回头一看,那些跟着瞧热闹的孩子们立即一窝蜂散开,远远还听见有几个在兴奋地喊,小桥湾的荒屋里有人来了! 野草,荒屋,麻雀乱飞。 洛婵震惊地盯着那瓦片都快掉光了的门头,表情还有些发愣,她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破旧的屋子,这真的能住人吗?会不会下一刻就塌掉? 大将军也有些愣神,但见小哑巴还在发呆,像是被惊住了,便轻咳一声,道:「听我娘说,这是我曾祖爷爷那会儿修的屋子了,应该还算结实。」 然而从他祖爷爷那一辈开始,就没怎么住过了,至于会不会塌,老实说,大将军也不清楚,毕竟在将军府里,他家的马厩都比这屋子要好得多。 大门虽然破旧,门上的锁还是完好的,牢牢把着门,迟长青自然是没有锁匙,他想了想,用剑柄在那锁头上狠狠一磕,锁头就啪地打开来,迟长青随手扯下,将院门推开,粗嘎的门轴声听起来令人牙酸不已,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振翅声,扑啦啦的乱响,无数麻雀惊飞起来,发出唧唧咋咋的叫声,四散开去。 洛婵小心翼翼地跟着迟长青进了院子,院子里长了许多荒草,几乎与腰齐高,甚至有些都将地上的石板顶得拱起了,大概是因为年岁已久,院墙上的墙皮都被风雨剥落下来,斑斑驳驳,没一块好的,到处都长满了苍翠的青苔,墙角甚至还开了一两朵不知名的小花。 院子里虽然荒芜,但是好在屋子还算完整,只除了屋檐上的一些瓦片掉了下来以外,窗纸也已经破破烂烂了,门上的锁也没了,迟长青推开了大门,回头叮嘱洛婵一声:「先别进来。」 洛婵点点头,看着他进去了屋子,这才开始好奇地四下张望,一只燕子自外面飞进来,停在了屋梁上,喳喳叫着,紧跟着就钻进了梁上的泥洞里。 洛婵惊奇地看着那个泥巴鼓包,长得就像一个倒扣的碗,里面还传来燕子的叫声,迟长青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哑巴正仰着脖子往上看,也不知看什么这么入神,他跟着瞧了一眼,恰好看见一只燕子从窝里钻出来,振翅飞远了。 他随口道:「那是燕子的巢。」 第35章 洛婵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转身自己进了屋子,留下迟长青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好笑,小哑巴真是气性大。 因着窗户破了,屋里倒还算明亮,洛婵转悠了一圈,只有一个感觉,又小又破,从外面看不出来,屋顶的瓦片也有些掉了,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洛婵自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见惯了高屋豪宅,她简直想象不出世上还有这样残破的房子,既觉得震撼,又觉得新奇。 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些微的人声,洛婵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只见迟长青正站在院子里与一个老人说着话,老人的口音很重,洛婵需要很费劲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大致是问迟长青是从哪里回来,为何只有他一人,父母兄弟呢。 迟长青答道:「都去世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京城里找不到营生,过不下去了,听母亲过世前曾说起,在老家还有祖屋和几亩薄田,就想回来算了,好歹能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是平静,洛婵看着男人挺拔颀长的身影,有些愣神,那老人显然十分怜悯他,叹了一口气,道:「从前只知道你祖父他们是去外地谋生了,过上了好日子,没想到啊,几十年不见,竟然都已作了古,走在了我的前头。」 迟长青曾听母亲提起过,几十年前,宁阳省一带大旱,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祖父带着一大家子逃荒去了,后来为了能活下去,领着父亲一同入了伍,恰逢边关起了战事,父子齐上阵,竟捞了几次头功,父亲在军中苦练武艺,又悍不畏死,得了重用,家里境况就一日日好了起来。 那老人是迟家庄的村长,刚刚听说了小桥湾的荒屋的主人家回来了,这才连忙赶过来看,却见旧邻家竟然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孙儿,又叹了一声作孽,道:「你们这祖屋荒废多年,估计家什都不能用了,眼下到了晌午饭点时候,不如你跟阿爷回去,等吃过午饭,我让大洪他们父子来给你搭把手,把这屋子修一修,好歹能住。」 迟长青想了想,倒是没拒绝,只是笑笑道:「那就谢谢阿爷了。」 村长哎了一声,道:「我从前还与你的阿爷常常一道饮酒,去镇上学做木匠活儿呢,想不到啊,人老了老了,走得飞快。」 他叹了气,又对迟长青道:「那你先忙着,等时候到了,我就让松儿来叫你们。」 迟长青又道了谢,老村长才拄着拐棍出了院子,迟长青转过身来,正站在窗户破洞边往外看的洛婵冷不丁对上了他的视线,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跟做了贼似的藏起来,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好在心里默念道,听人壁脚,非君子所为。 她在屋子里等了一阵,没见迟长青有什么动静,便磨磨蹭蹭地出门来,却见他正在提着剑从院子外进来,洛婵吓了一跳,他拿剑做什么? 迟长青看了她一眼,拔剑出鞘,然后……开始除草。 大将军的佩剑自然是极好的,由良匠亲手打造,于北漠战场上不知染过多少戎狄的鲜血,所向披靡,剑刃锋利无匹,吹毛可断,寒光熠熠,所以斩起草来,也……十分轻松。 洛婵站在台阶上,也不知该做什么好,只好盯着大将军干活儿,发了一阵呆,腿都有些麻了,她又绕着不大的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墙边站住了。 迟长青斩尽了荒草,才想起旁边的洛婵半晌没动静了,立即转身去寻,却见小哑巴正蹲在墙边,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十分专注认真。 迟长青生了几分好奇,慢慢走过去,却见墙角的荒草中长了两朵小花,指甲盖那么大的花瓣,粉白粉白的,花茎纤弱,在风中轻轻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折了去,而洛婵正在一点点将它四周的荒草都拔了,极其耐心地呵护着那两朵小花。 迟长青:…… 罢了,她自己不觉得无聊就行了。 大将军没打扰蹲在墙边自娱自乐的小哑巴,继续任劳任怨地把斩断的荒草搂到了一处,准备弄出院子,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迟长青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年轻人探头进来,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生得浓眉大眼,十分精神,他打量迟长青一眼,试探道:「长青哥?」 这大概是老村长的孙子了,迟长青对他点点头,露出一点和气的笑:「迟松。」 迟松也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爽朗道:「长青哥叫我松子就行了,我爷让我来请你过去吃午饭,咱们走吧?」 洛婵正在好奇地看他们,迟长青转过头,对她招了招手,道:「来,我们去吃饭了。」 迟松这才察觉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等看清楚洛婵的模样,他愣了愣,一张小麦色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长、长青哥,这是……」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瞥洛婵,自以为十分隐蔽,然而年轻人的心思简直像是摆在了脸上似的,迟长青连猜都不用猜,看了对方一眼,剑眉微挑,唇边那点客气的笑意都散了,拉住了洛婵的手腕,淡淡道:「这是内人。」 第36章 听见这话,洛婵忽然觉得脸上有点烧,白玉似的耳垂上渐渐泛起些薄红,像染了胭脂一般,下意识微微垂下头,盯着地上的枯枝败叶。 迟松啊了一声,满眼都流露出失望之色来,前后的对比简直不要太明显了,迟长青心里冷笑一声,他的心情不好,眉梢眼角都宛如结了清冷的霜,令迟松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下他是半点都不敢看洛婵了,干巴巴道:「那、那长青哥,咱们这就走吧?」 迟长青本是不想去了,但是他又看了看洛婵,路上奔波多日,很是辛苦,整日里只能吃各种干粮,小东西的脾气也十分倔,半点苦也不叫,他只好在每逢路过城镇村子时,停留一日半日,在酒楼客栈里点些菜让她打牙祭,可即便是如此,大半个月下来,小哑巴仍旧是瘦了一圈,从前若说是细若柳枝,这会儿便只剩下柳叶片了。 迟长青拉着洛婵的手,对迟松点点头,道:「请带路吧。」 迟松领着两人出了门,一边与迟长青攀谈,乡下人家的孩子性格大多热忱爽朗,还自来熟,问东问西,先问他从前在京城做什么营生的,又问为什么突然回老家了,路上大概走了多久,京城离这儿远不远? 迟长青挑拣着一些问题回答了,能不回答的便含混带过去,仍旧是应付老村长的那一套说辞,只说从前在京师里做些跑腿的零碎活儿,如今被东家扫地出门,过不下去了,只好回来。 洛婵听着大将军一通互吹乱扯,说得煞有其事,若不是她心里清楚,怕是也要被他骗过去了,迟长青和迟松交谈,她在旁边听得新鲜,洛婵还是头一次见到迟长青这样的一面,没了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的头衔,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和同龄人随意攀谈着,把人忽悠得团团转。 一行三人走在村子里的路上,正是饭点时候,两旁不少人家端着饭碗出来,站在自家院墙门边扯着嗓子聊天儿,更有甚者干脆是蹲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脚边鸡鸭成群,小孩儿们追逐打闹,有妇人端着碗跟在后头喂,高声呵斥着,让他们慢点儿跑。 这混乱的场景简直震撼到了洛婵,她看着那些村民们,心里不可思议地想着,怎么……还能这样吃饭? 洛婵与迟长青两个生面孔出现时,立即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两人身上,端着碗坐在石墩上的中年人问道:「松子,这就是小桥湾回来的那户人?平二伯他孙子?」 迟松笑着答道:「是啊,才从京城回来的。」 那中年人嗬了一声,打量着迟长青,道:「还是大地方来的,怎么又回咱们这山旮旯里来了?」 「二庚你这话就不对了,」对面一个老大爷扒拉了两口饭,不满地道:「咱们这山旮旯怎么了?水土好着呢,靠山吃山,啥事不用愁,你懂个屁?」 那中年人撇了撇嘴,道:「要我说,哪天我去城里住,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做城里人不好?」 他说完,快速扒完了饭,又对迟松道:「松子记得同你爹说一声,叔上你家借个耙犁使使,回头就去拿。」 迟松答应了一声,领着迟长青与洛婵往村里去了,走得远了,洛婵还能感觉到那些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却不知又给了村民们新的谈资。 一个给孩子喂饭的妇人啧啧道:「刚刚那小媳妇你们瞧清楚没,生得可真水灵,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俊的。」 旁边院子里一个妇人道:「倒是没看真切,她个子显小,被那后生挡住了,就瞧着瘦巴巴的,身上没三两肉,不好生养吧?」 之前说话的妇人听了便道:「这却也是,哎,就是生了那么一张脸,啧啧……」 她故作意味深长地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呢。」 旁边那妇人一听,立即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自己身旁的丈夫,却见他正在伸着脖子往村里头那条道上张望,隐约还能看见迟松带着人没走远,走在中间的是那个回来的年轻后生,他左手牵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身段纤细婀娜,行动如弱柳扶风,光是瞧着这背影就足以令人神往了。 妇人没读过书,也没见识,只知道那年轻媳妇必然是非常好看的,更何况自家丈夫还在伸脖子瞧,二话不说,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耳朵,厉声道:「你瞅啥瞅?瞅啥瞅?!」 她丈夫痛叫一声,道:「我没瞅啊!你这泼妇,快松手!」 妇人更愤怒了,拧着他的耳朵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圈儿,骂道:「眼珠子都恨不得贴上去了,还没瞅?你当老娘是瞎的啊?!」 两人便争执起来,吵吵闹闹,那喂孩子吃饭的妇人见捅了马蜂窝,连忙抱起自家娃进屋去了,众村民一看变成了这样,也都各自捧着碗回家去了。 …… 却说迟松带着迟长青两人到了家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正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地吃手指,见了人来,仰着头看,嘴里叫了一声:「叔!」 第37章 迟松弯腰把他抱起来,道:「怎么搁这坐着,当心屁股凉,你爹回来没?」 小娃娃一边吃手指,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两个生人,小声答道:「爹刚回来了。」 迟松率先进了门,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着进了院子,悄悄地四下打量,这院子还挺大,四四方方的,墙边种了几棵树,树下放着一方石磨,她盯着那石磨看了几眼,屋子里又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洛婵认得,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老人,拄着拐棍,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对迟长青道:「来了啊,快进屋。」 他说着,又看向洛婵,啊哟一声,道:「这是……」 「是长青哥的媳妇!」迟松大声说了这一句,就抱着那小娃娃闷头进屋去了。 老人笑起来,面上的皱纹都散开了,看向迟长青道:「好,好,快进屋吧。」 他一边引路,一边指着旁边的年轻人,对两人解释道:「这是迟柏,我大孙子。」 迟柏和迟松模样生得有些像,只是身形更为健壮一些,个子也更高,性子看起来比较稳重,他笑笑,道:「叫我柏哥就可以了。」 迟长青便跟着叫了一声,一行人进了屋里,有年轻妇人正端着菜从里间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人坐下,洛婵没见过这种场面,牵着迟长青的衣袖,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洛府用膳时,虽然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但并不会像这样闹哄哄的,地上还有母鸡咯咯叫着,一边找食吃。 迟长青微微侧头,发觉了她的紧张,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等坐下之后,那妇人看见了洛婵,笑着道:「长青媳妇生得真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标致的人呢。」 她的口音很重,好在说话不算快,洛婵听得虽然费劲,但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便抿着唇礼貌地笑了笑。 乡下人性格淳朴,十分热情,吃顿饭也吃得很热闹,没叫迟长青和洛婵觉得冷落,只是洛婵从前在府里用饭,在桌上是无人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很是安静,而到了这儿就不一样了,一家人随意谈论着,说着邻里间的趣事,洛婵捏着筷子,颇有几分局促。 村长儿媳见她吃得慢,又怯生生的,便十分热情地道:「长青媳妇,可是觉得菜不合胃口?这都是自家种的菜,没什么好的,若是觉得不好吃,婶子再去给你另做?」 她这次说话又快又麻利,洛婵听得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迟长青立即替她答道:「没有,她吃饭一向如此,吃得慢,多谢婶子了。」 村长儿媳便笑:「原来是个猫儿胃,看这瘦的,多吃些。」 她说完,便动手夹起一筷子炒鸡蛋放在洛婵碗里,笑吟吟道:「吃吧。」 洛婵有点被惊住了,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从前母亲也替她夹过菜,兄长也替她夹过,可从没有陌生人给她夹菜的,还是她自己用过的筷子,洛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迟长青哪里还不知道她?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替她夹走了那块炒鸡蛋,对村长儿媳歉然道:「婶子,她在路上染了风寒,大夫交代了要忌口,不能吃鸡蛋。」 村长儿媳听了,忙道:「既然是大夫说的,那就不吃了,吃别的吧。」 迟长青怕她又给洛婵夹菜,便笑道:「多谢婶子,我来照顾她吧。」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轻声道:「把饭吃完了就好。」 洛婵明白了他的意思,吃完了,人家就不会给她夹菜了,连忙点头,乖乖端着碗把饭都吃干净了,然后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看着迟长青吃。 她的动作斯文,气度优雅,坐在这乡下人家的土屋里,就仿佛置身于玉殿金堂之上,半点失礼都没有过,一看就是家中教养极好的,让村长他们一家人瞧了,也觉得十分喜欢,尤其是村长儿媳,对着迟长青赞不绝口,把洛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洛婵听得云里雾里,倒是迟长青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很谦虚的模样,与此同时,他心里还升起了一点诡异的满足感。 吃过午饭之后,村长才对迟松迟柏两兄弟道:「长青才从外地回来,小桥湾的祖屋荒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打扫忙不过来,那你们兄弟俩都去帮个忙,把屋顶修一修,屋里收拾一下。」 他说着,又问迟长青道:「一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你们夫妻俩不如这几日都住在我这里好了。」 闻言,迟长青立即婉拒道:「不了,阿爷,不好麻烦你们,我下午还要去镇上一趟。」 就他们那小破院子,若真要自己动手收拾,怕是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了。 老村长又劝了几句,见迟长青执意不肯,只好作罢,又劝道:「那让松子送你去吧,你才从外地回来,怕是不认得路。」 这回迟长青没再拒绝,道了谢,便带着洛婵离开了,迟松也跟着一并走,他还要领着两人去镇上。 第38章 等人都散了,村长儿媳才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残羹,却见迟长青之前坐着的位置上放着什么东西,探头一看,却是一串铜钱,足有几十个。 她连忙抓起那铜钱,叫老村长道:「爹,这钱是哪里来的?」 老村长看了一眼,道:「是不是长青留下来的?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他说着,又叫来迟柏,让他把那些钱送回给迟长青,迟柏立刻就去了小桥湾,老远就听见那边传来人声,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吵架似的,他紧走几步,发现那争吵声就是从迟长青的院子里传来的。 这怎么就吵上了? 迟柏心里疑惑,等进了院子,便看见两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口,他都认得,这是旁边住着的迟满金一家子,这家的媳妇很是厉害,村里人都不爱与他们家打交道,怎么迟长青一来就招惹上了? 迟松见了他来,忙道:「哥,你咋来了?」 迟柏道:「等会再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吵起来了?」 迟松哭笑不得,没等他解释,迟满金媳妇就一把扯过迟柏,道:「大柏侄子你来得正好,你给婶子评评理,他弄坏了我家的东西,该不该赔?」 迟柏有些惊讶道:「长青弄坏了婶子家什么东西?」 「喏!」迟满金媳妇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手心里放着半个锁头,一看就是被锤坏了,她振振有词道:「他把婶子家的锁给砸了。」 旁边的迟满金也结结巴巴地帮腔道:「就、就是,砸……砸了咱家的锁、锁,要赔!」 洛婵站在迟长青身后,悄悄地打量着这些人,尽管她听不太懂,也能知道那妇人来者不善,而且瞧着她手里的那个破烂的锁头,倒还有几分眼熟。 洛婵看了一会,才顿时想起来,那锁不正是之前挂在这座院子门上,最后被迟长青用剑柄磕掉的那个么? 看着妇人一脸的激动愤怒之情,洛婵由衷地感到了疑惑,难道乡下人家都喜欢把锁挂在别人家的门上么? 那边迟满金媳妇不依不饶,非拉着迟柏要说理,一定要迟长青赔给她。 迟柏不知内情,只好看向迟长青,还没等他开口发问,迟长青便抱起双臂,道:「锁是我砸坏的,要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位婶子,你能否先给我解释解释,你家的锁为什么要挂在我家门上?」 迟满金媳妇一噎,立即道:「你家这锁早八百年前就锈烂了,我这不是怕你家遭贼么?好心拿了锁来帮你们锁上,你倒好,二话不说就把我好好的锁给砸烂了,难道不该赔?」 迟满金道:「该、该赔!」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歪理一套一套的,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要迟长青赔钱。 迟长青眉头微动,迟柏见状,正欲为他说话,岂料他竟然妥协了,好脾气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说要赔多少?」 迟满金反应极快,连忙比了比手指,道:「起码要三十文!」 一说起钱的事,他竟然就不结巴了,补充道:「这锁我是在镇上的王铁匠铺子里买的,足足花了四十文钱,就算你三十文好了。」 旁边的迟松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满金叔,您别说笑了,镇子上哪有要四十文钱的锁?这锁我看最多也就值个十五文钱。」 迟满金眼睛一瞪,道:「你、你别瞎说,不……不信,你去问!」 迟松想说问也最多就十五文钱,没想到,迟长青摆了摆手,还真的就拿出来三十个铜钱,递给迟满金,道:「那您数数,三十文钱。」 那对夫妻见了钱,顿时两眼放光,迟满金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点数,翻来覆去数了整整两遍,才乐呵呵道:「好、好了。」 迟长青点点头,道:「够了就行,两位慢走。」 迟满金揣着三十文钱带着他那媳妇走了,迟松才道:「长青哥,你被他诳了,就这破锁,哪儿用得着三十文钱?」 迟长青却不以为意道:「和气生财,罢了,都是邻居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闹起来了也不好。」 端的是个豁达性子,迟松两兄弟对他愈发有了好感,迟柏更是道:「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好相处,但也有几个难缠的,日后有什么事情,那你大可以先与我们兄弟说,能帮得上忙的,我们绝不推辞。」 迟长青便道:「那就先多谢了。」 迟柏又拿出怀里的铜钱来,递还给他,道:「这些钱你收回去。」 迟长青看一眼就知道是之前他留下来作饭资的,正欲拒绝,便听迟柏笑道:「我阿爷从前与平二爷是好兄弟的,如今你来我们家吃一顿饭还要给钱,岂不是见了外?我阿爷瞧着心里难受呢,以为你同他生分。」 平二爷就是迟长青的祖父,听了这话,他便知道不能再推辞,只好收了下来,又道了一回谢,迟柏对迟松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去镇子就赶早去,别耽搁,否则回来就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第39章 迟松应了下来,迟柏又叮嘱几句,正要离开,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院子里的几人都转头去看,竟然又是迟满金夫妇,迟松惊讶道:「满金叔,您还有什么事儿?」 迟满金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来拿……拿东西……」 他说不清楚话,听得他媳妇都急了,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开口道:「是来拿回我们家的东西,拿了就走。」 迟柏兄弟都皱起眉来,迟长青倒是没什么反应,淡淡道:「什么东西?」 迟满金媳妇扬了扬下巴,道:「就在屋里。」 她说着就要往里走,岂料才走了一步,就被什么挡住了去路,那玩意沉得很,像一根烧火棍似的,迟满金媳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剑,她唬了一跳,道:「你做什么?」 迟长青剑眉微挑,道:「婶子,这是我的屋子,您别乱闯。」 「哎你这后生,」迟满金媳妇理直气壮地道:「我的东西在里面,我自然就要拿回来啊,难不成你还想昧下我的?」 迟长青嗤笑一声,道:「这就奇怪了,你家的东西,为何要到我的屋子里来拿?」 迟满金媳妇倒是半点不心虚,振振有词道:「原就是放在你家的。」 她说着就要拨开迟长青的剑,拨了两下,却拨不开,脸色顿时就不好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迟柏皱着眉开口,道:「婶子,做事要讲道理,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在长青家里?」 迟满金媳妇急了,道:「是你们不讲道理,我说在就是在,不信咱们进去看看?!难道你们还要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吗?」 迟松眼露轻蔑之意,心想,你们夫妻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贪财,爱占小便宜,如今看迟长青脾气好,还要跑到人家家里来明抢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遂也帮着道:「满金婶子,刚刚你们才拿了长青哥三十文钱,长青哥都没计较,别闹得太过了。」 迟满金媳妇一瞪眼,声音尖利道:「怎么倒是我的错了?我拿自家的东西,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迟松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没有擅自到别人家去拿自家东西的道理,婶子您别看着长青哥脾气好,又是刚从外地回来,不然咱们去村子里说,让别的叔伯们帮着评评理!」 迟满金媳妇脸色一变,用力扯了迟满金一把,骂道:「你是个死人吗?就不会吭个声?」 迟满金只对钱的反应快,其余做什么都慢半拍,这会儿看媳妇吵不过,便帮腔道:「就、就是在……在你们家,你让、让我们进去拿……拿了就走。」 他说着绕开迟长青就要往里走,岂料迟柏上前一步拦住,皱着眉,声音沉了下来,道:「满金叔,您别过分了。」 「你、你……」迟满金瞪着眼,结结巴巴地道:「你要帮着一个外……外来人对、对付叔?」 迟松道:「满金叔这话说得不对,平二爷不是咱们迟家庄的?长青哥是平二爷的孙子,怎么就是外来人了?」 迟满金急了,说话就愈发不顺溜,字眼都憋在喉咙里,急得额上都见了汗,他媳妇见了,登时就高声叫骂起来,夫妻俩故技重施,死活赖着不肯走,非要进屋里去拿他们的东西。 一旁的洛婵看得惊愕不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人这样撒泼,那妇人满面怒气,甚至要伸手去扯迟长青,形容粗俗无礼,她下意识往迟长青身边靠了靠,迟长青立即察觉到了,剑眉微皱,待那妇人还要动手,他右手微动,只听锵然一声,手中长剑出鞘,剑芒寒光熠熠,在天光下亮得有些扎眼。 迟满金媳妇顿时吓呆了,跟被什么烫了似的猛然收回手,连退几步,迟松兄弟俩也有些震惊,迟柏立即劝道:「长青,有话好说,万莫动手。」 迟长青的面色沉沉,冷若冰霜,徐徐道:「我脾气有时候很不好。」 他说着,手轻轻一抬,剑刃又被锵然推回鞘中,看着迟满金夫妇,像是在打量什么无足轻重的物件一般,继续道:「这剑是见过血的。」 迟满金媳妇咽了咽口水,强撑着面子嚷道:「老娘家的菜刀也是见过血的,你以为我怕了你?!」 迟长青淡淡一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他道:「你大可以试试看,若踏入我家里半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迟松忍不住开口道:「满金婶,这事本就是你们没理,不然去祠堂,把族里的长辈们叫过来。」 迟满金媳妇梗着脖子嚷道:「去就去!老娘还怕了你们这群小鳖崽子?我这就去叫人!」 她说完就拉着迟满金风风火火走了,迟柏看着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我去把我阿爷和我爹都叫来,满金婶子她……大概不会轻易罢手。」 迟长青却道:「不必了,我们现在就去镇上吧。」 在他看来,这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没必要在这里耽搁,还是去镇上要紧,闻言迟松一愣,迟疑道:「那不管他们了?」 第40章 迟长青嗯了一声,又问他道:「现在能走吗?」 迟松立即道:「可以。」 他对迟柏道:「那哥你在这里看着门,我怕满金叔和他媳妇又来,没人守着。」 迟柏答应下来,迟松这才领着迟长青与洛婵赶着马车走了,迟柏犹豫了一下,进屋转了一圈,发现屋里啥也没有,空荡荡的,大件的家伙什都老旧破烂了,只有墙角后头还放着好些锄头铁铲等农具杂物,看来看去,阖屋里外也就这点东西值钱了,他想了想,索性回去拿了一把锁来,直接把大门给锁了,这才回家去了。 等迟满金夫妇拉着两个村里的长辈过来,看见那门上把守的铁将军,顿时傻了眼。 却说洛婵坐在马车里,听前面赶车的迟长青正在与迟松说话,大多都是迟松在滔滔不绝地说,迟长青就这么听着,时不时接上几句,有一答一,倒是没让迟松受了冷落,只觉得他与自家兄长迟柏一样,性格沉稳,是个不爱说话的脾气。 马车有些晃悠,洛婵听着那对话声,不自觉便泛起了困意,靠在褥子上打起瞌睡来,等马车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镇上,迟松率先跳下车来,在旁边等着,却见车里半天没动静,最后只好看向迟长青,奇怪地道:「嫂子不下来么?」 