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 序章 那描述男人初恋受挫,报复女人的系列电影,是怎么演的? 诱恋?陷阱?杀戮?烹尸? 食心。 是了。被称作掘心公爵的男人以一种剥夺、邪恶、冷酷、死亡的方式,夜食处女心。 掘心公爵是第一人吗?不。早在这戏之前,他就做了这样的事—— 食心。 第一章 他是公爵。 一屋子的人里,他看起来最有那个样子——高傲、骄矜,疏离感,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寡情贵族。 拾心不喜欢那位蓝家哥哥的眼神,他的表情很可怕,或者,他根本没表情,板着一张脸,像被熨斗烫过,死死硬硬的。柔软悦耳的香颂,在他听来可能是挽歌。 为什么不笑一个?今天是生日派对,水晶宫般的宴会厅特别布置过,玫瑰花篮从弧形梯上蜿蜒地排列下来,每朵花都是精挑细选,喜气十足十。蓝家长辈的大寿,连花也像一张张灿烂笑颜,单单那位蓝家哥哥,他一个晚辈摆出送葬的脸色,不太好呢…… “凌老师说这种场合,要保持嘴角上扬,若是笑开唇来,只能露出……”低掩视线,拾心小小声地自言自语。“嗯——是几颗呢?”她盯着点心台上堆成金字塔的太妃糖。“几颗才完美啊?”这个金字塔…… 取了塔尖的糖,拾心剥开糖果纸,吃下糖。嗯——今天的寿星很喜欢这种糖,不知道蓝家哥哥喜不喜欢?她稍早被领着去向寿星祝贺时,那长辈和蔼地笑着给她一颗这种糖。蓝家哥哥没得到糖,脸色才不好看? 甜蜜滋味满口化开,拾心胡乱思忖,偷偷吐舌,忽感自己把蓝家哥哥想得幼稚,有点过分。她吃完一颗,又剥一颗。 比起爱吃糖、像个不成熟孩子的自己,那位蓝家哥哥是个大男人呢,会吸引经过他身边的女性回眸的那种大男人,即使他吝于给人一个笑容。 勾勾菱唇,拾心吞下口中细致的香甜,微抬脸庞,倏又压低,局促地探手取糖。金字塔塌了,她心头怦怦急跳起来。 足音,一阵阵,正朝她这边来。是蓝家哥哥!适才,她扬睫的瞬间,像一个信号,令他迈开长腿,走下楼梯平台。乐声彷佛停了,下一秒,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拾心不动,走来她身边的蓝家哥哥也不动。几分钟过去,拾心才觉得她挡到人家取食。 “对不起。”她发出嗓音,要退开,却教男人压迫似地锁住,不知道该从哪边挪脚。 她的左方有甲胄,蓝家哥哥也如甲胄堵着她的右方,让她陷在餐台点心区这一角,好像她成了点心,是盘上那些糖之一,等着被选取。 “那个……” “我是蓝获。”低低的声调乘着香颂旋律掠过。 拾心仰转脸蛋,对上杵在她身旁的蓝家哥哥。蓝家哥哥没有表情,双唇似乎没掀启过,脸庞酷得像冰雕的面具。 “你要取餐吗?”拾心不确定那嗓音是否是他发出,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不要不紧地道:“这些点心很美味……” 蓝获对餐台上的餐点没兴趣,沈定双眸,睇着拾心。拾心的声调在他一寸不移的注视中,转弱。 他们的目光对碰,距离好近,拾心下意识低垂眼帘。“对不起。”又说了一次。 他没吭声,没好心让出一条路,身躯如墙,将她围住。那些跳舞的人们都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或许,他们看起来也像一对跳舞的人?他凝视着她,她抬起下巴,不太敢与他相望,但也没流露怯逃眼神。礼仪老师说那样很无礼,不管如何,双眼要坚定,才不会让人觉得心思不正、不得体、贼溜溜。 蓝获的眸光很坚定,可却使人心颤,难以定神,尤其他们此刻近得可以感觉彼此的呼吸。 拾心忍不住,还是眨了眼,低下头,静默看着手心的糖。她想问这位蓝家哥哥要不要吃,尚未出声,他先说:“头抬起来。” 拾心微愣,昂首。他则将脸撇开,视线落在被她弄坏的金字塔上。 “对不起。”她再度出声。 他回瞅她仰起的脸庞。 这时,拾心莫名一急,说:“我想吃这个糖,不可以吃吗?”浅浅地皱了眉,她不该这么说话。 果然,他回答:“你已经吃了——”声音比刚刚清晰、好听,但没温度。“十三颗。”就像他没表情的脸一样,缺乏人味。 拾心的视线往他脸上流转,定在他说话的嘴,芙颊一热,将捏在手中的糖放回餐台,旋足,擦过他身侧,跑掉了。 蓝获看着女孩匆匆离开的纤影,神情略顿半秒,转回头,沈眄餐台上的糖,他探出修长的指,拣起掉在银盘外的那一颗。金色糖果纸上余着一丝温煦,他剥开,里头有点化了,含进嘴里,迅速软热,特别甜——这颗变形的糖,黏牙并黏心。 无声咂舌,蓝获双眼眺向舞池,灵活的手指将糖果纸折成一朵小花。半晌,他自西装口袋拿出比小花更折光晶耀的物品,像揉米粒一样,在指尖捻玩着,长腿一面迈步,朝舞池走去。 慌窘上心,拾心没头没脑地跑进舞池,碰撞几对跳舞的男女。这些人都是苹果花屿有身分地位的名流,他们停下,齐视闯入舞池、形单影只的女孩。 摇摇头、皱皱眉,大人物们怏怏不乐地看着女孩,似在谴责她的行为不得体。 拾心不知道自己该鞠躬道歉,或是赶快离开,凌老师没教她如何化解舞池里的尴尬。凌老师只说蓝家宴会是最好的练习场合,蓝家人很和善,不会让宾客拘束无措,但这会儿,她在蓝家,是真的进退无路。 拾心垂下头颅,比一个囚犯更像囚犯,被锁在光鲜亮丽的人牢里。她绝望。她出糗了,是出糗了,她扮演不来这种名门淑女角色。 “别收着漂亮的下巴。”一个力量猝地箍住她的腰,似要将她抬起。 拾心循声一转,面露茫然。穿白西装的陌生男子冲着她微笑,拉着她,跳起舞,她听见他说:“我的小舞伴还不太熟悉狐步,各位见谅。” 拾心被动地跟着男人的舞步,逃离大人物们的包围与注视。男人像个老师,熟练、优雅地带领她旋舞。她一步也没出差错,天生舞者,每个完美动作都和着vieenrose〉。 女歌者慵懒悠唱,好似edithpiaf原音重现,乐队托缠那歌声,音律柔飞,柔飞成云雀,环啊环地,绕上白云青天。跳舞的人们光闪闪,身上、脸上,一派迷离梦幻。 “很好。”跳了几段,男人笑语。 拾心扬起长长的睫毛,湿亮美眸映着男人的脸。他正凝视她,嘴角噙笑,俊逸脸容多了抹破坏斯文的兴味。 “你也是公爵吗?”梦呓般的嗓音,不像她发出的。 他们说,那些出身苹果花屿有历史、有名望家族体系的人,都会被赋予“爵”称。这些“爵”潇洒不羁,举手投足魅力满满,风度翩翩—— “你跳得非常好。” 转圈、滑步,拾心的眼底荡漾玫瑰花影,男人是其中焦点。 “你也是公——” “你叫拾心,是吗?”男人表情耀眼,打断了她。 拾心恍惚三秒,听见自己的名字,谱上蓝调般的男人嗓音,倦倦地、懒柔地回响着。 “拾心——很迷人的名字。”男人说话时,唇角始终上扬,目光也未自她脸庞偏移。 拾心盯着他——他心情很好,写在脸上,宛若他就是寿星,但她知道,他不是,她想问清他的身分,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而且把她的名字发得那么好听。 “拾心,十颗心,你可以拥有十个男人——” 她讶然,美颜跃上不可思议且迷惑的表情。 “你绝对有这个资格,教所有男人拜倒在你裙下。”男人说辞大胆,弯移肘臂,吻吻她被他掌握的右手。“我被你迷住了,拾心。” 拾心僵住,美眸睁得圆圆大大。 “脚步别停,会被撞上。”男人继续引领她跳舞。 拾心被他带着,闪离旋近的人影。 他们舞着玫瑰人生,直到一曲终了,彼此交握的手依然没放开。他将她的手紧紧抓住,笑而不语地凝视她,眼神很深、很柔。玫瑰人生余韵在她耳里、脑里传绘一幅图,图里,他们已经不像是在跳舞。 他看着她眼睛,俯低俊颜,对她喁喁私语。“我是蓝君特。” 他的名字,热热地,烘暖她耳畔。 拾心脸庞微微一偏,感觉碰着男人说话的唇,她不敢再多动半寸,屏着呼吸,静静地听他说—— “你有玫瑰色耳朵,真可爱。” 拾心忍不住轻颤。“你是谁?”嗓音也在颤抖。 他说他是蓝君特。她知道。他是穿白西装的另一个蓝家哥哥,他笑脸对她,正是凌老师讲的,和善的蓝家人。 “蓝君特。”她呢喃他的名字。 “记住我,拾心——我是蓝君特,不是什么变态公爵。”准备再次吻她的手,这回,他要吻在她掌心。 “不要戏弄宾客。”一个无礼的声音冒犯了他。 蓝君特转过头,斜挑唇角,瞅睨信步而来的蓝获。“阿获,你不常出席这种场合,舞步都给忘了,刚刚差点撞上我们,这样对我们、对你的舞伴,是非常失礼的。”指指蓝获后方五公尺处,静候第二支舞的美女。“女士在等着你。” “现在是交换舞伴的时间。”蓝获说着,将手伸向拾心。 拾心呆住,回眸循望蓝君特,像求助。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一下,蓝获抓住拾心的手。“可以吗?”与其说邀舞,这比较接近挟持。 乐队新曲未奏,蓝获大掌往拾心腰后覆,推得她离他胸膛好近。她抬头看他,他马上移动,跳起舞。 他们的舞姿太奇怪,不标准。乐队也迟迟没声响。 “好像没有人在跳舞……”拾心讷讷地说,舞池里只有他们两个在动,其它皆静。 没有流影,光幕密裹着他们。肢体好难伸展,拾心整个人被蓝获给限制着,他带她转向窗边、绕过廊柱,偏离舞池,才越来越像在跳舞。跳一曲月光下无乐之迷舞,脸庞在暧昧中忽隐忽现,突然,他停住脚步,像要把她推开,却是拉得更近。 她的脸颊贴上他胸膛。“我没有学过这种舞步——” “蓝君特是说谎高手。” 无人的露台,他们声调格外清晰。她听见了他,他也听见了她。他的心跳沉沉稳稳,感觉有热度,透在她颊上。她脸红了。他托起她的下巴,俊颜一寸一寸低悬,很近地看着她。 “拾心——”这个冷脸蓝家哥哥唤她的名,让她难以自抑地浑身晃颤。 户外凉意丝丝,虽说苹果花屿比她过去待的地方温煦,甚至称得上炎热,海风一吹,还是使她裸露在小礼服外的雪白肌肤泛起细微疙瘩。 蓝获摩了摩她的肩头。“冷吗?” 拾心摇首。 “你在发抖。”他说,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谢谢。”这是礼仪训练的成果反射,她低下头来,轻声道:“但,为什么?” 蓝获摸摸她冰凉的脸颊。“风很大。” 拾心昂抬脸庞。是啊,风很大,把他的头发吹乱,隐然变了个人,线条都柔了。不知打哪来的灯光擦过他颊侧,一绺发丝发亮地垂摆在他颧骨上,她伸出手,帮他把乱发拨理了一下。 “不要旁分,比较帅。”纤指擦碰着他的额头。 他握住她,轻轻地摩她的指节,她这才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将他的绅士发型彻底弄乱了!海风也没她过分,她弄得他看起来像个放荡不羁的海盗!他明明是寡情公爵形象…… 蓝获俊颜凛然,不说一句话。 “对不起。”拾心抽抽被他掌握的手,双颊蒙镀月色仍显出绯泽。 蓝获不放开她,瞳眸闪映两簇金辉光点。拾心禁不住他直勾勾的视线,想把脸转开,他便又俯低一寸,眼睛追着她。 “拾心——” “嗯?”这时,她急着应声。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不该独处,尤其在这座可听见海声的无人露台,花香散逸,气氛诡异……她其实有点怕,在她弄乱他的头发之后。 “拾心,要吃糖吗?”他没有笑容的脸突然冒出声音来。 拾心逃不开他审视的目光,急言:“我知道我刚刚吃太多了——” “你很喜欢。”他打断她,真不知道是要看她出糗,还是怎样? 拾心颦蹙眉头,说不出话来。 蓝获缓移目光,停睇她微启的红唇,重复问:“要吃糖吗?” 拾心一摇头,蓝获脸庞立刻压下来,封住她的唇。 他口腔里的甜味奔入她喉咙,她一阵强烈震荡,全身僵硬忽又软塌。 要吃糖吗?甜味太浓,不只是糖。这是她的初吻,来得冷不防而掠夺。她难以反应,却已吞下湿濡的深沉甘甜。也许,有一丝苦味蔓延,她惊愕得不敢辨识口中滋味——是热的,如火烧窜,是甜的,如糖化开?她有知觉也无知觉,好像昏眩了过去,醒觉时,男人虚搂着她,手臂轻轻环在她腰上,她慌然转身,紧闭盈满水光的双眼,逃出他的怀抱。 “你吓坏她了。”清冷无波的声调在女孩离开后响起。 蓝获双眼准确地找出声源。 就在大理石凭栏前,月光未及,壁灯被丝兰遮掩的阴影中,同样穿着笔挺西装礼服的蓝卓特,掏出微闪银光的打火机,啪嚓地按出一条火焰。“操之过急,只会得到反效果。”火光逼近他脸边,悬跳在他嘴上的烟头前。 “别在大屋里抽烟。”蓝获说。 “这里是露台,何况屋里不全然禁烟——” “那就到雪茄室去抽。”蓝获提醒道。 “我这种等级的货色,进去那儿,恐怕被嫌污染。”蓝卓特仍是点烟,抽了起来。 白烟随海风晕散,一丝烟草呛味不留。蓝获转向亮如白昼的落地大门,迈步前行。 “骆家女孩是老头选给君特的对象。”蓝卓特吐烟出声,眼睛看着那抹僵顿的背影。 蓝获停了两秒,不明显的两秒,但他们干律师的,对时间敏感。这两秒,是戳刺他心头的针。 “将来,她会是你的婶母。”蓝卓特熄掉烟头,拿起放在凭栏上的平底矮杯,啜饮着酒液。 蓝获踅回凭栏边,取起蓝卓特放置的烟匣和打火机。“婶母?”点了根劣等烟,他抽一口,说:“你要加入战局是吗?” “如果顺利,这场寿宴后,接着会是订婚派对。”蓝卓特喝着酒。“你会像今晚这样乖乖出席吧——” 蓝获指掌一捏握,摧折不合口味的烟。“当然。订婚派对比老人寿宴有趣,没理由缺席。” “确实。”蓝卓特停顿语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往下道:“把伦理道德摆一边的派对,是令人期待的。” “你喝醉了。”蓝获丢掉手中的断烟,移步往屋内。 蓝卓特沈眸,把玩着空酒杯。是啊,好像有点醉,只有醉时,他才会在法庭之外多话。他可不是什么正义之士。 视线瞄望屋里舞动的双双对对人影,他想,他也找个舞伴跳支舞吧! 舞会持续到了午夜前一刻,尚未有结束的迹象,寿星在家族成员的簇拥下切蛋糕,宾客欢声雷动,露台外烟火升空。 拾心找不到送她来的司机,陪同的凌老师也不见人影。她独自行过庭园,回到蓝家大屋里,一位侍者递给她切好的蛋糕,她颔首说谢谢,吃了一口蛋糕,抬眸瞧见熟悉的背影出现在楼上走廊。 “凌——”压住差点出口的呼喊,她再吃一小口蛋糕,端着点心碟,放回来往的侍者托盘中,小心礼貌地通过人群,登上玫瑰花环绕的宽阔弧形梯。 二楼回廊是观览舞池、找寻目标的好地方,不过,苹果花屿有身分地位的“雅爵”们,不会如此流露猎心,何况现在过了跳舞时间,他们进包厢式房间,品酒抽雪茄,聊聊时事。角厅传来钢琴声,女士们在那儿展现才艺,做社交。 拾心也被要求练了几首曲子——浮不上台面的小曲子。凌老师应该不会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却看见凌老师的背影停在厅门,像在等着她。 拾心走过去,轻声喊道:“老师——” 闻声回首,蓝凯特对“老师”这个称谓很敏感,加上这屋子里确实有好几个她的学生,包含她的堂弟、侄子都是,他们叫她“老师”多过叫她“姊姊”、“姑姑”。 “你是——”蓝凯特眯细双眼,审瞅拾心。 发觉自己认错人,拾心惊顿了半秒,说:“抱歉,打扰了您——” “妈,”一个嗓音同时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和外公密谈的是你,直接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搞错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弯,走过来,嘴里说个不停。“实在很糗。那位女士衣着发型跟你很像,我一进门就叫妈,外公骂我冒失。” “开口前,看清场合。”蓝凯特对着走近的独子汤舍说。 汤舍停定脚步,注意到母亲斜前方还有个人影,他撇眸,递过目光。 “你好。”拾心适时问候。 汤舍回以礼貌的笑容。他知道这名穿着雪白礼服,羽毛装饰,像新娘一样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讨论她的来历,说是无国界飞来的纯洁天使淑女,大家听了都在笑,他没有,他同情那些人,他们笑得让正义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单。 “你是骆家的拾心?”蓝凯特记起这位特别的娇客。 “妈认识她?”汤舍低声问。 “蓝家的媳妇人选。”蓝凯特看儿子一眼。“要成为汤家的,我也不反对——” “你要让爸娶小老婆?”汤舍回了母亲一句。 蓝凯特狠瞪儿子。 汤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没那个胆。” “你最好也没有。”蓝凯特警告儿子的不正经,脸庞转向拾心。“拾心,你要找的老师应该就在书房。”亲切地给她指了方向,推儿子上阵。“我让我的儿子带你过去。” “妈!”汤舍不愿当带路的绅士,另有正事要找母亲谈。“我要你见见千瑰——” “那女孩,我在电视上见过。”蓝凯特一口驳回儿子的要求。“现在,你只负责带拾心去书房。” “妈,拜托你讲点道理!”汤舍抗议。 “你有什么意见?”蓝凯特不悦地挑眉。“你妈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话做。” “这太——”汤舍挣扎。 “姑妈,”一个声音解救了他。“我带她过去。” 是他亲爱的表哥!这会儿,绝对是—— 亲爱的!汤舍感激至极地走向出现于廊弯的蓝获,抓握他的右手。 “万事拜托。”汤舍说。 “可以了。”蓝获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双手。 汤舍松开双手,高举起来。“我这是感谢,真心的。” “随你。”蓝获推开表弟阻挡的身躯,走离廊弯,来到角厅前,伸手就牵住拾心。 拾心抬眸,皱一下两道细巧的眉。 “由我来带领拾心,”蓝获声调沈缓地说,眼神也一样,慢慢地从拾心脸上流转,看往蓝凯特。“姑妈。” 蓝凯特眼尾飞翘,微昂下巴,瞅着侄子。“阿获,你知道这位骆小姐是蓝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蓝获握紧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长廊底端的楼厅。 “看样子这位骆小姐成为蓝家媳妇的机率远远大过成为汤家的……”汤舍摇着头,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妈——” 蓝凯特回眸瞪着儿子。“没出息。”轻斥了句,她裙摆一提,转身走开。 “妈——”汤舍追着母亲,苦声苦气。“你见见千瑰,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的时间很贵。” “我付你钱,拜托嘛,妈——” 蓝凯特不再回应儿子,走下宽弧楼梯,隐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还在缤纷地跳着。 蓝获说:“我的交际舞也是跟凌老师学的。” 进入看不见楼下舞池的无人廊厅,拾心反抗地挣脱蓝获的掌握,她停定双脚,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师学的是礼仪课程。”她回应他。 蓝获侧过脸庞,盯着她。她双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维持着她没再与他前行的那一步,沈声问:“我冒犯你了?” 拾心不说话,咬咬唇。他很无礼!居然还提凌老师!凌老师绝对不会教人做出强吻这种事! 转开脸庞,拾心要远离这个无礼的男人,就算在无国界那没规没矩的混乱区域,她也没遇过这样的男人。她拉着裙摆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骆拾心同学——”男人的脚步声跟在背后,似乎,她怎么跑都甩不掉悠悠稳稳慢行的他,他那恼人的低沉嗓音亦不放过她。“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猛地立定双脚,裙摆落盖绣着链条纹饰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皱眉,歪头,瞅着蓝获,彷佛他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言词。 “我若不让你的法学概论通过,你该重新学的就不只是礼仪课程。” 拾心脸色愀然一变,洁白的额心更加颦紧。 “你连讲台上教授课程的老师都记不住,可见完全没在听课——” “无国界没法没天。”拾心冲口道。 “这里是苹果花屿。”蓝获接着说。 拾心全身一凛,转头奔跑。什么苹果花屿?什么爵称大家族?什么蓝家宴会?她身上穿着无国界雪雾色的礼服,她父母之间不曾有法,她本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么贵族淑女学校? 赫斯缇亚的火炉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蛮的北国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凿在粉红大理石,确实惊艳,心情上甚至可说是雀跃。她在无国界没见过粉红大理石雕砌的校门,上头还伫立着女神像。 她在神话故事里读过赫斯缇亚,说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炉和家务的女神,代表家庭稳定。 换言之,走进这座粉红校门,她们便是贞洁又懂得操持家务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训! 拾心入学第二天就忘了。 上课钟响过了,拾心急着回校舍换掉骑马装。她迷路了。骑马时迷了路,骑马对她而言不难,可在偌大的杂树林找对路子实非她所能,她一个新学生,淑女本领尚未上身,蛮女绝技倒是出脱得精湛,听说没多少学生能在林子里风驰电掣——这太破坏形象。苹果花屿的名门千金小姐们,大都遵照校方规划的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骑术。拾心初来乍到,跟不了她们的步调——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离了校规准则,进入禁止跑马的树林,橡实一颗一颗落,打在她头上、额上,像在对她的闯入做惩罚,她原本扎好的长发被树枝勾坏了,一头黑亮云浪狂飞卷。 早晨的风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马鞭不断地挥动,她拉紧缰绳,腾空越过绿草坡坎,顺风奔下湖畔小径,岸上一片罂粟花海,她胯下的马匹越跑越兴奋,像要将她颠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稳当地驾驭着它。她的第一堂马术课,跑得太过畅意,违逆了课堂宗旨。阳光如同一张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听见钟声传扬,回头望着树林,不见校园建筑,找无目标重返。 这匹马和她一样,新来的,从另一个世界来,不守规矩,不识途,该急的时刻,慢慢踱,步调节拍出奇优雅。悠闲的鸟儿栖在她肩侧,脆声鸣啼。她闭上眼睛,拨拨长发,睡着似的平静。钟声没多久就停了,她的马术课还进行着。 马蹄达达不绝,不吵,很平和、悠远,彷佛她被带到了千里万里之外。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钟响,睁开眼,发现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浓荫遮蔽了天光,没有一丝澄亮筛落叶缝,有种阴天幻觉,风声如雨。马儿发出一阵嘶鸣,不安地摆动高昂的头。拾心拉拉缰绳,放开一手,抚着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来的课与法律有关,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如果她走出这片阒暗迷林,她自然会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当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马背上,踽踽独行,直到一个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胆,越出边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随之而起的惊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个个亮着双眼,看起来像怪兽,朝下冲来。 拾心倒吸口气,欲掉转马首。马儿意外地不受控制,腾高前蹄,差点将她摔离马背。 “新来的?”强悍的力量拽紧马勒,稳住她的坐骑。 拾心前倾,抱住马脖子。 “我没见过她。” 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拾心看不清说话者样貌,她猜想他们是马术课巡场人员。他们一共四人,骑术精湛,专门找寻落单或少数存心违规的大小姐们。她的第一堂马术课,一下动用了三人来找她,不晓得校方会不会将她退学? 拾心打直腰身,调整坐姿,重新抄起缰绳。 马首前的其中一个黑影讪笑地露出白齿。“大小姐,骑到这边来,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缰绳,平抚躁动的马蹄。 “这可真危险。”第三人的声音传出。“教练没跟你说苹果花屿的树林很不安全吗?”密林里的警告听来阴森森。 先前的讪笑嗓调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鸟儿惊飞,一座沉睡密林瞬间醒活,松鼠跃跳,翻叶拨枝,细丝金阳斜穿,打亮她的脸庞。 口哨声起,男人说:“不错嘛,大小姐,不枉费我们今天跑这一趟——” “应该是无国界来的那一个……”男人讨论起她的来历,下了批注—— “难驯。”一个辞续发阵阵大笑。 拾心撇首,寻着脱解难堪的路。“对不起,上课钟响了。”她说。 男人止住笑声,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来,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这里与无国界大大不同——” “收敛收敛你的野性,虽然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们包夹着她,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像押解逃犯地将她带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见学校的跑马场,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马屁股,马儿长鸣奔向阳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马场那头,有四人骑马迎来。 “骆拾心同学、骆拾心同学?” 他们语气恭谦有礼。 “你没事吧?”看她一头散发,马装沾了落叶,关怀问候不间断。 “骆拾心同学,你没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们才是真正的巡场人员。拾心盯着他们整齐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头遥望树林。 “怎么了?骆拾心同学——” 拾心收整思绪,摇摇头。 “马匹交给我们,这堂课的交通车刚放完学生,你搭这班车回校舍——” 一名巡场人员协助她下马,慎重地说:“骆拾心同学,法学课很重要,我们会请司机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颔首。“谢谢。”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里的三条黑影策马飞窜。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们没踏出树林,那些巡场的应该看不到吧?” “所以,别把事情搞大,学生的话还能取得原谅,现在会被当成变态处置——” “蓝获那家伙交了好运,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离接触众多窈窕淑女——你们猜猜,他会不会在那其中选个妻子?” “以蓝获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蓝获是由于谨言慎行,有着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获得自家长辈一致推举,成为女校法学课程教师。蓝获对这份额外工作不期待,不厌烦,简单说,即是“无感”。 他并不会因为今天得到女校教课,便把事务所的工作排开。他从不费心备课。他通常掐准时间配置好案件,见预定见的委托人,处理好事务所案件该进行的程序后,才花十九分钟驱车前往同样位在帕帕维尔湖区的赫斯缇亚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迟到或早到,上课钟响停止的那一秒,他绝对是不移不动站定讲台,面对满座女学生直视的目光,开始单调的讲课。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迟到了,在路上碰到前所未有的怪事——运苹果的货车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滑退,于他车头前一公尺处煞住,货斗陡升,成千上万红的绿的紫的和金的苹果,咚隆咚隆砸滚引擎盖,漫至挡风玻璃,犹若洪水淹来。 蓝获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苹果,即使这座岛叫做苹果花屿,他们要吃苹果还得靠进口,遑论在公路上遭遇苹果海啸。所有的驾驶都呆了,堵塞在苹果乱滚的公路上,没人压辗这些果子往前驶,更甚,有人干脆下车挑拣,倚着车门率性啃咬起来。 蓝获也下了车,双脚踩地,盯着滚至鞋尖的苹果。他捡起一颗红的,走向肇事货车驾驶座边门。门开着,驾驶座上无人,副座同样无人。交通事件排解单位赶来后,还是没找到人。这怪事耽误了蓝获,待他抵达女校已是上课钟响完毕一刻钟。 看了看腕表,蓝获忽觉此举多余。综合大楼的门房早告知他迟到了多久,学生乖顺耐心地自习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双眼朝弯回的街道式走廊与空桥瞅望,脚下步伐依旧,不紧不慢,无声而内敛。 上课时间的走廊该是空无一人,蓝获正想着,拐过廊角阅览厅,一个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来。 “对不起!”穿着骑马装的女学生甩摆乱发,闪离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连接走廊的空桥。 蓝获方才没瞧见她出现在哪层楼的走廊,可能是从电梯出来的,他顺着她移动的方向转头,只见她在这肃静的建筑里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许也是上课迟到,长发飞晃得狂野,没扎没绑,这样上马术课可真危险。 摇摇头,蓝获掩敛双目,勾唇浅笑。他是来教法学的,马术与他无关,西装上残留的发香却是教他失了一会儿神,眼帘映出光点,他沉吟,伸手,长指自下领片挑出一个闪亮小东西。是耳环,宝石形状很怪异的耳环。审看许久,蓝获皱凝眉头,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学生,显然是个伪淑女。 握实掌心,蓝获暂收这只叛逆耳环,再瞥看腕表,他迈步行过空桥,进入位在对面穹顶走廊的教室。 “蓝老师,”一进教室,校方行政人员即来向他报告。“今天开始有个新学生,这是给您的点名单。” 蓝获接过活页夹,行政人员退出教室,他站上讲台,随手摆放活页夹,开始上课。他从不点名,台下有多少学生对他而言都一样,新的旧的无分别,她们装扮一式,发型制服全按校方规定,哪张脸配哪个名字并不重要。 “老师,我们感受不到你上课的热情。” 几分钟而已,有人猝然发出嗓音。 “老师,你是不是很讨厌看到我们?” 这些青春淑女可是鼓足了勇气,说出心里话。 “倘若一个学期的课上完,蓝获老师连我们谁是谁都不清楚,是不是很失礼?” 蓝获停止写板子的动作,旋身看着台下的女孩们,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孩试图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走入后门。女孩大概没料到他会转身,身形顿了顿,微撇脸庞对向讲台,很快又转开低垂,静静移行,落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蓝获认出这位迟到的女孩是在走廊撞上他的那一位。她换下了骑马装,穿着和大家相同的蝴蝶领洋装制服,但头发依然没来得及梳绑成学校规定的公主头样式,恰好掩住她掉了一边耳环的耳朵。蓝获下意识将手探进西装口袋,摸摸那个小东西。女孩始终低着头,看也没看讲台一眼。 蓝获于是拿出路上捡来的那颗苹果,走下讲台,绕到最后一排座位,把苹果放在迟到的女孩桌边,宣布地说:“那么,我们来点名吧——” “骆拾心。” 男人的嗓音追赶似地黏着她。 “骆拾心——” 她跑出了蓝家大屋,他还不放过她。 “拾心——”越叫越亲昵,恍若他已认识她许久。 他不知道她讨厌人家叫她“骆”拾心,当他在课堂上这样点她的名时,她手也不举,头也不抬,仅如抗议似地闷声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唤她拾心,她还是只想抗议。 “你到底想怎样?”摆脱不掉尾随的脚步声,她乍然驻足,回首面对他。 蓝获直直走向奔出门厅的她,牵起她的手,说:“宴会还没结束——” “我想回去。”她细柔的声线在喘、在发抖。“我不属于这里——” “你将会成为蓝家媳妇。”他打断她的嗓音。 她吓着,抬眼,眸光颤烁。他凝眄着她,就像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般,深深地对着她,摸她的发,摸她戴有水滴状垂坠耳环的耳朵。 海浪在不远处拍打庭院边境石垣,烟火也仍在敲叩宇宙疆界大门,这个夜晚,天地热热闹闹,杂声多,他的嗓音竟可以清晰到宛若一种核心。 “拾心,我的课,你一堂也不能缺席。”他低俯俊颜,把唇贴在她喘息的嘴上,像是要她保证,又说了一次—— “千万记得,别缺席,拾心——” 第二章 午夜寿宴过后的星期天凌晨,星月压逼西方海平面,在靛蓝深处闪跳未隐,蓝获亲自驾车送拾心回到骆家。拾心下车进屋前,蓝获又吻了她一次,很轻,单纯绅士举动般的一个吻。 “愿你有个好梦。” 没道再见,拾心扭头,快步登上门厅台阶。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毕管家和一名女仆,站在敞开的门边,恭候主人归来。 