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梦》 第一章 缘生(1) 唐元和年间。 冬日,天气晴和。 一名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挑着几担柴,挨家挨户地卖。 一名少妇开了门,见了担柴的少年,笑道:“厨房里刚好没有柴火,幸亏你来了!一担柴还是十文钱吗?” “大娘子,一担柴十文钱,我身边只剩两担柴就卖完了,大娘子若一起买,算你十五文钱就好。” 少年一边说,一边把柴挑进院子里。 “挺公道的,好,那我就买你两担柴。”少妇喜欢少年面貌俊美又老实,便掏了二十文钱给他。“天冷,多的五文钱给你买碗酒喝吧。” “多谢大娘子。” 少年笑了笑,收下铜钱。 卖完了最后两担柴,少年打算买一斤熟牛肉给爹娘加菜,正往一家酒铺走去时,路经一户人家,听见大门内传来激烈的打骂声和哭泣声。 “娘,求您别打了,再打下去喜然会没命了!” 少年看了这户人家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栽的几丛竹枝,记起曾经到这户人家卖过柴,似乎住着一个寡母和一对兄妹。 他好奇地走到大门前细听,攸关人命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打死她又怎么了?她诚心诅咒你死呢,你怎么还护着她?咱们家已经被她害得够倒楣了,真要把她打死也就太平了!” 少年听见一个妇人狠狠地骂着,看样子被打的人是这家的女儿。 “娘,我和牛二起争执才会被他打伤,这不能怪到喜然的头上啊!” “怎么能不怪她?她说你爹会掉进湖里淹死,你爹就真的淹死了,说你叔叔被人砍死,你叔叔就真的被强盗砍死在山里,说你会被人打破头,你就真的被人打破了头!她那张破嘴生来就只会诅咒人!从小到大就叫她别乱说话,她偏不听,街坊邻居谁被她点了名就活不成,人人都躲着咱们!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生出这个命里带煞的女儿呐!” 少年听妇人哭得呼天抢地,打骂声不断,又听见少女的尖叫和哭泣声,一时心急,便用力地敲了敲门。 “要不是你那张嘴,咱们家不会祸事不断,好运也永远不会上门!当年就是因为你爹护着你才没把你打死,现在你胆子更大了,连死人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你那么喜欢死人的东西,干脆住到坟墓里算了!” 妇人没听见少年的敲门声,仍在怒骂不休。 “我怎会生出你这个灾星!你还不快把那个死人东西给我扔出去?以后再敢把死人东西带回家来,我非把你往死里打不可!” “喜然,怎么还愣着?快把东西丢出去呀!” 少年听见凌乱的脚步声直奔到大门前,他连忙往后退一步,但是大门打开后冲出来的少女并不知道门外站着人,仍然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当心!” 少年扶住她的肩膀,帮她站稳。 少女错愕地抬起头,满脸惊讶地看着他,然而少年的惊讶更甚,因为她不但脸颊红肿,还不断流着鼻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在流鼻血……” 他有些心急,不知怎么帮她。 “这点血还死不了。” 少女拿起手绢按住鼻梁,转身往外走。 少年担心她,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少女回头,见他跟在自己身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会出事。你的伤……还好吧?” 他见她走路一拐一拐的,相信她身上挨打的伤并不轻。 少女防备地瞪着他看,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 “我好像见过你……对了,你是卖柴的。” 她记起曾经见他把柴扛进院子里,眸光渐渐柔和了下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走近几步。 “我叫卫子容,我家就住在山神庙后面。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帮忙?”少女古怪地笑了笑。“你住山神庙附近,离这儿挺远的,怪不得敢帮我的忙了。” “有什么好不敢的?我不明白。”卫子容耸一耸肩。 “随便在街上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还是别靠我太近,免得倒了楣。你住在半山腰挺好的,用不着听那些闲言闲语,我的日子过得有你那般清静就好了。”少女淡漠地旋身走开。 “你的名字叫喜然对吗?”卫子容追了上去。 “看来你在我家门外偷听了不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跟着我做什么?”喜然脸色有些不悦。 “我绝非有意偷听,只是打骂声实在太激烈了,所以……”他神色歉然。 “我娘打骂我已是家常便饭,街坊邻居早听习惯了,我想我总有一天真的会被我娘打死吧。”喜然冷冷一笑。 自从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打她打得更加凶狠,因为,母亲总认为父亲是被她咒死的。 卫子容见她肤似玉雪、眉目如画,如此一个美丽柔弱的少女,却被母亲责打得遍体鳞伤,一股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便油然而生。 “如果你真的受不住了,可以来找我,我家可以收留你,而且绝对很清静,听不到什么闲言闲语。” 喜然禁不住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的容貌极好,只是人心难测,谁知道他的心地是否和他的容貌一样好呢? “多谢你的好意。” 他的热心令她感动,只是她浑身上下被母亲打得红肿瘀青、疼痛不堪,就算身体所受的伤终会痊愈,但心中所受的伤害只怕永远没有痊愈的那一天。 “天就快要黑了,你要去什么地方?”卫子容关心地问。“一个小姑娘会不会不安全?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 喜然微微一笑。 “我要去的地方安全得很,没有活人打扰。倒是你,不知道有没有心怀不轨,有你跟着,我反而觉得不安全呢。” “我没有歹意,我只是想保护你!” 卫子容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喜然听他语出诚挚,心中一阵悸动,蓦然低下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 卫子容见她一直往城外的方向走,神情若有所思,他很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 “我要去城外的坟地,你还要跟来吗?”喜然回眸轻瞟他一眼。 “坟地?”卫子容惊讶地看着她。“你去坟地做什么?” “还人家东西。”喜然浅浅一笑。 卫子容想起她的母亲打骂她时喊了好几次“死人的东西”,不禁好奇起来。 “你要还的是什么?” 他原本走在她身后几步的距离,见路上没有了行人,便快走几步,与她并肩同行。 “一面铜镜。”喜然从怀里取出一面小巧可爱的铜镜,轻轻说道:“两年前,有个姑娘的墓被盗了,银钗、玉镯、金锁和这面铜镜都被贼盗走,她的家人虽然将她重新安葬,但是被盗走的陪葬品一件也没找回来。后来,我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上找到这面铜镜,就买下来了,现在是想物归原主。” “你怎么知道这面铜镜就是那个姑娘的陪葬品?”卫子容奇怪地问。 “是她托梦告诉我的,她希望我帮她找回她的铜镜,并告诉我铜镜的下落,所以我才能找得到。”喜然轻抚着铜镜上精致的雕花。 那姑娘必然十分珍爱这面铜镜,因为那么多被盗的陪葬品里,她不要银钗、玉镯、金锁,只想要找回这面铜镜而已。 “你一点都不害怕?” 卫子容头一回听见如此玄妙的事,十分惊奇。 喜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轻轻说道:“其实,死去的人不可怕,他们对我从没有加害之心,而活着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只要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人害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卫子容震动地看着她,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遭遇,才会让她说出这样一番绝望的话来? “喜然,托梦给你的姑娘一定非常感激你的帮忙。” 他不懂得该如何安慰她,只感觉到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女很需要他的保护。 喜然转过头,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后笑起来。 “我刚刚说的事你相信?” 卫子容微愕。“怎么不信?你何必骗我?” 喜然的笑容变得苦涩,她与卫子容非亲非故,说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竟然没有半点质疑,完全相信了她。 “我娘和我哥就不信,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我娘骂我是灾星,总是要打到让我闭上嘴;我哥总骂我胡说八道,每回总是骂我在编故事,从来不肯相信我。总是这样,只要我说了我看见的事情,他们就表现得好像大祸就要临头,似乎非得要靠打我骂我才能排解他们内心的恐惧。” 卫子容能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忧伤和孤独,如果连最亲的人都不相信她,那她还能相信谁?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会让他们感到恐惧?”他对她充满疑问。 “说多了你会害怕,还是不说比较好。” 喜然不想这么快吓跑他,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这么多话,也没有这样关怀过她了,她很想念这种被关心的感觉。 卫子容挑眉一笑。 “那就等我陪你去过坟地以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好了。” 喜然看着他,有种微妙窝心的情绪,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卫子容被她注视得有点害羞,低了低头,笑说:“我没有遇见过胆子像你这么大的姑娘,竟然敢在天黑以后到坟场去。” “那是你孤陋寡闻。你才几岁?能见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喜然带着嘲弄的语气故意取笑。 卫子容尴尬地搔了搔头。 “从小我就跟着我爹上山砍柴,到镇上卖柴,什么地方都没去过,见过的人也的确不多,不过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男人真好,不像女人,哪儿都去不了。”她低叹。 “我可以带着你去!”卫子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喜然格格笑道:“等你爹帮你娶了媳妇儿,你就要带媳妇儿出门,怎么可能带着我?” “我……娶媳妇儿还早……” 卫子容呐呐地,有些不知所云。 喜然含着微笑,默然不语,仿佛一脸不在意的神情。 但是卫子容却突然心慌意乱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陪着她静静地走着。 此时天气尚未大寒,但夜晚来得很快,两个人并没有灯好照路,虽然月光还算明亮,但仍然有几度因绊到树根和石头而差点跌倒。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荒郊的坟地。 卫子容知道镇郊有这一块坟地,但是他从没有来过,甚至连经过都没有,此时望着眼前大大小小的墓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杂草长得真茂密,把墓碑都遮起来了,你快来帮我找‘杜蕊珠’的墓。” 喜然毫不迟疑地走进坟地里,拨开杂草看着墓碑上的文字。 卫子容实在佩服她的胆量,不想被她取笑胆小,于是硬着头皮走进墓群里,帮她寻找“杜蕊珠”。 “有些墓碑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他一边跟她说话,免得自己胆怯。 “‘杜蕊珠’的墓是新的,所以墓碑上的字还很清楚,杂草也不会太多,那些看不到字的都已经是很老的墓了。”喜然说道。 “不会有人以为我们是盗墓贼吧?” 他喜欢听她柔软悦耳的声音,希望她多跟他说话。 “最近没有新墓,应该不会遇见盗墓贼,这儿大户人家的墓几乎都被盗过了,已经没有什么陪葬品可以盗。” “你怎么那么了解?”卫子容惊奇地回过头看她。 “因为我父亲葬在这里,我常常来看他。”喜然轻声说。 这个坟地里葬着她的父亲,她常常在被母亲打骂之后来到这个坟地和父亲诉苦,偶尔能感觉到父亲坐在她身边抱抱她、安慰她。 “我想你父亲的墓绝对是这里最干净的。”卫子容笑说。 喜然笑了起来。 “你说对了,我每回来一定要把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我应该向你父亲请安问好,他在什么地方?”卫子容认真地说。 “就在前面。” 第一章 缘生(2) 喜然带他绕过几座坟,来到一座只有简单的墓碑、但是周围都很干净的坟前。 喜然在墓前跪下来,带着撒娇的语气说:“爹,今天出来太急了点,忘记带上爹最爱吃的菊花饼了,下回女儿一定给您带来。” 卫子容在墓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边听着喜然跟父亲说话,一边转头打量四周,视线不经意地在一个墓碑上扫掠而过时,晃过去的“杜蕊珠”三个字立刻吸住他的目光。 “喜然,找到了!” 他低喊,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 喜然立刻站起来朝卫子容指的方向走过去,看见一座颇新的墓,墓碑上的确写着“杜蕊珠”三个字。 “蕊珠姑娘,我帮你把铜镜找回来了。”喜然在墓前合掌拜了一拜,便转身对卫子容说:“帮我在墓碑下挖个小坑,我们一起把铜镜埋下去。” “好。” 卫子容发现喜然开始会主动要他帮忙,而且还用了“我们一起”这样的字眼,让他感到十分雀跃。 埋一面铜镜不需要多大的坑,卫子容捡来一块石头,用力掘了几下后,喜然把铜镜慢慢放进坑里,然后两人一起把土掩埋回去。 “蕊珠姑娘现在一定很开心了。” 喜然侧过头,朝卫子容嫣然一笑。 卫子容望着她的笑容,呆呆地失了神,怔然凝视她半晌。 “我们走吧,你爹娘见你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怕要担心坏了。” 喜然抬头仰视,刚好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即羞涩地垂下头。 不知怎地,他诚挚认真的神情让她觉得很心动。 “回去以后,你娘还会再打你吗?” 卫子容轻轻扶着她站起来,担忧地问。 “只要我什么话都不说,就不会有事。这回我会被打,只是因为想提醒大哥不要跟牛二起冲突。明明知道只要看见了即将发生的事,就无法避免一定会发生,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大哥当心,可是我一说出来,我娘就骂我在诅咒大哥,每一回都是这样。” 卫子容的关怀让她感到无限温馨,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她想要对他倾吐心事。 “每一回?”卫子容有些愕然。 喜然用力咬了咬唇,忽然害怕再说下去。 “我们回去吧。”她转身快步走出墓地。 “喜然,怎么了?你还好吧?”卫子容不放心地追上她。 四周昏暗,喜然没看清脚下,无意间绊到了树根,身子往前一倾! 卫子容情急之下用力扯住她,一个不小心就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喜然还没反应过来,卫子容就立刻推开她,规规矩矩地站开一步,连声道歉。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别生气、别生气!” 喜然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像发高烧,要不是天太黑,她真担心自己红透的脸会被卫子容发现。 两人默默地呆站了半晌,都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时间仿佛停顿了很久,当两人回过神时,才发觉彼此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在一起,是谁主动先牵的手,两人已记不清楚。 然后,在回到喜然的家以前,他们牵着的手就一直没有分开过。 自那日起,卫子容每天砍柴都会挑到喜然家去卖,就为了能有机会看她一眼。 他刻意卖得便宜,喜然的母亲便乐得叫他每天都挑一担柴来卖。 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喜然的母亲应门,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得见喜然,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喜然躲在房内偷望他的目光,这种神秘又朦胧的喜悦充满着他的心。 当喜然隔着窗痴望着卫子容时,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每天傍晚,她会坐在院子里等着卫子容担柴上门,就算只有短短的眼神接触、淡淡的轻瞥,都能给她带来甜蜜的喜悦,如果碰巧母亲不在,她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就可以让她开心地回味上一整夜。 有一回,一个在家病死的老婆婆托梦给她,希望她可以帮她带话给住在邻镇的儿子,要他回来替她收尸,她万不得已,只好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兄长,并请兄长帮她的忙,至邻镇去找老婆婆的儿子,没想到被兄长责骂了一顿,无意间被母亲听见了,又换来一顿打骂。 那时正好卫子容挑着柴上门,见母亲用竹扫帚狠命地打她,不假思索便冲上去替她挡,当她看见他的手腕被母亲的竹扫帚打得瘀血时,她的心尖锐地疼痛了起来。 将来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在爱上卫子容以后,她开始幻想能与他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生几个小孩,过着简单的日子。 每天夜里,她会暗暗地祈求上苍,一定要让她嫁给卫子容。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过了一月有余。 这日朔风凛凛,彤云密布,一早就纷纷扬扬地飞起大雪。 喜然看天气不好,以为卫子容不会来,没想到卫子容还是挑了一担柴上门。 “这样的天,你怎么还上山砍柴?太危险了!” 她见母亲在厨房里烧饭做菜,便悄悄把卫子容拉到门外的角落,低声责备着。 “我想见你。” 卫子容轻轻握住她的手,深情一笑。 “傻子,风雪这么大,几日不见也不要紧的,你这个样子,很容易会被我娘发现。” 见他的双手冻得冰冷,她心疼得举起他的手偎向自己的脸。 卫子容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轻抚她柔滑的面颊。 “今日见了你,从明日开始就会有半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你了。”他柔声说。 喜然体谅地点点头。 “我知道,山上积雪太厚,你就不能再上山砍柴。” “我还是要上山,不过不是砍柴,而是跟我爹去打猎。” “打猎?”喜然愕住。 卫子容温柔地凝视着她,低低地说:“我把你的事告诉我爹娘了。” “你是怎么说我的?” 喜然脸红地低下头,下颔几乎贴到了胸口。 “我说我想娶你。” 他靠近她,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耳边。 喜然的心扑扑地狂跳起来,害羞地抿着嘴不敢看他。 “不过,我家实在太穷了,我爹娘担心你娘会不肯把你嫁给我。”卫子容自嘲地苦笑。 “我家也不是大户人家,不会有门当户对的问题。”喜然小声地说。 卫子容摇了摇头。 “提亲总得有聘礼才行,所以我爹便有意上山打猎。猎几只鹿到镇上卖个几十两没有问题,如果幸运能猎到一头熊,那就可以卖更多银两,这样一来就有钱上门向你娘提亲了。”他诚恳真挚地向她解释。 喜然抬眸看着他,眼眶红红的。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钱。” 卫子容感动的眸光与她紧紧交缠,蓦地低下头吻住她冰凉的唇,这个吻很深、很浓烈、很缠绵,仿佛可以在风雪中吻到地老天荒。 “喜然——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喜然——” 喜然恍惚听见母亲的叫唤声,慌忙将他推开,紧张地朝大门张望。 “快走吧,让我娘看见你可就不好了!” 卫子容恋恋不舍地再吻她一次,然后转身离开,一面走一面回头,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对她喊道:“等我,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喜然怕母亲听见,急忙“嘘”地一声,要他小声一点。 卫子容笑着愈走愈远,仍然不停频频回头,在风雪中挥着他的手,喊着仍是那句——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喜然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望得痴怔,心中虽然涨满了幸福的感觉,却也有一种无来由的心慌。 接连的五日,喜然总是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安稳,饮食也怠懒,窗外的风雪愈大,她就愈是忧心忡忡。 这一日吃晚饭时,她听见母亲谈论着在街上开茶肆店的刘婆,尤其钟意刘婆的小女儿,似乎在盘算大哥的亲事。 她默默地喝着热汤,心不在焉地听着。热汤冒着氤氲蒸气,香味和淡淡的烟雾在她鼻尖缓缓缭绕,她想着卫子容,有些出神。 蓦地,一个人影在晃荡的汤面上清晰地浮现,她震了震,双手剧烈颤抖,脸色煞白,匡啷一声把碗摔在地上。 “你又怎么了?又是看见谁死了?”母亲恼怒地拍桌大骂。 喜然脑中轰然,崩溃地尖叫出声。 “不!不要——” 喜然狂乱地冲出家门,在风雪中嘶声地哭号。 她看见了。 她看见卫子容倒卧在雪地里,大半个身子被雪掩埋住,动也不动的景象。 总是这样,一个人在死之前,她就先看见他的死相,只要她看见了,那人便离死不远。父亲是如此,叔叔是如此,隔壁家的孩子、街上的大娘也都是如此。 不!她不要卫子容死!不要—— 她朝山神庙狂奔而去,哭喊着,肝胆俱摧。 当卫子容的母亲打开门见到神情悲恸的姑娘时,一脸惊愕不解。 “子容上山几日了?” 喜然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五日了,怎么回事?”卫子容的母亲奇怪地看着她。 “他往哪个方向去?”喜然焦虑惊慌地问着。 “他说要猎熊,和他爹两人往深山里去了。”卫子容的母亲往山腰上面指过去。 “我要去找他!” 喜然倏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往山林奔跑。 “姑娘!你一个人危险,不能一个人上山呀!”卫子容的母亲大声喊着。 喜然恍若未闻,奋力地往山上跑。 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找不到卫子容,但是也有可能找到卫子容时他还活着,所以无论如何,她拚尽自己最后一分力气都要找到他! 大雪纷飞,天地素裹。 她艰难地在积雪的山路上行走,一路跌跌撞撞,她的胃害怕得痉挛,累得气竭头晕、手脚发软。 夜来了,眼前的路看不清,山里有野兽的嚎叫声。 喜然像盲人般地摸索着山路,没有半点恐惧。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要看到卫子容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她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不要他死。 夜尽天明,她疲累得像要死去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寒冷颤抖,感觉快要溺死。 太阳慢慢出来了,雪花仍漫天飘落着,她忽然看见前方有棵树干旁斜坐着一个男人,头、脸和上身几乎被雪覆盖,安静无声地坐着,胸前仿佛被野兽撕咬的血窟窿清晰可见。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喜然抬着颤抖的双腿走向他,蹲下来缓缓拨开他脸上的雪花,盯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恐惧。 不是,不是卫子容。 但是……那张与卫子容神似的脸孔,让她的心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这是卫子容的父亲。 他死在这里,那……卫子容呢? 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张望,身子摇晃得几乎站不住。 蓦地,她看到了曾经见过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她的心被震得粉碎,整个人气竭,摇晃地倒下,瘫软在地。 她朝他爬过去,颤抖地搂住他冰冷的身体,一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才发现雪地里渗进了一大片鲜血,而鲜血是从他颈侧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子容——” 看着那像被利爪抓伤的伤口,她止不住凄厉的悲声。 “子容,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恋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样。”喜然让他的双臂环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就不会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怀里,闭上眼,泣不成声。 雪原冰冷,了无生机。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会陪着你……陪着你……” 雪花无声地飘飞着,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怀里,也渐渐冰冷了…… 我嫁你,不要你一文钱。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山林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恋人已死,她的心也死了。 “子容,你好冷,你全身冷得像冰一样。”喜然让他的双臂环抱住自己。“抱住我,抱住我你不会冷了。” 她依偎在他冰冷的怀里,闭上眼,泣不成声。 雪原冰冷,了无生机。 “我不走,子容,我不走,我会陪着你……陪着你……” 雪花无声地飘飞着,愈落愈密。 喜然在他的怀里,也激渐渐冰冷了…… 我嫁给你,不要你一文钱。 等我,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第二章 三百年后(1) 宋政和元年。 “上方寺”隐于深山中之中,相传为北齐时所建,寺内有一宝塔,供奉着一位道高僧的舍得,香火极旺。 除了寺中的舍得宝塔,在宝塔后方还有一株桃树,传说这株桃树结的桃子是珍贵的神药,前去求神药的香客络绎不绝。 此时,天色向晚,铅云低压,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年约十岁的小男童走在荒山野岭间,小心翼翼地爬上重重石阶。 “爹,‘上方寺’还很远吗”小男孩仰起俊秀的脸蛋问道。 “灵儿,你累了?想歇一歇吗?”男子低头看他。 “不,不累,我只是觉得天好像要下雨了。” 小男童看着灰沉沉的天空,清秀的眉眼带着不安和忧虑。 男子远眺天色,笑了笑说:“咱们得快走几步,过了石阶,再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上方寺’了。咱们得在下雨之前直赶到,要不然,雨一下来,走这山道就危险多了。” 小男童点点头,抬起已经又酸又痛的腿继续往石阶上走。 这一对父子来自沧州,男子名叫班光石,在沧州经营一个小小的打铁铺子,小男童是他唯一的儿子。 父子俩艰苦跋涉前往“上方寺”,就是为了寺中宝塔后方的那一株桃树。 “灵儿,要不要爹背你上山?” 班光石爱儿心切,不忍他辛苦。 “不用,我已经十岁了,怎么还能让爹背我?叫人瞧见了会笑话我的,我自己能走。” 班灵年纪虽小,却颇有骨气。 “好孩子。”班光石抚摸着儿子的头,微微叹息:“慢慢走,当心脚滑。” “爹,您也走好。”班灵反过手来搀扶他。 父子两人慢慢拾级布上。 “爹,‘上方寺’里是真的有桃树吧?”班灵不放心地问。 班光石笑道:“当然有桃树,爹小时候亲眼见过的,那桃树结的桃子看起来虽然与寻常的桃子一般无二,但果肉却是像黄金般的颜色,人人都说那就是仙桃。不过那桃子谁也摘取不下来,唯有诚心向菩萨乞求的孝子才能够得到。“ “不是孝子便不行吗?”班灵困惑地问。“若是像爹和娘这样的恩爱夫妻向菩萨乞求难道也不行?” “传说那株是菩萨送给孝子的,所以桃子只认孝子。”班光石轻轻笑道。 “传说是什么?爹快说给我听。” “传说啊,从前有一个孝子,为了治母亲的病四方求医,最后终于让他找到了一名神医,并求到了一丸神药,但是在他拿着神药赶回家的途中,遇到一个身染重病的老翁,孝子见人命关天,便用那一丸神药救了老翁一命,然后又匆匆回头想再向神医知情不举赐药,不料,却再也找不到那名神医了。 “孝子哭着回家,途中又遇到那名被他救活的老翁,那老翁见他心地善良,便交给他一颗果实,要他种在‘上方寺’的宝塔旁,日日以供奉菩萨的酒水灌溉果实,只要结出果子,取给母亲食用便可让母亲延年益寿。孝子听从老翁的话,果真种出了这一株桃树,传说于是就这样传下来了。 “桃树所结的桃子多年来被认为是非常珍贵的的神药,听说不管在桃树下跪求仙桃的人有多少,但是桃子都只会落在真心孝顺父母的孝子身上,所以爹才会带着你来求神药救你娘。” 班灵握紧父亲的手,认真地问道:“爹,只要能求来仙桃,就一定能让娘的病好起来吗?” “这个爹也不知道。”班光石苦笑。“大夫都说没有好的药方可以医好你娘的病,咱们如今无法可想,无计可施,也唯在求菩萨保佑了。” 班灵想起病重的母亲,眼眶一热,视线立刻模糊了,他怕父亲看他,急忙拉起衣袖抹去眼泪。 班光石轻拍他的双肩,也不出言安慰,只是柔声说道:“灵儿,菩萨念你一片孝心,一定会把桃子赐给你,这么一来,你娘的病就有救了。有你这个孝子,你娘的病……一定会有救的……” 忽然。牛毛般的细雨纷纷落下,雾气也淡淡袭来。 “爹,真的下雨了!” 班灵喊着,一边拿手遮在头顶上。 “真糟糕,咱们得快点走。”班光石立刻从背在背上的包袱里抽出伞来打开,把班灵接进伞下。“地上湿滑,走路要当心点!” 父子两人往上走了十几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还夹带着山风吹来,让两人行走得更加困难。 突然,班灵脚下一滑,身子往前倾,右脚膝盖重重撞在石阶上,他痛得叫出声,抱住右膝疼得说不出话来。 “灵儿!不是才叫你当心点吗?来,给爹瞧瞧,摔得怎么样了?” 班光石急忙蹲下身,拉起班灵的裤脚察看伤势。 “还好,只是有点疼,没事。” 班灵怕父亲担心,忍着痛不说。 班光石见班灵的右膝虽然没有撞得明显的瘀伤,但轻轻抬起他的小腿就见他痛得咬牙切齿,心知他的膝骨撞得不轻。 “看样子还得爹背你走了。” 班光石把伞交给他拿着,然后转过身将他往背上拉。 “爹,我可以慢慢走……” “胡说什么,你现在一步也走不得。”班光石用力将他背起来。“也不知道骨头有没有错位,等一会看看肿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希望没有伤了骨头,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爹,都是我不好,害您受累了。” 班灵趴在父亲背上,用一手撑着伞为两人遮雨。 “爹现在还背得动你,再过几年,爹可就背不动了。”班光石边走边喘着。 “等我长大了,自然是我背您。”班灵笑着说。 班光石哈哈大笑道:“好,等你长大了,爹走不动路了,你再背我。若真等到那一天,可就是爹的福气了。” “那爹要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走不动路了才。”班灵笑说。 “好,好。”班光石边点头边笑。 终于走完了重重石阶,眼前是一片密密的竹林。 “爹,前面那间禅寺就是‘上方寺’吗?” 班灵隐约看见竹林中有个朱红的牌额,只是天色迷濛昏暗,看不清牌额上的三个金字写的是什么。 “雨愈下愈大,你的脚又伤了,不管是不是‘上方寺’,咱们都去叩门避一避雨再说。”班光石背着班灵走进竹林中。 行了约莫四、五十步路,班灵慢慢看得清楚了朱红牌额上写着的是“妙莲庵”三个字。 “爹,不是‘上方寺’,而是‘妙莲庵’。” “‘妙莲庵’那不就是尼姑庵了?”班光石怔了怔。 就在父子两说话间,庵门忽然开启,走出一个身穿青灰袍的中年女尼,神情平淡得仿佛早已经知道他们会来此。 班光石经费女尼躬身行礼。 “师父有礼了,我乃沧州人氏,与犬子欲上‘上方寺’朝拜。行至此处忽然下起雨来,犬子又失足摔伤了脚,天色将晚,想请师父行个方便,让我们父子二人在宝庵借住一宵。” “贫尼妙真。”那女尼深深看了班灵一眼,双手合十,淡然而稳重地说道:“施主乃家师故友,家师早已吩咐贫尼在此迎接,两位施主请入庵奉茶。” 班光石错愕地呆了一呆,十分困惑。 “爹,您认识这里的师父?”班灵奇怪地问。 “不认识啊,连咱们会来这儿都知道,那位师父的道行也太高深了。” 班光石背着班灵走庵院,满肚子疑惑。 妙真女尼走在前方领路,来到大殿前,班光石见大殿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立即放下班灵,牵着他的手叩首朝拜。 妙真女尼先奉上两杯香茶,茶毕,又领他们到后院禅房。 来到禅房门前,妙真低眸凝视着班灵,轻声说道:“小施主,家师与你有未了尘缘,她已经等你很久了。” 班灵怔怔地望着女尼,茫然不解其意。 妙真轻叹一声,缓缓伞为两人推开禅房大门。 班灵看见一个年老的女尼闭眸盘腿坐在禅房中,一身素衣。虽然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却丝毫无损她温润内敛的气质和智慧,看上去如此恬静、如此安祥,不禁出了神。 老尼缓缓睁开眼睛,一看见班灵,便定定地看住他,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班灵像着了魔似地走进禅房,来到了她面前。 她朝他伸出手,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交给她,一点也不生怯。 班光石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尼和班灵,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终于来了。” 老尼微笑,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握住班灵年轻的手,眼瞳闪动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沉醉在一池幸福之中。 “师父认得我?” 班灵惊奇地呆望着她,她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睛,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老尼温柔地微笑着。 “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永远都会认得你,可是你却总是记不起我。前生你只让我等你二十年,但是今生却让我等了你七十年,等到我已容颜苍老了你才来。本以为今生等不到你,到底,你还是来了。” 她的声音虽不似年轻女子甜润轻柔,但言语神态都像个与恋人诉委屈的少女。 班灵只是个孩子,尚无法体会男女之情,更不明白她话中涵义,但是那两句“等你二十年”、“等了你七十年”,让他不小的心中生了了巨大的激荡。 “你等了我那么久?!”他睁圆了童稚的双眸。“你等我做什么?” 老尼轻抚他俊俏的面庞,深深凝望他半晌。 她不必回答他,因为他与她之间早已逾越了生死,就算他不再记得她,他的灵魂也永远不会遗忘她,不管经历多少次的轮回,不管两人相隔多么遥远,他总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 只是,一次比一次漫长的等待已经让她太疲倦了,她想要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伴着青灯古佛,耗尽一生苦苦的等待他。 “我的来生,能不能别再让我等了?” 她无法对一个不解何故的孩子解释这一切,只想先求得他的承诺。 班灵圆亮的眼珠子转动着,懵懂地点了点头。十岁的孩子,读不懂她眼中的深情,但是却下意识地愿意承诺她所要求的任何事。 “我要圆寂了,能在圆寂之前了却心愿,我已没有遗憾。” 老尼浅笑,有一种欣慰并了愿的神情。 “圆寂?” 班灵眨了眨眼,对这两个字的意思似懂非懂。 “圆寂的意思就是我将要死了。”老尼轻抚他的手,微笑道:“在我圆寂之后,我将投生在皇宫里,成为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等你长大以后,要记得去皇宫寻她,并娶她为妻,这是你从前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忘记了。” 班灵怔忡地看着她,灵魂的记忆碎片从他脑中晃过,他仿佛听见一个男人的喊声在他脑海时回荡。 等我,我要娶你为妻…… 那男人是谁?为什么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皇宫,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记住了吗?”老尼再一次叮咛。 她已时日无多,错过了两世,她不想再错过与他相守的机会。 “记住了。” 班灵迷惑地点头,再点头。 第二章 三百年后(2) 即使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明白她所说的话,但是他想要她放心,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答应。 老尼缓缓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朵微笑含在唇边。 班灵发现紧握着他的手渐渐松脱了,他凝视着老尼淡然宁静的面容,看得痴怔,直到听见妙真女尼低泣的声音,才把他的魂魄唤了回来。 “阿弥陀佛。” 妙真女尼俯伏于地,朝老尼叩头礼拜。 班灵不解地侧着头望向父亲。 “师父圆寂了。”班光石轻声地对他说。 班灵迷茫地呆站着,突然一阵目眩头晕,像栽进一个深深的黑洞里…… 自此,班灵大病了一场,时而昏迷,时而醒来,一直在呓语着一个名字。 喜然……喜然…… 等班灵病痊愈醒来已是七日后,老尼已经火化了。 父亲问他为什么会一直喊着“喜然”这个名字? 他答不上来。他不知道“喜然”是谁?只依稀记得梦里出现过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很温柔,很甜美。 从那日起,“皇宫”、“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便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之中,难以抹去。 宋政和七年,夏、四月,庚申。 天子令道录院上表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奉道教,并下诏免除道观的微税,天下道士免下台阶迎接官吏,道士的地位在一夕间大大地提高了。 此时天下正闹旱灾,庄稼普遍收成不好,连年灾荒,流民和乞丐只增无减,为求一息活命,或乞食或卖儿,民间一批又批的逃荒队伍,而路边常见一具又一具的死尸。 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然而皇宫内的宝津楼却还在举行各种戏乐表演,皇帝带着宫中嫔妃和皇子,帝姬们在宝津楼玩乐,看着杂乐百戏。 恭福帝姬赵御爱排行十八,年仅六岁,个性安静胆小,不活泼也不多话,在众多皇兄姐里并不是特别出色。皇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和十九个女儿,在那么多的子女中,很少会去注意到这个安静不出声的第十八个女儿。 不过,这个平时没有被皇帝留意过的女儿,却因为一场“七圣刀”的表演吓哭而引起皇帝的注意。 “七圣刀”的表演,是在一阵鞭炮声响后,从迷濛的烟雾里跳出七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每个人身上都有花纹图案,穿着青纱短衣,肚上围着锦锈的带子,其中一个戴着金花小帽,拿着白旗,其他六个都裹着头巾,手中拿着真刀互相厮斗、砍杀,并作出砍破了脸、挖剖心肝的样子,这场表演把恭福帝姬小御近吓得不轻,躲在乳母的怀里哭个不停。 皇帝听见哭声,命乳母将御爱抱来,搂在怀里轻哄着。 “那些都是假的,御爱别哭,有父皇在这里,没有人敢胡来,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他们都是在闹着玩的,没事没事。” 赵御爱很少这样被抱在怀时在,有点不安,也有点害羞,脸颊红红的,很快就忘记哭了。 “来,父皇喂你吃块巧果。”皇帝从银盘里拿起一块巧果喂她吃。 赵御爱张嘴咬一口,甜笑起来。 “就是要笑起来才可爱。”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时,刘贵妃抱着才一岁多的和福帝姬走过来。 “皇上,咱们的小金珠也要跟父皇要巧果吃。”刘贵妃摇了摇和福帝姬软软胖胖的手。 皇帝笑着把赵御爱抱给乳母,然后把和福帝姬抱进怀里逗弄着。 父女相处的温馨时刻对赵御爱来说实在很短暂。 “我们回宫好吗?那些好可怕。” 赵御爱怯怯地依在乳母的裙边,看见一堆表演的人戴着面具,又穿着奇装异服,让她感觉很恐惧,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她不懂,为什么父皇会喜欢看这种奇怪的表演? “好,咱们回宫去,不怕不怕。” 乳母牵着赵御爱的小手,小心护卫着她回到依据“寒香殿”,帮她卸下身上的明珠璎珞,又替她换上樱花色的薄绸衫。 “换好衣服陪我下棋。”御爱天真地抓着她的衣裳撒娇。 “又要下棋?回回都是我输,那多没意思,叫如香陪帝姬下棋吧。”乳母指了指端着点心走出来的贴身侍女。 如香慌忙摇头。 “不行不行,奴婢更蠢笨,更会扫兴,每回下棋都会下到头昏。” “算了,我还是打秋千吧。” 赵御爱叹口气,声音低而无力,慢慢地走到殿外和秋千架旁。 如香扶着她上秋千,一边问:“帝姬怎不看完百戏再回来?” “那些人都扮成鬼怪的模样,戴青绿金眼、白脸红眼的面具,砍砍杀杀的,一点都不好看。” 赵御爱挽住彩绳,站在画板之上。 “帝姬浊没看过马戏吗?怎么不留下来把马戏看完?听说马戏可好看了。”如香站在秋千架旁轻轻推送。 “真的吗?” 秋千徐徐荡起来,樱色的裙摆随风轻扬,赵御爱的唇边终于有了笑意。 如香笑说:“奴婢前两年服侍懿肃贵妃时看过一回,那些表演马戏的人可厉害了,他们能在马上起舞、翻卧、倒立、耍刀枪,叫奴婢看得目瞪口呆呢,帝姬没看到真是可惜。” “没关系,以后总还有机会看得到。” 赵御爱闭上眼睛,享受暖风的吹拂。 “如香,别把帝姬荡得太高,当心腿软跌下来。” 乳母捧着一盘干果子走过来,不放心地喊着。 “我晓得。”如香答道。 “别慢下来,荡高一些,我不怕。”赵御爱淘气地笑喊。 “小祖宗,你不怕我怕呀!”乳母苦笑地说。 “我瞧见父皇了!” 她惊喜地睁圆了眼睛,笑音如铃。 乳母和如香疑惑地对望一眼。 “这儿离宝津楼那么远,不可能看得见皇上。”乳母以为是赵御爱说着玩。 “我真的看见了。”赵御爱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中,笑着说:“父皇就在宝津楼里,他正在看一个人骑马表演呢!” 如香惊讶地睁大眼睛。 乳母倒是不相信,她知道有些孩子会故意说些引人注意的话,但是赵御爱毕竟是帝姬,就算她不信也不好直接说出来。 “帝姬,咱们‘寒香殿’连宝津楼的楼顶都看不见,是不可能看得见皇上的,你得瞧清楚再说。”乳母含笑提醒着。 “我瞧得很清楚!”赵御爱眨了眨眼,她乍见的景象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当她闭上眼睛时,那景象竟然还未消失,她又惊又喜喊道:“父皇现在正把十七皇兄唤过去赏他酒喝!如香,我看见马戏了,有个姑娘骑在马上,用红色的绳索系着一颗红绣球,然后把红绣球拖在地上跑,后面有好几个骑马去追,争着用箭去射那颗绣球,每个人都用非常奇怪的姿势射箭,不过好看极了!”她闭上眼睛形容眼中所见。 “是是,帝姬,那叫‘拖绣球’,真的很好看!” 如香拍手笑道,她个性憨直,没有细想为什么没看过马戏的赵御爱会形容得出来。 乳母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不知道赵御爱怎么能把马戏的表演说得那么清楚仔细,仿佛亲眼所见。 “帝姬,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呀!这不是在编故事吧?”乳母对这种无法解释的事感到不安。 “不是编故事,我真的看见了。”赵御爱闭着眼睛在秋千上荡呀荡,好像看见了什么,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五弟一直在对十九妹扮鬼脸,被十九妹打了头,大哭起来了,真不淘气又爱哭。” “帝姬是千里眼呐,这是怎么瞧见的?”如香啧啧稀奇。 赵御爱睁开眼睛,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神情迷茫不解。 “怎么了?这会儿什么了?”乳母奇怪地问。 “一个不认识的人。”赵御爱神情懵然。 “宝津楼里还有大臣陪着皇上,自然会有帝姬不认识的人。”如香笑说。 “不是,不是宝津楼。”赵御爱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地方?”乳母紧张地问。 “我没见过的地方。”赵御爱怔怔地望着虚空,有棵大树,有个人躺在树底下,好像在睡觉,他的头发乱七八糟有,脸也脏兮兮的,真奇怪,都没有内侍宫女霍霍他梳洗打理吗?” 如香愣愣地听着。 “帝姬,皇宫里不可能有头发乱七八糟、脸也脏兮兮的人。”乳母觉得愈来愈不安了。 赵御爱偏头想了想,很困惑地说:“他看起来真的很脏,他的衣服也破破旧旧的……有好多种颜色,东一块、西一块……咦?有个老婆婆丢了两个圆圆的东西给他,那是什么?” “听起来好像个乞丐,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是补丁吧?”如香猜测着。 “乞丐?补丁?”赵御爱没听过这样的词语,纳闷地反问:“什么是乞丐?什么是补丁?” “原来帝姬是真的看得见……” 乳母张口结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从小照顾赵御爱长大,乳母很清楚赵御爱连皇宫都没在出去过一步,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乞丐,而皇宫里连贱役穿的衣服都得干干净净,不话有一丁点残破,更不可能有补丁,所以当听到她乞丐的形容,是破旧衣服上的补丁时,才会让她如此骇然。 “不见了。”赵御爱用力眨眨眼,然后前后左右环年幸存,失望地说道:“父皇和乞丐都不看不见了。” “看不见就好,打了半天秋千,也累了吧?快下来歇歇。”乳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下秋千架。 “真奇怪,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会见到他呢?”赵御爱天真的眼眸里是好奇和疑惑。 “别想这些了,胡思乱想当心头会疼。” 乳母只希望这是一次意外,以后还是不要再有这俗人事情发生才好。 “帝姬是千里眼,所要连皇宫之外的人都看得到呀!” 如香想法单纯,只觉得新奇有趣,没想太多。 “我是千里眼,那该有个顺风耳才对。”赵御爱天真无邪地笑起来。 然而,此时的赵御爱并不知道,这不是她唯一或最后一次看见远方的景象,更不会知道除了父皇,、母妃、兄弟姐妹以外,那个被如香叫做乞丐的人,从此之后也会频繁地被她看见。 第三章 辗转(1) 班灵躺在古树的凉荫下躲着烈阳,微风徐徐,周围不时还有清脆悦耳的鸟叫声,此景与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他极不相配。 从他前方经过的睡人见他浑身肮脏不堪,都掩起了口鼻快步走过,有个老妇人以为他是乞丐,丢了两枚铜钱给他。 班灵闭着眼随意地躺在树根上,听见铜钱的声音,睁眼一看,便将两枚铜钱拾起来放进腰袋里,一边坐起,一边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喊道:“多谢大娘!” 老妇人回头看他一眼,劝道:“瞧你人模人样,手脚健壮的,坐在路边乞讨像什么样儿?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好好找个差使做,你爹娘还等着你孝敬呢,可别这么没出息。” 班灵笑而不语,看着老妇人走远,倒头又躺下来。 六年前,父亲带着他前往“上方寺”求仙桃神药药,但是途中在“妙莲庵”大病了七日,虽然还是到“上方寺”不熟来了颗仙桃,可是下山赶回家已经又过了五日,重病的母亲等不到他们回家就已经病故了,而那颗仙苦苦求来的仙桃隔一日也烂了。 父亲悲痛欲绝,安葬了母亲之后,想起“妙莲寺”圆寂女尼提到的“皇宫”、“天下的第十八个女儿”两句话,于是决定收起打铁铺子,带他离开沧州,前往东京开封府安身。 因为,只有东京开封府离皇宫和天子最近。 没想到,行经一处松林,路旁忽然跳出了一伙强盗砍杀他们父子,劫了钱财,班灵的背上虽然被砍了一刀,但幸好刀伤甚浅,只是昏迷在血泊中,让强盗误以为他已没命,让他逃过了死劫,然而被砍断手的班光石因失血过多,没有活下来。 当班灵从昏迷中醒来时,抱着父亲肢离的尸身哭了一夜,次日,收拾好父亲的尸身,在路旁挖一个土坑草草安葬了父亲,然后便漫无目地上路,背上的刀伤也不理会,由着它自行愈合。 小小年纪的他同时失去了双亲,身无分文,无人可投靠,饿了就向人讨食,天黑了就随处找个地方过一夜,偶尔会遇上好心的妇人给他梳洗更衣,让他吃顿饱饭。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流浪。 班灵原以为自己活不了太久,没想到他能像野猪一样生存下来。 时光荏苒,在他四处流浪了三年以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东京开封府。 开封府有三重反城--最里面的是皇城,也叫大内,再外一层是内城,是宫廷官署所在地,而最外一层是外城,多是民房,寺庙和街市。 班灵就流落在这外城中,连内城都进不了,更不用说皇宫大风了。 有一日,班灵找到了一间破庙准备栖身几日时,意外发现一个少女吊死在廊后的内堂,他从来没有见过吊死的人,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那个悬梁自尽的少女出神,看那少女生得眉目清秀,除了舌尖吐出、脸色苍白还有些微发青以外,其实看起来并不吓人。 这样年美丽、如花苞初绽的少女,为了什么原因寻死?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个疑问。 看到翻倒在地的椅子旁边还有双精致的绣鞋,摆放得很整齐,绣鞋下似乎压着一张纸,他好奇地抽出那张纸,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 妾身胡氏贞娘,见此遗言者便是妾身恩官,恳请恩官至金梁桥旁的胡氏饼店报信,定有厚赏,举家拜谢。 班灵把纸气折好收妥,转身就要去报信,但想到那少女仍悬在梁上,家人要是见了必定伤心不已,一转念,便把门板拆下,接着踩在椅子上把少女小心地解下来,轻轻地放在门板上,然后替她将绣鞋穿好,这才出门报信。 当少女的家人陆续赶到破庙时,见少女的尸身便哭得肝肠寸断,随后来了仵作验尸,知道是班灵将少女尸身解下,便留下他盘问。 “你叫什么名字?”仵作打量着他。 “班灵。” “几岁了?” “十三岁。” “才十三岁?”仵作看了一眼他的身高。“你个子挺高,态度也很世故冷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班灵面无表情,心想任何一个孩子只要跟他有相同经历,绝对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世故冷静。 “你是如何发现尸体的?”仵作又问。 “我想在这里住几晚,所以就发现了。” “你居无定所?没爹娘?没家人?”仵作皱眉看着他。 班灵摇摇头。 “你认识她吗?”仵作用疑问的眼光盯着他。 “不认识。” “为什么发现尸体不赶快去报信就好,还要把尸身解下来?” “我只是不希望她的爹娘看见她吊死的模样,怕她的爹娘受不住。”班灵淡淡地说。 仵作抬了抬粗眉。“你年纪还小,怎么就敢碰尸体?一般像你这样的孩子看见吊死的尸体早就吓坏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班灵不喜欢这个仵作问话的态度。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没什么好不敢的。活人跟死人没什么差别,而且她也不叫尸体,她的名字不是叫胡贞娘吗?” 在人家的爹娘面前尸体尸体地说个不停,也不管人家爹娘听了会有多难受。 仵作看他的表情更古怪了。 “以后别这么做,一发现尸体什么都别碰,免得惹麻烦上身。你先别走,等我验尸完,确定死因以后你才能走,要不然还得把你押到官府问话。” “好啊。” 班灵耸耸肩,无所谓地站在一旁看仵作写验状。 仵作报完年月后,一边检查尸身,一边念着,一边写。 “舌尖出齿门一分至二分,喉下痕迹赤紫色,脚下有为灸斑痕,梁上尘迹仅有绳痕一道,并无凌乱迹象,确系自缢无疑。” 仵作在胡贞娘的脸上盖上白绢。 “贞娘啊--” 胡贞娘的母亲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几乎晕厥。 班灵经历过父母亲去世的巨大悲伤,面对死亡他已经没有太多感受,但是此时看着死去的少女胡贞娘,还有她悲痛万分的父母,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因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连至亲都无法成为她生存下来的意义吗? “小官人,多谢你为贞娘所做的一切,这是一点赏钱,你请收下吧。”胡贞娘的父亲用红包了一两银子给班灵。 “她为什么要死?”班灵忍不住问出口。 胡老爹老泪纵横,哽咽地说道:“此间有个大财主郑员外看上了小女,硬要小女做妾,可小女偏偏心有所属,那郑员外言明今日花轿就要来抬,没想到小女性情刚烈,竟就先寻死了。” 班灵默默看着他悲伤的眼泪,只觉得手中的那一两银子沉甸甸的重。 那一回,拿着意外得到的一两赏钱,班灵找了一间客栈大吃大喝一顿,然后住进客房中很久都没有躺过的床上地睡上一觉。 从那日开始,只要听说有意外死亡或死因不明的案件,他就会到现场旁观仵作的验尸过程,有时候尸体被肢解或腐败得很厉害,没有人愿意收拾尸体或者对尸体的处理太草率时,他就会主动要求帮忙,不管再残缺的尸块或是腐烂得多严重的尸体,他都神色庄重并小心慎重地处理,常常让死者的亲人看了很感动,而他就会困此得到一两、二两不等和赏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他的谋生之道。 但是真正意外死亡的疑难案件并不多,而且一旦闹到衙门请求验尸,赏钱自然是衙门的仵作收下,班灵根本别想有机会,所以,他还是饥一日饱一餐的过日子。 就这样,班灵在东京开封府又混了三年,由于对验尸的好奇,渐渐跟几名仵作混熟了,多少可以听到一些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行内事。 仵作是极贱的贱役,家境小康的人家不愿与仵作通婚,仵作的工食银也非常微薄,但是班灵还是喜欢跟仵作混在一起,因为从他们那里得来的知识是遍览群书也学不到的。 这日午后,阳光毒烈,他躲在树下乘凉,好一阵子没什么疑难案件发生,仵作们也闲得无事可做,这也代表他有好一阵子没有饱餐一顿了。 他并不习惯挨家挨户乞食,有一回经过金梁桥的胡氏饼店,胡老爹瞧见了他便拉着他进屋安排他吃顿饭,等他要走时又给他带了好多块饼,所以,当他真的饿得受不了时,就会默默来到梁桥的胡氏饼店前,胡老爹要是发现他,就会热情地请他吃上一顿。 今天他照样饿了一整天,本来,打算日落西山后到胡氏饼店走一趟,不过刚才很幸运,老妇人丢给他的两个铜钱足够让他换到一个热包子了,可以让他再撑过一顿。 他闭眸闲躺着等日落,不过老妇人对他说的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着。 瞧你人模人样的,手脚健壮的,坐在路边乞讨像什么样儿?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好好找个差使做,你爹娘还等着你孝敬呢,可别这么没出息。 想想老妇人的说人话没错,他已经十六岁了,却还总是这样四处漂泊地混日子,既没读书也没有当学徒学个一技之和工,要是爹娘看他像个乞丐般过日子,大概也会心痛地骂他没出息吧。 “喂!班灵!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干活去?” 班灵听见的喊声,立刻翻身坐起来,看见开封府的三个仵作顶着烈阳一齐朝他走过来。 “九叔,什么活儿?” 喊他的是开封府资历最深的杨九玄,年长他三十岁,他一直叫他九叔。 杨九玄说道:“白虎桥那儿死了十七个人,听说是被仇家杀的,尸体支离破碎,得一具一具拼好。今儿天热,尸身会臭得很快,得赶快去收拾,不过我们才三个人,干不了这么多活儿,你来帮个忙吧。” 班灵知道机会来了,连忙跳起身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不过,我想请九叔帮我在开封府落个籍,弄个差使。” “你这小子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呀!”杨九玄笑道。 “我满十六岁了,不想再向人乞食过日子了。”班灵说。 杨九玄摇了摇头手。“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帮你安排什么好差使,最多当个衙役,或是捕快、狱卒、仵作、门役,可这些差使一年的工食钱不过几两银子,养不活一家子的人,你不如学个技艺还好一些。” “九叔,我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够了,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好。” 反正他没有家人,家人对他而言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字眼。 “好吧,你想要什么差使?”杨九玄抚弄着下巴的胡渣。 “仵作。”班灵不假思索。 杨九玄怔了怔,皱眉说道:“跟活人打交道的差使你不选,偏偏选了个跟死人打交道的?” “能帮死人说话也是好事。”班灵微微一笑。 “没人要干的差使你非要抢着干,我也没办法,好吧,那你就跟着我先当见习仵作。”杨九玄摊手苦笑。“走,干活儿去!” 第三章 辗转(2) 九年后,靖康元年正月。 当金兵攻陷太原府,马蹄声已经逼近京师开封府时,皇帝赵佶立刻将皇位禅让给长子赵桓,逃离开封府避难。 这年,赵御爱刚满十五岁,当她听到父皇把皇位让给大哥,自己出京城避难时,简直无法置信。 “御爱,九哥被金人当作人质,现在父皇也逃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贤福帝姬赵金儿害怕得要命,哭着跑到“寒香殿”找赵御爱。 “能怎么办呢?父皇也没带着我们逃,只能静观其变了。”赵御爱无奈地叹口气。 她和赵金儿两人同龄,赵金儿只比她早出生一个月,但是赵金儿的个性就远不如她来得成熟稳重。 不过,赵御爱的性情之所以比姐妹们平和内敛,或许最大的原因来自于她有一双如香所说的“千里眼”。 “御爱,你现在能看得见父皇吗?父皇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安全吗?九哥呢?你能看得见吗?”赵金儿满脸忧心忡忡。 “这两天我什么都没看到。”赵御爱抿了抿嘴。“其实你也知道,我能看到的景象并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她并不是无时无刻想看见谁就能看见谁,通常都是先莫名地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而当时正在思念着什么人时,就可以在眼前看见对方,并且能知道对方此时正在做些什么,但是这种状态并没有固定发生的时间,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她也无法预期。 “父皇怎么能丢下我们……”赵金儿呜咽地哭着。 “现在已经是大哥当皇帝了,我相信大哥会好好照顾我们的,你先冷静下来,光是哭也不能解决什么事情。”赵御爱只能这样安慰她。 “刚嫁出宫的缨络姊真是幸运,我们如今就像笼中鸟一样。”赵金儿边试泪边站起身。“你安歇吧,我回去了。” 赵御爱看着赵金儿离去的背影,上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笼中鸟……”她苦涩地一笑,慢慢走向窗前,望着深宫重重。“难道只有出嫁才能飞得出皇宫吗?” “也不是只有出嫁才能飞得出皇宫,被贬为庶人也可以呀!”如香斟了一杯热茶送过来。 “贬为庶人?那得要犯多大的过错?”赵御爱蹙了蹙眉。 “帝姬应该没听说过元佑皇后被废黜的事吧?”如香悄声地说。 “元佑皇后被废?”赵御爱微微吃惊。 “元佑皇后被废的时候,帝姬还没出生,奴婢倒是常听几位老宫女谈起,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如香把窗子关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元佑皇后被废是被元符皇后造谣陷害的,是件很大的冤案呢!” “我听母妃提过元符皇后,她好像是自缢死的?” 赵御爱对元符皇后没有记忆,只知道她死在自己三岁的那一年。 “元符皇后是个恃宠成骄、泼性十足的女人,当她还是婕妤的时候,整天想着将元佑皇后整倒,自己好取而代之,后来真的给她抓住了把柄,先是四处造谣,指责元佑皇后偷偷搞‘魔魅之术’,又加油添醋地诬陷元佑皇后居心险恶,用道符做佛事诅咒皇帝,先帝信以为真,就把元佑皇后身边三十几个内待、宫妾捉起来严刑拷打逼供,最后元佑皇后被废,送到了‘瑶华宫’带发修行,然后没多久刘婕妤就被册封为元符皇后了。” “没想到元符皇后如此阴险,那元佑皇后也太可怜了。” 