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移魂》 说与不说 心宠 最近认识了两位朋友,一天晚上闲着无聊,大家开始讲自己的爱情故事—— 甲说,他曾经暗恋一个女生,但一直没有告诉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喜欢。 女生住在另一个城市,他只能在msn上与她聊天,两人无所不谈,有时候话题难免涉及爱情,但他都很小心地避开。 某一天,他决定辞职,到女生所在的城市去找工作,即使薪水会低很多而且颇为冒险,他也无怨无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女生告诉他,她要结婚了,跟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大叔。 甲在讲自己的故事时连续哭了六次,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向她表白。他一直深信,在自己开口之前,女生会有默契地等着他。 他说,或许她不爱他,所以能对另一个人一见钟情。 但我看了他的msn聊天纪录,我觉得,那女生很爱他,甚至一再暗示他,而他,冷静又木讷,与那女生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客气疏离的陌生人。 假如,我是那个女生,我也不会觉得他爱自己,甚至会因为他的态度而伤心。 甲不相信我的推测,坚持说那女生不爱他。 然而,女生结婚前,给他发了一封简讯,说他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景”。这封简讯,让他后海莫及。 他失去了爱情,只因为“不说”。 乙则完全相反。乙的错误在于不停的“说”。 她跟丈夫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但婚后发现丈夫的性格与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符。 她觉得两人应该好好沟通,有事无事、人事小事,都与丈夫不断地“说”。 终于,他开始觉得她烦,好几个月不与她说话,甚至深夜不归。 于是她开始疑神疑鬼,觉得丈夫已有外遇:心里难过得要命,甚至考虑要离婚。 “说”与“不说”,是人与人相处最难以掌握的部分。 说得太多,爱情缺少了神秘感,少了尽在不言中的情致,往往最后令人感到庸俗又烦人。 完全不说,则爱情少了安全感,双方不断相互猜测、缺少承诺,终将沦为分道扬镳的路人。 这一本书,也是关于“说”与“不说”的故事。 你看了就会懂。 楔 子 邹嬷嬷坐定,刚端起茶盅,便看见一个青衣丫头缓缓走进来。 那丫头长得并不十分美丽,却有种恬淡如水的清秀,只见她梳着坠马髻,髻上发饰吊着颗水滴状的碧玉珠子,随着她俯身行礼时微微一晃,仿佛叶间落下的露珠一般,衬得她有种说不出的温婉可人。 她的嘴唇上并未搽上艳丽胭脂,而是粉嫩如初绽蔷薇花瓣的颜色,衬着一袭青衫,令她整张脸莹润生辉。 她纤腰直挺,却并不拘谨僵硬,反而有一种婀娜的姿态,目光温顺却有一抹炯亮,并非柔弱可欺之辈。 邹嬷嬷看着她有片刻恍惚,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并非一个普通丫头,而是哪个大户千金。 “你是新进府的?”邹嬷嬷清咳一声,开口问:“夏楚人?”先前为了那件事已对这丫头都做了调查,如今只是再行确认。 “是,奴婢是夏楚人。”那丫头微笑着回答。 她虽自称奴婢,态度却不卑不亢,仿佛她是主子,不容怠慢。 “你既是夏楚人,为何却卖身至离国为婢?”邹嬷嬷询问。 “奴婢父母双亡,本想来离国投奔远亲,无奈亲戚搬迁不知所踪,又花光了盘缠,无力返乡,逼不得已才卖身为婢。”她答得有条不紊,像是早就准备好这个答案。 “可怜呐。”邹嬷嬷颔首,“如此说来,你在离都,是无亲无故了?” “是。”对方垂眸。她的遭遇听上去如此凄凉,但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楚楚可怜的神情。 “这里有黄金一百两。”邹嬷嬷放下茶盏,掀开托盘上的布巾,盘里竟是黄澄澄的金锭,“是赏给你的。” “赏给我?”那丫头诧异的不由得睁大眼睛,“无功不受禄,奴婢不敢!” “你且听完我的解释,再推托不迟。”邹嬷嬷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丞相府。” “丞相是何人?” “丞相慕容佩,天下皆知,他本是夏楚人,因怀才不遇,不得已去国离乡,寻求施展抱负的机会。机缘巧合,得遇离帝,离帝赏识其才华,破格任用他为离国丞相。此事传出,四海之内皆成为美谈,都说离帝开明,而丞相幸运。” 丫头口齿甚为伶俐,出口成章,仿佛满腹诗书。 “不错,”邹嬷嬷微愕地望着她,“你倒了解得仔细。” “奴婢既然已卖身入丞相府为婢,关于主人的各种传言故事,奴婢自然要了解清楚,才方便日后伺候主人。”丫头笑道。 “有这份心,便说明你是个聪明的丫头,”邹嬷嬷目光流露满意神色,“看来此次重任交予你定然没错。这一百两黄金,其实是是酬金。” “到底是何重任,居然值黄金百两?”丫头脸现迷惑。 “假扮丞相夫人。”邹嬷嬷缓缓答。 “夫人?”她似被吓着了,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吐出一句,“……为何?” “我们丞相青年才俊,名扬四海,如今离国上下不知多少名门闺秀对他青眼有加,王公大臣也争相与他攀关系,纷纷找人上门提亲,如果应允了哪一门,便会得罪了旁人,这得罪了谁都不妥!” 邹嬷嬷担忧地摇头,“最近更麻烦,明嫣公主对丞相亦是一见倾心,在皇上面前嚷着要招驸马,皇上只有这一个妹子,平日疼爱的不得了,连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给她,断不能不答应,但丞相不愿……” “成为驸马,不好吗?”秀丽容颜怔了怔,眼中藏着苦涩笑问。 “我们丞相是何等人物?当初在夏楚的时候,玉惑帝姬对他百般示好,他若想当早当上驸马了,何必等到今天?”邹嬷嬷似有一丝自豪回答,“丞相平生志愿,是一展抱负,实现四海归一、天下和平的志向,岂能为了一个女人徒招吃软饭的恶名?” 这邹嬷嬷本是慕容佩的奶娘,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年前慕容佩初任离国丞相,特意将邹嬷嬷从夏楚接来,掌管府中事务。因而,邹嬷嬷提起慕容佩时,自是与他人不同。 “玉惑帝姬……”那丫头听到这里,不禁有片刻失神,像忆起了什么往事。 “这下你明白了?”邹嬷嬷道,“丞相不愿卷入是非,迫不得已,向离帝谎称,家中早有结发之妻,一直安置在夏楚乡间,照顾祖宅。离帝便要丞相将夫人接来,也好断了明嫣公主的念想。” “奴婢懂了。”那丫头微微点头。 “你是夏楚人,模样气度都还不错,在此无亲无故,不会被人认出来。所以,找你来冒充夫人,最好不过。”邹嬷嬷再度打量她一眼,“再说,丞相身边也需要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伺候,你若放机灵一点儿,说不定有朝一日便真成了夫人。话就说到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那丫头如花美颜平添一抹绯红,屈膝磕了头,接过盛有黄金的托盘。 “奴婢定不负嬷嬷所托。”她郑重道,看起来自信满满。 “对了,一时倒忘了,你叫什么名字?”邹嬷嬷忽然又道。 “苏、巳、巳。”她一字一字的道,仿佛故意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清楚,又仿佛连她自己也不太熟悉这个名字。 第一章 赵玉惑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种在作梦的不真实感,须将手紧紧贴在镜面上,体会那冰凉的触感,才能确定此刻是真实的。 镜中的容颜,失去了往日的明艳,变成极淡极淡的清丽。其实,她倒也不讨厌这张脸,只不过,需要段时间来适应。 一个月前,夏楚京郊,她因马车失控,掉入河中,被冲到了某个岸边,醒来后发现自己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记得当时,她望着水影中的自己,不禁惊叫起来,对着这张陌生的脸又掐又打,直至疼痛让她再也下不了手。 这样的怪事,就算在书里她也未曾读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灵魂为何被囚禁在一副陌生的躯体中? 从前,她是夏楚的帝姬赵玉惑,可现在,她又是谁呢? 腰带间系着一个精致荷包,大红的缎子配上银白梅花,绣功很不错。她在荷包里发现了一些银两,还有一条绣着名字的帕子。 苏巳巳——是那帕上的文字,是这副肉身的名字吗? 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镇定下来,连忙回京打听,才知道帝姬“赵玉惑”日前坠河昏迷,如今正在宫中休养。 这么说,有另一个女子霸占了她的躯壳,代替她在宫中休养? 那人才是真正的“苏巳巳”吧? 不知为何,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愤慨地闯入宫门,向皇兄赵阕宇表明自己的身份,试图夺回身体,反而产生了一个大胆而古怪的念头。 很好……如此一来,她终于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卸去帝姬的重担,让自己彻底地松一口气。 “赵玉惑”谁想当就让谁去当吧,她,乐于做没没无闻的“苏巳巳”。 而她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北上,奔赴离国。 离国,有她朝思暮想的人。 从前因为玉惑帝姬的身份,她不得不与他分离,但如今她改了容颜、换了身份,终于可以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他的奴婢…… “苏姊姊!苏姊姊!”思忖之中,忽然听到小丫鬟敲着她的窗棂,“丞相回府了,邹嬷嬷叫姊姊快去呢!” 赵玉惑对着镜子,轻轻挽起一绺散落的发丝,微笑着回答,“知道了,马上去。” 她盼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 慕容佩,她朝思暮想的人,是否,同样惦记着她? 为了他,她独自踏过千山万水,隐姓埋名,只为与他厮守在一起,哪怕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 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想着他有点傻气。但从小到大,她聪明过了头,现在,不介意有点儿傻气。 依旧是一袭青色衣裙,不过,她在腰间系了条松花色腰带,上头绣一着朵朵橘色小花,仿佛那年秋天,她与他在御花园中一同栽下的雏菊。 他看惯了她明艳绮丽的模样,会喜欢此刻的清淡吗? 赵玉惑一边忆着往事,一边轻提罗裙,迈入他的书房。 屋子里满是墨汁的陈香,她一眼便看见案上那只白瓷花瓶内插着数枝雏菊,一如当年……她的心底泛起涟漪。这是否证明,他还惦记着她? 赵玉惑按照邹嬷嬷所教,先将窗子全数推开,放了满园的清风进来,吹入他喜欢的青草气息,而后,又将茶水沏好,房内一室的草香夹着茶香。 听说他回来后会看一会书,茶盅旁边,就搁着他日前所读——《花间集》。 原来,他还在读那本《花间集》……已经不知多少年了,她最钟爱的书,他竟一直在读。 翻开书页,那张叶脉还在。也不知是哪一年,她在树下拾到,残叶褪去了全数青绿,只剩透明的脉络,在阳光下一照,别有一番情趣,仿佛纱窗的网。她顺手递给他,说给他当书签。 没想到,他留下来了,留了这么久。 “姊姊,你怎么还杵着呢?”邹嬷嬷身边的小丫头又奔了进来,气喘吁吁的催促,“快,快准备热的巾子,丞相醉了,正由小厮扶着往这来呢!” 醉了?不过下午而已,他就醉了? 是了,自从他担任离国丞相,应酬也多了起来,他又不擅饮酒,肠胃也不太好。 “知道了,”赵玉惑对那小丫头交代,“妹妹,你先去厨房,替姊姊做点儿事。” “什么?”小丫头一怔。 赵玉惑凑近,在对方耳边嘱咐一二,她虽然不解,仍乖巧点头应承。 那丫头前脚刚走,小厮便扶着慕容佩迈进院门。 这一刻,赵玉惑觉得自己心跳似有片刻停止。 她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一年?两年?他的容貌,在记忆里很清晰,真要形容却很模糊。 如今,她终于见到他了,仿佛盼了千年,经过无数轮回,总算等来了与他的重逢。 “快,快上来帮忙!”尾随其后的邹嬷嬷急喊道,“将丞相扶到长榻上去。” 赵玉惑跟着邹嬷嬷,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与那小厮将慕容佩安置妥当,然而,她却不觉得累。 坐在榻侧,将雪白的巾子敷在他的额上,终于可以仔细端详他的容颜。 此刻,他皱着眉头,闭着双眸,似醉似睡。 两年未见,倒像阔别十年,他的俊颜风霜渐染,轮廓较从前深邃了些,肤色也暗了些,再也不是那个面如皎月、意气风发的少年…… 赵玉惑忽然心尖一酸,柔荑搁在他的手背上,微微颤动着。 “我的姑娘,你是怎么了?”邹嬷嬷在一旁蹙眉提醒道,“别只是发愣啊,丞相醉了,该去煮浓浓的梅子汤给他解酒才是。” 慕容佩也不知是被这声音惊扰了,还是哪儿不适,只听他轻哼一声,皱紧了眉,微微地侧了侧身。 “嬷嬷,依我看,丞相这会的不适并非是醉了。”赵玉惑却道,“梅子汤过酸,不宜让他饮用。” “咦?”邹嬷嬷不解,“那该怎样?” “丞相恐怕患有胃疾吧?我看他脸色发青,手脚冰凉,若只是醉了,不会如此。” “对对对。”邹嬷嬷这才反应过来,“我老糊涂了,丞相肠胃素来不好,饮酒后更不舒服。” “我已经叫人去厨房热牛乳了,”赵玉惑微微笑,“等会儿再熬一锅白粥,加上党参、黄耆等暖胃的药材,充作晚膳吧。” “你这丫头,倒想得周到。”邹嬷嬷吁出一口气,“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 “嬷嬷若累了,请下去休息吧,奴婢在此服侍丞相。等他醒了,再伺候他用膳。”赵玉惑淡笑劝道。 邹嬷嬷不再多言,点头离去,临去时将房门轻掩,整间屋子立刻安静下来。西斜的阳光渐成绮色,从窗口映入,长榻上一片亮灿灿的。 赵玉惑伸手按住慕容佩的腹部,她的手心很暖,此刻,正好为他暖胃。 记得从前,他胃疼的毛病犯了,她就是这般轻轻为他按摩,缓解他的痛苦。 仿佛习惯了,自然而然的,她想也没想便伸手轻抚,不带半分羞怯。 他的腹部,还像从前那般坚实,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的手掌能清楚地感受他肌肤的热度。 这算不算很亲密的举动?肌肤相依,万分旖旎…… 赵玉惑垂眸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偶然抬头,却见慕容佩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深邃瞳眸正炯亮地盯着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奴婢给……给丞相请安!”她连忙站起来,退开一步,行了礼。 “你的按摩手法倒挺熟练,”慕容佩低声开口,“谁教你的?” “回丞相,家父曾经也有胃疼的毛病……奴婢小时候学的。”她脑筋飞转,撒了个谎。 “你怎知我有胃病?”他双目片刻不移,直盯着她。 原来,方才他没有醉也没有睡,她与邹嬷嬷的对答,他都听了去。 呵,这么多年,他依旧是那副性子,一向沉得住气,平素不动声色,但一面对欲知道的事便执着到底。 “奴婢是夏楚人。”她努力让自己镇定,回视他的目光,“记得曾经看过一张皇榜,是玉惑帝姬在为丞相您寻找治胃病的良方,丞相还记得吗?” “皇榜?”他一怔,记忆瞬间铺天漫地的涌入,俊颜勾起涩涩淡笑,“是啊!你不提,我倒忘了……” 那一年,他在书林苑废寝忘食的苦读,常常误了晚膳,导致肠胃落下毛病,御医都说无法根治。她知道后,训斥了他一番,几次周折到民间替他寻找良方。可惜,方子一直没找着,他这病,延续至今。 来到离国后,渐渐调养,这病倒也好了些,但他执拗的存心不肯断了病根,因为,每当胃疼的时候,便会让他想起她……想起那些她对他关心备至的日子,以及她手心的温暖…… 思念伴着疼痛令他煎熬,但他宁可疼痛的伴他一生,以免将她给忘了。 “苏姊姊,牛乳端来了——”门外,突然传来小丫头的声音。 赵玉惑赶忙开门接过,亲手将那碗牛乳端至榻前,雪白的牛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她用小杓将其破开,轻轻吹散了,这才递到慕容佩手中。 “丞相,趁热喝吧。”她笑道,“下次若再有应酬,定要先喝碗牛乳护胃,切勿空腹饮酒,若一时找不着牛乳,可用生鸡蛋代替。” 慕容佩望着她的眼光越发好奇起来,这样的明媚笑容,这样的细碎叮咛,让他又勾起对某个人的想念。 只是,那个人艳丽,她却素净,完全是不同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由得问。 “苏……巳巳。”她顿了一顿才答道。 “巳巳?什么意思?”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趣。 “奴婢也不太清楚,或许是来自巳时吧?”她胡乱猜测,“奴婢是巳时生的,爹娘便随口取的吧。” 一个卑微得连名字都没被好好取的女子,却无半点自怨自艾的神情,仿佛天生乐观开朗,从不计较这种小事。 她这样子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又多了一分相似。 “苏巳巳,邹嬷嬷可曾对你说过,要你来做什么吗?”他饮了一口牛乳,胃果然舒适了些,又或许是她方才的按摩也起了作用,他眉心舒展,闲适地问。 “是……做丞相的夫人。”她倏忽有了点调皮的心情,故意歪着脑袋看着他,眨了眨眼回答。 “少了冒牌两个字。”他不禁莞尔,提醒她。 “是,冒牌夫人。”她爽快地答。 “你不觉得委屈?”分明只是陌生人,一问一答间却极有默契如多年故友,这让他心下微愕。 “既然卖身入相府,无论丞相叫奴婢做什么,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她再度粲笑若晨曦,不带一丝伤感。 这样干脆俐落的回答,这歪着脑袋的俏皮模样,再度让他感到错乱。 仿佛,站在面前的,真是那个人。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在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频频看见那个人的习惯动作和感觉?是因为思念日重无以慰藉吗? 这些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慕容佩喝完牛乳,将碗递给她,便半躺着身子,抿唇再无言语。 因为昨日饮酒伤了肠胃,慕容佩特意告假在家休养一天。其实,一夜过去,他已不再觉得十分不适,告假,只是因为他忽然想待在家中而已。 算起来,这些年来他还从未如此偷懒过,他总是不眠不休,不惜耗损健康,也要拚出一方天地。 但今天,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觉得应该留在府中,或许是因为家里来了一个有趣的女子。 那个叫做苏巳巳的女孩,本来他不以为意,觉得只是奶娘替他寻来的一个冒牌夫人而已,但昨日的一问一答,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她似乎非常了解他,仿佛早已与他相识。 但他对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那张素净的容颜,他绝对是初见。 若非他忘了,就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指点她,告诉她关于他的所有事情,出于未知的目的。 此刻,他坐在窗前,那个女孩就站在花丛旁,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腕间提着个偌大的竹篮,如春季踏青一般,晨风吹起她的衣摆,摇曳生姿。 “丞相,宫里来人了……”邹嬷嬷悄悄走近,在他耳边低声道,“要不要老身去挡挡?” “皇上派来的?”慕容佩搁下书本,侧头问。 离帝完颜凌向来待他不薄,他忽然告病请假,他自然会派御医前来关切,慰问补品更不会少。 “不,是……明嫣公主。”邹嬷嬷面有难色。 他一怔,随即笑了。 明嫣公主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身为离帝的宝贝御妹,天上的星辰都唾手可得,就算他再三拒绝,对方也未必会知难而退吧。 “我就知道她会来。”慕容佩道。 昨日,他奉命入宫饮酒,离帝完颜凌向他暗示公主要招他为驸马之事,他当下即道出家中早有糟糠之妻,气得明嫣公主在帘后直跺脚。 以公主不服输的脾气,定会亲自前来瞧瞧他这所谓的糟糠之妻到底如何,竟能让他放弃金枝玉叶,对其从一而终。 “请公主过来吧。”慕容佩对邹嬷嬷道,“不过,咱们先别出去,就让慕容夫人去招呼一会儿。” “慕容夫人?”邹嬷嬷一时没领会过来。 慕容佩浅笑,看了看园中那悠闲的女子,邹嬷嬷这才恍然大悟。 “是,老身知道了,这就去吩咐。” 慕容佩颔首,看着邹嬷嬷急步走向园中,对着花丛旁的那个人耳语了几句,那纤细的人儿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恢复了从容自若,仿佛非常有自信地答应了。 明嫣公主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她会如何应付? 慕容佩抑不住心中好奇,缓缓起身,在回廊处找了个适当的位置,预备看出好戏。 未过多时,便见明嫣公主在众宫婢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园门处。那凛凛的威势,不似来探病,倒像来打架。 纤细的身影不卑不亢的上前相迎,淡定行礼,他不必瞧,也知那张素净的小脸定然是笑意盈盈。 慕容佩负手而立,听见不大不小的话语声传来。 “给公主请安,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赵玉惑柔声道。 “你就是慕容夫人?”明嫣公主以轻蔑的目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倒比本宫想像中的年轻。你家丞相呢?本宫要见他!” “丞相此刻还在歇息,”赵玉惑垂眉道,“或许是昨日饮酒过多,脾胃不适。” “本宫来了,他不出面迎接,好生无礼!”明嫣公主嘴上如此说着,视线却在赵玉惑脸上直打转,“也罢,让他好生歇息吧。慕容夫人,与本宫闲谈一会儿,如何?” “臣妇之幸。”赵玉惑颔首,巧笑倩兮。 “你与慕容,成亲多久了?”明嫣公主以审问犯人似的语气冷硬质问。 “五年了。”赵玉惑从容答覆。 “怎么之前都没听慕容提过?”明嫣公主狐疑,“夏楚那边也没听说还有个慕容夫人。” “我与相公自幼相识,是父母定的娃娃亲。而慕容一族本为夏楚前朝贵胄,近年却衰落了,所以慕容家本不想连累我家,要退了这门亲事,可我父母坚持当初的婚约,并不离弃,相公心中十分感激,婚后以礼相待,将我安置在慕容家的祖宅。他来离国后,怕我被多事之人打扰,所以对我们的婚事一直秘而不宣。” 她信口道出这一大篇前因后果,不仅让明嫣公主一怔,就连回廊上的慕容佩也讶异凝眸。 