拾心不习惯让人服侍穿脱衣帽,她揪紧斗篷式外套襟口,低敛脸庞,通过毕管家面前。 “您回来了。”毕百达欠身说道,示意女仆跟上拾心。 拾心缄默不语,越走越快,脚步无声,不着地似的,犹若一朵愤怒的云飘上大厅楼梯。 这幢骆家宅第和蓝家大屋差不多,都建在临海的崖地上,也都有个水晶吊灯大厅可以开宴会,宽绰的弧形楼梯让人走来像君王降临。看台式的二楼廊厅走道挂满历代男女主人肖像画,她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她没一个认识,除了最近挂上的——她的父亲,她最熟悉。每次走这廊厅,她心底钻出说不清的情绪,既不是难过也非嗯念,倒比较近似孤单。 父亲的孤单,在框架里,被她脑海中华丽的蓝家宴会景象对照得更显寂寥。她不忍停留,只有这次,她请求父亲原谅她,她一眼不望、一语不发,行过二楼,上三楼,拱窗长廊铺盖稀薄的淡金光块,她缓下脚步,定在第四扇窗门前,凉风潜入虚掩的落地门,门缝传来夜花芳馥,她将门推得更开,两腿跨出,鞋跟敲下暗夜岩砖声声脆响。 “拾心小姐——”寸步不离尾随她上楼的女仆,跟至门边。“拾心小姐——” 拾心脚下脆响未停,直到走上泛着夜露气息的萆皮。 “小姐,外头风冷,”女仆跟出门外,柔声恭敬地劝说:“请快进屋。” “嗯。”拾心轻声一应,仍踩着车皮往露台最远的花坛走。 “小姐……”女仆嗓调略带苦恼,更可能是纯粹压抑着不耐烦的欲言又止,而非苦恼。 这幢清清冷冷的建筑里,大部分的人同样清清冷冷,他们恭敬没亲切感,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异乡人。 拾心迳自站在石墙孤灯下,美眸凝睇阴影中随风摇曳的白色小花。“好像雪……”低声呢喃。“冷的话,先进屋,我想一个人。”不旋身,不转头,她像在对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夜色诉说。 这白色小花极似无国界落雪,化在她心头残存的一股温流上。冷吗?怎会?暖绽着呢!伸出手,拾心掬捧一串下坠的花儿。 “那是钤兰。”不是女仆的回应,逆风低回的声音隐晦难辨,像男性酒后的浑沉醉嗓。 拾心霍地回首。蓝获就站在她眼前,他身上清逸的古龙水味麻痹了空气,海的气味隐遁,风中不再含有花香。 “铃兰开花后会结出红色浆果,”他的声音传递着。“看起来很好吃——”怱而停顿,沈眸盯着她。 她的心猛烈一跳。他的存在太强烈,她避不开他的逼视,被迫承迎他的目光。 “但,不可以吃。”他继续中断的语调。 她摇起头,摇得有些急,嗓音也是。“我没吃……”像喘气。 “嗯。”他伸手,大掌贴覆她芙颊,让她静定下来,两人视线相对,他直瞅她水光烁漾的眸底。“拾心,记住,那有毒。” 拾心美颜闪动,诧异地退了两步,鞋跟踩进花坛石缝,险些跌倒。蓝获手臂一伸,往她腰后圈,稳回她的身形。 刹那间,仿佛,他们还在跳舞,像fredastaire和qingerrogers,永远不倦,轻盈美妙地跳着。 深紫色的夜风拂卷铜铃状小白花,笼罩这座露台一层看不清的神秘。 “起雾了。”他一掌握紧她微凉的柔荑,一手还揽在她腰后,维持着跳舞般的姿势徐缓栘行。“该进屋了,拾心。” 拾心摇头。她没想到苹果花屿也会起雾,这雾没几秒漫得浓浓稠稠似云团,她在微明湿蒙中,感觉自己归返家乡,处于荆棘海港口码头,听着浮冰群挤攘的声音。那声音有时隆隆响,有时是唰唰唰的低沉噪音,更多时候那像一种辛酸的呻吟,在钻蚀人心。 “天冷——” 男人将她的思绪从迷雾中拉出来。 拾心抬眸,望着他。“你上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相较眼神,她的声音显得太轻,和着雾气飘萦。 蓝获将手覆在她颊边。“你东西忘了。”他的指尖碰着她左耳垂。 她缩颤,低下头,推抵他。“我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他们的身体过于靠近,比在寿宴上跳舞还近,雾色蒙不住打采的目光。他还想做什么?宴会结束了。 今天下课了,礼仪课下课了,社交课下课了。不用思考完美笑容该露几颗牙,不用管与人交谈必须适时眼对眼作回应。 拾心转开身,不进屋,走往朦胧飘摆的点点白星。 铃兰吗?像雪珠一样的小东西,是否有他说的浆果躲藏?她侧身蹲低,翻找着,翻找着花叶之中的红。他说是红色浆果,有毒。她曾在人称“绿珍珠”的无国界密林里,目睹狼群掘食某种植物,陷入集体迷幻、目光呆滞的状态。后来,一支慈善团体的医学专家将那种植物研究开发成新药,据说用以麻醉,还有抗忧,使人快乐。 大部分的毒让生命忘却痛苦,有些更可说是让痛苦的生命快乐地买单。 红色浆果,像草莓吗?草莓正是绿叶白花结红浆果。 “喜欢的话,摘点进去。”蓝获没有离开,甚至攀折了满手小白花,宛如主人,招来女仆,吩咐道:“找个适合的花器加水,摆进拾心小姐的房间。”把花交给女仆,女仆领命离去,他拉起拾心。 “我还没找到红色浆果。”一开口,眼睛对上他冷漠的脸庞,她后侮了。她没学好凌老师传授的精髓,老是太冲动,忘记按捺,忘记深思。姑且不论淑女尽管微笑倾听,她这般莫名扬声,像胡言,而他,抓把柄似地冷眼瞧她出糗发蠢,一派与我无关,红色浆果非吾人所提。 拾心猝感羞耻。她怎能相信一个教人难辨认真的冷漠男人?即便他是老师,他真正的工作内容却是在比赛说谎! “你骗我的……”长期生长在北国,缺乏日照,白透肌肤藏不了激动的红潮,拾心急遽旋足朝落地门走去,进屋前,她回身端站。“我没有忘了东西。”这也是他骗她!“再见,蓝获老师。”明确道别,下逐客令。 “也祝你有个好梦。”她就是没有这么回应,他才跟上楼,硬说她忘了东西。 “愿你好眠好梦。”她柔声,但听得出强调讽刺之意。 “会的。”蓝获面无波澜。 拾心脸上愠色益发鲜明。她认为他在笑,欺侮人的那种笑,喷雾修饰不了他的可恶。拾心退进屋中,关阖落地门余留的缝,飘雾锁困于外,彷佛她陷在水晶球里,或者外头才是没有出口的水晶球。曾经,好长的时间,她迷荡雾中找寻男人身影,那男人死去了,化成孤独寒雾的一部分。 她等不到雾散。所以,她不等雾散,再也不等,不期待男人身影重现。扣上门锁,拾心回房,起居间与卧室的隔门开着,她直接进去。女仆正在窗台卧榻桌置放铃兰,见她进来,马上询问主人意思。“摆这里可以吗?拾心小姐。” 拾心幽幽定近,伸指碰触圆白花器。光滑的白瓷,冰冰的,如雪球,滴垂白白雪泪的雪球。她轻揩一朵小泪花,眼睛看向光束流闪的窗扉。楼下大庭院淼淼茫茫,银色夜车撞进浑沌之中,她心头揪疼,一阵颤栗奔窜肢体。 “拾心小姐?”女仆留意着她。“您冷吗?要不要——” “没事……”虚弱的嗓音不像没事。她闭起眸,素手拉住窗帘帷幔,女仆立即知心知意地触控墙柱隐形钮,让三层遮帘掩合。 “您要泡个热水澡再睡吗?” 拾心睁开眼睛,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仆。“茜霓——” 女仆略略一愣,像是没预料到。 “你叫茜霓是吗?”拾心露出微笑。 女仆点头,有些意外这名孤高——上面说她从寒冷北国回来,性子也寒,她给人感觉确实是不爱说话、娇冷清绝,冰山美人一个——的主人,笑起来会是这般温暖柔煦,姣丽脸蛋都甜了。 “茜霓,”声音同样满溢甜息,很亲昵。“谢谢你,这个很漂亮。”她落坐窗台卧榻,掌心贴着白瓷花器的圆弧线条,脸庞低凑,秀挺的鼻尖几乎碰着钤兰小花儿。“好香……” “小姐喜欢的话,我每天都给您摆上。”没了陌生隔阂,女仆茜霓放胆与寒冷北国回来的冰山美人小姐交谈。这是她一直想做,可一直没做的事情。除了“寒冷北国回来”的刻板印象,管家总说主仆尊卑不能忘,规矩得守不可坏。一条界线——亦为戒线,无形地捆绕言行,使她每每面对小姐不敢多说、不敢多看,举止从此别扭,反倒不敬。 “对不起,拾心小姐。”女仆茜霓即便是新来骆家没多久,即便不明白资深同僚窃窃私语拾心小姐什么,她还是衷心期盼可与这位同样刚回骆家没多久的小姐建立良好主仆关系。“小姐,从今天开始,只要有您喜欢的事物,您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喜欢这个花。”红唇触动青绿茎梗,不像在说话,像在吃花儿。“真的好香……”拾心万分沉醉。 小姐真可爱!小小的花儿就能取悦她,谁说冰山美人来着?女仆茜霓盯着拾心思忖,摇头笑了笑。 “小姐,宴会好玩吗?”话匣子渐开,问题一个一个冒出。“送您回来的是蓝君特少爷吗?他在宴会上一定有邀您跳舞对不对?” 拾心美眸微张,歪着头,瞥睇女仆。“茜霓,你认识他吗?” “我听说他是苹果花屿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很多女性对他一见倾心——” “你呢?”拾心柔柔慢慢地发出声音。 茜霓傻顿。“我今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蓝君特少爷——”止住语气,她呆了呆。该怎么说呢?那位少爷气质冷峻,和此刻的拾心小姐比起来,不禁教人怀疑他才应该是北国来的吧…… “你也对他一见倾心吗?”主人乍然一问。 茜霓凝神盯着拾心。她解着斗篷外套,站起身,美颜上的表情像是疑惑?! “一见倾心吗?”软声软气。这次,像在自言自语。 茜霓仍是赶紧摇头,回应主人。“蓝君特少爷刚刚摘花送您,我相信你们会有美好结果。”摇过头后,重重点头。茜霓这下更加肯定,拾心小姐是个亲切起来也爱开玩笑的可爱小姐! 斗篷外套从她肩上滑落,领片勾扣扯乱她的发型,使她看起来多了迷糊。茜霓适时尽责,协助她卸下衣装。 “您今晚喝酒了吗?”好奇频率被启动,茜霓其实不怕当一只猫,何况她现在知道小姐和善可爱而亲切。 拾心拨着乱乱的波浪发缯,坐回卧榻中,欣赏着钤兰花儿,一面说:“宴会上的鸡尾酒酸酸甜甜,有的有红色浆果颗粒,很好喝——” “那您喝醉了吗?”茜霓抢白。莫非小姐是喝醉才“融冰”?她一点都不希望稍稍成形的良好主仆关系是假像。 “我没有喝醉。”拾心指尖点触小白花说道,是这花儿要结成红浆果吗?鸡尾酒里的红浆果又是什么样的花儿结成?“我才没那么容易醉……”这句听来软腻腻,本身就有醉意美感。 “你知道那个红色浆果是什么吗?” 茜霓回道:“红醋栗吗?”厨房人员调制水果酒,会使用这种小果子。“我以前工作的酒庄,也常在葡萄酒中使用红醋栗——” “那么就没有毒了。”拾心呢喃打断茜霓。 茜霓眨眨眼。“怎么了,小姐?”她没听清楚小姐吩咐什么。 拾心只道:“没什么,茜霓,谢谢你陪我聊天。” “您要休息了吗?”茜霓拿着拾心的斗篷外套退往衣帽间,须臾,走出来,站在床尾凳旁整理拾心的睡衣、准备铺排四柱宫廷床上的寝具。 “茜霓,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画具拿进来?”拾心捧起圆瓷花器,移往窗下摆妥,她整个人跪上卧榻,面朝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双手掀撩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窗帷、窗幔和纱帘。 “您要画夜景吗?”茜霓放下铺床工作,立刻过来按开窗帘。“啊!”叫了一声.她说:“雾转浓了——”几乎看不见景物。 “很像我的家乡。”拾心望着窗外,声调飘浮着一种轻忧郁。 茜霓听见拾心的嗓音,双眸瞅往跪在榻上的她,专注了好一会儿,茜霓无声无息地走开,至起居间取画具。 重回卧室,茜霓拉上隔门,滑轨声终于让跪在卧榻冥想中的拾心转换了姿势。 “小姐,您要坐在窗边画吗?”茜霓询问,一边摆设画具。 拾心从卧榻上放下双腿。“我还没绑画布。”她说着,但没站起。 茜霓说大书房里有绑好的,她去拿来。 拾心摇摇头。她喜欢自己绑画布,而且她尚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她请茜霓将她的颜料拿全,她开始在桃花心木调色板上调色。 “小姐,您原本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名产?”茜霓突兀一问。 拾心停了一下动作,眨瞬略带疲倦的眼睛。 茜霓说:“小姐,我觉得关于食物的画,看起来都好美味,有让人满足的感觉——” “嗯。”拾心点头,美颜神情淡淡的。“我等等再画……”把调色板放在卧榻桌,她离开榻座,向床尾凳走去。 茜霓见她拿起晨衣睡袍,立刻上前要协助她换下小礼服。拾心摇摇头,麻烦茜霓到浴室帮她拧一条湿毛巾、端一盆水。她自己拆发、卸妆。 脱掉小礼服,披上薄薄的泰丝晨衣,拾心坐在床尾凳,模样累极了。她应该上床休息,可没人能勉强她,除非她将愁思排空。 茜霓走出浴室,取来拾心要的水和毛巾,还贴心地拿了卸妆用品,服务周到,无可挑剔。毕竟,拾心连走到浴室梳洗的气力都给思乡情绪占据了。 做完该做、可做的,茜霓便说:“小姐,您要睡了,我就不吵您了。” 拾心半掩美眸颔首,听见茜霓走出去的开关门声,她才完全眯眼,斜躺在床尾凳上,没绑好系带的晨衣对襟滑开,她半裸,像一幅禁忌的仕女浴后图。 空气里有亚麻子油、核桃油的生味,纯松节油刺鼻了些,她记得,父亲还用过番红花油;母亲总要父亲把窗户打开,她也认为该让雪雾天地欣赏父亲的杰作。父亲最常画母亲,她喜欢说那是“无价之宝”。父亲的无价之宝,母亲的无价之宝。 那是一幅美丽女子的画像,临窗置放,淡蜜色朝阳勾勒油彩笔触,她的笑容和姿态生动灵透,模样相当年轻,细细的颈于令人猜测她的腰围一定是个纤巧数宇,她茂密的发盘得不那么牢紧,半垂在一边肩窝,给她增添刚睡醒的佣懒风韵,但她的眼光那般炯朗清绮,带着胜利辉泽。 谁是她昨晚的败将? 在雪地融绽花海的热情里,天空微现几抹稀有橙晕,冷雾是性感的赞叹。 多么美,这一幅画! 多么美,那一名女子! “拾心——” 沉慢的磁性男声,响在她梦中时,正是父亲把画笔交到她手上的那一秒,父亲笑着鼓励她—— 你也会有你的无价之宝。 “拾心、拾心——” 父亲叫唤她,就像在对待无价之宝,那么小心呵护,充满大男人的韦柔耐性。 “拾心,睡在这里会着凉。”宠溺的笑意隐隐低传。“真像小女孩,还踢被子,热吗?” 是有点热啊。父亲怕她冷,老是把供暖系统的温度设定太高,说她半北国血统,不完全像母亲那样耐寒、越冷越艳丽绝伦,母亲裸身坐在雪地里,姿态自然不僵硬,没有哆嗦,笑靥娇灿若花,换作是她,铁定冻成小冰花。她抗议着,她不怕冷,她生于荆棘海,此地长冬,即便有其他季节仍似冬天,降雪难止、飘雾缠绵,她打娘胎就习惯了,穿泳衣在积雪的露台堆雪人,也一个喷嚏不打,她其实像母亲多过像父亲。 “这自画像画得很棒,你很了解自己——” 拾心睁开双眸,混乱的梦境片段,消失在明晃之中。一只大手,停在她的额前,挡去截击视线的光锋。她嗅着来自那只大手掌心的香味,不是钤兰。她吸吸鼻子。香草皂?麝香皂?还是沉香皂? 她抓住那大手,坐起身。阳光射进房间里。窗下,钤兰被栘回卧榻桌上,和她的桃花心木调色板摆在一块儿,卧榻边多了个男人,她正是握着他的左手,与他面对面。 “躺在这里睡觉,就算不腰酸背痛,也可能会着凉。”蓝君特伸长右臂,推掩迎风的水准窗户。 “我在画画……” 他关上窗扉,阻绝凉爽晨风,教她双颊生热起来。低下头,身上沾油彩的晨衣换掉了,她记起自己破晓前进浴室冲过澡,更替了干净睡衣,罩衫裙从锁骨到足踝盖住她每一寸肌肤。她很规矩,真的! “我在画画。”又说了一次,以那刚醒未开的甜哑嗓音。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的钤兰。”蓝君特扬唇一笑,分神看看桌畔的圆瓷花器。那晶莹白瓮上已经画好一名清纯裸女,是的,清纯!她的姿态像是趴,也像是侧卧,双腿曲叠,膝末并齐,上面的那一条腿巧妙地遮断了观者的遐想,让人只能作着清纯绮梦,幻想自己是垂坠裸女唇上的颤动小白花。 “吃下这个会中毒。”蓝君特朝桌边伸手,长指拨移悬出花器的钤兰,露现裸女的迷醉侧脸。 拾心则是往前欠身,把遭他栘开的小花儿定位回裸女双唇前,想必她认为花这样插比较美。 蓝君特笑着回眸瞥睨她。“这也是你?吻花,还是吃花?”他拉好她身上的薄毯,视线往斜对窗台卧榻的画架聚焦。“你把自己画得很真、很好,非常美丽,与你本人——” “我画的是我母亲。”拾心眨挪目光,瞅向画架上的人物。她黎明前完成的画没什么特出背景,单纯是母亲坐在法式午睡沙发上,看起来像古典肖像样板画。 “喔!”蓝君特挑眉,长指摩摩下巴,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你长得跟你母亲很像,都是迷人的女士,你父亲真有福气。” “是吗?我父亲很孤独。”拾心神情闪掠迷惘。“这个家不挂我母亲的画像……” “嗯——”蓝君特沉吟,站起身来,反掌握紧抓住他左手的纤纤柔荑。“他们应该是在等你画这幅画。”掀掉她身上的薄毯,拉她离开床榻。 他将水准窗户重新打开,纱帘飘飞,凉爽的风吹上她面颊,她眯了眯眼。窗外,一个明媚好天气,没雪没雾,鸟鸣清新悦耳,浪声就像海神叩上窗棂的晨间问候。 “早安,拾心小姐。”象牙白的双折门滑开,茜霓站在起居问与卧室通口,脸上堆着笑容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君特先生。”情况真诡异,她为什么要向客人报告?而且,这位客人压根儿不是昨晚她见到的那位蓝君特,但他说他是蓝君特,翠管家熟称他“君特先生”,并命令她带领他上楼与小姐共进早餐,她也就不敢、更无须多质疑。 “你是茜霓吧?我听毕百达先生这么叫你。”这位君特先生为人亲切,笑起来魅力翻两倍,让女性“一见倾心”的本领不容置疑。 “君特先生有什么事要吩咐我?”茜霓询问。 “没事、没事。”蓝君特笑了笑。“谢谢你,辛苦了。”他牵着拾心,绕过画架。 茜霓机伶地告退。 蓝君特停了停脚,一手轻搭在画架上,对拾心说:“先用早餐,茜霓已经在起居间摆了满桌美味,吃饱后,我帮你把画挂上。” 拾心美眸一闪,盈涌难言的情绪,目光拖缓地栘往母亲的画像,红唇微启,嗓音颤巍巍地传出。