迟长青没说话,只撩开帘子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果然见人已窝成一团睡着了,不声不响,他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醒了,便放下帘子,道:「她睡着了,等一等她。」 迟松点点头,倒是没说出为什么不叫醒她这样的话来。 等洛婵模模糊糊再醒来的时候,发觉马车已经不动了,她连忙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慢吞吞地爬起身来,悄悄掀开帘子往外看,午后出了些太阳,光线自帘外照进来,落入她的眼底,将瞳仁映得浅淡,像漂亮的琥珀一般,她下意识就眯起了眼,眨了眨,才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迟长青正靠着马车,一眼就看见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遂直起身来,问道:「醒了?」 洛婵没想到他是在等自己,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迟长青便道:「我们到镇上了,你在车上坐着,还是跟我们一道走?」 洛婵连忙比划着,要一道走,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马车上,此时无论如何都不想待着了。 迟长青倒是没说什么,看着她跃下车时没站稳,伸手轻轻扶了一下,旁边的迟松看了看洛婵,又看向迟长青,眼底升起了疑惑之色,心底隐约有几分猜测,他迟疑道:「长青哥,嫂子她……」 「嗯,」迟长青望着少女的眉眼,淡淡道:「她嗓子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说话。」 迟松哦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悄悄瞟了瞟洛婵,心里浮现几分遗憾之情,十分惋惜,就像是看见了一件漂亮的宝物,可那宝物却被磕坏了一处,有了些许瑕疵。 一行人走在街边,洛婵便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在迟松后面,听他说话,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小小的镇子,不算如何繁华热闹,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铺子也都还是有的,甚至还有酒楼,酒旗招展,伙计们站在门槛边上唠嗑拉家常,不远处传来了隐约的犬吠,还有人声,路边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们。 迟长青问了迟松,在镇上寻了好几个匠人,请他们明日去迟家庄帮忙修葺院子房屋,迟松忍不住道:「长青哥,这些事咱们村里就能请人来做的,我和我哥也能帮忙,何必花这冤枉钱?省下来不是更好?」 迟长青却摇头,只是笑笑,道:「请外人做事更周全一些。」 迟松表情仍旧疑惑,像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没多问,迟长青又去了木匠坊,买了些现成的家什,迟松看他出手这样阔绰,人家说要多少就给多少,连忙拉住他,自己与那木匠交谈起来,讨价还价了好一阵,这才确定了价钱,倒比之前要便宜许多,约定了过两日就把东西送到迟家庄去。 迟松不免问道:「长青哥,那屋子还未修葺好,你和嫂子这两日住在哪?」 迟长青想了想,道:「就在镇子上住吧,今日多谢你,马车你依然赶回去就是。」 反正他与洛婵的行李都是放在马车上载着的,哪儿都能住,闻言,迟松便答应下来,带着他们二人去找了一家小店投宿,安排妥当了,又道:「那长青哥,明日我来接你们回去?」 迟长青颔首道:「麻烦你了。」 迟松爽朗笑道:「不客气,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应该的。」 迟松赶着马车走后,迟长青才转过身来,洛婵的怀里正抱着自己的包裹站在客店门口等他,看起来很乖的模样,迟长青走过去,道:「进去吧。」 洛婵跟上他的步子,之前那年轻人的话她听着有几分费劲,但是迟长青的意思她倒是听懂了,这两日他们要在这镇子上住着,等那村里的房子修好了再回去。 第4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两人依旧是分开了屋子住,洛婵住左边,迟长青住右边一间,估计客店平日里是没什么客人的,打扫也不甚上心,桌子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对着天光还能看见抹布擦过的痕迹,一道一道的,鬼画符似的,洛婵都不敢往上放东西。 她素来很是爱干净,犹犹豫豫地把包裹放在了床头的位置,又想起什么似的,拉起被子拍了拍,好在被子还算干净,没有灰尘,否则她只怕是不敢睡床上了。 做完这一切,洛婵便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仔细算算,自从离开临阳城之后,她和迟长青之间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如同冷战一般。 洛婵仍旧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过了这么多天,她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渐渐没了,这会儿甚至想不起来,她之前为什么要同迟长青置气。 不对,分明是他先不理她的。 洛婵抱着双膝这么想着,可他为什么不肯理她呢? 她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是迟长青不想让她回去京师吧?其实他也没错,他们原本就是从京师里逃出来的,若是贸贸然回去,恐怕要被朝廷抓起来。 可是一想到下落不明的父兄母亲,洛婵便觉得无法割舍,可眼下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置身于这小镇客店之中,她一时间又有些茫然起来。 迟长青的态度仍旧不冷不淡,洛婵也不知该做什么,迟长青不与她说话,她一个哑巴就更安静了,像一只不声不响的小动物,相安无事直到夜色降临。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洛婵夜里睡下之后,又梦见了大兄和二兄,这次他们的脸仍旧是模糊的,但是爹和娘的脸却十分清晰,爹面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向她招手,和蔼地唤她,阿婵,过来爹这儿。 洛婵十分欣喜,像是看见了依靠一般,立即奔过去了,即便是在梦里,能见到亲人她依旧很高兴,紧紧拉住爹的手,想问问他们好不好?但是她的喉咙里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旁边的娘亲忽然叹了一口气,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她拢着眉心,神色忧郁,一边轻轻摸着洛婵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不住道,我可怜的阿婵。 她这么一遍一遍地说着,洛婵听得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娘亲说完了,又哭着仔细叮嘱道:乖阿婵,爹娘不在了,往后要听你大兄二兄的话。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祥的意味,洛婵惊慌不已,急急去拉她的手,岂料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着素白的麻布孝衣,双足赤裸着,宛如踩在了坚冰之上,她手里拽着的不是爹娘的手,而是长长的白幡,零碎的纸钱漫天飘舞着,令人见之怵目惊心,恐惧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犹如置身冰窖之中。 洛婵陡然间惊醒过来,她抱着双膝大哭起来,心里难过得像是有一把把尖刀刺穿而过,血肉模糊,痛入心扉,她哭了好一阵,直到眼泪都干涸了,这才觉得有些渴意,她爬下了床,准备去桌边倒水来喝。 正在这时,洛婵隐约听见屋子里有点窸窣的动静,没等她听真切,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擦着她的脚背,嗖地一下蹿过去了,她吓得手上一松,杯子就啪地摔了个粉碎。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拉开屋门奔到了隔壁,开始拼命敲起门来,迟长青夜里本就十分警觉,这会儿立即被惊醒了,睁开双目,即刻掀被下床,连衣衫都来不及披,大步走过去拉开了门,紧接着,有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一团柔软的小东西就猛地撞入他的怀中,一双胳膊死死将他的腰身抱住了。 迟长青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危险,锐利的目光下意识扫向门外,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客店里静悄悄的,此时已是深夜了,就连店伙计都睡下了,偌大个客店里静如死寂,只能听见怀中人轻微的啜泣声,声音不大,近乎于无,却让他的心中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似的,有些疼。 过了好一阵,洛婵哭得浑身颤抖,四肢都有些脱力,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到厥过去似的,迟长青只好犹豫着,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洛婵轻轻抽泣,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半点都不敢松开。 迟长青看怀中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快脱了力跌下去,他心中升起一点儿无奈来,略略思索过后,索性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用脚尖将门合上,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听着她哭,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 听少女哭得一抽一抽的,喉咙里不住抽泣,几近呜呜咽咽,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一般,迟长青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她怎么有这么多眼泪可流呢?真是个小泪包。 洛婵终于哭得累了,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还要抽搭几声,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停下来,拥着她的这个怀抱很是宽阔坚实,像一处安全的避风港,让她不自觉就想将这些日子受到的惊吓和紧张担忧一并发泄出来。 第42章 等过了许久,洛婵才渐渐停下了哭泣,屋里没点灯,只能看见月光自窗外漏出一线,倾泻在窗下,铺陈了一地的银光,亮亮的,幽清冷然,她盯着那月光又发了一阵的呆,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迟长青的膝头,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热意来,如有火烧。 她下意识就想跳下去,岂料被那人发觉了,他的手臂略略一收,洛婵便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桎梏在那里,再无法动弹半点了,紧接着,迟长青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哭完了?什么事情这么难过,说给大将军听一听。」 屋子里安静无比,洛婵觉得有些难为情,抿着唇半晌不说话,就在迟长青以为小哑巴不肯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力道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迟长青顿时了然,伸出了自己的手,让她在上面写画:我想我爹娘兄长了。 迟长青眉目微垂,片刻后,才道:「这有何难,待我明日写信去京师里,托人帮你问一问便是。」 洛婵的眼睛一亮,绽出了惊喜之色,继续写:真的?你要去问谁? 迟长青轻笑了一下,道:「我虽然如今只是一介白身,但是烂船还有三斤钉,昔日的下属副官仍在任职,打听一点消息不是难事。」 洛婵忽然就想起了他变成眼下这地步,都是因为自己,若不是要换她的命,他仍旧是那个威风八面,手握十万兵权的大将军,如今却只能回到川南老家这样的乡下地方,想到这里,洛婵顿时就心虚起来,轻轻咬住下唇,本就是她欠了迟长青的,怎么还能再有诸多要求呢…… 她垂下眼,在他手掌上写:谢谢你。 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若羽毛一般,迟长青忍不住握紧了手指,恍若无意似地将少女的食指握紧,他失笑道:「就为这件事,哭了这么久么?」 他一说,洛婵便觉得窘迫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把泪花都揉干净了,才轻轻地抽搭了一下鼻子,软软的,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那一瞬间,迟长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成了一滩水。 他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经过这么一吓一哭,洛婵已经很困了,迟长青不肯放开她,她便只好揪着他的衣襟,竟然渐渐就打起瞌睡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也似,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呼吸均匀平稳,靠在迟长青的肩头,仿佛全身心都这样依赖着他,充满了信任,让人倍感窝心。 看着这毫无防备的小东西,迟长青忍不住苦笑一声,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半途中,洛婵短暂地惊醒了片刻,朦胧中听见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睡吧。」 她顿时便安心下来,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似的,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迟长青伸手轻轻蹭过少女娇嫩的脸颊,无奈又宠溺地道:「小东西,只怕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可是谁会舍得卖了她呢? …… 洛婵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不知今夕何夕,看着靛蓝色的帐顶发呆,爬起身来时,正好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迟长青推门而入,剑眉微挑,道:「醒了?」 昨夜的记忆轰然回笼,洛婵愣了愣,然后脸颊一点点红了起来,玉色的皮肤上像是渐渐染上了淡色的胭脂,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处,仿佛盛开了漫山遍野的山桃花似的。 迟长青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看人家害羞也能看得这么起劲,也从未想过,一个人害羞起来也能这么可爱。 洗漱的水都是迟长青打来的,洛婵披散着头发,掬起水来洗脸,因为俯身的缘故,肩上散落的青丝便没了束缚,一缕缕滑落下来,落在水中,被沾湿了,她有些苦恼地蹙起眉,将那些长发捞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从前在府中是有专门的丫鬟帮着打理的,青丝如绢,似云似墨,乌黑透亮,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到了如今,她是真切觉得十分不便了。 正在洛婵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替她将头发挽住,却是迟长青,道:「洗吧。」 洛婵便安心了,乖乖地掬水净面,迟长青摸着那一大把青丝,触手柔软,泛着微微的凉意,手感很好,他忍不住道:「为何从不见你挽发?」 洛婵往日里都是用发带简单地绾住,好在她模样生得好,便是披头散发也显得十分好看,就像……就像他第一次在宫中的大殿上看见她那时的模样,一身素衣,如鸦羽般的长发披散着,红着眼眶,黛眉轻蹙,令人忍不住生出无尽的怜惜。 迟长青有些走神,过了一会儿,洛婵才不好意思地在他手心写画着道:在家中的时候,都是有婢女挽发的…… 写到这里,她便停住了,有些懊恼地想,真是没用,到了如今,却连个头发都不会自己梳。 第43章 岂料迟长青听了,却轻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丝,安慰着道:「无妨,不挽起来也好看。」 洛婵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恳,并无取笑的意思,这才微微弯起眼,露出一点笑意来。 她取了一根浅色的发带,将一部分长发绑了起来,勉强算是一个简易的发髻,微风挟裹着清晨特有的气息自窗外吹拂进来,将少女的发带吹得飘飘忽忽,像一只素色的蝴蝶,翻飞不定,灵动好看,迟长青瞧了瞧,实在没忍住又伸手摸了摸,嗯,很舒服。 用过早膳之后,迟长青见洛婵又趴在窗边往外看,想了想,索性道:「我带你去镇上转转吧。」 洛婵听了,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来,眸子亮亮的,让人想起夏夜里的辰星,迟长青不觉失笑,把手递给她,洛婵便牵住了他的衣袖,跟着他出了客栈,又在他的掌心写字:我们去哪里? 迟长青也不知道,这镇子颇小,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他不愿扫了小哑巴的兴,便道:「随便走走。」 今日天气很好,街上似乎比昨日更热闹些,行人也多了,街边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商贩们吆喝着叫卖,此起彼伏,有捏泥人的,倒糖人儿的,卖胭脂水粉的,各式小玩意儿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洛婵左右顾盼,觉得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她从前在京师的时候,常常乘马车路过东市,悄悄透过马车的窗帘子,也能看见那些繁华的街景闹市,但如今还是头一回,她亲自融入了那热闹之中,眉梢眼角都忍不住为这气氛所染上了喜悦的意味。 迟长青牵着她走过街角,路过那些小摊边,问道:「想要什么?」 洛婵四下看看,被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吸引住了目光,摊主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模样很是和蔼,这么多摊儿,就数他家最热闹,无他,旁边围了一圈的小孩儿,各个踮起脚尖,仰着脖子看他倒糖人,馋得一边吃手指一边淌口水。 老爷爷自小锅里舀出一勺热气腾腾的糖稀来,往石板上浇,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稳,粘稠的糖稀渐渐就形成了一幅画,小巧的花篮里开满了朵朵牡丹,颇是精致,等糖稀凉了,他利落地用小铲子铲起来,粘了一根竹签,递给了一个眼巴巴等候的小孩儿。 迟长青看了看身边的同样眼巴巴的洛婵,牵着她走过去了,那老摊主见了客来,笑眯眯地招呼道:「这位郎君想要倒一个糖人儿么?」 迟长青道:「要一个。」 「好嘞。」 洛婵顿时眼睛发亮地认真看起来,老摊主舀出一勺糖稀,又笑着问道:「郎君想要个什么花样?」 迟长青想了想,看了身边人一眼,吐出两个字:「兔子。」 老摊主这次画了一幅玉兔拜月图,小兔子耷拉着两只长耳朵,人立而起,两只小爪子作揖拜月,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颇有些可怜可爱,与迟长青心中所想的如出一辙,十分爽快地给了钱。 洛婵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根竹签儿,金色的糖稀已经凝固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漂亮得仿佛一件工艺品,她拿着走了一路,迟长青瞧了一会,道:「怎么不吃?」 洛婵摇了摇头,吃了就没有了,她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想再多看一会。 迟长青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罢了,小哑巴从前大抵没见过这样的新奇玩意,随她高兴便是。 一路逛一路看,这镇子实在太小,没多一会就转完了,迟长青见前面有个裁缝铺子,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打量了洛婵一眼,少女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裳,还是从京师里带出来的。 那时他没想过这么多,衣裳也都是派人随意准备的,能穿就行,所以洛婵的衣裳并不合身,袖子长出大半截,只好挽起来,一共备了两套,日后肯定是不够换洗的。 这么想着,迟长青就拉着洛婵进了裁缝铺子,对那掌柜道:「给她做几件衣裳。」 掌柜见有生意来,自然是十分热情,拿了尺来替洛婵量身,哪知才量了肩背,迟长青就皱起眉来,挡开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道:「你们铺子里,没有裁缝娘子么?」 那掌柜立即会意,搓着手赔笑道:「郎君,贱内今儿一早就回娘家去了,这实在是没法……不然,不然我去叫隔壁米铺的娘子来帮个忙?」 迟长青应允了,掌柜连忙去了隔壁,不多时便回来了,苦着一张脸,勉强露出一个笑,道:「实在对不住,米铺娘子正忙着,郎君可是住在镇上?若是不嫌麻烦,下午再过来?」 迟长青嫌麻烦,朝他伸出手,道:「尺给我罢。」 迟长青拿了尺子,在那掌柜的指点下,开始给洛婵量起身来,少女生得纤弱,尤其是那腰肢,若二三月阳春时树梢的柳枝一般,盈盈不足一握,让人忍不住担心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给掐折了似的。 第44章 洛婵从前在府中,每到换季之时,都会请裁缝娘子来家里量体裁衣,但让男人给自己量身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些羞窘,好在迟长青看起来尚算镇定,把量好的数报给了那掌柜,掌柜都一一记下来,又笑着问道:「不知郎君要挑些什么布料?」 他说着,从柜台后又抱出好些布匹来,各式各样的颜色和料子,迟长青扫了一眼,他从没替人置办过衣裳,这会儿便有些拿不定主意,索性问洛婵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洛婵打量一会,那掌柜立即热络地荐道:「娘子瞧瞧,这个玉红色的古香缎子,卖得最好,来咱们铺子里裁衣裳的娘子小姐们都爱这个呢。」 迟长青看他手里拿的那匹布,红艳艳的,平滑光亮,看起来确实很好,洛婵的皮肤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若穿上这种颜色,想必会很好看。 迟长青有些满意,又问洛婵道:「喜欢么?」 岂料洛婵轻轻摇首,拉过他的手写道:太艳了。 她这么一说,迟长青顿时也觉得这玉红色过于鲜艳了些,显得俗气,便又挑了另一匹浅蓝色的,道:「这个呢?」 掌柜立即露出笑意来,附和道:「郎君好眼光,这一匹天香绢是本月新进来的货,整个镇子就咱们家才有,在城里卖得很是紧俏,如今仅有这两匹,卖完了可就没有了。」 然后,迟长青便看见洛婵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天香绢容易起毛,不能多洗,不好。 掌柜还在那里夸这布料如何好如何好,殊不知小哑巴正认认真真地拆他的台,迟长青忍不住失笑道:「那你自己挑,咱们不听他吹嘘。」 洛婵从前在府里,十岁开始就跟着母亲和绣娘学习刺绣和女红,对布料倒也算得上熟悉,她比较了许久,才挑中了一匹凤信紫的双宫素绸,一匹井天蓝的花素绫,掌柜一看顿时就笑眯了眼,夸赞道:「小娘子真是识货人啊,这两匹可都是顶顶的上好料子,大城里的夫人小姐们都爱这样的呢。」 最重要的是,这两匹布料是他店里最贵的了,一匹要足足一千钱!一千钱可是普通百姓家里几个月的花用了。 迟长青看洛婵挑了两匹就罢手了,不由问道:「不要了?」 洛婵摇摇头,其他的料子都不怎么好,有些旧了,有些多瑕疵,看来看去也就这两匹还行,迟长青见状,觉得有些少了,两匹布才多少?只够做一两件衣裳,遂对那掌柜道:「再拿几匹这样的料子,颜色素一些就好,多做几套衣裳。」 掌柜一听,立即乐得合不拢嘴,他这些料子是去年进的货了,但是一直没卖出去,寻常人家要么是嫌贵,要么就是嫌料子娇气,不好打理,原本还发愁呢,想不到今日来了位贵人,出手就是大手笔。 他拿了算盘噼里啪啦一气儿拨,最后笑吟吟道:「郎君,三匹双宫素绸,三匹花素绫,一共六千钱,再加上手工费,林林总总,给您算个八百钱好了,一共六千八百钱。」 洛婵有些讶异,六千八百钱,也就是六两半银子,比从前她在府中裁衣要便宜许多了,她哪里知道,京城之中,物价颇贵,富贵人家里便是一个鸡蛋也要一两银子呢。 衣裳需得一段时日才能做出来,迟长青付了钱,又约定了来拿衣裳的日子,这才领着洛婵离开了裁缝铺子,逛了一上午,正是日上中天的时分,三月里春光明媚,晴空万里,端的是好天气,眼看晌午到了,两人回了客栈,才到门口,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长青哥!」 洛婵转头望去,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步履轻快,正是迟松,迟长青道:「来了很久了么?」 迟松摇摇头,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笑道:「才刚刚到。」 他告诉迟长青,那些修缮房屋的工匠都已去了迟家庄了,今天上午已经开始动工,他哥迟柏在帮忙看着,不出意外,这两日就能全部完工。 迟长青便道了谢,迟松摆手,爽朗笑道:「这有什么,长青哥不必客气。」 这两日天气好,如迟松所说,很快迟家庄的老屋子就被修缮完毕了,迟长青仍旧赶着马车,带上洛婵晃晃悠悠地回了迟家庄,山村掩映在漫山遍野的桃花间,炊烟袅袅升起,如同一幅充满了尘世烟火气息的古画,曼妙地铺陈开来,路边的桃树灼灼盛放,落英缤纷,满地落红,马车辚辚驶过,留下两道隐约的车辙痕迹,很快就消失在了树影间。 马车在小桥湾的老屋前停下来,洛婵抱着包袱下了马车,抬头一看,院子果然已经被修葺一新了,破烂的旧瓦翻新,院墙也都重新粉刷了一遍,院子里那棵枯死的老树被连根挖走了,铺上平整的石板,连缝隙都被填好了,门窗上新漆了桐油,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亮的光芒,焕然一新。 洛婵新奇地四下瞧瞧,门外传来了人声,迟长青转身出去,却是镇上木匠坊的匠人送家什来了,碗橱桌椅,柜子木床,一应俱全,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日常物事,一一安置好了之后,已是日上中天了。 第45章 洛婵站在檐下,看迟长青单手拎起一样东西进来,往院子里一放,她好奇地走上前去,却见那是一个摇椅,迟长青伸手拍了拍,示意她道:「坐。」 洛婵从前只见过这椅子,但是她自己却没试过,不免生出几分心动来,试探着坐在椅子上,一只有力的手在她肩头按了按,她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靠,紧跟着椅子便开始摇晃起来,她整个人仿佛突然悬空了一般,重心不稳,洛婵吓了一跳,握着扶手就想起来,岂料迟长青故意使坏,略略用力,将那椅子摇得愈发颠簸,颇是好玩,洛婵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她躺在椅子上,碧色的天空如清透的琉璃,映入眼底,远处有飞鸟振翅掠过天际,三月的日光不甚热烈,却很明亮,随着摇椅的晃动一下一下跃入眼底,有些刺目,洛婵伸出手来,虚虚遮住了眼,自指尖的缝隙里看见了迟长青的脸,凤眸中含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柔软得仿佛有春风吹过,洛婵也跟着笑了起来,缓缓闭上了眼,感受着这徐徐的摇晃,如同回到了幼时,她坐在家里后花园的秋千上,二兄用力推得秋千高高荡起,像飞鸟一样。 迟长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摇椅,忽然想起这院子里还缺了什么,他看着椅子里躺着的少女,明亮的日光映照下来,她白玉似的皮肤像是要发光一般,迟长青心里想着,若是有一棵桃树就好了,也能替她遮一遮这日头。 两人玩了一会摇椅,不多时,迟长青就发现,摇椅上的洛婵没了动静,她把手背搭在眼睛上,挡去了日光,赫然睡得正酣,迟长青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无语收回了手,又看了看天色,到了晌午,该做饭吃了。 迟长青转身进了灶屋,家具都是新打的,锅碗瓢盆也是新买的,一应俱全,但是他忽然发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忘了买米。 米缸里空空如也,一粒米也没有,菜也都没有买。 迟长青有些傻眼,眼下再去买,肯定是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他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迟长青出了灶屋,正见着一个中年男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像是这村子里的乡民,迟长青走过去打量他一眼,道:「这位大叔,有何贵干?」 「啊?」那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憨憨一笑,看着迟长青道:「你就是平二爷的孙子吧?早几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不过一直没见着人。」 迟长青点点头,道:「屋子在修缮,我这几日住在镇上,您是……」 中年人笑道:「我是你满贵叔,就住在旁边,过了桥对面就是咱家了,你有空就去坐坐。」 