关于他的身世,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慕容一族与其说是前朝贵胄,实则为战败皇族,赵氏当年其实相当于从慕容氏手中夺去了夏楚江山。 慕容佩会如此奋发图强证明自己,实在有外人不知的隐衷…… “看来你果然是慕容夫人,才会如此明白他的身世,”明嫣公主无法反驳,迫不得已的道,“慕容断不会将底细告诉一个冒牌货。” “公主还有什么疑问,臣妇知无不答。”赵玉惑欠欠身,礼貌而端庄。 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成为了他的妻子,该是什么模样……此时此刻,仿佛是在扮演自己美梦中的角色,她演得不亦乐乎。 “既然你与慕容是父母之命,这些年又聚少离多,想必没什么感情。”明嫣公主瞧着她,脸上仍抑不住轻蔑的神色。 “感情一事,似水无痕,臣妇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深是浅,”她明知对方是在嘲讽,却依旧笑意满满,“只不过,臣妇对我家相公的脾气禀性,倒比别人知道得多些。” “会比本宫知道的多?”明嫣公主显然不服气。 “公主知道我家相公喜欢什么天气、爱好什么颜色,平时喜爱吃什么、看什么景致、听什么曲子、读什么书吗?”她以晶亮的眸子不甘示弱地与对方对视。 明嫣公主咬住唇,答不出个所以然,却不舒服的反问:“本宫不知,难道你这个与他长年分居两地的人就知道了?” “我家相公喜欢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赵玉惑流利地回答,一句也不结巴。 明嫣公主瞪大眼睛,嘴巴半晌阖不拢,显然被她震住了。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赵玉惑乘胜追击。 “啊?什么?”明嫣公主一脸茫然。 “这是我家相公最喜欢的几句词。”赵玉惑恶作剧似的一笑,“公主不知道吗?” “不知道又怎样?”明嫣公主又羞又恼,反问:“夫人你就对慕容的事件件知道吗?” “比如呢?”赵玉惑莞尔地瞧着她。 “比如……”仿佛为了反击,明嫣公主故意道:“慕容与夏楚那什么帝姬的事,夫人你知道吗?” “玉惑帝姬?”终于提到她了,看来,她在离国还挺有名的。 “对啊,听闻慕容与她感情深厚,慕容在夏楚宫里待了这么久,夫人不担心吗?”明嫣公主面带讽意,字字刺耳。 “那玉惑帝姬漂亮吗?”她狡黠地反问。 “那是自然。”傻公主没料到自己掉进了她的陷阱。 “与公主您相比如何?” “估计跟本宫不相上下吧。”明嫣公主很有自信。 “既然如此,那有什么可担心的?”赵玉惑笑容依旧明亮,“我家相公在这离国宫里待了这么久,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你……”明嫣公主大怒,“你敢对本宫无礼?” “臣妇说过,知无不言。”再度温婉一揖,眉宇间却有凌人气势。 “你给我记着!”明嫣公主跺足大嚷,袖子一挥,“摆驾回宫!” 一群宫婢战战兢兢尾随着暴跳如雷的公主,急匆匆走了,墙角几只花盆也遭了殃,砰的一声,不知被谁踢翻在地,裂成几瓣。 赵玉惑见此情状,犹自镇定地一笑,踱步过去,将那盆中花儿扶起来,就着泥根靠至墙边,令花儿不至于被糟蹋了。 头顶日光正烈,忽然,她觉得暗了一暗,抬眸,只见一道修长身影替她遮住了阳光。 不必瞧,她也知道是谁,熟悉的气息扑入鼻尖,勾起迷离的记忆。 “丞相——”她低下头,“明嫣公主方才来过,邹嬷嬷吩咐不要打扰丞相,所以奴婢擅自作主,招呼了公主。” “我看见了。”慕容佩微微笑道,“方才我就站在回廊下,看到了一切。” “丞相恕罪。”赵玉惑立刻请罪,“奴婢惹公主生气了。” “没事,公主一向爱生气,就算你不惹她。”慕容佩指尖掠过沾到衣上的花叶,“我只是好奇,你如何知晓我的喜好?” “丞相都听到了?”赵玉惑心头一颤,“……那是奴婢胡诌的,奴婢并不知道。” “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吃四月的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这些全是胡诌的?”慕容佩挑眉,摆明不信。 “没错。这些,不过是奴婢自己的喜好而已。”赵玉惑把头埋得很低,生怕被对方看出她的异样。 “巧了,这些也是我的喜好。”慕容佩望着她髻尖上的碧玉珠子,此刻晃得厉害,显示主人的紧张,“那么,‘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也是你胡诌的?那可太巧了,我还真就喜欢这几句。” “不,这个是……奴婢昨儿替丞相打扫书房,碰掉了一本花间词集,书页翻开,正是这一句,上面夹着张书签,”赵玉惑抿了抿唇,“奴婢想,这一页肯定是丞相常看的,所以就顺口说了。” “观察入微,心思通透。”慕容佩怔了怔,淡淡颔首道,“邹嬷嬷果然没挑错人。” “丞相过奖了。”他信了吗?倘若起疑,会把她赶走吗? 只希望他就这样半信半疑,让她可以长伴左右。 “看来你也是读过书的。”慕容佩又道,“那花间词集里,你还喜欢哪一句,说来听听?”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她忍不住道。 这便是她在思念他的时候孤苦的心境,本来可以装傻不回答,但她觉得,这一刻她要让他知道。 慕容佩敛眉凝视着她,半晌无语。 “这一句,也是我喜欢的。”最后,他答道。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也不知,他有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第二章 一大早,门外就吵吵嚷嚷的,赵玉惑从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披上衣衫,推开窗棂,只见几个小丫头站在回廊上对着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远远的,一队家丁忙进忙出,拿着水桶布巾,不知在做些什么。 “夫人,你醒了?”小丫头看到她,连忙迎上来,“奴婢们这就伺候夫人洗漱。” 自从那天明嫣公主来过之后,慕容佩忽然让府中上下一致称她为“夫人”,亦挪出南厢供她居住,还派人专门服侍她,送来订做的衣服首饰,仿佛她真成了主子。 慕容佩大概是想把这出戏演得再真一点,以免明嫣公主查出些什么。 “外面为何动静这么大?”赵玉惑好奇问。 “又有人在咱们门口捣乱了。”小丫头们相视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道。 “捣乱?”赵玉惑不解。 “对啊。夫人,你才从夏楚来所以不知道。我们相府很不太平,每月总有几次,被人扔臭鸡蛋、泼脏水什么的,弄得乱糟糟的,得打扫半天。” “为什么啊?”赵玉惑越听越惊。 “还不是因为我们丞相是夏楚人。”小丫头们吐吐舌头,“说起来,丞相真是够可怜的,夏楚人说他是汉奸,离国又有人怀疑他是细作,两头不讨好。听说,夏楚那边派了义士前来找丞相的麻烦,而离国朝中有人乐于见丞相遭殃,竟还暗中资力。” 原来,这些年来他表面风光,实际上过得并不好……若非当初皇兄的一句话,他怎会如此?可说到底,还是她害了他…… 赵玉惑胸中酸酸涩涩的,双眼不禁一红。 “昨儿我在花园采的那些浆果呢?”她勉强抓住泪花,低声叫。 “已经照夫人的吩咐,用糖腌起来了。”小丫头们回道,“夫人,那些浆果,酸得牙都要掉了,我们从不吃的,为何你还摘了那么多?” “用糖腌了,就是美味,”赵玉惑答道,“你们去挖一碗,用漂亮一点儿的瓷器盛着,撒上细细的冰粒子,拿来给我。” 小丫头们恍然大悟,点头去了。不一会儿,赵玉惑亲手用托盘盛了那酸酸甜甜的美味,往慕容佩的房里去。 身为帝姬,她自不擅厨艺,从小到大会做的一道膳食,大概就只有这腌渍浆果,早知如此,就该向御厨们多学几招,也不至于技穷。 绕过悠长的回廊,便是慕容佩所居。 还记得那年初秋,她也是亲手做了这道甜点,端到他房里。当时他似乎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据说很少男人喜欢吃酸甜的食物,他却吃了个精光。 如今做这腌渍浆果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讨好他的方法。 推开门,便看见他正站在桌前,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走近仔细一看,却见桌上乖乖卧着只白鸽,他轻轻抚着那鸽子的羽毛低语,像是一些安慰的话语。 听到脚步声,他诧异回眸,接着目光停留在她面前的托盘上。 “奴婢给丞相做了道甜点,”赵玉惑笑道,“秋天干燥,吃这个正好润喉。” 搁至桌上的白瓷碗与鲜红的浆果相映色,淡淡的糖香,晶莹的冰粒,让人垂涎欲滴。 慕容佩凝眸,半晌无言,盯着那碗甜点一动也不动。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骤然有些沙哑,阴沉沉地问,“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这个……” 她僵立着,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别再跟我说什么巧合!”慕容佩踱到她面前,目光像要把她吞噬,“我不信!” “奴婢……”她知道,谎言再也骗不了他,“是帝姬派来的。” 这样说,可以梢稍消除他的怀疑吧? “玉惑帝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帝姬名讳,恕奴婢不敢言。”她咬着唇,“丞相,你弄疼奴婢了……” 他铁青的脸色,终于稍稍舒缓,握着她玉腕的手,亦稍稍松开。 “玉惑帝姬派你来……她说了些什么?”沉默好一会,他才问。 “帝姬怕丞相在异国他乡生活不适,特命奴婢来照顾丞相。”既然胡诌,就胡诌到底吧。“帝姬说,她要说的话,都在那本《花间集》里……” 一字一句,皆是思念,缠绵悱恻,他,应该懂的。 “玉惑……”他低喃,像是倾注所有情愫,“玉惑,你何必——” 赵玉惑转过身去,害怕自己表情有异,又让他起疑。 那案上卧着的鸽子,受了一些伤,身上还缠着绷带,方才慕容佩正在给它医治。 赵玉惑走过去,轻挠那鸽子的颈间,鸟儿一般都喜欢触碰这里,马上会舒服地伸长脖子。 “早上家丁们在门前发现了这鸟儿,”瞥见她的动作,慕容佩解释,“像是被砸伤的,我替它瞧了瞧,倒也没大碍。但它大概是被吓着了,一直趴着不肯飞走。” “早上?”赵玉惑仿佛明白了什么,“听说相府门口常被扔许多石子、鸡蛋什么的,是被那些砸伤的吧?” “你听说了?大概是吧。”慕容佩淡淡一笑,“不过府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每月都会有这么几天。” “帝姬若知道你如此委屈,心里会难过的……”赵玉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默默无一言。 “丞相,帝姬曾跟奴婢提过两位当年的一些事。”赵玉惑思忖了下,打算接着把疑问说出口。 “哦?”他微微挑眉,“如何说的?” “说是当年丞相想向帝姬求亲,却遭睦帝奚落,丞相一气之下远走他国,临行前发誓要有一番做为,以便配得上帝姬。” “不错……”他语调中似有一丝苦涩,“只是以我现在的状况,要实现当年的诺言,似乎还不太可能。”他忽然侧眸,凝视着她,“帝姬会跟你说这些,可见与你极亲近。” “奴婢从小便是帝姬一手调教的。”赵玉惑垂下眉,生怕他看出破绽,“其实丞相如今已经名扬四海,听闻睦帝也十分后悔自己当年所言,丞相若回夏楚去,处境定与当年不同了。” “回去?”慕容佩像被针扎了一下,面带嘲讽地道:“如今我已经是万人辱骂的大汉奸,怎还能回去?” “丞相难道永远也不回去了吗?”赵玉惑低喃,“当初远走离国,不就是为了能有与帝姬王聚的一天吗?” “是啊。”他轻叹,“可惜,所为无法达成所愿,如今斗转星栘,不知不觉竟远远背离初衷……人生在世,有许多不得已。” “丞相让奴婢冒充夫人,避开明嫣公主,也是为了帝姬吧?”她心中紧张,生怕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依我如今的状况,怎能有成家的心思——”他只含糊道,“就算没有玉惑,也不想连累别的女子。” 她胸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原以为能得到一段感天动地的深情誓言,最终却得到这般回答。 但她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表面上淡淡的,一如当年待她的态度,可这并不表示他无情。 “丞相,我们去把这鸽子放了吧!”她突然笑说,故作轻松,不想再看他满腹心思的模样。 “这鸽子吓着了,也不知能不能飞。”他轻抚那洁白羽翼。 “放心,交给奴婢。” 赵玉惑自信满满,走到回廊上,手里捧着那只白鸽,忽然她双臂一扬,将那鸽子往空中一抛,鸽子一惊,眼见便要坠地,然而终究展翅自救,两翼急匆匆拍打了两下,终于盘旋于空。 望着洁白羽毛映衬着蓝天白云,优美飞翔的模样,赵玉惑巧笑倩兮。 “瞧,”她回眸,对慕容佩道,“它飞走了!” 慕容佩却蹙眉,疑惑地望着她。这一幕,好熟悉,仿佛过去也曾经见过…… 是了,很久以前,他们还年少时,在夏楚的宫中,亦有过如此画面。 她以此方式,帮助吓破胆的鸟儿飞翔。 她说,鸟儿明白若是落地就会摔死,所以,关键时刻,只能自救。 她还说过,人,亦是如此,唯有在绝境中,才能激发潜能。 这就是当她默许赵阕宇对他百般羞辱的原因吧?想激发他的斗志,以免庸碌一生…… 然而,这也是他心里一直暗暗恨她的原因。所以,这些年来,不曾给她寄过一封信,捎过一句话。 他只当她死了。 今时今日,她却让个丫头带来她的慰藉与关切,仿佛迟来的道歉,再度让他内心波澜起伏。 她是故意找了一个与她感觉相似的丫头,提醒他,别忘了她的存在吧? 但这样有用吗?呵,他还没打算原谅她。 ※※※ “慕容佩喜欢你,只因为你是夏楚的帝姬!” 两年过去了,皇兄这句话却犹似在耳际,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浮现,彷佛梦魇,挥之不去。 赵玉惑自床上撑起身子,冷汗自额际滑落。当年的一幕幕情景在眼前滑过。 她看见自己跪在皇兄赵阕宇面前,苦苦哀求他恩准她的婚事,皇兄玄色的帝王朝服庄严而肃杀。 “玉惑,你也知道,慕容佩是前朝皇族,咱们赵氏自他家手中夺了夏楚,你以为他对你会是真心?”赵阕宇冷冷道。 “既然这样提防,当初父皇又何必接他入宫?这些年来,他与我们同吃同住,父皇待他如家人一般。”赵玉惑反驳道. “若父皇还在世,断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当初,慕容氏战败,将夏楚江山献给父皇时,开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不伤慕容佩性命。之后,慕容氏满门自尽,仅剩慕容佩这一支血脉。父皇答应条件时是对天发过誓的,但如果可以,父皇情愿斩草除根,没有下手,只不过是怕遭报应罢了。”赵阕宇缓缓道出原委。 她只觉得全身在颤抖。朝堂宫闱之中的腥风血雨,她从小见惯了,没料到,事情一旦涉及自己的至亲至爱,竟还是感到如此的惊心动魄。 “这些年,我仔细观察慕容佩,觉得他也在暗中用功,诗书骑射样样精通,非一般皇子可比。”赵阕宇叹道,“若他成为驸马,借你之手,定会在朝中翻云覆雨,咱们赵氏江山堪忧……” “慕容他不会的!他待我是真心的……”赵玉惑咬唇道。 “你若非夏楚的帝姬,你若没有这副美貌,看他待你态度如何?”赵阕宇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玉惑,天下男子,对你倾心的不计其数,何必为了一个慕容佩如此?” 她退开一步,轻轻将兄长的手推开,倔强道:“就算我不是夏楚帝姬,就算毁了这张脸,慕容也不会嫌弃我的!” “你确定?”赵阕宇一脸讽笑。 “不如臣妹现在就抛却帝姬身分,与慕容隐居民间,验证一下。”她目光炯亮,与皇兄相视。 “不,你不会的。”赵阕宇却自信满满的道,“身为夏楚帝姬,你不会推卸护国之重任。” 这一句话,就像戳中了她的死穴,让她霎时哑口无言。 没错,母后临终前要她守护娘家季涟氏一族,还交给她代表族长身分的琥珀戒指,假如她不顾而去……岂不辜负母后所托?自幼,父皇将她当作男儿教养,在她身上亦寄予许多希望,她一走岂不也会全然落空? 她,真的能为了一个男子,放弃所有? “你下去再好好想想吧,”赵阕宇道,“此刻朕再说什么,你也听下进去。” 赵玉惑默默地施了一个礼,转身踏出大殿。 正值黄昏,御花园里一片夜来香的气息,斜阳脉脉,轻风送爽,平素的她最爱这番美景,但今天,却没了任何欣赏兴致。 慕容佩跟她约好,日落后在她的彤霞殿相见,本来,她满心欢喜,但此刻却忐忑无措措。 他还在等着她的信儿呢,她以为能顺利说服皇兄同意这门亲事,然而,等来的却是冷酷的拒绝。 她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太过难堪? 一路低着头,默默走着,没发现身旁已经多了一道黑色身影,无声地跟随着。 “承恩?”她无意问抬眸才发现,她的护卫江承恩跟在身旁。 “属下打扰帝姬了,还请帝姬恕罪。”江承恩单膝跪下道。 “你未受召便上前,想必有要紧事。”她抬手示意他超身,“怎么了?” 江承恩是她收留的一个孤儿,近年来颇受她的器重,但凡大事,她也不瞒他,江承恩感恩,亦十分忠心尽力。 “回帝姬——”此刻,江承恩似有难言,支吾道,“晌午时分,属下与皇上一班近侍饮酒,借着几分醉意,竟探得一个消息。” “你说。”她凝眉,心下明了,一定非常棘手的消息。 “皇上听闻帝姬与慕容公子感情笃厚,怕是一时之间无法拆散……”江承恩抿了抿唇,“已经召了大内高手,说要……要……” “要怎样?”赵玉惑心中大吃一惊,急急追问。 “要暗害慕容公子。” 虽然已经料到了这最坏的答案,但钻入耳中,心仍如刀割一般剧痛。 她最亲的哥哥,要对付她最心爱的人,仿佛手心与手背互虐,逼得她心如刀绞,鲜血淋淋。 而一切因她而起,她却束手无策,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不让任何人受伤。 “知道了,你下去吧。”她轻甩衣袖,江承恩知意而退。 夕阳渐渐落下,晚霞的光芒消散,满庭的花香更加浓烈了,她的心情却凝重得像这暮色一般,黑沉沉,不见一丝光明。 皇兄身边的近侍一向嘴严,哪里会因为喝了几杯小酒就泄露秘密,想必,这个消息是皇兄是故意给她知晓的吧,算是一个警告,若她执意要与慕容佩在一起,他随时可以毁了他们。 她,到底该怎么办? “玉惑,你回来了!”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彤霞殿,一眼便看到那谪仙般的男子正站在纱帘下,往窗棂上挂了一串风钤。 “打哪儿弄来了这个?”赵玉惑缓缓走过去,抚了抚那五彩琉璃,它霎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甚是悦耳。 琉璃的触感冰凉,仿佛直达心底,让她微微一颤。 “东市有一个制琉璃的地方,昨儿个跟陈大人他们一块儿去看了,”慕容佩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琉璃是吹出来的,搁在炉子里烤融了,再吹出各式各样的形状。当下觉得新奇好玩.给你制了串风钤。” “你亲手做的?”赵玉惑一怔。 “对啊,你说过琉璃若制成星星的形状一定很美,我就试着做了一下,也不知像不像。”他的明目注视着她,仿佛一汪清泉,让她心中兴起波澜。 “很像……”一时间,仿佛胸口堵了块大石,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泪水就这样默默地落下来,滴在袖口的纱边上,留下湿漉的印记。 “怎么了?”慕容佩托起她的下巴,凝眸问道,“王上没答应我们的事?” 她难过地扭过头去,半晌不言,算是回答。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却依旧轻松微笑,“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与其被困宫墙内,不如泛舟江南,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玉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今晚就走?” 他的大掌握上她的柔荑,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颤栗,有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 “不……”她缓缓地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哽咽道:“我不能跟你走……” 尽管她没抬头看,却能明显感觉到他怔愣住了。 “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的嗓音低沉,“怎么忽然变了?” 的确,之前说好了,她也心甘情愿随他远走天涯,但听到皇兄要对他下毒手,她怎能冒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逃走,又能逃得了几时? 她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却不舍得有人伤他半分毫发,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实在不该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我思来想去,觉得皇兄的话有道理……”事到如今,她只能逼他离开,而唯有把心一狠,道出决绝的话语才能办到,“想我一国帝姬,岂能逃避责任,与你终身禄禄无为,埋没民间?你若真有才华,就该干出一番大事,向世人证明配得上我这金枝玉叶,如此一走了之,哪里算有本事?” 她强抑泪水,逼迫自己抬眸与他对视,装得态度坚硬,心意已决。 果然,他被她骗到了,那俊颜上平添的阴云,证明他的心里被她狠狠刺伤了。 “玉惑,你真的这么想吗?”然而,他依旧微笑,他是那种任何时候都能从容淡定的男子。“不会发生了什么事逼你这么做,而我不知道吧?” 聪明如他,果然猜得很对,但她能对他说实话吗?倘若全盘托出,他定会执意带她离宫,而皇兄更不会放过他吧? 已经演到这一步,也不多差几句台词了。 纵使她的心宛如被撕裂,亦要戴着假面,在这戏台上将一切终结。如此,方可保全他的性命,保全这宫里的太平,只是,唯独无法保全他们的爱情……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两人便如被星河长隔,依他的脾气,断不会轻易原谅她。 “慕容,你走吧,离开夏楚,离开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她听见自己轻轻道,“等到你名满天下的时候,再回来吧!” 名满天下,呵,这是她对他的期许,但听在他耳里,或许就是最伤人的字眼。 她知道,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要名满天下,只要她看得起他而已。然而,如今她亦要求他名满天下,说明她亦看他不起…… 她使出撒手鐧,一击即中,如此,才能让他尽快远离危险。 俊颜仍旧淡淡笑着,但那双深瞳已经蒙上一层冷霜,冰冻到极点…… 第三章 名满天下? 不知为何,如今的慕容佩一听到这个词,就极度反感。 曾经,在他还懵懂年少时,对这个词极度向往,立志要做一个名满天下的风流人物,然而如今视名利如浮云的他,只觉得这梦想何其可笑。 