“你要帮我——” “吃完早餐再说。”长指点住她的唇,蓝君特神情愉快地哼起歌。 他说他最爱的一首歌是vieenrose》,他更爱女人在临窗的床畔唱这首歌。 他的父亲一生女友无数,结婚两次,若非苹果花屿婚姻法赡养条款足以教男人倾家荡产,他相信他父亲的婚姻纪录绝对会是一项人类史纪录。 蓝君特站在梯凳顶阶,一面将拾心母亲的画像挂在她父亲画像旁,一面说起自己的父母亲。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太太,但,是第几任女友就难算了——”蓝君持调整着画框,言谈轻松,时而转头微笑,俯凝拾心。 拾心望着蓝君特高站的身影。以前,她看父亲站上梯凳在树顶装置一颗星,觉得那颗星闪得好亮,辉映父亲,那意义已不仅是一个圣人诞生。眼前还有什么亮过那颗星,并且带着父亲曾给她的温情与感动? 美好的休假日上午,拾心与苹果花屿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共进早餐,餐后,他耐心地等她梳妆更衣,称赞她穿蒙德里安裙很漂亮,肩上的蓝色块代表他。 她对他笑了,纤纤裸足趿进一双水蓝低跟鞋里,美眸静睇这位蓝先生。然后,他也笑了。 “很可笑吧,”单脚往下一阶,蓝君特弯低身,睇着拾心仰起的美颜。“我父亲很糟糕,他七十二岁时娶我母亲,我母亲那时才二十七岁,婚礼登上爵色杂志,他大概以为自己是海夫纳,夸张的老夫嫩妻。”他撇唇笑出声,跳下梯凳,拉整挽起衬衫袖子。 静候在一旁的毕管家适时上前,递出他的西装外套。 “谢谢。”蓝君特差点要忘了毕百达在场。这位管家不爱吭声,做事周全,不怠慢,就和全世界的管家一样。 接过毕百达摊展的西装外套,蓝君特自行穿上,笑着说:“你觉得怎样,毕管家?” “您是指——”毕百达欠身,恭敬倾听的模样。 蓝君特说:“拾心的双亲真是登对。”微昂俊脸,他欣赏着墙上杰作。每隔三秒,他就抚抚下巴,像在思考,过了两分钟,他转头看着拾心。 “你该再画一幅父亲。”他握住她的手,语气真诚地说。 拾心盯着他的眼睛,想点头但没点,她说:“我少了好几枝画笔,你可以陪我去买吗?”嗓音甜柔而颤抖,嗫嚅般的眼神也是。 “拾心小姐,您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 “毕管家,”蓝君特手一抬,打断抢白的尽责管家。“有些事自己做比较有意思,意义不同,你了解吧?” “您说的是。”毕百达退一步,没第二句话。 蓝君特扬撇嘴角。“梯凳劳烦你了,毕管家——”弹响手指,想到好点子似地转折语气。“或者,先别急着收,你利用这个时机,取下这帧过于匠气的以立先生——” “这幅画是雷大师画的。”毕百达认为有必要作个解释。“骆家相当重视以立少爷的一切。” “如此说来,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对骆家而言,才更具意义。”蓝君特直挑重点。“再怎么说,雷大师被请来画以立先生是为了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是无价之宝——孺慕亲情。” 他很会讲话,讲到她心坎,刺了她一下,但这刺柔柔软软,转化为她的血肉,怦怦脉动起来。她盯着他,眼睛栘不开来,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忽然抽离。 “怎么了吗?”蓝君特目光一撇,看她两手贴在脸蛋,捣住了双眸。“进灰尘了?” 拾心没说话,揉起眼睛来。 “我看看。”蓝君特拉开她的手。 拾心眨着湿润的双眼,眼眶红了一圈。 蓝君特皱眉微笑,掏出方帕。“真进了灰尘——” “这是指控毕管家失职吗?”恬雅的女性嗓音响自楼梯方向。 蓝君特脸庞慢慢转个角度。弧形楼梯那边,一名步态优雅如猫的女子正走来, 她一手顺着廊道大理石栏杆擦滑、抚摸,背后跟着一名男子,像保镳。蓝君特哼哼低笑。那可不是保镳,是他的工作狂侄儿——蓝获。 他怎么会在这儿?拾心看见了,目光擦过蓝君特侧旋的身形,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清晰的男人,他像昨晚一样,自在无拘地走在这幢房子里。她没邀请这个客人,他早该于昨夜梦里消失在她眼前!怎能比她更像个主人,控制了她的梦境! 蓝获的眼睛从头至尾盯着拾心,如同在课堂上,他看着她,看着那个不抬头的女学生,她坐在最后一排,对他的点名反应不大,即使他早已在她桌上放一颗苹果,她也不像每个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孩那样欢快地答应。 她很快转开眼,低下头,直到他停在她前方一公尺处。 “谈好了?”蓝君特出声。 拾心这才又扬起脸庞,颤着一双翘睫。蓝君特用方帕轻按她眼睛四周。 “灰尘有随眼泪出来——” “你别冤枉认真工作的人。”打断蓝君特嗓调的女子,站在蓝获身边,他们的姿态就是人说的“一对璧人”。 女子举起抚过栏杆的白皙手指来,唇角扬翘。“瞧,很干净,一尘不染。” 毕百达上前来,取出随身纸巾欲给女子擦手,虽说她的手没有丝毫脏污,他还是说:“抱歉,彤云小姐——” “你们把屋子保持得洁净舒适,有什么好抱歉?”女子温柔地笑了笑,推回他递出的纸巾。“这里没事了,你先下楼,我母亲请你到中庭温室。” “是的,彤云小姐。”毕百达颔首,搬着梯凳退下。 “骆家的仆佣,对陆家人唯命是从。”蓝君特一脸涎笑表情。 “楼下有人告诉我君特先生要在这里挂画,让毕管家搬梯凳上来……”她说着,灵慧的双眸从蓝君特睐向拾心。“你好,拾心,我是陆彤云,骆以文女士是我母亲——”嗓音稍停,目光流转,打量着拾心的反应。 拾心神色微诧,双眼依然湿红,嘴唇却微微泛白,有种紧张感。 “别说太吓人的话。”蓝君特瞥睨陆彤云。 “你才是。”陆彤云微笑,继续对拾心说:“我们是表姊妹,不过,女性的年龄是秘密,我们彼此叫名字就好,谁姊谁妹,别计较了嗯?”亲密地拥抱拾心,她的表现令人感到温馨。 “这个画面,说你们是亲姊妹,我都相信。”蓝君特瞅着拾心,又看了看陆彤云,最后,视线栘往蓝获脸上。“她会好好跟人相处吧?” 很罕见地,蓝获挑了挑唇,露出一个笑容。“骆以文女土的意思不是那样。” 听见蓝获的声音,拾心双手紧握,身体也像握拳一样绷硬。 “我吓到你了?”陆彤云放开拾心。这位北国回来的表亲,不习惯过于热情的接触,不喜欢让人抱抱、拍拍、摸摸。陆彤云作完判断,笑笑地抚抚拾心的发鬓。“听说你进了赫斯缇亚,一定是我母亲的意思。”母亲重视知性与优雅,说是成为淑女的要件,何况骆家的脸面得顾全。“我也在那儿被调教了好几年,你记得吗?”美眸循回两位男士脸上,尤其看着蓝君特,她说:“那段日子真令人难忘……” “当然。”蓝君特扯唇浅笑,收好擦拭女性珍珠泪的方帕。“最终你还是没成为淑女。” 陆彤云也笑。“你好像很失望。”她的笑容,绝对是权威礼仪专家定义的标准、完美。 “怎么会,”蓝君特摊摊手,不冷不热地说:“我期待早一日在法庭上与你较量,陆律师。”牵起拾心的手,他迈开长腿。 “你要带她去哪儿?” “你曾说我不适合当律师。” 蓝君特回眸,看着齐声叫住他们的蓝获与陆彤云。 “你们真有默契,像我与拾心一样。”不知是调侃,还是炫耀? 陆彤云说:“我还不是个律师。” “我有事得和她谈谈。”蓝获再次和陆彤云同时出声。 蓝君特拍起手,笑道:“我的建议是,你到他的办公室实习。这么一来,还可以培养感情——” “谢谢你,蓝老师。”陆彤云嗓音温柔至极。谁说她没有成为淑女?她十分明白怎样当个淑女。“我的确有些事需要你的建议——” “终身大事?”蓝君特微笑得像只狐狸,眼尾都飞高了。“这种事,我才能给出精确的建议。” 陆彤云美眸半眯起来,唇角和蓝君特双眼一样,挑了个愉悦弧度。“没成为淑女,能谈终身大事吗?” 改牵为搂,蓝君特的手臂横过拾心腰后,眼睛盯着陆彤云,敛神沉吟了一会儿,转看蓝获。“阿获,你介意你的对象没有赫斯缇亚证书吗?” 蓝获一双眼睛抓着拾心不放。“我不认为她能待到毕业。” “嗯——”蓝君特徐徐地应声。“这个回答很玄妙。” 拾心眸光闪掠,怱地别开身。 “怎么了?”蓝君特问。 “我忘了东西。”拾心快步往楼梯间方向。 “我等你。”这个阳光筛落路边那些不结果的苹果树、闪耀在装藏预言的各色玻璃瓶的早晨,蓝君特充满了耐心,给建议、谈人生道理,他非常乐意。收回追随奔入廊弯那抹窃娜姿影的视线,他定瞅蓝获。“我想,你还是别太在意……”语重心长地叹口气,他说:“有些女孩在进赫斯缇亚之前,已破坏校规,这代表她们不成为淑女,同样魅力迷人。”沈眄陆彤云一眼,正要往下说。 蓝获先道:“这种事我不清楚。” “你是独子。”蓝君特点个无可回避的大家族现实问题。 蓝获有个坏习惯——口出“不清楚”就代表他要倒人兴头,不谈他人酣边之事,偏偏,蓝君特叔叔今天心情奇佳,执意开释侄子。 “阿获,伟特堂哥盼望着你早日娶妻成家,多生贵子,开枝散叶。我记得你买房搬出大屋了,这不正是成家的——一 “正是如此。”蓝获说。“叔叔的人生劝进”他心领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正是因为如此,我有事得和拾心谈谈。”看了看高挂于墙的画像,他朝拾心离开的方向走去。 蓝君特笑喊:“想请拾心画肖像挂新屋吗?别忘了给她重礼酬谢!” “这点不用你担心——” 蓝君特回眸,撇嘴一笑。可不能忘了还杵在这儿的陆小姐啊。 陆彤云说:“蓝获学长很大方。” “你收过他送的礼物?”蓝君特问。 陆彤云笑了起来,只说:“有人送我生铁铸造的古铁壶,不知道该怎么用,或者只能摆着当骨——” “让我瞧瞧,我来告诉你怎么用。” 陆彤云的“古铁壶”,烧起蓝君特滚滚上心的兴致。他扳住她双肩,急言命令:“快带我去看你的壶。” 你的壶?陆彤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换作是别的男人,她铁定当这话是下流的性骚扰。 “快带我去看你的壶。”蓝君特俯低俊颜,眼睛对着陆彤云,不能说是失了耐心,而是迫不及待的请求。“快点,彤云——” 陆彤云瞅着蓝君特的脸,觉得他的神情接近痴狂。她甜甜一笑,说:“请跟我来——” 楼厅传来脚步声。怕让人等太久,拾心回房取丁东西,用跑的出门。 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 奔过廊弯时,她揣紧怀里的物品,想起蓝获说的话。不管穿不穿骑马装,他认为她不可能成为淑女,永远拿不到赫斯缇亚证书……她知道,他在说她。 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 跑快些,但愿甩掉脑海里男人的声音,拾心急拐过弯。 一声闷响,像历史重演,她撞上男人胸膛。 “你成不了淑女。”这是第二次——不,可能不止两次——拾心被蓝获抓个正着。“要我重复提醒你别在走廊奔跑——” “这颗苹果我没吃,”为免自己的嗓音过于喘息,她兜出怀里的苹果,简短地说:“还你。” 第三章 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她没吃。 那颗苹果,若无白雪公主那颗的寓意,恐怕也脱离下了“亚拉”那桩的长远可怖,总结—— 毒! 拾心没忘记蓝获说的红色浆果有毒。她没在白花丛中找到他说的红色浆果,倒是房里有一颗红果实来自于他。 她说:“我没吃,还你。” 阳光射进廊弯楼中楼的角厅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苹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没将苹果切为一边男人一边女人。 她说:“完整的,还给你。” “要还我的话,必须把它切开。”蓝获不打算收回苹果。那苹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诱人,不如—— “我现在要吃,你把它切开。” 拾心愣住。“切开?” 蓝获点头。“拿把刀,切开。”刚直平稳的声线,他的嗓音,才是他说的“刀”,切得她的脑袋片片裂裂,还有点痛,搞不清他什么意图。 拾心脸庞像蒙了寒雾。“你在开玩笑?” “没有。”的确没有。他的语气很正经,太认真,感觉是与“开玩笑”绝缘的那类人。 拾心双手裹紧苹果,甜柔声线低低传出。“今天是假日——” “天气很好。”蓝获接道。彷佛他们俩很有默契地在闲聊。 角厅那扇高悬的窗之外,云丝流空,宇宙正以湿画法在演示他们的对话—— 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飞鸟成群鼓翅,把风当舞台,和海协奏,衔着赞美的花儿,舞出队形,一会儿斜线低掠,一会儿波浪起伏,还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龙卷风。阳光也给搅乱、搅热闹、搅出七色,与八色:第八种颜色是男人哼歌的苍郁幽蓝中带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将空气烘染。 眼前绮光暖冒,取代过去经常体验的冰雪雾,拾心略微颤搐,回过神。“你在唱歌?” “没有。”蓝获盯着拾心的眼睛。“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额,垂下浓密的睫毛。她听错了吗?谁在唱歌?她听见的又是谁?什么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学?谈法律? 不对,这些全非重点。她没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适合去郊游!她不是这个意思! 美颜一抬,拾心拉起蓝获的大手,将苹果放上他掌心,绕开身,快步往角厅下的楼梯平台走。 “拾心。”蓝获在拾心下楼前,抓住她的手,但没拉止她的脚步。他和她,一起下楼。 奔乱的步伐。蓝获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却无法跟上这样的步调。 “放开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着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学课,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须时时刻刻见到你,蓝获——” 蓝获猛然停定身形,拾心来不及反应,踩了个空,从他侧边往下扑,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阶板,将她接个正着。 头晕目眩袭过,拾心缓缓仰起脸庞。一双沈凝的眼,缠望着她。 “小心点。”说得很理所当然。 “是你害我差点跌倒。”吞不下的气腾冒出口,拾心双手用力抓着蓝获露在短袖衬衫外的麦色肌肤。 蓝获不痛不痒,没道歉,眼神深浓,说:“时时刻刻?”嗓调低柔醇厚。 耳根一热,拾心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蛋泛起红潮,也不知道怎么着,她要因为他这秒钟的声音,感到羞窘。 “是时时刻刻。”她没说错,无须羞窘,他有疑问,她乐意重申。“我们不用时时刻刻见面。”放开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阶,走离楼梯间。 二楼走道廊厅,无一抹等待的人影。蓝君特不见了,大抵是被仆佣请到贵宾客厅。拾心眼睛往大厅眺望。两名女仆端着银托盘,进入十点钟方位那道实木雕刻门。 又空荡荡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阳的落地窗旁,平台钢琴不像钢琴,像棺材。 骆家有多久没开过宴会?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骆家人,继承这个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骆家人。这个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骆以文女士。”背后响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隐颤,僵硬地转身。 蓝获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画前,对她说:“你是不是很怕骆以文女士?”不是问句,这像一个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这个。”拾心美眸闪烁。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蓝获表情深凝,让拾心选择她想继续的话题。 很难不去注意那颗被他一手掌握的苹果。拾心低垂眼帘,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过身去。她将苹果还给他,不要时时刻刻见他,还须告诉他什么? “骆以文女士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像是故意,蓝获扯了一个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颤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荡,瞪着蓝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骆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给——” “我要和蓝君特先生一起去买画具。”