赵御爱双眉微蹙,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不过元佑如今还在‘瑶华宫’里好好地活着,元符皇后倒先死了。”如香耸肩笑道。 “如香,这就是你说的飞出皇宫?”赵御爱无奈地瞅她一眼。“她是皇后被废,我是帝姬,身份根本不一样。除非嫁人我才能出宫,若想要变成庶人,除非改朝换代了。” “这话不能乱说呀!”如香嘘她一声,吓得脸都白了。 赵御爱悠悠叹息一声。金兵都快打到开封府了,谁能知道他们这些皇子女的命运会如何呢? “夜深了,睡吧,和帝姬年纪相仿未出嫁的还有七、八个帝姬呢,皇上初登基,也许过些时日会给帝姬寻一个好姻缘。” 如香替她换上月白蝶纹的寝衣,服侍她上床,替她盖好锦被。 赵御爱忽然刹那失神,恍惚中又看见那个男子。 这一回,她看见他与一个中年男子对坐饮酒,旁边一盏灯火鬼画符好映着他的脸。 多数时候他都散着发,今日他却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露出肤色黝黑却极其俊秀的脸孔。 她心跳加快,双颊微微泛红。 忽然,她看见一个模样娇俏的姑娘在他身边坐下来,满脸羞怯地替他斟酒布菜。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边看见女子,每回看见他总是浓眉深锁,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但这回他看着那姑娘淡淡地笑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万分不快。 从第一次看见他开始,她就一直很想知道他是谁。 虽然第一次看见他时,他的模样肮脏得很,如香说他是个乞丐,但是几个月后再看见他时就不一样了,他把自己整理得很干净,看上去是个很漂亮的少年。 接下来,见到他的次数愈来愈多,愈来愈频繁,她渐渐长大,变成少女,他也在渐渐长大,从少年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有次看见他在街上走着,有时候看见他在睡觉,有时候看见他在与人喝酒吃饭,有一回甚至还看见他在沐浴,羞得她脸红心跳。 然而最多时候都是他在做一些她无法弄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他为何总是在触摸一些死去的人体或骸骨? 当她第一次看见他在检查一根根的人骨时,简直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各种死状的尸体伴随着他而陆续出现,好几次也是把她吓得脸色发白。 奇怪的是,虽然看到这些恐怖的死尸,却也没有让她对他心生起厌恶感,反而还让她对他的好奇愈来愈多,多到快要满溢出来。 他到底是谁?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直看见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这当中肯定有原因,只是有谁能来告诉她? 景象很快消失了,呆呆地躺了很久很久。他对那个姑娘淡淡的一笑让她无法释怀,一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在意。 她很渴望知道他是谁,可是,她在宫里,他在民间,这辈子要如何才能有相见的机会? 次日清晨,赵御爱照例去向生母乔贵妃请安,乔贵妃却不在宫里,去了韦贤妃的寝宫‘龙德宫’,她旋即转左往“龙德宫”去。 乔贵妃与韦贤妃是结拜姊妹,两人情谊深厚,不过韦贤妃并不如乔贵妃受宠,宫里总是冷冷清清,所以乔贵妃时常到“龙德宫”陪伴韦贤妃,而赵御爱也总是跟着母亲去,因此很得韦贤妃的疼爱。 走进“龙德宫”,赵御爱就看见韦贤妃举着袖子拭泪,生母乔贵妃坐在她身边,抚肩安慰着。 赵御爱知道韦贤妃因何事伤心。 几日以前,韦贤妃还只是婉容而已,因为金人要求宋室皇子当人质,九哥赵构自告奋勇前去,所以父皇就封了九哥的生母韦婉容为“龙德宫”贤妃,然而韦贤妃并不想要这样的尊荣,她只想要她的儿子平安。 “韦母妃,九哥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赵御爱见她悲伤难过,也觉得很心酸。 “天要降下横祸,谁也躲不了,昨日也才又听说‘瑶华宫’被人一把火烧了。”乔贵妃不由得唏嘘。 “‘瑶华宫’被烧了?!”赵御爱惊诧不已。 “听说烧成了灰烬,已经将元佑皇后安置到‘延宁宫’了,朝廷也派了人去查,这样莫名的大火听了总是叫人心惊胆颤。”乔贵妃慨叹一声。 “元佑皇后也是可怜人。”韦贤妃哽咽道。 赵御爱心口拂过一丝伤感,没想到元佑皇后的命运如此坎坷。 韦贤妃握住乔贵妃低声向她说道:“妹妹,皇上避难去了,我儿又被金人留作人质,如今元佑皇后候选的‘瑶华宫’遭大火焚毁,这是不祥的预兆啊!” “大宋的气数难道……”乔贵妃打了个寒颤。 韦贤妃转头看着赵御爱,神色凄楚。“妹妹,我不受宠,只生构儿一个儿子,而你极受宠爱,竟也只生了御爱这个女儿,我保不住我的儿子,你可要好好地保住你女儿呀!” “万一金兵打进开封府,咱们能逃到哪儿去?” 乔贵妃心情沉重,望着赵御爱的眼神难掩哀戚。 “母妃,天命难违,要是金兵真的打进来了,那也是我们命中注定,不管怎么样,咱们都要祸福与共。”赵御爱笑得淡然而伤感。 乔贵妃低低叹息一声,将赵御爱搂进怀里。 “母妃只后悔没有早些求你父皇为你寻个好驸马。” “孩儿还小,不急呢。” 她不敢对母亲说,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已默默关心一个男人好多年了。 韦贤妃静静地看着她们母女,半晌,温言说道:“好妹妹,我个想法,你且听一听。” 乔贵妃点头。“姊姊请说。” “‘瑶华宫’付之一炬,皇上正欲派人给元佑皇后送些钱粮,你去请求皇上让御爱代表皇室送过去。”韦贤妃缓缓说道。 乔贵妃怔了怔,心头雪亮。 “我明白姊姊的意思。”她颔首,凄然一笑。 赵御爱不了解她们的用意,也不明白笑容为何如此苦涩,只是单纯地笑说:“好呀,孩儿愿意给元佑皇后送钱粮去。” 乔贵妃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带着哽咽的鼻音,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儿,你见了元佑皇后,能留几日就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宫来,要是金兵真的打来了,你更不要回宫来,千万记住。” 赵御爱点点头,此刻的她只是很高兴可以有机会离开皇宫,并不知道这是母亲为救她一命所作的安排。 第四章 故人(1) 班灵坐在酒楼街边的阁子里吃饭喝酒,酒楼下是汴河,汴河上的漕运工人搬进由其他州运抵的货物,粗声呼喝着。 河岸旁,有人在大叔下搭了棚子,卖些吃食,不远处的虹桥两旁摊商林立,人潮熙来攘往,酒楼下的转角处有个说书人,说书人的声音大到连坐在酒楼上的班灵都听得见。 他一边听说书人说三国,一边喝着酒。 说书人说的是关云长一世英名如何被小人暗算、含冤而死的故事,听书的人听到精彩处纷纷热闹叫好。 班灵望着眼前太平的景象出神,谁能知道此时的北方正充满着杀气呢? “班灵,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快点吃一吃,吃完得赶快走了!” 杨九玄直奔进来,随手拿起桌上的羊肉塞进嘴里,一面呼喝着。 “急什么?”班灵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朝廷下的令,你说急不急?你还喝,快点!” 杨九玄动手拉他,顺便帮他把酒壶里的残酒喝光。 “朝廷下令?” 这倒新奇了,他在开封府跟着杨九玄当了九年仵作,这还是第一次接到朝廷下令的案子。 “‘瑶华宫’大火烧死了几个道姑,朝廷已经下令彻查了,府尹叫咱们两个先去验验尸,看看有没有异状。”杨九玄把酒保叫来算账。 班灵付了酒菜钱,和杨九玄下了酒楼,往‘瑶华宫’走去。 “‘瑶华宫’大火为什么会引起朝廷的注意?”班灵奇怪地问。 两人侧身闪过前方迎来的一辆牛车,杨九玄才说道:“听说‘瑶华宫’的玉清妙静仙师是被废的元佑皇后,虽然被废了,不过朝廷还是很重视,所以特别下令彻查。” “元佑皇后竟然会在‘瑶华宫’那种地方?”班灵感到不可思议。 ‘瑶华宫’听起来像是个颇有规模的道观,但事实上只是街坊内几间破屋子而已。 “她虽是先帝的皇后,被废掉了以后身份等同庶民,当然不可能还有锦衣玉食了。”杨九玄转向班灵,有意无意地问:“那日带给你看的姑娘你喜不喜欢?” 班灵想了想。“九叔说的是酒楼卖唱的李翠兰?” “叫李翠娘!”杨九玄白了他一眼。“怎么连人家姑娘的名字也记不住。” 班灵笑而不语。 “人家姑娘长得挺标致,虽然在酒楼卖唱,但颇为洁身自爱,我瞧她挺好的,你有意还是无意也得吭一声呀!” 杨九玄皱起眉,歪了身子看他。 班灵那日在酒楼见过李翠娘之后,对她并没有动心也没有好气,只隔几日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没有钱娶妻。”班灵找了个理由搪塞。 “人家姑娘对聘礼没要求,知道你是仵作也不介意。仵作没有姑娘要嫁,但你长得好就吃香了,人家姑娘就看上你这身好皮囊。你看王文亮,都三十好几了还娶不到好媳妇儿,不像人家姑娘急着要嫁你,你还在挑三拣四的。” 班灵淡淡“喔”了一声,道:“那就把李翠娘说媒给王五哥好了,反正我是不急着娶妻。” “你都二十五了还不着急娶妻?你是正常的男人吗?”杨九玄皱了皱眉,然后叹一口气。“有姑娘想嫁你那就赶紧娶了吧,免得以后想娶都娶不到,除非你心里还有别人?” 班灵没有接话。每一回只要提到娶妻的话题,他就会想起十岁那年在‘妙莲庵’里的老尼对他所说的话。 “在我圆寂之后,我将投生在皇宫里,成为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等你长大以后,要记得去皇宫寻她,并娶她为妻,这是你从前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忘记了。” 时间过了十五年,他依然把老尼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用,仵作是被视为贱民的工作,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他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踏进皇宫一步,娶帝姬为妻对他来说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梦。 “李翠娘的事你再好好考虑吧,人家还等着你开口呢,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杨九玄再次提醒。 “好,我会考虑。” 班灵实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拒绝,只好先暂时敷衍过去。 走了两条街,他们来到被火焚尽的‘瑶华宫’,门前已守着几名捕快。 捕快见杨九玄和班灵来了,便说道:“里头烧死了三个道姑,都放在院子里,有一个老道姑和一个小道姑没事,两个人现在正在灰里头翻找东西。” 杨九玄和班灵走了进去,班灵见‘瑶华宫’烧得几乎成灰烬,院子里摆放着几具被火烧死的焦尸,共有三具,身上都盖着白绢布,在半间没烧毁的屋子里有一个老道姑弯着腰用木棒翻着灰烬,在她身旁跟着一个小道姑。 杨九玄弯着腰走过去,态度恭谨地对着老道姑行礼。 “草民开封府仵作杨九玄,见过皇后娘娘。” 老道姑缓缓直起身子,转过头看了杨九玄一眼,淡淡地说:“贫道法名冲真,早已不是皇后娘娘了。” “是,冲真师父。”杨九玄连忙改口。“小人奉命检查尸者,为免惊吓师父,可否请师父暂且回避?” 冲真看了看杨九玄,又看了看班灵,语气平淡地说道:“死去的都是道姑,让两个男人来验尸不太好吧?” “师父有所不知,这案子是朝廷下令调查的,需得开封府亲自查验盖印然后回禀皇上,因此不好从外头另外找稳婆来帮忙。”杨九玄恭敬地解释着。 冲真微微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你们就验吧。” 语毕,冲真转过身去继续用木棒拨着灰烬。 班灵注意到冲真身旁的小道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小道姑看起来年约十六、七岁,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明明长了一张可爱讨喜的脸蛋,但是她的眼神却让他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寒意。 忽然,小道姑冲着他甜甜一笑,让人如沐春风,方才那股令他不舒服的寒意又消失了。 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不以为意,转身走到院中的三具死尸前,蹲下来轻轻掀起盖在第一具女尸身上的白绢布。 “还好,烧得不算太厉害。” 杨九玄搬来一张逃过火劫的小几,拿出纸笔砚墨,放在小几上,磨好墨等着记录。 班灵点点头,开始将尸身从头到脚一一检视。 跟着杨九玄的头几年,他只是见习仵作,慢慢地从杨九玄的经验传授里学到了很多验尸技巧和死因鉴别的知识。 他不像一般的仵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干这行,虽然也是为了生存,但他更关心死者的死因,加上他聪明、心细、推断能力极强,很快地就跃升为杨九玄的得力助手。 杨九玄年纪大了,等着退休,于是这两年几乎把主要的验尸工作都交给他去做。 这是,冲真走了过来,站在尸身前默默地凝视着。 “冲真师父,小人得写下记录,不知这位道姑的年岁?法号是?”杨九玄轻声地问道。 “她叫清玉,今年三十五岁了,贫道还未到‘瑶华宫’以前,清玉就已经在这里了,她是陪伴我最久的人。”冲真低低叹息。 杨九玄慢慢地写下来。 班灵取出两支竹签分别缠了棉花,一支伸入死尸的鼻孔里轻轻旋转,慢慢抽出,然后再拿另一支扳开死尸的嘴伸进喉咙里,旋转了一下再取出来看,两支棉签上都有烟灰。 “头发半侧焦黄,两手脚皆蜷缩,口鼻内皆有烟灰,确是生前被火烧死。”班灵抬起头望向冲真,问道:“尸身是在何处发现?” “她们都是在大殿里被发现的。”冲真指向身后一处烧得最彻底的地方。“当时我在房里打坐,清心人在厨房,大约亥时左右,我们两人同时听见大殿传来惨叫声,冲过去一看,才发现大殿已经被大火吞噬了。” 班灵点了点头,视线从小道姑清心脸上淡扫而过,又感觉到那股异样的寒意。 杨九玄用白绢布盖好清玉的尸身,继续掀开第二具尸体身上的白绢布,只看一眼,便与班灵迅速交换了眼神。 班灵看见尸身的头发全烧光,脸面焦黑难辨,甚至全身皮肉都烧得绽开来,表面浮现一层黄色的油脂。 “冲真师父,这位是?”杨九玄仰面问道。 冲真深深吸口气,摇了摇头,眼眶渐渐泛红。 “认不出来了,清锳和清泥她们现在谁是谁,贫道已经认不出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班灵疑惑地掀开第三具死尸身上的白绢布,发现第三具尸体烧得更为焦黑,全身血肉几乎烧光,骨头已清晰可见。 “烧成这个样子,只怕已经无法从口鼻有没有烟灰来断定是死前还是死后烧死的了。”杨九玄无奈地说。 班灵看向站在一旁的小道姑,她的过分冷静让他感到狐疑,忍不住问道:“清心,你能分辨得出来吗?” 清心摇摇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班灵轻轻扳开两具焦尸的口,再问一次。“牙齿呢?一个牙齿有缝,一个牙齿比较整齐,这样能分辨得出来嘛?” 清心缓缓点了点头。 “牙齿有缝的是清锳师姐,没缝的是清泥师姐。” 班灵朝冲真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 “清心说的不错,这样就能分辨出来了。”冲真指着第二具焦尸说:“她是清锳,二十八岁。”然后又指向第三具焦尸说:“她是清泥,二十六岁。” “生黄死黑。”班灵看着杨九玄低声说。 杨九玄漠然颔首。这是他教会班灵的口诀,意思是,尸体若烧出光泽和黄色油脂,那表示是活着被烧死的,要是焦黑,则很可能是死后才被烧死。 所有,清锳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而清泥被火烧死以前,可能早已经死了。 班灵慢慢俯下身,分别在三具尸身上深深嗅闻着,他发现烧得最焦黑的两具尸身上有股刺鼻的味道,清玉的身上反倒没有。 他正想开口询问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捕快飞快地奔进来,结结巴巴地喊着—— “恭、恭福帝姬驾到!” 帝姬?班灵心中倏然一跳,错愕地站起身。 皇宫。 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 他脑中若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两句话。 “了不得了,竟然能见到帝姬?想不到我杨九玄有这样的好福气呀!” 杨九玄的表情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把三具尸身上的白绢布盖好,以免惊驾。 在冲真若有似无的叹息声中,恭福帝姬俏丽的身影如粉蝶般翩翩地步了进来,身段纤细婀娜,穿着对襟大袖纱罗衫,一条粉嫩牡丹纹齐胸襦裙,霞色披帛,衣饰华贵而不失雅致。 “御爱叩见皇后娘娘。” 赵御爱迎面看见一个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不等道姑向她行礼,便笑盈盈地先拜倒。 冲真连忙扶住她。 “帝姬万万不可再用旧时称谓,皇后娘娘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贫道如今是庶人,应该贫道向帝姬见礼才是。”说着便要跪下。 “切莫如此!皇后娘娘要折煞小辈了。”赵御爱急忙托住她的手肘扶住。 第四章 故人(2) 冲真温和微笑,也不再坚持了,只是仍强调道:“贫道已是庶人,帝姬莫再称呼贫道皇后娘娘了。” “那要如何称呼才好?”赵御爱娇柔笑问。 “冲真师父便行。” “是,冲真师父。”赵御爱含笑点头。 冲真侧身叫清心过来见礼。 赵御爱的目光从清心脸上掠过,看到杨九玄,再看向班灵,蓦然,身子剧烈一震,惊愕地盯着班灵。 怎么可能? 她用力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吗? 为什么如此真实? 这样的相见太突然,她看得怔呆,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神思恍惚,一度怀疑又是幻觉。 班灵发现这位恭福帝姬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连清心小道姑跪倒在她身前都没有叫起。 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已经认识他好几百年了,而他也感到困惑,明明没见过这位恭福帝姬,却为什么感觉如此熟悉? 杨九玄见班灵失态地盯着恭福帝姬看,恭福帝姬也目光茫然地瞧着班灵,两个人的神情恍惚迷惘,不禁暗暗捏把冷汗,紧张地扯了扯班灵的衣袖。 “草民见过恭福帝姬。”杨九玄硬拉着班灵跪倒。 赵御爱怔呆地看着班灵,半响,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你是真的……你竟然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没有人听得懂赵御爱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班灵的表情更是迷惑。 “帝姬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如香见赵御爱如此失神颇觉意外,在她身旁低低问着。 赵御爱恍若未闻,只是一径怔怔地盯着班灵看。 冲真奇怪地看了赵御爱一眼,温然说道:“帝姬,‘瑶华宫’这里已经烧毁,无处可以接待帝姬,而且开封府仵作正在验尸,贫道怕惊吓了帝姬,想请帝姬随贫道移驾到‘延宁宫’” “开封府仵作?验尸?” 赵御爱从冲真的一大段话里只仅仅注意到了这两句,她呆怔了一瞬,几年来的困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原来,他是验尸的仵作。原来。 “你……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看见他出现在眼前的冲击实在太大,赵御爱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见到了他。 终于,可以知道他的名字了。 “班灵。”班灵低声回答。 赵御爱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眼中露出继续痴惘之色。 班灵虽然对赵御爱也有一种说出上来的熟悉感,但是他的反应绝对没有赵御爱来得那么强烈。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这位恭福帝姬到底是太上皇的第几个女儿? “帝姬,请随贫道前往‘延宁宫’” 冲真悄悄将身切进他们之间,有意无意地阻隔两人之间的对望。 