迟长青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那您和满金叔是……」 迟满贵忙道:「他是我亲兄长,我们的院子是挨着的。」 原来如此,迟长青点头,道:「满贵叔今日来是有事么?」 迟满贵笑笑,回身提了一个竹筐进来,放在院子里,解释道:「这些都是你婶子准备的,说你刚刚回来,想必家里没备些什么,我们乡下人家里要别的没有,米菜还是够的,你别嫌弃就是。」 迟长青看了一眼,那筐里果然放了一些米菜,竟然还有一条鱼,迟满贵憨憨道:「鱼是叔今日才钓的,新鲜着呢,煮汤最好吃了。」 迟长青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拒绝,取了钱要给他,迟满贵连连摆手,道:「这些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乡里乡亲的,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大概是怕迟长青非要给钱,迟满贵不肯久待,扭身就走了,连筐都忘了拿,迟长青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小桥,进了对面人家的院子里,当日迟满金拿着那破锁头要钱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他弟弟倒似乎与他不是一路人。 洛婵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正好看见迟长青拎着筐往灶屋走,她揉了揉眼睛跟了上去,没多久,两人就对着锅里的米面面相觑起来。 大将军捏起一粒小小的稻米,看了一会,面上露出沉吟之色,这饭到底要怎么煮? 洛婵也从没煮过饭的,她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爹娘兄长又都是宠着,前前后后奴婢成群,连喝个茶都有人捧缸子,哪儿知道饭怎么煮?不过她少时倒是去府中后厨观摩过一回,亲眼瞧见了厨娘做饭…… 洛婵看迟长青还在凝视那锅米,便鼓起勇气,拉过他的手写画道:我来试试。 迟长青有些不信地看着她:「你会做?」 洛婵顿时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便不服气地写道:我曾经请教过厨娘。 她说完,便捧起地上盛了米的锅走了,背影还能看出她的不高兴,迟长青忍不住失笑,心道,气鼓鼓的小哑巴。 洛婵端着一锅米,在灶屋里转悠了一圈,蹙着眉头有些苦恼,迟长青见了,便挑眉道:「怎么了?」 洛婵便在他手里写画:没有水。 缸里确实没水,迟长青只好又出门去挑了水来,好在之前迟松便告诉过他井的位置,就在离小桥湾不远的老槐屋,迟家庄一共分为几部分,小桥湾,藕花塘,老槐屋和东坡屋,差不多有二十来户人家,也算得上是大村了,整个村子就靠老槐屋这一口井吃用。 第46章 迟长青到的时候,井边还有一个妇人正在打水,她很瘦,那木桶又沉得很,单手几乎拎不动,整个人险些一头栽进井里去,迟长青看不过去,便随手替她拎了一把,那年轻妇人一愣,连忙抬起头来,道:「多谢你。」 迟长青淡淡道:「不必客气。」 他把桶扔进井里,轻轻松松便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那妇人捋了捋鬓发,打量着他,笑道:「那日你来问路,我还以为你是满贵叔他们家的亲戚呢,没想到是平二爷家里的人。」 听了这话,迟长青微怔,这才想起来那日才入迟家庄的时候,他确实是在村口的一户人家院门口问了路,他看了那妇人一眼,颔首道:「是,那日多谢你了。」 妇人连忙摆手,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道:「长青哥!」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迟松正拎着一个筐走过来,热络地招呼道:「长青哥来挑水啊?」 「嗯,」迟长青道:「你呢?」 迟松把筐往地上一放,笑道:「我阿娘让我来洗芋头。」 他又看向那妇人,道:「兰香嫂子也在。」 那妇人笑着应了一声,与他寒暄几句,便提着水走了,眼看她的背影远去了,迟松才小声对迟长青道:「长青哥,你……你记得远着兰香嫂子些,一个人的时候甭搭理她。」 迟长青剑眉微挑,也没多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若是放在平常,迟松是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的,但迟长青才刚刚回村,许多情况并不了解,他挠了挠头,憋了一会,才含糊道:「兰香嫂子家里人没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迟松提醒一句也是没错的,迟长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挑起水往回走了。 …… 迟长青回来的时候,洛婵正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盛了米的锅,托着腮看檐下的燕子飞来飞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一派纯净,倒映出一抹碧色的天空,待看见迟长青挑了水进来,她连忙开心地起身上前,先是探头往桶里看了看,满满两桶水,觉得一定很重,又伸手来帮忙抬。 她不抬还好,用力一抬,迟长青便觉得肩背上的担子前后不一样重了,连平衡也保持不了,忍不住失笑道:「行了,我自己来便成。」 忙前忙后的洛婵才停了手,迟长青把水倒进了灶屋门口的大缸里,向她看来:「水够了么?」 洛婵连忙点头,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水瓢舀出水倒进锅里,开始洗米,井水沁凉,颗颗米粒亮白通透,洛婵像模像样地在水里搅了搅,便把水给倒了。 迟长青下意识叫一声:「等等……」 然后已经来不及了,雪白的米粒和着淘米水,顺着石板往下淌,散了一地,洛婵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那意思是在问,怎么办? 从前她看见厨娘也是这样做的啊,怎不见有米淌出来? 迟长青哭笑不得,蹲下身来,道:「米太轻了,需要先沉淀片刻,再慢慢滤出水来。」 洛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了看地上的米,有些犹豫,迟长青道:「那些就不要了。」 洛婵洗了一遍米,自觉可以了,便往锅里加了一些水,迟长青道:「够了?」 洛婵犹豫了一下,回想起厨娘当时做饭的时候,似乎是加了不少水,一大瓢呢,她果断又抄起水瓢,加了整一瓢水,这下应该够了。 然后洛婵便十分自信地端起小锅进了灶屋,小心翼翼地放在灶上,灶是冷的,她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似乎还要生火,可她哪里会生火? 洛婵只好抬起头去看迟长青,希望他施以援手,迟长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遂任劳任怨地取了柴枝来,塞进灶膛里,不多时就升起了火,金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没多久,锅里就冒起了热气,洛婵有些兴奋地往灶里添柴,眼眸亮晶晶的,像清透的琉璃一般,盛满了欣喜。 迟长青看那火烧得没问题了,便想起筐里的菜来,起身出去了,洛婵托着腮坐在灶边,看那锅里的白气越来越多,然后发出来噗噗的声音,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这就熟了? 洛婵有些犹豫,虽然她也不知要煮多久,但是从前看厨娘煮的时候,好像煮了有两刻钟的时间吧? 不能着急,洛婵稳住了自己,然后继续往灶膛里加柴,加着加着,那锅里的噗噗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无数雪白的小泡泡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将锅盖顶了起来,呲啦一下,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熄了大半,浓烟滚滚而起,洛婵被呛得咳嗽起来,一边伸手去揭那锅盖。 门外的迟长青听见了灶屋里的动静,起身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立即喝道:「别动!」 洛婵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迟长青几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道:「手烫到了么?」 第47章 洛婵摇摇头,又指了指那锅,有些着急,锅里还在不停地冒泡泡,半熟的生米顺着锅盖往下淌,迟长青却皱着眉道:「这些东西烫的很,怎么能用手去拿?」 洛婵只好垂下头,耷拉着眉眼听他教训,细白的手指不住地揉着衣角,迟长青的心顿时又软了下来,缓和了声音道:「下次不许再这样做了。」 洛婵点了点头,又拽了拽他的袖子,指着那锅饭,催促他去查看,迟长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大锅白花花的米汤水,便道:「没熟。」 没熟就要接着煮,这次迟长青不敢留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了,这小哑巴遇到什么事情也不知喊人,若是伤着哪里了可怎么是好? 灶里的火又重新烧起来,迟长青起身从门外搬了一个筐回来,里面都是些菜,两根白萝卜,两棵青菜,还有一条鲫鱼,洛婵看了看,在他手上写字问:哪里来的? 迟长青道:「是对面那户人家送的,满贵叔。」 洛婵想了一下,继续写:给了他们钱么? 迟长青便道:「他不肯要。」 洛婵道:那下回咱们送点什么给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从前在府里虽然没有当过家,但母亲却是当家主母,她在旁边看着也学到了不少礼数。 「嗯,」迟长青应了一声,从筐里拎起那条鱼看了看,看来中午要吃这个了。 做鱼很麻烦,刮鳞破腹的事情大将军从没做过,这会儿不免有些不顺手,尤其是那鱼还滑溜得很,血淋淋的,有点惨烈,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道:「你进去吧,别看了。」 洛婵摇摇头,在旁边看得既害怕又新奇,还拿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示意迟长青看:鲫鱼萝卜汤。 迟长青忍不住轻笑一声,小哑巴还会点菜了。 正在这时,洛婵听见灶屋里再次传来异响,她连忙扔了树枝奔进去,果不其然,那锅里又开始往外溢泡泡了,这次洛婵虽然仍旧紧张,但有了些经验,立即找了布将那锅盖包住,揭了开来,然后她就发现,原本沸腾的泡泡瞬间就消弭了,锅里散发出米的香气。 洛婵若有所思地拿开了锅盖,这次索性不再往上盖了,但是,这锅里怎么还有这么多水?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饭呢? 她把这疑惑告诉了迟长青,大将军盯着那锅米汤看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道:「这不就是粥么?」 洛婵:??? 她找了个勺子往锅里搅了搅,米都煮烂了,还真成了白米粥。 洛婵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粥就粥吧,总归能吃就行,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 而另一边,大将军正在跟案板上那条剖洗好了的鲫鱼大眼瞪小眼,小哑巴想吃鲫鱼萝卜汤,这要怎么煮? 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第一次的,所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大将军那双持剑杀敌无数的手也开始抄起来菜刀,洗手作羹汤了,迟长青虽没做过菜,但鲫鱼萝卜汤还是吃过的,无非就是鲫鱼和萝卜一起煮罢了。 这么想着,他便洗了一条水灵灵的大萝卜,切成了块,洛婵在旁边瞧着,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她亦不会做菜,只好支着下巴在旁边瞧着,迟长青大刀阔斧地处理完了白萝卜,揭了锅盖开始准备做菜。 鱼和萝卜一并下了锅,他想了想,又倒了一瓢水进去,盖上锅盖,升起火来,洛婵眼巴巴地瞧着,迟长青看得有些好笑,道:「等熟了就能吃了。」 洛婵点点头,搬了板凳来与他一起并肩坐在灶边,静待锅里的鲫鱼萝卜汤做好。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洛婵觉得有些饿了,迟长青才揭开锅盖,她立即开心地凑过去看,热气腾腾,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洛婵险些没给熏吐过去,迟长青也发觉不对,猛地再次把锅盖给扣上了。 洛婵的小脸有点苍白,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才在迟长青的手上写:这不是鲫鱼萝卜汤。 大将军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鲫鱼萝卜汤了,这一锅汤应该是做坏了。 鱼腥味太重了,洛婵简直不敢靠近,看着迟长青把那一锅汤给倒了,才凑过来,问他:那我们中午吃什么? 迟长青沉默良久,才道:「不是还有一锅粥么?咱们先吃粥好了,等下午咱们就套车去镇上,买一些菜回来。」 洛婵点点头,于是两人就盛了粥,对付着吃了一顿,粥也没煮好,吃着有些粘牙,还带着一点焦糊味儿,任是洛婵再能忍,这会儿也吃不下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糊了还夹生的粥。 迟长青看着小哑巴委屈巴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把她手里的碗按住,道:「不喝了,我们现在去镇上。」 从这里到镇上还要两个时辰,迟长青锁了门,领着洛婵上了马车,让她坐在车舆上,赶着马车往村口走,村子里四处桃杏盛开,炊烟袅袅,显然大多数人家正在忙着吃午饭,也有不少村民下了地回来,看见迟长青,纷纷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迟长青虽不认得他们,但都一一礼貌地给了回应。 第48章 等出了村子,迟长青才从车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洛婵,洛婵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糕点果子,都是这两天在镇上买的,迟长青道:「先垫垫肚子。」 洛婵开心起来,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春风吹拂而来,她便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睫羽若颤动的蝶翼,又露出几分明亮的笑意来,眉目如画,将天地间这一隅春光都映衬得失了色。 她吃着香甜软糯的枣泥糕,想了想,又递了一块龙须糕给迟长青,彼时迟长青正依靠在车边,长腿微微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不动声色地望着少女,有些走神,见那糕点递过来,他的剑眉微扬,抬了抬手里的马鞭,示意道:「手脏。」 洛婵便只好把糕点送到他嘴边,迟长青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看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她的眉目上,如同抖落一层金粉,很甜。 说不上来是糕点甜,还是别的什么甜。 马车一路晃到了镇上,迟长青带着洛婵去买了许多日用物什,之前没考虑到的,这会儿一股脑都买了,油盐酱醋茶,米面肉菜,不多时就堆满了马车,最后因为买的实在多了,迟长青便让洛婵在车上等着,说去去便回。 他过了一条街,转角的位置有个货郎正在摆摊,热情地招徕道:「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些首饰回去啊。」 迟长青的步子一顿,转头看过去,却见那货摊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簪子花钗,货郎更殷勤了,道:「咱家的首饰样式都是最新最好看的,物美价廉,比城里的那些大铺子也不遑多让哩。」 迟长青想了想,目光逡巡片刻,拿起一枝簪子,问道:「多少钱?」 那货郎心中顿时一喜,比了一个手势,道:「二十文。」 迟长青在那摊上扫了几眼,用手指点了三四样出来,货郎笑道:「郎君是要这几枝?」 岂料迟长青道:「这几枝不要,其余的都买了。」 货郎惊了片刻,顿时喜出望外,他这货摊虽然不大,但是摆出来卖的也足足有二十几样,林林总总加起来,抵得上他七八日的进项了,这真是位大主顾,货郎夸他道:「郎君对您娘子真好啊,想必买了这么多首饰回去,您的娘子一定十分高兴。」 闻言,迟长青想象着小哑巴看见这些首饰的惊喜模样,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眼神温柔,那货郎又趁热打铁地问道:「小人这里的胭脂水粉也好,郎君要买一些吗?」 迟长青便道:「买。」 货郎乐得简直要合不拢嘴,连忙把货摊上的花钗簪子耳珰什么的都包起来,却听迟长青忽然问道:「这些都怎么用?」 货郎愣了一下,答道:「这都是簪头发上的。」 自然是怎么喜欢怎么来啊。 「我知道是簪头发的,」迟长青见这货郎一脸迷茫,索性道:「不过你得教我怎么用这些簪子首饰。」 货郎:…… 好在他到底是卖了这么多年的货了,走街串巷,什么事儿没见过?他担心若是不答应迟长青,今儿这笔大生意就做不成了,遂一咬牙,道:「这有何难?小人教郎君便是。」 洛婵在马车上坐着,一边吃糕点一边等着迟长青回来,她模样生得好,坐着车舆上时,许多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惊艳的目光,她却一无所觉,等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自街角走过来,洛婵面上立即露出几分笑意。 迟长青走近前,看了看天色,道:「咱们要回去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把一个包袱递过来,漫不经心地道:「给你买了些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洛婵有些惊讶,接了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却是各式各样的花钗簪子绢花,琳琅满目,足有好几十样,上面刻的都是些牡丹茶花,颇有些俗气,做工也甚是粗糙简陋,若是放在以前,这些东西是连洛府的婢女都不会用的。 迟长青装作不经意地道:「喜欢么?」 洛婵挑出一枝刻了桃花的木簪,抿着唇笑起来,点了点头,喜欢。 迟长青的眼中忍不住逸出几分笑意,想了想,又道:「这些都不好,今日匆忙,以后给你买些好看的。」 洛婵便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这些已经很好了。 迟长青凤眸微垂,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一颗心仿佛被这徐徐暖风吹得又轻又软了,他想,小哑巴真是好养活。 …… 两人算得上满载而归,赶着马车回迟家庄时,已是傍晚时候了,路边有三五成群的孩童追打嬉戏,远处传来妇人拖长的声音,呼唤着他们归家,下地的村民们踏着夕阳回来,一边走一边唠嗑着,迟松也在其中,见了迟长青的马车回来,紧走几步,目光飞快地扫过车舆上的洛婵,爽朗笑道:「长青哥,你这是去哪里了?」 第49章 迟长青道:「刚刚去了镇上一趟,买了些东西。」 迟松哦了一声,又道:「我阿爷要我跟你说一句,他今天晚上会去找你说事儿,让你别出门。」 迟长青晚上也没打算出门,遂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说的是标准的官话,很是礼貌,迟松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连连摆手,笑道:「这有什么,迟长青太客气了。」 迟长青微微颔首,这才赶着马车回了小桥湾,洛婵帮着他一道把马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说是帮忙,其实也不尽然,她力气小,就坐在马车里帮着递些物件和包裹,大部分还是迟长青搬进屋子去的,隐约间听见了一个妇人尖利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太真切,洛婵便没放在心上,直到马车口探进一张脸,把她给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她认得,是他们刚来迟家庄时,拦着他们要钱的那个妇人。 迟满金媳妇往车里看了半天,见堆了不少东西,不无尖酸地道:「买这么些东西,果然是城里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洛婵这两日隐约能听得懂不少话了,虽然还是有些费劲,看这妇人的表情也知道她来者不善,便不免有些紧张地看着她,迟满金媳妇砸吧了一下嘴巴,看洛婵不说话,一副好欺负的模样,便索性伸手去扯她脚边的包袱,想要打开看一看里面装的什么。 岂料才探出手去,就被一只手冷不丁抓住了,那人力气极大,像是要把她的腕骨给捏碎了似的,迟满金媳妇顿时痛叫一声,连忙缩回手来,尖声骂道:「哪个杀才?!想折了老娘的手么?」 她一边骂着一边转过身,只见迟长青正站在马车旁,眼神沉沉地朝她看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婶子,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 迟满金媳妇噎了一下,面上挂不住,顿时跳起脚来,道:「我找你好几天了,你昧了我家的东西,人躲哪儿去了?」 她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这事儿,连饭都吃不好了,但是来了几次都找不着迟长青的人,尽是些不认识的工匠在这里忙活,今日可算是给她抓着了。 然而任由她怎么叫骂,迟长青都不理会她,只是伸手给洛婵,道:「下来吧。」 洛婵看了看那泼辣的妇人,又看了看他,这才握住他的手,下了马车,迟长青轻轻推了她一下,道:「你先进屋去。」 这妇人越骂越凶,甚至有些难听的污言秽语都冒了出来,迟长青不愿意让洛婵听见,洛婵表情担忧,在他手上写着:没事么? 迟长青的神色很平静,安抚她道:「无事,我会解决的。」 洛婵犹豫着进了院子,却没走远,就站在墙后,听见迟长青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淡淡道:「满金婶子,东西现如今不在我家里,不如你晚上再来拿?」 妇人的叫骂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她说了句什么,外面就没了动静,紧跟着迟长青搬了东西进来,洛婵问他:走了么? 迟长青应了一声,道:「走了,不过她晚上还会过来。」 洛婵有些忧心地问:那到时候怎么办? 迟长青勾了勾唇角,道:「自有办法。」 洛婵便不再追问,从他手里接过包袱,两人一起把今儿买来的东西都安置妥当,天色又暗了下来,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坳间,仿佛一个红彤彤的柿子,暮霭沉沉,远处传来犬吠之声,袅袅炊烟升了起来,一缕一缕地散开去。 又到了要做晚饭的时候了,洛婵有些发愁,中午煮的那锅粥没吃完,就被迟长青给倒了,这会儿要做新的饭,可是她怕又失败了。 正在洛婵对着锅里的米发愁的时候,迟长青想了想,道:「你先别动,等我回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出门去了,等过了好一阵回来,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人,她个子不高,眉眼很是和善,看起来十分亲切的样子,她见了洛婵,面上露出一点善意的笑来,道:「这就是你媳妇了?」 迟长青看了洛婵一眼,不动声色地应下,道:「满贵婶子,还要麻烦你了。」 洛婵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妇人大概就是迟满贵的夫人了,她冲妇人颔首,算是招呼,迟满贵媳妇笑着连忙摆手,道:「这都是小事,不麻烦,不麻烦。」 这几句话洛婵听懂了,迟长青解释道:「我请了满贵婶子来帮忙做一顿饭,也好学学。」 洛婵点点头,迟满贵媳妇便道:「那……那我就开始做了?」 迟长青道:「好,婶子要用什么尽管拿就是。」 于是在迟满贵媳妇做饭的时候,洛婵就站在旁边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错漏了一些步骤,淘米,加水,上灶,她看着看着,便拉过迟长青的手在上面写画。 迟长青了然,问迟满贵媳妇道:「婶子,这锅里要加多少水?」 迟满贵媳妇一边往灶膛里塞柴,一边答道:「这个呀,要看你煮多少米了,米多了,水就要多,不然饭会夹生,米少了,水就要少,否则饭会太黏。」 第50章 她说得慢,洛婵听懂了,迟长青又低声给她转述一遍,迟满贵媳妇朝洛婵看了一眼,欲言又止,迟长青便解释道:「她的嗓子生了病,大夫说暂时不能说话。」 迟满贵媳妇顿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这样啊。」 她这下看洛婵,便觉得这小娘子生得漂亮,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颇是可怜,对她更是耐心了,详详细细地把做饭的要诀告诉她,直到洛婵听明白了,比划着向迟满贵媳妇道谢。 迟满贵媳妇连连摆手,见她这样礼貌懂事,对她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态度也不如之前那般拘谨了,洛婵帮着她往灶膛里添柴,又仔细看她做菜,迟满贵媳妇也不藏私,事无巨细都教给了她,洛婵毕竟头一回学,颇有些云里雾里的,半懂不懂,迟满贵媳妇便笑道:「做菜也不是一日就能学会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来问我就是了。」 洛婵点点头,答应下来,不多时,菜饭都做好了,迟满贵媳妇要告辞,洛婵想了想,回屋去翻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她,迟满贵媳妇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迟长青便道:「都是一些糕点果脯,婶子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迟满贵媳妇不肯接,经过迟长青再三劝了,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又拉着洛婵笑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找婶子帮忙就是。」 洛婵微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迟满贵媳妇一走,她才去揭开灶上的饭锅,一股米饭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里面是小半锅白花花的米饭,桌上的碗里盛着炒好的菜,都是些很常见的菜色,洛婵却十分欣喜,总算是能吃上饭了。 她给迟长青盛了满满一碗饭,又给自己盛,迟满贵媳妇的手艺很好,洛婵甚至觉得与从前自家府里的厨娘都差不多了,迟长青看她吃饭,眼中泛起几分柔和的笑意,道:「喜欢吃么?」 洛婵点头,想了想,又在他手上写:明天我来做吧。 她今日拜了个师傅,自觉学了不少东西,恨不得立即亲自上手尝试一回,迟长青也不扫她的兴,自是满口应好,由她去折腾。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收拾了碗筷洗碗,洛婵在旁边想帮忙,但是她哪里做过这种琐碎事情?摔了一个勺子一个碗,最后迟长青轻轻吸了一口气,缓和了声音哄她道:「屋子里太黑了,你再去取一个灯台来点着吧。」 听了这话,洛婵才罢手,自去翻灯台了,迟长青立刻加快动作,把剩下的碗都洗好了,以免它们再遭殃。 洛婵捧了点好的灯台过来,屋子里果然亮了许多,烛光驱散了黑暗,轻轻摇曳着,薄薄的光洒落在少女精致的面孔上,白皙如玉的皮肤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蜂蜜色的光晕,烛光将她的双眸映衬得晶莹透亮,宛如洗净的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迟长青心中微动,正欲伸出手去,却听院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洛婵应声抬头,看向他,迟长青站起身来,道:「我去开门。」 来的人是迟松,除此之外还有拄着拐杖的老村长,迟长青将两人迎进了屋子里,道:「阿爷找我有什么事?」 老村长坐定了,才笑道:「是你家里那些地的事情。」 地? 迟长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了,他爷爷在庄子里留下了一座祖屋,还有几亩地产,遂道:「地怎么了?」 老村长便解释道:「村子里的地都是一代传一代的,你阿爷虽然这些年不在,但是这些地都还在,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具体是哪一些,我也记不得了,你将田契拿出来,我帮你看一看,明日再去丈量,你若是有空,就随我一起去。」 闻言,迟长青便答应下来,起身去屋里取了田契,递给老村长道:「有劳阿爷了。」 老村长连忙摆手,接过那田契便给了迟松,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好在自家孙子还识几个字,迟松一边看,一边念给他听,田契一共有四张,等他念道:「西坡河边老枇杷树东头地一块,东阔十一回一出,南北长二十一步,计地二亩三分……」 他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停了下来,看向老村长:「阿爷?」 老村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迟长青见他们面色有异,道:「怎么了?是田契不对么?」 老村长摇摇头,又借着烛光看了一眼,道:「倒不是田契不对,你家这是官契,上面盖了官府的章,做不得假,只是……」 迟松便解释道:「这地如今已经是有人在种了。」 「哦?」迟长青这才明白过来,饶有兴致地道:「我家的地,这么多年无人回来,怎么会被种了?」 很明显,是有人趁着他们不在给私自占了,人都是有私心的,老村长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放心,有田契在,这地就还是你的,绝没有人敢昧下。」 第5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迟松又把剩下几张田契都念了,老村长心里有了数,对迟长青道:「明天咱们就去地头看看。」 迟长青道了谢,正在老村长准备带着迟松走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是一把尖利的妇人声音,催促道:「你走快些,磨磨蹭蹭的。」 