怕蓝获说出更令人无法挣扎的事,拾心先声夺人。 她清楚姑妈骆以文的盘算,也记得昨晚蓝获说她会成为蓝家媳妇,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以及猎人般强势的目光。 双眼瞥往墙上的画,蓝擭静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钟摆声由廊角传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不说话,缄默在这幢屋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却教拾心不安起来,沁湿的美眸流转难定。 “缺了什么颜色?”直到蓝获这么说,视线从画上栘至拾心脸庞。 拾心猝然一退,在报时的当当钟声里,挪脚跑向大楼梯。 “拾心——”蓝获习惯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着追她。她几次都跑不出他怀抱,冲着这点,他可悠缓来。“拾心,蓝君特和陆彤云有要事商量,恐怕无法履行约定。” 拾心停下了脚步,站在虚寂空旷的宴会大厅,像一个没有舞伴的孤独者,痴望两扇密合的门。打不开,不能打开,否则扰人商量要事,她的画笔可以改天买。 “有些事得花一辈子的时间——” 蓝获下楼的声音,拾心完全没听见,回过头来,他已站在她身旁。 “别傻等。”他看着她的眼睛,犹如下咒语。“拾心,你还没帮我切开这颗苹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着蓝获,往厨房走。 大厨房里,八名仆佣见主人带着客人进来,齐齐暗吃一惊。怎么这个北国回来的大小姐,不得体至此!难怪有传言说凌老师清晨请辞,回英国去了,不教难驯的野蛮小姐。 “请问刀具在哪儿?”拾心询问最靠近门口、正端着一壶茶要走出去的女仆。 女仆讶异得回答不出话来。蓝获已看见一名厨娘举着锋芒锐利的厨刀,站在料理台前,专心刮削长长柳橙皮。 蓝获大掌一翻,牵握原本抓着他的纤细柔荑。这会儿,换他带着拾心,走往料理台,对着持刀的厨娘说:“刀借你们小姐使用一下。”他直接取过厨娘手上的刀,交给拾心。 拾心握着刀柄,下意识转动着。 “小心用。”不知是谁在叮咛。 刀刃凛凛,刀身如镜,闪照他们的容颜。蓝获神情坚定地把苹果摆定在料理台,像一个讯息释放,拾心接收到了,不顾仆佣的眼光,切开苹果。 铿锵一声,似乎,台面大理石腰线也被切断。有人抽了口气。两半苹果,黑了一半。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颗。”蓝获说。 拾心看呆了。明明外皮还是鲜艳的红,怎么会…… “坏了。”呢喃出声。 蓝获摇头。“心黑了就不是我原来那颗。” 拾心扬眸,手里仍然紧握着刀柄。“是那颗——”上完法学课,作梦一样出现在她桌边的苹果。 “你吃了,对不对?真正的那颗——”蓝获这番话出口,俨然是判人死罪的宣告。 拾心举高手来,挥动手中的厨刀。“我没吃!”自觉遭受冤枉,她稍显激动,脸红得似火烙。 “小姐,您这样很危险。”年近半百的美艳厨娘发出嗓音,欲取回拾心手中亮晃晃的厨刀。 蓝获阻止厨娘,说没关系。刀是他交给她的,他不怕被砍,这和他在她桌上放苹果一样。 “那颗苹果本来就是要给你吃的。”蓝获此刻的声音,变成夹带清徐凉意的春风。 掌管厨房刀刀火火的厨娘听不下去,语气悻悻然。“蓝大律师,您这就不对了——”挑高弯月眉,她自拾心手中取回厨刀,刀尖对着蓝获,咄咄逼人。“这颗苹果坏透了,您还要我们小姐吃?别说绅士气度了,您的道德良心到哪儿休假去——啊!应该说律师本就欠缺道德良知!”旋个身,刀尖穿刺刦半的苹果,甩进垃圾桶,她说:“黑心的家伙——滚出厨房!”眼一扬,瞪看蓝获。 蓝获俊颜无波无澜,微微颔首。“打扰各位工作了。”而后,他走出厨房,不忘将拾心一起带离。 走在圆柱回廊,厨房外的庭园,葡萄紫得发亮,绿叶随藤缠挂扇形格架,阳光遇到遮荫,丝丝熹微,没了威力,风一吹,景致浅浅、飘飘地,不深刻,但晃眼千变。 蓝获停定脚步,大掌松开拾心的手。“让你拿刀,实在太危险。”步下廊阶,他站在漆白的锻铁庭园桌椅旁,顽长背影淡淡地,且透神秘优雅。 美眸朝蓝获望了半晌,拾心忍不住平举素手,张开虎口,将融合在景物之中的他定住。 他却是转过身。“拾心,”唇动了,整个人动了,走开,并破坏那片美感朦胧迷离的景致。“画笔比较适合你。” 拾心愣了神。蓝获走上廊阶,抓住她来不及缩回的手,再说一次—— “让你拿刀,太危险。” “对不起。”厨娘持刀指着蓝获鼻梁的画面,霍地重映拾心脑海。当时,拾心是心惊的,她清楚那刀有多锐利,啪地就把苹果切两半,坚实的流理台几乎可见刀痕,也因此,她担心厨娘一不留意真会伤到他。 蓝获注视着拾心悠缓垂合的睫毛。“若是那刀伤到我,我会提告。”大掌紧了紧,将她的手握得更牢些。 拾心抬起头,一接触到蓝获幽邃的双眼,又低头。“我画画……会用到调色刀。” 蓝获沈了沈,放开拾心的手,走两步,站在一根圆柱斜影中,转身。“拾心,”他叫唤她,待她美眸瞅凝他,他嗓音低悠悠地传出。“蓝君特脱不开身。画具——我陪你去买。” 拾心没点头答腔,默默睇着蓝获。 蓝获等着拾心做决定。去或不去?他给她自由,目光却像锁,拖曳无形的链子,缠拉她靠近。 拾心没一会儿就朝蓝获走去。 “除了法学,你也教画吗?” 蓝获看着拾心的脸。她头颅歪着一个唯美角度,容易晒红的肌肤遭阳光吻出绮艳,透染两颊。他掏出裤袋里的方帕,往她美巧的鼻尖上按。 拾心吓了一跳,脸庞微偏。 “还没适应苹果花屿的气候?”蓝获收回方帕,旋脚开步伐。 拾心这才明白蓝获的好意,她跟着他,缓步移行,淡淡回道:“晚上比较不热,白天日照强,炎热了许多,但是,阳光下的景致,变化多端,很有情调,很漂亮——” “你很渴望我入画。”不疾不徐,蓝获截断拾心恬静的语调。 拾心停顿下来,盯着蓝获。 蓝获一直走,没回首,背影在圆柱廊道中,像幅画,在阳光里,也是画,他停在车门边,转身的样子成了黄金比例阿波罗。 拾心没见过清朗开阔的笑容出现在蓝获脸上,也许是阳光的关系,让他和宴会上冷漠公爵的形象有了区别。把他画下,她可以将那抹难得一见的爽迈表情永远保留,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雕像。 拾心快步行至蓝获身前。 蓝获看拾心小跑步而来,再次掏出方帕,递给她。 “不要动……”拾心喘着气摇头。 “怎么了?”蓝获慢慢收低拿着方帕的手,插 入口袋。 拾心深呼吸。“等会儿,”停了三秒,换口气,往下说:“买好画具,你可以当我新画具启用的第一位模特儿吗?” 蓝获扬唇。“有钟点费吗?” 拾心讶然。 蓝获打开车门。“上车。” 拾心迟疑了。“如果你要钟点费的话——” “总得先买画具。”蓝获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但始终没有褪去。 拾心注视着蓝获俊颜的细微变化,明白他是答应了,即便她给他的钟点费可能只是一颗苹果。 一个陷阱。拾心尚未觉察,已接着掉入了第二个陷阱。 与其说蓝获成为模特儿,更贴切应该是,拾心被利用设计了! “每天接人到你新房作画,你好大的面子。”蓝君特得知拾心连续几个日子的课后行程,半讥讽地挖苦着蓝获。“阿获,你不愧是蓝络王牌——一 “蓝络的王牌不是你吗?”蓝获喝着咖啡,打断对座的蓝君特。 他们原本坐不同桌,在这赫斯缇亚女校侧门外,花蕊广场商圈最著名的情侣咖啡馆——雨落,很少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围坐插摆粉红玫瑰的恋爱小圆桌。通常,都是一个男人独坐,耐心等待着女校最后的下课钟声,直到穿着蝴蝶领洋装的美丽身影填补空位,男人心满意足,点来晚餐前的一杯甜蜜咖啡,两人共饮。 “我们两个王牌一起坐在这儿,不太恰当。”蓝君特笑笑地欣赏着咖啡杯身镶嵌的微小土耳其蓝珠子。 “你约了委托人在这儿?”蓝获放下咖啡杯。 蓝君特也放下咖啡杯,唇角一扯,眼睛盯着桌中心的水晶花瓶粉玫瑰。“是啊,对方是赫斯缇亚教师,喔,不,正确的说法是——前、教、师。”一字一顿,他抬眸,哼笑地瞥睨蓝获一眼,手摸着丝绸般的花办,继续道:“那家伙和女学生谈恋爱——” “赫斯缇亚没有明文禁止师生恋。”蓝获平声平调插道,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提醒。 蓝君特挑子挑眉角。“你还真的研究起赫斯缇亚校规?”他撇唇。“那可不是单纯师生恋。那家伙有妻有子,现在麻烦很大。” 蓝获微皱眉头。“你要接?” “你有兴趣吗?”蓝君特反问,执起咖啡怀。 “我不接这类案子。”蓝获直言。 “也罢。说起来,你们是不敢堂堂正正与蓝凯特女士对决一次。”蓝君待嗤笑。 “别玩过头。”蓝获不太接这类婚姻不幸的案子,依他的看法,处理这种案子是惹腥。 蓝君特却是很爱,专门负责这种婚姻悲剧、不伦不类、不忠不贞的乱七八糟男女情感纠纷案件,像看戏玩乐,吵吵闹闹搞一通。 “玩?”蓝君特浅饮一口咖啡。“那家伙的妻子找的律师可是蓝凯特,不是闹着玩的。” 蓝获没再表示意见,迳自喝了咖啡。 “倒是你,阿获——”蓝君特转个语气,回赠蓝获一句。“别玩过头。” 蓝获眯细眼眸。“君特堂叔有何指教?” “毕百达说你总在晚餐后送拾心回家。”再次浅啜咖啡,蓝君特说:“你占用拾心太多时间,利用她免费画肖像。”咂了咂舌上,咖啡不适合他,他比较喜欢喝茶,像老人一样讲“道”,这咖啡没“道”让人讲。 “这件事,我不是在玩。”蓝获抬手招来侍者,吩咐了一杯摩卡。 “不用这么体贴。”蓝君特看了看自己杯里所剩不多的液 体,说话的同时,一声钟响敲震店家临街的垂直摇窗。 很快地,第二声钟响完全打断咖啡厅里的谈话,第三声钟响回荡得恍若夕光慵懒的私语。坐在窗边的男人瞥望窗外广场。第四声钟响响起的刹那,开始有纤纤窈窕人影自那座西晒的大理石平台阶梯走下来。 拉提裙摆,小跑步越过花蕊广场,随着钟声飘传,进入店门,拾心站定着,辉亮的美颜薄沁汗水,她没往里走,落地折门上的玻璃隐约闪照她一头微乱黑丝,她摸了摸发鬓,自恼老是绑不好学校规定的发型,她没时间重弄,美眸急寻窗边桌位。 刚停的钟声尾音仍在震荡空气里深缓的旋律,扬声器中,男低音唱问着谁孤寂。 独坐窗边的男人们,执杯优雅,细细品啜咖啡。他们的伴侣没有一个比她早到,但她并不是男人的伴侣。 蓝获与一个男人同桌喝着咖啡。拾心起脚一步又顿足,没像每次那样直接走到那个老位子。蓝获说他以前就常来这家店喝咖啡,他总是坐在临窗的竹椅座,那些浅黄竹子弯绷得很雅致,靠背方枕是精美的皇室风格,桃花 心木小圆桌摸起来温温润润,不铺桌巾更显素净质朴,平衡了金丝银线刺绣方枕的华丽。 拾心和蓝获一样,她也喜欢这间店的木质家俱,觉得花办掉在桌面像她的调色板,仿佛她调出了新彩,一个她一直想要却从没调出来的色泽。 拾心因为蓝获,走进雨落。 但,她不知道他今天另约了人。那画……还画不画?他的肖像——她准备添上新彩的肖像。 “拾心。”坐在竹椅中的男人转过脸庞来。 “蓝君特先生?”拾心回神低呼。为何蓝君特会在这里?她惊讶、纳闷,心里涌现些许兴奋和不知所措——走近过去,蓝君特是否会认为她和蓝获在约会?若不打声招呼,假装走错地方,转身离店——不自然,亦太过失礼。况且,她真的和蓝获约在这儿,就算不是那种男女情意绵绵之约,也不只是个会面。 拾心垂眸,朝男人走去。 “原来是拾心来了,”蓝君特笑眼随着拾心的移行流转,瞥蓝获一眼。“我以为你在看什么——” “你的委托人来了。”蓝获截断蓝君特未落的尾音,眼睛没看走来的拾心,而是瞟掠店门口。 一名戴渔夫帽、黑框眼镜,明显要掩入耳目的男子,挡在店门前东张西望着寻人,仿佛下一秒会大喊出他要找的人的名号。 蓝君特转头一望。“律师的敏锐?”回正脸庞对蓝获说。“或者,是什么同质感应?” “别说莫名其妙的话。”蓝获抬眼凝视拾心。 “好,先别管。”蓝君特不在意地笑笑,扬起手臂。“让侍者来加把椅子,我点个饮料给拾心——” “您的摩卡特调。” 蓝君特顿了一下,放低举一半的手,盯住穿燕尾服端托盘的男侍。 “坐吧。”蓝获起身,让座给拾心。 男侍将咖啡摆在拾心面前,动作熟练,非常清楚要喝这杯咖啡的人是谁,犹如服务老顾客。“请慢用。” “谢谢。” 拾心的嗓音有着习惯性。蓝君特听着,目光往蓝获脸上定。 一杯专点的美好咖啡,与孝之体贴无关。蓝君特低微哼笑,凝眄晚辈,双眸凛光幽闪。“时间掐准了?” “你的委托人走过来了。”蓝获指了指店门方向。 “你好像对这案件很感兴趣?”蓝君特淡扯唇角,收回视线,对住拾心,大掌横过桌面,包裹住她的双手。 拾心捧着咖啡杯,差点打翻,美眸烁动。“好久不见,蓝君特先生。” 蓝君特笑了笑,拿开拾心手中的咖啡杯。“本来想点杯‘人鱼的泪’给你……”嗓音柔徐,他更加紧握她的纤细柔荑,掌心贴着掌心。“拾心,我今天得处理一件工作,明天是假日,我去找你,像上次那样一起早餐,嗯?”眼神情深真挚。 拾心不觉地就点了头。“我会请茜霓提前准备——” “好。”蓝君特颔首,满意了约定。“我期待明天,拾心——”他站起,弯身吻吻拾心的额头,在委托人来到前,走离桌位。 门后钤叮呤当啷响,没有钟声侵压,音响正值换曲,无声空转,直到女人盒子般的嗓音唱出她属于男人,蓝获才坐入蓝君特空下的椅中。 “什么是‘人鱼的泪’?”拾心想也没想地问出口。 蓝获没回答,修长的指朝着拾心的咖啡。“不想喝吗?” 拾心摇摇头,捧起咖啡杯品尝着喜欢的味道。问题不重要,也问错人,即便这段作画相处的日子,他知无不答,连她的喃喃自语也回应,做足一个老师模样,为她解惑…… “今天要画吗?”她问。 “还没完成,不是吗——”蓝获看着拾心放低咖啡杯,似乎不满意他回答的方式,美眸瞠对他一下,睫毛又垂掩,白皙玉手捧杯继续喝。 她喝咖啡的方式,很特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好笑无礼,嗤之以鼻,他却爱看她这样的姿态——就像日本人的茶道。 “拾心,”蓝获沈唤。拾心停下喝咖啡的动作。他说:“让我尝一口——” 拾心皱眉。蓝获一向喝黑咖啡,此刻突兀的要求教人费解,她没时间多想,柔荑一伸,奉上自己的调味咖啡。 只见他接过手,真饮下她喝过的咖啡。 美眸圆睁不眨,紧盯蓝获的一举一动,时间像是静止,或者只在她双颊变化,铺漫难掩的红潮,拾心无法再面对蓝获而坐,站起身,朝店门走得急促。 越朝广场周边走,拾心的脚步越快,街边的摊贩多了起来,她记得有好几摊是卖花的,风信子、郁金香、鸢尾花、虎尾花、猫须草,以及各种嫩白、柔红、艳紫的菊花,色彩鲜亮,淌淌漾漾,如河似虹,当中,还有她喜爱的钤兰,点缀着商家橱窗的典雅与纯朴。 景物颤巍巍,是她走得太快。心抖颤,周遭一切难瞧清,模糊了。她记得这条街叫“护墙街”,仿佛真有道墙挡了她的眼,围了她的身,可男人仍是轻而易举、没被阻隔地追上她。 这护墙街,挡她、护她,又使她遭攻陷! “拾心——”男人侵略般的嗓音。 拾心眯眼蒙耳,双脚由走转跑。 “拾心!”蓝获看她即将撞上商家门外伞架,长腿大大一跨,揪止了她怒动的步伐。 背部传来强烈一撞,拾心回身,扯着被蓝获抓住的右手,心中的火烧上舌尖。 “凌老师有教我正确的持杯,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那样喝咖啡!” “你不会在别人面前以正确持杯的方式喝咖啡?”蓝获放开拾心的右腕,不受她小小怨怒影响。“你忘了袋子。”他离开雨落时,不仅把帐结清,还慢条斯理地收整她掉在地上、文具散出的书袋。 拾心一动不动,美眸紧盯蓝获提着帆布袋和男性公文包的手,沉着气,不吭声。 “我是别人?”蓝获这一问。 拾心才道:“你了解我在说什么。”拿回自己的袋子,旋足,沿着街边的苹果树遮荫走着。 橘红太阳光画了一树躲藏的苹果,叶缝消失了,这个饱满的傍晚,一向开花不结果的苹果花屿苹果树,隐约一树梦幻硕果累累,来自男人的每一个声息,也将她的感知充塞得满满。 “拾心——”蓝获叫着她的名字,大掌牵了过来,将她没提袋子的左手握牢了。 拾心不得下驻足回眸。“今天不画。”凝瞅蓝获的脸,她敛息屏气,嗓音柔逸。“我要——” “稍等一下,我买个东西。”蓝获没让拾心往下说,转个身,在街边商店遮阳棚下的水果架,拎了一网袋柠檬和拣好的荔枝。“要不要吃苹果?”他买得专心致志,仍不忘问她意欲。 拾心摇摇头。她的提袋里就有一颗苹果,要给他的,他让她画,她用苹果当模特儿酬劳。“你那边……”有很多苹果。咬住差点要滑出口的声调,她今天不去他的新房——苹果无关紧要! 拾心抓紧袋子,走离挑水果的男人身旁。 “赫斯缇亚的美丽小姐!”一个响亮亮叫声,使所有路人定止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声源望。 是水果店老板,他注意到门外商架前有人影徘徊,推开白木格玻璃门,出来招呼客人,一见拾心,胖脸笑靥益发扩大。 “赫斯缇亚的美丽小姐——”爽朗嗓声又起,那店老板走近拾心身边,摇头笑说:“一颗不够吧?就叫你多带几颗的……”他这家店每天都有穿着附近女校制服的淑女经过,她们之中,唯有这位公主头老是绑不好的小姐会停下脚步,选购他的商品。 她是他看过的赫斯缇亚女士里,最美丽的一位!大概是公主头老是绑不好吧,他就是觉得她不一样,每天看她只挑一颗苹果,他都想把商架上的所有苹果附赠给她。 “你多带几颗,我不收你钱,算我送的‘爱的礼物’,哈哈哈……”老爷爷级胖老板献起殷勤不输年轻小伙子。 蓝获将手上的水果递向老板,打断他和拾心攀谈。 胖老板笑意盈盈,一手抓过蓝获选购的水果。“我不送‘爱的礼物’给男人,你这些要按价付款。”眼眸打量着西装笔挺的蓝获,他一面将水果装袋。 蓝获掏出皮夹,付钱,取回水果。“老爹,玩笑开得过火变性骚扰,可就不是玩笑了。”