赵御爱微笑摇头,不假思索地说:“不急,我想留下来看班灵验尸。” 众人见她说得毫不忌讳,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 冲真忧虑地摇摇头。 “这……恐怕不妥,万一帝姬受到惊吓……” “没事的,难得能够出宫一趟,我也想长一长见识。” 赵御爱侧身一步,看向冲真身后的班灵,如水明眸在他脸上缓缓流过。 “这……”冲真担忧地回头看着班灵。 “尸身已检验完,余下来的只有问明一些原委,帝姬并不会看见焦尸。”班灵低声说道。 “好吧,还有什么没问完的事快点问完,帝姬金枝玉叶,不好在此久留。” 冲真看了看他们两人,微微叹气,脸上忧思深沉。 “是。” 班灵慢慢走向已被烧得半点不留的大殿,凝神查看。 他发现这座‘瑶华宫’十分破旧简陋,连大殿都没有铺设地砖,只是一片泥地,不过这样正好方便他查验。 杨九玄看着班灵仔细端详地面,已约略猜到他的心思。 “我叫捕快取米醋和酒来?”他询问地看了看班灵。 班灵点点头。 杨九玄转过身呼唤捕快,捕快迎上前来,记下他吩咐的东西,赶忙去准备。 “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小道姑清心突然问道。 “只是一个检查死因的方法。”班灵简单解释着,强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赵御爱的目光,转向冲真问道:“请问冲真师父,清玉、清锳和清泥三位道姑被发现时分别死于何处?” “最先发现的是清玉,她倒在殿门内侧。”冲真说。 “发现时头是朝外的吗?”班灵问道。 “是朝外的。” “冲真师父可以指认方位吗?”班灵又问。 “可以。”冲真走到大殿处,左右环看,指着门槛处说:“清玉就倒在这儿。”然后回头走了几步,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烧黑的香炉和油灯座,指着说:“这儿原本有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设有香炉、供屏和一对油灯,清锳和清泥是在这儿被发现的,两人靠得很近。” 班灵蹲下来,拿起一对油灯座细看。 杨九玄在他身旁蹲下,说道:“看这个位置,很有可能是碰倒了灯油才引起的大火。”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两个灯座不大,就算盛满了灯油也应该不可能造成那么大的火,不过起火点看起来又似乎就在这里。”班灵沉吟片刻,转过头向冲真问道:“冲真师父,这附近有什么东西是原本并不在大殿里的吗?” 冲真想了想,伸手指着半埋在灰烬里的一个陶瓷瓶说:“这个瓷瓶原本并不是放在供桌附近的,而是收在西边厢房里。” 班灵拿起瓷瓶,把瓶口凑近鼻前闻了一下。 “灯油的味道。”班灵意味深长看着杨九玄,低声说:“我在清锳和清泥的身上也有闻到这样的灯油味。” 杨九玄默默地看他一眼,立刻提笔记录着。 “瓷的灯油瓶,两个瓷的灯座,一个铜香炉,供桌和供屏全部烧成灰。” 班灵一边念,杨九玄一边写。 接着,班灵站起身,四下踱步,见到一块烧黑的木板,便拾起来,在发现清锳和清泥尸身的地方把灰烬全部扫开。 赵御爱好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凝神屏息。 这一回,她可以不用担心他又会突然从眼前消失了,她可以一直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此时,捕快两手各提了米醋和酒,疾步走了进来。 班灵先在清理过灰尘的地面上用米醋浇泼,过后,再用酒浇泼,渐渐地,地面上隐约浮现出一块拳头大的血色痕迹。 杨九玄和班灵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杨九玄提着笔犹疑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记录下来。 冲真见他们神色有异,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一直站在冲真身后的清心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块血迹。 赵御爱站得稍远,不知道班灵在浇泼完米醋和酒之后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便好奇地想走过去看清楚。 “帝姬,别过去呀!你没听他们说,三个道姑都是被烧死在那儿的吗?”如香急急地拉住赵御爱。 “别乱说话!” 赵御爱轻轻嘘道,横了如香一眼,甩脱她的手,迳自走到冲真的身旁,一走近,便惊奇地看见被米醋和酒浇泼过的地面上有一块血渍浮现。 班灵见她靠近,闻到一股幽幽甜香,望着她的目光不禁缓缓一沈。 “那是什么?” 赵御爱按耐不住,疑惑地问。 “血。”班灵的回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赵御爱见他回答了话,心口一跳,抬头迎上他温和而灼灼的目光。 “能说得明白一些吗?” 她想跟他说话,听他说话。 “道观起火恐怕不是意外。” 班灵深吸口气,从她脸上移开目光,然后转向冲真和清心,暗暗观察她们的神色。 “不是意外?”冲真惊愕不已。 “难道师姐是被人杀死的?” 清心瞪着浑圆的大眼,脸色微微发白。 “是。”班灵轻轻说道:“这片血迹就是被烧死以前留下来的血,血渗进泥土里,研判是被杀害之后才放火烧尸。师父说在这里发现的是清泥,所以被杀害的人就是清泥。” 冲真心中一痛,不觉落下泪来。 班灵继续说道:“师父,依我推断,清泥在此处被人杀害,杀害她的人用灯油泼洒在她身上想毁尸灭迹。清泥的惨呼声应该被清锳和清玉听见,因此清锳最先赶到,她应该撞见了凶手,或许她被凶手抓住,也或许她想冲过去救清泥,所以她也被凶手泼洒了灯油,被凶手一把火烧了。” “最后赶来的是清玉,她冲进大殿时,火势已经太大,她回身想逃走,不知道是被凶手反锁住大门还是被烟呛昏过去,她来不及逃,所以也被烧死在大殿里,这是目前推断出来的结果。” 冲真缓缓点头,低头拭泪。 “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能够弄清楚死因也可以告慰芳魂了。” “冲真师父,清泥遇害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杨九玄忍不住问。 冲真极力思索着,还是摇了摇头。 “那日早晨醒来我就害头疼,一整日未出房门,用完晚膳后我便开始打坐,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听见惨叫声吗?”杨九玄一边记录下来。 “没有。”冲真摇了摇头。 “清心呢?你那晚有没有听见或是看见奇怪的事?”杨九玄转向怔怔出神的小道姑问道。 清心低下头,犹豫了半响后,轻轻说:“那天晚上,我看见清泥师姐她把一个男人带进了大殿。” “有这种事?”冲真惊愕地看着她。 “那个男人是谁?”杨九玄紧接着问。 清心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时不小心看见的,我远远地看着,夜里又看不清楚,所以认不清是谁。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竟然就出事了。” 说完,清心看了冲真一眼,便痛哭了起来。 冲真满脸惊愕,无法置信。 杨九玄和班灵简单收拾了一下,躬身朝冲真行礼说道:“冲真师父,小人等已验尸完毕,需回开封府覆命了,小人等先行告退。” “等一下!”两人转身欲走,被冲真扬声喊住。“那个杀人凶手呢?得查出那个男人是谁?” 杨九玄笑了笑,说:“仵作只负责验尸,不管查案缉凶。师父请放心,府尹自然还会再派人去查出凶手。” 冲真怔然无言。 杨九玄和班灵朝赵御爱行过礼,便要离去。 “班灵!” 赵御爱见他要走,心中微微发急,忍不住出声喊了他。 班灵回头,浓眉微挑。 “你……”赵御爱脸色微红,有些嗫嚅地问。“你要去哪里?” 班灵微愕,淡笔道:“开封府衙。” 赵御爱愣愣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好。 班灵深深吸一口气,望住她,轻轻问道:“草民冒昧请问帝姬,不知帝姬排行第几?” “我上有十七个姐姐,排行十八。” 赵御爱见他主动问起自己事,笑颜灿若春花。 班灵震住,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 他难以置信,想不到她竟然就是“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 第五章 梦回(1) “延宁宫”在保康门的南方,是一处极隐密的女道观,寻常人不得进入。 当“瑶华宫”被烧毁之后,冲真和清心被安置到“延宁宫”来。 当时,“延宁宫”里的几个道姑都不知道冲真原是元佑皇后的身份,直到这日,赵御爱陪着冲真从“瑶华宫”回到“延宁宫”时,“延宁宫”观主这才恍然顿悟,急忙把冲真从阴暗窄小的房子里移到较大较舒适的厢房。 不过,赵御爱是皇室帝姬,身份自然比被废元佑皇后高,所以赵御爱虽然只带了如香一个贴身待女,但“延宁宫”观主还是不敢怠慢她,安排她住在“延宁宫”里最大的一间厢房。 “想不到帝姬一来,我平静二十多年的生活又起波澜了。” 冲真坐在又大又舒适的厢房里,静静地环顾四周。 “这样算好还是不好呢?”赵御爱不安瞅着她。 “过了二十五年无人闻问的日子,一朝终于被人想起的滋味,该怎么说好还是不好?” 冲真看着赵御爱给她送来的几大箱钱粮和生活用品,微微叹息着。 “冲真师父,父皇一直对您疏于照料,不管怎么说,您都曾经是皇后的身份,倘若不是“瑶华宫”失火,宫里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您如今的处境。” 赵御爱在她面前坐下,温和地说道。 “听闻皇上已经将皇位传给你的皇兄赵恒了?”冲真低声问。 赵御爱点了点头。 冲真轻叹道:“我记得恒儿出生那一年,你的父皇刚即位,你父皇刚即位没多久就把我运回宫去,让我复位,我也是在那一年被封为元佑皇后的,不想隔了两年,发生党人事件,我被牵连在内,二度被废,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 “原来是这样。” 赵御爱轻轻颔首,虽然她也曾听闻元佑皇后被废的事,但肯定不及元佑皇后本人述说来得更清楚。 “我没想到二十五年之后,桓儿还能记得我,让你为我送钱粮来。他还在襁褓时候我曾抱过他几回呢,我现在想到他,只记得他婴孩时的模样,能够让他想着也是我的福气了。” 冲真回忆过往,脸上带着温润淡薄的笑意。 赵御爱见她容貌平凡普通,看起来只是一个眉目和蔼的老妇人,说话时语气平和淡然,但是情意真挚,让她自然而然地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其实皇兄有意再把您接回宫去,我离宫前听他提了一下,或许过些日子就会有诏书下来了。”赵御爱舌吟吟地说。 冲真微微皱眉,似乎很是烦恼的样子。 “我在外头习惯了,回宫反倒不习惯,何况,宫里已经没有旧人,把我接回去也没啥意思。” 赵御爱笑着掩唇悄声说道:“我明白,宫里太压抑了,我这回飞出来也不暂时不想飞回去呢!” 冲真见她笑颜如花,但仍带着带脱的天真稚气,十分可人。 如香此时垂手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帝姬,厢房已经都收拾好了,奴婢先安排晚饭去。” “好,你去吧。”赵御爱摆了摆手。 如香刚走出去,清心正好沏了茶进来。 冲真见了她,便吩咐道:“清心,你去请观里的道姑们过来,把那几箱帝姬送来的钱粮一起搬到大殿上去,全部交由观主发落。” “是。” 清心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出去。 赵御爱愕然,柔声地说:“清真师父,那些钱粮你多少留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才好。” “我在道观里修行,吃穿用度都很简单,没有什么需要。”冲真淡笑道。 赵御爱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你这样让我感觉白忙了一场。” 冲真不觉失笑。 “帝姬没白忙,瞧你一来,我就换上大厢房住了,这可是你的功劳。” “有功劳就好了。”赵御爱拍手轻笑道。“我还得缠着你好几日呢,有功劳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冲真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按宫规,帝姬是不准出宫的,你皇兄是怎么会准许你出宫呢?” “最近宫里乱哄哄的,皇兄也管不了那么多事情吧。” 赵御爱端起清心沏来的热茶,慢慢啜饮着。 冲真沉吟片刻,道:“桓儿如今正在忙着和金人议和吧?” 赵御爱咬着唇,静静地说:“金兵打来了,父皇一害怕就把皇位丢给皇兄,自己当上了太上皇,当了太上皇还是不放心,又自己逃出宫避难去,皇兄现在被金兵搞得焦头烂额,所以没心思管我们这些小事来,当母妃跟皇兄提了她的想法,让我代替皇室给您送钱粮来,皇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是你母妃提的?”冲真讶然。 赵御爱点点头。 “原来如此。”冲真会意了。“帝姬生母真是用心良苦。” “母妃要我能多住几日就多住几日,要是金兵打来了,叫我就不要回宫去了。”赵御爱低低地说。 “两国交战,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金兵冷血残酷,倘若能议和便好,若不能……”冲真的声音渐渐沉痛。 “身为帝姬,便要与大宋荣辱与共,大不了也就一死而已。” 赵御爱浅浅一笑,容颜沉静如水。 冲真见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惊惧,有些另眼相看。 “你倒是不像你父皇。”她打趣着。 “我是不像。”赵御爱扬起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补上两句。“幸亏我不像,不然成天会有人怨我呢!”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得很,胆敢这样说你父皇。” 冲真见她说话直率坦白,笑得掌不住。 “反正他也听不见。”赵御爱嫣然一笑。“冲真师父倘若以后有机会见到我父皇,可别偷偷告我的状。” “你呀,真是淘气的帝姬,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能收服得了你。”冲真带着薄责的语气笑骂。 赵御爱托着腮,若有所思,仿佛几缕心事绕上了心头。 冲真凝视她片刻,忽地想起今日在“瑶华宫”发生的事,忍不住问道:“帝姬,今日在瑶华宫时,前来验尸的那个仵作,帝姬莫非认识他?” 赵御爱微微一征。 “师父问的是班灵吗?不,我不认识。” 冲真看着她,发现她口中说不认识班灵。眼神却泄漏了她的情意和心事,她还记得她一看见班灵时的神情和反应都令人狐疑不解。 “我想也是,你从未出宫过,而他又只是一名仵作,怎么可能相识。”她细细探究赵御爱的神色。 “说也奇怪,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班灵,但对他的感觉就好似青梅竹马一般,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事实上,从六岁开始,她就时时在无意之间见到他,看着他从少年慢慢长大,也真的算是青梅竹马了。 只是,对她来说是青梅竹马,对班灵来说自然不是。 冲真抿一品茶,淡笑着:“帝姬可是多心了?你和他从未谋面,又怎么可能有青梅竹马的感觉?” 赵御爱知道她的奇遇让人很难以理解,在宫里知道她有这样奇能的人不少,但多半都是半信半疑,她也不会刻意要解释到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的能力,真正相信她的人也只有感情最好的几个姐妹而已。 “冲真师父,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解释的,若是非要解释不可,那就只有“缘份”两个字了。”赵御爱淡淡微笑。 冲真摇一摇头,说道:“你是帝姬,他是仵作,“缘份”两个字用在你们身上并不妥。” “怎么不妥?”赵御爱微愕。“仵作挺好的。” 冲真不以为然地说:“帝姬,仵作并不好,仵作是贱民,不管怎么样,他对你来说都是不好的。” “冲真师父……”赵御爱难过地蹙起眉。 冲真打量她的神色,思忖片刻,问道:“帝姬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赵御爱缓缓垂下双眸。 “帝姬年纪尚小,较容易为男人外貌所惑,那仵作虽生得高大俊朗,但身份终究与帝姬不匹配的。”冲真的声音沉稳而笃定。 “我还以为冲真师父的想法会与宫里不一样。” 赵御爱咬住下唇,颇有些埋怨的语气。 “帝姬是天子之女,毕竟还是宫里的人,若是寻常百姓家的闺女,我也许便不会这么说了。”冲真无奈地笑道。 “以师父的说法,我是帝姬,尊贵无比,除了皇亲贵胄,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与我相匹配?”赵御爱终究还是不服气。 冲真并没有动气,仍旧温和地对她说道:“帝姬满心天真,见了那仵作,或许一时被他迷惑住,但只要经过相处,你便能够深深体会两人无法匹配的原因了。你在宫里长大,他在贱民的贫困环境里长大,这样的天壤之别,终有一天会令你幻灭。” 赵御爱的长指轻抚着头发,这么多年来他处理尸身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中跳出来。 就算面对的是没有生命的躯壳,就算面对的是支离破碎的尸身,他的神情总是专注而且带着敬意,他的双手总是轻柔而谨慎地对待着每一具残破的尸体,想到这里里,她不禁浅浅地微笑起来。 “他不会令我幻灭,我相信。” 她的唇角微扬,双眸清亮。 “看来帝姬有嫁他之心了。”冲真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只是见对一面的人,帝姬何以如此笃定?” 我见过他不止一面。赵御爱在心里暗暗说道,但她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征征地出着神,放任心思悠悠地放荡开来。 看来帝姬有嫁他之心? 这句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同潮水一般漫过她的心,渐渐地,她的思绪飞出老远,远到几乎快要抓不回来了…… 第五章 梦回(2) 班灵刚从五丈河旁的酸枣门验完一具浮尸回到开封府衙,尤其浮尸已死去太久,尸体胀臭难闻,一回到府衙他就立即更衣沐浴。 就在他取出一颗宫秽丹焚烧,用烟熏除身上沾染的臭气时,听见杨九玄在屋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班灵!你在哪儿?班灵……” “我在这里!”班灵打开槛窗,看见杨九玄一脸惶然的表情,奇怪地问:“九叔,发生什么事?” “快,恭福帝姬来了!”杨九玄激动地嚷着。 “什么?”班灵讶然征住。 她怎么会到开封府衙来? “恭福帝姬就在大堂上,一来就指名要找你呐!”杨九玄的神色非常慌乱。 “好,我知道了,我出去见她。”班灵忽忽穿好衣服,打开门走出去。:“府尹知道帝姬来了吗?府衙的人都到大堂上恭迎她了吗?” “没有,她一来只说她的名字叫赵御爱,根本没说她是帝姬。昨日在“瑶华宫”见过她的捕快一眼就认出她来,她还命捕快不许声张,看见了我,也暗示我别泄漏她的身份!”杨九玄忐忑不安地跟随在他身后。 “所以府尹还不知道她人在大堂上?”班灵边走边问。 “不知道,你说要不要通知府尹?”杨九玄询问地看他一眼。 “既然恭福帝姬不要我们声张,那就听她的命令吧。” 班灵虽然也有些纳闷,但又似乎能明白她的用意。 “班灵,我真担心是昨天在“瑶华宫”验尸验出了事情,要不然,帝姬怎么会亲自到府衙来?”杨九玄心中感到不安。 “九叔别多心了,应该不是为了“瑶华宫””的事。 班灵隐约猜得出来恭福帝姬来这里的原因并不是“瑶华宫”的失火案,而是为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他和她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牵引。 十五年前,在“妙莲庵”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了,十五年后,她也真的在他眼前出现。 恭福帝姬,赵御爱,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 她真的就是“妙莲庵”那个老尼的转生吗? 他思索着,走进大堂,看见大堂内挤满了捕快和衙役,乱哄哄地吵嚷着。 “你们别靠近赵姑娘,站远一点!” 知道赵御爱身份的几个捕快自动护卫在她身旁,脸上都是如临大敌般的紧张表情。 “今天府衙里来了个天仙般的赵姑娘,凭什么就你可以靠近,我们就得站远一点?”不知道赵御爱身份的衙役没好气地叫嚷。 “赵姑娘住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班灵的?”一个衙役涎着脸问道。 “不准调戏赵姑娘!把嘴巴放干净一点!”捕快紧张地喝骂着。 “你们几个捕快可真奇怪,谁调戏她了?我们关心一下都不行吗?”不知情的衙役气得回嘴。 “赵姑娘,你别看班灵长得俊,他可是个闷葫芦。你跟他在一块肯定会闷坏的。而且凭你这样的姿色,给我们大人当妾室夫人都比你跟班灵那个闷葫芦在一起强,你得想清楚点。” “闭嘴!你想死啊你?胡说八道什么!” 捕快听衙役说话口无遮拦,气得一脚狠踹过去。 班灵在人群中看见了赵御爱,那一刹那,周遭似乎暗淡下来,只有她的身影分外清楚明亮。 赵御爱一看见班灵走进大堂,立刻站起身微笑地看着他。 班灵看她的打扮十分素净,与昨日的华贵大不相同,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向她,假装平静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赵御爱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从容不迫地说道:“今日天气晴好,我想要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说我想要你呐!”衙役们眉来眼去的,哄堂大笑。“这赵姑娘真懂得使唤男人,哈哈……” “班灵,人家姑娘不怕羞地自己送上门来,还不赶紧把她带回家去?你再不要,咱们哥儿几个可就不客气了!” 班灵听这班衙役愈说愈下流,他不能让赵御爱继续在这里听这些秽言秽语。 “赵姑娘,走吧。” 他看她一眼,转身走出大堂。 赵御爱举步眼上,一朵笑意绽放在她微晕的双颊。 走出府衙大门,杨九玄急急地追上班灵,在他耳旁悄声说道:“帝姬是金枝玉叶,你可得小心,千万不可意乱情迷。” “我知道。” 班灵拍拍他的肩,要他放心。 “帝姬的一根头发都不可以碰,千万不可以碰。你可别真的把她带回家,万一出事,你是要被杀头的!”杨九玄又严厉警告。 “我知道。”班灵苦笑了笑。 杨九玄紧抿着唇,有些忧虑地看着班灵和赵御爱一前一后走出府衙。 开封府衙位于浚仪桥的西面,一走出来就是热门的大街,班灵怕赵御爱一个人在他身后落单,便刻意与她并肩同行。 “帝姬是一个人从“延宁宫”走到开封府衙的吗?为何没有人相陪?”班灵低眼眸望她。 “带着我的贴身待女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有人陪安全一点。坏处是有她在我就没办法做我想做的事了。”赵御爱盈盈笑道。 “一个姑娘单独上街总是不妥,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做比较好,更何况你还是帝姬。”班灵低低地说。 “所以我才来找你陪我上街呀!”赵御爱悄悄睨他一眼。 班灵从未与女子相处过,何况她的身份特殊,两人之间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帝姬想去哪里走走?” “都好,反正这里的大街小市我都没去过,只要你肯陪,去哪儿都好。” 虽然街市热闹有趣,但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找机会和班灵见见面而已。 班灵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些恍惚,忽然很想告诉她,他当然愿意陪她去任何地方。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就好像只是为了等她的出现,等着要娶她为妻。 才这么一想,心绪便乱了,他勉强镇定下来。试着让自己能平静地面对她。 “这条街上卖很多各州各省的水果,味道香甜,帝姬若看到想吃的可以告诉我,我去替你买来。” “好。”赵御爱忽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别喊我帝姬?喊我的名字就行了。” 班灵征愕,低声说道:“这样太无礼了。” “我要你……喊我的名字。” 赵御爱想起衙役的促狭,微微有些赫然。 班灵深深吸口气。 他明白“帝姬”这个称呼只是不断提醒两人之间的身份特殊,像一座无形的高墙阻挡在他们之间,赵御爱要他喊她的名字,为的就是打破这一道高墙,让两人之间不再有身份的距离。 但是,不喊她“帝姬”,他们之间便不再有任何阻碍了吗?这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赵姑娘。” 他用了最安全的称谓,他很清楚“御爱”这个名字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叫唤的。 “我的名字叫御爱。” 赵御爱咬着唇,眼神有些黯然和失落。 班灵恍若未闻,迳自走到水果铺,捡了一颗枣子问她。“要吃枣子吗?” 赵御爱摇摇着。 “我想吃这个。” 她走到对面一间店铺前,指着用梅红色的匣盒盛装售卖的蜜饯说。 班灵走过去,让她选了“糖荔枝”和“金党丝梅”两种口味,替她付了钱。 赵御爱打开匣盒。拈了一颗糖荔枝吃,甜甜地笑了起来。 “真好吃,和宫里的味道不一样。” 班灵见她笑得明媚鲜艳,一阵怦然心动,恍惚轻声道:“你若喜欢的话,我可以常常买给你吃。” “好,答应了可不许反悔。”她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 班灵忽地想到她不会永远留在“延宁宫”里,当他回宫以后,就算想偶尔见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赵姑娘何时回宫?”他又回复淡淡而疏离的微笑。 “我暂时还不回去。”她抬眸望着他。“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在这些话说完以前,我不会回宫。” 班灵故作淡然的表情漾起了波澜,他怔然凝视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 “班灵!” 蓦地,一个娇柔的女声大喊着。 “李姑娘。” 班灵讶然看着朝他走来的女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翠娘。 “真巧,在这里见面了。”李翠娘温婉大方地看了看班灵,又看了看赵御爱,笑问:“班灵,这位姑娘是?” 赵御爱想起这个女子曾与班灵出现在酒楼内饮酒,她的心头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来的妒意,暗地里,她伸手握住了班灵的手。 班灵骤然怔住,予以紧紧的回握。 这一握手,不知是什么因由,两人发自内心的欣悦,恋恋不舍得紧紧交握着,再也不想松开来。 第六章 情牵(1) 李翠娘从各方面来比,都绝对比不过赵御爱,但是李翠娘的存在却还是让赵御爱有强烈的威胁感,那种莫名的恐惧让她心头乱跳,控制不住地想要抓紧班灵,抓紧这一份属于她的爱。 “我姓赵。” 赵御爱紧紧握着班灵的手,眼神坚定而柔和地看着李翠娘,然而在与班灵双手紧握的那一刻,情意惊心动魄地迸发了。 像是等待了很久很久,久得令人心碎的等待。 当班灵被她那双柔软滑腻的小手贪恋地、占有似地握住时,那种熟悉的渴望完全不受控制地淹没了他。 李翠娘看着班灵和赵御爱紧紧交握的双手,意味深长地探寻着两人脸上的神情,了然一笑。 “原来你已有赵姑娘,难怪迟迟等不到你的音讯。” 李翠娘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心静气。 班灵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样也好,我也死心了。” 李翠娘说完,欠了欠身,低声告辞。 班灵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缓缓松开与赵御爱交握的手,但是赵御爱还是紧紧握住他,不肯松开。 “她是你想要娶的姑娘吗?”她眉心轻蹙。 班灵见她愀然不乐,柔声解释道:“我并没有想过要娶她,只是九叔一片好意,想把我和李姑娘凑在一起。” 赵御爱低头咬着唇,把玩着他的手指。她害怕他的感情只是她单方面,更加害怕听见他心有所属。 “那你可曾想过要娶谁?” 班灵微微一怔,情不自禁又想起十五年前“妙莲庵”老尼对他说的话。 我将投生在皇宫里,成为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等你长大以后,要记得去皇宫寻她,并娶她为妻,这是你从前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忘记了。 老尼的话就像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想忘也忘不了,只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可以完成这个承诺。 以他的贱民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可以去支撑他完成。但是,就算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娶到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为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迎娶其他的女子。 他对老尼的承诺,已经在他心底根深蒂固了。 “没有。”他摇头,凝视着她。“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一个我想要娶的女子。” 直到昨日,她在“瑶华宫”出现,他才惊愕原来他与帝姬并不是没有相见的可能。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所谓的命中注定?因为他真的无法确定赵御爱是不是真的会爱上他?而他,是不是也会爱上她? 就算两个人真的彼此都爱上了对方,帝姬和仵作要结为夫妻还是希望渺茫。 “班灵,你相不相信“缘分”?” 赵御爱仰面望着他,眼中波光潋滟。 “以前不相信,现在见到你,才算相信了。”他从来不知道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会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对吗?” 她举起两人交握的一双手,深深凝视他。 “为什么……”班灵困惑地看着彼此交握的双手。“为什么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握着你的手?” “我知道为什么。”赵御爱白皙的脸颊微红,羞涩地一笑。“也许以前我们曾经是夫妻。” “以前?”班灵愕然。 “或许是上辈子。”赵御爱认真地说。“你相信人有前生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上辈子曾经是夫妻?”班灵微微一笑。“也许只是兄弟姐妹,也有可能是仇人呢?” “我相信我们是夫妻,因为……”赵御爱环顾四周,觉得在大街上站着说话不方便,轻声问:“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吗?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 “前面有个酒楼,不如到酒楼坐下说话吧。”班灵指了指州桥对面三层楼的酒楼。 “你住的地方呢?”赵御爱好奇地问。 班灵的心跳了跳,立即摇头,“不好,还是去酒楼。” 他对自己没有太大的把握,万一失去自制,那后果就难以想像了。 “你爹娘在?”赵御爱单纯得还不晓得男女之事。 “没有,我一个人,我爹娘早就不在了。”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向州桥。 “难怪你少年时像个乞儿,原来没有爹娘照料。”赵御爱轻轻叹息。 班灵惊愕地看着她。“你怎会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赵御爱浅浅一笑。“我常常看见你,但是你并不知道我能常常看见你。” 班灵瞠目结舌,无法置信。 酒楼阁子里,班灵和赵御爱对坐着,桌上摆着几盘热菜,有兔肉、滴酥水晶鲙、鳝鱼包子。 当赵御爱开始叙述她的奇能时,他听得目瞪口呆,惊讶得忘记动筷子,直到这些热菜都变冷了,他才不可思议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你竟然能够看见我……” 赵御爱把从小到大看见他时的细节描述得很详细,根本不容他怀疑。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赵御爱托着腮,一边回想一这说道。“通常是在一瞬间发生,脑中先是一片迷茫,然后,就看见了。如果当时我想着我母妃,那我就会看见她,如果想的是父皇,就会看见父皇,如果想的是你,那就会看见你。” “其实能看见的时间并不长,有时候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就消失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够看见你,因为我能看见的都是我思念的亲人,就像我父皇、母妃,还有兄长和姐妹,只有你,你是唯一一个陌生的人。” “你时常看见我?有多常?”班灵迷惑地问。 “初时,一年见你两、三回,后来,一年大约见你五、六回,最近两年就很频繁了,几乎一个月就能看见你一次。小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看见你,但是随着年纪渐渐长大,我看到你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也许是因为,我越来越思念你的缘故吧?” 赵御爱轻声说着,脸颊有着淡淡的红晕。 班灵想起了“妙莲庵”老尼所说的话,不由得不相信了。 “原来,你真的是“妙莲庵”老尼的转生。”他茫然若失地呢喃着。 “什么老尼?” 赵御爱坐直了身子,诧异地问。 “在我十岁那年,我为我病重的母亲上山求神药,途经“妙莲庵”,遇到一个即将圆寂的老尼,她见到我,就好像……”班灵闭上眼,努力搜寻已渐渐在脑中淡去的记忆。“就好像见到了深爱的人。”他回想着老尼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 此刻,他终于读懂了也明白了老尼眼中的是浓烈的深情。 “深爱的人?”赵御爱怔怔地看着他。 “她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她都能认得我,可是,我却总是记不起她。”班灵陷入深深的、遥远的回忆之中。“她还说,她等了我七十年,等到容颜苍老了我才来,然后,她对我说,她的来生能不能不要再让她等了。” 赵御爱听着,眼中已莹然有光。 “她的来生,就是我吗?” 班灵微微颔首,语气显得缠绵温柔。 “她说,在她圆寂之后,她将会投生在皇宫里,成为天子的第十八个女儿,她要我记得到皇宫寻她,并且……娶她为妻。” 赵御爱心中一震,柔情自心底满满漫出。 “想不到……我的前生已经将我来生的丈夫都安排好了。我如今总算弄明白,为什么我会一直不断地见到你了,因为我想要深深地记住你,好在遇见你的时候才不会再错过你。” 她望着他的视线移也移不开半分,眼神似有无限痴惘。 班灵的目光微黯,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他避开她深情的凝望,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 “班灵,我们之间已经不是“缘分”两个字那么简单了,而是前世的约定,我们前世就已经约定今生要成为夫妻了。” 赵御爱内心开出感动的灿烂花朵,填满了她的整颗心。 班灵默然以对,半晌,才低低说道:“你是帝姬,我不配娶你。” 赵御爱怔住,心慌地握住他的手,柔声对他说:“你没有不配,你有对我的前生承诺要娶我的,对吗?” “那年我才十岁,并不知道日后我的父母会双亡,也不知道我会像乞丐一样地活了几年,更不知道我会成为验尸的仵作。”班灵苦涩地一笑。“恐怕,今生我又要再辜负你一次了。” “不,让我求皇兄,我会求皇兄答应我们的婚事!”赵御爱急切地说。 “我记得老尼曾经说过,她的前生我让她等了二十年,她的今生我又让她等了七十年,如今,她的来生与我身份地位相差悬殊,结为夫妻的可能微乎其微,说不定……”班灵欲言又止。 “说不定什么?”赵御爱愣住。 “也许你我根本没有结为夫妻的命。” 班灵端起酒杯,仰头一口喝下。 第六章 情牵(2) 赵御爱悚然而惊。 “不会的!我不相信!”她呢喃着,心乱如麻。“班灵,难道你要我一世又一世的等下去吗?” “你是帝姬,驸马是由皇上指定的,你明白吗?皇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选到我。”班灵怅然一叹。 “我的前生已帮我选定好驸马了,那就是你,而且,你自己也答应的,你怎能不算数?你怎能反悔?” 赵御爱的声音微微发颤,泪眼婆娑。 班灵的心口冰凉一片,无法为自己解释。 “既然这样,那我永远不回宫了。” 赵御爱毕竟还是个少女,一急之下就任性了起来。 “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这不是一句你永远不回宫就可以解决的。” 班灵叹口气,轻声说道。 “我明白了。”赵御爱用力拭去泪痕,凄然说道:“你并不爱我,你不像我爱你那样爱着我,所以,你才会退缩放弃,你没有勇气面对。” 班灵的心头一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御爱接着说:“从六岁,你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永远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你,你永远不知道我对你的爱意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不管前生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如今爱的是你,是班灵。不要以为我年纪小你十岁就什么都不懂,我其实都懂,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帝姬、不是仵作,追根究底的真正原因,是你并不爱我。” 她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 班灵的心底深处仿佛响着隆隆的雷声。 他不爱她?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他喜欢她,深受她的吸引,也为她怦然心动,只是身份的悬殊让他却步。 也或许,他只是还不懂得如何去爱她吧? 赵御爱独自离开“延宁宫”,让冲真和如香急得跳脚,好不容易见她平安回来了,却闷声不响地躲进房里。 “帝姬今日去了哪里?奴婢找您找不到,差点急死了。”如香在她身旁拚命绕着转。 赵御爱不想搭腔,默默地梳洗更衣。 “帝姬没出什么事吧?有事可得要说呀!”如香急得像要哭了。 “我没事。”赵御爱缓缓摇头。“你别吵,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想些事情。” “帝姬别赶我出去,我坐在旁边不说话行吗?”如香小心翼翼地说。 “好吧。”她倦倦地躺上床。 如香忙替她盖好被子,卸下帐幔。 赵御爱想起班灵,心中一酸,无声地落下泪来。 不知道对他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太过分了些?他会不会从此就不再理她?可是就算他不爱她,但她还是爱他爱之入骨呀! “班灵……” 她捂着脸,静静地流泪。 突然,熟悉的迷茫昏眩感又来了,她在恍惚中看见班灵凝视着桌子上的两盒蜜饯发呆,她想起从酒楼离开时,那两盒蜜饯放在桌上没带走,而班灵却把两盒蜜饯带回家了,还若有所思地盯着蜜饯发呆出神。 他在想什么?是她吗? 忽然,班灵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拿起干净的衣服准备换上,当她看见他脱光了衣服时,呼息顿时停止,心脏怦怦地狂跳着。 他的裸身也不算第一次看见,但是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道斜斜的刀疤,狰狞丑陋地伏在他的背上。 景象倏忽消失,赵御爱仍惊愕不已,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有点混乱、茫然,无法想像那刀疤是如何造成的? “是谁伤的?是谁伤了你?受伤时有谁照顾你?” 赵御爱忽然烦闷起来,很想现在就找到他问这些问题。 她发现她根本还有许多不了解他的地方,而她却大言不惭地对班灵说自己有多爱他,她也不了解在他孤苦无依时是怎么过日子的?还有,当他受那么重的伤时,又有谁在他身边照顾他? 而他,对她丝毫不了解,她怎能要求他在两天的时间里就要爱上她?她为何不能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忽然,她强烈地思念着他,觉得这个夜晚过得特别慢…… 开封府衙。 班灵提着一大包药材走进大堂,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几名衙役在他身旁不怀好意地讥讽怒骂,这场面一看就知道是那个男人没有钱好打点衙役,这种事在府衙内屡见不鲜,早已见怪不怪了。 “班灵,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杨九玄看见班灵,立即迎上去。 “昨夜没睡好。对了,这是你要我买的药材。”班灵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他。 “没睡好?”杨九玄接过药包,狐疑地打量着他。“奇怪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没睡好,怎么昨天恭福帝姬出现了你就没睡好了?” 班灵苦笑了笑。他的确很少失眠,但昨天晚上因为赵御爱而失眠了。 “九叔,这些药材是要制苏合香丸的吗?”他顾左右而言他。 “你别打岔,跟我说说,昨天你把恭福帝姬带到哪里去了?”杨九玄古怪地看着他。 “只是在街上逛逛,然后带她去酒楼吃个饭,就只是这样。” 班灵敷衍着,慢慢走进后堂工房。 “昨天晚上我遇到李翠娘,她说看见你跟恭福帝姬紧紧牵着手,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千万别碰帝姬一要寒毛吗?”杨九玄把药包搁在工房内的桌上。 “只是不小心牵了一下手而已。”班灵在水盆里净了净手。 “不小心?”杨九玄瞪了他一眼。“帝姬可是金玉之躯,你这么不小心,下回你就会不小心把小命给丢了!” 班灵淡淡一笑,走过去把药包打开,把药材一一地分门另类放好。 “刚刚有人报案,说西榆林巷里躺了两具尸体,已经发臭了,等一下你要去验尸的时候就带着见习仵作去吧。”杨九玄说道。 “见习仵作?”班灵微愕。“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来的,反正我快退休了,你得多训练几个帮手。他叫赵福,我把他叫过来。”杨九玄走了出去,朝库房大喊着。“阿福,你到这儿来!” 赵福?阿福?班灵眉心微皱。怎么听起来像奴仆的名字? 一个白净瘦小的少年这时走了进来,圆滚滚的大眼看向班灵,微笑问好。 “班灵哥,我叫阿福。” 班灵错愕地看着他,目瞪口呆。 这个穿着男装的少年眉目五官长得跟赵御爱一模一样,不对,她根本不是赵福,分明就是赵御爱! “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班灵呆愕地盯着她看,不敢相信她竟然穿着男装站在他面前。 “我来当见习仵作。” “赵福”的表情困惑无辜。 “刚刚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叫赵福,是见习仵作,以后就先跟着你。”杨九玄又向他解释了一遍。 “九叔,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班灵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杨九玄皱眉道。“早上这小子在府衙外头求见,我看他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一脸聪明伶俐的长相,应该会讨你喜欢,所以才把他留下来。” 班灵惊讶地看着杨九玄,虽然赵御爱故意把眉毛画粗,还故意压低说话的声音,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难道杨九玄真的认不出来? 此时,一个衙役在门口敲了敲门,说道:“九叔,外头有几个打架报官要验伤的,你要不要出来验一下?” “好,我过去。班灵,你也别在那儿废话了,你不是还得去西榆林巷?你要是觉得阿福这小子能跟,就带着他吧。” 杨九玄说完,便跟着衙役走出去。 赵御爱见杨九玄走远了,这才回过身朝班灵笑道:“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我看九叔真的是老眼昏花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扮成少年骗我们有意思吗?” 班灵看她打扮成这副少年模样,感觉很头痛。 “我才不是为了要骗你们,我不是在玩,我是真的要来当见习仵作的。”赵御爱正经八百地说。 班灵认真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是帝姬,怎么可能来当见习仵作?而且你扮成这样,要穿帮实在很容易。” “你就让我跟你几天嘛!就几天,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因为我是帝姬就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好不好?”赵御爱的眼神委屈至极。 班灵无奈轻叹,只是无言。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回宫去,我只希望在我回宫以前,能有多一点时间跟你相处,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她苦笑,无限凄惶。 班灵见她如此,心中不是没有感动。 “好吧,你先暂时跟着我,而且答应我尽量不要出现在大堂。” “好!” 赵御爱开心地点点头,颊上露出孩子气的喜色。 “这儿有苏合香丸的药方,你先留在这里把十八味药都磨成粉末,我到西榆林巷验尸,等一下就回来。”班灵低声交代。 “不要,我想跟你去。”赵御爱拉住他的衣袖。 班灵眸光柔和地看着她,轻声解释道:“那是两具已经发臭的尸体,死去很多天了,你会受不了。” “不会,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赵御爱眸中含着深深的笑意。 不管前生的你是什么样子,我如今爱的是你,是班灵。 为了他,她愿意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 班灵的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痴痴地看着,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第七章 心醉(1) 腐气冲天。 “口鼻内汁流蛆出,遍身胀胖,口唇翻,皮肤脱烂,疱疹起,发落,估计已死去十日,而且是病死。” 赵御爱隐忍着呕吐的反应,听着班灵说明验尸情况。 尽管班灵在两具腐烂的死尸旁燃烧苍术和皂角祛臭气,也让她含了一丸苏合香丸避恶臭,但是赵御爱看到无数的白蛆在腐烂的尸体上头蠕动时,再也控制不住,奔到墙角吐了起来。 赵御爱长这么大不是没有吐过,但是像吐到这样胃痉挛、浑身发冷,大口喘息却还好像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从来都没有过。 她吐了很久,终于不再吐时,才瘫软地坐在地上,浑身感到恶心、晕眩、困倦、乏力。 “很难受吧?” 班灵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吐得脸色发白,把声音放得很温柔。 “你……结束了吗?”她完全不敢再往摆放尸体的方向看。 “可以走了。”他轻轻替她擦拭满头的冷汗。 赵御爱撑住他的手臂站起来,但是双膝已经虚软得站不住。 “我走不动了……”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你真麻烦,以后别再逞强了。” 班灵别无他法,只好把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赵御爱闭着眼,依偎在他胸前,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你现在穿着男装,而我这样抱着你,真不知道别人的眼里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班灵低眸看着她脸上画的两道粗眉毛,忍不住觉得好笑。 “旁人看起来定觉得是兄弟情深。”赵御爱轻轻笑起来。 班灵温柔地望她一眼。 “我送你回‘延宁宫’吧?” 脸色那么苍白,应该休息。 “不要。”赵御爱忙摇头。“你现在要去哪里?” “开封府衙。” “我也要跟你去。”她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你应该回去休息。”他相信今天一整天她都会没办法吃下东西。 “我现在好多了,吐一吐就没事了。” 赵御爱强打精神,充着他一笑。 班灵没办法,只好依了她。 回到开封府衙,大堂上正在审问犯人,班灵便带着她从后门走进后院。 “把三神汤喝了,免得被尸体上散发的疫气传染。”班灵取出苍术、白术和甘草研成的粉末要赵御爱吃下去。 赵御爱听话地服下,再漱一漱口。 “班灵,你每天触摸这些尸体,是如何忍受得了的?”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到。 “我没有想过要忍受。”班灵从架上的瓷罐里拿出一颗避秽丹点燃。“对我来说,这些工作都不是需要忍受的事,我是自然而然地接受那些死去的人,想着要如何帮他们说话,让人可以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死去。” 赵御爱神情动容的望着他。 “班灵,你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被视为贱民。”她真为他不值。 “仵作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良心。”班灵一边用避秽丹的烟熏她的身子,一边说道:“很多仵作收人钱财,从验尸状上动手脚,放过恶人,陷害好人,这些也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这是我爱你的原因,因为你就是你,你和那些没有良心的人不一样,你不该是贱民。”赵御爱情不自禁地抱紧他。 她的拥抱和她真挚的情意,让班灵堕入一种迷乱中,全身都陶然醉倒。 为什么仅是一个拥抱,就令他颤栗不已? “御爱……” 他被动地、眩惑地捧起她的脸。 “你总算愿意喊我的名字了。”赵御爱明澈的眼瞳水汪汪地瞅着他。 班灵怔忡,闻到她身上的幽香,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令他意乱情迷。 赵御爱看见他眼中燃烧着细密炙热的火光,她渴望被他烧成灰烬。 她怯怯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灼热的目光慢慢朝她逼近,然后,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光洁的额上。 她的神魂一荡,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吻住他的唇。 这是他们两人初次的亲吻,却有种夙世重逢的感觉。 赵御爱仿佛看见在一个不知名的年代、不知名的地方,他们也曾这样深深地吻过彼此。 她的眼眶湿红了。她知道,那是他们的前世。 班灵禁不住深深吻着她有如花瓣一般柔软馨香的红唇,两人忘情地吻着,沉溺在身心的震撼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分开来,头靠着头喘息着。 两人无言地凝望着对方,偶尔,赵御爱会忍不住再偷吻他,好像他的嘴唇是一道好吃的甜点。 后院传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班灵知道是杨九玄来了,他看赵御爱被他吻得脸蛋绯红,嘴唇也被他吮吻得红肿,眼瞳泛着醉人的薄光,这模样要是被杨九玄看见了,肯定会怀疑。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先不要把头抬起来。” 他急忙把赵御爱推到桌前坐好,一面低声交代她。 赵御爱羞赧地低下头,背对着门口坐好。 “你把前十八味药全磨成粉末,再与炼蜜捣合做成丸子,然后用金箔做包衣,再用蜡丸封裹。”班灵刻意扬高声音说道。 赵御爱看着满桌子的药材,呆怔着,不知道怎么做。 杨九玄此时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坛酒。 “还在做苏合香丸啊?” 他笑问,把手中的酒坛往桌上一放,然后站在赵御爱旁边看着。 “是啊,九叔。” 赵御爱在每一堆药材东摸西摸,她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动手。 “班灵,你都有照着配方买齐吗?”杨九玄打量着桌上的药材。 “当然有啊。”班灵拿起配方,一一点给他看。“犀角尖、丁香、香附、安息香、明天麻、沉香、白术、檀香、木香、毕拨、朱砂、子肉、白豆蔻肉、麝香、苏合油、台鸟各二两、大片脑、乳香各二两或一两、黄蜡三十斤、白蜜六斤或五斤、金箔一百片,全都齐了。” 杨九玄点点头,笑着拍了拍赵御爱的脑袋,说道:“你在发什么呆?班灵,阿福这小子还行吗?” “还可以。”班灵虚应着。“天快黑了,九叔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捕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大堂上摆着几十坛呢,我就拿了一坛来找你喝。你今天不是验了腐尸吗?来,正好喝酒去一去毒。” 杨九玄把酒坛子打开来,用力闻着酒香。 “多谢九叔。” 班灵转过身,拿了两个酒杯过来。 “多拿一个酒杯,还有阿福啊!”杨九玄笑道。“阿福,你停一停,一起过来喝点。” “我不会喝酒。”赵御爱急忙摇头。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想当仵作一定要学会喝点酒才行!”杨九玄拍着她的肩说道。 “九叔,阿福还小,别逼他,万一醉倒了也麻烦,我可不想扛他回家。”班灵替赵御爱挡下来。 “好,那就咱们两个喝吧。” 杨九玄抱起酒坛,把两个酒杯都倒满。 班灵先饮一杯,一股温热直窜入喉,皱了皱眉说:“这是什么酒?好烈。” 杨九玄喝了一口,立即觉得喉咙像火烧似的。 “确实烈,不过又醇又香,明儿问问捕快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杨九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有酒喝没肉吃可不行,来,我这儿切了两斤牛肉。” 班灵和杨九玄对坐着边吃边喝,谈的都是府衙的案件和验尸的奇事,两人聊得出神,赵御爱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 由于酒烈,两人只喝几杯酒有了醉意。 “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回去,我家那婆娘又得吵个没完。”杨九玄不敢再饮,晃着微醺的身子走出去。“我先回去了,明儿见!” 班灵盖上酒坛,收拾好酒杯,笑着对赵御爱说:“我送你回去。” 赵御爱狐疑地盯着他,见他酒意微醺,再看见他脸上陌生的笑容,渐渐敲出了端倪。 “班灵,你……醉了吗?” 她很少看见他笑,但现在,他嘴角始终挂着笑容,带着一点迷人的邪气。 “大概有点醉了吧,因为你在我眼前晃个不停。”班灵老实地说。 “你喝醉会一直笑吗?”赵御爱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那很重要吗?” 他倾身靠近她,挑眉笑问。 “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喜欢看你笑。”她伸手抚摸他被酒意醺红的脸颊。 “好,那以后我会多对你笑一笑。” 班灵捏了捏她的下巴,笑意加深。 赵御爱瞅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没想到喝醉的男人会这么可爱,还这么听话。” “你喜欢就好。” 他俯首,吻了吻她的唇。 赵御爱双手圈住他的颈项,甜甜地央求道:“再一次。” 班灵很听话地再吻她一次,但是边吻边笑地说:“我好像在亲一个男人,你把眉毛画太粗了,像毛毛虫。” 赵御爱笑不可抑,她实在爱极了喝醉的班灵。 “班灵,你爱我吗?” 她勾着他的头,认真地问。 “爱。”他答得轻快直接。 “你看起来没有醉到东倒西歪,到底你现在醉到什么程度?你跟我说的话明天还会记得吗?” 第七章 心醉(2) 赵御爱心跳大乱,暖暖的气息吹拂在他耳际。 “也许会忘记,很难说。” 他微微叹息,用鼻尖磨蹭着她的脸颊。 “所以,你酒醒之后很有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吗?”她眼中闪动着光芒。 “有这个可能。”他俯在她耳边说。 “那……”赵御爱抬头深深呼吸着。“你想娶我为妻吗?” “想。”又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赵御爱脸颊上的潮红涌起,她把身子贴向他,在他的下巴、脖颈印满她的唇印,柔软的胸脯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如果他明天什么都记不起来,那就让她今晚成为他的妻子吧。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班灵轻轻推开她,笑着摇头。“不、可、以。” 他的声音变得粗浊,呼吸也显得急促。 “看来你并没有很醉。”赵御爱失望地叹口气。 班灵轻笑道:“我还没有醉到分不清这是不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也没有醉到管不住操守。” “好,那我至少还可以确定两件事。” 赵御爱的红唇微微嘟翘着,娇态可掬。 “哪两件?”他挑眉。 “你说你爱我,而且想娶我,全是你的真心话。” 班灵微笑地看着她。 他是醉了。 明天酒醒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但是,他在酒醒之后说的话一定都是实话。 自从赵御爱假扮成赵福到开封府衙当班灵身旁的见习仵作之后,她扮男装扮得愈来愈得心应手,除了照样画着两条毛毛虫般的浓眉,有时候还会自己加上一点胡渣,让她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不过,虽然能让见过她的杨九玄和捕快不容易辨认出她的真实身份来,但是,扮男装的时间久了,她还真怕班灵会对她愈来愈倒胃口。 另外,‘延宁宫’从观主到冲真再到清心和如香以及底下的道姑,全都知道她以男装打扮每天出去,但在全都住着女道姑的‘延宁宫’疑似有男人进出也是迟早会出麻烦的事。 这日,赵御爱回到‘延宁宫’时,已是掌灯时分,如香站在宫门口等着她,一看见她回来,立即迎上前。 “帝姬今日回来的时间更晚了,这样一天比一天还晚,奴婢实在怕死了,每天急得要命,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就是扮成男人在外走动也是会危险的呀,为什么都不肯让奴婢跟着?”如香低声埋怨着。 “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总得把有趣的事情都看遍了,等回宫以后,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脱下斗篷交给如香。 每天回来,在还没走到‘延宁宫’门口时,她就先披上斗篷,避免让人误以为有男人走进女道观。 “帝姬也可以带上奴婢呀!把奴婢丢在道观里,让奴婢整日等您等得心好慌!”如香可怜兮兮地说。 赵御爱苦笑了笑。 “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开心些,你也可以自己找点开心的事情做。不用成天盯着我,也不用成天服侍我,不是挺好的事吗?” “在这个道观里,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好做?跟那些道姑也说不上话。”如香觉得自己快要闷死了。 “清心呢?清心跟你年纪相仿,应该可以处得来。”赵御爱想到了人选。 “说到清心,奴婢觉得她有些古怪。”如香小小声地说。 “哪里古怪?”赵御爱奇怪地问。 “前几日,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戴着玉环,昨天晚上更奇怪了,她竟然还搽了胭脂,一个道姑身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如香困惑地说。 “的确很奇怪,不过清心也才比我大一岁,也许还有些小姑娘爱美的心性吧?”赵御爱倒也不以为意。 “像她这样爱美的道姑还真少见。几年前我有根银簪找不到了,老实说,我有些怀疑是清心偷走的。”如香有些闷闷不乐地说。 “没有证据可不能随便怀疑人家,说不定是你自己遗落在哪里,认真找一找也许就找回来了。”赵御爱低声说到道。 如香点点头。 “我去和冲真师父说说话,你先回房去。”赵御爱轻声说。 “好。” 如香突然怔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怎么了?”赵御爱察觉到她申请异样。 “我好想看到有个黑影子从墙上跳下来,不过大概是猫吧?” 如香耸耸肩,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别自己吓自己了。”赵御爱安慰着她。 看着如香回房后,她来到冲真的厢房,轻轻叩了叩门。 “冲真师父还没睡吧?” “还没有,帝姬请进。”房内传出冲真的声音。 赵御爱推开门,看见冲真坐在灯旁捧著书读。 “你今日又扮成男人出去了?” 冲真抬头望向她,轻笑着。 “扮成男人比较方便。” 赵御爱笑了笑,在冲真旁坐下。 “你扮起男人倒也有模有样的,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当心被小姑娘看上了。”