人生在世,不过如天地间一粒微尘,古今多少王侯将相,到头来终究化为一堆枯骨,一时的荣耀亦不过是灿烂星河里的微光,瞬息淹没。 离国的前任丞相在弥留之际曾对他说,此生记忆的片段,最多不过是一些日常的欢愉,比如与妻子新婚燕尔的恩爱,儿女初生时的喜悦,瞧见晨曦中初绽的清莲,夜雨里沉睡的芭蕉…… 他觉得,老人的话是对的。 若非为了玉惑,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丞相之位、豪华宅邸与万两薪金。名满天下又如何?人们在羡慕时,同时也充满嫉妒。他如今的盛名有一半是骂名,“汉奸”两个字尤为刺耳。 他时常忆起跟玉惑分别的那天晚上,那夜御花园里的夜来香气味格外浓郁,那香气便代表心痛,自那天起,夜来香就成为他最最厌恶的一种花,丞相府名卉三干,他却不允许种植一株夜来香。 两年了,他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用繁忙的朝事来麻痹自己,不允许自己想到她一点,然而内心深处到底惦记着,午夜梦回时,所有的思念与情愫如洪水般汹涌而出,难以自抑。 很想回去见见她,又觉得现下还没什么资格见她,恍若站在茫茫原野上,进退不知昕措。 “丞相——”邹嬷嬷来报,“明嫣公主驾到。” 明嫣公主?又是她? 这位刁蛮公主简直把他这丞相府当成别业了,想来便来,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罢了,随她的便吧,反正他早已向离帝表白心意,断不愿与他的宝贝御妹有丝毫牵扯。 “请公主到书房坐吧。”慕容佩淡道。 他看着桌上沏好的清茶,举杯浅尝一口。茶香熟悉,又勾起他在夏楚时的不少回忆。 是那个叫苏巳巳的丫头沏的吧?对这个女子,他又平添了几分好奇。总觉得她身上有玉惑的影子,有她常伴身旁,在异地飘泊的凄凉心情竟减了几分,亦少了思乡……思人之苦。 “丞相,今日本宫又来打扰,丞相不会介意吧?” 没一会儿,只见明嫣公主款款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表情。彷佛,有一点儿幸灾乐祸,又带着一点儿报复的喜悦。 他想,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于他不利的事,否则明嫣公主不会如此得意。 “公主请坐。”慕容佩起身,彬彬有礼地行礼,“臣正好新沏了一壶清茶,公主可愿赏光共饮?” “听闻丞相生活一向清寡,看来果然如此。喝茶有什么意思?要喝就喝点别的!” 明嫣公主弹了下手指,立刻有宫婢捧着御酒奉上。 “如此极品的琼浆玉液,应该是在节日庆典上才配饮用,日常小酌岂不可惜了?”慕容佩浅浅笑道。 “为了安慰丞相失意之心,有何可惜?”明嫣公主亦莞尔,“王兄也说了,若能让丞相好过些,宫里的御酒全搬来也在所不惜。” “安慰微臣?”慕容佩更加不解,“敢问公主,慕容有何失意之事?莫非皇上要罢了微臣的官职不成?” “丞相并非贪恋权贵之人,官职于丞相而言,想必并不重要,怎会失意?”明嫣公主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可若是与另一桩牵绊有关,丞相大概会夜不安寝了。” “哦?”慕容佩等待着下文,“是何牵绊?” “比如——”明嫣公主盯着他,眼中尽现讽意,一字一句地笑道,“玉惑帝姬。” 他果然一怔。“玉惑帝姬”这四个字,便是他的死穴。 “看来丞相还不知道。”明嫣公主乘胜追击的继续道,“难道帝姬明日完婚,却未通知丞相、奉上喜帖?” 他手一松,半盏清茶泼了出来,湿透了衣襟,然而,他身形依旧僵硬,石像一般不能动弹。 “……她要嫁给谁?”良久,他出了声。嗓音嘶哑,像变了一个人。 “据说是夏楚贺大将军之子——贺珩。”明嫣公主答道。 贺珩?怎么可能是他? 他知道,贺珩自幼就喜欢玉惑,然而玉惑却从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嫌贺珩阴柔软弱,若能产生情感,早就产生了,何必等到此时? 况且贺家掌握夏楚兵权,玉惑早就怀疑他们有谋反之意,不将之斩草除根也就罢了,哪里会下嫁? 他离开的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天地颠覆,乾坤颠倒? “还有一件事,丞相或许也不知晓,”明嫣公主缓缓靠近,“听闻,玉惑帝姬前些日子连人带马坠入河中,患上了失忆之症。” 失亿?所以,她才会对贺珩大为改观,甚至愿意下嫁? 如今的她,还记得他吗?还在念着他吗? 慕容佩只觉得胸中一堵,一阵甜腥涌到喉问,他抹一抹口角,居然看到一丝鲜红。 悲至泣血,就是如此吧?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也有今天。 “本宫就是知道丞相听到这个消息会悲痛万分,特意前来安慰,”明嫣公主的安抚笑意中隐藏着不怀好意,“且让本宫陪丞相小饮一杯,如何?” 他一向不喜沾酒,但此时此刻,却希望一醉方休,忘掉这如万蚁侵噬的剧烈心痛…… “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吧!丞相在书房里喝醉了!”一个小丫头跑进来,慌慌忙忙的禀报。 “怎么会喝醉?”赵玉惑讶异的站起来,“丞相在家中从不饮酒,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明嫣公主来了,带来了宫里的御酒,丞相跟她饮了一杯,就醉了。”小丫头支支吾吾地,“听……伺候公主的宫女说,丞相在书房里闹得可厉害了,还见了血……” “见血?”趟玉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就算醉了,也不至于如此啊!” “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小丫头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听闻夏楚的帝姬明日完婚,丞相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消息,所以……” 完婚……苏巳巳那丫头居然敢擅作主张把她的肉身另嫁他人? 是了,如今她的肉身已经不再属于她了,苏巳巳爱嫁谁便嫁谁,她又怎能干涉?再说,她能伴着他,又何必再管那肉身? “夏楚的新任驸马是谁?可曾听闻?”赵玉惑镇定下来,仔细问道。 “好像……姓贺,是什么将军之子。” 贺珩吗? 呵,苏巳巳的眼光也算不错,那贺珩虽然有些阴柔,但终究是心地纯善之人,况且外表俊秀无双,苏巳巳会对他倾心,也不足为奇。 “和我到书房看看。”赵玉惑从容交代。 一队仆婢在她的安排下,迅速准备了水盆、冰块、金创药、醒酒汤等物品,匆匆往书房去。 才至书房所在院落门口,便见明嫣公主跌跌撞撞地奔出来,发丝凌乱,与平素的雍容华贵判若两人。 “快、快……”明嫣公主一见赵玉惑,如遇救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快去瞧瞧慕容,他、他要死了……” “怎么会?”赵玉惑大惊,“不是喝醉而已吗?” “我、我在那酒里下了点儿东西……”明嫣公主又羞又慌,垂下头来,连“本宫”的自称都忘了,一口一个“我”。 “什么东西?”赵玉惑沉声道。 “媚引子……” 春药?赵玉惑瞪大眼睛,瞪得明嫣公主越发无地自容。 “慕容他受药性牵引,痛苦难耐……却不愿意近我的身,就拔了墙上的饰剑,刺伤了自己……”明嫣公主泪眼汪汪,“夫人,你与慕容是夫妻,如今,也只有你能、能……”后半句,无论如何,是羞得说不出口了。 赵玉惑却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必,是这任性公主打算对慕容下春药,逼他就范,不料慕容拒绝她的意志却出乎她预料的强,宁可见血,也不肯屈从药力…… 因为心中还爱着她吧?就算听到她另嫁他人的消息、纵然心中有万般怨恨,他亦不肯背叛他们的感情。 赵玉惑只觉得喉问一阵哽咽,指尖轻颤着。 “公主请先回宫歇息吧,这里交给臣妇即可。”她暗自深吸口气,保持话声如常,欠了欠身,对明妈公主道。 明嫣公主自知闯了大祸,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致歉的话语,便带着宫婢一溜烟的逃了,比上回消失得还要快。 赵玉惑摒退了众人,亲自捧了金创药推门而入。 屋内烛光暗淡,她花了好一会儿时问,才看清慕容佩的所在。只见他正靠坐在墙角处,衣襟微敞,发髻全然散落,一缯又一缯的长发似一张黑色的网将他全身笼罩,淡青衫子染了一片殷红,鲜血仍未止住,一滴滴落在地上,狰狞又悲哀。 “丞相——”她听见自己低哑哽咽的声音,“你还好吗?” “出去……”慕容佩似虚弱到极点,拚尽全力才回答了一句。 “让奴婢看看丞相的伤吧!”她坚持,靠近一步。 “出去,你没听见吗……”他怒吼着猛然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疼得整个人无力的又滑坐在地。 赵玉惑不语,索性上前将他搀起。她知道,就算他想赶她走,也没力气子。 伤口很深,仿佛不要命似的,或许,他也是以此在宣泄自己的悲伤,不只是为了压抑媚药而已。 赵玉惑再也忍不住心疼,泪水一颗颗,落在他的胳膊上。 她将金创药粉轻洒在他的伤处,以白纱缠绕,疼痛让他的身体不断颤抖,最终渐渐平缓。 他微闭上双眼,眉心紧蹙,在煎熬中闷哼一声,俊颜苍白如纸。 金创药能治得了他的伤,消除不了他中的媚药,一旦剑伤带来的疼痛平缓下去,他体内的欲火会越加炽灼,假如不能及时熄灭,或许会有身残之忧。 “慕容——”重逢后,她还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就像从前那般,“慕容,是我,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拚命睁开双眸,迷离的视线中,仿佛看到伊人归来,虽然看不清她的样貌,但那抹纤纤身姿,一如梦中那人。 “玉惑……”他终于唤她,“是你吗?” 玉惑两个字,亲昵又遥远,仿佛等了一世之久,才总算听到思念之人叫唤她。 “是我、是我——”她连连点头,“慕容,是我来了。” “玉惑……”他握住她的柔荑,神情有些难以置信,“你可知道,我盼望与你相见盼了好久……” 她不语,只是静静吻上他的唇,一如当年在夏楚的宫中、在那株海棠树下,她做过的事。 顷刻间,万般旖旎的记忆排山倒海将他吞没,他所有的克制与毅力全化为灰烬,只想与她沉沦…… ※※※ 清晨时分,慕容佩渐渐清醒,昨夜的俳恻缠绵仿佛延续至今,即使睁开双眼,脸红心跳的画面依旧如烙印般清晰。 他怔怔看着身边的女子,长发覆盖着她雪白的肌肤,只露出一张小小的、沉睡的脸,睫毛如蝶翼般在呼吸中微颤,勾起人心中无限爱怜。 然而,这不是玉惑……不是他的玉惑…… 昨夜那春药让他失了心性,但他为何会将她误认为玉惑?面对明嫣公主时却未出现这般幻象,用剑刺伤自己时,他其实还算镇定从容。 当时,他只是想吓吓明嫣公主,逼她趁早打道回宫,其实,凭着他的自制力,只需一些冰水大概就可解此媚毒。 但这个女子来了……不知为何,当她蹲在他的面前,轻轻唤他的名字,他的意志竟就开始沉沦。 在最初拥抱她时,他或许已经意识到她不是真正的玉惑,但他甘愿堕落,拥着她一起坠到深不可测的深渊里,放纵自己一次。 明明她跟玉惑在外表上毫无相似之处,玉惑明艳,她清丽,但她们给他的感觉却如此相同,都能激发他心底最深的感情。 昨天晚上,他记不清自己要了她多少次,仿佛药力褪去后仍不能自制。而她却总能一再挑动他最敏感的部位,让他疯狂得不像自己。 此时此刻,她尚未醒转,身下一方床褥滴洒着处子的殷红,仿佛桃花点点,一如当年他与玉惑的初夜…… 那一年,玉惑十六岁,他十八。楚帝为了表示对他这养子的关切,特意挑了两名绝美的宫婢做他的侍妾。 玉惑一听到此事,如气炸了一般,怒气冲冲到他宫里兴师问罪。 在这之前,他和玉惑的关系,不过亲如兄妹而已,虽早有情愫存在,却未曾捅破那一层纸。 但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记得当时玉惑主动亲吻他,他躲闪不及,最终,沉溺在她的气息里……孤男寡女,情窦初开,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情不自禁,起初只是亲吻而已,随俊,渐渐失控…… 那是玉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 从那时起,他就认定了玉惑是他的妻子,尽管未曾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他心中立誓此生携手至老的,唯有她。 然而,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跟别的女人缠绵…… 玉惑失忆了,可他却没有。玉惑的背叛是可以原谅的,但他却不能。 慕容佩拉上衣衫,踱到窗前,心烦意乱之中,连这清爽的乩风郡让人侧怅。 身后忽然一声嘤咛,他回头,见到床上的女子悠悠醒转。 或许,她亦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恍惚地睁开双眼,对他露出一丝妩媚的微笑——这笑容,也像当年玉惑每次与他偷欢之后的表情。 但她很快弹坐起来,仿佛意识到自己未着片缕,慌忙拉起被单覆住胸前的樱红,缩到床角。 “丞相——”她恢复了生疏的称呼,不再像昨晚那般一直亲昵地唤他的名字,“丞相恕罪,奴婢该死——” 恕罪?她何罪之有? 一个女子,把清白交给了他,助他解除媚毒,纵使有些小私心,也没什么不能原谅吧。 “回头我叫邹嬷嬷亲自伺候你洗浴。”慕容佩低声道,“过几天,我会亲自禀明离帝,封你一品诰命夫人,若你想补办一场婚礼,我也依你。” 一个女子,最在乎的无外乎名分。他想,他应该可以尽量满足她,做为补偿。 “这些都不必了……”赵玉惑很明白他此刻想的是什么,但若真要成为他的夫人,断不能要这些表面上的补偿。 她要他爱她,就像从前那般,哪怕,她失去了美貌与权势。 其实,她大可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但她不愿意这样做。 毕竟如此荒唐的经历,换了谁都会不信吧? 而且她希望他能凭着直觉,穿透外表,认出真正的她。皇兄不是一直说他的爱情不可靠吗?经过了这次考验,她倒要看看世人还能怎样质疑。 “丞相若真的想赏赐奴婢,不如答应奴婢一件事……”赵玉惑垂下头,轻轻道。 “什么事?”他眉心一凝,仿佛害伯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此刻奴婢还没想到,但奴婢保证,这件事绝不会让丞相为难,丞相不必费心就能做成。” 她的声音从容坦荡,毫无诡诈,让他稍稍放了心。而她此刻低眉恳求的模样,如此楚楚可人,亦让他不忍拒绝。 “好,我答应你。”慕容佩听到自己回答,“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 她抿着唇笑了。她与他的关系又近了一步,这就够了。 ※※※ 这几天,他一直在躲着她,不必说,她也能感觉到。 然而,她并不生气,他的想法,她都能猜到。 是因为对“赵玉惑”的情意歉疚,才刻意疏远她吧?这恰恰证明,他是个痴心的男子,不会因为一夜风流就遗忘旧爱。 她,果然没有看错他。 赵玉惑立在纱窗前,看着阳光透着浅绿树叶,洒下疏疏密密的斑影,忽然觉得自己踏入了宁静的居所。自换魂以来所有的忐忑心情,渐渐消融…… “夫人——” 敲门而入,邹嬷嬷待她的态度比从前客气了许多,让她微感不适。 “嬷嬷有事吗?”赵玉惑见对方身后站着一群丫头,手捧钗裙服饰,一副慎重的模样,稍有不解。 “丞相吩咐,今晚宫中有夜宴,要同夫人前往,”邹嬷嬷道,“奴婢们是特意前来为夫人打扮的。” “宫中设宴,丞相通常不会邀我前往,”赵玉惑蹙眉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有所下知。”邹嬷嬷道,“此次夜宴是因云琅贵妃过生日,皇上邀请朝中一品以上大臣携夫人同往,还特意点名了要召见夫人,想必是从前没见过,皇上和娘娘对夫人有些好奇。” “我明白了。”赵玉惑颔首。 就算是离帝力邀,按从前慕容佩的脾气,也是能挡则替她挡。这一次,却同意让她露面,其实,也是想补偿她吧?否则,她这个冒牌夫人也太过委屈了…… 呵,既然他有此好意,她就领了。 纤纤素指划过那一盘盘钗裙服饰,可依她的眼光,却挑不出几件合意的。慕容佩大概觉得她一个乡下女孩子,只要穿金戴银即可。但他可曾想过,若她真的出席宫宴,首先要考虑的是不能丢他的脸?穿这些只怕登不上台面。 “邹嬷嬷,我们夏楚的‘雪娟坊’,在这离都可开有分店?”趟玉惑思忖片刻,忽然道。 “有啊。”邹嬷嬷不解其意,但仍答道,“不只‘雪娟坊’,‘紫妍斋’、‘盈履轩’,都在离都开有分店。” “请替我至雪娟坊现要一件绿湖丝质的裙子,配碧玉簪一套,还有紫妍斋的蔷薇胭脂水粉、盈履轩的芙绸鞋,”她顺口说出一长串,“速去办理,切莫耽误。” 依她的眼光,也只有这几间店的东西能与昔日夏楚宫中所用相比,亦是她平时用惯了的。 苏巳巳或许是个乡下丫头,但她不是,她可不愿意自己成为朝中贵妇嘲笑的对象,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他…… 邹嬷嬷吃惊地望着她,仿佛没料到她会如此发号施今,但终究没说什么,颔首退去。 黄昏时分,她要的东西一样不差,统统采买来了。赵玉惑花了半个时辰沐浴梳妆,打扮妥当,这才款款来到前厅与慕容佩会合。 慕容佩负手站在门边,转头看她此刻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怔。 绿湖丝质的裙子衬得她肌肤格外明亮,温润的碧玉簪子本来就十分适合她清丽的模样,蛾眉淡扫,樱唇点绦,倒似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她微微一笑,满室生辉,慕容佩不由得转过头去,仿佛抵不住她的艳光。 “已经迟了,快上车吧。”他未赞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不奇怪,他素来对她冷冷的,就算沉默无言,她也欣然接受。 好在车门敞开时,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搀了她一把,漠然中流露了半分关切——这就够了。 车于摇摇晃晃,一路上,他眉间微蹙,若有所思。 “进宫见皇上与娘娘,倒不知该说什么,奴婢好怕失仪,惹皇上生气。”赵玉惑想让他别再闷闷不乐,便想逗逗他,故作惶恐道。 “王上和娘娘都很和气,你不必担心。”慕容佩却敷衍她一般的淡淡说道。 “丞相在想什么?”她睁着大眼睛瞧着他,“满腹心思的样子。” “近日北方发生了风灾,皇上正为赈灾之事发愁。”他其实从不与女子谈论朝堂之事,但不知为何,此刻面对她,竟顺口多说了两句,仿佛当年他与玉惑相处时一股…… “怎么,国库空虚吗?”她轻声道。 他抬眸,微愕地看了她一眼。她猜的如此正确,出乎他的意料。 “连年征战,国库的确空虚。”他诚实答道,“其实离国藏富于民,无论朝中大臣,抑或在野商贾,只要一人拿出一锭金子,皇上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他说的,她都懂得,这情况就像当年的夏楚。 霎时间,她心生一计,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这法子一则顺手推助他的官途,二则避免他因为娶了她这“糟糠之妻”徒招势利小人的嗤笑。 但她并末马上向他言明,只将计策酝酿于心。 马车不疾不徐的前行,不远处可见灯火通明,想必就是宫门所在。天边残存的最后一缕晚霞,映着她暗自莞尔的花颜。 第四章 不出她所料,云琅贵妃的生日宴,成了各官员家中女眷的比美宴。 男人聚在一起通常是比财比权比武比文,更多的时候,则会比自己身边的女人。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就像一件时常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佩饰,越名贵越好。 此刻宴厅里,以刘学上、张侍郎、王将军与靖安侯的夫人最为美艳夺目,她们入座时,引来四周窃窃赞叹之声,一旁小太监看得目不转睛,差点儿洒了酒。 赵玉惑乖巧地跟在慕容佩身后,坐至角落里,温柔无声的模样恰似一朵寂静开放的小花。 本来这般平凡的她应该没多少人会注意,但毕竟大家都对慕容佩的“结发之妻”深感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让他宁可拒绝明嫣公主亦要誓守婚姻,所以当她步入宴厅时,引来众人关注。 很显然,她让大家失望了,虽然称得上清丽,但和所有人的想像是天差地别。 然而,她这身碧绿的装扮,令她散发雨过天青一般的气质,洗濯了诸人被绮丽繁华迷乱的眼睛,倒还是得到了几分赞美的目光。 未过多时,离帝完颜凌引着他的宠妃云琅款款而来。正如赵玉惑想像中一般,完颜凌年轻气盛,仪表堂堂,云琅贵妃明丽妩媚,不可方物,两人倒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皇兄赵阕宇与其最最宠爱的俪妃。 明嫣公主也没缺席。她本怀着奚落的想法特意寻找赵玉惑的身影,可等到发现赵玉惑全身上下并无可讥讽之处,不禁微微一怔,马上将头扭过去。 “皇上,今夜正值贵妃娘娘生辰,臣等替娘娘准备了礼物,请让臣等一一奉上。”靖安侯率先举杯开口道。 “哦?”离帝完颜凌挑眉道:“这礼物不是早已送入宫中了吗?想必此刻已清点完毕,存入库房了,众位卿家还要献别的宝贝吗?” “回皇上,臣与王大将军、张侍郎、刘学士商量好,想让臣等的妻子为了娘娘表演一个节目,不知皇上与娘娘可有兴趣观赏?” 靖安侯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众人皆知这四位夫人均是国色天香,若同台演出,那定是令人目不暇给的极乐之事,所有宾客均翘首以待。 “好啊。”完颜凌亦很感兴趣,“四位夫人有此心意,朕替贵圮承情了!” 赵玉惑静静坐着,旁观这一切,心中却有一种预感——今晚,她恐怕是无法就这么平平安安混过去,肯定有人会徒生事端。 思忖中,忽然音乐声大作,仔细一看,竟是张侍郎的夫人在弹琴。 这位夫人的琴技可称得上出神入化,闻之如见春水涟漪,高楼明月,一派喜气祥和中却有丝丝清幽韵味,既符合今日祝寿之意,又不会过于逢迎媚俗,堪称此道高手。 接着灯光一阵明暗交错,只见一名美如嫦娥仙子般的女子于殿前翩然起舞,配合琴音,旋转跃动,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而仙子边舞边唱,歌声清澈甜美,气息丝毫不乱。众人正当惊奇,又见帘后步出一人,手持毛笔,于殿前摆放的雪白屏风上下笔疾书,片刻,一幅漂亮的狂草便呈现众人眼前,而所书内容,正是那仙子所唱歌词。 琴声渐息,舞者止步,书者淡淡收了笔,而众人仍沉浸在方才的美妙气氛之中,无可自拔。 定睛分辨,原来方才的舞者是刘学士的夫人,而书狂草者则是靖安侯的夫人。 三女同台表演,配合得天衣无缝,令众人不由得掌声如雷,大加赞赏。 “好好好!”离帝与云琅贵妃相视而笑,他亦抚掌道:“三位夫人果然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不过——王大将军,你的夫人为何没有参与?” “回陛下,臣的夫人已经参与了。”王大将军颇为自得地道,“方才那唱歌之人,便是为臣的夫人。” 四下一片愕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刘夫人在舞蹈之时,那歌声并非出于她之口,怪不得气息毫不紊乱。 “妙,实在是太妙了!”明嫣公主大声赞赏后,起身向离帝道:“皇兄,这四位夫人真可谓色艺双绝,给皇嫂的生日宴增色不少。