一手牵住拾心,告别水果店。 他们走到护墙街尾端星形小广场,蓝获的车停在这座广场。坐进车里,拾心看着驾驶座的蓝获,说:“我可以打电话请骆家的司机来——” “你袋子里的苹果,我吃掉了,真的不再买一颗吗?”蓝获一开口就教拾心瞠目结舌。 “我今天……”咬着唇,她说不出话,随即翻着自己的袋子。苹果真的不见了!他说是他吃掉的。他什么时候吃的?在护墙街一边追她,一边吃?怎么可能? 她给他的苹果,在他新房中堆了一个塔,他根本不吃的! “你骗我对不对?”拾心找回嗓音,指控地说。蓝获不是第一次骗她,他总是说谎还能一脸认真,毕竟那正是他的专业! “那是我今天的酬劳?”蓝获发动引擎,放手煞车,打档,踩油门,轻悠地转着方向盘。“如果是,我无法退还,我今天还是得让你画——” “你没吃。”拾心打断蓝获沈慢的嗓调。“我要回骆家。” 蓝获放开油门,微踩煞车,车子滑行一段距离,在广场外环道的路中央停了下来。 拾心左顾盼窗外车影。他是故意的,以为停在路中央,她不敢下车。拾心瞪蓝获一眼,伸手扳门把。 “在这里下车会被开罚单。”蓝获倾过身来,捉住拾心的手。 拾心回头,再次怨瞪蓝获。蓝获脸庞凑近拾心,嘴压住她的唇。拾心抽息,蓝获的舌窜入她口腔,裹缠她的舌尖。她脑袋空晃晃,呼吸凝结,一股热气却松软软,奔流喉咙,她吞咽着,听见他说—— “是苹果吧,你尝尝,我有没有骗你……” 拾心摇头,唇仍被蓝获含吮,舌尖顶着甜美的苹果气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咿咿嗯嗯,像呻 吟。 “叭——” 陡然,喇叭长鸣,一声接一声。后头一排车辆抗议着。 “叭——叭——叭——” 号志转变了,他们赖着不走,堵住同一车道驾驶的路。交通事故排解人员骑着马穿梭车阵,逐渐接近过来。 蓝获听见马蹄声,唇离开了拾心嫣红的嘴。“在这里接吻一样会被开罚单。” 他摸着她晕红的脸,眼神深定。“拾心——到我那儿,为我作画——” “嗯。”他的指揉着她的耳垂,她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在那铁骑人马将至之际,蓝获的车朝前方路口宾士了去。 注:亚拉,r.1989年美国著名毒苹果事件所使用的化学农药俗称。 第四章 窗景转成尤里西斯街头的小船锚广场,几乎于三秒之内,乌云发狠地占领天空,近压车顶。 蓝获像是察觉了什么,加速将车开入尤里西斯街,直行,过窄弯,上了这条路最具坡度的一段,没多久,果然,响雷炸开云牢,雨滴纷纷窜落。 雨追逼他们至坡道上一幢楼房庭园的紫藤架下,下车时,雨不只是雨,大得像天顶一汪海洋掉下来,紫藤如何茂密也抵挡不住。 拾心踏出车门立即被淋湿,蓝获绕过车头,拉开西装外套,将拾心掩挡在怀里,半挟着她,快步上石阶。 “我的鞋掉了!”拾心叫了声。 蓝获索性将拾心抱起,没去捡那滚下长长阶梯的鞋。三步并两步,到了门厅前的平台,他仍没放下她,直到进入门厅,关紧绿格子玻璃门,她的双脚终于踩实了地面。 感应的灯亮了,他们面对彼此,两个人都湿透了,身上的雨水滴得蜜色烧砖换了一个色似的。 红着脸,拾心回开双眼,睇向外头的阴霾雨幕。“雨好大……” “这个时节偶尔会有午后暴雨。”蓝获脱掉西装外套,随手与公文包一起丢放,只提着装了柠檬和荔枝的水果袋,另一掌拉过拾心的手,往里走。“你湿透了,得赶快把衣服换下。”他打开客厅大门,牵她进屋。 拾心停在玄关,抽回被蓝获握住的手。 蓝获回首,疑问地挑眉。 拾心说:“会把地毯弄湿……”她顾虑着。他这幢新房,什么都是新的,最好不要留下难清的痕迹。 蓝获转正躯干,面对着裹足不前的拾心,像在等她走过来。她一寸不前,还后退。他在她退到快抵门时,沈缓说道:“这场雨会下到深夜。你不进来,也不可能出得去。” 拾心一愣,摇起头。“我必须回骆家!”她旋足,手往门把抓。她不能被雨困在这里,她迷迷糊糊才又跟他回来,明明决定今天不画的…… “蓝君特先生约了我明天——” “拾心,”蓝获打断拾心的嗓调,走近她后方,手臂箍住她的腰。“拾心——”这声叫唤,拂过她颈背,令她一阵麻颤。 转过身来,拾心眼神仓皇地闪烁着。“蓝获……”他站得离她好近,作画以来,他们从未这么靠近,即便之前那个寿宴日子,他曾对她无礼,但在这屋里,他没有过任何越距行为。“蓝获,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平抑发抖的声线,她想起他稍早于车里吻了她,那个吻,深入她的喉咙、她的心口,教她恍恍坠梦,现下才感觉莫名紧张。“你送我回去——” “你今天得作画。”蓝获坚定地打断拾心近乎哀求的柔弱嗓音。“这种暴雨天,滨海交通干道一定封闭管制,不能自由通行。” 拾心难以置信地摇头。“骗人……” “你从北国回来不久,可能不清楚苹果花屿法规。”蓝获抬起一只手,弯着修长的指节,滑过拾心颊边,将一缯湿亮黑发勾至她耳后。“暴雨天出门,走错路,不是拿张罚单就可了事。” 拾心美颜错愕,咬着唇,很苦恼。 “留下来,等雨停。”蓝获软声安慰,退开一步,手轻握她柔荑。“我会送你回去——” “在明早之前吗?”拾心急了,却更加说错话。“你说这场雨会下到深夜,我不能在这儿过夜……”越解释越糟糕,她早落入进退不能的窘境。 “如果是老天爷的意思,蓝君特也没辙。”蓝获这会儿放开拾心的手,迳自弯入一座木质阿拉伯屏风后。 拾心愣住,眼睛看着屏风上的镂花。蓝获的身影在那些孔洞中,远离了。 渐渐地,她听见了雨声,穿过这幢隔音极好的屋子,如蓝获所言,是老天爷的意思。她走不了,就算他不强留她。 拾心垂眸,看着自己没穿鞋的两脚。人家灰姑娘掉一只鞋,藏着另一只,等到王子来配对。她两只鞋都掉,回不去,蓝君特也不可能来找。 这场雨,没有停的迹象。 拾心后来还是踩湿了蓝获新房的地毯。 客厅里熏了层轻淡橙色,室内出了春日太阳一般。 更换过干爽的衣服,拾心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像是穿着艺术改革服。她身上的曳地长袍,结合了好些国家的传统服特色,宽宽的七分袖、微裸的u形前襟,素雅的编织花纹滚边与暗藏华丽的珠绣——蓝获说,这也是一个国家的传统服饰,属于最珍贵的那一类。她想,是收藏品吧,他大概要把它装饰在他这新房中。她记得他的书房有一件丰驼毛几何织锦poncho当壁毯。 纤指描触藕白长袍的绣饰,得小心一点,否则,会把这件他借她穿的收藏品弄脏。拾心回定神思,谨慎地捋捋袖子,独自在客厅画着蓝获的肖像。 往常,蓝获会坐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让她对着他画。他说这画完成,要挂在玄关,她其实觉得他有点老派,可仍全心投入画着他。 “蓝获——” 当、当……报时骨董钟打了好几声。 “蓝获——” 拾心喊着蓝获。他说离开一会儿,换洗完毕就过来,却是去了老半天。壁炉火焰亮如白昼。拾心抬眼,掠过画板,望着壁炉口,尽管遮光罩掩着,依然瞧得出木柴燃烧烈旺。拾心放下炭笔,走到单人沙发落坐,目光朝自己原本站的地方瞅着。 画架后面五公尺远的楼台客厅里,长沙发、短沙发、矮方桌和茶几置物柜还盖着防尘布,大落地门外的露台花圃,蓝获已种下铃兰。他说等正式入住,他会每天用小花瓶插钤兰,摆在床头、摆在浴室、摆在餐桌、摆在客厅。你呢?想摆在哪里? 拾心侧过脸庞,盯着沙发扶手旁的杉木茶几。这茶几像个轮轴,桌面小小圆圆的,木质颜色细致。拾心伸出手指描摹着,站起身,走向画架,拿起炭笔,在画中的空茶几增上一小花瓶钤兰。 多了钤兰,男人的脸柔和生动起来。拾心愣愣地审视着画布上的构图,再看看一旁的草图。真正完成一幅油画耗时会超过半年,蓝获是否要等那么久才正式入住?她现在,想问他——他种下的钤兰,撑不撑得过暴雨呢? 窗外雷电轰打墙柱,巨响拨动整幢屋宇,烛台式吊灯闪丁闪,十八簇橙辉齐灭。 拾心僵顿。 “拾心。”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嗓音。 拾心没立即应声,她听着下阶梯的脚步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那阶梯有五级,她可以感觉男人踩着地毯走到她背后。 “蓝获!”她转过身,明知只会是他,不会有其他人在这屋里,她的心竟猛烈地急跳起来。 “别怕。”蓝获声调沉稳,低回拾心耳畔。“来这儿坐。”高大的身影往壁炉接近,他移开遮光罩。 瞬间,炉火烘亮没有灯光的厅室。 “停电吗?”拾心喃问。 “这一带的电力设施遭雷击,住家备用的发电系统似乎也受影响,无法运作。”他往壁炉里添一根松木。 火光像她作画最后、最后涂上的保护层,使得这个空间不真实极了。 他就地落坐。她歪头凝视着他。他坐在地毯上,比他坐在沙发中,更引动她的画笔,她却松开手,让笔无声无息掉在地毯某一处。 “过来,拾心——” 她想和他一样坐在地毯上,他就开口了。 当他将放有玻璃杯、壶的托盘摆在壁炉底座凸沿,她朝他走过去,与他面对面坐在地毯上,他倒出玻璃壶中的饮料,倒了两杯,她就接过一杯。 他说:“喝吧。” 她小口啜饮着,美眸瞄瞅他湿乱的发,大概是停电,来不及弄干,他颈间垂挂一条长毛巾,穿着简单的洁白t恤、宽松的亚麻长裤,脱离他贯有的冷漠专业模样。 “味道如何?”他也拿着和她相同的鸡尾酒杯,但没尝一口杯中物。 “这是什么?”味道不错,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性感。没错,不太像是单纯的果汁饮料,虽然她尝出了甘香清甜的荔枝和柠檬。“这是酒——” “人鱼的泪。”蓝获说。这时,他才举杯喝干饮料。 一个木头爆裂声进出壁炉,火花跟着闪跳。蓝获放下自己的酒杯,看着拾心的眼睛,无声而缓慢地执起短口长身玻璃壶,再次于空杯之中注满人鱼的泪。 拾心拿低喝空的杯子,也让蓝获倒了第二杯。她低语:“你做的吗?”使人鱼哭泣…… “嗯。”蓝获低应。“好喝吗?” 拾心眨颤一双美眸,眼周泛着绮丽的红,仿佛微醉了。“是快乐的泪?还是伤心的泪?” 蓝获品酌着酒液,没说什么话,仅是沈眄着她,像是要她也快快喝下这第二杯。喝光一壶,她便能知道是快乐,或伤心。 拾心于是一杯接一杯喝起了人鱼的泪。这种混了许多酒,尝来像果汁的饮料,其实是迷药!拾心的酒量并不好,没多久,她表情娇佣,歪斜着头颅,长发落盖一边肩,闭眼兜出杯子。 “还要吗?”蓝获放下自己的杯子,接取拾心的杯子。 拾心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还要。”意欲表达得很清楚,一根葱白玉指朝着玻璃壶。“快乐的泪,那是快乐的泪……”虚描火光映照的玻璃壶轮廓,她呵呵笑起来。 蓝获不断地重复倒酒的动作。她喝了几杯,他也就几杯下肚,她醉红了脸,他没有,眼光专定,专定得过分,好像完全没有喝酒一样。 “拾心——”嗓音也未闻酒气,他移开两人中间的杯壶,只拿着一杯酒,身体挪近她。 “嗯?”拾心扬眸瞅他。“你碰到我了……”她指着他伸直的腿,接过他手上重新斟了酒的杯子,不在意他似要将她围困的坐姿,红唇迳自轻衔杯缘,舔啜酒汁。“这次倒太满了,你喝醉了——”拖着甜甜的尾音,她美颜微俯,用两手捧杯。 “拾心——”蓝获采手拂开她额前的发丝。 拾心脸庞倏地昂抬。“不要再取笑我!”美眸瞪着他,她改以单手拿杯,娇嗔道:“我怕人鱼的泪溅湿裙子——” “拾心,”蓝获接过杯子,饮了一口,再喂拾心一口。人鱼的泪没那么满了,不用担心弄湿衣物。他说:“你喜欢这一件衣服吗?” 拾心舔舔唇上的余香余甜,盯着布料上美轮美奂兼蓄内敛的绣纹,点头柔声道:“我喜欢,很喜欢,真漂亮,你为什么会有这件珍贵的收藏品?” “一个朋友送的。”蓝获凝眄拾心垂首的娴静模样,长指从她额前缓移至她耳垂,巡礼似地摩着她绝美的线条。“这比收藏品珍贵——” “女性朋友送的吗?”拾心问,轻轻地将颊边的鬈长发缯掠往肩后,缩了缩脖子。她怕痒,他彷佛知道她怕痒,故意一直摩她敏感的部位。“蓝获……”她想叫他不要搔她的脖子,一开口,酒杯凑来,果香柔缓地滑进她喉咙里。“你真坏……”她喘息般的笑声恰似撒娇。 蓝获喝掉杯里最后一口酒,摆开杯子,揉着拾心的耳垂。“拾心,你今天没戴耳环——” “嘘。”柔荑按住蓝获的嘴,拾心小小声地说:“赫斯缇亚不准学生上课戴耳环,我都是偷偷戴的,不要说喔!”在唇上做个隐形拉链,欲收回制住他双唇的手。 大掌裹覆拾心微移的手。“没被发现吗?”蓝获问着,没让脸上柔嫩触感离去,也舍不得她俏皮的神秘语气消失。“从来没有其他人发现你偷偷戴奇怪的耳环吗?” 他的问题有点奇怪,可她判断不出哪里奇怪。拾心愣眨双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没人发现。因为我老是绑不好规定的发型——” “故意不绑好吗?”蓝获将拾心的掌往他下巴压摩。 拾心笑了起来。“好痒……”抽手抽不回,她反掌。 蓝获长指嵌缠价心的纤指,这会儿,他摩起她与掌心一样娇细柔皙的雪白手背,缓缓地。 “你胡子没刮干净,故意不刮干净吗?”模仿着蓝获讲话的调调儿,拾心要拉回自己手,蓝获不让。他们拔河一样,在他下巴摩来摩去,摩得她的肌肤红了,笑个不停。“你把我的手当刮胡刀啊……”她的笑声甜腻腻、醺醺然,身子正往他怀里偎。 蓝获不再摩她,唇贴着她的手背,细细啄吻五根玉指,咬她的指尖。她颤了一下,扬睫瞅他,眼波流动,勾人心魄。他翻手,吻她的掌心。“拾心——” “嗯?”她感觉他唇上的湿气,脸庞朝他靠近。“人鱼的泪——”在他嘴里。 她往前又移了一寸,他便吻住了她。 “拾心——”双臂圈搂她,他吮吻她的唇,舌头顶触她的舌尖。她挑了一下,他便卷裹她。两人密实地吻得不分不离。 她被他抱在怀里,浑身笼罩炉火热息,几乎躺平了,他却坐了起来,让她的长发如波浪起伏在他腿上。 “拾心,你有没有喝醉?”他摸着她的脸,摸着她的唇。她眼睛微合,抿了抿唇,弯挑嘴角,像少女一样的愉悦神情还带成熟娇艳,当她皓齿咬住他的指节,他知道这是她的报复。 “你刚刚也咬我。”拾心睁开眼睛,笑得柔美、朦胧。“你淋雨了吗?头发湿湿的……” 蓝获拉下颈上的毛巾,轻拭拾心泌沁汗珠的嫩白肌肤。“热吗?”长指沿着u形前襟描绘项链般的特殊珠绣,他盯着她粉红的美颜。“我第一次看女性穿这服饰——” “嗯——”拾心软应一声,柔荑压住那只在襟口滑动的男性大手。“不要一直搔我痒,要不,我也搔你喔……”这威胁,太甜,构不成恐吓。 蓝获说:“好。”抱起她,大掌抓着她的腰。 拾心呵呵笑着抵抗、反击,在他躯干上下其手。 他搔她痒,她加倍回他,仿佛,他们是两条鱼,斗气扒着对方的鳞,扒得光洁、滑溜溜,所有感觉跟着敏锐起来。 她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翩翩起舞,转个圈。 他箍着她的腰,回答道:“好看——” “迷人吗?”她仰着娇红脸庞,像在邀讨一个吻。 他回她无限的吻,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的秀鼻和红唇,喉咙发出低哑嗓音。“迷人——” “但你要把它脱掉……”她半控半嗔地指出,他的手正在她两肩,欲将这袭比收藏品珍贵的裙袍从她身上剥除。 “嗯,”他继续动作,唇往她耳畔吻,手抚褪她半边衣物。“不用迷人……” 不需要去迷全部的人!迷他就够了! “蓝获……不要这样……”迷迷蒙蒙之中,她听见雨声,胸前一凉,才觉那应该不是雨声—— “你把衣服撕裂了!”喘着气,轻音叫嚷,她捶他的胸膛。“我会脱下来还给你……”这比收藏品还珍贵的裙袍,有特殊艺术价值,她怎能让他将它破坏。“你不要用扯的——一 蓝获吻住拾心的娇声,大掌抓住她的皓腕。 拾心停止了粉拳攻击,昂着线条优美的颈子,承接蓝获的吻。她喜欢他唇里有人鱼的泪的味道,那使他的吻充满怜惜,恍若他曾珍爱地,以唇吻去滑下人鱼美丽脸庞的一颗一颗泪珠。 甜甜的快乐滋味,弥漫唇舌之间,他们尚未喝完整壶酒,绝妙的后遗症早一步在体内作用。 陡然,蓝获停下舌头交缠的热吻,将拾心推离一臂之距。“你要脱下还我?” “嗯?”拾心晕迷迷,心旌摇荡。“脱下……”像被催眠地呢喃着。 “对,”蓝获沉沉颔首,大掌从拾心肩上撤回,退一大步,好整以暇地观望着她。“脱下。” 拾心听明白了,回神背过身,走到单人沙发前。“人鱼褪下衣装是不是就变成泡沫了?”又转身面对他,视线与他交凝。 蓝获双眼幽定地沈眄拾心,久久不语,直到偏光使他那寻思的目光闪出深蓝,他发出极低的声调说:“那则故事不是那样讲的。” “我也忘了……”拾心揪着胸前的u形襟口。“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讲这则故事哄我睡——” “我现在讲,你睡吗?”他嗓音的停顿,充盈想象。 她静了下来,低垂脸庞,像他一样的停顿之间,空气微妙地变化着,松软了、膨胀了——这客厅正在醉,她挪步,裙摆扬倒玻璃壶,人鱼的泪瞬间流淌。她不惊不慌,拉高曳地的裙摆,一寸一寸往上拉,露出她白皙的腿。 他盯着她正在进行的脱衣动作,吟诗一般说起人鱼的故事。 她将衣服由下往上脱,而不是由上往下,那衣服其实隐藏秘密,该由男人来脱,但他想看她主动,主动把性感撩露出来。 当她抱着裙袍站在壁炉前,他在画架那方。一直以来的位置,对调了,他成了画者,以眼画她,她被画,只能遵照他的要求。 “拾心,把衣服拿过来——” 她走过去,柔顺交还衣物。“你不把故事说完吗?” “你要睡吗?”他的嗓音沈得似有磁性。 她双脚定住了,美眸无法自他俊颜转开。他在看她,看她的身体,他的眼神很热,使她的身体成了另一座壁炉,闷烘团团火簇。 “拾心——”他叫她的名,将她还他的裙袍披挂于画架旁的单椅,脱掉身上渗映湿渍的白t恤,露出精实胸膛,让她也看他的身体,他眼神始终不偏不移,紧盯着她,好一会儿,他把长裤解下。 两人同等赤裸,互看着。 “你是那种会在适当时刻安慰模特儿的画家吗?”这话非常地大胆而诱惑,谕示着无尽的意淫和露骨的肉淫。 拾心脸蛋猝染红泽,已是红上加红,醉里更醉,她闭上眼睛,无法纯粹将蓝获看成一个人体模特儿。