她说着,又高声叫迟长青的名字,迟松一听就知道是谁,讶异道:「满金婶子怎么来了?」 迟长青好脾气地道:「她说我家有东西是她的,要来拿。」 迟松顿时就想起来了,他本是个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听了这话顿时气就上来了,道:「她还没完啊?」 然后便把迟长青回村当天,被迟满金夫妇俩人堵着门要钱的事情说给了老村长听,老村长皱了皱眉,正在这时,门口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儿,老村长沉声道:「满金,你做什么?」 迟满金没想到他竟然在这儿,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来……来拿东、东西。」 迟满金夫妇没想到老村长会在这里,也都心虚起来,老村长拄着拐棍,稳如磐石地坐在椅子上,道:「你拿什么东西?」 他毕竟辈分大,在村里德高望重,又是村长,迟满金有些怕他,说起话来就更结巴了:「拿、拿……」 拿了半天一句话还是没说囫囵,他媳妇都急了,扯了他一把,迟满金猛地打了一个磕绊:「拿东西!」 众人:…… 迟满金媳妇指望不上他,索性自己开口道:「大阿爷,是这样,之前我们把几样农具搁长青家了,他一回来,咱们这就要把东西拿回来,免得占他家的地方不是么?」 老村长皱着眉,道:「你家的农具怎么会在长青家里?」 迟满金媳妇道:「这不是平二爷家里空着么?咱都以为他们不回来了,您也知道,我们家那院子小得很,大娃成了亲,眼瞅着二娃也要娶媳妇了,那巴掌大的地儿都转不开身,东西实在没地方放,我们也是看着平二爷这屋子空着,想着把一些农具挪过来,等他们回来了,再给平二爷道个不是,把东西拿回去,但是长青他一回来,就非不肯把东西给我们了。」 老村长还没说话,迟松先是费解地道:「满金婶子,您家里连个角落都挪不开了吗?」 迟满金媳妇眼珠子一转,一口咬定道:「可不就是嘛!」 迟松不敢置信地道:「那您借着长青哥家的屋子放东西,锁了人家的大门,还要人家给你赔锁的钱?」 一说起钱,迟满金顿时思路畅通,也不结巴了,急慌慌道:「锁钱要赔啊,那锁是咱家的!」 迟松简直啼笑皆非:「那您凭什么把锁挂人家门上啊?你锁了长青哥家的大门,他回家还要管您要锁匙,哪有这样的道理?」 迟满金媳妇忙道:「那咱们不是看平二爷家的锁坏了么,这才帮着他锁门的,怎么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左右都是他们有理,迟松无话可说了,只好去看他阿爷,老村长皱着眉头,对迟满金道:「满金啊,那套农具真是你们家的?」 迟满金磕磕巴巴道:「是……是啊!」 老村长把拐棍往地上狠狠一拄,厉声道:「说实话!」 迟满金一缩脖子,登时就怂了,吭哧半天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迟松一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目瞪口呆道:「原来东西也是长青哥家的啊?你们还几次三番上门来讨,你们……」 他险些把不要脸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了,不过好在,他还记得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眼里不免露出了几分轻视的意味。 迟满金媳妇一看自家男人成了怂包,怎么掐他都不吭声了,只好自己开口道:「大阿爷,东西真的是咱家的,只是借着平二爷的屋子放一放,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 老村长眼睛一瞪,没好气道:「甭废话了,我虽然老了,但是眼睛没瞎,耳朵也没聋,心里敞亮着呢,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非要我在小辈们面前不给你们脸?」 迟满金媳妇一下就噎住了,表情颇有些讪讪的,看老村长虎着一张脸,她到底没敢继续说下去,看迟满金还傻站在那里跟个鹌鹑似的,没好气地扯了他一把,转身就要走,岂料还没迈出门槛,就被老村长给叫住了:「等等。」 夫妇俩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看见老村长黑沉着一张脸,命令道:「把锁头的钱还给长青。」 迟满金立即道:「大阿爷,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 老村长一板一眼道:「那就让你媳妇回去拿。」 迟满金媳妇气咻咻地走了,连个头也没回,迟满金只好从裤腰里摸出一吊钱来,凑到灯台底下挨个数,来回数了三遍,才数出了三十个钱,递给迟长青,一副抠抠搜搜的样子,表情还肉疼得不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这是掏了三十两黄金呢。 第52章 迟长青收了钱之后,迟满金才磕磕绊绊地道:「那、那大……阿爷,我先、先走了。」 老村长摆了摆手,他才一溜烟走了,跑得飞快,看那样子,恨不得以后都不要再登门了。 迟松看得发笑,老村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愧疚道:「原是村子里对你们不住。」 迟长青剑眉微挑,听了村长说起前事来,原来当年闹饥荒,一村的人都出去逃荒了,十室九空,但是隔了几年,饥荒过去之后,村民们又纷纷回来了,只除了迟长青他祖父一家。 时间一长,大伙儿都觉得平二爷一家大概不会回来了,不知是谁起的头,起初是平二爷家大门的锁被撬了,紧跟着有人偷摸着拿东西走,等老村长发现的时候,平二爷家里已经被偷了个空,干干净净,连个柜子都没剩下。 说到这里,老村长又是叹气,道:「是我们对不住你。」 他拄着拐棍痛心疾首道:「我真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都是一个村的,良心都不要了!」 迟长青却并不意外,他初时回家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外头大门紧锁,屋里头却什么也不剩下,连大件的家什都不见了,他祖父当年去逃荒,也不至于把家什全部给变卖了,只能说,都被人给偷了,而谁会跑到迟家庄来偷东西呢?自然只剩下这附近的村民了。 他见老村长这般,反过来劝慰他道:「无事,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算当年没人偷,过了这么些年,也都不能用了。」 这么一劝,老村长便愈发觉得他为人老实敦厚,嘱咐道:「你刚回村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阿爷,阿爷会为你们做主的,不会叫别人欺到你头上来。」 迟长青自是应下,如此又说了几句,才送着祖孙俩出了大门,眼看着迟松打起灯笼,扶着老村长走远了,他才回转来,将院子门给关上了。 洛婵跟在他身后,听他慢慢地解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她想了想,拉过迟长青的手,写道:他们太过分了。 迟长青失笑,道:「这有什么?日后你说不定还能看见更过分的事情。」 洛婵抬起头来看他,月光的清辉洒落下来,映在她的眸中,清亮澄澈,宛如一汪瑶池的水,带着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与迷茫,她自小在府中长大,从没出过京师,父母疼爱,兄长娇宠,没见过一点龌龊,哪里知道人心呢? 迟长青轻笑了一声,并不多加解释,他愿意看着她这样单纯下去,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带着少女进了屋。 洛婵还在继续问:你明天要出去吗? 迟长青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前握剑持缰,杀敌不知凡几,沾满了戎狄的鲜血,如今却被她这样握着,以指尖为笔,掌心作纸,肆意地写写画画。 他走了一会神,才端起烛台,一边答道:「嗯,要出去的,跟村长一起去看地。」 洛婵有些感兴趣,写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迟长青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要听话。」 洛婵点点头,又开心起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放开了他的手,去接迟长青手里的烛台,快步往屋子里走去,迟长青手里一空,正觉得怅然若失间,却见少女站在门边,回头朝他看过来,眼神像是在催促他走快些。 迟长青紧走几步,跟她一道进了门,祖屋其实不大,除了侧面的灶屋以外,一共分为四间屋子,灶屋过来是一间厅堂,紧挨着厅堂并排三间都是堂屋,因着家什还未添置完全,看起来有些空荡荡,黑黢黢的,颇有些吓人。 眼下洛婵与迟长青进的就是正中间的屋子,在一般人家家里,这个位置就是充作主卧的,靠墙放了一张架子床,因是新买的,还散发出淡淡的木头气息,上面雕刻了一些五福捧寿,富贵牡丹的吉祥图样,没有上漆,只刷过一层桐油,看起来有些过于简陋了,好在用料和做工都算上乘,这床看起来十分结实。 因着今日匆忙,床上还没铺褥子,光秃秃的,迟长青又看看举着灯台的洛婵,小哑巴肯定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他只好任劳任怨地去抱了被子来,把褥子铺上。 等看他都铺好了,洛婵才把灯台搁在脚凳上,往床上一坐,软绵绵的,迟长青好笑地看着她,道:「舒服么?」 洛婵眨了眨眼,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舒服,就是觉得有点硌,我们再多铺一层吧? 迟长青:…… 他默然片刻,才解释道:「家里没有了,等过两天去镇上再买吧。」 洛婵有些失望,但还是很快答应下来:好。 床是铺好了,迟长青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好像还没跟他的妻子同床共枕过。 同床共枕…… 迟长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少女穿着大红的婚服,肤色胜雪,眉目如画,她安静地坐在婚床上,像是被那铺天盖地的红埋没的一捧新雪,他伸手拔下她发间的金钗,如绢如云的青丝失去了桎梏,倏然滑落下来,她秋水般的眸子浮现几分慌张的意味,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可爱。 第53章 水哗哗倒入浴桶中,热气袅袅,迟长青道:「水够了么?」 洛婵伸手摸了摸,热度正适宜,不凉不烫,她点点头,迟长青便拎起桶,叮嘱道:「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 洛婵又点点头,等他走了,屋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她这才挽起头发,除下衣衫,入了浴桶,今夜月光很好,把窗户映照得亮堂堂的,就连灯台的光都显得微弱了。 洛婵一边解开头发洗着,一边想,她怕是此生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可见人生无常,朝夕不测,从高门大宅到如今的陋室茅屋,她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只是仍旧心系父兄母亲的下落,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洛婵便忧心忡忡起来,慢慢地撩着水梳洗青丝,不免有些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都已凉了大半,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去拿衣裳。 结果翻来翻去,却发现没有擦身的布巾,洛婵一时间犯起难来,十分懊恼,之前怎么忘了拿?如今该怎么是好? 而外头的迟长青正坐在檐下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长剑慢慢地擦拭着,剑刃在月光下折射出熠熠寒芒,锋锐无匹,叫人不敢直视,那寒光映入他的眼底,就像是结了一层冷霜一般。 他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刃,动作轻而缓,仿佛重复了许多遍似的,无比熟练。 院子里空气安静,新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的缕缕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若有似无,直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一点动静,迟长青回过神来,剑眉轻皱,凝神细听。 「叩叩叩……」 是门被敲响的声音,小哑巴怎么了? 迟长青立即把剑放下,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正欲推门而入,但是只推开了一条缝,门后面的人像是受了惊,用力一推,门啪地一下再次合上了。 迟长青顿时疑惑起来,他迟疑问道:「怎么了?」 过了片刻,门又悄悄试探着启开了一条缝,紧跟着,一只玉白的纤细手腕从门缝里伸了出来,银色的月光自屋檐倾泻而下,洒落在那如雪的肌肤上,简直白得晃眼,她细长的手指怯生生地向他招了招,仿佛深山间的精魅一般,迟长青怔怔然地看了许久,才屏住呼吸,将自己微颤的手送过去,掌心摊开,递给她。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倘若这精魅是要他的心,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送上。 好在门后的人并不是要他的心,只伸出细白如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像是在勾缠戏弄,却并不显得轻佻,只让人觉得她天真而单纯。 迟长青满脑子乱哄哄的,完全不知道洛婵在他手心里写了什么,甚至都忘了反应,直到洛婵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仿佛在疑惑他为何不给回应。 迟长青才竭力平稳了心绪,哑声道:「方才没看清,你再写一遍。」 洛婵只好又仔细写了一遍,迟长青这回看明白了,他握紧掌心,道:「我这就去拿。」 那条如玉般的手臂便缩了回去,门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示意她听见了,迟长青立即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宛如落荒而逃一般。 没多久,洛婵便等来了干净的布巾,早春的夜里还有点冷,她冻得瑟瑟发抖,再顾不得什么,哆嗦着擦干了身体,套上了衣衫,然而穿好衣物之后她便后悔了,今晚不该洗头发。 她抓着湿漉漉的长发有些发愁,怎么才能弄干呢? 从前在府中时,都是贴身的婢女们精心打理,用布巾细细擦拭之后,又在熏笼旁一点点烘干,搽上头油,再仔细梳顺,如今肯定是没有那样的条件,洛婵只好用布巾慢慢擦,擦到她都犯困了,头发却还没有干。 她索性懒得再管,把梳子一扔,趴在床上打起了盹,半睡半醒之间,有脚步声从屋外进来,沉稳有力,是迟长青,他走到床边停下,洛婵朦胧中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紧跟着是熟悉的声音,低声问:「睡了?」 洛婵没睡,但是她困得很,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便没回应,过了片刻,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手很凉,像冰一样,洛婵被冻得一个激灵,醒了。 她睁开眼来,看见迟长青正俯着身看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的意味:「为何湿着头发睡?若受寒了怎么办?」 洛婵揉了揉眼睛,在他掌心里写字:困。 就这一个字,也跟撒娇似的,迟长青凤眸微抬,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取了干燥的布巾来,向她招手:「过来。」 一看有人伺候,洛婵立即乖乖地凑过去,让迟长青给她擦头发,修长的五指拢起如绢的青丝,触感细软柔滑,让人想起小动物柔软的绒毛,洛婵跪坐在他面前,强撑起精神,她感觉迟长青身上的温度有些低,泛着凉意,如同这春日夜里的寒意,她拉过迟长青的手,问他:你很冷么? 第54章 迟长青微微一怔,道:「不冷。」 洛婵疑惑,继续发问:那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道:「刚刚沐浴完。」 洛婵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你用凉水沐浴么? 「嗯,」迟长青想了想,一边替她擦拭头发,一边解释道:「我从前驻守北漠时,都是用凉水,军营不远的地方有河,将士们都是在河中沐浴,不分冬夏,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洛婵光是想想冬天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在迟长青手中写道:不怕冷么? 迟长青失笑,道:「边关严寒,每每到了八月时候,就开始下雪,那里的冬天很长,若是习惯了,就不觉得冷,将士们都是大魏的刀盾,悍不畏死,何惧寒冷?」 说到这里,他便微微抿起薄唇来,不再说话,洛婵看见他眸中的沉沉之色,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不太好,便十分乖觉地没再打扰,任由他替自己擦拭头发,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大将军手上的动作很轻,手指穿过洛婵的发间时,她觉得很舒服。 渐渐的,洛婵又开始泛起困来,脑袋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也似,模样很是可爱,迟长青这么看着,心中才浮现的郁气便一扫而空,化作了满腔的柔软。 未免小哑巴一头栽倒在床上,迟长青便伸出手扶着她的肩,一旦有了支撑,洛婵便立即放心地往后软倒,仿佛没有骨头似的,瘫在了床上,恨不得直接就睡过去。 迟长青只好让她躺在床边,头枕着自己的腿,继续一点点替她擦拭半干的长发,月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地,满室亮堂堂的,月色映照在长长的青丝,交织成了一片璀璨的银光,美好而澄澈,仿佛这世间最干净的初雪,不染尘埃。 …… 洛婵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朝阳将窗栏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分割出一道道阴影,她坐起身来,还有些愣神,回想了一下昨夜的事情,迟长青在帮她擦头发,没多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迟长青呢? 洛婵穿好了衣裳和鞋子,打开了屋门,看见熟悉的挺拔身影正站在院子里,正在练剑,迟长青的身量很高,比二兄还高,洛婵只到他肩膀的位置,若是要与他对视,需要仰起头来才能做到。 洛婵甚至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拎起自己。 她胡思乱想着,看见大将军把长剑舞得风生水起,在阳光下连成了一大片银光,煞是好看,洛婵也看二兄练过剑,平心而论,她还是觉得大将军练得更好看,一招一式都十分流畅完美,当然了,二兄更擅长枪法,与大将军各有所长,这样比显然是有些不公平的。 洛婵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还不忘为自己小小的私心找个借口。 迟长青长年习武,耳目灵敏更远甚于常人,洛婵一出来他就有所察觉,待一套剑法练完,他才挽了一个剑花收势,缓缓吐出胸中浊气,转身看向门边的少女,道:「起来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将剑挂在墙上,道:「饿了么?我煮了粥。豆_豆_网。」 不说还好,他一说,洛婵倒真觉得有几分饥饿了,点点头,去打水洗漱了,她掬水净面的时候,迟长青便站在她身旁,十分熟练地替她撩起散落的长发,发丝细软柔滑,如云似墨,手感颇好,他忍不住捻了捻,问道:「不是给你买了一些挽发的簪子么?不喜欢?」 洛婵直起身来,因着才净过面,一双眸子水雾蒙蒙的,在阳光下如同清透的琉璃,她比划了一下,正要写什么,迟长青却若有所思地接道:「不会挽发么?我试试。」 洛婵张了张口,表情很是讶异,大将军竟然还会梳女子的头发? 窗扇大开着,正对着后院,窗下的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是迟长青昨日从那货郎的摊上买的,上面的花纹虽然不甚精美,但是胜在镜面磨得很好,光可鉴人,少女披散着长发坐在那里,阳光自窗外倾泻而入,仿佛给她周身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洛婵自一大堆花簪发钗中挑了半天,拿起一枝递给迟长青,那是一枝很朴素的木簪,做工还算精细,上面刻着几朵海棠花,旁边还有一只振翅的燕子,衔着一朵花,颇是可爱。 迟长青接了那发簪,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货郎所教的手法,开始小心翼翼地替洛婵梳起头来,挽发本就是一件精细的事情,需得心灵手巧,才能绾得好看,松了也不行,紧了也不行。 大将军到底是没做过这些事情的,看起来笨手笨脚,洛婵借着铜镜看他,男人的一双剑眉紧紧皱起,凤眸中满是认真之意,表情慎重得如同在做一件什么大事一般。 好容易把发髻挽好,簪子别上去,迟长青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笑意来,道:「行了。」 才一放开手,青丝散开,簪子顺势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第55章 迟长青:…… 他昨儿看那货郎绾头发的动作不是很简单么?为何今日他就失败了? 正在这时,一只细白的手拿着一根发带送到他眼前,迟长青抬眸一看,不解其意,洛婵便拉过他的手,写道:先用发带绑起来,再用簪子别上,就不会掉了。 这是最简单粗糙的办法,当然,绾出来的头发样式也不太好看就是了,不过洛婵没告诉他。 迟长青一听,顿时又有了几分信心,原来是用错了法子,接了发带继续再接再厉,最后总算是把簪子给洛婵别上了,打量几眼,自觉不错,便拿了铜镜给洛婵,道:「喜欢么?」 洛婵瞧了一眼,发髻都掉到后脑勺了,有些松,但是从这个位置能看见发簪上的半朵海棠花,倒也衬得好看,遂颔首,在他手心上写:喜欢。 迟长青心中微动,淡淡地道:「喜欢就好,去喝粥吧,别凉了。」 …… 洛婵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粥碗捧到桌上,冲正在洗手的迟长青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来吃粥,迟长青熬的粥倒是没糊,吃起来带着一股米饭特有的香气,但是洛婵这些日子吃粥吃得腻了,眼下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她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半天,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架势简直是在数米粒了,迟长青看出来小哑巴不想吃,想了想,道:「我做了一个菜,你要吃么?」 洛婵的眼睛顿时一亮,立即点点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字:要! 迟长青便起身去了灶边,揭开锅,端了一盘菜过来,洛婵一看,碗里是一个煎好的荷包蛋,金灿灿的,只是形状有些奇怪,好像……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 迟长青见洛婵盯着那荷包蛋看,轻咳一声,道:「火候太大,这地方不慎焦了一块,我给切掉了。」 难怪变成了这副模样,洛婵恍然大悟,不过…… 她在迟长青的掌心写道:为何只有一个? 迟长青抿了抿唇,道:「没有鸡蛋了。」 实际上,大将军今天起来煎了一早上的鸡蛋,最后只有这一个成功了,其余的荷包蛋都糊成了黑乎乎的锅巴,完全不能吃,迟长青从没想过,做菜竟然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当时他手忙脚乱的程度堪比两军交战。 洛婵盯着那金灿灿的荷包蛋,既然只有一个,她自然不能吃独食,便用筷子夹了一半,递给迟长青,迟长青却道:「不必了,我吃过了。」 他看洛婵似有不信,便道:「我吃过了两个,你自己吃吧。」 闻言,洛婵犹豫了一下,才夹回自己碗里,小小咬了一口,嚼了嚼,有点发愣,怎么好像没有味道? 迟长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好吃么?」 洛婵点了点头,又在他手心里写画:好吃,咸淡正好。 迟长青骤然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道:「你喜欢就好。」 他根本就不知道鸡蛋没放盐,洛婵心里升起几分狐疑,却没有揭穿他,就着荷包蛋把白粥喝了,迟长青收拾了碗筷去打水洗,洛婵趁着他不注意,悄悄走到灶边去看。 灶台角落里确实扔了好几个空的鸡蛋壳,其中还有一个给碎得稀巴烂,一看就是摔破的,洛婵瞧了一圈,总算在灶屋后门瞧见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全是荷包蛋,有全焦的,半焦的,也有一半焦一半生的,各式各样,显然迟长青还未来得及毁尸灭迹。 这么看来,之前端给洛婵的那个荷包蛋,果然是迟长青煎得最完美的一个了。 灶屋前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回来了,洛婵连忙缩了回去,顺便把后门给插上,当作没发现的模样,一抬头就看见大将军挽着袖子,端着几个洗好的碗进屋来,对洛婵道:「中午想吃什么?」 没等洛婵回答,院子外就传来了敲门声,迟长青把碗放下,道:「我先去开门。」 来的人是迟松,他穿着一身青布的衣裳,爽朗笑道:「长青哥,你现在有空吗?咱们该去看地了,我阿爷在村口等你呢。」 迟长青点点头,道:「好,我这就来。」 迟松一走,迟长青便从后院的角落里找出了一把锄头,那锄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是锄头把儿是簇新的,显然是被人仔细打理过,无怪乎迟满金那对财迷夫妇舍不得这一套农具了,厚着脸皮三番五次来讨要。 如今倒便宜了迟长青,他拿起锄头,便看见洛婵正在眼巴巴地看过来,他忍不住有些好笑,道:「想去?」 洛婵拉过他的手心写:你昨天答应了我的。 …… 等迟长青到了村口时,迟松便看见了牵着他衣袖的洛婵,顿时有些吃惊,道:「嫂子也去啊?」 迟长青嗯了一声,道:「她也去。」 第56章 一来洛婵想跟着去,二来,她一个人呆在院子里,迟长青怕她无聊,再有,若是迟满金夫妇又上门,小哑巴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挨了骂也不会反驳,他怕她吃亏。 这要是别的人,迟长青都懒得操心,但是小哑巴不行。 他要护着她。 太阳刚刚升起,不少村民已经准备下地劳作了,看见路上走着的迟长青一行人,都纷纷打招呼,迟松也笑着朗声回应,等人走远了,才又低声给迟长青介绍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免得他两眼一抹黑。 末了又担心迟长青记不住,他笑道:「等日子一长,总会认识的,也不急这一时。」 迟长青点点头,转头去看身边的洛婵,小哑巴乖乖牵着他的衣袖,左右张望着,看路边的风光,迟家庄四周皆是深山,呈合围之势,山坡上也被开垦成了土地,种满了各种庄稼,因着才立春不久,地里只长出了一寸来高的苗儿,青嫩嫩的,瞧着甚是喜人。 迟长青的祖父一共留下了四块地,两块在村东头的慢坡上,挨在一起的,因着多年无人耕种,土都荒了,野草荆棘长了半人来高,甚至还有几株小儿手臂粗的树歪歪扭扭地长着,十分张狂。 洛婵好奇地看着老村长拄着拐棍在地头上来回踱了两遍,嘴里还在轻声念叨着,最后用脚踩塌了一小荒草,跺了跺地皮道:「松子,照这儿挖。」 迟松应了一声,接过迟长青手里的锄头,往那儿一挖,便听见铛的一下,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笑道:「阿爷,是界石,在这儿呢。」 洛婵看了一眼,只见那里是一块青色的石碑,上面还刻了一些小字,只是年代久远,看不真切了,石碑大半埋在泥里,若不是刚刚挖了一下,恐怕是看不见,迟松解释道:「界石的这一边就都是长青哥家里的地了。」 还有一块地在村北的竹林旁,位置比那两块慢坡地要好不少,最后一块则是最好的水地,就在河边,足足有二亩三分,然而此时已经种上了茂盛的小麦,长势甚是喜人,眼看着过不久就能收获了。 迟松道:「阿爷,这地里的麦子是大德叔家的。」 「嗯,」老村长看了看,道:「得找他说说。」 一行人又往村子的方向走,路上,迟松道:「长青哥你这阵子回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些时候就来不及了,赶明儿去买些好种子,把那几亩旱地都翻了,种下去,我阿爷说,看这天再过两日就要下雨了,正好连水都不用浇,直接等发芽便是。」 他说着,又叮嘱道:「清明刚过,最好这两日就种完。」 迟长青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都要种一些什么?」 迟松吃了一惊,道:「你从前没种过地么?」 迟长青嗯了一声,解释道:「从前都是在城里做事,要么就是在一些很偏远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很冷,到处都是沙子石头,也没地可种。」 北漠那种地方,八月就开始下雪,确实十分贫瘠。 迟松不由生出几分震惊来,他自小在村子里长大,大伙儿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压根不能想象没地种的日子是怎么样的,那一大家子都吃什么喝什么啊?西北风么? 迟松十分怜悯地道:「长青哥这些年在外面一定过得很苦吧?」 迟长青含糊道:「嗯,有点儿。」 洛婵拉着他的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将军忽悠起人来,好像也很有一套啊。 待听说迟长青从前在城里过得不好,一大家子连地都没得种,迟松顿时生出几分同情来,很是热心地解释眼下这季节该种何种庄稼和时蔬,迟长青都一一记了下来。 等进了村子,老村长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停下来,门大开着,里面有几只鸡在啄食着草籽,发出咕咕的声音,老村长扬声叫道:「大德!大德在家吗?」 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妇人声音应答着,片刻后有人从屋里出来,穿着簇新的春梅红棉布衫子,头发梳得十分齐整,大约是用头油搽过,在阳光下油亮亮的,发髻上别着一根如意团花的银簪子,迟长青的目光下意识在她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 那妇人见了老村长与迟长青一行人,有些吃惊,迟疑道:「大阿爷,这是有什么事吗?」 老村长道:「大德呢?」 