只是,皇兄一向青睐的慕容丞相倒显得小气了,明明家中娇妻也是个不俗的人物,却舍不得让她出来表演。” 来了,总算来了!赵玉惑心想。 这明嫣公王果然不打算放过她,非要让她出丑,才算高兴吗?虽早已猜到,心中仍不免无奈厌烦。 “哦,慕容夫人也能歌善舞?”离帝目光投向慕容佩好奇道,“丞相不如让咱们也领略一下夫人的风采,如何?” “回皇上。”仿佛看到了赵玉惑的窘迫,慕容佩立刻替她抵挡道:“拙荆不善歌舞,还请皇上收回成命,以免贻笑大方。” “歌舞不会,诗词书画总该会吧?”明嫣公主不依不饶道,“又或者琴瑟笙箫?尊夫人若一无是处,丞相何以对她如此痴心?” 这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在席诸人皆嗅得出来,均怀着看好戏的想法,静待下文。 慕容佩淡道:“拙荆虽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但夫妻相处贵在和睦之道,与才艺美色皆无半分关系。” “若寻常男子,说出这番话倒也合理,可丞相才能出类拔萃,若甘于平庸,倒让人不解。”明嫣公主咄咄逼人地道。 “皇上。”赵玉惑觉得自己再不出声,恐怕说不过去,众目睽睽中,她笑盈盈地站起来,“臣妇只是一介村妇,无知无识。今日随夫君进宫,真正大开眼界。而臣妇热德,不只没能晋献娘娘礼物。反倒希望娘娘能赐件东西给臣妇。” 此言不但让四下皆惊,连离帝都变了脸色。 “什么?你竟要贵妃赐东西给你?” 慕容佩不明所以,看了赵玉惑一眼,只见她气定神闲,眼睛里满是精灵古怪的调皮神色。 他知道。这个女子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这一次又不知在玩什么花招,但他不担心她会触怒圣颜或是丢他的脸,因为他有种感觉,这个聪慧的女子似乎什么场面都能镇定应对。 于是,他往后梢移了一步,算是默许她的胡闹。 “皇上恕罪。”赵玉惑见他没有阻止自己,微微一笑继续对离帝道,“臣妇觉得贵妃娘娘头上那支珠钗甚是漂亮,敢问娘娘可否赐予臣妇?” “这支珠钗你若喜欢,本宫就赏给你,”云琅贵妃似乎觉得有趣,抿着嘴偷笑才道:“慕容丞相劳苦功高,本宫早想赏他些什么了,如今赏给夫人,也是一样的。” “喔,是臣妇说错了,”赵玉惑却道,“臣妇不是要白拿娘娘的东西,而是买。” “买?”云琅贵把瞪大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臣妇愿出五万两,买娘娘头上珠钗。虽说娘娘所用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只用区区五万两购买算是亵渎。但臣妇会这么说,全是因听闻最近北方风灾正盛,皇上与娘娘皆为赈灾之事烦恼,臣妇愿替丞相尽棉薄之力,解朝事之忧。”赵玉惑朗朗答道。 殿上诸人初时一片沉默,待到醒悟过来,殿内“嗡”的一声,似炸开了般响起热烈的讨论之声。 “臣妇乃无知村妇,尚懂得为夫君解忧,诸位夫人皆系出名门,不至于落于臣妇之后吧?”赵玉惑转身,面对脸色苍白的美人们,莞尔道:“不如诸位夫人也花些银两,换得贵妃娘娘身上饰物一件,这赈灾银两大伙儿凑一凑,也就够了——皇上以为如何?” 完颜凌初时诧异,听到最后却是哈哈大笑,爽朗笑声回荡于雕梁画栋之间。 “慕容啊,你也太谦虚了,老说你这夫人什么也不会,其实,不懂琴棋书画倒不要紧,尊夫人深谙治国治家之策,这才真正了不起啊!”完颜凌如此赞道。 “能替皇上解忧,这才是臣妾今夜收到最好的生辰贺礼呢!”云琅贵妃亦在一旁颔首,随即拉了拉怔愣着的明嫣公主轻声道:“殿下,这回心服口服了吧?慕容夫人能掳获丞相的真心,自然有她的本领,这可不是一般女子使那些妩媚手段能比拟的。” 双方仿佛是在演一场大戏,赵玉惑抛砖引玉,完颜凌与云琅贵妃故意说些激将的话,惹得在座官员无不面露惶恐之色,纷纷示意自己的夫人上前求赐贵妃之礼。 赈灾之款,也从初时的五万两,累积至最终的上百万两。 从头到尾,慕容佩没多说过一句话,只是玩味的看着这个让他大出风头的女子。 这样的情景,他也曾见过——那一年,夏楚发生了水灾,那个人,利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国库空虚的问题。 那个人,也是从小就懒得琢磨琴棋书画,称不上秀外慧中、色艺双绝,然而在他眼中,她却是这世上最最杰出的女子。 不同的两张脸,却做着同样的事、给了他同样的感觉。慕容佩在这宫灯璀璨之中,忽然有些恍惚…… ※※※ 夜宴结束后,他并不急着回府,而是带着她在宫里散步。 他说,她是第一次进宫,应该见识一下这御花园的晚景,在明月照耀下,格外迷人。 然而赵玉惑知道,慕容佩不是一时兴起,更不会如此为她着想。 离国皇宫的夜景与夏楚如此相似,恐怕,是勾起了他的什么回忆吧,让他可以在月光下独自凭吊…… 邹嬷嬷说过,他喜欢逗留宫中,流连御花园的景色,离帝也特许他如此,仿佛很明白他的心思。 赵玉惑跟在那修长身影之后,想起很久以前,他们情窦初开那时,常常于夜色之中散步。深夜的御花园里,无人打扰,那时他常轻轻牵起她的手,踱到假山背后,俯下身来偷偷吻她。 今夜与当初的景色氛围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未牵起她的手。 赵玉惑忽然驻足,不想这般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她本人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认不出来,还在缅怀一个虚无的记亿,忽然让她有些嫉妒。 呵,可笑,她居然在嫉妒她自己……这算不算女人的无理取闹? “怎么了?”慕容佩发现她似有不悦,亦停下脚步。 还好,他还有留意到她,还算有点良心。 “丞相,夜已深了,不如回府吧。”赵玉惑抿抿唇,压下那莫名的妒意道,“这御花园也没什么好瞧的,奴婢觉得,跟咱们府里也差不多。” “刚才那法子,是谁教你的?”他忽然沉敛俊颜,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玉惑帝姬吗?” “丞相以为奴婢自己想不出来吗?”赵玉惑笑着反问。 “无论如何,你今夜算是有功。”他见她不愿回答,倒也不再追问,淡淡望向远方,“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向邹嬷嬷要便是,但凡相府里有的,你都可以拿去。” “奴婢如今跟着丞相,衣食住行皆无忧,倒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赵玉惑忽然看到南墙之上,攀着一簇艳红的凌霄花,在月光之下,犹如一团红云,于是她灵机一动,小心翼翼道:“丞相若真想赏赐,替奴婢亲手摘一朵花儿,如何?” “花儿?”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意料,不由得一怔。 “南墙太高,丞相若不愿意,那就罢了……”她故意垂下头道。 慕容佩没再言语,忽然翻身而上,跃至墙头,一把将那花儿采下。翩然的身姿显然他未曾荒废当年在夏楚所练的武功。 趟玉惑笑盈盈地望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发鬓又道:“丞相好事做到底,顺手替奴婢戴上吧。” 他眉心一皱,仿佛觉得她这要求有些过分。 但方才话已出口,又不好不兑现承诺。于是,他踱近一步t,犹豫的将花儿插入她的发髻。 因为距离太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钻入他的鼻间,让他心神有些震荡。 这些年来,除了玉惑,还未曾有哪个女子能与他如此接近,能戴上他亲手采摘的花朵…… “好看吗?”趟玉惑理了理发丝,瞧着他窘迫的模样,觉得好笑,再度逗他。 他本不置可否,不想回答,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月华映着浓艳的凌霄花,衬得她清丽容颜娇艳欲滴,让他有些迷离似看见幻觉——仿佛站在眼前的,真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巳巳——”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什么?”赵王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受宠若惊。 “我下个月也许得出趟远门,你在府中有什么需要,尽管向邹嬷嬷开口便是。”他清了清嗓子,如是说。 “丞相要去哪里?”赵玉惑不禁问道。 “夏楚。”他倒也不瞒她,“皇上差我去的,与睦帝和谈。” 夏楚……一个敏感的地方,光是提到,就会刺激彼此敏感的神经。 “夏楚与离国交战多年,也该是和谈的时候了。”趟玉惑点了点头,“丞相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总是要的。”他蹙了蹙眉,有些不愿意看到她依依不舍的表情。 “丞相还记得你曾说过,要答应奴婢一件事吗?”她暗下决心,倏怱道。 “想要什么?”他微愕,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把条件提了出来。 “带奴婢一道去夏楚吧——”她水眸炯亮,抬目凝视着他。 去夏楚?就这么简单?本以为她索要的事物会更为奢侈、更为过分……为什么她不把他对她唯一的承诺,留到关键的时刻? “丞相此去,定会见到帝姬吧?”赵玉惑淡淡一笑,“奴婢也好久没见到帝姬,心中十分想念,奴婢希望与丞相同去,与帝姬见上一面。” 不是希望,是必须去!否则,他们两人相见,她换魂的秘密岂不就要被揭穿了?好戏刚刚开始,她舍不得就此完结。 仿佛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瞬也不瞬的注视着。 既然答应了,就不便反悔——此刻,他还真不忍心反悔,只怕面对她失望的表情。 “你若不怕旅途辛苦,那就一同前去吧。”他轻声答道。 听了这话,赵玉惑微微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其实,秘密被揭穿倒在其次,她关切的,是他对自己的在乎程度。看来,对于她扮演的苏巳巳,他并非完全无情。 皇兄曾说,他不可能真正爱上她。如今,披上层层伪装,他依旧如此爱惜于她……可见,人的真情能识别灵魂。 她坚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认出来,一定会的! ※※※ “丞相,前面就是黑风山了。”侍卫上前禀报。 慕容佩骑在骏马上,望着天际的一群飞鸟。在苍茫暮色之中看到如此景色,不禁有些萧索之感。 离夏楚越来越近了,离开故土已经两年,他曾经不只一次梦见自己衣锦还乡,此刻终于实现,却无半点得意之情。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恍如隔世,他也不知道此次回去,是在期待什么,还是为了了结什么。 “丞相,黑风山时常有土匪出现。”侍卫再度提醒道。 “我们加快行程,多派弓箭手防御,应该无碍。”慕容佩道。 “可是……”侍卫欲言又止,“夫人还在镇上呢……” 夫人?对了,苏巳巳。 “镇上还留了支人马保护她。”他淡道,“她等不到我们,自然会回去。” 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对她失约了。 说好带她去夏楚,但走到半路,他便后侮了,于是找了个藉口偷偷上路,将她独自留在附近小镇的茶舍里。 他想,凭着她的聪慧,应该能猜到他的心思有变,毕竟,此去夏楚,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他实在无暇照顾她。 既然无暇照顾,带她一同前往有何意思?如今的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毕竟也与往日不同了…… 慕容佩觉得自己这一生,做事向来清清楚楚,绝不拖泥带水,就算当年离开夏楚,离开至爱之人,也不带丝毫犹豫。但这一次,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举棋不定,优柔寡断,与从前判若两人。 “丞相……”侍卫勒紧缰绳,以劝说的口吻道,“这黑风山上的土匪十分凶狠,不只过路者会遭殃,就连附近的小镇也难以幸免,我们留下保护夫人的人手似乎不太够,万一真的有个闪失,丞相岂不后悔?” 慕容佩的心里“咯瞪”一声,似被什么敲打了一下。 然而,事已至此,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再举棋不定下去,这路就不必再赶了…… “走吧!”他扬鞭抽了马儿一记,策马快速前行。 侍卫见他如此,亦下好再多说什么,只得紧随其后。 慕容佩强迫自己忘了方才那一番对话,然而,听着马蹄嚏嚏作响,他的思绪亦如这飞扬尘土一般混乱。 虽然他一再对自己说,把她独自留在镇上很安全,然而,另一个声音却不停提醒他,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黑风山,这一年来他不知看过多少关于此地治安败坏的奏摺,都说匪类凶残,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让他无法镇定。 他仿佛看见她浑身是血倒在他眼前的模样,甚至能听见她的凄厉呼救,凄怆哀绝,北这山谷中的风声更加令人悚栗…… 双手情不自禁地一勒马缰,马儿一声嘶鸣,昂首长啸,他冷淡的眸子深处浮上一抹惊惧。 “丞相,怎么了?”侍卫曙然道。 “回镇上!”他只此一句,再无多余解释。 这一句已经泄露了他所有的心思。侍卫心领神会,立刻调转马头,随他往来时路上飞奔。 一个时辰前,他们稍事歇息的茶舍依旧那般宁静,竹树环绕,炊烟袅袅,在这小镇上别有一番幽静情致。 慕容佩翻身下马,将手中鞭子一扔,迳直朝舍内疾步走去,他感觉自己的心颤抖得厉害,前所未有的紧张攫住了他,生怕因为一时的自私铸成大错…… 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倘若她真有意外,教他的良心如何过意得去? 然而,当他踏入门内,听到一缕恬淡的琴声,霎时,满心的紧张仓皇变成雨后悠闲宁静,他微微吁了一口气。 “丞相回来得正巧——”赵玉惑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举杯饮茶,笑意盈盈,“这茶沏了两道才出色,滋味正好。” 慕容佩轻掸衣袖,感到颈后一片汗湿,但他依旧不动声色,面色如常的踱到她身畔,托起茶盅。 茶香清新,杯中淡淡如溶金的色泽,见之心暖。 她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为何去了这么久,只是惬意地坐在这儿纳凉听曲,仿佛笃定他终究会回来。 她,可说是他见过最具自信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就连当年的玉惑也不及她这气度的十分之一…… 不过,当年的玉惑年纪尚轻,若换作今日那个独挑大梁的夏楚帝姬,说不定也会有如此自信吧? 呵,他果然近乡情怯,又开始百般猜度了。这些日子,他也不知猜了多少事,猜了多少遍…… “你不问问我刚才去了哪儿?”他心中深叹,反倒是他先抑不住好奇。 “奴婢相信,无论丞相去了哪儿,终究会回来接奴婢的。”她淡淡笑道,“听闻此镇附近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风山,丞相断不会放心将奴婢抛下。” 她还真是……什么都知道。“若我果真一去不复返呢?”他忍不住问。 “奴婢会在这里等丞相,直到丞相想起奴婢——”她依旧莞尔,“就像此刻这般,听曲饮茶,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奴婢相信,丞相要想起奴婢,用不了一个时辰。” 她还真是了解他,彷佛他的满腹心事,她全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的只是一个奴婢?若只是一个奴婢,为何在他眼里,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玉惑本人站在他面前?从前,玉惑也是这般,与他心有灵犀,假如不是因为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他会以为眼前的女子有着玉惑的灵魂…… “奴婢知道,丞相其实不想带奴婢去夏楚。”她忽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只是,丞相终究还是担心奴婢——能令丞相牵挂,奴婢此生足矣。” 在她的瞳中,满溢着莹亮的东西,仿佛夏夜银河的星光,映得他的心也一片璀璨。 慕容佩忽然觉得,没有抛下她,真是明智的决定,或许,携她一同前去夏楚,前路便不会太过孤单忧伤。 她是那种随时能把寒冬冰雪融化为明媚春光的女子,有她在,他便能淡然看待一切。 微风透过窗隙,拂起她一缕发丝,他凝望着,忽然有种冲动,想轻轻抚触她,感受她的温度。 这一生,除了玉惑之外,他还没对其他女子产生过类似的想法。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栘情? 慕容佩胸中心潮起伏,侧过身去,不看她的容颜,生怕再起波澜。 他最痛恨的就是用情不专的人,为何自己偏偏有此嫌疑?就算世问能容忍,他也不能原谅自己…… “丞相——”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倒算及时帮了他一把。 “何事?”他立刻将门扉开启,绿树芳草的气息涌进屋内,缓解了他的窒息感觉。 “夏楚那边来人了,本在黑风山过界处等着,但迟迟不见丞相身影,便寻至这镇上。”侍卫低声道,“丞相可要一见?一 “何人?”他心下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第五章 “是贺大将军。”侍卫答道。 慕容佩蹙眉,赵玉惑亦全身一僵。 贺大将军,贺珩的父亲……这节骨眼上,夏楚帝姬的公公,主动来见儿媳往日情郎,所为何事7 国事?家事? 赵玉惑觉得,此刻的慕容佩定与她一般,迷惑不解。 “请他进来吧。”慕容佩思忖片刻,颔首应允,“贺大将军年迈,特意赶了这么远的路前来相见,不能怠慢了。” “奴婢也暂时告退吧。”她马上知趣地道,“丞相与大将军定有要事相商,奴婢跟在一旁不方便。” 慕容佩转身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但赵玉惑明白他的心思,退至帘后。 然而就算回避,她也想清清楚楚听到屋内的声音,她并不想避得太远,这贺世勋来得诡异,她不禁为慕容佩担心。 身不由己在风口处站定,屋内的动静,都随风钻入耳心。 “贺老将军久违了——”只听慕容佩起身笑道,“此处离夏楚境内也不过寥寥数里,将军何必亲自远迎?” “有些话,等过了境再说,倒不方便了。”一代名将,声音洪亮如钟,气势逼人。 “在下此次不过奉离帝之命,捎给我皇一些礼物而已,哪里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呢。”慕容佩在官场历练了两年,说话较从前在夏楚时圆滑了许多。 “丞相是爽快之人,老夫也不想多费唇舌。”贺世勋开门见山地道,“老夫此次前来,想请丞相帮一个忙。” “哦?在下何德何能,能帮上老将军?”慕容佩仍是那般客气谦恭的口吻。 “你如今是丞相,能帮的忙可多了,说起来那离帝虽是金人,却懂得赏识丞相才华,当年那般羞辱你的赵阕宇实不及其万分之一,”贺世勋直言,“老夫说来很是羡慕丞相啊!” “呵,老将军羡慕在下?这倒让我不解。”慕容佩一副诧异的表情。 “实不相瞒,老夫这个将军当得实在太窝囊,辛苦了大半生,替他赵家父子打江山,最终却要落到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老夫再不自保,恐怕要如丞相这般,被逼远走他乡了。”贺世勋重重长叹了声。 “老将军的遭遇,在下在离国时亦有耳闻,”慕容佩举起杯子,品饮如常,心下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只是在下庸碌无能,不知如何帮助老将军?” “老夫知道,离帝一向喜爱赤水一带,两国自古为此地兵事不断,离帝与赵阕宇也不知动了几番干戈,不如,咱们就来做个交换——若丞相能劝得离帝发兵以助老夫策动政变,这赤水一带,便割与离帝,再附送巴冷、尚蜀二地,如何?” 原来是笔交易。而且,是笔卖国的交易。 慕容佩忽然对眼前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感,虽说他自己也是被世人唾骂的汉奸,但他未曾行此阴损之事,以谋一己私利。 “老将军以为在下一定会帮忙吗?”慕容佩淡笑着提点一句,“老将军难道忘了,如今令郎已是夏楚驸马?” “不敢忘。”贺世勋抱拳道,“犬子与玉惑帝姬之事,提来也惭愧,当时帝姬失忆,犬子进宫照看,赵阕宇便将帝姬许以犬子,趁机想牵制我们贺家——犬子固然不该对帝姬有非分之想,但那赵阕宇才是造成此事的罪魁祸首,丞相若要怪罪我们贺家,老夫实在无话可说。” 所以,这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而玉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吗? 也是,她失忆了,懵懵懂懂被旁人利用,成为牺牲品,倒也不足为奇……但就算失忆,人的性情也不会完全改变吧?他所认识的玉惑怎会如此任人摆布? 若玉惑明知真相却仍下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一个他不敢想像的可能——玉惑真的爱上了贺珩。这个想法就像针尖一般,稍微碰触,就疼得他撕心裂肺。 “要微臣帮忙,其实也不是不可。”暴容佩忽然心生一计,其实,等于故意刁难。“微臣想与帝姬再见上一面,老将军可否能安排?” “这……”贺世勋面露难色,但终究还是狠下心,“老夫尽力安排。” “令郎不会不高兴吗?”慕容佩剑眉一挑。 “为了贺家,犬子就算再不情愿,也不会推托的。”贺世勋肯定道。 这样的回答,该说符合他的心意,还是让他更加郁结? “那就有劳老将军了。”慕容佩缓缓转过身去,望向帘幔处,语气如常冷淡。 他不知道,帘幔后立着一抹纤细身影,方才那一番话语,落入她心问,掀起比他更为复杂的波澜。 他要见“赵玉惑”……那个与她交换了灵魂,徒留躯壳的“赵玉惑”? 她该如何阻止这次“重逢”,该向他解释,她才是他真正魂牵梦萦的人吗? 但他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岂会信她?而且,若在这个关乎国事的节骨眼上说出……他会以为自己居心叵测吧? 而一向从容镇定的赵玉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 离开夏楚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却觉得恍若过了百年。 慕容佩带着她下榻夏楚京郊的驿馆。记得那一年,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带他们出游,当时也曾在这里小憩。 庭院里那棵梧桐树依旧那般高大挺直,枝叶随风在阳光下摇摆,让她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首词。不过,现在没有滴着三更雨。 