冲真笑着打趣。 赵御爱忙笑道:“真要是如此可就麻烦大了。” “帝姬到底每天都去什么地方?”冲真忍不住问道。 赵御爱盯着烛火出神,半晌,决定不再遮遮掩掩,笑着说:“不瞒师父,其实我每天都跟班灵在一起。” “那个仵作?” 冲真没有太惊讶的表情,只是温和地看着她。 赵御爱微笑点头。 冲真久久凝视着她,轻声问:“你当真……不顾一切吗?” 赵御爱羞涩一笑,道:“冲真师父,我如今也是见习仵作,所以,和班灵之间没有相配不相配的问题了。” “为何是见习仵作?”冲真好奇不已。 “因为我假扮的男人叫赵福,我用赵福的身份去开封府衙当见习仵作。”赵御爱轻笑道。 冲真哑然失笑。“帝姬真是孩子气重,见习仵作只是你假扮的男人,你自己还是帝姬呀!” “我知道。”赵御爱垂下双眸,微微苦笑。“我只有这样子才能亲近他,也许,这辈子我与他依然还是有缘无分吧,我唯有把握住每一个与他相处的时光。” 冲真从她话语中听出了奇怪之处。 “为什么‘依然还是’有缘无分?这话从哪里说起?” 赵御爱低首,缓缓地把她和班灵之间前世今生的纠葛说了出来。 冲真一边听着,一边暗暗称奇,听完了之后,望着赵御爱的眼神中有了悲悯之色,叹息道:“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事……” “冲真师父,今日我看见了父皇,在我看见的景象里,他似乎已经回到皇宫了。”赵御爱眉心深蹙。 “你父皇已经回宫,所以你很担心宫里就要派人来把你接回去?”冲真明白她因何而烦恼。 赵御爱缓缓点头,面带忧伤。 “我若与班灵分离,只怕今生就再也无法相见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躲得过?“师父,我很想与班灵隐姓埋名逃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但是,我怕这一逃又会连累师父您。” 冲真无声地凝视她,良久,才低声说:“现下是乱世,金兵攻陷了太原,正往开封府而来,倘若金兵真的来了,到时候开封府必然兵荒马乱,谁也顾不得谁,也许……你和班灵可以借此机会逃往扬州。” 赵御爱怔怔地望着她,旋即嫣然一笑,意在不言中。 突然间,冲真愣然站起身,惊讶地看着窗外,失声喊道:“不好了!‘延宁宫’失火了!” “失火?!” 赵御爱猛然回头,看见窗外火光熊熊,她吃惊地打开房门冲出去,只见火舌是从她与如香的厢房里窜出来。 她从惊骇中回神,立刻想到如香就在厢房里。 “如香--” 她惊骇地冲过去,立刻被冲天的火焰熏得睁不开眼睛。 贪婪的火舌迅速席卷厢房,相连的几件厢房也都猛烈焚烧起来,一大排的厢房火焰四起。 “如香--你在哪里?” 她冲进浓烟中,很快就闻到自己头发的焦味,感觉火焰正等着吞噬她,四下炙热如地狱。 “别过去,太危险了!” 清心冲过来,用力扯住赵御爱的手臂。 “延宁宫”的道姑们都在往外逃,赵御爱和清心扶着冲真逃到安全的地方。逃离死劫的众人凝视着大火无情烧毁“延宁宫”。 赵御爱想到如香没能逃出来,不禁胸中大恸。 这场火来的太诡异了。 我好想看到有个黑影子从墙上跳下来,不过大概是猫吧? 赵御爱想起如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决心要查出是谁放的火! 第八章 亲迎 当“延宁宫”烧毁以后,冲真无处可去,便由弟弟接到“相国寺”附近的民宅暂住,清心随侍在侧。 宫里一听说“延宁宫”失火,立即派人想把赵御爱接回宫,但赵御爱直觉“瑶华宫”和“延宁宫”的失火有关联,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弄清楚如香的死因,所以坚持陪同冲真一起住到“相国寺”旁的民宅。 “延宁宫”的失火虽然开封府衙也派人调查,但是大火烧得太猛烈,把所有的厢房全都烧得一干二净,如香果然就被烧死在厢房里,不过她的尸身已经烧得只剩下骨头,所以班灵也根本无法从她的尸身中查出死因。 当“延宁宫”的失火案还在调查时,北方的金兵已经包围了开封府,朝廷忙着请和,没有空再理会“延宁宫”的案子,班灵担心赵御爱的帝姬身份会给她带来危险,便要求她躲在屋子里不要出门。 被金兵包围的开封府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息,虽然入夜之后,开封府的夜市依然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点都感受不到有被金兵包围的气息,但是除了夜市以外,府城的其他各处都是冷气死寂的,住在城里的人就好像随时等候被宰的羔羊。 这种恐怖不安的日子就这样拖完了整个秋天,接着,死寂的开封府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漫天的雪粉在开封府内飞舞、翻滚着。 这天,班灵带来了一些热食,他和赵御爱、冲真、清心四个人分别坐在桌子前吃着热食暖身子。 “城里的粮不是已经要断了吗?你怎么还能买到这些吃的?” 赵御爱轻轻抚着班灵的手,悄声问道。 “买还是买得到,只是贵了许多而已。”班灵淡笑道。 “太贵就别买了,不要浪费钱,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 冲真低下头,唉声叹气。 “皇宫里怎么没有人给帝姬送钱粮来?”清心疑惑地问。 “现在宫里应该人人都自顾不暇了,当然没办法顾及到我。”赵御爱微微低头慨叹着。 “朝廷议和时答应给金人金子五百万两、音五千万两、缎百万定、牛马万头,但是因为国库里都没有钱了,所以付不清这么多。”班灵低声说道:“也因为朝廷始终不付,金人大怒,已经准备攻城了。” 清心哆嗦了一下,带着哭音说:“那咱们得赶紧逃了。” 班灵平静地说道:“没有钱、没有粮,外面有金兵,城内还有不少兵卒沦为盗贼,在林中作案,逃也不知道要逃往哪里去。” “难不成在这里等死吗?”清心哭喊。 “你想逃就逃,没人拦着你。”赵御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吃饱了!”清心脸色难看地站起身走出去。 “这清心的性子愈来愈浮躁,也愈来愈沈不住气了。”冲真叹了口气。 “不必理她了。” 赵御爱总感觉清心很不得她的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香曾经怀疑过她偷窥她的银簪,所以让她对清心一直有种说不上来的厌恶感,加上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发现清心骨子里是虚荣的,一点都没有道姑该有的清心寡欲。 “风雪下大了。”冲真望着窗外,低低说道:“下这么大的风雪,我看班灵今天就别回去了。” “师父允准他睡在这里?”赵御爱吃了一惊。 以往班灵每一次过来,冲真师父都不许他住下,再晚都要赶他走,想不到今天不介意了。 “多谢师父。”班灵扬眉浅笑。 “今天师父大发慈悲了。”赵御爱含笑说道。 “少贫嘴。”冲真笑骂着。“对了,你们两个若要在今日结为夫妻,我也不会反对。” 班灵怔了怔。 “师父,我们还没有成亲呢。”赵御爱羞涩地低下了头。 冲真慨叹地一笑,说道:“你还管什么成亲不成亲?眼下可没有人能替你们办婚事,如今天下大乱,将来的事没有人能知晓,金兵若是攻城,人人生死难料,都这种节骨眼上了,也不用管什么门当户对、相不相配的问题了,你们两个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着班灵和赵御爱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深情款款、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而班灵对赵御爱亦是坚定真诚,心想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好让这对爱侣没有遗憾。 班灵长长舒了口气,说道:“能有元佑皇后指婚,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冲真微微一下。 “议婚、求亲、系臂、定聘、催妆、亲迎,这些仪式一概都免了,就只点上一对龙凤烛吧。”冲真亲自为他们点上一对红烛,笑容舒展了开来。“夜了,两位新人早点安歇。” 说完,微笑地转身离去。 班灵深深凝视着赵御爱,握紧她的双手,轻轻说道:“我什么都没有。” “你做到了对我的承诺,这样就够了。”她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班灵含笑牵起她的手,与她两人一人拿着一只红烛引路,慢慢地走回赵御爱的房间。 黑夜更深了。 漫天飞舞着雪花。 烛火映照着班灵年轻而强壮的身躯。 结实的胸膛、壮硕的臂膀。 赵御爱的唇缓缓亲吻着他的背部,仿佛要抹去他身上所有的创伤。 天地间,只剩下纠缠的气息…… 闰十一月,金兵包围京师,开封府围城七十日落陷,金人软禁了太上皇赵佶和赵桓两个皇帝。 漫天飞雪猛落,大地一片白茫茫,几乎把开封府掩埋。 终于,雪停了两日,赵御爱一边清理门外的积雪,一边思念着被软禁的父皇和皇兄,一想到他们,她就很为他们忧虑。 傍晚,班灵从屋内走出来,接下她手中的铲子,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看见清心在收拾行李,看样子有要离开的意思。” 赵御爱怔了怔。“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 “有件事很奇怪,你前些日子卸在妆台上的两支玉簪不见了,你难道都没有发现?”班灵疑惑地问。 “我没有发现,难道是她偷走了?”赵御爱万分惊讶。“屋里就我们四个人,东西掉了很容易知道是谁偷的,她这不是很蠢吗?” “因为她想走了,所以已经不在乎是不是会被你发现,等你发现以后,她也早就跑远了。”班灵微微沉吟着。“我一直觉得清心很古怪,总是鬼鬼祟祟的,笑起来也不像真心的,看起来虚假得很,我心中对她还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清楚,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赵御爱点点头,蹑手蹑脚地来到清心的房门外,悄悄推开一道窗缝看进去,见清心推开了妆台,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会用这种方式藏的东西肯定来路不明。”班灵在她耳旁轻轻说道。 赵御爱突然想起了如香,深深怀疑清心一定偷了如香的银簪。 她按捺不住,用力撞开了房门,清心没料到班灵和赵御爱会突然撞开她的房门,吓得来不及藏好刚从地上挖出来的绸布包。 “你在干什么?”赵御爱喝问。 “皇上都被软禁了,这里已经不能待了,我只是想逃而已。”清心把绸布包往身后塞。 自从开封府被金兵包围,太上皇和皇上都被软禁以后,清心对赵御爱的态度就不再客气恭敬了。 “这是什么?”赵御爱把她手中的绸布包硬抢过来。 “那是我的东西!” 清心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扑过去就要抢夺,却被班灵伸手死死抓住。 “我不信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赵御爱把绸布包外面的泥土拍干净,然后放在桌上摊开来,这一打开,她整个人惊呆住。 绸布包里全部都是钗环首饰,其中不只有如香的银簪,还有好几件是属于她的东西,其余的虽不是她的,但是每件钗饰上都有烙上皇宫的印记,若不是她的,那便是元佑皇后的了。 “这些是什么?” 赵御爱拿起如香的银簪冷冷质问她,极力压抑住心头澎湃的怒潮。 清心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 “你偷了如香的银簪……你到底还把如香怎么了?”赵御爱难过得哽咽。 “我没有杀她!”清心大声辩白着。 班灵心下狐疑,冷冷地问:“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 清心瞪大眼睛,一脸骇然惊惶的表情。 赵御爱有些愕然地看着班灵,班灵以眼神暗示她不要露了神色。 “没有人杀她,她是被火烧死的呀!” 清心大吼着,但眼神中的慌张已无所遁形。 赵御爱忽然想起如香在被烧死那夜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我好像看到有个黑影子从墙上跳下来,不过大概是猫吧? “‘延宁宫’是有人故意纵火,而且完全是针对如香而来,如今在你身上找到如香的东西,你就有最大的嫌疑!”她冷眼瞪着清心。 “我说了她不是我杀的,不要含血喷人!”清心恨恨地咬着牙。 “不是你杀的,那到底是谁?那天晚上到底是谁溜进‘延宁宫’?”赵御爱急切而激愤地质问她。 清心不意她有此问,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 冲真此时走了进来,她的性情素来平和和沉稳,但此刻脸上像罩着薄薄的冰霜,心灰意冷地盯着清心。 “果真是你……”她似心痛、似悔恨、似怜悯。 “师父,我真的没有杀如香,我也没有放火烧‘延宁宫’,我真的没有!”清心惊惶地大喊。 “我说的是这个。”冲真看着绸布包里的首饰钗环,眷恋地在属于她的首饰上轻抚着。“这些都是先帝赏给我的,我无比珍视,供奉在‘瑶华宫’大殿上,但是‘瑶华宫’大火后,我始终遍寻不着,原来,竟是被你拿走了。” 罪证就摆在清心的面前,她无法辩驳,如泥塑般呆坐着。 “你要拿走这些东西也可以,但是为什么要伤害你师姐?”冲真痛心地问。 “师姐她……” 清心死命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班灵飞快思索着,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在脑海中拼凑,刹那间,真相如明镜一般雪亮。 “清心,记得我到‘瑶华宫’验尸时,你说,大火那夜有个男人进了大殿,‘延宁宫’大火时,如香也看见了一个黑影翻进‘延宁宫’,我想,这个人,你一定知道是谁。”班灵平稳地直视着她。 清心有一瞬间的心虚,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姑且不说如香,我们就来说说你的清泥师姐,她的确是被人杀害的,拿‘延宁宫’大火的事件来对照,我相信你绝对知道那个人是谁,你明知道为什么要替他隐瞒?”班灵冷冷说道。 清心的双腿颤抖得无力再支撑自己,她软软地滑坐在地,面如死灰。 “你不是一个人离开,对吗?”班灵放轻声音询问。 清心恍然地点点头。 赵御爱惊愕地看着她,极力压住心头的忐忑与惊动。 “是谁要带你走?”班灵继续问。 “曹保,他是影戏的名角。” 她眼中透出一种死寂的绝望,因为再也没有了希望,便选择全盘托出真相了。 “莫非,是去年‘瑶华宫’酬神戏请来的那个曹保?”冲真惊愕万分。 “是,就是他。”清心的语调淡漠而疲倦。“酬神戏请来了曹保,那日之后,他便时常与我见面。有一回,我告诉他师父是被废的元佑皇后,他便问我师父有没有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值钱东西?我说有,师父就供奉在大殿之上,曹保说,如果我愿意把师父的东西偷出来,他就要带我私奔。” “失火的那夜,是我放他进‘瑶华宫’的,但是没想到被清泥师姐发现,曹保一心急,跳墙溜走,清泥师姐说要告诉师父,并且要报官,我情急之下就拿起香炉打死了师姐。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跟班灵验尸时说的一模一样。” “清泥是你打死的?”冲真掩面惊呼。“怎么会是这样?清心,你怎么会那么傻?怎么会那么狠毒?” “那如香呢?如香也是你害的吗?”赵御爱迫切地追问。 “如香是曹保失手杀害的。”清心的目光淡漠地投向远方。“曹保承诺我要带我逃走,要我从帝姬身上偷取值钱的东西,我偷了。失火那夜,曹保来与我幽会,却不料被起身如厕的如香撞见,他失手将如香勒死,怕被人发现,便放火烧了尸体和厢房,后来,曹保便失踪了,再也没有来找我,一直到最近,他又找到了我,我于是决心跟他走。” 冲真凝视着清心,眼底有着深深的痛心和失望。 “清心,曹保会在哪里与你会合?”班灵问道。 “今晚三更,金梁桥下。”清心的目光平静如死水。 班灵深深颔首。 “今晚三更,捕快会在金梁桥下等他,而你,清心姑娘,你也要为你做的错事赎罪,我会一并将你送到府衙接受审讯。” 清心两眼空洞无神,缓缓地转过头,望向冲真,低低地说了句—— “师父,我错了……” 次年,靖康二年,二月丙寅日,金兵攻陷开封府,金太宗下诏废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贬为庶人,强行脱去二帝龙袍,随后,金军大肆搜掠,并将两帝、后妃、公主、宗亲等三千多人俘往金国。 中原已成金人天下。 当赵御爱听闻这个消息时,崩溃地痛哭失声。 “御爱,金人要抓你当俘虏,我们必须逃。” 班灵迅速收拾好行李,想趁黑夜时带着赵御爱逃往扬州。 “冲真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吧。”赵御爱伏在她的膝上请求着。 “我只是被废的皇后,而且年老色衰了,金人不会俘虏我的。但是御爱你就不一样了,金人把皇室嫔妃公主全部掳走,为的就是要羞辱大宋,你绝对不能被金人抓走。你们快点逃,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 冲真按着赵御爱微微颤动的双肩,催促着她。 暮色渐渐袭来,太阳下山了。 就在班灵和赵御爱从后门走出去,翻身骑上马背时,忽然听见门前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别迟疑了,快走!”冲真在马臀上重重拍一下。 马儿即时飞奔。 赵御爱回首,望着冲真师父愈来愈模糊的身影,禁不住泪流满面。 冲真目送他们离去,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吸口气,转身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大宋官员,望着她跪下喊着—— “恭迎元佑皇后回宫,接受百官朝拜,并请垂帘听政。” 冲真怔愕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被废后了二十五年,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再回到皇宫,继续当回她的元佑皇后。 北方仿佛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夹杂着金兵的嘶喊。 她缓缓回过头,望向南方。 那儿有美丽的扬州。 她相信,有朝一日她与班灵、赵御爱会在那儿团圆…… “康王”赵构迎接元佑皇后回宫,恢复元佑皇后的尊号,接受百官朝拜,随后,在南京称帝,改靖康二年为建炎元年,将元佑皇后尊为元佑太后,史上称之为“南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后记 齐晏 原本的书名其实不是《舞梦》,只是原来取的那个书名重复了一个 作者朋友的书名,所以只好弃用,而临时要改书名时,一时心急,便脱 口而出了《舞梦》,这个名字其实是我的圣经,因为它是我心目中的神 所写的一本天堂诗集,当我遇到人生挫折时,我会拿出来阅读,因为这 本《舞梦》应该是属于地狱版的,因为近期的人生遭遇很灰暗,看到了 形形色色的人性丑陋面,所以,这本《舞梦》是一个人间地狱的故事, 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性,往往比写小说时所塑造的人物和情节来得更 加精彩,更加高chao迭起,愈真实的故事其实才愈是匪夷所思的呢。 这本书里,男主角的身份是仵作,也就是古代的csi干员,我很着 迷csi影集,怪的是,我还只是着迷拉斯维加斯版的csi而已,其他版本 都没兴趣,大概跟主演的人有很大的关系吧,拉斯维加斯的csi成员感 觉长相都比较聪明点,演技看起来比较有智慧点,所以比较能说服我吧 。 写验尸情节还算是轻而易举,但是写史料就真的事自讨苦吃了,我 对宋朝这个朝代原本没有太大兴趣,可是,当我去看完会动的「清明上 河图」之后,我彻彻底底地爱上宋朝,深深觉得住在宋朝一定很有意思 。 在还没看过会动的「清明上河图」以前,那一幅举世闻名的「清明 上河图」我自然也前前后后、反反覆覆地看过好几遍,但是我一直很难 记得「清明上河图」里究竟画了哪些商家酒店,直到看完会动的「清明 上河图」以后,只看那一遍,我就完完全全把这幅图深深印在脑海里了 。实在很感谢水晶石团队制作出声、光、色俱全的「清明上河图」,让 我永生难忘。 于是,看完「清明上河图」的后遗症就来了,我立刻想写从来都没 有写过的宋朝,满脑子就像让自己活在「清明上河图」里,最后,我真 的写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满意,但是,梦已经做过了一回,我很满足 了。 我个人很爱中国四大名着,这四本书基本上都是我随时会拿出来翻 阅的书籍,而《水浒传》的背景也刚好是这个时期。以前看《水浒传》 开始偏重细节,现在发现这些细节真是好令人着迷啊! 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汤恩比曾经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 中国的宋朝。」 老兄,这句话一定要按一千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