妇人道:「他下地去了,还没回呢。」 老村长便道:「那我们在这等着,你去叫他回来吧,我有事儿与他商量。」 那妇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道:「那大阿爷你们进来坐,我现在去地里叫他。」 「好,」老村长道:「你快去快回,别耽搁了事情。」 妇人哎了一声,把他们一行人让进院子里,自己出门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扛了锄头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进了门,先叫了一声大阿爷,这才把锄头靠墙放下了,一边悄悄打量迟长青与洛婵,一边与老村长寒暄几句,末了才问道:「大阿爷找我有什么事?」 第57章 老村长提起话头,道:「河边老枇杷树那块二亩三分水地的事情,你知道吧?」 迟大德愣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似的,才道:「知道。」 「那好,」老村长点点头,拄着拐棍道:「长青他们现在回来了,你看着这么个说法。」 迟大德犹豫道:「大阿爷,麦子还没成熟哩。」 「我知道没熟,要是熟了,我今儿就是来催你收麦子了,」老村长道:「但是时候不等人,眼看就要下种了,总不能叫长青他们没地可种,我这才来找你。」 迟大德在石碾旁蹲下来,思索一会,道:「那这样行不行,我河湾那里有一块水地,先给长青他们种着,等四月底麦子熟了,我收了之后就把地还给长青,你看行不行?」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迟长青说的。 没等迟长青说话,迟大德媳妇就用力扯了他一把,震惊道:「你做什么?那块地我们前阵子刚种了玉米下去,才抽芽呢,怎么就——」 她说着又急急地看向老村长,道:「大阿爷,这长青没地,咱们家也没空的地给他种啊,谁家不要吃饭?」 老村长没理会她,想了想,对迟大德道:「你河湾那里只有一亩水地,怕是不够。」 迟大德搓了搓脸,一咬牙道:「那河湾上头不是还有两亩旱地,虽然比不得河边的水地,但是那块地肥,种什么都好,长得飞快,我今儿才刚刚翻过,准备种甘薯呢,也都给长青种了。」 老村长这回没再说什么,但是他也没搭腔,只是看向迟长青,道:「长青,你觉得行不行?」 迟长青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太懂这些,都听大阿爷的安排。」 「嗯,」老村长这才道:「既然长青这么说了,那我看也行,先这么定了,等五月你把麦子割了,那二亩水地依旧还给长青家,长青地里收了,地也还给你们。」 迟大德一口应下来:「好。」 老村长拿起拐杖起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回头你带长青去认认地,有事先都说明白,别到时候再生什么变故,让人说三道四。」 迟大德送他们出门,一边道:「好,我知道了,大阿爷,你们慢走。」 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袖子出了门,才走了两步,忽听院子里传来了妇人一声暴怒的声音:「迟大德!」 如晴空一个霹雳,冷不丁把她吓了一跳,惊惧地回头望去,那妇人的骂声不绝,一句句又快又尖利,她愣是什么都没听懂,洛婵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有人能骂人骂得这样中气十足的,正在她震惊间,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抚似地拍了拍,洛婵一颗心仿佛一下子就落到了原处。 等到了村口岔路的地方,迟长青对老村长道:「今天谢谢大阿爷了。」 老村长笑着摆了摆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以后有事,只管跟大阿爷说,啊?」 迟长青答应了,迟松又道:「长青哥,我先送阿爷回去了?」 迟长青点点头,看着两人远去,背影消失在村口那株老槐树后头,他这才看向洛婵,道:「回去了。」 洛婵牵着他的衣袖回了家里,听迟长青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便在他的手心写画:你要去种地吗? 「嗯,」迟长青单手拿出钥匙来开了锁,推开门,一边道:「要种,不然吃什么?」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叫洛婵信了八分,又问他:你会种么? 迟长青理所当然地道:「不会,不过可以学。」 进了院子,他一边想,一边同洛婵商量着道:「咱们种点什么好?」 洛婵哪里懂这些,茫然摇首,迟长青索性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刚刚迟松说,有不少庄稼都可以种了,豆子爱吃吗?」 洛婵想了想,在他手心写:绿豆糕好吃。 「那就种一点儿,」迟长青又道:「红豆呢?」 洛婵写得飞快:红豆蜜枣粽! 迟长青忍不住失笑,看着少女的眼神分外温柔,他道:「那就都种吧。」 既然要种地,就得去买种子来,趁着天色还早,迟长青便套了车准备去一趟镇上,若是快一些,还能赶在中午前回来,待他问洛婵要不要一同去的时候,洛婵却拒绝了。 迟长青显然有些意外,但是转念一想,这两日奔波来回,事情又多,洛婵这小身板也跟着忙里忙外,她自小锦衣玉食,蜜罐儿里面泡大的,哪儿经历过这些?想必是累了,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一个人在家,记得锁好门,不要随意乱走。 洛婵点点头,答应下来,迟长青还有些担心,这一个月以来,他还从没真正与洛婵分开过,很是不放心,总觉得一眨眼这小东西就会自己走丢,或者被什么人给拐跑了,又单纯又好骗。 第58章 大将军再三叮嘱之后,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临走前又把马车厢卸了下来,若小哑巴不一同去,这车厢就全无用处了,只会平添累赘,毕竟他骑马的速度比赶车要快上好几倍还不止。 迟长青走后,洛婵托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看,房檐下有燕子飞来,啾啾喳喳地鸣叫着,欢快悦耳,她瞧了一阵之后,才又看看天色,起身进了灶屋,从米缸里舀出米来,用清水淘洗干净。 加水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一会儿觉得多,一会儿觉得少了,一边添水,一边倒水,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檐下的燕子又飞出去了,洛婵才勉强觉得满意,把锅放上灶,准备生火。 她学着迟长青的样子往灶膛里塞了一把干草,拿出火折子来,鼓起腮帮子吹,没一会,竟然真的冒出了火星,洛婵顿时欣喜起来,小心翼翼地就着这点儿火星,把干草给点燃了。 火升起来了,燃烧时发出了哔啵的声音,洛婵连忙往里面放柴,然而没多久,火竟然慢慢烧没了? 她看着黑黢黢的灶膛有些不知所措,明明迟长青也是这样做的,为何到她这里火就烧不起来呢? 洛婵不死心,又往里面塞了一把干草,继续吹火折子,待火一烧起来,她生怕火烧灭了,立刻往灶膛里添柴,然而结果和之前一毛一样,干草烧完了,火也没升起来。 没火可怎么做饭?洛婵不禁犯起了难,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未燃的柴,心里想,是不是因为这些柴都太大块了? 这么想着,她又找了几根细小的柴枝,重新生火,等草烧着了之后,洛婵便小心把柴枝添进去,动作轻而柔,如同在对待一个小婴儿一般,生怕把那点火给压没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洛婵总算是把火给升起来了,这可是她头一次自己生火,甚是欣喜骄傲,还想叫迟长青来瞧瞧,但是一扭头才想起来迟长青已经去镇上了,不免又有些泄气。 不过,大将军回来的时候,饭就做好了。 想到这里,洛婵又开心起来,继续往灶里添柴,火呼啦一下烧了起来,很旺。 日上中天之时,入村的道路两旁芳草萋萋,正是阳春时候,生长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路尽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引得地里做事的农人们侧目来看,只见马背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穿着青布的衫子,策马如风一般疾驰而过,很快消失在村口。 一个中年村民不无羡慕地道:「有一匹马倒也好,去镇上就两刻钟的事情呢,方便。」 旁边的人却道:「有啥好的?这马又不能耕地,又不能拉磨,每天还得精细草料伺候着,养祖宗呢,还不如养一匹骡子。」 跟着做事的小少年插嘴道:「威风啊,你看长青叔刚刚骑马那模样,可威风了。」 「你懂个屁,」之前说话那人一瞪眼:「威风能当饭吃吗?都是泥腿子要啥威风?又不是官老爷,我看他这马,迟早要卖了。」 小少年不服气地悄声嘀咕:「你才懂个——」 他背着大人们无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神色里透着一股子狡黠的意味,而后得意大笑起来,引来大人们一脸莫名。 迟长青自是不知道这一番议论的,待他纵马到了自家门前,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焦味儿,抬头一看,院子里面一股青烟腾空而起,他心里顿时一惊,不会是着火了吧? 迟长青立即翻身跃下马来,撞开门就往院子里面冲,口中疾呼洛婵的名字,灶屋门里面浓烟滚滚,传来了少女的呛咳声,一声声仿佛凿子一般敲打在他心上。 迟长青心急如焚,一头冲进去,却见小哑巴正蹲在灶边,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过来,下一刻,她就被迟长青一把抓起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紧张地道:「有没有事?」 洛婵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摇了摇头,被烟一呛,又开始咳嗽起来,迟长青立即带着她出了灶屋,清风自远处吹拂而来,带着不知名植物的气息,将那些呛人的烟一扫而空,洛婵这才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的眼睛红红,泪水迷蒙,宛如一只小兔子一般,雪白的小脸上还有几道灰印子,看起来颇为狼狈。 迟长青没想到自己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她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皱着剑眉道:「你在做什么?」 洛婵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游移不定,迟长青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声音微沉道:「说实话。」 大将军的威严还是在的,洛婵只好拉过他的手,老老实实地写:我想做饭…… 迟长青瞅了她一眼,道:「做饭怎么做成这样子?」 洛婵只好继续写写画画:火太大,饭烧焦了,我想把锅端开,但是太烫了,最后锅没拿稳,砸在地上—— 迟长青心里陡然一紧,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抓过小哑巴的手一看,两只手的手指上都被烫出了燎泡,洛婵轻嘶了一声,黛眉蹙起,迟长青顿觉不对,翻过来一看,手背也被烫红了大片。 第5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迟长青再顾不得追问,进屋打了一盆清水出来,把洛婵的手放进去泡着,水冰冷刺骨,洛婵轻轻抽了一口凉气,手上那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消了大半。 迟长青眼眸沉沉,指着她的手背,道:「这些是怎么来的?」 洛婵只好在水中,用手指在他掌心轻划:端锅的时候,火还没灭。 当时的情况甚是怕人,洛婵才刚刚端起锅,灶膛里的火苗登时蹿了出来,烫得她手背生痛,一个没端稳,锅就砸地上了,灶里的火势太旺,她又不知道怎么灭火,情急之下,直接从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浇了上去,登时浓烟四起,火是灭了,洛婵自己却差点被呛死。 听了这些遭遇,迟长青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沉着脸道:「若是当时火烧着了屋子怎么办?」 洛婵抿着唇垂首不语,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着,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看着惨兮兮的小哑巴,迟长青终是舍不得再训斥她,放软了声音道:「你是饿了么,为何不等我回来做饭?」 洛婵抬起眼看向他,细白的手指怯怯地写:我想给你做饭吃。 只看见这一句,迟长青的一颗心陡然就软成了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簇热烈的火给烧融化了,一败涂地。 他下意识握紧了洛婵的手,小哑巴疼得轻抽一口凉气,迟长青一惊,又匆匆放开她,低声道:「我去给你寻些药来。」 他站起身,入了屋内,不多时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瓷瓶,那是迟长青从京师出来之前就备好的,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洛婵被他握着手腕,从水里拿出来,凑过来看了看,少女的肤色白皙如玉,十指纤纤,如同玉匠精心雕琢过一般,又被清水泡过,手背上面的红色烫伤更显得触目惊心,手指尖有三个燎泡,硬生生破坏了手的美感。 迟长青看了一会,洛婵还从没被人这么盯着瞧过自己的手,不由面上一热,有些难为情,想抽回来,迟长青却稍稍用力,不许她动,沉声道:「疼么?」 洛婵点了点头,迟长青的薄唇动了动,到底没多说什么,也不舍得斥责,只是低声道:「下回不许自己胡乱做这些事了。」 他说着,一边把瓶子里的药粉倒在了洛婵的伤口上,涂好之后,又拿了干净的棉纱来替她仔细裹好,末了才道:「好了,先这样吧,不要碰水,等下午我再去一趟镇上买些药来。」 这些毕竟不是专门治烫伤的药,迟长青不放心。 等处理好了伤口,迟长青就起来收拾残局,洛婵还跟前跟后凑热闹,最后被迟长青拎到椅子上坐好,不许她再乱动,自己去看灶屋里的情况,战况十分惨烈。 满地都是水,混杂着柴灰淌了一地,脏兮兮的,灶膛里依旧是青烟袅袅,呛人得很,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那饭锅砸在地上,除了盖子掀飞在一边之外,饭竟然半点都没撒出来,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迟长青弯腰拿起饭锅一看,浓浓的焦糊味儿扑面而来,锅边缘的米饭都焦黑了,只有最中央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还是完好的,全烧得和锅粘在一块儿了,难怪这么一通折腾,米饭也没洒出来。 洛婵看他打量那锅焦黑的饭,十分不好意思,拉过迟长青的手,用小拇指在上面比划:不能吃了。 迟长青却道:「还能吃。」 他站起身来,去了灶台边,洛婵一怔,连忙跟了上去,好在她做的饭虽然糊了,但是量还挺多,迟长青把那仅剩的那一块完好的米饭挖出来,竟然正好有两碗。 洛婵一看,顿时开心起来,迟长青看了看天色,道:「我出去一下,你在家里等着,乖乖的。」 洛婵连忙问他:去哪里? 迟长青道:「昨天满贵叔他们不是帮了我们的忙?我刚刚在镇上买了一些东西,送给他们还礼。」 听了这话,洛婵便点点头,迟长青离开时,又再三叮嘱道:「我去去就回,你就在院子里坐着,什么都不要动,若有人来,不要开门。」 他实在是被折腾怕了,生怕自己一走,小哑巴又弄出什么事情来,若方才他不在家,她真把房子给点着了可怎么办?迟长青根本不敢细想下去。 得了洛婵的保证之后,迟长青才离开,出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实在是放心不下,眼看着洛婵乖乖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他这才快步出门去了。 洛婵躺在椅子上,看着瓦蓝的天空,澄碧如洗,令人见了心情便大好,几只燕子高来高去,繁忙无比,一派春光明媚,暖风拂面,就在洛婵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迟长青回来了。 他看着摇椅上的洛婵,问道:「饿了么?我刚刚在镇上顺便买了些糕点。」 洛婵摇摇头,她还要等着吃自己做的饭呢。 迟长青只好道:「那你躺着,我先去做菜,等会就吃饭了。」 第60章 大将军做菜?洛婵有些讶异,又有些兴奋地爬起来,跟着他进了灶屋,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迟长青挽起袖子,露出劲瘦有力的手腕,他的肤色并不算白,上面还有几道细长的疤痕,纵横交错,新旧不一,看起来像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 迟长青洗刷了锅,往灶里升起火,洛婵就在旁边看着他做菜,仍旧还是煎鸡蛋,虽说动作还有些不熟练,不过大将军这次煎的鸡蛋很好,金灿灿的,洛婵在灶台上翻翻找找,总算是找到了盐罐子递给他。 迟长青搁了点盐,又往锅里倒了一点水,盖上盖子,但见洛婵眼神疑惑,他解释道:「满贵婶子说了,这样才能入味。」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画:刚刚说的? 「嗯,」迟长青随口答应一声,倏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但见小哑巴眼里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来,像秋日里树梢上盛开的霜花,漂亮极了,他忍不住好笑道:「你诈我?」 洛婵笑了起来,果然给她猜中了,大将军刚刚出门是临时抱佛脚去了。 中午就炒了一盘青菜,煎了一盘荷包蛋,还有两碗白米饭,洛婵想拿起筷子,却发现自己两只手都缠满了棉纱布,十分不便,她忍不住蹙起眉来,迟长青看了一眼,便道:「别动。」 洛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紧跟着,就看见迟长青拿起了她面前的筷子和饭碗,竟是要亲自代劳! 洛婵自打记事以来,除了幼时重病的时候之外,还从没有人这样给她喂过饭,如白玉般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了一层薄红,宛如淡扫的胭脂,迟长青看得颇觉有趣,夹起饭送到她面前,淡淡道:「吃吧。」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很寻常的事情一般,倒叫洛婵不好意思了,她要自己来拿筷子,迟长青却一抬手,不容置疑道:「若是把手上的水泡碰破了怎么办?」 他还吓唬小哑巴:「水泡破了就更疼了,伤口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痊愈的。」 洛婵顿时老实了许多,她只好小小地吃了一口饭,饭里带着一股子浓浓的焦糊味,有些发苦,但是她仍旧很满意,她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出饭来。 迟长青也十分满意,他看着洛婵小口吃饭,细嚼慢咽的,真像一只柔弱的小兔子,他从没想过,喂人吃饭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 青菜有点夹生,荷包蛋入味过了头,有些咸,饭也是糊的,但是两人都吃得很满足,迟长青收拾碗筷的时候还哄小哑巴道:「等过两日去钓一条鱼来,给你做鲫鱼萝卜汤吃。」 洛婵双眸顿时一亮,大将军竟然还会钓鱼? 吃过午饭,迟长青便又去镇上买了一些治烫伤的药,给洛婵重新敷上,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只留出小拇指来让她写字,这下洛婵是彻底无法动弹了,连喝水都要迟长青喂,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迟长青心情顿时大好,还要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下回还敢不敢一个人胡来了?」 洛婵乖乖摇头,迟长青这才安了心。 他转身进了屋里,不多时拿了几个纸包出来,洛婵好奇地凑过去看,迟长青把纸包一一打开,里面都是豆子,有红豆,有绿豆,有黄豆,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种子,迟长青道:「这两日都种下去。」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将那些种子都收起来,放在筐里,道:「我下午可能要出门一趟,你……」 经过今天上午这么一遭,他完全不敢把洛婵一个人放在家里,便道:「你与我一同去吧?」 洛婵倒是无所谓,高高兴兴地点头,然而还没等两人出门,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迟长青看着院门口站着的中年汉子,道;「大德叔怎么来了?进来说话吧。」 迟大德嗳了一声,跟着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摇椅上晃悠的洛婵,连忙移开了视线,洛婵有些不解,但还是站起身来,冲他微微颔首,然后进屋里去了,隔着窗看见迟长青在与迟大德说话。 迟长青道:「大德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迟大德不住地搓着手,憨厚的脸上闪过几分难色,吞吞吐吐地道:「大侄子,我这次来找你,还是关于那两亩地的事情……」 看他这副支吾含糊的模样,迟长青心里便有了底,道:「您说。」 「嗳,」迟大德道:「这……就你们今儿走了之后,我和你婶子商量了一下,就是意思是,想问问能不能这样,我们那地就不换回来了,我们用河湾那一块水地和上头两亩旱地,跟你换枇杷树下这一块水地。」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迟长青的神色,见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便继续解释道:「要不是实在难,叔也不好撂下这张老脸来找你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你弟弟迟宽,他今年也要说媳妇了,家里真是一个子儿的余钱也没有,媳妇还没个影,叔这上头还有老爹老娘,一家人就指望着这几亩地过活,要没了地,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就想着来跟你商量商量。」 第61章 迟长青想了想,道:「大德叔,有句话说,卖两亩水地容易,置两亩水地却是难,你用旱地换我的水地,我们家里吃什么?」 迟大德那张古铜色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住地搓手,道:「叔知道你为难,这样,不然就换个两三年,等宽子娶了媳妇了,咱们就换回来,你看中不?」 他说着,又一咬牙,道:「不然叔再补些钱给你,就当是佃你家的地种了,要钱要粮,你跟叔说个数。」 闻言,迟长青摇摇头,道:「这就不必了。」 他不缺钱,也不缺粮,但是地却不能这么轻易就借出去,斗米恩升米仇的道理,迟长青还是懂的,再者,若是让别人知道他们家这么好说话,连赖以生存的地都能随随便便让出去,来日还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来。 见迟长青这么个态度,就是不答应,迟大德的脸色一下子就颓败下来,他是个老实寡言的性子,今天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说这事,已经是用尽他所有的脸面了,这还是因为被他媳妇骂了一上午的结果。 迟大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干巴巴道:「那……那行,叔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迟长青忽然叫住他,道:「大德叔,我听松子说,你家有个鱼塘?」 迟大德愣了一下,道:「是,就在河湾上头的那两亩旱地旁边,是个鱼塘,就是不怎么大。」 迟长青道:「这样,大德叔,我拿那两亩水地跟你换这个鱼塘,你看怎么样?」 迟大德就跟天上掉了馅饼砸在头上了似的,懵了一下,才反应起来,不住地搓手,然后又小小迟疑了一下,道:「可那个鱼塘不太大,好几年没修了,下雨多的时候还会穿洞,换两亩水地实在是……实在是有点……」 老实憨厚的农民开始替迟长青着想起来,他甚至反过来劝道:「不然你再想想吧,那个鱼塘不值这个价,叔不能占你这个便宜,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你再想想。」 迟长青却笑,道:「没事,我娘子喜欢吃鱼,我就想着弄个鱼塘,给她养鱼吃。」 迟大德惊了一下,头一次听说过这种说法,媳妇喜欢吃鱼,就给她买个鱼塘,他们乡下人养个鱼塘,不是为了卖钱养家么?现在的年轻后生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遂哭笑不得道:「若只是喜欢吃鱼,镇子上有卖,河里也能钓,实在不行,你跟叔说一声,叔给你网几条来,哪里就用得着养鱼塘啊?」 迟长青不以为意道:「自家养的鱼好吃。」 迟大德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笑,犹豫了一下,道:「你真想要那个鱼塘?」 迟长青点点头,他便道:「那、那行,但是叔也不能占你便宜,二亩三分的水地能换两个鱼塘了,这样,河湾的那一亩水地也给你了,这样正好,你看成不?」 迟长青没什么意见,道:「那行。」 迟大德喜出望外,嗳了一声,搓着手道:「好,好,那我明儿去把鱼塘修一修,到时候再领你去看,要是没什么问题,咱们就这样定了。」 迟长青道:「行,不过我没养过鱼塘,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要请教叔。」 迟大德连连摆手,道:「这有什么,叔到时候教你养,简单得很。」 迟大德满面愁色地来,兴高采烈地走了,洛婵从屋里出去,比划着问迟长青:他说了什么? 迟长青便将换了鱼塘的事情告诉她,道:「等以后你想吃什么鱼,咱们就去钓来吃。」 洛婵眼中露出几分欣喜之色,迟长青又故意问她:「高兴么?」 洛婵便拉过他的手,认真地写:高兴。 看着少女笑得微微弯起的眼,眉梢眼角都像盛满了光,比这三月阳春的天气还要明媚,迟长青在心里默默地评价了一句小傻子,片刻后也跟着笑了。 下午的时候,迟长青带着洛婵去找了迟松,阳光正好,从老槐树的树枝里洒落下来,形成了一个一个细小的光斑,洛婵远远看着迟长青站在迟松家的院子门口,跟他说了几句话,迟松点点头,像是答应了什么,紧跟着回身进院子去了,不多时出来,肩上扛了一把锄头。 迟长青领着迟松过来,道:「走了。」 看见洛婵在,迟松显然很惊讶,道:「嫂子也去?」 迟长青没种过地,今天是特意来请他帮着教一教的,迟松没想到他把洛婵也要带上,虽说有些人家的妇人会下地做活儿,但是那些妇人身体都很健壮,再一看洛婵这细细瘦瘦的胳膊腿儿,怕是连锄头都拿不起来。 迟长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解释道:「她烫伤了手,我怕她在家里无聊,又碰别的东西,只带她去玩的。」 迟松:…… 可地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话他到底没说,但是对迟长青宠媳妇的行为已经大概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不过带着就带着呗,迟松扛着锄头走在后面,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瞄前面走路的两人,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身高堪堪只到迟长青的肩膀位置,但两人的背影却意外得合契。 第62章 田间有鸡鸭相逐,扇着翅膀奔过草丛,争相抢食,远处的田里种满了青青的麦子,被风吹起时,宛如一层涌动的波涛,一波一波传向远方,洛婵跟着迟长青走,很快就到了那块长满了荒草的地头上,迟松指着那些齐腰深的荒草荆棘,道:「长青哥,这地荒了好多年了,先得把草给除了,再用草灰沤肥,这块地你打算种什么?」 迟长青放下锄头,看了一圈,道:「种豆子。」 迟松道:「也行,刚开的荒地种豆子最好,等种两年豆子,这地就会肥起来了。」 他说完,便开始用镰刀割起草来,一边做,一边教迟长青使镰刀,割完的草都摊在旁边,等晒两日就能烧了,他们做事的时候,洛婵就在旁边看着,倒不是她不想帮忙,只是两只手都被裹成了粽子,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然而干活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洛婵看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了,腿也站得麻了,最后想了想,摘了两片大树叶放在旁边的小草坡上,坐了上去,三月间的清风徐徐,将头顶的树枝叶吹得刷拉拉响,从这个位置能看见整个迟家庄,四面环山,河流如白练一般蜿蜒流向山谷深处,山上三三两两种满了桃树杏树,一簇簇地盛开着,芳菲馥郁,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草坡上长了一层绵绵的青草,宛如绿色的绒毯一般,洛婵索性躺了下去,看着瓦蓝的天空上白云如织,飞鸟洒下一串轻快的鸣叫,伴随着远处村庄里遥遥传来的犬吠,交织成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迟长青干了一阵活儿,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一看,小哑巴不见了,他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小草坡上躺了一个人,走近一看,果然是洛婵,手里抓着一片翠色的树叶,睡得正酣,正在这时,不知风从何处吹来了一点桃花瓣,落在了她的眉心,她似有所觉,微微动了动,但是却没醒。 迟长青凝视着酣眠的少女,伸手拈起那一瓣桃花,白里透粉,像她微微抿起的唇,他顿了一下,将那一枚桃花瓣送入了口中,舌尖品尝到了一点微凉而清甜的味道,带着桃花的香气。 迟长青没有惊醒洛婵,因担心她睡得受了凉,索性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轻轻给她盖上,走回去捡起锄头继续除草,清风徐来,山林间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响,又一枚粉色的桃花瓣吹落在迟长青的衣襟上,他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山间生长了一株桃树,桃花半开未开。 他想了想,问迟松道:「松子,这山里的树能挖么?」 迟松愣了一下,道:「这要看情况,长青哥想挖什么树?」 迟长青指着那棵桃树,问道:「那一棵呢?」 「哦,」迟松道:「桃树啊,这些都是野生的,随便挖就是,不过长青哥挖来做什么?」 