换了个身分,故地重游,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可以站在僻静处,看着世人熙熙攘攘,自己却不必参与其中,倒发现了许多从前忽视的东西。 听说,皇兄没有及时召见慕容佩,反倒命他在驿馆多待几天。这算是夏楚给离国的下马威吧?但这只是逞一时之快,皇兄的手段其实并不算高明。 慕容佩这几日闲来无事,却也不出门,每逢午后便在那梧桐树下自斟自饮,看上去心事重重。 侍卫们都说,丞相因为睦帝不肯召见而苦恼,但只有赵玉惑知道,他的忧郁来自另一个缘由。 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久别的“心上人”了吧?她能理解,一如当初她只身前往离国、卖身相府为婢时的心情,期待相见,又害怕相见。 今天,就是他原本要与“赵玉惑”见面的日子了,也不知贺世勋用了什么方法劝服他的宝贝儿子,不过贺珩居然舍得让新婚妻子与过去的情郎私会,这样看来,贺珩也是个心思难以捉摸之人。 捧了一壶陈年佳酿,她缓缓来到他的面前。他并没抬头,却仿佛料定她会来一般,依旧低头浅饮。 赵玉惑也没说什么,只往他杯中添了酒,佳酿的香气顿时四散。 “你不是常劝我不要饮酒吗?”他这回倒搁了下杯子,抬头望她一眼,“为何今日反常?” “丞相心中有事,若无法宣泄,稍饮些酒亦无妨,总比郁结于心、积累成病来的好。”趟玉惑轻轻道。 “你知道我心中有事?”他反问道。 “丞相的心事,恐怕世人皆知吧。”赵玉惑淡淡一笑。 “依你看,我该去吗?”他忽然问道。 这是在徵询她的意见吗?说实话,听到此言,她也不知该喜该忧。 他会问她,表示他不再把“苏巳巳”当成外人,就算不是妻子,也已是半个亲人,她欣慰自己这段时间的温柔没有白费……然而,她私心希望“赵玉惑”是他心里最深的秘密,不该与另一个女子分享。 有时候,她的心就是如此矛盾。不过,人的一生,素来都是矛盾重重。 “怎么不说话了?”她异常沉默,勾起他的不解。 “丞相想听真话?”赵玉惑涩笑。 “若非要听真话,我何必问你。” 他倒是直截了当得可怕,她苦笑,“丞相觉得,以奴婢的立场,会希望丞相去见帝姬吗?”她纤细的十指抚摸着瓷器上的花纹,仿佛有些委屈落在两人之间。 慕容佩望着她的指甲,片刻恍惚,忆起从前在夏楚宫中,海棠树下,与青梅竹马的那人闹别扭,对方也是如此…… “但我不得不见——”良久,他才答话,像是犹豫了半生。又像是心中早有答案,无论她如何哀求,都无法改变。 “帝姬已为人妇,”赵玉惑一怔,“丞相此去,打扰她新婚燕尔不说,做为交换,亦得答应贺家的要求,与丞相此行目的相背。更别说,还会徒增伤心。无益之事,丞相何必要做?” 他凝眸,眉间深锁,打成一个浓得化不开的结。 “但我仍然想见她,”许久他坚定的道,“不为别的,只因想见……”理由单纯而执着,像海边岩石坚不可摧,令人感慨悸动。 “丞相不必去了……”她喉问一阵哽咽,“帝姬说,她不想见丞相……” “什么?”俊颜霎时一僵,他定定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奴婢已经去见过帝姬了。”赵玉惑垂下眉,“帝姬托奴婢转交给丞相一封信……” 她自袖中抽出早巳准备好的薄薄绢纸,递到他的面前。 信其实是她一早写好的,感谢上苍,虽然改变了她容貌却没有改变她的字迹,让她可以一人分饰两角。 “不会的……”他的身体明显后退了一下,仿佛本能的在拒绝这个事实,“玉惑不会不想见我……我与贺家约好的日期是今天,今天!” 他反覆强调,像要以此来肯定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幻想像。 “奴婢擅自作主,通过报信侍卫,临时替丞相改了日期。”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上去格外残酷,“古榕树下,小邺寺前,红幡垂挂,求缘者未必得缘,情深者未必情长——” “你凭什么……凭什么自作主张……”慕容佩胸中升起无明怒火,冷不防一掌,打在她尖瘦的小脸上。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女人,热血冲入了他的脑中,所有的理智霎时荡然无存,徒余一片空白。 这样的失控只持续了片刻,他便恢复清醒。定睛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淡淡指印,让他内疚又心疼。 然而,她却像不疼,只是轻轻抚了抚脸颊,依旧淡笑道:“奴婢以为,我对外既然被称为慕容夫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去见别的女子是应该的。” 他胸中像被硬石撞了一下,锐利的棱角将他软弱的心割出血来,那一掌分明打在她的脸上,为何他却比她更疼、更难过? 慕容夫人……他玷污了她的清白,却何曾真正把她当成妻子?就算是对一般女子,他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不过——”她忽然又道,“假如帝姬心系丞相,奴婢再怎么捣鬼,也阻止不了她。帝姬的脾气,丞相应该比奴婢更明白吧?” 不错,他明白。 玉惑是何等女子,强势起来比一千个男人都强势,要做的事必定会做到,纵使代价是坠入地狱也在所不惜,玉惑就像烈焰一般,无法掌控。 他怎能把罪过都归咎在眼前这个无辜少女的身上?就算她有私心,也很应该。 两个人的战争,本就不该卷入第三者,然而这一次,他不仅殃及了他人,还迁怒于他人……身为堂堂男子汉,怎能原谅自己? “帝姬的书信在此,奴婢给丞相搁下了。”她缓缓转过身去,仿佛想掩饰自己的伤心,“丞相如何处理此信,全凭你的意愿。无论如何,奴婢已完成帝姬使命,奴婢告退。”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只能瞧见她侧影,无法得知她此刻的表情。 慕容佩忽然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袖角,不教她如此委屈地离开。 然而,在他犹豫时,她便很快消失在庭院的尽头,让他心底怅然若失。 慕容佩僵怔着,好半响才打开那淡黄的绢纸,一笔一划,从童年起就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涌入眼帘。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仿佛千万只小虫子在翩飞,迷离混乱的颜色,让他一阵眩晕。 “自离别日,两地相隔,君住春江头,我住春江尾,日思君不见君,唯见春江水。水流无色,譬如迷梦,梦醒时分,清泪一捧。人谓相知容易相守难,执手容易偕老罕。少时情怀成追忆,竹马之谊转头空,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便是玉惑留给他的话,其中意思,一目了然。 他终于明白视野那些纷飞的小虫子是什么,那是他的眼泪,清泪明亮,映着太阳,化出一朵朵刺目的花朵,在他瞳中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生平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的庭院里,不顾随时可能人来人往,泣不成声。 他哭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他真是伤心了。 赵玉惑虽然不忍,却只能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的残忍换来他一世的平安,有何不可? 那一天,她去见了真正的苏巳巳,去之前,她就已经决定拱手让出帝姬的肉身,让那个女孩快快乐乐做贺珩的妻子。 苏巳已是个乖巧的女孩,眼睛里透着善良纯净,很让她喜欢。她想,这样的可人儿做夏楚的帝姬,应该此她像样得多,才符合世人对一个王朝公主的想像。 那一日,也才知道那女孩本是贺珩的奴婢,因为身分低贱无法与贺珩匹配,如今得偿所愿,成为将军府的少夫人,谁也没料到阴差阳错之中竟藏良缘。 这样很好啊,就像她和慕容佩。假如她仍是公主的身分,便永远也别想这般宁静地与他朝夕相处。交换了灵魂,看似一桩倒霉事,其实却像上苍在巧手安排,肋她们得到幸福—— 只是,如今她的幸福,还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天上的星辰,她已经看到了那光华璀璨,却无法采撷。 她该怎样找到通往天界的路? 或许,需要多一点儿耐心吧,等慕容佩伤口痊愈了,也许就会发现她就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一直等着他。 “夫人——” 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拾眸,露出一如往常的从容微笑。 “丞相如何了?”她关心的问。 “比前几日好多了,至少不再饮酒了。”侍卫回答。 这么快就恢复了?果然是她熟识的慕容佩,就算再伤心,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溺在痛楚中太久。 “丞相说了我们几时回离国吗?”赵玉惑不由得问道。如今,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方能继续她的计划。 “丞相倒是想尽快回去,只不过睦帝一直没召见,和谈之事无从下手,送给睦帝的礼物也无法呈上,丞相正在苦恼。” 呵,皇兄还在搞那套摆架子的鬼把戏吗?难道不懂得适可而止? “睦帝不肯召见,丞相倒是可以另辟蹊径。”赵玉惑忽然想到。 “另辟蹊径?”侍卫迷惑不解。 “听闻睦帝宠爱俪妃,丞相何不请俪妃代为美言?”赵玉惑轻声道。 “对对对!”侍卫恍然大悟,“属下这就去禀告丞相——只是,这俪妃娘娘若也不理睬咱们,那可如何是好?” “丞相何等聪明,到时自会有妙法,你只需对他提起此事即可。”赵玉惑想了想又道,“不过,别说是我想出来的。我一介女流,本不该如此多事。” 侍卫颔首,当下心领神会,对她微微抱拳,旋即而去。 秋日的梧桐树叶间洒下淡淡金辉,此刻正值午后,驿馆一片寂静,仿佛都可以听见草木呼吸的声音。她在疏密的影子里站了良久,方才踱回房中。 不知为何,腹部忽然有些胀痛,浑身绵软无力。突地,她一惊,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月事?是月事要来了吧?每一次都这般,月事来而未决之时,总折磨得她生不如死,仿佛全身毛细孔都被什么堵住了,小腹中塞着石块,整个人被囚禁在炼狱,无从舒展宣泄。 为何这麻烦的时刻月事竟要来了? 这“苏巳巳”体质纤弱,她困在这躯壳中这么久,每月都疼得死去活来,这回恐怕也是。 罢了,从此以后,这便是她的命,她只能认命。 躺到床上,饮了几口热茶,仍觉全身难受,此刻若有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就好了……但疼痛让她无力再计较其他,只能倒头便睡,希望睡眠能助自己尽早恢复如常。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得作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诸多古怪的面孔,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 仓皇中,睁开双眼,顺手一摸,脖子一片汗湿,腹中却舒缓了下少。 天色已经全然漆黑,屋里却不知何时点了灯,暖暖的明黄色,让她也感到温暖。 “你醒了?”一个男音从帐侧传来,吓了她一跳。 “丞……丞相?”她瞪大双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是慕容佩的脸。 还在作梦吗?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哪里不舒服吗?”他却缓缓坐了下来,就在她的床榻上,“侍卫说你连晚膳也没吃。” “我……”这教她如何启齿.到底男女有别……她羞涩地低下头去,细如蚊蚋答,“我肚子疼……” 慕容佩怔了怔,随后彷佛明白了什么,顺手替她覆好被子,“我叫厨房弄碗红豆汤来,可好?” 天啊,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从前在夏楚宫中,她可从没对他提起过这些…… 她不吭声,只缩在被子里,脖子开始发烫。 “很不舒服吗?”他却误解了她的反应,“要不要叫大夫?” “不……不用了。”她连忙摇头,心跳紊乱。 他见她如此,也不勉强,往后靠了一靠,沉默片刻后方道:“俪妃已经替我们美言了几句,睦帝召我明日入宫相见。” 这么快?她不禁愕然。 果然兵贵神速,慕容佩办事向来迅速俐落,教人佩服。 “那俪妃为周丞相之女,而周丞相素来与将军府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贺将军出面,俪妃自然会在睦帝面前替咱们美言。”慕容佩凝视着她,“你是如何知晓这其中的牵连?” “奴婢不知——”她自然是装傻。 “呵,你不知,为何一计即中?” 他浅笑,那笑容让她越发紧张。 “奴婢只是听闻俪妃得宠,建议一试而已。”该死的侍卫,先前还装出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终究还是对慕容佩很死忠。 “好,你不肯说,也就罢了。” 他的笑容骤然敛去,让她胸间一窒,以为他要大怒。 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如预料中的大发雷霆,反而是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发丝,无限爱怜的模样。 赵玉惑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亦猜不出,他这是试探,抑或真心…… “还疼吗?”他突问。 “不……不用喝红豆汤了。”双颊再度绋红,垂下小脸,藏进被褥里。 “我是问——那天打的,还疼吗?” 那天?好半晌,她才想起来。 对了,那天,他打了她一巴掌……换了别的女人,该会伤心个大半年吧?但她之后便忘了,毕竟,她的确该打。 她不该在他年少时勾引他,让他一颗痴心沦落;不该在他最动情的时候拒绝他,不肯跟他远走他方;不该隐瞒一切,装成另一个人欺骗他……她做的坏事实在太多了,一个巴掌,实不足以为偿。 假如,他能因此泄愤,心情释然,她宁可让他多打几下,在所不惜。 “你是玉惑的人,”他低沉地道,“此次回到夏楚,你想待在玉惑身边,还是愿意一直跟着我?” 她愣住,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才听懂他的话。 “丞相……同意让我留下?”似乎有一抹阳光照人心头,她喜不自胜。 “既然我已对外宣称你是慕容夫人,断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他肯定地答,“我慕容佩就算再无用,也不会如此不堪。” 这就够了!哪怕她低声下气,只要能换得他态度的一丝松软,她亦满足。 能够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便是长相厮守的机会。她确信,有朝一日,他能把全副心神和爱恋都倾注在如今的她身上,永志不渝。 “我要留下。”她的瞳中映出他的身影,明亮晶莹,彷佛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在其中,凝汇成海。 第六章 再度回到夏楚宫中,仿佛一切感觉都没有改变,唯一有变化的,是玉惑已经不在。 听闻,彤霞殿在她出阁之后,仍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所以见了睦帝赵阕宇,慕容佩不知不觉便绕到了这里。 叮钤钤——叮钤铃—— 是什么声音?风钤吗?是那一年,他亲手做给她的风钤响起了吗? 慕容佩站在树荫下,沉默倾听,秋风拂过头顶的圆叶,沙沙作响,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所以,是他的幻觉吗?那只风钤大概早就不在了……即使还在,她嫁入将军府,却将它独自遗弃在此,反而更令他伤感。 “公子——”有人站在他身后,轻声唤他。 慕容佩从沉思中骤然回神,回过眸来,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承恩?” 眼前的男子,是慕容佩小时候的玩伴,名唤江承恩。 说起这江承恩,是玉惑收养的孤儿,长大成人后练就一身非凡武功,成为玉惑的心腹隐卫。 慕容佩与他素来意气相投,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孤儿。 “公子别来无恙?”江承恩对他抱拳行了一礼,“公子去了离国后,承恩很是挂念,听闻公子在离帝身边很有做为,得偿少年所愿,承恩真心替公子高兴。” 慕容佩微微笑道:“方才去见了皇上,得知你如今在军中效力,我也甚是为你开怀。” “多亏了帝姬的推荐……”江承恩望了望彤霞殿的宫墙,“如今想来,反而怀念在公主身边做隐卫的日子。” “承恩……”慕容佩不由得哀伤,“你有没有……听见风钤的声音?” “风钤?”江承恩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那风钤在帝姬出阁之前,已经被锁藏了。” “锁藏?”俊颜一凝,眉心微蹙。 “帝姬亲手摘下来的。”江承恩似乎怕他伤心,语气放轻,“当时帝姬失忆了,所以——” “我明白。”他苦涩的笑,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公子的住处还是原来的模样,想去看看吗?”江承恩岔开话题道,“皇上方才命我陪公子四处转转,也算是回家一趟。” “不必了。”走到这里,已是他的极限了。若再多走到几个以前常去的地方,会勾起更多伤心事吧? 难怪古人有云,眼不见则心不烦,心不烦则意不乱。 “夏楚百姓都很关心公子此次代表离国来访之事,”江承恩不勉强,转而道,“不知方才与皇上商谈得如何?” 慕容佩轻轻摇头,感慨道:“两国相争已久,岂是一次会晤、一次和谈,便可解决?况且,还得双方都拿出十分诚意——” 若换了别人,他恐怕只会敷衍两句,但江承恩是他的童年玩伴,回话不禁发自肺腑。 江承恩聪明过人,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亦不再追问。“这么说,仗还是得打下去了……” 慕容佩没有答话,因为,这是正确的答案。 “公子何日返回离国?”江承恩陪着他远眺夕阳,“离开前,不打算见帝姬一面吗?” “她不愿再见我,”慕容佩哑声答,“我也不想再打扰她。” “承恩听闻公于此次前来还携同了夫人?”江承恩迷惑道,“恕我寡闻,公子何时成的亲?” “那不过是我的贴身婢女,空有名分罢了。”话虽如此,但他心头像被揪了一下,泛起愧疚与难耐。 空有名分……既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为何却说“空有名分”? 慕容佩觉得眼前有一道坎,无论如何,他也迈不过去,只好逃避。 “看来公子很喜欢这个女子啊,”江承恩却笑道,“从前爱慕公子的婢女不知有多少,何曾见公子给过一个空名分? 是这样吗?承恩不说他不觉得,这一说,仿佛还真有这么回事…… 慕容佩心跳顿时快了半拍,俊颜青一阵、白一阵。 “这女子是玉惑派来的,她在离国无依无靠,我只能收留。”他辩解道。 “帝姬派去的?”江承恩大为惊讶,“帝姬失忆之后,再无吩咐任何事,敢问公子,这女子是何时到达离国?” 慕容佩剑眉一凝,感到此事定有隐情,且这隐情诡谲而危险。 “也有几个月了一一”但他不想捅破,毕竟,那个女子如今与他关系不同以往了。“有可能是玉惑失忆前派去的,而且她前两日还拿来了玉惑的书信,应该不假。” “怎么会?”江承恩愕然,“帝姬失忆后,一直没记起公子你,怎么可能给公子写信?” “她……至今没记起我?”这个消息,如天外雷电,当头劈下,让他久久僵怔。 “看来,此事蹊跷,”江承恩善意提醒道,“如今天下四分,不只我们夏楚与离国,还有北狄与南齐,四国互派细作打探消息,不足为奇。公子是声名显赫的人物,当心有人居心不良。” 呵,他该说荣幸吗?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如今却得四方注目,甚至在他身畔安插细作? 霎时间,他有些意乱,深不可测的黑瞳第一次丧失了冷静的光芒,不知是为了玉惑,还是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她”。 “丞相!快来看看吧,夫人昏倒了——” 才跨进驿馆的门,便听侍卫来报。 慕容佩有些怔愣,旋即冲向她所住的房间,没料到意外接连着发生。 本来他打算回来之后,和苏巳巳好好计较她的来历一番,在言语之中有所试探,并观察她的神色。 但计划的一切,却被侍卫的这句话打乱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来到房门口,慕容佩发现自己竟紧张起来,“叫了大夫吗?” “回丞相,”一旁的婆子踱近,放低声音,似难以启齿地道,“夫人大概是月事来了,前两天一直身子不适,却一直没见红,今天红是下来了,不知为何却剧痛难耐。” “月事来了不是很寻常的吗?怎么会昏倒?”慕容佩不禁恼怒,“必是有其他原因,你们这些伺候夫人的,也太不尽职了吧!” 婆子支支吾吾,退到一旁,不敢辩解。侍卫们也煞白了脸,沉默不语。 未过多时,大夫便来到驿馆,为屋里的女子把了脉,进行了触诊,一边摇着头,一边迈出门槛。 “如何了?”婆子连忙迎上去道问。 “禀告丞相,”大夫向慕容佩行了一礼,“目前夫人的情况不乐观,老夫十分担心。” “月事而已,有这么严重?”慕容佩感到自己胸中倏怱空了一块,仿佛害怕失去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丞相难道不知?夫人是有孕了。”大夫锁眉道。 “有孕?”他喉间刹那间梗阻,“所以是……小产了?” “夫人身体一向赢弱,初次有孕却遭此变放,恐怕将来会留下病根,有些女子因此一生都难以受孕也是有的。” 慕容佩退后一步,脚下有些虚浮,从不觉得这个女子对自己有多重要,但当她身处鬼门关外,他才发现自己这般不舍,恨不得伸出手,将她的灵魂紧紧握在掌心,不要离他而去。 他已经失去了玉惑,断不能再失去生命中的两一个她!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是玉惑给他的诗,当初读来只觉得伤感,如今却有所顿悟。 “老夫已给夫人用了药,能不能彻底康复要看夫人的造化了。还望丞相多加怜恤夫人,亲自在床侧照顾为好。” 慕容佩没有再说什么,只黯然颔首,转身吩咐侍卫给大夫重金酬谢,便往里屋走去。 室内很昏暗,层层叠叠的帐幔沉重得让人窒息。他记得,她是一个喜欢阳光的女子,窗子总是开着,令轻风徐缓吹拂,无比惬意,不像现在。 现在,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枯萎的花朵,让他心尖有一种激烈的疼痛。 假如,假如这一次她能健健康康活下来,她要他做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会心甘情愿。 慕容佩坐至榻前,轻轻握起她一只柔荑,搁至颊边。 她的手很冰冷,失去了血色,就像寒冬腊月里的一捧雪,冷意直渗到他的骨髓里,让他打了一个寒战。 “巳巳——”他不由自主低柔地唤她的名字,指腹抚摸她的脸蛋,生怕她真的就此长眠不醒。 “嗯……”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杏眼微睁,表情恍恍惚惚,好半晌才认出他来。“慕容……”她如此叫他。 