蓝获朝她伸手,呼唤着她,声调有些涩,喉咙烧着火似的——也许,再饮一壶人鱼的泪吧! 亲吻着拾心闭合的眼睛,蓝获一把将她拉近,两人身躯密贴着。 拾心张眸,眨着睫毛,神情像不安,又不全然如此。蓝获吻住她欲言的红唇,舌头探入她嘴里,她粉舌随着他掠动,娇吟的嗓音传出—— “赫斯缇亚……禁止婚前性行为。”结束得非常利落。 蓝获脸庞一退,身躯也稍稍与拾心拉远。 仿佛,酒醒了。 拾心美眸一下未眨地眄睐着蓝获,重复:“赫斯缇亚禁止婚前性行为。” 蓝获一言不发,眸色沈浓,凝睇拾心许久。拾心禁不住蓝获的眼神,要别开脸庞,霎时,蓝获堵住她的唇,将她牢牢紧紧地拥入怀里。 拾心没有挣扎,任蓝获将她抱起,合眸听着壁炉里,柴火燃到高温尽头的爆炸声。 赫斯缇亚的完美淑女,必须读得出校规,并谨记于心。 “我知道你们的校规……”男人和她深陷柔软如春泥的床中。 …… “睡吧,好好睡,拾心——” 她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睡了好长的时间。八小时,可能超过八小时,使她身上的疲累认输臣服,醒来后,她神采奕奕像女王。 国王大床上没有男人,一只带环大托盘占据了床畔桌,上头的骨瓷杯冒着白烟,还有摊展的报纸。她不想猜测是谁喝了一半的醒神茶、看了一半的报纸,她情愿认为是茜霓例行的准备。 蓝君特今早要来找她。上回,他们一起吃早餐时,聊了些国际要闻,他说那个国家又内战了,大概要打到不存在任何男人,才会终战,女人总是比男人爱好和平。 “必要的话,上法庭也无妨。” 她似乎听见姑妈骆以文的声音。 拾心闭了闭甫睁开的美眸。太好了。陌生的大床是幻觉,梦的延续。床畔桌的报纸和热茶,果真是心细的茜霓所为。她昨夜交代了蓝君特要来的消息,即便这记忆被鲜明的欲 望之梦掩盖,但它肯定存在。 “茜霓——” “骆拾心小姐毕竟是您的侄女。” 拾心沈唤贴身侍女的微弱声音遭男性嗓调阻断。 “上法庭,你们双方势必撕破脸,这很难不损及骆家名声——” “以立当年的做法,早丢尽骆家脸面,他那个女儿若不懂得识大体,没个进退,只得如此。”女人想破口大骂,却始终以优雅压抑情绪的清冷讲话方式,确实是她的姑妈骆以文。 拾心再次张眼。报纸、冒烟的骨瓷杯依旧,桃花心木的四柱大床没变,灰蓝素雅的枕套被单不那么阳刚,但也没柔和的女性之彩。拾心坐起身,看着脱在床尾凳上的男性睡袍,更加清醒地明白这儿不是骆家、不是她的卧房,那冒烟浓茶不是茜霓泡来给她醒神的,报纸也不是茜霓准备来给她阅览,好让她能提前知晓蓝君特聊的国际要闻。 拾心跳下床,差点跌倒,她抱住床柱,不经意地扯散了收束整齐的床帐,丝纱卷掩她一丝不挂的曼妙躯体。她怎能这样走出去?不行,就算不是淑女了……也不行!拾心拉好床帐系带,扣回床柱,坐上床,躺下,又听见了男人的嗓音。 “我了解您的想法,但我还是建议您和骆拾心小姐先好好谈谈,也许她志不在骆家——” “她能乖乖嫁给蓝君特,是最好的。这件事情蓝法恩先生是完全赞同的。” “这样说来……” 男人这刻的回应,像个关键,令拾心睁大着眸,静静地起身,扯着薄毯遮胸,寻望着声音来源。 这卧室有好几面门窗——落地的那一面,通往露台,她看得见阳光晒着挂满晶亮雨滴的矮树篱;床尾方向的实木雕花滑门里,是衣物间,不久前有人进去穿换衣服,忘了关门。 拾心收回视线,翻个身,躺得歪歪斜斜,眼睛却正正朝往虚留一缝的百叶双扉。那是书房,蓝获就在里面,见一名不请自来的大贵客。 骆以文坐在安乐椅中,一丝不苟的姿态,好似那张椅子是座牢笼。 隔着大木桌,站在书墙前的蓝获合上手里资料夹,说:“骆拾心小姐有一天会是我的长辈,您若要我现在上法庭对付她,日后我在蓝家岂不是立场尴尬——” “这么做,确实对你们蓝家很抱歉,可以不用走那一步,当然——” “尽快将她嫁入蓝家就是了。”蓝获打断骆以文,露出一抹浅笑。 骆以文对上蓝获的笑脸,怱感难堪。同为苹果花屿名门望族,骆家竟然沦落到得硬塞一个麻烦给蓝家收拾,这还不够耻辱吗? “总之,还得多劳烦你,蓝律师。”骆以文垂眸,站起身。“今天算我失礼,贸然来访。”昨日暴雨,女儿陆彤云彻夜未归,惹得她一早心绪浮躁,直往蓝络找人,那些律师助理们说没看见陆彤云留宿事务所,蓝获今日亦反常地迟到了。 “我以为彤云会在你这儿……” 蓝获眸光沈了沈,没说话。 “罢了。”骆以文昂起妆容精致的脸庞,低叹一笑。“你这房子买得不错,” 转个话题,端出长辈口吻。“正式入住,别忘了寄柬帖给我——” “当然。”蓝获绕过木桌,领着骆以文走往书房门口,一路送她下楼,出了大门。 交谈声没了,人影晃过、消失。拾心从床上坐起,瞅着窗。 暴雨已过,天色湛蓝,不知午后会不会再来一场雨?她得趁雨前赶紧回骆家! 再度跳下床,拾心这次脚步稳当,顺利地远离床畔,找到了自己的衣物,连昨天遗落雨中的鞋都在,洁洁净净,像新的。她穿好这一式赫斯缇亚淑女制服,梳了无可挑剔的公主头——她从来没绑得这么完美过。 拾心站在镜子前,左右检视自己的发型久久,确定这是有史以来的最完美,她才将一双赤裸纤足趿入鞋中,接着,脚步声就响起。 “你醒了?”脚步声止住,换成男人语调低柔的嗓音。“饿吗?” 拾心转身。蓝获站在衣物间门口。两人视线一对上,她即说:“我要回骆家,和蓝君特先生一起用早餐。” 沈了一下,他说:“好。”没情没绪的单字,像她今天梳的这个公主头一样无懈可击。 第五章 蓝获没有亲自送拾心回骆家,他像送骆以文那样,将她送出门、送下楼、送至他新房庭园外的坡道。他要她候着,他进屋打一通电话。花不了一刻钟,他的助理利于悉开车来到。 利于悉将近期购入的敞篷跑车停在斜坡路树下,关好门,走两步,回眸再望一眼宝贝爱车,不禁得意痴笑。 “栗子。”熨斗烫过般的直平声线,穿过风,依然平直得像个指引。 利子悉转头。因为是高架式建筑,所以蓝获站在半空中的一楼庭台围墙后。利子悉自是得仰颈,尊望这位被昵称“法学界金童”的老板大人。 “早安,获哥。”但利于悉下称蓝获老板或什么金童,蓝获和事务所那些同事一样叫他的绰号,他也就维持学生时代对蓝获的称呼。“获哥,你要的资料——” “抱歉,栗子,让你跑这一趟。”蓝获朝向一旁的庭台楼阶移行。 利于悉踏上青石步道,正要往蓝获家的庭园接近,眼眸一瞥,注意到穿着赫斯缇亚制服的女子。 她很标致——与他的车同等标致——丰姿高雅地站在房子造型的信箱旁,使那平凡无奇的信箱变得辉煌灿烁,恍似真能住人,而她是守护家园的女神! 拾心见着呆站人行步道上的男子,微微颔首。“对不起,我是不是挡到你了?”她挪动身形,淡放一抹笑。 利于悉摇摇手。“没有、没有,路很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多说些话,蓝获走来打断他。 “栗子,资料给我。”蓝获伸出手。 利于悉把密封的公文袋交上,疑惑地问:“获哥今天真的不进事务所?” “今天是假日。”蓝获语气平常。 利于悉认为很不平常。“你从来不放假——应该说,即使是假日,你也是在事务所放。”蓝获是工作狂,初执业的那一年,他甚至住在事务所。 “我今天想在新买的房子里放个真正的假。”蓝获递给利于悉一只帆布袋。 “栗子,你送这位拾心小姐回骆家。”眼眸稍瞅她半秒即转开,像在交代一件公事。 利于悉提着帆布袋,满脸莫名。 蓝获又说:“记住,要快,蓝君特在骆家等她早餐约会。” “啊?”利于悉张大嘴,来不及搞清楚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蓝获转身,走过紫藤架,拐弯上阶,返回半空中的一楼。“获哥——”他朝庭台上的人影喊道:“那我今天可不可以放假啊?” 蓝获扬了扬手,没回头。“千万不要喝酒开车。”他进屋去了。 利子悉高呼。“当然!我的车才刚买而已!”开心地大笑。真是太好了!他终于可以好好放假去兜风!转过身—— “麻烦你了。” 眼睛对上赫斯缇亚淑女,利于悉再度走神。他的新车尚未载过任何女性,与其说老板给的机会,下如说上天慰劳他工作认真、努力生活,他值得一个标致女神…… “你请——”扯紧松脱的思绪,利子悉举止十足绅士,行往路树下,打开敞篷车客座边门,恭候着女士。 拾心眸光停在男人提着帆布袋的手,缓缓回首,美眸瞅望上方庭台。没人没影,都说还没正式入住,现下新得孤清,什么也瞧不出来。拾心垂眸转头,伸手摸了一下信箱屋顶,朝利于悉走去。 “谢谢你。”拾心从利于悉手中取回自己的帆布袋,上了车,绑得完美的公主头在敞篷车驶进风中那瞬间扬起,像飞瀑冲阻逆游的鱼儿,一个东西飘腾出来—— 是她的发带,被风吹过路树顶端,掠过雨后翠绿的枝芽,落在男人新房的庭台围墙。蓝获在引擎声拉远之后,才走出门厅,眺望宾士的敞篷车。 尤里西斯街最具坡度的路段,离海很近,兜起风来,鸥鸟同行,忒惬意,正如此想,那敞篷车唰地闪进岔路,消失在蓝获的视野里。这颗栗子,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 蓝获敛眸,缓步迈往围墙边,长指挑开勾住女性发带的荆棘藤蔓,动作再怎么留意,还是抽了纱。看来是报废了,有哪个淑女会绑一条抽纱的发带?淡淡撇唇,蓝获收握手中缎带,旋足进屋。 客厅里,特地命令利于悉送来的资料被他随手丢放,他走到壁炉前,落坐单人沙发,沙发旁的小茶几摆有一小瓷瓶钤兰,是他清晨摘插的。现在,他将手里的缎带绑在瓷瓶上,嗅着一股芳香,眯细双眼,沈喃:“赫斯缇亚蓝……” 晚了蓝色敞篷车一步,红色敞篷车像匹野马扬蹄拱背、嘶鸣地紧急煞在未抢到的停车位边界。 “搞什么?”利于悉大叫一声,回首瞪着那差两寸就要亲上他宝贝爱车的嚣张红车。 “小于,你不知道这是私人土地吗?”戴墨镜的红车驾驶跳出车外,态度不善地走来。 利子悉回眸看看副座的拾心。“你的发带掉了?”他讶异地道,疑惑跃上眉眼——难道,她本来就没有绑发带?毕竟,她不若一般的淑女……他们一路没说话,他知道她的身分,那天在大老板家的宴会,很多人在谈论她,他也知道他们骆家有案件在老板手上,他送她一程纯当兜风,什么都没多问——搭讪——快到骆家,才由她开口指示他走后花园路径。 “入侵私人土地,抢人车位,你给我下车!”墨镜男一把揪住利于悉衣领。 利于悉头一转,闻到酒味,很淡,可不难猜想此人是个宿醉上路的违法份子! “先生,小心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暴力,”利于悉打开车门,脚落地,站直与男人差不多挺拔的身段,用力拨掉男人扯他衣领的手。 “暴力?”男人讽笑。“像这样吗——”怱地挥拳。 “啊!”拾心惊叫,开门下车,急绕过车头。 利于悉虽是避过男人的铁拳,神色却极为难看,好似他的脸已被打歪、打得扭曲。“先生!你别太过——” “喔?”男子切断利于悉的愤怒声音。“居然载了个美女!”拉低墨镜,挑眉,呼哨,目光往拾心瞅睇。“还是赫斯缇亚美女呢——” 拾心走近,美眸对住男子的双眼。“先生——”正开口。 “新来的!”男子的声音盖过她,摘下墨镜,大大方方打量着她,特别注视她没梳绑的妩媚波浪发型,笑咧唇,道:“这么快就送出赫斯缇亚蓝?” 拾心愣住。男子有一张令她熟悉的脸庞,但她无法联想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看似玩世不恭,穿着随便——牛仔裤、敞领黑丝衬衫——不像那些“爵”总是西装笔挺,发型更是乱得不羁的螺旋鬈发,有点过时,在他头上却时髦特立,完美地衬托出他的狂傲俊气。 或许,他是个模特儿,她曾在画里和媒体看过他……应该是这样来的熟悉感。 拾心如此告诉自己。 “你果然是无国界的大胆美女!”男子这话不知是称赞还贬损,只见他视线一扫,定在利于悉脸上。“是你吧?”语气嘲弄。“你该不会以为这儿是情侣约会圣地——维纳斯崖?”毫不掩饰的嘲弄。 利子悉皱眉,冷瞪那张表情流气的脸庞。“先生尊姓大名?”他决定送出一张“蓝络邀请函”。 “陆奇云。”男子的爽快,显出他过度自信的人格持质。“听着,维纳斯崖在那个方向——”臂膀一个挥摆,长指撇对东方旭日,做起好人来。“观赏日出,要更早些,小老弟——不过,看起来,你们应该是彻夜未归,你可别害人家拿不到赫斯缇亚证书啊……”眸光又转向拾心,坏笑地眄睐她一身制服。 “请别胡言乱语。”利于悉嗓音严厉。“拾心小姐是骆家大小姐,你现在站在她的土地上,她有权告你非法入侵。” 男子眼眸骤闪。“骆家大小姐……”真是教人惧怕的称谓啊——懒懒一笑,他缓声道:“那你可糟了,小老弟——连骆家的大小姐也敢动?”双眼细看着拾心,甚至走近她,伸手撩开她遮颈的头发。 拾心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大退一步。 “请放尊重点!”利子悉还手了,一个擒拿捉住男子。 男子也是训练有素,顺着利子悉的力道,巧妙挣脱。“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暴力,当心我告你。”双手环胸,他一脸挑衅。 利于悉气得跳脚。“我会如你愿,与你在法庭见。” 男子摊摊手,不以为意。“那就到时候说。”哈哈大笑,一派轻松。“倒是你在这个骆家大小姐颈上留吻痕,问题比较大——” 利子悉睁大眼睛。吻痕?他可没干这种事!难道……他看向拾心。 拾心也是听了男子言词,陷入无声之中,美颜窘红,柔荑下意识往脖子摸探。 单纯的骆家大小姐!男子抑低笑声,沉沉地说:“看样子,你真的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 “我只负责送骆小姐回家!”利于悉强调。“哪有什么不该干的事?你这般说法是污蔑骆小姐的名誉。” “名誉?”男子像是听到希奇古怪事,挑了一下眉。“好吧、好吧,”举双手投降,服了利于悉的讲法。“女性的名誉确实很重要,你说的对,你是个绅士——”先赞美,而后道:“不过,你要不要告诉我,你从哪里负责送骆大小姐回来?又为什么送骆大小姐回来得走后门?” 仿佛被重炮轰击,利子悉脑袋空白了,语塞半晌,才在男子眯闪锐光的眼神下,招供似的回答。“我听我老板蓝获的吩咐行事——” “蓝获?”男子眉一挑。“蓝获是你的老板?” 利于悉顿住。从男子语气听来,显然认识获哥。 “你从蓝获那儿送骆小姐回来?”男子问。 “没错。”利于悉直觉反应。“我送资料到获哥的新屋,遇上拾心小姐,获哥要我载她回骆家。”报告得一清二楚。 “新屋啊……”男子唇角斜扬,兴味浓厚地抚着下巴。“原来如此。” 利子悉看着男子的表情:心生不祥——似乎,他做了什么出卖获哥的事…… “你做得很好。”男子拍拍利子悉肩头。“谢谢你送——”看一眼拾心,他哼笑吐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新鲜的字眼—— “我亲爱的表妹,回到骆家。” 表妹?利于悉大惊,迅速回想—— 男子说他叫陆奇云,是了,这个名字和那位常出现在事务所的法学生陆彤云相近,陆彤云是骆以文女士的女儿,所以这位陆奇云—— “你是骆以文女士的儿子!” 陆奇云戴上墨镜。 拾心听着男人们的对话,眉心微锁。 “原来你还认识另一位骆家老——大小姐!”陆奇云怪笑,存心消遣自己的母亲。“那位骆家老——我是说大、小、姐,应该比这位赫斯缇亚骆大小姐难搞吧?” 利于悉一脸干窘。哪有儿子这样说母亲的?老——大?绝对是这样,这位陆少爷暗讥自己的母亲像黑帮老大一样难搞——骆家问题恐怕比他们知道的还复杂…… “没你的事了。”陆奇云隔开利子悉,伸手拉过被他挡住的拾心。“拾心表妹是吧,跟表哥从正门进屋嗯?” 拾心愣瞅着嘴角上扬的男性脸庞。两片黑烁烁镜片遮覆了他的眼部表情,但她感觉得出那也是带笑意的——冷冷的讽刺笑意。 “别担心,表哥会罩你。”将她拉往红色敞篷车边,他打开门,推她入座,帮她扣妥背带似的安全带。 “陆奇云先生!”利于悉看他坐进驾驶座,回神冲了过来。“你宿醉末解.还要开车?”大手扳住车门,不让他关。 陆奇云嗤笑。“你怎么知道我宿醉未解?” “你身上有酒味。”利子悉立即回道。 “我只是被一条美人鱼流泪溅染,外加甩巴掌……”朗声大笑,听起来就像不正常的醉话,他仍未罢止,指指蓝色敞篷车前方的冠状凭栏。“那下方是波涛汹涌的海神湾,我不是没把你撞下去当海神女婿吗?” 利子悉眉心深皱。 陆奇云挥撇利子悉的手。“不过是从后门开到前门,你以为会出什么意外?悬崖在后门,我们要走最——安全的正门!”关上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呼啸地倒退,甩尾掉转车头,开走了。 “彻夜未归,不敢走正门?” 一个问题,刺穿了她的想法。 拾心转头,美眸对住初次见面的表哥。 陆奇云回瞥她,咧咧嘴。“谁跟你说那个秘密后门?” “我自己发现的。”拾心有点明了就算不说,陆奇云也能把她看透,因此毫无犹豫地告诉他。“我坐在凭栏外的岩台画海湾——” “坐在凭栏外作画?爬出去的?”陆奇云哼哼低笑。“有规矩的淑女不该那样,也不该偷偷走后门——这么做,有几次了?” 拾心垂眸,柔荑摸着衣领。“真的有吗?”声音很轻。 陆奇云侧过脸庞,墨镜映出女人纤指描触脖子线条的景象。“蝴蝶领看起来端庄拘谨。”他说了句,转道:“与其担心会被抓到,不如住宿,赫斯缇亚坚信他们的女孩都是有教养的淑女,没有像监控牢狱那样管理宿舍……当然这也是因为——你们穿这种制服的,真的很有教养。” 住宿吗……拾心美颜转向陆奇云。 “我记得以前有个人跟你一样——”陆奇云自顾自偏移话题。“他也爬到凭栏外,骆家的人以为他要自杀,所以封了那座后门小花园。”像是随口说说,有没有人死,不重要。“总之,这幢房子大概太有牢笼氛围,教人住在里头不自由,老想往外爬,对吧?” 拾心别回脸庞,望着挡风玻璃,静默深思。 陆奇云笑笑,重踩油门,彻底发挥超级跑车性能。 车速飘得狂然猛烈,风窜耳际,干扰掉脑海里还没来得及理好的想法,拾心像是遭人重推强压,背部整个贴上椅座,险些叫出声来。 “奇云少爷!是奇云少爷!” 拾心没叫出声,有人代替她尖声高喊。 “小心!小心!减速——” 飞递的人影树影来不及看清,正前方已是骆家大宅。