迟长青答道:「种在院子里。」 迟松便道:「种倒是可以,只是这种野生的山桃树结的桃子不太好吃,你不如种一棵枣树或者枇杷树。」 「没事,」迟长青漫不经心地道:「能开花就行,不指望它结果子吃。」 迟松:……哥,不吃果子你种它干嘛? 洛婵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铺天盖地的粉色,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却见身旁不知何时放了一株花枝招展的桃树,大半的花苞还没开放,香气袭人,引得蜂飞蝶舞。 桃树哪里来的? 洛婵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它是被连根带泥地挖起来了,她惊奇地摸了摸树枝,旁边传来了迟长青的声音:「喜欢么?」 洛婵点点头,拉过他的手写:哪里来的? 迟长青的唇角微微一翘,道:「山里挖的,等会咱们带回去种在院子里。」 闻言,洛婵便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笑靥若春花,令这株盛开的桃树都黯然失色,迟长青有些走神,他忍不住伸手在洛婵的眉间轻轻摸了一下,洛婵眼神疑惑,迟长青已经收回了手,弯腰把桃树拎起来,道:「走,咱们回去了。」 洛婵这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金色的夕阳自山坳间斜斜照了过来,将那一大片青翠的麦田洒落一层金粉,迟松已经不见了,大概是回去了,迟长青一手提着桃树,一手扛着锄头,带着洛婵回村去了。 他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桃树种了下去,又浇了些水,洛婵抬头看了一会,又问迟长青:能活吗? 大将军信心满满地道:「能活,我从前在府里也种过树的。」 说完这话,他便从容地享受起小哑巴充满敬佩的目光来,所以便没告诉小哑巴,他从前确实是种过树没错,可惜那株树没几天就死了。 洛婵半点都没怀疑,只觉得大将军很厉害,这世上就没有他不会做的事情。 所以晚饭也是迟长青做的,仍旧是一盘荷包蛋,一盘小炒青菜,倒也像模像样起来,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洛婵,等明天去把地再翻一遍,撒上草灰,就能种豆了,然后还要开一片地出来种菜蔬,又问洛婵喜欢吃什么菜。 第63章 洛婵挑了几样告诉他,迟长青一一记下来,准备日后去买种子。 到了要沐浴的时候,迟长青替洛婵解了手上的棉纱,再三叮嘱她不要拿重物,尤其是不能把水泡碰破了,这才放她进屋去,洛婵洗过了澡,换上了迟长青今天从镇上拿回来的新衣裳,裁缝的手艺很好,布料十分柔软,穿起来很是舒服。 她把换下的衣裳扔在盆里,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把木盆塞到床底下去,不然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屋子里,实在不像样子,再说了,里面还有她的贴身衣物呢。 迟长青进屋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门被推开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了一点幽幽馥郁的桃花香气,还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他走近时,洛婵嗅到了他身上清冷的水汽,她觉得有些费解,明明晚上烧了热水,为什么迟长青还要用冷水沐浴? 迟长青没想到洛婵还醒着,愣了一下,道:「怎么不睡?」 洛婵盘腿坐在床上,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时候还早,睡不着。 迟长青的薄唇微微抿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意味,片刻后又镇定下来,道:「怎么睡不着?」 洛婵写:应该是下午睡了一觉,还不困。 迟长青的眼神从她如玉般的脸颊上移开,落在她细白的手指上,然后又像是忍不住似的重新移回去,最后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忽然在洛婵的脖颈处顿住,道:「别动。」 洛婵看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语气有些郑重,于是果然不敢再动,只用眼神表达出疑惑:怎么了? 迟长青的剑眉微微皱起,他低头朝洛婵这边的方向靠过来,越来越近了,洛婵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是春天里草木枝叶生长时散发的气味,带着早春的微凉,让她不自觉升起几分紧张,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开。 岂料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纤薄的肩头,洛婵便退无可退了,眼睁睁地看着迟长青俊朗的面孔渐渐靠近,凤眸微凝,她如白玉般的脸颊开始一点点泛起绯色,让人想起盛开的桃花。 迟长青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脖颈的某一处,修长的指尖带着一点凉意,他低声道:「这是什么?」 洛婵茫然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又低了低头,试图去看,但是这都是徒劳的,她怎么可能看得见自己的脖子?迟长青看着她那笨拙可爱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洛婵半点没察觉,索性自己伸手摸了摸,却不经意碰到了迟长青的手指,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了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迟长青凤眸幽深如海,其中像是万千情绪涌动一般,他微微抿起薄唇,道:「别动,我帮你看看。」 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洛婵小巧的下颔,触感微凉,她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点力道抬起头来,伸直了优美的脖颈,就像是一只蚌露出了柔软的肉,分外乖巧。 少女的脖颈娇嫩如凝脂一般,原本应该洁白无瑕,但是此时却有一个红色的小包微微鼓起,像是雪地里盛开了一朵梅花似的,迟长青微微眯起眼看了一会,然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指仍旧很凉,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颤,往后躲了躲,然后在他手心写:痒。 迟长青剑眉微挑,握起掌心,像是不经意般将她细白的手指给握住了,他再次轻轻拈住洛婵的下颔,不许她胡乱动,只是道:「忍着。」 洛婵只好停下,不敢再动了,眉眼微垂,长长的睫羽如小扇子一般,在烛光下投落蜂蜜色的阴影,像蝶翼一般轻颤,迟长青心想,她实在是很乖,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比她更听话了。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薄薄的茧,摸起来有些痒痒的,洛婵想后退,但是迟长青不放开她,她便只好强忍住,紧跟着,迟长青的手指忽然勾了一下她的衣襟,露出如雪的肌肤来,上面竟有一大片斑驳的红痕。 洛婵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襟口,惊慌地看着他,迟长青皱起眉,道:「你被什么东西咬了,让我看看。」 洛婵怔住,她又伸手摸了摸脖子,果然有些痒痒的,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你在草坡上都敢睡觉,野外有许多蚊虫蚂蚁,你不知道么?」 洛婵傻乎乎摇首,迟长青便起身离开了床,到妆台旁拿了铜镜来,递给她道:「你看看。」 闻言,洛婵便接了那面铜镜,轻轻掀开襟口看了一眼,果然是斑驳的红点,还微微鼓起小包,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令她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把铜镜给放下,无措地问迟长青:那怎么办? 迟长青想了想,道:「你等会,我去去就来。」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回来,手里拿了一块棉帕,道:「我帮你冷敷一下,别动。」 洛婵便乖乖地让他折腾,略微仰起的脖颈线条纤细优美,烛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床帘上,仿佛一只优雅的白鹤,棉帕沾了井水,碰上来的时候冰冷无比,令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第64章 迟长青的凤眸深暗,目光往下,落在那月白色的衣襟口,哑声道:「被衣裳挡住了。」 洛婵愣了一下,紧跟着脸便腾地红了起来,玉白的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渐渐晕染开去,但见迟长青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只好犹犹豫豫地解开了小衣的带子,把衣裳拉开了些许,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自脖颈往下,便是颈窝,旁边是细致的锁骨,浅浅的一个小窝,像是盛了无边的风情。 少女的肌肤在烛光下呈现出细腻的象牙白,像是被工匠精心雕琢打磨过的一般,那一片红痕就像是雪地里怒放的点点寒梅,迟长青看了许久,才略略移开目光,喉结轻微地动了动,将那沾湿的棉帕敷了上前,慢慢地擦拭着。 洛婵乍一个激灵,猛地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太冰了。 这么一句软绵绵就跟撒娇似的,迟长青沉默片刻,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停缓,声音微哑,淡淡道:「敷一下就好了,怎么这么娇气。」 嘴里才说洛婵娇气,大将军手里又拿开了那冰冷的棉帕,紧跟着,用自己的手贴了上去,掌心竟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滚烫,带着一点些微的湿润汗意。 像是要灼伤了她。 洛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迟长青便收回了手,凤眸深深地望着少女,忽然道:「若是觉得太冰了,我想起来还有一个方法能治。」 闻言,洛婵便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方法? 迟长青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道:「那你不许动。」 洛婵犹豫着点点头,迟长青便又告诫似地道:「说好了,待会你若动了,便是小狗。」 洛婵顿时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天上的新月,烛光映入她的眼底折射出细碎的暖光,宛如万千星辰坠落,她点点头,又写:好。 迟长青的手指按在她的肩上,然后俯身朝她靠近了些,很近很近,洛婵甚至能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幽暗如浩瀚深海,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知怎么,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如擂鼓一般。 下一刻,迟长青便低下头去,他的发丝蹭过洛婵的下巴处,凉凉的,还有些痒,紧跟着,脖颈的皮肤传来了温热的感觉,湿润柔软,像是有什么轻轻划过,洛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子顿时轰地一下,连思考也无法进行了。 她霎时间僵在了原地,感受着那温热的舌尖划过脖颈处的肌肤,滚烫无比,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起来,洛婵下意识往后退开,脊背靠在了床头的横栏上,岂料迟长青立即一手撑住床栏,倾身跟过来,双臂收拢,将她整个圈在了怀中,嗓音里带着几分低哑:「想做小狗么?洛小狗,嗯?」 尾音微微上扬,还带着几分笑意,酥酥麻麻,直往洛婵的耳朵里钻,她的脸羞得通红,想再退,却又无处可退,只好求饶似地看向迟长青,幽黑澄澈的眸子带着几分水意,湿漉漉的,惹人怜惜,迟长青的眼神瞬间就暗了下来,烛光映得里面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要将怀中的少女吞没。 她越是这样看他,他就越想对她做点什么,这么柔软,脆弱,怯生生的,就像一朵未开的花,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她揉碎,藏起来,藏进心腔里,与他的血肉融合生长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不让任何人发现。 迟长青清瘦有力的手臂一点点将洛婵圈紧,宛如藤蔓一般死死缠住,让她无处可逃,他略略靠过去,在她耳畔呢喃:「你刚刚答应了不动的,乖啊。」 声音轻柔得宛如引诱,洛婵迟疑了一瞬,他便低下头去,薄唇蹭过她赤裸的肌肤,灼热的气息在耳侧吹拂而过,引来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温热湿润的舌尖舐过,极尽温柔,洛婵竟然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面前的男人一口一口吃下去了。 她这样单纯,未曾经过人事,也不知迟长青这是在做什么,若是在出嫁之前有人教导过她,这些都是夫妻之间很寻常的亲密,或许她的反应不会如此大,但眼下根本无人教她。 迟长青的亲吻滚烫无比,落在颈侧的肌肤上,令洛婵惊慌失措,本能地觉得十分羞耻,既是害怕又是紧张,但因为之前迟长青的话,又半点都不敢动,如此激烈的情绪积累到了极点处,无处排解,她的鼻子一酸,眼泪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少女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但是迟长青却发觉了,他的动作倏然停下,半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来,伸手替她将月白的小衣拉好,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小哑巴眼泪汪汪的,黛眉微微蹙起,委委屈屈,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负,迟长青眼中的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就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脑子登时就清醒了大半。 他心中浮现几许懊恼,我怎么能欺负她呢?她还什么都不懂。 迟长青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发,洛婵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迟长青立即收回了手,眼中的光彻底暗下去,他低声道:「好了,你睡觉吧。」 第65章 他说着,把里侧的被子拉开,示意她躺进去,洛婵如蒙大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乖乖躺了下去,迟长青替她把被角掖好,起身出去了。 月光清冷,银辉满地,习习夜风自院子里吹拂而过,下午才种下的桃树依旧盛放着,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一片淡粉色的桃花瓣悠悠飘下来,落在雪亮的剑锋上,月光映寒芒,锐不可挡,而那一抹花瓣便成了这刀锋剑影中的最后一点温柔。 迟长青收剑入鞘,那桃花瓣又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入他的掌心,他低头看了许久,将它送入口中,依旧柔软清甜,然而余味中却又透着几分涩意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看来晚上的桃花瓣味道和白天的还不一样。 大将军在桃树下站了半天,最后把剑挂回墙上,转身去打凉水沐浴了。 …… 次日。 洛婵凑在桃树下仰起头看,发觉有些花瓣都蔫了,被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满枝的花苞也瘪了好几个,一看就不正常,正在她研究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迟长青挑了一担水进来,见洛婵已经起了,目光微微一顿,然后进了灶屋。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倒水的哗哗声,不多时,迟长青出来了,对洛婵道:「饿了么?」 洛婵摇摇头,招手示意他过来,迟长青到了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却见毫无异样,便知小哑巴把昨天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问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那蔫巴巴的桃花,拉过他的手写:好像枯了。 迟长青定睛一看,果然是这样,不少桃花的花瓣边缘都开始微微卷曲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他轻咳一声,道:「没事,这是正常的。」 待看见小哑巴满面迷茫,他继续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桃树刚刚换个地方种下,有些累了,又觉得渴,这才会没精神,不是枯萎。」 洛婵信以为真,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迟长青沉默片刻,道:「你多给它浇浇水,它就会好了。」 闻言,洛婵果然答应下来,转身去灶屋打水了,迟长青轻舒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若真是枯死了,要不要再悄悄重新去山里挖一株来? 用过早饭之后,迟长青对洛婵道:「昨天地里的事情还没做完,我等会还要去下地,你在家里,自己小心些,不要乱走。」 洛婵一怔,急急地问他:我不去吗? 迟长青解释道:「今日天气不好,没有太阳,恐怕要下雨,再说了,昨天是我思虑不周,山里多蚊虫,你身上被咬的地方还没好,不能再去了。」 一说起这个,洛婵顿时就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她如玉的脸颊上一点点泛起绯色,呐呐地点头,没再说什么了。 迟长青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洗好的碗一只只放回碗橱,道:「我出去之后,你在家里乖乖的,不许闯祸,也不许碰灶台,听见了吗?」 洛婵乖巧点头,在他手心里写:知道了。 迟长青叮嘱再三,这才带着一袋豆种子和锄头走了,院子里又剩下洛婵一个人,迟长青走时特意把摇椅从屋子里搬了出来,放到桃树下,此时桃花被风吹落,飘飘悠悠地洒在了椅子上,洛婵仔细将它们一瓣一瓣收起来,打水洗干净,又拿来一个浅口的碟子,把花瓣摊开,放到通风的檐下晾着,准备晒干之后拿来做香囊。 她在摇椅上躺了一会儿,听远处传来啾啾鸟鸣,有黑翅白肚的燕子飞来飞去,落在屋檐的房梁上,嘴里还衔着湿泥,蹦蹦跳跳地筑巢,洛婵起初觉得十分有趣,过了一会儿燕子又飞走了,她便又觉得无聊起来。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犬吠声,洛婵好奇地起身出门,只见门前的河边,临水有一株老杏树,一名妇人正在树下洗衣裳,一只小小的黄狗正绕着她来回转悠。 那妇人她认识,就是满贵叔的媳妇,之前还给他们做过一回饭,此时她手里拿着捣衣槌一下一下地捶着,洛婵看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什么,回身进了屋里,从床下拖出来一大盆衣裳,都是这两日换下来的,还没洗。 洛婵抱起那个木盆出了屋子,在院子的门口悄悄观察了半天,等那妇人终于洗好了衣裳,招呼一声,小黄狗便蹦蹦跶跶地跟着她走了。 洛婵这才抱着木盆去了河边,过了桥,又飞快地到了老杏树下,河边有一大块平整的青石,干干净净的,大概是村民们备着洗东西的,洛婵拿起一件衣裳浸了河水,开始认真搓洗起来。 因着涂了药的缘故,她手上烫出来的水泡已经消了下去,只是还有些疼,不敢用力,搓得也慢,没洗一会儿,手就红了,正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一声狗叫,洛婵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只小黄狗正摇着尾巴站在路边,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她,一个妇人声音遥遥传来:「地瓜,回来,别掉河里了。」 第66章 那小黄狗非但不肯走,反而朝洛婵这边蹦跶着奔过来了,在她脚边撒欢似地汪汪叫,洛婵颇有些手足无措,见它还要来试图舔自己的手,大吃一惊,手一抖,一件小衣就顺着河水漂远了,沉沉浮浮,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洛婵:…… 正在洛婵手足无措间,脚步声近了,一个妇人出现在小坡上,正是迟满贵的媳妇,见了洛婵,略有些讶异,笑着招呼道:「原来是长青媳妇,在洗衣服么?」 洛婵听得有些费劲,但是好歹勉强听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满贵媳妇笑了,道:「这两日不见你出来,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洛婵羞涩地笑笑,满贵媳妇愣了愣,心道,长青这个媳妇模样生得是真好,笑起来跟画上的人一样,别说迟家庄了,怕是十里八乡都寻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子了,只可惜了,这么标致的人儿,竟是不能说话。 她伸手把小黄狗招回来,又扫了一眼洛婵脚边放着的木盆,疑惑道:「怎么不用皂角洗?」 洛婵茫然回视,满贵媳妇见她这般,想了想,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她说完便走了,小黄狗颠颠地跟了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小坡上,洛婵又蹲下来继续洗衣裳,慢慢地搓着,不多时,满贵媳妇就又回转来了,手里端了一个木盆,笑吟吟道:「来,我这里有皂角和捣衣槌,都给你用着,你呀,下回跟长青说一声,让他去镇上的时候记得买一些回来,婶子家里有一点,你先拿去用。」 洛婵看了看,那盆里放着好些长长的豆角一样的东西,看起来黑乎乎的,满贵媳妇以为她不好意思,便催促道:「你拿呀,这些都是给你的,婶子家里还有好些呢。」 洛婵试探着拿起一个皂角来,入手很硬,不像胰皂那样滑滑的,用这东西洗衣服,怎么洗? 满贵媳妇见她迟迟不动,像是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地道:「你不会洗衣服么?」 洛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满贵媳妇这才仔细打量她,细皮嫩肉的,十分秀气,手指上的皮肉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连个茧子都没有,不像是乡下的女子那样粗糙,模样又生得这样漂亮,通身的贵气,教养极好,她又想起前几日迟长青来请她过去做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这……这怕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跑出来了? 满贵媳妇越想越觉得可能,如此说来,洛婵不会洗衣服做饭都是正常的了,听说富贵人家都有下人伺候,哪里用得着小姐们亲自动手? 也不知她家里人怎么舍得让她来这种乡下地方。 满贵媳妇心里这么猜想着,但是她对洛婵的印象极好,便笑吟吟道:「无事,婶子教你洗。」 她说着,拿起一件衣服来,往河里浸湿了之后放在青石板上,拿起一个皂角在水里泡了泡,放进去用衣裳裹好,对洛婵解释道:「皂角就是这样用的,先泡一下,包好之后需得把它捶烂,捶出汁水来,这样洗衣服就干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捣衣槌来,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衣裳,邦邦的声音传出老远,洛婵看了半天,果然见那衣服上溢出许多白色的泡沫来,竟与胰皂没什么区别。 满贵媳妇仔仔细细捶完了衣服之后,再放进河水里清洗,白色的泡沫瞬间就四散开去,她笑着问洛婵道:「可学会了没?」 洛婵点点头,用手比划着向她道谢,满贵媳妇让开些,道:「你试试。」 洛婵学着她的样子,把泡好的皂角裹在衣裳里,用捣衣槌捶打着,只是她力气有些小,满贵媳妇指点几句,又道:「长青今儿不在家么?」 洛婵用手指沾了水在青石板上写字:他去地里了。 满贵媳妇一个乡下妇人,哪里识字?愣是半个字都瞧不懂,一脸茫然,洛婵只好做了一个挖地的手势,满贵媳妇这才明白了,失笑道:「也是,现在该种东西了,等再过两日下雨,就来不及了。」 她很喜欢洛婵,洛婵洗衣服,她就在旁边陪她聊天说话,问她从前是哪儿人,家里做什么营生的,和迟长青怎么认识的,洛婵有些能回答,有些回答不上来,满贵媳妇也不在意,等洛婵的衣裳洗完,看了看天色,一拍大腿:「坏了,饭还没做呢。」 她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长青媳妇,你要是不会做饭,不如就来我家里看着学一学?」 洛婵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满贵媳妇便道:「那你先回去晾衣服,一会过来就成。」 她说完便走了,洛婵拧干了最后一件衣服,看见一只白鹭落在了河对面的水边,低头饮水,又用长长的鸟喙梳理羽毛,一派闲适惬意。 洛婵抱起木盆起身回去了,等到了院子,她才想起来没地方晾衣服,该叫迟长青想想办法才行,既然没法晾,她只好把木盆搁在台阶上,又去了迟满贵家。 篱笆扎的院子里有一只老母鸡正咕咕叫着,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溜达找食,小黄狗跟在后头冷不丁汪了一声,吓得鸡仔们一窝蜂四散开来,唧唧叫着,老母鸡登时竖起脖子,浑身的羽毛炸起,张着翅膀发出咕咕声,精准地在小黄狗的鼻子上狠啄了一口,它嗷呜呜痛叫几声,一溜烟蹿进屋里去了。 第67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灶屋里传来妇人的数落声,洛婵迟疑了半天,也没敢进院子,只好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不大,几只小鸡仔好奇地朝她张望过来,像是在打量这位陌生的来客。 洛婵在门边等着,不多时,满贵婶子终于从灶屋里出来,将一盆水泼在沟渠里,看见洛婵,惊讶道:「怎么站在那儿?快进来。」 她连忙放下木盆迎过来,笑吟吟道:「咱们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进来就是了。」 洛婵羞涩一笑,拘谨地跟着她往灶屋的方向走,小黄狗从门槛里跳出来,绕着她脚边转悠,汪汪叫着,满贵婶子赶它:「去,去,上外边玩去。」 她赶走了狗,又与洛婵攀谈起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洛婵仔细观察着她手上的动作,洗米上锅,扯了几把干草往灶里一塞,火就点起来了,她拿出一个竹编的筐来,里面有好些白色的蘑菇,见洛婵面露好奇,满贵媳妇解释道:「这些都是之前在山里捡的,下过雨之后,天气放晴,山里就有菇子捡了,各种各样的,好多呢,不过有一些有毒,别随便吃。」 洛婵点点头,她一边洗菇子,一边又道:「这时候山里还有笋,要是长青有空,能去挖几颗回来,用腊肉炒一炒,特别鲜,吃不完的还能晒干,或者腌成酸笋,留着下次吃也行,等春天一过,想吃笋就得等年底了。」 洛婵听得直点头,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满贵媳妇见了,扑哧一笑,道:「可惜我家里挖的笋子昨儿就吃完了,不然还能给你拿两棵回去,这都是山里的东西,不值钱,想吃就去挖。」 她说着,一边把洗好的菇子切成片,教洛婵怎么做菜,十分耐心,但是她的动作又快又麻利,一边烧火,控制火候,一边洗菜切菜,还要下锅翻炒,放盐放调料,洛婵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只觉得自己看是看了,却什么也没学会。 火在灶膛里烧着,稍微慢一点儿菜就会烧老,或者烧糊,这时候满贵媳妇也没法停下来给她讲,洛婵最终只看个囫囵,雾里看花似的,但是好在,总算是知道菜该如何炒了,想必日后勤加练习,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炒了几个菜出来,满贵媳妇又找了一片干荷叶,把剩下的野菇包了起来,递给洛婵道:「这些你拿回去,都是婶子前两天捡的,天气潮得很,今天要是再吃不完就要放坏了。」 洛婵吃了一惊,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满贵媳妇笑吟吟地拉过她的手,把野菇往她手里一塞,道:「拿着拿着,咱家也吃不完,白白浪费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等过几日下了雨,山里又有新鲜的捡了,到时候你要是想去,婶子就带着你一块儿去。」 却说到了晌午,迟长青从地里回来,见自家院子门大开着,洛婵不在,他屋里屋外都转了一圈,没个人影,只看见一个木盆摆在台阶上,里面放了几件湿淋淋的衣裳,里面落了几片粉白的花瓣,显然不是桃花,而是杏花。 在这附近的杏花树,只有河边那一棵,迟长青的眉头倏然皱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浮现出来,他猛地站起来冲出了院子,朝河边看去,唯有一只白鹭正在岸边悠然散步,老杏树下空无一人,大半的枝丫横斜着探向河面,河水哗哗流淌着,水中有一道浅浅的白影被树枝勾住了,沉浮不定。 迟长青的心揪成了一团,带着莫大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洛婵!」 对面人家的院子里,洛婵隐约听见迟长青的疾呼,扭头看去,满贵媳妇趁机把那包荷叶往她手里一塞,不由分说地催促道:「是长青回来了,在叫你呢,快回去看看。」 