她一直叫他“丞相”,唯有在意识朦胧时才这般亲昵。 从前,他对这样的称呼有些抗拒,只觉得这世上唯独玉惑才有此资格,但现在,听她这样喊,他却感动无比。 “慕容,我好疼……”她喃喃道,像是在向他撒娇。 这句话,让他的泪水都快滑落。当下理智全数溃散,顾不得其他,他解下外衣,躺至她身侧,轻轻揽住她。 世上最佳的良药恐怕也缓解不了她的疼痛,如果他的身体可以给她一点慰藉,又有何妨? “慕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小手攀到他的胸前,紧紧抓着他的前襟,“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我舍不得死……” “谁说你要死了?”他在她耳边宽慰,“就算阎王来了,我也会救你的。” “慕容,我以为……你一直恨我。”她的神志尚未清醒,还当自己是原来的赵玉惑,而他是被自己遗弃的男子。 “谁说的?”他不禁有些哽咽。 “那你吻我一下……”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吻我一下,就不疼了。” 这句话,好熟悉。 当年玉惑也是这般,赖在他的臂弯中.对他的温柔强取豪夺,蛮不讲理。 但他就喜欢这样,每个女孩都有这般放纵的权利,等着世上最疼惜她的男子乐意满足她。 他翻过身子,拥住她的娇躯,唇吻像蜂落到花办上一般轻柔。 昔日蔷薇花办一般的小嘴失去了水润与色泽。变得干燥而苍白。他一边吻着,一边觉得鼻尖酸涩。 如果这样可以维系她的生命,他情愿一辈子这样待她,哪怕辜负与玉惑之间的爱情。 慕容佩的气息渐渐迷乱在她的馨香之中,坚决的意志原来如此容易崩溃,让他始料不及。 ※※※* 赵玉惑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 她只觉得周身暖暖的,不似往日,手足冰凉。 她看到慕容佩的脸近在枕畔,他的双臂紧紧拥着她,仿佛纠缠的藤蔓,对她的身体眷恋不舍。 一切似乎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期,那段倾心相爱的日子,如此甜蜜,难怪他一直沉溺不忘,就像她一样。 赵玉惑微微笑了,柔软的唇凑上去,轻轻在他颊边浅啄,品尝他肌肤的味道,那是如三月踏春时闻见的原野气息。 慕容佩动了一下,瞬时醒转。 他一夜浅眠,生怕她病况有变,此刻一睁眼便对上了她恢复神采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宽。 “好点了吗?”他拥着她纤腰的双手没有放开,不像从前与她保持生疏的距离,从这个清晨开始,他真真正正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 “好多了——”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多谢丞相牵挂。” 这话倒让他笑了。 “傻瓜,还叫我丞相?”见她娇俏的容颜,他怱地有逗弄她的兴致,咬着她的耳垂道,“都这般了……” “慕容……”她的心仿佛绽放一朵艳红的蔷薇,要知道,她盼这一刻,已经盼了太久。 终于,他还是爱上了她。 穿过层层迷雾,刺透身分与伪装,他仍旧爱上了她的灵魂。得到如此圆满的结果,她此生足矣。 “巳巳,我们成亲吧——”他忽然道,“我要为你补办一场婚礼,让你成为举世钦羡的慕容夫人。” 补办婚礼?这句话,他从前也说过,但当时不过是愧疚,不像此刻,不带一丝勉强,是真心诚意,要给她幸福。 “不,不必了,”她轻声答,“我不希罕举世钦羡,我只要做你真心喜爱的妻子。” 这话让他心间驿动,俊颜泛起一丝如水般的温柔,侧身过去,深深吻她。 这一次,他没有酒醉、没有媚药,却依旧情不自禁。这一刻,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 不管她是否来历不明,不管她是否是细作,他决定,这辈子都要好好疼惜她,他不能遗弃她。 心中这样想着,亲吻她的时候越发情意深浓,吻得她全身激颤,微微娇喘,他自己也越发难以把持…… “丞相——”窗外传来侍卫的低唤声,“丞相起身了吗?” “什么事? ”他捂住她的耳朵,生怕惊扰了她,这才朗声道。 赵玉惑伏在他的胸口,静静听他的心跳声,还有他与侍卫的一对一答。 “贺老将军来访。”侍卫道。 “不见。”慕容佩眉心略蹙,想也没想,当下拒绝。 “贺老将军说,丞相不日要返回离国,务必让他为丞相饯行。” 慕容佩沉默,半晌无语,仿佛陷入为难的境地。 “去见一见,也无妨吧?”赵玉惑很明白他的心思,不禁劝道。 “没那么简单,”他藏抑在心头的话语终于对她吐露,“他是来索债的。” “索债?”赵玉惑笑了,“见帝姬一面,就要调动离国十万兵马助他贺家谋反?这也欺人太甚了。况且帝姬应该不知这谋反之事,一边是她兄长,一边是她丈夫,果真动了千戈,帝姬该如何自处?” 他微讶的瞧向她,“不错,所以我才不愿见他。” “不如,让我去见见这位贺老将军?”赵玉惑忽然道。 “你?”慕容佩一怔。 “怕我去会丢脸吗?”赵玉惑笑道,“有时候,丈夫不方便出面的事,让妻子去解决反而比较好。我一介女流,不懂朝堂政治,想必那贺老将军也是如此认为,而与我无话可说,如此正好让他速去。” 若换了平常、换了别人,这个提议他肯定不赞成,但此时此刻,她在他耳边软语呢喃,倒让他微微心动。 “来人——”他吩咐侍卫道,“请老将军先至花厅饮茶,我一会儿带夫人前去。” “别啊,”趟玉惑却道,“就请贺老将军至这厢房来,我就坐在榻上见他。” “为何?”慕容佩迷惑。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推着他的手臂,“快去!” 慕容佩无可奈何,但看着她撒娇的模样,却也无法拒绝。任由她胡闹吧……就当,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宠溺。 一会儿,贺世勋便在侍卫的引领下踱进门来。慕容佩按赵玉惑所说,藏匿于帐后,静观室内情况。 “夫人,”贺世勋见赵玉惑躺坐在卧榻之上,吃了一惊,连忙抱拳道,“不知夫人抱恙,老夫实在不该乱闯。” “将军不必介怀,”赵玉惑发丝凌乱,唇无血色,一看便是重病的模样,“奴家日前小产,所以坐褥在此,失礼得很。” “夫人既然病重,老夫就不打扰了。”贺世勋连忙道,“只求见丞相一面便走。” “将军既是明白人,奴家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玉惑道,“奴家不愿意让丞相再见将军,还请恕罪。” “为何?”贺世勋大为意外,愕然道。 “原因只有一个——玉惑帝姬。”她苦笑地答。 “这与帝姬何干?”贺世勋仍旧不解。 “奴家此次小产,就是因为听闻将军安排帝姬与丞相见面。奴家一介村姑,容貌平凡,哪里能跟帝姬相比?丞相这一去,想必奴家就要失去自己的丈夫,试问奴家哪里还放心丞相前去?”她将酝酿已久的话语全数吐出。 “这……”一席话问得贺世勋无言以对。 “奴家劝将军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从今往后,奴家不会让丞相与贵府扯上任何关系,也请将军不要再寻咱们。”她暗笑,表情却故作悲愤。 “夫人不要误会,老夫只是想请丞相帮忙而已……”贺世勋连忙解释,试图挽回。 “将军神通广大,又有何事要我家丞相帮忙?反过来说,将军会需要帮忙的事,肯定是天大的事,我家丞相若牵连其中,恐怕也有性命之忧。”她直截了当地道,“奴家希望能与自家相公长相厮守,断不会同意他帮助将军。” “夫人……”贺世勋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难缠的女子,金戈铁马他不曾害怕,却有点怕这女子的伶俐口舌。 “将军若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吧。”赵玉惑趁机下逐客令,“恕奴家不能相送。” 贺世勋见她脸色难看,语气凌厉,实在不敢再多待片刻,只叹了一口气,知难而退。 门帘垂下的一刻,赵玉惑的身子也软了下来。 方才的一番对谈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如今一松懈,整个人便疲惫至极,彷佛骨头都散了一般。 慕容佩从帐后走出,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无限爱怜。 赵玉惑依在他的怀中,觉得这一刻如此宁静,仿佛世上再也没什么能打扰他俩。 “从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厉害。”慕容佩哑声笑道,语意中充满宠溺。 “以后够你受的。”她仰起头,菱唇得意的弯起,眼里点缀盈盈笑意。 这一次,他懒得跟她拌嘴,只俯下身,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吻…… 第七章 “这次去夏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离帝完颜凌看着慕容佩神采奕奕的容颜,颇为好奇,“听闻玉惑帝姬已经嫁为人妇,你不该这般高兴才对。” “世上值得交付真心的女子不只玉惑一个。”他敛眸微嗔道。 虽然玉惑在他心中仍旧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然而,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将他的胸膛塞得满满的了。 仿佛紧闭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一线明媚的阳光。他不会忘记是谁带给他这线阳光,他心怀感激。 对于身畔的人,他要格外珍惜。 “王上有心事?”他岔开话题问道。他这次回来,明显发现离帝忧心仲仲,不知是为了国事,抑或家事? “云琅贵妃她……已被朕打入天牢。”离帝忽然道。 “什么?”慕容佩眉一凝,没想到才出去短短半个多月,宫中居然发生如此变故。 “朕怀疑她是细作。”离帝的话语越加令人震撼。 “有确实的证据吗?别是冤枉了娘娘。”慕容佩狐疑道。 “证据其实就摆在眼前,只是朕一直不愿追究,其实她是谁对朕而言没有多大关系,朕只希望她能用一颗真心待朕,谁知,她终究还是怀有异心……”离帝只手撑住前额,满面伤感。 慕容佩想安慰几句,却又无从开口,只能静默地站着,暗自同情。 “所以说,女人心似海底针,天下的女子均不可信。”离帝倏怱抬眸,直盯着他,“你那夫人,到底是何来历?” 慕容佩心头一颤,故作不明所以,“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别装了,朕知道你故意抬出一个元配夫人,不过是想拒绝明嫣而已。你生性痴情,人人都知你心系玉惑帝姬不可自拔,说你早已另娶,谁信啊?你那夫人,是雇来的还是买来的?”离帝眼神犀利,就像能洞察他的所有心思。 “王上圣明,”见被拆穿,慕容佩也不再隐瞒,“巳巳她……原本是臣买来的丫鬟。” “呵,原本?”离帝听出了话中玄机,“那么,现在呢?难道你真打算娶了她?” “不是打算,是已经娶了……”慕容佩咬了咬唇,终究吐露,“臣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离帝一怔,随即笑了,“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似你这般死脑筋的人,竟也栽了。” 慕容佩不语。的确,他是像傻子一样可笑,众里寻她千百度,却不知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不过,这也可见你那夫人的厉害。”离帝肃容道,“朕要开始担心了……” “王上担心什么?”慕容佩越听越觉得皇上话中有话。 “你那夫人,真是夏楚人?” “这个……应该不假吧。”他从不怀疑。 “万一,朕是说万一,她与贵妃一样呢?” 细作吗? 不得不说,这个词让慕容佩吓了一跳,彷佛有人忽然揭开了窗幔,逼他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江承恩其实提醒过他,巳巳其实很可疑,但他就是不愿深究,因为,他对她恋恋不舍。 他曾想过,就算她是细作,他也不在乎。或许就像离帝一般,明知云琅贵妃居心叵测,还是宠爱了她这么多年,几乎要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 他也能为一个女子倾心如此,只愿对方肯与他白首偕老。 “慕容,你别傻了。”离帝忽然冷冷道,“以你今日之地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算计你。如今四国互派细作已非罕事,不只宫里,朝中大臣的府邸也不可避免,何况是像你这般是朕的心腹之人。” 他懂,这些阴谋诡计,他比谁都懂得,他只是不想怀疑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王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巳已是无辜的。”他笃定开口。 “若出了什么事,你这颗人头,可抵不了啊。”离帝摇头,“朕需要一个明证。” “明证?”慕容佩不解。 “这盒子里有书信一封,事关我国军事机密,你把它藏在卧房里,却要是你夫人知道的地方。”离帝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巧锦盒吩咐,“若此密泄露,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试探吗? 他一直很厌恶这样的行为,既然已经信任了某人,又何必妄加猜测? 何况,他有自信,就算她来意不善,他也能把她完完全全变成属于自己的女子,毕竟她看他的眼神那般痴迷,绝非可以假装的。 她是爱他的,在他亲吻她的时候、在床第间缠绵之时,就算他是傻的都能感觉得到…… “王上,不必如此吧?”慕容佩抬眸,当下拒绝,“臣确信,巳巳不会背叛微臣。” “她不会背叛你,但有可能背叛朕的离国。”离帝坚持道,“朕这些年来对你可是不薄,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愿为朕做?” 慕容佩心中一阵迟疑,难以决断。 不错,离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他风光显赫、一展才华的机会,他怎能为了一个女子,拿这片江山做赌注? 江山并非他的江山,属于别人的东西,他在对待时更该小心翼翼,至少,不要让他的恩人悬心。 “好,臣领命。”慕容佩躬身道,“但只此一次,臣不会再试第二次。” “一次就够了。”离帝将那密封的信函递到他手里,“也因为此事关乎你心,朕才给你一次试探的机会,若换了旁人,你应知道朕会怎么做。” 试也不试,就将嫌疑人秘密处死? 慕容佩深知帝王之术,首要残忍,宫闱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他也可说是司空见惯了。所以,他方才才会心悸吧? 他是在害伯,怕离帝私下了结了那个女子,他已经失去了玉惑,不能再失去她了…… 慕容佩的目光有些涣散的游离于御书房之中,或许是心烦意乱中产生的错觉,为何他似乎看见那排书架之后立着一个人影? 好半晌,他才确定,那并非看错,的确有人藏匿在那里,偷听屋内的动静。 那是谁? 能得到离帝默许,在这御书房中偷听的人,偌大的皇宫,恐怕也没有几人…… ※※※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睐兮,顾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来梅花一缕魂——” 慕容佩跨进院门,便听见一阵歌声。 她在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喜欢哼唱歌谣,手里做着一些日常的活计,比如摆弄花草或针线,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阳光灿烂的长廊上,他便看到她高兴绣着花。 说实话,她的女红做得并不出色,歌也唱得不好。但慕容佩发现自己就喜欢她这副模样——他的妻子,就应该是这副模样。 抬头看见他回来,她也不起身,只对他嫣然一笑,阳光照得她脸庞更显白皙,像个瓷娃娃。 这一刻,她如此美丽,在他眼里,称得上倾国倾城。 “在唱什么歌呢?”慕容佩缓步走过去,习惯地轻抚她的发丝,这是每天回到家,他第一个要做的动作。 “换魂歌。”她巧笑,眨眨明眸。 “换魂歌?”这名字古怪,这歌词细想起来,也着实古怪。 “慕容,你相信这世上有换魂之事吗?” 这首换魂歌,是她自“苏巳巳”那里听来的,据“苏巳巳”猜测,她们俩是因为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同时坠人河中,交换了灵魂。 究竟这是天数,抑或人为,无法得知。然而,有一点她俩能够确定——这一次,倒是因祸得福。 “换魂之事?”慕容佩微微蹙眉,“你也知道,我一向不信怪力乱神。” 的确,像他这样的男子,只信自己双手力所能及之事。 “慕容,假如有一天,我跟玉惑帝姬交换了灵魂……”她试探道,“你会如何?” 他一怔,随后拍拍她的脑袋,“怎么会想到如此奇怪的问题?” “说嘛说嘛,你会如何?”她缠着他,撒娇耍赖,不肯放过。 “你是你,玉惑是玉惑,”他沉吟半晌,似乎很认真地思考过后,方才回答,“就算交换了灵魂,我想也能认出来吧……” 但他没有认出来,她陪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一直都没认出来。 赵玉惑笑容微敛。这样的答案,让她心中不是滋味。 然而,她不知道,还有一句,慕容佩不敢说出口,怕她生气。 他一直觉得,她和玉惑异常相似,有时候,在迷离恍惚之中,他会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但他是真心爱她,并非把她当成代替品。 这想法十分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他亦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所以,只好沉默。 想着,慕容佩又有些心烦意乱,避开她的目光,掀帘走进屋内。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床头带锁的抽屉,藏纳其中。 盒子里,有离帝交给他的军事密函,或者说,是对枕边人的试探。 他其实希望她没有看见此物,这样无论她是否是细作,都不会掉入陷阱。 然而,他回眸后,却见她站在镜前,不必问,她一定看见了。 “慕容,本月十四,是什么日子?”她忽然笑着问。 “什么?”他的一颗心正处于仓皇之中,有些无法反应。 “是你的生辰啊。”她嗔怪道,“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 “哦……”他满不在乎一笑,“原来是这个。生辰年年都过,也没什么希罕。” 说实话,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生对他而言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生与死都没什么值得纪念的。 只不过,在夏楚的时候,玉惑年年给他过生日,他倒也得到片刻愉悦。 他过生日,说实话,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我决定要送你一件特别的生辰贺礼喔。”赵玉惑神秘地道。 “哦?”他挑眉浅笑,“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故意卖关子。 其实,这份礼物要不要送出去,她一直在犹豫,但事到如今,也到了该做出决定的时候。 她打算……把自己的真实身分告诉他。无论他,信或不信。 本想就这样一辈子隐瞒下去,直到他自己发现,但如今看来依他这死脑筋的个性,恐怕再过几辈子也未必猜得出来。 她要对他说,她就是真正的赵玉惑,他朝思暮想的人其实早就来到了他身边,无论风霜雪雨,她都会与他甘苦与共。 若再隐瞒下去,反倒显得她的爱意不诚了,反覆地试探他,有什么意思呢? 已经证明失去了权力与美貌,他依旧这般爱怜疼惜她——这就足够了。 “在想什么?”他发现她陷入沉思,似有心事,不禁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她连忙搪塞,顾左右面百他,“对了,方才你把什么放进抽屉里了?” “很好奇吗?”俊颜神情猛地一凝,明显误会了她的话中含意。 “是买了什么礼物要送我吗?”赵玉惑故意拉了拉抽屉,“还上了锁?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找到钥匙,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表情越发深沉,话中有话地道。 “钥匙呢?”她笑盈盈向他索要。 他摊开空空的双手,没有回答。 赵玉惑被勾起了兴致,调皮地扑上前去,胡乱地翻他的衣袖,他的身子迅捷地避开去,看似在与她调笑,其实却在暗地里观察她的神情。 她到底是在与他笑闹,还是另有图谋? 他发现自己真不了解女人,她们怎么可以瞬息之间判若两人?心如海底针,思如天外云。 假如、假如……她真是细作,真如离帝所说…… 慕容佩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眼前的情景如此幸福美满,他实在不愿发现这只是阴谋的伪装。 “给我——给我啊——”她不明就里,仍然缠着他不放,可小产后身体尚未恢复,一阵笑闹之后,便觉有些晕眩,膝盖忽然一软,踉舱了一下。 “怎么了?”还好他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她觉得颈后一片冷汗,只能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喘息。 “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必理会。”他搂住她,在她耳边道。 为了她的身子着想,不愿再逗弄她,更不愿她真的打开那个锦盒,招致杀身之祸。 “你以为我真的希罕啊?”半晌,呼吸恢复平稳,她笑得甜甜地闭上眼睛,双手揽着他的腰,轻声撒娇道:“我只想要你像这样抱着我……” 也不知这是真心话还是假话,但钻入他耳中,却令他心底甜得如尝到花蜜。 慕容佩俯下身,含住她的唇,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言尽于此,不再多言,总好过说出一些让他意外的话语,徒增烦心…… ※※※* 再过几日,便是慕容佩的生辰了。 吃过午膳,赵玉惑特意命车夫载自己前往雪娟坊分店,她早已在那里订制了几套衣裳,今日定要挑一件最最相衬的,为悦己者容。 雪娟坊的掌柜已经与她熟识,早等在门前相迎,直引她入内厢,奉上茶水。 “慕容夫人,好巧啊——” 正静坐品茗,欣赏着掌柜端上前来的衣饰,却听屋外传来一声冷笑及话声。 赵玉惑愕然抬头,却见明嫣公主款款走进来。 掌柜大惊,连忙下跪行礼,明嫣公主却摇摇手,示意他起身,“你且下去吧,本宫与慕容夫人有几句私话要说。” 来者不善,明嫣公主既然能寻到此处,可见的确定想与她做一番腥风血雨的“深谈”。 其实,这段日子与慕容佩感情增长,赵玉惑都快忘了这位刁蛮公主的存在,但对方显然还拿她当劲敌,不肯放过她。 明嫣公主又是何必呢?赵玉惑叹一口气,忽然想以姊姊的身分,给这个女孩子一些劝告。 曾经,她也是这般骄纵任性,像天下所有的公主以为只要自己想要,天上的星辰随时能唾手可得。 然而,她错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会因为出身高贵或卑微而改变,好比爱情,那不是强求就能得来的。 知道了人生的艰难,也就会懂得宽容与退让。 “你知道本宫前来找你,所为何事吗?”明嫣公主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瞅着她。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赵玉惑无所畏惧地答,“公主一向讨厌奴家,想必这一次,也不是来逗奴家开心的吧?” “本宫可是一片好意呢,劝你早日离开丞相府为妙。”明嫣公主也不隐藏心思,唇角得意的扬起,“免得到时候肝肠寸断,后侮莫及。” “公主说话真正奇怪。”赵玉惑笑道,“相府为我家,我为何要离开自己的家?” “在本宫面前,你就少装模作样了,”明嫣公主脸色一沉,“你这个敌国细作!皇兄与慕容都开始怀疑你了,你还敢装傻?!” “细作?!”赵玉惑猛地一惊。 这……从何说起?为何无缘无故,要给她扣上这个罪名? “怕了吧?”明嫣公主看着她脸色微变,更加得意起来,“瞧你这反应,皇兄果然猜得不错。说,你是哪国派来的?” “公主若坚持这个说法,奴家还真正哭笑不得。”赵玉惑压抑混乱的心跳,淡淡道,“俗话说,捉贼拿赃,公主要指称奴家为细作,总得有点证据吧?” “王兄说,你来历不明,慕容也承认,你不过是他府里买来的婢女,是冒充元配欺骗本宫。”明嫣公芒恨恨道,“那日我在皇兄书房里,什么都听到了——” 赵玉惑对此事并不介意,这件事,她倒不怕曝光。不管当初如何,她现在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慕容夫人了…… 只是挑起了这刁蛮公主的报复之心,可真有些麻烦。 “光凭奴家来历不明,就代表是细作?”赵玉惑从容笑道,“太武断了吧?” “本宫与皇兄如何怀疑,对你来说都不要紧吧?”明嫣公主斜睨她,“可连慕容现在也开始怀疑你了——怎么样,伤心吗?” 她明白了,总算明白了。 这刁蛮公主是故意来气她的吧?呵,她与慕容的关系,岂是这么容易挑拨的? “所谓的怀疑,不过是公主的臆断吧?”赵玉惑莞尔道,“丞相与奴家一如既往,恩爱如昔,谈何猜疑?” “哼,是不是臆断,很快就知道了。”明嫣公主嘴角一翘,“本宫问你,前几日慕容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回府?” “什么东西?”话刚出口,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小小的锦盒,有没有?”明嫣公主提醒道。 锦盒……那天,他锁在床头抽屉里的,死也不愿意让她看的不就是个锦盒? “有又如何?”表面上依旧镇定,但赵玉惑心中却一阵骚动。 “就让本宫告诉你那盒中为何物吧。”明嫣公主冷笑道,“那是一封军事密函,皇兄亲手交给慕容的。” “那又如何?”她依旧微笑,然而,笑中开始带上苦涩。 “王兄说,如果你不是细作,断不会碰那密函,若事实相反,则要慕容痛下决心,防患未然。” “可我并没有碰。”趟玉惑笃定地答。 “问题不在于此——你还不懂吗?”明嫣公主故意啧啧出声像是在觉得她傻,“关键是,慕容他答应了皇兄试探于你,这就说明,他对你用情不深,仍有提防。”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剠她心间。 没错,明嫣公主虽然愚蠢任性,但这一次,却说中了。 他若爱地,断不会这样试探于她……他这样试探于地,说明在他心中,她还是不够分量。 努力了这么久,自以为已踏入他心底,没想到,其实还是停在原地。 她就像一只囚鸟,任凭怎么飞翔,也飞不进他的心墙。 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是“赵玉惑”?她还以为,他们的爱情已经突破了身分与外貌,见到的是灵魂…… “害怕了吧?”明嫣公主看着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讽笑道,“本宫倒是有法子,能解你心中疑惑。” “公主以为奴家有何疑惑?”她轻声反问。 “你的疑惑便是——你在慕容心中,到底是何分量,对吗?”明嫣公主这一次倒是聪明得紧,“不管你是不是细作,看得出来,你很在乎慕容,也在意这段姻缘。说真的,能成为慕容夫人,自然此当个细作要好得多,你有主子,只能许你万金,而慕容却能给你一世幸福。” 的确,这番话倒是句句戳中要害,让她心颤。 连明嫣公主都能看出她的真心,为何他却不知?她对他的感情,难道他一点儿也没察觉?那些豁出身心的奉献,是一个细作能给得了的吗? “什么法子?”良久,她清了清嗓子,对明嫣公主道。 她居然也有这一步——向情敌求助。想来,真正可悲可笑之极。 “你就打开那锦盒,看看慕容会如何待你。”明嫣公主道,“若他任你被捕死去,就说明,他对你是真的无情。” “我若打开了那锦盒,就说明我真是细作,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赵玉惑冷笑道,“公主这岂非故意置我于死地?” “要想知道一个人的真心,不冒险哪成啊?”明嫣公主反激她,“若换了本宫,即使会死也要一试,否则,这一世都不会安心。” 没错,说了这么多,仿佛只有这一句,与她心思暗合。 她的爱情万分纯粹,容不得半颗沙子,不成功,便成仁。 或许,她真该放手一搏,这也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第八章 慕容佩赶到宫里的时候,已经三更了。 离帝站在大殿之上,阶下陈列着数具死尸,鲜血沾满了盔甲,看上去惊心动魄。 “王上,发生什么事了?”慕容佩骇然道。 “这些是驻守长宁的士兵,昨夜遭遇突袭,全营官兵悉数阵亡,无一幸免。” 离帝的脸色阴沉得像隆冬的冰霜。 “长宁?”慕容佩一震,“那是我离国操练秘密军队之处,除皇上、微臣及该营将士外,根本无人知晓,又何来偷袭之说?” “不,有其他人知道。”离帝却道。 “谁?” “你夫人。”离帝的答案石破天惊。 “……巳巳?”听见沙哑得不似自己发出的声音时,慕容佩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还记得朕交给你的锦盒吗?里面的密函便记录了通长宁秘密营地的军事要道。” “不,”慕容佩摇头道,“巳巳没碰那只锦盒,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朕已经派人去你家中查看过了,那密函上的火泥封印已经裂损,明显被人打开过。”离帝叹息,“你方才离家要入宫时,朕叫人把苏巳已押入了天牢。” 什么?他眉心一凝,霎时觉得快要窒息。 他百般提防,就是害怕面对这样的结果……然而事与愿违,最为恐惧的事,仍旧发生了。 “皇上,且让为臣去问问,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他仍不信她会做出此事,仍竭力辩解道,“巳巳她与为臣倾心相爱,断不会——” “云琅与朕何尝又不是倾心相爱?”离帝厉声打断他,“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她待朕始终不能如一,而你的巳巳,也并非完全属于你——这样的女人,要来何用?” 慕容佩压抑住胸中的反驳话语,他知道,皇上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甚至会加速巳巳走向死亡。 若换了平时,皇上或许还能再给他们机会,但云琅贵妃最近出了这样的事,皇上的愤怒悲痛全郁结在心,早失去了宽容。 “臣一直以为那封密函是假的……”他一面想着如何挽救,一面瞥了眼阶下不忍卒睹的尸首,低声道,“怎么会造成如此局面……” “假的能引出敌人吗?”离帝眸光愤恨轻哼,“朕宁可牺牲一支劲旅,也要铲除身边隐患!慕容,你也看到这些士兵们的尸体了吧,他们也曾与你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如今却再也无法睁眼,此次倒在你面前的是一营的将士,下一次呢?也许便是离国千万百姓,你真的忍心为了一个女子,促成这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他不能……他当然不能…… 他慕容佩,此生最不愿见到如此景象,他童年曾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至今依然噩梦连连。 所以,他生平志愿,是能四海归一,天下和平。于朝堂上施展才华,一则为了玉惑,二则也是为了心中远景。 爱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他在所不惜,但为了这个女子牺牲无辜旁人的性命,他断断不能…… “慕容,朕知你对她用情极深。”离帝叹口气道,“朕会派人好好送她一程,保她一具全尸。” “皇上……”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里,脱口而出,“不,让为臣去。” 她若糊里糊涂地死在别人手里,即使死了也都会怨他吧?就算要留一具全尸,他也希望是由自己为她收尸。 “好,”离帝颔首,“慕容,朕就知道,你跟朕一样,是行事果断的人,不负朕对你以重任。这里有一壶,拿去吧。” 桌上的玉壶玲珑剔透,看来如此灵巧可爱,却装着杀人的剧毒,慕容佩闻到酒香,想到饮下的后果,顿时一阵恶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捧着那酒,默默告退,直赴天牢。 他满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一想到她身体初愈,而天牢湿冷,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就心里一揪,只想不顾一切带她走……但他可以这么做吗? 已经多久没来到天牢这般黑暗恐怖的地方了?自从当上丞相,起居饮食无一不佳,他似乎再也没接触过这些令人光看就胆寒的事物。 然而,他只能镇定,因为,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就立在铁栏之后,一身素白,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青白,比她小产那日更加面无血色…… 她很安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裁决。 “慕容,我不是细作——你信吗?” 方才他前脚迈出府门,后脚府里就闯进一队禁卫,冲进她房中翻箱倒柜,寻出了那份密函。 指着上边裂损的火泥封印,他们声称她是细作,将她捉捕至此。 这一切,正如她所预料,而她赌命只为引出最终的结果。 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结果——假如,她真是细作,他会如何? 唯有处于鬼门关上,生死边缘,才能知道爱情是否真实。 “慕容,明天是你的生辰,”不等他回答,她微微笑着,闲话家常,“我已经为你备了礼物,订了筵席。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假如,她说点儿别的,或许他还不会如此伤心。但她一如往常般的温柔,让他顿时无所适从,心痛欲裂。 他打开牢门走过去,将鸩酒搁下,不发一言。 “这是给我的吗?”她看着那酒壶,伸出手来,轻轻抚过,指尖有着温润的触感。 “这是鸩酒。”慕容佩答道。他声音很轻,听不真切。 “鸩酒,剧毒之王,外表如此华美,却如此可怕。”说着可怕,脸上却无半分恐惧,赵玉惑浅浅一笑,“会让我死得痛快吗?” 他喉间哽咽,无法回答。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凌迟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慕容,若换了玉惑帝姬,你会舍得让她饮下此酒吗?”她抬眸,凝视着他, 黑瞳中有一种深邃的绝望,像掉进无边无尽的深渊里。 若换了玉惑……若换了玉惑……他会怎样? 从前,他大概是知道的,但这一刻,他只觉茫然,什么也不能思考了。 他只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恶梦一场,明日太阳升起,便烟消云散。 “你不回答,你在犹豫……”赵玉惑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沙哑,“犹豫,表示你心中没有决断,或者,不敢决断。 “慕容,我一直以为,你会爱上我。”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下,像颗失去生命殒落的星,“以为我没有帝姬的身分,没有倾城容貌,你也会爱上我——但你犹豫了。” 面对现在的她,他给她鸩酒,决绝无情,而面对身为帝姬的她,他却犹豫,竟也无法完全爱她、信她,那是否表示,当初他也未对她倾心相爱? 她的爱情,容不得半分犹豫,要嘛光明,要嘛黑暗,不允许任何中间地带。 她早想过,此次试探,若非圆满结局,便是要嘛生离,要嘛死别。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也不给自己再度妄想的机会…… 冷不防地,她拿起鸩酒,一饮而尽。决绝的态度,其实是不想让自己再沉沦、再踌躇。 “不——”慕容佩全身一震,挥手将那玉壶猛然打落。 然而已经晚了。鸩酒饮下一半,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带着殷红。 慕容佩看着那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他飞扑上前,双臂紧紧揽住她,想挽回这个无可救药的结局。 但一切,已经迟了。 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知道,一切,已经迟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微弱,身子越发沉重。 “巳巳、巳巳……”慕容佩眼中顿时涌出泪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慕容,我不疼。”她的柔荑抚上他的脸庞,像要努力拭去他的泪水,“鸩酒是天下最好的毒酒,只会让人流血,不会让人疼痛……” 轻柔的话语飘入他的耳际,他忽然忆起两句诗——生死契阔,与子相悦。 这一刻,他不得不面对那他早已明白,却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事实——他是爱她的。 无关同情与怜悯,无关责任与负疚,他爱她,一如当年爱着玉惑那般。 他是个很刻板的人,一直认为今生只能爱一个人,一直刻守自己的诺言。然而,她就像蝴蝶,突如其来闯进他的心口,让他始料末及。 “慕容,把我送回夏楚吧……”她断断续续,在他耳边低喃,“离国的冬天好冷,还是夏楚温暖。把我送回帝姬身边,让她告诉你,我不是细作……” “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他猛然点头,这一刻,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管他什么细作不细作,他再也无心顾及,这一刻,就算要他为她负了天下,他也在所不惜。 “慕容,我为你准备了生辰贺礼……”她又说着那一句,仿佛最后的心愿,“那礼物就放在……放在……” 她的声音突地低下去,终究没有说完,头一侧,长发一散,覆住整张小脸。 她像是睡去了,但他明白,这一垂眸,便是长眠不醒。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然而,伤心到极致,原来只觉空洞。 他的眼前浮现一幕又一幕,与她相识相知的情景。 她说,我家相公喜欢云淡风轻的天气、雨过天青的颜色,喜欢吃四月的笋尖、看杏花微雨桃红、听丝竹合鸣、读花间词集……她说,这也是她的爱好。 她还说过很多,但他都忘了。 为什么,不在应该记得的时候,记得更多? 慕容佩愣愣搂着已经完全没有呼吸的躯体,彷佛他也失去了生命,一动也不动。 ※※※ “那封密函上有一个火泥封印。”明嫣公王道,“你只要把它拆开就好。” “封印毁损,就意味着我是细作,皇上会派人杀了我吧?”她笑道,“要我拿命去冒险,公主是否太强人所难了?” “王兄若要杀你,本宫就有本事救你。”明嫣公主却答,“王兄杀人,特别是至亲尊敬之人,一般只用鸩酒,本宫会事先调换,保你性命无碍。” “所以,就算奴家被赐死,公主也会在宫内接应,保证奴家死而复活?”她霎时明了。 “没错,本宫并不想让你死。” “那倒怪了,公主不是一向视奴家为眼中钉吗?趁机一举除去,岂不痛快?” “本宫只是想与慕容长相厮守,并非针对你。换句话说,若慕容娶了别人,本宫也一样会如此对她。杀了你,又不能让慕容对我倾心,本宫又何必杀你?” 明嫣公主还真正聪明了一回,与其让他们死别,令慕容佩心中挥不去她的影子,倒不如让他们生离,而傻子都知道,那壶鸩酒喝下去,她和他的感情,便会分崩离析。 “若是慕容从狱中将臣妇救出,远走高飞呢?”她又问。 “他若如此果敢,证明是真心爱你,本宫便愿成全你们。”明嫣公主承诺道,“本宫虽深爱慕容,却也不是非他不可,从前一直痴缠于他,是因为赵玉惑远在天边,而他近旁无人——但他若果真爱上了你,本宫也可死心放手。” 原来,这个刁蛮公主也有讲理的时候,她倒误会她了。 “好,这一局,奴家赌了。”她当下决断,与明嫣公主击掌为誓…… 两掌相击的声音犹在耳旁,但恍恍惚惚睁开双眼,只见天空星光璀璨。 一切,就像一个梦。 她经历了生死轮回,带着前世的记忆,骤然苏醒。 “夫人,你醒了?”有人在她耳边道。 赵玉惑撑起身子,觉得四周光滑微凉,原来,她是坐在棺木之内。 棺木以马车运送,在星光下缓行,已经到达到了离国与夏楚交界处,远离了朝堂的阴谋与凶险。 “夫人,公主命奴才护送夫人出境,”那车夫道,“夫人所服之假死药药力已经散,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可以行动自如,这里有公主为夫人准备好的银两与衣物,至少能保夫人一时无忧。” 没想到明嫣公主思虑如此周全,从前倒是小瞧了她。 “棺木离京时,丞相是何反应?”终究忍不住,赵玉惑低声问道。 “这……”车夫支吾,“奴才没见着丞相。” “怎么,他没有来送葬?”纵使他绝情,也不至于绝情至此吧? “听闻丞相病了,闭门不出,不见宾客……”那车夫答,“相府上下挂满白绸,通宵点灯,想必是在哀悼夫人……” 他真的病了……正因对她有情而心痛?又或者,只是内疚而已? 赵玉惑抬头望着满目星光,怔怔发呆,突地苦笑。 两人都已走到了这步田地,再猜度还有何意义?别再去想……别再牵挂了…… 上苍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为什么她还要痴缠于旧梦? 事到如今,她也该承认——她与他之间,有缘无分。又或者,只是前世注定的孽缘。 “走吧……”她叹了一口气,对车夫道。 伤心到了极致,这一刻,反而归于平静。 从前的一切,恍如指尖星光,握不住、留不下,不如遗忘。 ※※※ 明嫣公主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看见了他。 下人们说,丞相避不见客,若非她以公主的身分驾临,恐怕也见不到他。 她自问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他不顾朝事,独自躲着,像受伤的野兽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醉了。 从来不喜饮酒的他,听闻最近每日醉生梦死,顾不得肠胃不适,好几次,酒水里滴入他呕出的血水,自虐又自残。 “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见他如此,她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去,一把抢过他的酒壶。 “当初如何?今日如何?”他也不知有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只扶额浅笑着,带着醉意,双眼蒙蒙胧胧,满是苦涩。 “你若真爱苏巳巳,就不该亲手送她鸩酒!”明嫣公主嚷道,“你该亲率人马劫狱,救她出天牢,从此以后,与她远走高飞!” “没错,我想过,因此犹豫了——”他承认。 曾经,他以为自己并非常人,行事果敢,从不会三心二意。 然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纵使平素翻云覆雨之人,遇见人间最寻常的情感,也不过只有最最普通的反应。 他这一世,克己压抑,一切追求完美,但终究百密一疏。 明知饮酒会不适,却想一醉方休:明明应该一辈子为玉惑守诺,却情不自禁爱上别的女子……他发现,毅力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这样很好啊,说明他仍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该如普通人一般,该哭该笑,就顺其自然。若把活生生的肉体变为僵石,那还有何生存的意义? “慕容——”她蹲下身子,正色道,“苏巳巳已经死了,就像赵玉惑已经嫁人了,就算你有再多的想念,皆是徒劳。你曾对皇兄说过,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慕容,我们成亲吧?说不定,你会拥有新的聿福。” 呵,又是这一句诗。 不如怜取眼前人,没错,的确如此。但要看站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人。 “公主……”第一次,他如此温柔地唤她,“恕慕容不能从命。” “没关系,本宫能等。听说你待苏巳巳也曾如此冷淡,可到最后,你还不是爱上她了?” “有些人,终究会爱上。有些人,一生都无感。”他叹一口气,轻声答。 “哪些人,你终究会爱上?哪些人,你一生都无感?”她不由得恼怒道。 “说不明白——”他摇头,“但看着她的眼睛,就会知道。”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苏巳巳的眼睛时,就仿佛有什么跳进他心底,激起突如其来的涟漪。 爱情就是如此,无法言明,唯有所感。 “我懂了。”她丧气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吗?” 他不言,算是默认。 别说二十年,就算下辈子、下下辈子,大概都不可能。 但这话太伤一个女子的心,他不忍道出。 “慕容,我另外给你带来了一个消息。”明嫣公主望着远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的缓缓道,“关于你的玉惑。” 玉惑?他眉一蹙。“她怎么了?” “你还在乎她吗?你现在爱上了苏巳巳,赵玉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现在,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巳巳的身上,为她的逝去而痛彻心扉,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想起玉惑了。 “你的玉惑遭殃了。”明嫣公主冷冷的道,“贺家谋反,贺珩坠河丧生,你的玉惑被她皇兄囚禁宫里,听闻还怀有身孕,情况凄凉。” 