洛婵只好比划着朝她道谢,抱着那一包野菇走了,才一出院子,旁边另外一个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妇人探头出来,却是迟满金的媳妇,见了洛婵离开的背影,颇有些惊讶,又扭头看向满贵媳妇,哟了一声,上下打量的眼神令人有些不适。 满贵媳妇好脾气地寒暄道:「嫂子,吃饭了没?」 「没呢,他爹还没回来,」满金媳妇皮笑肉不笑地道:「倒是长青的媳妇刚刚怎么在你这儿?」 满贵媳妇道:「她来问点儿事情。」 满金媳妇将信将疑,倚着门框,透过那株老杏树望向河对面的那户屋子,道:「长青这从外地回来,好像有些家底,你瞧瞧,他家里修老屋修院子,都是打镇上请人来修的呢,啧啧,这一看就是赚到大钱了,却半点便宜都不留给自己村的人,请人做事也要请镇上的,当时文良婶子就在说这事儿,你说他在外边赚了那么多钱,怎么还惦记着老家这破房子啊?听说还要了大德家的二亩旱地和河湾那一亩水地,大德媳妇昨儿还在说呢。」 满贵媳妇皱了皱眉,道:「怎么可能?大德家里也要吃饭,哪有地匀给长青?」 「谁知道呢?」迟满金媳妇还在记恨之前那点事儿,不遗余力地抹黑道:「是大阿爷带着他们去大德家的,亲口管他要的地,大德没法,就只能给了,现在全村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就你不知道吧。」 第68章 满贵媳妇犹疑了一下,道:「都是些传言,里面大概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嫂子还是别到处说了。」 迟满金媳妇见她不跟自己站一边儿,轻嗤一声,翻了个白眼:「你就巴结着他们吧,看迟长青能给你什么好处。」 她说完便转身回去了,反手把门啪地关上,把满贵媳妇的话给卡在了喉咙口,最后唯有无奈摇头。 另一边,洛婵才跑过了老杏树后的小土坡,就听见河里传来噗通一声,像是什么落了水,她的脚步顿了顿,在小木桥边停下来,下意识四下张望,河水依旧平稳地流淌而过,什么也没有,大概是听错了。 洛婵又走了几步,下一刻听见河里头传来了男人阴恻恻的声音:「洛、小、婵!」 洛婵扭头一看,只见大将军正一手抓着杏树的枝丫,泡在河水里,另一手还抓着一件月白的衫子,等看清楚那衫子的样式,她登时就红了脸。 那那那竟是她的小衣! 待看见小哑巴完好无损地站在小木桥上,迟长青高悬的一颗心才完完整整地放下来,这样大起大落之下,他整个人都要脱了力,险些被河水冲走。 他游到河岸边爬了上来,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水,却顾不得拧干,几步冲了过来,洛婵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拥入了怀里,紧紧抱住,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才从河里出来,身上冰冷无比,水浸湿了洛婵的衣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这点细微的反应立即被迟长青察觉到了,却误以为她是在排斥自己,眼神一黯,很快便松了手,退开两步,语气沉沉道:「你去哪里了?」 洛婵指了指身后,迟长青顺势看过去,透过老杏树繁茂的花枝,能听见犬吠之声遥遥传来,他道:「你去满贵叔家了?」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带着她过了小木桥,一边问道:「去做什么了?」 洛婵在他手心里写画:满贵婶子说教我做菜。 迟长青的目光微微一顿,道:「怎么又想起学做菜了?」 洛婵答道:总是要学会的。 迟长青薄唇微抿,道:「不会也没关系的,走吧,回去了。」 洛婵又问他:你怎么在河里? 说起这个,迟长青气就不打一处来,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去河边了?」 洛婵缩了缩脖子,乖乖点头,迟长青深吸一口气,道:「你一个人去河边,就不怕掉进去么?我看见河里漂了一件衣服,还以为你——」 一说起那件衣服,洛婵的脸就红了,看见迟长青手里还抓着那件月白色的小衣,连忙抢了过来,迟长青一怔,不解道:「怎么了?」 洛婵垂着头把衣裳团成一团,藏在背后,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她越是藏藏掖掖,迟长青就越是狐疑,加重了语气道:「洛小婵,说实话!」 洛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愈发红了,就连洁白的脖颈都透着淡淡的粉,她见躲不过,只好别别扭扭地在迟长青的手心里写:这是我的小衣,被水冲走了。 迟长青:…… 大将军的耳根也一点点红了,气氛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咳一声,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又义正言辞地教训道:「谁许你一个人去河边的?要是掉进去被水冲走了怎么办?我连捞都不知道从哪儿去捞你。」 洛婵辩解:我不是小孩子。 迟长青严肃道:「你知道那河有多深吗?」 洛婵继续解释:我会凫水…… 迟长青不悦:「你那叫凫水吗?你那是被水凫!」 他训起人来简直跟大兄一模一样,一句跟着一句,洛婵压根反驳不过来,只好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双漂亮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浮现出了几分朦胧水意,像含了两汪清透的琉璃,迟长青的话登时就噎在了喉咙处,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心底甚至浮现了几分自责,说她做什么呢?这也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误会了。 想到这里,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轻叹,迟长青闭了嘴,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心想,带出去不放心,放在家里让她一个人待着更不放心,该拿这么个宝贝如何是好? 他恨不得把她整个团起来塞在口袋里,到哪里都时刻带着才行。 洛婵眨了眨眼,觑着迟长青的表情转好,也没再训她,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大兄从前也是这样,生气时很是怕人,一脸阴沉,但是只要她装装可怜,就立刻转阴为晴了,原来大将军也很好哄嘛。 回了院子,迟长青又问她:「今天我不在家时,你做了什么?」 洛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在河边碰到了满贵婶子,教她怎么洗衣服,然后又教她做菜,最后还献宝似地捧出那个荷叶包来,打开让他看里面的野菇。 第69章 迟长青拧干了袖子上的水,瞧了一眼,点点头,道:「那今天中午就吃这个吧,回头给婶子送点什么过去,算作答谢她。」 他说完,便回屋里去换下湿透的衣裳,等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哑巴坐在灶屋门口洗蘑菇,抬头见了迟长青出来,想起了什么事情,比划着告诉他:家里没有晾衣服的竿子。 迟长青便道:「等下午去山里砍一根竹子回来。」 洛婵眨了眨眼,立即问他:能带我一起去吗? 迟长青想了想,幸亏今天是虚惊一场,差点吓掉他半条命,觉得还是把小哑巴带在身边更安全,比起被水冲走,被蚊子咬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行。」 洛婵开心起来,喜滋滋地继续洗蘑菇,洗完了之后拿进灶屋,想起满贵婶子教的,找出菜刀来,把蘑菇放在砧板上,笨拙地切着,迟长青一进灶屋就看见了这副情景,眼皮子都剧烈地跳了一下,他立即上前,从洛婵手里拿过菜刀,道:「我来吧,怎么切?」 洛婵告诉他:切成片。 大将军从前纵横沙场,身经百战,从来都是只会把敌人切成片,如今弃剑拿起菜刀,倒也十分稳当流畅,比洛婵强上一百倍不止,于是大将军又享受到了小哑巴充满崇敬的目光。 洛婵一看自己派不上用场,索性在旁边指挥,把满贵婶子做菜的步骤和流程都一一教给他,迟长青听明白了,就开始动手照做,洛婵支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大将军在灶台旁忙前忙后,很是像模像样了。 事实证明,迟长青做菜算是有天赋的,炒出来的菜竟然还很好吃,蘑菇很鲜美,咸淡适中,吃了两日荷包蛋的洛婵颇有些感动,又拉过迟长青的手比划:婶子说,过几日山里下雨,能带我去捡菇。 迟长青道:「喜欢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嗯了一声,道:「好,那就多捡一些回来。」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洗碗,洛婵去院子里溜达,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棵桃树更加蔫吧了,花瓣都掉了大半,连忙去打了水来给它浇上,又把那些掉了的花瓣捡起来,用清水洗干净,准备拿去晾干。 岂料等她走到檐下一看,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早上晾的花瓣都不见了,迟长青出来时就看见小哑巴蹲在那里,神色似乎有些失落,他走过去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那个碟子,告诉他:晒的花瓣都没了。 迟长青看了一眼,道:「都被风吹走了,你晒桃花做什么?」 洛婵答道:做香囊啊,还能做花茶。 她从前在府里的时候,看丫鬟们都是这么做的,摘了花做花茶和香囊,只以为很简单,没想到等她来晒,连花瓣都没了。 迟长青便道:「无事,我们下午去山里摘便是。」 闻言,洛婵心中的沮丧一扫而空,顿时又高兴起来,点了点头,把洗好的花瓣放回盘子里,继续晾着。 因着洛婵有小睡的习惯,所以等两人出发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今日的太阳不算好,将晴未晴,天上轻云淡淡,层叠间露出了一隙澄澈的碧色,宛如刚刚烧好的琉璃,干净无比。 山林间清风徐徐,送来山桃花馥郁的香气,浅浅淡淡,和着不知名的植物气味混在一处,令人心旷神怡,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他走在山间小径上,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三四月的天气,山野里的草木肆无忌惮地生长着,挤挤挨挨在一处,生机盎然,山花处处可见,红粉白黄,有一两样洛婵竟然还是认得的,红艳艳的杜鹃花遍地盛开着,热烈张扬,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丛一丛的火焰,要将这一座山林席卷殆尽。 迟长青见洛婵频频打量那些杜鹃花,顿时了然,问道:「喜欢?」 洛婵点点头,他便扔下一句等着,兀自去那些荆棘荒草之中摘了一大捧来,塞给小哑巴,道:「拿着。」 洛婵顿时开心起来,抱着那一束火红的花,眉眼弯弯,眼神清透似秋水,皮肤白得像雪一般,被映衬得十分好看,几缕鬓发散落在脸颊边,迟长青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杜鹃,别在她松垮垮的发髻上,花面交相映,使得少女清丽精致的容貌霎时间平添了几分娇俏风情。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迟长青怔怔地看着洛婵,云鬓边的那朵红色的杜鹃花热烈盛放,不期然想起来,若她再如那一日晚上,穿上鲜艳如火的大红嫁衣,不知该会是何等的风情? 彼时的他那样无知愚昧,尚不懂得眼前人的珍贵,轻佻地拔去她簪发的金钗,看她发丝倾泻散落,眼中透出来不及掩藏的惊慌失措,怯生生,惶惶然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柔软脆弱,落入他的掌心,无处可逃。 却不曾想,最后被困住的人竟是他自己。 第70章 清风徐来,将少女的青丝吹得飘忽而起,鬓云欲度,香腮胜雪,睫羽若振翅欲飞的蝶翼,迟长青忽然想起一句佛偈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喜她所喜,忧她所忧,大将军纵横沙场数年,杀敌无数,大小战役近百场,甚少败绩,但如今他却心知肚明,在她面前,自己早已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甚至生不出半分反抗来。 因为他是心甘情愿的,向她俯首称臣,还要怀着十二分的忐忑不安,担心他的心上人拒绝自己的投诚。 山林间草木葱茏,繁茂的枝叶都放肆地伸展到了路中间来,洛婵一个不小心,手背就被划了一道,娇嫩雪白的皮肤上一道红红的印子,好在没破皮,迟长青便不让她再牵着自己的衣袖,而是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里。 他的体温自薄薄的衣衫透过来,洛婵的脸也跟着一点点红了,白玉似的耳垂漫起一片绯色,迟长青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促狭之意,嘴里还一本正经地道:「山路上多荆棘,不要乱动。」 洛婵乖乖点头,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跳起来,如擂鼓一般,迟长青靠得太近了,他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清瘦的手臂修长有力,她走在旁边,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被他笼在臂弯中。 她有些同手同脚地走了一会,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迟长青的声音:「到了。」 洛婵抬头看去,只见前方是一大片翠色的竹林,无数的竹子挺拔笔直,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浩瀚竹海一般,这是她从没见过的风景。 京师虽然也有竹林,但大多是人为栽种的,几竿斜竹细细长长,稀疏地靠在某个园林一角,一副独木难支的景象,到底不比这山野之间的竹子,它们肆意散漫地霸占了整个山谷,拔地而起,气焰嚣张,生长得极为自由,在这里,就连穿过竹林的风声都是自由的。 小哑巴都看呆了,显然十分震惊,迟长青心里很是满意,觉得没白来这一趟,他今天上午在种地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大片竹林,还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洛婵来这里。 迟长青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洛婵自然是跟着他走,穿过大片的竹林,前面就出现了小丛小丛的竹子,聚集在一处,每一根只有两指来粗,这种便是迟长青要找的,削一削用来做晾衣杆再合适不过了。 迟长青挑了几根合用的竹子砍下,洛婵无事,便抱着满怀的杜鹃花溜达起来,迟长青叮嘱道:「不要走远,就在这附近。」 洛婵点点头,竹林阴凉,耳畔风声阵阵,如同静谧涛声,伴随着不知名的鸟儿啼鸣,清脆悦耳,脚下是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声,没多久,她听见了前方的小坡下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路,在这空寂无人的竹林里显得十分诡异。 洛婵心里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迟长青,正在这时,小坡下的人就上来了,正巧与洛婵看了个正着,那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葛布衣衫,皮肤略黑,五官生得还算周正,但不知道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倒像二兄曾经说过的混混痞子。 尤其是他看见洛婵时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惊艳之后便是垂涎,仿佛狗碰见了肉包子似的,令人不适。 那人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冲洛婵露出一个笑,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猥琐的意味,眼里是不自觉的贪婪,他走近几步,对洛婵道:「这位小娘子瞧着有些面生,从前没见过,是来咱们村子里走亲戚的么?」 洛婵摇摇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退了一步,那人连忙又跟上,笑着追问道:「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迷路了?」 洛婵不再答他,扭头就走,那人哎了一声,竟然追了过来,要去扯洛婵的手,洛婵吓了一跳,手一松,怀里的杜鹃花都落了一地,被踩得七零八落,她害怕极了,再顾不得什么,拔腿就朝来时的路奔过去。 她想大声叫迟长青的名字,张开喉咙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得额上都见了汗,那坏人还一边追,一边连连叫:「小娘子,小娘子你别跑啊。」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大,洛婵看见前方的竹丛后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颀长挺拔,她的那些惊慌失措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外安心的感觉,就像是看见了靠山一般。 后面那人还在穷追不舍,满心满眼都是小美人,完全没注意到竹丛旁站着的人影,直到有什么利物倏然破空,朝他疾飞而来,咔地嵌入他前方的竹子上,那人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步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把锋利的柴刀,刀刃锐利,在日光下闪着熠熠寒光。 他登时出了一身的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后怕不已,但凡他刚刚再快上一点儿,这柴刀刃就要将他的脖子给割断了! 什么人竟然有这样的准头?! 第71章 他忌惮地看向迟长青,惊慌失措道:「你你你是谁?」 迟长青一手将洛婵挡在身后,横眉冷眼地盯着他,语气冰冷地道:「跟你没关系,但你若敢再往前一步,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不大,却能叫人听出其中的认真,他绝不会是在做玩笑之语,那人忍不住觉得后脖子一凉,心里下意识生了几分惧意来。 要说他其实也是迟家庄的人,名叫迟有财,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泼皮,尤其好赌,只是赌运颇差,最近走了背字,挑两筐柴去镇上卖,钱没捂热就进了赌坊,一个时辰不到输了个干干净净,还倒欠一屁股债还不上,最后一溜烟跑了,但是镇上的人都认得他,知道他家在迟家庄,跑来堵门了,迟有财为了躲债,干脆连家也不回,所以最近半个月都没在村子里,自然就不知道村里新搬来了一户人的事情了。 迟有财虽然色心贼胆,但是在乡里混了这么多年,踢过不少铁板,倒也练出了几分眼色,迟长青这模样的一看就不好惹,想来是那小娘的汉子,他若硬来恐怕要吃亏,于是识趣地退了一步,嘿嘿笑道:「我方才是认错人了,实在对不住,我这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还不忘瞅了瞅迟长青身后的洛婵,一副贼心不死的模样,贪婪如豺狗一般,叫洛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一走,迟长青立即转身拉过她,左看右看,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语气沉沉,大有一副只要洛婵说是,他就抄起柴刀追上去把那人给剁了喂狗的架势。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上写:没有,我跑得快。 迟长青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小哑巴一脸的后怕之色,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低声道:「别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洛婵听了,宛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告诉他:花都掉了。 迟长青心里微微一动,道:「无事,等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采。」 他把削好的竹竿都集在一处,带着洛婵往来时的路走,走了没多远,她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地上,迟长青道:「怎么了?」 洛婵指了指地上,示意他看,那里原本平整的地面被什么拱了起来,露出一个尖儿,迟长青看了一眼,答道:「那是竹笋。」 洛婵在他手里写:满贵婶子说,可以挖来做菜吃。 迟长青顿时了然,道:「想吃?」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自是纵着她,道:「好,等回家一趟取了锄头来,挖一些带回去。」 …… 迟长青要给洛婵做鲜笋炒腊肉,腊肉是迟长青向迟满贵家买的,原本满贵媳妇不肯收钱,迟长青便道,若是不收,日后不敢再登门了云云。 满贵媳妇这才收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搭送了他一筐新鲜挖来的野荠菜,末了又仔仔细细地教迟长青该如何做菜,迟长青记住步骤和要点,想了想,问道:「满贵婶子,我向你打听个人。」 满贵媳妇愣了一下,道:「你说。」 迟长青便将今天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人样貌一一说来,只是特意略过了洛婵的事情,满贵媳妇听了没什么头绪,便看向自家男人,道:「他爹,你认得长青说的这个人吗?」 迟长青又补充道:「他的眉毛上有一颗痣。」 这么一说,迟满贵顿时就明白过来,一拍大腿道:「这不就是有财嘛。」 满贵媳妇恍然大悟,疑惑道:「好些时间没看见他了,怎么会去竹林子那儿?」 迟满贵砸了咂嘴,道:「还能因为什么?赌钱赌输了,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堵了门,不敢回来,估计是跑别地儿去躲着了。」 他说着,又对迟长青说了一通迟有财此人的来历,末了又叮嘱道:「有财是东坡屋那边的,他爹娘前些年都没了,更是没人管得住他,快三十的人了还到处晃荡,正事儿不做,只会赌,成日里偷鸡摸狗……」 他媳妇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说了,迟满贵这才住了嘴,满贵媳妇对迟长青笑笑,道:「有财这人是有些不太正派,名声不咋好,你们远着他些就行了,别招惹他。」 她觉得背后道人是非不大好,于是把话说得很含蓄,但迟长青是什么人物?听方才夫妇俩的话,对这个迟有财的秉性又多了几分了解,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叔婶了。」 迟长青告辞之后,就提着腊肉回了自家,夕阳余晖淡淡,在天边滚落了一层似火的晚霞,耀眼夺目,金红色的光芒落在院子里,将那一树新种下的桃树拉扯出了长长的影子,投在了院墙上,并着一抹单薄纤细的影子。 身着素色衫子的少女坐在院子里,正在仔细地把树枝上的桃花摘下来,放进笸箩,斜阳的金辉洒落下来,将她如白玉般的肌肤上染上淡淡的绯色,秋水似的瞳仁里有细碎的光芒跳跃不定,发髻上的那一朵杜鹃花红得如火,她整个人都被笼在了那一层暖色的薄光里,宛如仙人。 第72章 待听见院门被推开,她抬起头,看见来人,眉梢眼角便露出一点笑意来,色如春晓之花,令人见之心折。 院子的桃树下放了两张小凳子,洛婵一边摘桃花,一边好奇地看旁边的迟长青剥笋壳儿,笋子上沾了湿润的黄泥,看起来很大只,实际上把壳儿一层一层剥去,最后只剩下成年人手掌那么大的一小块,上尖下圆,笋肉白白嫩嫩的。 迟长青剥了两个,洛婵问他:你会炒吗? 大将军薄唇微勾,道:「有什么难的?」 他起身拿着笋进灶屋去了,洛婵连忙跟上,看他打水洗菜,筐里还放着好些青菜,是她没见过的,迟长青解释道:「那是满贵婶子送的野荠菜。」 洛婵点点头,站在一旁看他做菜,腊肉放在水里泡松软些,捞起来就和笋肉一起切成片,迟长青毕竟是习过武的人,手上的力道非常稳,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没多久就能把菜切得很漂亮了,笋肉和腊肉分别码在两个碟子里,整整齐齐,很像那么一回事。 洛婵原本自告奋勇要烧火,她才往灶台后一站,迟长青顿时就变了脸色,想起那一日她做饭的惨况来,立即哄道:「我自己来便可,你也不知道火候如何,若烧糊了可怎么办?」 洛婵便老老实实让开了,迟长青升起火,照满贵婶子教的,把笋片和腊肉片分别下锅焯水,滤干之后,热锅冷油,将腊肉倒进去翻炒,一阵奇异的肉香便腾升而起,洛婵忍不住往灶台边靠了靠,看见锅里的腊肉片被炒得边缘微微卷曲起来,泛着一点焦黄,煎出了油脂。 迟长青又将笋片倒进去,顿时一阵爆响,他翻炒了一会,然后拿着盐罐子,陷入了沉思,要洒多少盐来着?这个满贵婶子却是没说,只说一点就好。 可一点是多少? 为了谨慎起见,迟长青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先洒了一点点盐,翻炒均匀之后,用筷子从锅里夹起一片笋吹了吹,洛婵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表情疑惑。 迟长青转头看了她一眼,把筷子递过来,示意小哑巴:「尝尝。」 洛婵迟疑地要去接筷子,岂料迟长青一抬手,道:「张口。」 洛婵脸红红地照做了,迟长青十分满意地把笋送入她口中,就像是在投喂一只小兔子那样,问道:「咸么?」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里写:淡。 那就是盐不够,迟长青又放了一点,继续让洛婵尝,如此反复,加了三遍盐,洛婵才终于点头,迟长青把菜盛了盘出锅,炒了一盘野荠菜,最后甚至做了一碗蛋花汤。 灯台光线有些昏黄,桌上摆着菜饭碗筷,热气腾腾,倒颇有几分温馨的感觉。 大将军似乎真的很有些做菜的天赋,笋肉脆嫩,入口很鲜,腊肉倒是有些炒过头,边缘焦黄,吃起来脆脆的,竟然很不错,野荠菜的火候掌握得很好,很嫩,只是味道有些淡,蛋花汤里点缀着翠绿的荠菜,十分好看,味道鲜甜。 总的来说,这一顿饭比前两日要好许多,虽然仍旧有些小毛病,然瑕不掩瑜,洛婵觉得迟长青已经很厉害了。 饭还没吃完,洛婵就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迟长青道:「怎么了?不好吃?」 洛婵摇摇头,淡淡的眉尖儿蹙起,拉过他的手写:舌头麻。 迟长青皱眉,道:「怎么会?让我看看。」 洛婵犹豫了一下,但见他举起灯台靠过来了,只好红着脸,微微吐出舌尖来让他看,怯生生的一小点,迟长青呼吸微微一滞,竭力令自己收敛心神,低头盯着那小巧的粉舌看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道:「没看出来什么。」 洛婵立即缩回舌头,伸手捂了捂通红的小脸,毕竟她从没做过这种……这种事情,总觉得十分难为情。 迟长青的嗓音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哑,移开目光,道:「若是觉得难受,就不吃了,我给你熬粥?」 洛婵想了想,然后摇头,对上迟长青疑惑的视线,写道:我还是想吃。 迟长青拿她无法,只能去倒了一杯水来,道:「若是还觉得麻,就喝水。」 洛婵点头答应了,顿时又开心起来,迟长青吃了几片笋肉,筷子微微一顿,他这下总算能体会到洛婵说舌头麻是怎么回事了。 大概是这碗笋的问题。 大将军开始疑心起来,不会是有毒吧?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惊了一下,仔细感受了片刻,觉得没什么问题,既无晕眩感,也无腹痛,不像是中毒的迹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许洛婵再吃了,告诫道:「不可贪多。」 洛婵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看着迟长青收拾起碗筷来,她想起了什么,跑到院子里去,把桃花用水轻轻洗过一遍,放在笸箩里,搁在檐下的通风处,等再晒上两日,就会风干了。 然而洛婵万万没料到,接下来整整下了四五日的雨,到处都湿漉漉的,所以她的桃花不仅没晒干,反而全给霉坏了。 第73章 她捧着一笸箩的桃花,十分沮丧,檐上青瓦上的雨水落下,连成了一片透明的珠帘,雨珠打在沟渠里发出叮咚的声音,十分清脆,洛婵又看了看天色,阴云沉沉,雨丝洋洋洒洒,漫无边际,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 迟长青从屋里出来,就看见小哑巴正一脸怅然地望着天,又看看她怀里的笸箩,顿时明了,小东西辛辛苦苦摘了半下午的桃花,忙活来忙活去,最后全霉坏了,白白浪费了心血,他不禁也有些厌恶这天气来。 洛婵抱着笸箩坐在檐下发呆,看见迟长青过来,连忙递给他看,表情有些委屈,还很是闷闷不乐。 迟长青看了看,道:「没事,等雨停了,我再给你去摘。」 洛婵摇摇头,在他掌心里写:淋过雨的花就不香了。 迟长青便道:「那我们就去摘新开的来。」 洛婵勉强点头,但是一下午的成果全泡了汤,任是谁也开心不起来,迟长青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想起了什么,指指庭中,道:「你看。」 洛婵顺势看去,只见庭院中的那一株新种下的桃树,竟然开了好些花了,枝干抖擞,满枝满枝的花苞鼓起,含苞欲放,再不复之前那样蔫巴巴的模样。 她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迟长青微笑道:「若非这几日不停地下雨,恐怕还救不活它。」 洛婵听了,觉得甚是有理,点点头,这会儿再看怀里的桃花,不免就觉得很是值得了,一笸箩桃花哪有桃树重要? 她顿时就想通了,小哑巴薄情得很,一开心就把那一笸箩桃花抛在了脑后,和迟长青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檐下看雨,看桃树,也与他聊天,当然,迟长青说,她写,倒也很是和谐。 三月春深,桃花微雨,一直下了七八日,天气才放晴,一扫沉沉阴云,檐下的燕子已经筑好了巢,结伴蹲在房梁上叽喳叫着,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因着下雨的缘故,院子里的桃树落了许多桃花,但花枝依然灿烂,在晨光中妍妍绽放,粉云如霞,像是要把整个花期都开尽似的,院子的一角搭了两根竹竿,洛婵正将衣裳一件一件往上晾,这几日下雨,到处都潮乎乎的,之前洗了的衣服总是不干,甚至还透着一点霉味儿了。 晾到最后一件,是她的小衣,洛婵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迟长青不在,大概在灶屋里,她顿时放下心来,把那件小衣搭在最角落里,还小心翼翼地拿别的衣裳遮了遮,免得被瞧见了。 