他一听,霎时有些反应不及。 玉惑……他早已放心,以为早已得到了幸福的玉惑……为何遭遇如此变故? “想去夏楚看看她吗?”她盯着他,“或许你们可以再续前缘呢。” 前缘? 呵,若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或许还真会有此想法。但现在……一颗心像被冰冻了一般,麻木得再也无暇考虑其他…… 第九章 一座新坟立于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礼,贺世勋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身前那般气势逼人。 睦帝向世人隐瞒了贺家谋逆之事,以免天下动荡,以贺将军染病暴毙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顾及了帝姬的颜面。 但民间有流言,传说贺家谋逆叛逃,被睦帝捉拿于平镇,贺世勋乱箭穿心而亡,贺珩坠水身亡,尸骨无存。 慕容佩打起车帘,看着坟前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多久没见过她?不过短短两年,却恍如隔世。 她与他记隐中的模样,似乎有了一些不同,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却感觉站在那里的玉惑与过去的她仿佛是不同的两个人。 此次,他秘密潜回夏楚,只为见她一面,跟她说上两句话。 然而,此刻望着她的背影,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此行恐怕是一个错误。 天空中飘着冷雨,他撑开一把伞,默默来到她的身后。 听闻自贺家覆灭后,她一直被睦帝赵阕宇囚禁于宫中,唯有扫墓时,才能获得一点儿的自由。 慕容佩早已暗中打点,摒退了她的左右,让他能够单独见她。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将为人母,然而脸上却无半丝喜悦的表情,两眼空洞无神,望着墓碑。 她应该是彻彻底底爱上贺珩了吧?否则,不会这般伤心绝望…… 慕容佩以为自己会嫉妒,然而,一颗心却很平静。 她爱上了另一个男子,而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他们在人生的交叉口,早已扬鞭各奔东西,哪怕当年如胶似漆。 到底是他俩意志不坚,还是他们注定要错过? 但他觉得,那段青涩岁月是他人生中一段美好风景,就算如今已物是人非,只要曾经拥有,他便无怨无侮…… 立在坟前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忽然回过眸来。 慕容佩见了那双眸子不由得一怔。不,这不是他的玉惑,这眼神,完全不像。 虽然是同一张脸、同一副身躯,可灵魂却似被偷换了,某种他曾经熟悉的气息已荡然无存。 “这位公子,敢问你是……” 她一脸诧异打量他,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所以,她的失忆症还没痊愈?仍旧对他毫无印象? 那么上次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那假冒她名义写信之人太过熟悉她了,不只笔迹,就连语气,竟也模仿得一丝不差。 “给帝姬请安——”他欠了欠身,压抑胸中万千起伏,也把自己当成她的陌路人,“草民曾受过将军府恩惠,今日特来吊唁。” 既然她认不出他,又何必勉强?再说,如今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即将成为别人的母亲,他何必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呵,所谓的“再续前缘”,不过是外人对他们的想像,他自己知道,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哦,”她点点头,“敢问公子贵姓?” 他很想说“我姓慕容,你应该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慕容”,然而他却忍住了。既然不想打扰她的平静,又何必与她相认? 她把他忘了,或许就是上苍最好的安排,斩断两入之间的孽缘。 “草民的姓名微不足道。”他思忖片刻,方答,“草民此次前来,一则为贺将军上香,二则是有事想请问帝姬。” “公子请说。” 她的举手投足这般温柔,她的语气这般和软,她与从前,完全就是两个人。 失忆了,性子也会变吗? “听闻帝姬有一名唤苏巳巳的婢女,不知现在葬在何处?”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问道。 没错,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说是来看她,其实是来寻找另一缕幽魂。 那一天,他病了。生平第一次,病得几乎丧命。 醒来的时候,那副棺木已经抬走,下人告诉他,已经照先前的吩咐,送到夏楚去了。 没能送棺中人最后一程,他后侮莫及……他只希望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座孤坟。 “苏巳巳?”对方双眼瞠大像猛地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他,“公子,你到底是谁?” “草民已经说了,只是将军府一名故友。”他轻声答。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奸半晌,才吐出话语,“公子弄错了,本宫这里,并没有一名叫做苏巳巳的婢女。” 什么?!他凝眉。 “草民应该不会弄错,苏巳巳亡故后,她的灵柩已经送回夏楚京中,按她的遗愿,交予帝姬安葬。”他不禁急切道。 “一定是公子弄错了,”对方倏怱笑了,“苏巳巳,并没有死。” 彷佛天空划过惊雷,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没有……死?”他愣住,全身僵硬。 “她日前还曾给本宫来信。”女子缓缓道,“公子想知道她的下落吗?” 他想,他当然想! 他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如何能诈死,如今又身在何方。 “还请帝姬赐教。”话语冲口而出。 说完的瞬间,他心下忽然觉得有一丝怪异,这样的对话,似乎不该出现在他俩之间。 他们,曾经是生死相许的恋人,现在,却在谈论另一个女子,两人说话时没有半点情绪起伏,仿佛萍水相逢而已。 他俩曾经的感情,到哪里去了?像云雾般蒸发了吗?又或者,站住他眼前的,根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才能如此平静…… 慕容佩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重逢的场面,喜悦与眼泪,都曾想过,却从没想过会是这般。 ※※※ 慕容佩走进御书房里,却见离帝一个巴掌狠狠扬在明嫣公主脸上。 明嫣公主小脸挂着泪珠儿,身子软软滑下,跪倒在离帝面前。 “皇兄……皇兄……臣妹知罪了,就饶了臣妹这一回吧……” 这还是慕容佩头一次听到那骄横跋扈的明嫣公主如此苦苦哀求。 “皇上,出什么事了?”他不禁问道。 “你回来了。”离帝淡淡看他一眼,“如何,见到玉惑帝姬了?” 见到了,只是,一切出乎他的想像。 “看来此次见面颇令你失望啊,”细看他的表情,离帝了然的说,“玉惑帝姬还是没记起你?” “有没有记起,都无所谓了。” 这句话,并非赌气,而是发自肺腑,字字由衷。 “怎么,总算放下了?”离帝睨着他,“如今,你一颗心,大概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吧?” 他该如何回答? 如今,他弄清了自己的感情,却又有诸多疑惑。 关于她是否是细作……关于那封绝情信……关于她的生死之谜,一切的一切,让他在快马加鞭赶回离都的时候,想得头疼欲裂。 “慕容,现在说虽然已经来不及了,可看来朕是错怪你的心上人了。”离帝叹息般的忽然道,“那封密函,你道是谁泄露出去的?” “谁?”他心一紧。 离帝冷冷地望着地上的明嫣公主,“近在眼前。” 慕容佩难以置信,大惑不解。 “这死丫头为了离间你与苏巳巳,唆使苏巳巳将那密函拆开,而后她又将此消息传递给敌国,引人偷袭长宁秘密营地,嫁祸给苏巳巳。”离帝一声长叹后,目光又转为冷凝瞪向妹妹,“若非她是朕亲妹,朕早已将她杀之而后快!” “皇兄,饶了臣妹吧……饶了臣妹吧……”明嫣公主吓得脸色苍白,拽着离帝长袍一角,颤声道,“臣妹只道皇兄既然能拿那些士兵为诱饵,便以为牺牲几个人无所谓……臣妹知罪了……” “无所谓?”离帝怒喝,“那些将士是为朕牺牲,朕怎能无所谓,而慕容呢?他丧失爱妻,你怎会以为他也无所谓?你没看到他生不如死的样子?还说你爱他,你到底爱他在哪儿?” 明嫣公主垂眸,泣不成声。“可是……她没死……”良久,她吐露。 “谁没死?”慕容佩连忙追问,“你说谁没死?” “你的苏巳巳!”明嫣公主泪水涟涟,“我给了她解药,并将她送往安全之所……”她知道,将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时,他们不会原谅她,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她在哪儿?快说!”慕容佩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明嫣公主的手腕,迫切而凌厉的逼问。 其实,他回离国之前,就已照着玉惑给的地点去查寻过了,然而,那信上所写的地名是假的。 他好生失落,害怕从此以后再无她的讯息,那么对他而言,她就真像死亡一般。 幸好,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睐号,顾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来梅花一缕魂——” 趟玉惑又听到了这首歌谣,上一次,是在小邺寺前、古榕树下,苏巳巳唱给她听的。 苏巳巳说,这叫换魂歌。 她俩之所以会有如此奇遇,也许是被人施法而交换了灵魂。 关于这换魂之事,赵玉惑一向怀疑,其实她多多少少受慕容佩影响,也不太相信怪力乱神。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踏上长长的台阶,穿柳扶花之间,她终于看到唱曲之人。 那是个道姑。 那道姑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里,都会有这般模样的修练之人。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目光在赵玉惑脸上停留。 这一刹那,赵玉惑有种奇妙的感觉,像是这一切与自己有关。 “师太方才在唱什么?”她忍不住问。 “换魂曲。”对方意味深长地笑道。 “这世上,真有换魂之事?”赵玉惑暗自吃惊。 “怎么,姑娘难道也听说过?”那道姑反问。 “听……一个朋友提起过。”趟玉惑心间微动,“敢问师太,换魂之术,如何行事?” “怎么,姑娘想给谁换魂?”道姑笑意更浓,“只要施些粥菜,贫道可助姑娘。” 呵,她已决定这辈子都扮演苏巳巳,从没打算再拿回自己的躯体。 她之所以问起换魂之事只是想当奇闻野趣,听听罢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正月初八所生……”她拐弯抹角地道,“如今,倒像被谁换了灵魂,谈吐举止完全不同,敢问师太,是何原因?” “正月初八?”对方亦愕然,“姑娘那位朋友,可是落入河中之后,才变得这般?” “正是。”赵玉惑故意睁大眼睛,“师太认识我的朋友?” 对方抿唇,凝视她半晌,仿佛看出了什么端倪。 “贫道想给姑娘讲一个故事,”那道姑却答,“大概一年前,贫道路过庆州,当地有一户小康之家的夫人,听闻贫道本领而特地花了重金请贫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当时哭得极伤心,说是有个女儿自幼失散,她怕女儿命运不济,这辈子流落庄外,飘零凄苦,想要贫道帮这女孩子改改命格。” 赵玉惑不解,为何忽然给她讲这么一个故事? “贫道当时笑着说,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说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于我,说听闻我能替人换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儿改一个躯壳也好。贫道看她哭得可怜,又许以重金,于是应承下来。不过,贫道对她说,这换魂之事还得看上天的安排,机缘巧合方能成事。” 霎时间,她懂了。 这其实是苏巳巳的故事吧?那个童年飘泊的女孩,原来还有着牵挂她的母亲。 苏巳巳若知晓这些,会高兴得热泪盈眶吧? “那位夫人最后告诉贫道说那一年闹饥荒,迫不得已把女儿卖了,换了口粮。如今家境渐好,她与丈夫每晚都会梦见女儿,羞愧难当,后侮莫及。她几番辗转才打听到当年是将军府把她女儿买走了。”道姑微微一笑,“贫道寻到了那个女孩子,当天,她恰巧与另一女子同时落入水中,贫道便趁机替她俩换了魂——” “如此岂非连累了另一个女子?”赵玉惑莞尔。 换了从前的脾气,说不定她会将这个害了她的人斩首才感痛快,但如今她庆幸遭遇此祸,她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在山明水秀之问,豁然开朗。 “贫道大概能猜到姑娘是谁了,”那道姑道,“姑娘若能施以同等重金,要贫道替姑娘将昔日荣华找回来,也并非难事。” 她还以为,此人为世外高人,原来,也只是爱财之人而已。 她和苏巳巳的奇妙境遇,原来并非什么上苍施恩、巧手安排的意外,只是一个略会法术者敛财的结果。 听上去如此庸俗,却也能给人带来幸福。 “师太认错人了,”她答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说完,她转身即走,不带犹豫。 如今的她,是苏巳巳,还是赵玉惑,又有什么分别?人的外貌与名字只是符号,不会影响人生过多。 如今,她很乐于在这山野之地,流水之间,做一个逍遥快活的无名之辈。 轻风拂过她的衣袂,新编的竹篮子散发出竹子的清香。隆冬过去,已是春天了。她看着万物复苏的美景,仿佛人生也跨入了另一个季节。 今天,她要去采一篮子野菜,煮一锅野菜粥。 她暂时栖身的农舍就在这山中,每天早晨,能听见百鸟朝鸣,看见小鹿自远处飞奔而过。 她和慕容,从前最向往过这样的日子,还在纸上勾勒出田园美景,设计他们未来所居的房舍。 然而,往事如烟,恍然若梦。 赵玉惑的心情不禁沉下来,有片刻失神,脚下却不停歇,一口气跑回农舍门口。 门敞开着,她不由得驻足有些怔愣。 她记得自己出来前关了门啊,为何此刻会门户大开? 抬头望望,却见窗中逸出一缕轻烟水气,淡淡清香仿佛有人在她家里煮茶。 她的一颗心,怦然直跳,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那猜测真的发生了。 脚步放轻,她缓缓来到门槛前,屋内端坐着一抹身影,一抹她再熟悉不过,朝思暮想,刻意遗忘却下能忘的人…… “回来了,”慕容佩正往壶中撒一把茶叶,头也没抬,便笑道,“水都滚了两轮了,你才回来。” 仿佛,他们从没分离;仿佛,他们真是多年夫妻,举手投足的默契,无须过多言语。 赵玉惑搁下篮子,怔怔地望着他。 她一直住这里,一直住在明嫣公主安排的地方,或许就是心中还有期望,期盼能再见到他吧? 可她没想过,真的能再见。 “发什么愣啊?”他拍掉手中的茶叶渣子,语气淡淡,像在命令,“过来,到夫君这里来——” 这个人,分明是他欺负了她,却连半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还这么横行霸道的,简直要气死她! 赵玉惑抿着唇,扭头便跑。 并非不能原谅他,就算她当初躺在棺木里,醒来望见满天星空时,都还在想着他……然而,不能这般轻易原谅他,绝对不能! 人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通常不会珍惜,就算是稀世珍宝也会弃之如草芥。 “巳巳——巳巳——”她听见他在身后唤她。 然而,她脚步不停,山林中一片又一片的青绿在眼前划过,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足发软,气喘吁吁才停下脚步。 前方有一汪亮盈盈的溪泉,她缓步走到溪畔,弯下身子,长吁口气。 “巳巳……”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水边,碧池映着他的身影,就立在她的身侧。 她侧过眸去,不想看他倒映的俊颜。 怕只看一眼,都会让她心软。 可他的狠心伤了她,她不想太心软,这一次,他若不使出全身解数来哄她,她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夏楚,”他忽然轻声道,“见到了玉惑……” 玉惑? 她全身一震,瞪大眼睛。 是指苏巳巳吧?她最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不畏惧死亡,却很害怕他与苏巳巳见面。因为,苏巳巳拥有她的肉身,她不知他心底是否爱那副躯壳多一些。 她实在不想嫉妒自己曾经的躯壳,却不能不嫉妒,毕竟,如果灵魂输给了外表,她换魂以来所做的一切,等于是愚蠢至极的事。 “巳巳,我发现,见到玉惑的时候,就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低哑地道,“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人生中最重要、最思念的人……是你,玉惑已经变为我前世的记忆了……” 他说什么?她是他最重要、最思念的人……他真的这样说了吗?抑或这只是她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这一路,走得如此艰难,似乎就只为听见他这番话语,但一旦梦想成真,她又感到难以置信。 这一刻,她仿佛看见自己毕生追求的美景——雪融后的春天,她的心情便是如此,充满生机与喜悦。 “巳巳,原谅我吧——”他上前揽住她, “我会用这一生,赎我犯下的罪过。” 呵,他这话说得太严重了。 他有何罪过?只因,不爱一个一厢情愿的女子,就是罪过? 她垂眸,终于肯看一眼他水中的倒影。 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憔悴,形容枯槁,彷佛大病了一场。 这说明他是真的在乎她的吧?因为失去了她,所以将自己折磨至此…… 这一刻,再硬的心,也终究融了。 她很想再坚持一下,摆摆架子,多折磨他一点,但还是很没出息…… 泪光盈盈中,头一转,扑进他怀里,她颤抖着搂紧他的腰,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空隙。 何必赌气?何必得理不饶人? 上苍既然让他寻来,不就说明,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善缘? 他的体香与青草的气息融为一体,包覆着她,像醇酒香气般的让她迷醉…… ※※※ 赵玉惑坐在书案前,细细读一封书信,她读得如此入迷,连慕容佩什么时候走进书房,亦未察觉。 慕容佩轻咳一声,仿佛有些不满。 “我说夫人,为夫下了朝,一身是汗,你也不上来替为夫更衣。”他故作严厉道。 “帝姬说,贺珩没有死。”赵玉惑知他心中犯疑,索性解释道,“如今贺珩已接她出宫,两人已到达安全之境,生活甚是美满。” “哦?”他眉尖微挑,“那很好。” 只这三个字,再无言语。 若换了从前,她定会以为,他在吃醋,才如此冷淡。然而,现在她明白,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就像听到一个老朋友的讯息,知道她平安,即可。 再多的话,他也不想说,也不必再说。 “今日早朝,我已向离帝递了折子,说了告老还乡之愿。”他轻轻揽住她,柔声道。 “告老还乡?”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哎哟哟,他年纪不大,说什么告老还乡,可说实在的,他说话行事还真像个老头子,说好听点儿是沉稳内敛,难听点儿就是无趣,也只有像她这样开朗的女子,才受得了他。 “从前我为官是为了玉惑,现在,倒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继续做被人唾弃的大汉奸了,”他在她耳边叹息道,“还不如,与你回到山水之间,享受田园之乐。” “原来是为了玉惑啊,”她故意娇嗔道,“我还以为,是为了天下太平、四海归一。” 呵,天下太平、四海归一,这确实是过去他远大的志向,只是,他再朝堂待越久,就越感人在这世上有多渺小,个人之力实如蝼蚁,哪能覆雨翻云? 活着的时间,毕竟有限,他如今只希望多多陪伴心爱之人,与她每日画眉调笑,再……生一群孩子。 “说来夫君我也十分努力,怎么你这肚子还没动静,”他抚上她的腹部,忽然很不正经地道,“大夫说,你的身子早就调理好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呸——”趟玉惑连忙抽身,踹他一脚,“懒得跟你废话——” 已为人妇许久,她还如处子一般,时常脸红。 他哈哈大笑,看着她避到帘后,也不知在避什么。 “夫人,好好打扮打扮,一会儿为夫带你去踏青。”他扬声道,“郊外的杏花开得正好,你不是一直想酿杏花酒吗?” 她支吾了两声,似有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传出,果然,是在更衣。 慕容佩又是一阵笑,顺手开始收拾她散乱在妆台的一堆钗饰。他一直很疑惑,她出身贫寒,为何从不珍惜这些贵重之物,总是随手乱扔,仿佛金钗珠玉唾手可得,没什么稀罕。 她这作风,不似乡野丫头,倒像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 忽然,哗啦作响,首饰盒子被他无意中碰翻。他发现,那偌大的盒子里,还有一个暗格。 有什么东西顺势滑了出来,那东西包裹着绒布,却露出剔透一角。 慕容佩对她的饰物从不好奇,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却有些好奇,特意拎了起来。 叮——叮钤钤—— 他的神色,从初时的好奇,变为愕然。 这星星形状的琉璃风钤,为何与他记忆中送给玉惑的一模一样?她从哪里弄来的? 慕容佩不知道,这就是她当初想送他的生辰贺礼,是从真正的苏巳巳那里要来的,只是后来遭遇变故,就一直搁在匣子里,遗忘了。 若那时送了,她的身分亦昭然若揭了。可惜,她终究改变了主意,愿意隐姓埋名,做他的苏巳巳,这么做,有一半原因是不想他在离帝面前为难。 她以为,这会成为永远的秘密,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慕容佩看着那透亮的琉璃,眼眶一阵热。他彷佛明白了什么,却不想再深究…… 心念悸动中,他想起她曾经唱过的歌谣——月夜生香兮,借得梅花一缕魂。 这世间,若真有换魂之事,能让人阴错阳差,得到幸福——就算怪力乱神,他也会相信。 *欲知换魂至帝姬身上的苏已巳如何与旧王子贺珩成就良缘,请看新月甜柠檬系列454换魂之一《丫头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