金色的朝阳将少女纤薄的影子映在地上,长长的,像一片柔韧的柳叶,迟长青倚在灶屋的门边,看那片柳叶轻快地摇曳着,有些走神。 直到洛婵到了他面前,迟长青才回过神来,温和道:「怎么了?」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画:婶子说,下雨天晴的时候,山里有蘑菇。 迟长青顿时失笑,小哑巴还惦记着吃呢,他道:「行,等吃过早饭,我们去山里。」 饭是昨天剩下的,迟长青把野荠菜切碎,腊肉切粒,敲了两个鸡蛋,放些调料,一并炒熟了,香气扑鼻,咸淡适中,野荠菜鲜嫩,腊肉微咸,透着一股特有的肉香气,还有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洛婵一边吃,一边想,大将军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菜式,但是他做得很好吃。 吃过饭之后,迟长青洗了碗,看了看天色,道:「你在家待着,我去做事,等回来之后,咱们就去山里。」 洛婵拉过他的手问:你去哪里? 迟长青薄唇微勾,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道:「去河边。」 等他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洛婵还没明白过来,待定睛一看,却见那盆里的衣衫很是眼熟,井天蓝的花素绫,凤信紫的双宫素绸,那不是她换下的衣裳么? 这几日一直下雨,衣裳洗了也不会干,洛婵便索性准备等天晴再洗,没想到被迟长青翻出来了,那里面还有她的小衣! 洛婵急了,连忙奔过去要抢那木盆,迟长青把手一抬,剑眉微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什么?」 洛婵羞窘地比划:是我的衣裳。 「知道是你的,」迟长青道:「我去给你洗干净,难不成你要一直穿着么?」 洛婵辩解:我自己洗。 「河里涨了水,把你冲走了怎么办?再说了,」大将军的唇角微勾,眼神闪过几分促狭,表情却很是一本正经,眉目清冷如霜,道:「你会洗衣裳?若是这件又被水冲走了,你还有得穿么?」 洛婵的脸倏然就红到了脖子根。 三月中旬,清明才过,谷雨未至,天气一派晴好,处处生机勃勃,就连墙缝里都钻出了柔嫩的青草,草叶上挂着昨夜的雨水,含羞带怯地在风中摇曳,在地上拖出纤细的影子。 洛婵到底没能拗过迟长青,她原本是要跟着去的,但是河里涨了水,几乎要将老杏树下的那块青石淹没了,迟长青不许她靠近,洛婵只好站在桥边,远远地望着迟长青在洗衣服。 第74章 洗她的衣服。 洛婵看了一会,脸红得宛如虾子一般,她实在忍不住,转身回院子里去了,坐在摇椅里,看着满树的桃花发呆,檐下的燕子唧唧咋咋地叫着,微风将晾衣竿上的衣衫吹得飘飘忽忽,摇曳不定,三月晴光正好。 迟长青带着洗好的衣裳回去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人往他家院子走来,是个中年村民,见了他面上就露出憨厚的笑,唤道:「长青。」 迟长青颔首:「大德叔。」 迟大德看了看他手里的木盆,里面是满满一盆衣裳,愣了一下,道:「你自己洗衣裳呢?」 「嗯,」迟长青无意与他谈论这个,便道:「大德叔有事?」 迟大德连忙搓了搓手,道:「就是你上回说的那事儿,我这两天把那鱼塘给打理了一下,修了修,你要去看看吗?」 闻言,迟长青道:「好,现在就去么?」 「嗳,」迟大德笑道:「你要是有空,现在去也行。」 迟长青道:「那行,我先把东西放回家。」 他端着木盆回了院子,一眼就看见小哑巴躺在摇椅里,正在盯着满树的桃花发呆,似乎察觉到有人,洛婵立即坐起来,迟长青道:「我要去看鱼塘,你去么?」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便道:「走了。」 他把院子锁了,拉着洛婵的手跟迟大德往村外走去,鱼塘就在河湾那一带,阳光明媚,有不少农人此时正在田间劳作,麦苗青翠,有人与迟大德打招呼,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洛婵与迟长青,问他们上哪去。 迟大德憨憨道:「带长青看鱼塘去。」 那人惊讶:「你家的那个鱼塘?」 「是啊,」迟大德道:「我们先走了啊。」 因着下了几日雨的缘故,田埂上长满了茸茸青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洛婵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有些犹豫,迟长青一看,顿时了然,前面那一段路十分泥泞,并不好走。 洛婵迟疑地在他手心写:鞋子会脏,我在这里等你吧? 迟长青却道:「我带你过去。」 洛婵正疑惑间,却见他俯身下来,一手搂在她的腰间,下一刻,洛婵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紧紧揽住了面前人的肩膀,迟长青竟然将她打横抱起来了! 洛婵顿时羞红了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稍稍挣扎,示意他要下来。 迟长青却掂了掂她,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不要乱动,地上湿滑,若是掉下去就不好了。」 下面就是泥坑,洛婵果然被吓得不敢乱动,浑身都僵硬了,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裳,生怕自己掉下去,迟长青这下满意了,声音里带笑意夸她:「真乖。」 他的手臂很有力,步子也稳健,抱着洛婵就仿佛没有什么重量一般,丝毫不受影响,径自跨过那些泥泞,大步往前走去,明朗的阳光洒落在怀中少女微红的脸颊上,宛如半透明的白玉染上了一抹绯色,清丽动人,细碎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羽上跳跃不定,像夏日的萤火,她乖顺得过分。 春风微醺,送来远处的幽幽桃花香气,迟长青一颗心仿佛也被吹得酥软,他恨不得永远这样抱着她,不必放开。 等到了鱼塘边,迟大德停了下来,正好看见迟长青抱着洛婵,诧异之余,忍不住想,这长青还真是宠他媳妇啊,连这么点路都舍不得让她走,怕脏了鞋,啧啧。 眼看鱼塘到了,洛婵连忙轻轻拽了拽迟长青的衣裳,指着地面,示意自己要下来,迟长青左右看看,便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将她放下。 洛婵终于得以踩到了实处,心里大松了一口气,但仍旧觉得面热,方才路过田间时,那么多村民都转头看过来,简直是……简直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迟长青却半点也不觉得,拉着她的手,打量起这个鱼塘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再大一点,没有迟大德说得那样小,形状不规整,略微狭长,鱼塘边的草都被割得干干净净,看得出细心打理过,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小块锄好的地。 迟大德指着那地,笑道:「这点地方不大,但是很肥,种点菜蔬还行,叔都锄好了,一并送给你,然后这鱼塘边也能种些豆苗青菜,你家人少,很够吃的。」 迟长青点点头,四下打量着,迟大德见他不说什么话,顿时有些尴尬,搓着手,道:「长青啊,你看这鱼塘成么?」 迟长青看了一圈,道:「挺好。」 他想了想,道:「那这样,我现在回去取田契,咱们一起去找大阿爷,把契书写了,以后枇杷树那二亩水地就归叔了。」 迟大德连忙道:「那行,那我现在也回去拿田契,咱们就在大阿爷家里碰头吧。」 等迟大德一走,迟长青便牵着洛婵往回走,到了泥路前,又将她抱起来,一边慢悠悠问道:「你从前在家中喜欢吃什么鱼?」 第75章 洛婵垂着头思索了一会,想在他手上写字,但是迟长青此时正抱着她,根本没空,她只好在自己的手心里写给他看:白鱼,季鱼,银鱼,鲈鱼,赤鳞鱼…… 迟长青看她一口气写了五六种,还在绞尽脑汁地回想,打心眼里觉得买下这个鱼塘是个绝妙的主意,看来小哑巴是真的喜欢吃鱼啊。 然而这个绝妙的主意却被老村长给骂了,他显然十分生气,拄着拐棍对迟长青道:「怎么不先与大阿爷商量呢?年轻后生做事真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迟大德站在门边,很有几分尴尬,张了张口,道:「那要是不成,就——」 话还没说完,他媳妇就用力拽了他一把,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道:「大阿爷,这长青之前答应了的,这几日天天下雨,我们大德为着这鱼塘的事情,还冒着老大的雨去打理,鱼塘那块地也收拾好了,随时都能种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既然迟长青之前答应了的事情,就不能反悔。 大德媳妇看老村长虎着个脸不接话,顿时急了,生怕这事泡了汤,又道:「我们妇道人家是不懂这个,但是丁是丁卯是卯,既然说定了的事情——」 「不懂那就不要说话,」老村长用力拄着拐棍,没好气道:「有你说话的份吗?」 大德媳妇表情一变,老村长又道:「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没聋没瞎,这几天村里人都在说道呢,说是我非要你们把地给长青家种,是不是这个意思?」 大德媳妇立即道:「大阿爷,这话可不是我们说的。」 老村长硬邦邦道:「那是我说的?」 大德媳妇顿时不说话了,反手掐了迟大德一把,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一边是自家媳妇,一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迟大德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吭哧道:「那这……」 他想起了什么,看向迟长青,把问题扔给了他:「那长青,你看着办吧?」 话音一落,他媳妇的脸就黑了,又用力掐了他一把,迟大德硬是硬生生忍着,一声不吭,迟长青想了想,对老村长道:「大阿爷,就这样吧,早先定好的事,随便改也不好。」 老村长恨铁不成钢,拐杖险些要把地给戳破了,旁边的迟松开口劝道:「长青哥,你从前没种过地不知道,咱们乡下人家里要是没地,吃什么喝什么?一年的生计都是从这几亩地里寻摸出来的,二亩水地的收成,那可是很多了,一个鱼塘一年才多少鱼?怎么比得了?」 更重要的是,这年头谁家里会花钱去买鱼啊?河里不能捞吗? 在迟松他们看来,迟长青这就是个赔本生意,二亩水地白白送人了。 迟长青却道:「倒也不是二亩水地都送了,大德叔还有一亩水地要给我的。」 「对,对,」迟大德连忙道:「河湾里的那一亩水地,都给长青了,要是还不成,河湾上边我再给一亩旱地给他。」 听了这话,老村长的脸色才好了点,又对迟长青道:「你再仔细想想,长青,二亩水地换出去容易,想再置回来可就难了。」 迟长青笑笑,道:「谢谢大阿爷,我想好了。」 老村长见劝不住他,只得长叹一口气,摆了摆手,让他们把田契写了,又各自按了手印,拿到契书后,迟大德媳妇的眉梢眼角都露出欣喜来,尽管大字不识几个,但还是拿着看了又看,最后卷起来贴身收好,拉了自己男人一把,对众人道:「那大阿爷,长青,我们就先走了?」 老村长盯着她,道:「长青年纪小,爹娘又都不在了,你们做叔婶的,我不指望你们怎么帮他,但是也别欺了他去,只要我还在一日,你们就都给我收着些,村子里的那些没影儿的闲话我也不想再听见了。」 夫妇两人都有些尴尬起来,迟大德连连道:「大阿爷,知道了,知道了。」 等他们一走,老村长又叹了一口气,给迟长青叮嘱几句,大意是日后做事,还是要先跟他商量一番云云,迟长青自是满口答应,这才离开了。 等回了自家院子,迟长青便先拿出契书来,递给自家小哑巴,淡淡地道:「来看看,大将军给你买了一个鱼塘,以后想吃什么鱼都有。」 洛婵把那契书看过一遍,才抬起头来,迟长青道:「高兴么?」 她点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眉眼微弯,迟长青便道:「契书你收好,这可是我们家的地和鱼塘,很重要,若是丢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 闻言,洛婵顿时紧张起来,她觉得自己收不好,便递回给迟长青,比划着告诉他:那你收着。 迟长青抱着双臂,眉眼清冷,理所当然地道:「这些都是内事,该你来管的。」 洛婵没听明白,表情有些茫然,迟长青便继续道:「下地干活,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第76章 意思就是所谓女主内,男主外,洛婵的脸顿时一点点红了起来,白玉似的耳根都泛起了一片绯色,迟长青故作不知,微微倾身凑过去打量,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道:「怎么又脸红了?小哑巴,你刚刚在想什么?」 洛婵脸红得厉害,听他又玩笑似地叫自己小哑巴,顿时把害羞都抛在了脑后,气鼓鼓地比划:不许叫我小哑巴。 迟长青闻言,眼里透出几分笑意,道:「好好,那不叫你小哑巴,该叫什么?叫你洛婵?洛小婵?阿婵?还是……」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凑到洛婵的耳边,轻轻道:「娘子?」 紧跟着,大将军满意地看着小哑巴的耳朵渐渐红起来,鲜艳欲滴,让他想起昨天摘下来的红杜鹃,也是这般的颜色和风情,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想去亲一亲那染着绯色的耳垂,看它会不会变得更红,更漂亮? 滚烫的耳根被迟长青微凉的指尖碰了一下,洛婵顿时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耳朵,退了一步,抬起头就看进了男人幽深的凤眸,里面翻滚着万千的情绪,像是汹涌的浪潮,几欲将她吞没一般。 洛婵的心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呐呐不知如何反应,迟长青的眼神微微一暗,伸手抚了抚她如云的发顶,嗓音略沉,道:「不逗你了,你在怕什么?」 洛婵下意识摇首,想说自己并不是怕,可既然不怕,那她方才为何会颤抖? 就像……就像是心中的那根弦被什么触动了一般,如此陌生的感觉,令她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迟长青略略直起身来,眼底的汹涌神色退去,再次归为平静,他想了想,忽而问道:「你家里人从前叫你什么?」 洛婵便在他手中写:叫我阿婵。 她以为迟长青也要这样叫她,心里还有些紧张,因为这是她的小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称呼,岂料迟长青却沉吟片刻,道:「那我叫你婵儿吧,不过……」 不过他最想叫的并不是这个,但是看了看小哑巴,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罢了,还是不逗她了。 洛婵觉得婵儿很好听,便从容接受了,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迟长青:那你有小名么? 大将军想也不想,立即否认道:「没有!」 斩钉截铁,其回答速度之快,令洛婵心中反倒起了疑,追问道:真的没有? 迟长青十分肯定地道:「真的,我爹娘都是叫我长青,我家里也从不叫小名的。」 听他这么说,洛婵有些将信将疑,迟长青见状,看了看天色,道:「太阳升起来了,要不要山里捡蘑菇?」 洛婵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双眸微亮,点点头:要去。 迟长青道:「那你先准备东西,我去问一问满贵婶子,哪些地方能捡。」 …… 下过雨之后,天气似乎就转暖了许多,太阳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碧空如洗,淡淡轻云悬在天边,如同白练一般,飞鸟振翅掠过远山,落下一串清亮的啼鸣。 洛婵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手牵住迟长青的袖子,两人穿过田间,到了山林了,迟长青将手给她,道:「我来提。」 洛婵摇摇头,拒绝了,只是一个小竹篮罢了,她能提的。 迟长青也不勉强,反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道:「若是走不动了就要说。」 迟家庄四面环山,山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草木,越往深处去,树木便越是葱郁茂盛,这些树都长了几十年,甚至有上百年的,十分高大,树冠撑开来好似一把巨大的伞盖,将整个天空都遮住了,遒劲盘曲的树干上皱纹嶙峋,生长了许多青苔,看起来苍翠可爱。 因为人迹稀少的缘故,地上落满了厚厚的枯叶和松针,又因着下过雨的缘故,踩上去软绵绵的,声音窸窣,林间处处都是鸟鸣,甚至有鸟儿振翅飞过,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走了好一阵子,洛婵一边提着篮子,一边四下张望,最后问迟长青:蘑菇呢? 小哑巴大概以为进山就能看见成堆的蘑菇排排站,迟长青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告诉她:「婶子说,蘑菇都是在树根处,或者落叶下面。」 他说着,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拨弄起来,那树下不知落了多少年的叶子,厚厚的一层腐叶枯枝,迟长青拨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道:「没有。」 洛婵有些失望,迟长青安抚道:「再找找,婶子说山里很多,只是我们没找到地方。」 他站起身来,拉着少女的手,一边用树枝在地上拨弄,一边往前面走去,树木葱茏,当中一条小径,是被村民们踩踏出来的,迟长青顺着那路往深处走,阳光偶尔自树枝缝隙间斜斜洒落下来,照亮了这一方安静的空间。 脚下的枯叶变成了厚厚的松针,依旧绵软,洛婵的眼睛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她停了下来,拉了拉迟长青,指着一棵松树下方,表情惊喜,那里有几个白色的蘑菇,挨挨挤挤地长在一处,个头竟然还很大。 第77章 迟长青笑了,夸她道:「婵儿很厉害。」 洛婵有些开心,又有些得意,亲手把那几个蘑菇从土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宛如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 迟长青站在一旁望着她,树隙间的阳光洒落下来,在她身上勾勒出明亮的光影,少女眉梢眼角都是生动的笑意,如同一泓清泉,令人见了便觉得心喜,在迟长青眼里,眼前人才是稀世的珍宝,万物莫及。 他恍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窃了这珍宝的凡夫俗子,心怀惴惴,生怕这宝贝再被人收回去。 大约是洛婵的运气好,自从发现这一丛蘑菇之后,他们接下来就十分顺利了,厚厚的松针下还藏了许多蘑菇,都成群结队地挤在一处,拖家带口,有大有小,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小的则只有花生大小,看起来十分可爱。 洛婵瞧了一会,才小心挖出最大的那一个放在竹篮里,然后把厚厚的落叶盖回去,最后还不忘在上面轻轻拍一拍,仿佛在安抚似的。 迟长青在旁边看了半天,到底没提醒她,这些蘑菇即便是不挖出来,过两日也要没了的。 罢了,随她去吧。 洛婵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迟长青,不多时便捡了大半篮子,越往山林深处去,树便愈发高大,几乎遮天蔽日,迟长青注意到小径几乎要没有了,便拉住了洛婵,道:「别再进去了,里面是深山,有野兽。」 闻言,洛婵顿时住了步子,生出几分害怕来,在他手心写道:那我们回去吧? 迟长青点点头,带着她往回走,不多时,洛婵侧了侧头,问他:你听见了吗? 迟长青停下脚步,凝神细听,不知从何处传来淙淙水声,他道:「应该是山上的泉水,要去看看么?」 他牵着洛婵穿过草木,那泉水声音便越发近了,等转过一处山岩,瀑布如白练一般自山上倒挂下来,水雾蒙蒙,弥散开来,在阳光下恍如仙境一般,潺潺清泉流淌着奔向山下,水波粼粼,澄澈见底,美不胜收。 洛婵惊叹地看着这一道飞瀑,打量四周,目光在水边的岩石处停住,那里生长着一大片苍翠的草,叶片细长,在风中轻轻摇曳,然后迟长青就看见小哑巴蹲在草边,不肯走了。 那草怎么看怎么普通,就如山间的杂草一般,迟长青在洛婵旁边蹲下,道:「这是什么?」 洛婵拉过他的手,写道:是蕙兰。 迟长青思索了一下,道:「兰草?」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顿时了然,难怪了,他又盯着面前这细细长长的草叶,不耻下问道:「它开花么?」 洛婵答道:开。 说着,她又指了指旁边的一朵小花,迟长青看了看,觉得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小小的一串,色泽白得近乎浅青色,若不注意,几乎要略过去,好在花茎修长挺拔,看起来十分雅致,风姿亭亭。 他想了想,问洛婵道:「喜欢?」 洛婵点头,迟长青便道:「那就带一株回去种着。」 洛婵支着下巴坐在石头上休息,看他动手挖兰草,他的手虽然大,但是力道却放得很轻,将兰草的根连同沙石一起挖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忍不住想,大将军真是一个温柔的、很好很好的人。 挖了兰草之后,迟长青看了看天色,对洛婵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洛婵便站起身来,岂料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迟长青眉头皱起,立即道:「怎么了?」 洛婵比划告诉他:脚酸。 想来也是,这山路虽然不陡,但是若走久了,倒也有些吃力,洛婵穿得又是软履,她从前哪里走过这么久的路?能支撑这么久已是极限了。 之前不休息还好,坐了这么一会,洛婵只觉得腿软脚酸,脚底还刺痛不已,连站一下也不能了。 迟长青捏了捏她的小腿肚,问道:「除了脚酸,还有哪里不舒服?疼么?」 洛婵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迟长青便替她仔细揉捏起来,他手劲刻意放轻了许多,饶是这样,洛婵也有些吃不消,腿肚被捏到的地方又酸又疼,不出片刻,人就眼泪汪汪了,求饶一般地望着他。 迟长青凤眸转为幽深,险些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洛婵疼得吃紧,喉咙里发出轻轻的抽气,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任他揉搓。 好在迟长青及时回过神来,收了手,清了清嗓子,道:「回去泡一泡热水,估计会再疼两日才会好。」 可现在怎么办?洛婵有些犯难,觉得自己未免太没用了些。 她心中懊恼,下一刻,便看见男人转身蹲在了她面前,露出宽阔的肩背,道:「上来。」 洛婵怔了怔,没动,她自是知道迟长青的这个动作是做什么,但是又疑心自己猜错了,迟长青见她没反应,便回过头来,道:「我背你,上来。」 第78章 洛婵的脸微微一红,比划着告诉他:我休息一会就好…… 迟长青却道:「等你休息好了,只怕天都要黑了,你不饿么?」 没等洛婵回答,他便道:「你不饿我也饿了。」 洛婵只好俯下身,趴在他的背上,迟长青的双臂十分有力,搂住她然后稳稳站了起来,顺手将地上的小竹篮递给她,道:「你拿着。」 洛婵乖乖接过,迟长青背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掂了掂,道:「婵儿,你好轻。」 他咬字清晰,唤出婵儿二字时,有一种别样的亲昵之感,洛婵的面上微热,手指轻轻揪着他的衣裳,不知如何接话,她的动作怯生生的,没敢靠太近,虽然是趴在迟长青的背上,但是整个人却都快僵硬了,好似一根绷直的琴弦。 迟长青自然是察觉到了,他一边走着,避开那些肆意生长着的草木,一边叮嘱道:「你抱紧些,下山的路难走,若是一个不慎,咱们就要一齐滚下山去了,倒也省得走路。」 听了这话,洛婵果然被吓住了,犹豫着伸出手臂,将迟长青的脖子搂住,两人靠得近了些,迟长青却仍旧不满意,道:「再紧些。」 洛婵只好伏下来,将自身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他的背上,他们之间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能嗅到男人身上的气息,如同雨后的草木,被阳光蒸腾而起的植物气味,与这山林间的空气融为了一处,很是好闻。 少女微尖的下颔抵在迟长青的肩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轻柔细微,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正在停下来休憩,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生怕惊飞了他的蝴蝶。 山林空气静谧无比,一束阳光自树隙间映下来,满地都是明亮的光斑,迟长青小心地背着少女,踏过湿润的落叶,渐行渐远,遥遥望去,两人仿佛融为了一体,不分彼此…… …… 出了山林,外面铺天盖地的阳光便洒落下来,洛婵忍不住微微眯起眼,迟长青的脚步很稳,她方才趴在他背上险些要打起瞌睡了,这会儿一下子就从迷糊中惊醒过来,阳光刺得眼疼,沁出了一点朦胧的泪意,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迟长青听见了,放轻了声音道:「困了?」 洛婵摇了摇头,但是发觉他看不见之后,便用手指在他肩背上写画:不困。 迟长青语气里有几分好笑,道:「小骗子,不困怎么打起瞌睡了?」 洛婵嘴硬地辩解道:晃得舒服。 迟长青便道:「晃得都睡着了就不叫打瞌睡么?」 洛婵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睡觉是睡觉,打瞌睡是打瞌睡。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辩着,迟长青背着她一路往村子的方向而去,不知吸引了田间多少村民的目光,大伙儿心里都啧啧道,早上是抱着的,这会儿又是背着的,迟长青真是要把他这个小媳妇给宠得无法无天了。 倒也不怪他们惊讶,乡下的男人们大多粗糙,大大咧咧,每天下地干活,累得半死,跟一头老黄牛似的,回家就想好好休息,让媳妇伺候吃喝,也不是没有宠媳妇的,但是谁宠成这样啊?黏黏糊糊,一家之主的威风都没有了。 真是没眼看。 男人们这么想,女人们自然也是,河边的码头旁,几个妇人正在洗衣裳,一边说着话,其中一人不经意看了村口一眼,连忙用手肘捣了捣旁边的人:「哎哎,你们快瞧。」 几人都抬头看过去,正好看见迟长青背着洛婵经过,一个妇人哟了一声,道:「可真够黏糊,这是长青那两口子吧?」 迟满金媳妇嗤道:「可不是?」 之前叫她们看的那个妇人笑道:「我早上去田间给我家那位送茶,还看见长青抱着他媳妇走呢。」 其他几人啧啧起来,迟满贵媳妇也在,她一边择菜,一边笑道:「长青体贴他媳妇,好福气啊。」 迟满金媳妇翻了一个白眼,酸溜溜地道:「体贴什么啊?成天只会缠在女人身上,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出息?」 满贵媳妇皱了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我看长青挺好的。」 「好个屁,」迟满金媳妇幸灾乐祸道:「把自家二亩三分的水地换了个破鱼塘,我要是他娘,非得气死不可。」 「真的假的?」旁边的好事妇人道:「你听谁说的?」 迟满金媳妇立即道:「听大德嫂子说的啊,那鱼塘不就是他们家的么?今天当场就签了契书了,田契都写了的。」 满贵媳妇迟疑道:「这么大的事……大阿爷没拦着么?」 「怎么没拦?拦不住啊,」满金媳妇眉飞色舞道:「二亩水地啊,那得值多少钱,就换了个破鱼塘,可不是个败家子儿么?大德嫂子乐得跟什么似的,啧,这种好事怎么就叫她给赶上了。」 旁边几个妇人又议论起来,满金媳妇见自己一番话引起这么大的反响,顿时得意起来,又道:「所以我说,光对媳妇好有什么用?男人还是要有本事才行,你瞧瞧二柱从前对兰香不好吗?在外头做事买了一个饼,还要剩一半带回来给兰香吃,现在呢?一蹬腿去了,要什么没什么,还拖了两个半大的娃娃,做出了那种事,不知道她男人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哟。」 第7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她说话声音又尖又利,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顿高谈阔论,其余几个妇人听见兰香这个名字,面上露出轻蔑之色来,其中还有一个当场往地上唾了一口:「下作的小娼妇,早晚要遭报应,烂了才好。」 「呸!」 满贵媳妇欲言又止,她到底没说什么,也没参与到这场谈论中去,而是拿起择的好菜起身要走,一个妇人道:「就回去了?」 满贵媳妇笑笑:「是啊,我男人就要回来了,先回去把饭煮上。」 又与其他人打了招呼,离开了码头,才走没多远,就碰到一个穿着葛布衫子的男人,站在树后边探头探脑地朝小桥湾的方向张望,满贵媳妇皱了皱眉,认清了那人的脸,道:「有财,你在这做什么?」 迟有财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面上露出点笑来,道:「是满贵婶子啊,你这是洗菜回来了?」 满贵媳妇点点头,她不欲与这人多说,只是道:「要回去做饭,先走了啊。」 迟有财哦了一声,忽然又叫住她,道:「婶子,小桥湾那边是不是新搬来了一户人?」 满贵媳妇愣了愣,才道:「不是新搬来的,是平二爷他孙子,前阵儿从外地回来,怎么了?」 迟有财连忙摆手,笑道:「没事,我就方才看见个生面孔,往你们小桥湾过去了,有点好奇,随便问问。」 他说着,又道:「那婶子,我先走了啊。」 满贵媳妇与他道别,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去,却见村口那户人家的院门大开,迟有财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进院子里去了。 满贵媳妇的心登时就是一跳,迟有财的家在东坡屋那边,村口的那户是迟二柱家,但是二柱前两年去了,就只剩下了他媳妇兰香,拉扯着两个娃娃过活,方才那几个洗衣裳的妇人议论的也就是这事儿。 寡居的妇人,做什么都不方便,娘仨还要吃喝,二柱去之后留下了几亩地,也要耕种,兰香常常背上背一个,脚边跟一个,去下地做事,但是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力气小,活儿都不太会,偶尔也要央求别人帮忙做,时间一久,村里就多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眼下迟有财去她家…… 满贵媳妇叹了一口气,没再多看,抱着笸箩快步往自家走去,路过迟长青的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隔着墙有些模糊不清,却带着十足的笑意,显然是心情颇好。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田园金钗》卷一 作者:长琴 02、《田园金钗》卷二 作者:长琴 03、《田园金钗》卷三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