千分之一秒,就在拾心以为车子会撞上门厅而紧闭双眼时,唰地一声,她再度被凶悍地拉攘,身子强烈往前往后,震颤着。 撞击声,落水声,呼喊声,乱糟糟的脚步声趋近。 拾心睁开眼睛,红亮车头擦贴白石基座,一管细水柱歪喷挡风玻璃,透过水帘,拾心看到门前车道上的黑色轿车。 “这是在做什么?”急促的高跟鞋音杂混怒问。 拾心挪转脸庞。骆以文站在车边,双眼刺刺冒火,素手狠拉车门,仿佛,那门与她有仇。 “拜托——”驾驶座上的陆奇云高举双手。“从来只有人帮你开车门,你别吓我了,弄伤漂亮玉手,我承担不起——” “你喝酒?”骆以文停下开车门的动作。 “奇云少爷!您有没有受伤?”一千仆佣围拢过来。 陆奇云直起身—— 他没扣安全带,存心不要命开快车!骆以文脸色铁青,旋开身。“不用理他,死不了。”声调冷漠,她对着仆佣们命令道:“都下去,聚在这里成何体统——” “这怎么对?”陆奇云跳出车外,双脚落定在与车身夹了个四十五度角的喷水池边墙。“你们不关心关心骆家当家主人,光对我嘘寒问暖,我也没办法帮你们加薪嘛。” 园丁、花匠、司机、女仆和男佣面面相觑,像是不认得主人是谁。 “拾心表妹,”陆奇云长腿一跨,踩上车头,站在引擎盖上,弯身拉拾心。他的举动来得突猛,拾心才解掉安全带,便被他往上提抱,几乎是反射的,她好像踩了什么又踩了什么,定过神来,已和这位相认不多时的表哥一起将超级跑车引擎盖踏得满足鞋印。“把这些家伙都开除掉。”表哥威严地挥臂扫指下方人影。 拾心愣住。“开除?” “没错,开除。”表哥一口理所当然。“你不会不知道你拥有这项权利吧?这些人领你骆家支付的薪水,竟然不认得主人,该开除——” “陆奇云!”原要走开的骆以文踅回,以从未有过的吆暍声调斥道:“骆家的事不用你管!”厉光凛凛的眼神射向引擎盖上那两道人影。“下来!” 拾心一震,就要往下跳。 “别急,”陆奇云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也别怕。在这个家,你最大,不用听令于任何人,你甚至可以叫这位前代骆大小姐滚——” 拾心赫然转头,陆奇云瞬间拉远靠近表妹耳畔的脸庞,否则亲上表妹,就不好了,即便是不小心。 “我说过会罩你。”陆奇云跳离引擎盖,朝拾心伸长手,让她像个公王被骑士接下马。 双脚踏实地踩着铺岩车道,拾心说:“谢谢。” 陆奇云也说:“不用跟表哥客气。我撞坏喷水池雕像,你别跟我讨赔偿就好。”下巴努了努那尊肥腿在岸边基座站得稳妥、身体在水池中躺得凄惨的小天使。 好可怜,有翅膀也飞不起来……拾心看了看周边的每个人,她没见过阵容这么乱的骆家,好像大家都被搞慌了,搞出人性了,突然很想笑,但她没笑,唇角略略扬抿。 “什么德行?”流冰般的声线,冻得死人也回魂。 陆奇云轻浮地摊手。“母亲觉得我该是什么德行?爵色杂志称赞我年轻有为,你没看吗?” 骆以文唇线抿直,很不悦。 拾心知道骆以文是在说她的德行,她僵硬地垂眸颔首,道声—— “早安,姑妈。” 骆以文寒着脸,目光瞅瞪拾心身上的制服和凌乱的发,没回应她的问候,扭头走开了。 仆佣们见骆以文离去,各自回工作岗位,除了负责庭园的那几位——留下来收拾表少爷制造的灾难残局。 陆奇云撇嘴。“说走就走,没一声问候,这个家哪有什么了不起规矩……”轻蔑一笑,回睇拾心,他道:“进屋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走正门,不知道有没有丰盛早餐——” 拾心神情闪顿,想起子什么,快步定往屋宇大门。 与她有约的蓝君特还没来。 起居间维持着她昨天出门时的整洁,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门潜入,漆了满室艳辉。钤兰像金鱼一样泡在玻璃缸里,那个夜晚之后,茜霓每日于她房中摆放这小花儿。茜霓没用什么适合不适合的花器,她有时候摆一大盆,花儿成了小船飘海,有时候插在类似鼻烟壶的迷你瓶于,花儿像盖子,记得昨天是用盘子,看起来莫名可口。 茜霓还告诉她,钤兰的原意是“你将找到快乐”。 不知道这个家的第一株钤兰是谁种下的?那人找到快乐了没?是不是尚未找到,所以不断地种,种了三楼那座露台全是铃兰,藉此强化自己将找到快乐的安慰。 视线凝瞅窗台上的钤兰鱼缸,拾心走过去,落坐窗塌,白皙玉指描着晶透的玻璃,像在逗鱼,偶尔咚咚咚轻点出声。垂出鱼缸边缘的小花儿细微摇震——快乐的小钤铛!拾心笑了,怱又收住这抹笑,她想起蓝获也种钤兰。他要开始找快乐吗? 找什么样的快乐? 柔荑从花影中移开,摸上脖子,玻璃缸、玻璃窗照出一个像,很模糊,她却看得清楚——昨晚的情景将她占据,那是他单纯要找的快乐吗?肉体的快乐最容易找,不用种出一座铃兰露台…… 拾心摇着头,把扯松的领结赶紧再系好。 “小姐!”这个叫声使她心跳加速起来。“小姐——” 拾心站起身,转头,一手揪紧喉间衣领。“茜霓,麻烦你帮我准备,蓝君特先生要来找载吃早餐。”双脚一挪,朝通往卧室的双折门走。 “小姐!”茜霓唤住她。“但是姑夫人要您马上到书房。” 拾心回头,秀眉微颦。 茜霓也皱皱额心。“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小姐彻夜未归要开骂……小姐,您昨天到底——”嗓音戛止,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机伶地闭紧唇。 拾心则是看见了——骆以文矜傲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拾心——”骆以文的嗓音出奇平和,走进拾心房里的步调不愠不火,看来她的心情比刚刚仆人门庭园时好了一些。“姑妈有话对你说,我们进卧室谈。”看一眼茜霓,另外吩咐道:“去泡壶茶,准备些点心——” 茜霓安静的站在一旁等骆以文交代完毕,急急退出房外,在门口稍停,眼神忧心睇向拾心—— 拾心静静的站在骆以文面前,一语不发,此时,“怎么了?”一个声音响于她背后。 茜霓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男人像神祗,尊高俊雅,立在她眼前,天窗纳进早晨最晃朗的光,茜霓眨眯双眼,有点失礼,道:“对不起。”她其实搞不清楚这廊厅的亮泽是旭辉,还是男人身上在发光?她完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大概真是从天而降,才如此耀眼! 不敢多看,茜霓低头,匆忙离开,没预料男人走进拾心房间,将在她送茶点来时,再惊吓她一次。 心,以一种恐惧的节律,回荡、撞击她胸腔。 拾心盯着姑妈骆以文的高跟鞋锥跟踩出长毛地毯上一个凹、又一个凹,再一个凹,直到那些萎倒的毛织纤维难恢复,拾心才走过去,瞧着没被踩出洞的地毯,松了口气。 “怎么叹起气?”骆以文停在床尾凳前,回瞅拾心,“有什么不开心?” 拾心摇了一下头。骆以文微笑,往床尾凳坐下,眼睛看着同样摆在床尾的画架。架上的画刚完成构图,是钤兰。骆以文说:“看样子,你很喜欢那座露台,果然是以立的女儿……” 拾心愣扬美眸。姑妈的嗓音渐低,她没听得明白,想开口问,又开不了口。 姑妈说:“拾心,你跟你父亲一样,但我不希望你像你父亲那样做出毁损骆家声誉的事,时至今日,还有人讨论着他带着家产和妓女私奔——” “我母亲不是妓女!”不反驳还好,这一反驳,姑妈视线从她的画板离开,对向她。姑妈眼神中的淡漠与高高在上轻而易见,而她自己则是坠落无底的愚蠢深渊。 “当然。”骆以文道:“任何职业都该被尊重,就算是个妓女。” 拾心不再吭声,垂下美颜。 “上次,蓝家的宴会后,很多人对我提起,你像你父亲……”骆以文伸手摸过画架,以平静的嗓音继续道:“我一样担心,你懂吗?拾心——”言下之意,她像母亲,才是令人最该担心的! 拾心很难过。姑妈那听似语重心长的话,每字每句都在伤害她。 “在我的观念里,孩子其实都是像母亲的。”眼睛看着拾心,像在看一个与骆家无关的人,骆以文嗓音慢慢转冷。“昨晚,你为什么没回来,我不追究。你毕竟是你母亲——” “母亲,”没有敲门,没有任何示意,陆奇云推开单边双折门,大刺刺地走进还不算熟的表妹的卧室,朗声说:“我这次回来,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你不要让我找,我可是到现在还会在这幢屋子迷路。”站在母亲面前,他目光直落母亲头顶。 骆以文眯着眼,沉住气。“我正在和拾心谈——” “我的事很重要,”没有轻佻表情,陆奇云打断母亲,强调道:“一生的重要。” 骆以文抬眸。她确实许久——久到难以回忆——未见过儿子脸上出现一丝认真。“什么事?”暂将拾心摆一旁,她耐心面对这个近年来老是教她失望的儿子。 陆奇云笑了,那笑容有点傻,却也得意又帅气,会让一个母亲忍不住骄傲地说“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我儿子”! “什么事这么开心?”骆以文歪着头,美颜出现少有的柔色。 陆奇云说:“我要结婚了,三天后。” 没三秒,他母亲变了脸。“不要开玩笑。”嗓音不通人情地冷了。 “很认真,媒体会报——” “陆奇云!”骆以文手一抬,要儿子闭嘴。 陆奇云偏要说个清楚。“我不希望你是看了杂志报导才晓得,虽然我知道你不看乱七八糟刊物——” “你也知道乱七八糟?”骆以文站起身,不愿再听。 “乱七八糟是你认为,我的终身大事绝非乱七八糟——” “对象?”骆以文深呼吸,重新落坐,施舍最后的耐心,准备戳破感情没定性的儿子的空口号。“你结婚的对象是哪家女孩?” “海的女儿,她是舞蹈家。”陆奇云一脸慎重其事。 骆以文呼吸凝结了。“陆奇云,你现在是在羞辱谁?” “母亲为何这样说?”陆奇云撇唇反问。 “海的女儿?舞蹈家?你有脸说得出口?”骆以文冷冷地瞪着儿子。“我不会同意——” “我没有要你同意。”陆奇云哼笑。“三天后,我会举行婚宴,父亲一定会到——” “陆奇云!你胆敢娶一个妓女——” “妓女没有得罪你,母亲。”陆奇云说完,旋身往双折门走去。 “站住!陆奇云!”骆以文命令道。 陆奇云真停了脚,回首。“拾心,”却是对表妹说:“表哥要结婚了,你一定要像昨晚表哥为你办的洗尘宴那样,全程出席,不得早退。”斜挑嘴角一笑,他退出门外。 拾心有些呆住了,本能地朝留下的人影望去。 骆以文整个火气烧上来。“在无国界,你要怎么当你母亲的女儿都行,海的女儿的女儿?舞蹈家的女儿?好得很……”许是太气,她有些语无伦次。“这里叫做苹果花屿,有规有矩有法律,就算是自己的表哥办宴会,你也得记着身分,记着回家的时间!” 拾心睁着清丽的美眸,忽然说:“对不起,姑妈,我太晚回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姑妈同意,我希望可以搬进学校宿舍——” “宿舍?”骆以文表情一闪,吞下许多未讲的话——海的女儿、舞蹈家,可以先抛开。赫斯缇亚宿舍,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请来教授拾心礼仪的凌老师,由于一些私事,无法继续指导拾心,凌老师请辞时,曾建议让拾心住宿。 “赫斯缇亚的宿舍有专人指导生活上的各项应对进退,偶尔会举行宴会,让学生学习社交,你若想入住,我不反对。”骆以文平抑嗓音。 “谢谢姑妈。”拾心知道何时该用学来的礼仪。“骆家就请姑妈多费心——” “关于骆家,我委托的律师,正想和你谈谈。”骆以文不绕圈子了,站起身来,指着双折门。“我请他到你起居间稍坐,别让人久等了。” 拾心微怔,一动不动,心狂跳起来,身体涌流热潮,突感一阵哆嗦,眼睛潮湿地望着姑妈手指的象牙白双折门。 谁,在那头等她? 第六章 走出双折门,姓蓝的正义使者坐在窗塌,凝眄着金鱼缸钤兰,煞是出神出到九霄外。那位新面孔女仆在松木雕花墙板前的圆桌摆设茶具、茶点,见他出来,立即倒了杯茶,放定位,对他说:“奇云少爷,您请用。” “你叫茜霓是吗?”陆奇云走过去,摸摸双层蕾丝长桌巾。 茜霓把椅子拉开些,好让高大的表少爷落坐。 陆奇云没落坐,偏首朝窗榻努了努下巴。“那位才是客人,你不用服侍我。” “可是……”茜霓有些紧张。刚刚,一进门就见那位她每次看都觉得不是同一个人的蓝律师坐在窗杨,没一会儿,表少爷冲了进来,她真的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是表少爷说要找姑夫人,那位蓝律师也是姑夫人请来,她才没回头走出去,赶紧把茶点备上桌。 端起茜霓斟好的茶,陆奇云欲往窗塌走。 “蓝律师说他要思考些事,不喝茶。”茜霓禀明完毕,接回陆奇云手上的茶。 陆奇云看着茜霓。“这是我要暍的。” “啊!对不起。”茜霓把茶兜回给他。 陆奇云眼神往下,盯着自己被茶水溅湿的手背。还好不是太烫!他挑唇,目光瞅回茜霓脸上。 茜霓没发觉自己弄洒了茶汁,一迳注意着表少爷的脸。她认识这位神秘人物不到一个小时,听其他仆佣说表少爷每次回来都会闯祸,要多留心他。 “我脸上有什么吗?”发觉女仆目不转睛对着他的脸,他扬声道。茶汁溅在他的手,不是脸,这女仆真是一点不精明! “奇云少爷要来点柠檬派吗?”才说不精明,马上就动作,不等人回答要不要,强迫推销似地把点心盘递给他。 陆奇云一笑。这个女仆有意思!将点心和茶放置桌上,他落坐,说:“谢谢你,我的确有点饿。” 茜霓弯挑红唇。“您慢用。”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使命,她鞠躬,退出房间外。 陆奇云没有喝茶,没有吃点心,站起身,走往窗塌。“你有听见吧——”眼光乜斜对住蓝获,他十分了解这位蓝律师没那么容易出神放空。“三天后的婚宴,记得送贺礼来——” “人不到没关系?”蓝获视线依旧定在满缸的钤兰上。 陆奇云耸肩。“干么这样?疯马骑士俱乐部是不错的地方,你来一次,肯定想入会,我们的会员也都是律师、教授、航海家、科学家……绝对跟你合得来。最近,我们讨论你——” “散播谣言伤人名誉是重罪。”蓝获嗓音平直截断陆奇云。 陆奇云嘿嘿笑,回道:“我说你进我表妹的小房间,这算不算谣言?” 蓝获挪身起立,正视陆奇云。“希望你的话中没有其他隐喻。” 陆奇云眸底光芒贼闪。“所以,不是谣言。”压低嗓音,他道:“你那个下属说他从你的新屋接我表妹回来——这件事,我母亲不知道吧?你可是她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蓝获走向圆桌,把手上的资料袋倚墙板搁放,拉椅落坐。“骆以文女士过于抬举我。” “你看不上我那个妹妹才是。”嘴角斜噙一抹蔑笑,陆奇云大掀家丑。“被赫斯缇亚退学,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 “彤云是转法大,不是被赫斯缇亚退学。”蓝获没兴趣听陆奇云谈论不需要——也无法——证实的传言。 “那你愿意娶她?”陆奇云真要对蓝获另眼相看了。他的妹妹陆彤云当年犯了校规,遭赫斯缇亚开除学籍,他的母亲骆以文本领大,粉饰太平,让女儿漂白成法律人……人人都在传言、在臆测这不名誉之事——到底陆家千金犯哪条严重校规被“退货”?蓝获止于“单纯转学”的想法,还真是绅上维护淑女——风度无限! “我母亲为我妹妹物色了一个好对象——”陆奇云夸张,但听得出一丝不以为意地说:“蓝获太太这个头衔,比彤云自己当律师好用!就等你娶她——你会娶吧?” 蓝获没回答,移动椅子,站起,转过身。 象牙白的双折门敞开着,拾心停在中央,两手抓着左右门把,眼睛看着他,像是看了许久没眨眼,因而蒙泛水光。 “骆小姐,”他称呼她,手放在椅背顶梁,公式化地邀请她。“我们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拾心摇头。 “我是骆以文女士委托处理你们骆家资产分配、继承相关事务的律师。”他说。他们有太多事可以谈,非谈不可,不容她拒绝。 “不要杵在这儿,蓝律师的时间很宝贵,能让你浪费吗!”骆以文在拾心背后催斥。 拾心只得踏出脚步,在蓝获的注视下,走向他示意她落坐的椅子。 “请坐。”蓝律师礼貌客气,冷淡,奇怪。 拾心瞅着桌上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我是主人,应该是我请蓝律师坐才对。” 她咬了一下唇,觉得自己这么说没意义,心里酸得要滴出泪珠来。 “抱歉。”蓝获说了句。 拾心眼眸一眨,坐下的同时,桌巾边缘出现了湿印。 “打扰骆小姐了。”蓝获拿过资料袋,开启袋口,抽出档,摊放拾心眼下,挡掉了桌巾湿印。 “那是我的茶!”陆奇云猝喊一声,冲到桌边找“茶”,大掌探掠,没端起拾心前方的杯子,反碰倒,茶汁迅速溢开。 “陆奇云!” 这下真找碴了——桌巾湿的、档湿的,骆以文一脸愤怒的,急步、急步走向陆奇云,母威凛凛,将他揪离。 “别拉我,母亲。”陆奇云要为闯下的祸负责。“我叫那个茜霓来清理收拾——” “这里没有你的事!”骆以文打断儿子的嗓音。“陆奇云,你安分点!”拉着儿子往门口,将他推到房外,她回首对蓝获道:“我和我儿子有事得谈,就在书房里。” “你们忙。”蓝获说:“骆小姐这边我会处理。” 房门关上。 “处理……”拾心咀嚼着这个字眼,苦涩不甘的滋味在弥漫。她抬眸,看着对座的蓝获。 蓝获睇着她。一时之间,两人不开口讲话,像在等待,等待谁先开口——讨饶。犹如一场谈判,茶弄翻了,哪来平和气氛? “你现在是蓝获律师?”拾心捡好茶杯,摆正杯碟。 蓝获眸光沈定不移,语气不僵不硬不死板,也没有柔软,毫无温度和情绪般地说:“不是骆小姐的模特儿来的。” 拾心低下头,像在看那份湿掉的档。“蓝律师,”嗓音传出。“这些档要我签名是吗?” “根据骆小姐祖父的遗嘱,骆小姐是目前唯一有权利拥有骆家一切的继承者,但是,现在你所看的——骆家大宅、奔扬快递相关企业,你吃的、用的,全是骆以文女士努力的成果。”仿佛诵念条文,蓝律师在重点地方停了几秒,往下说:“骆小姐的父亲——骆以立先生,当年带走了大笔资产,让骆家徒剩空壳,骆老先生受了打击,一病不起,若非骆以文女士,奔扬已经在苹果花屿消失。骆家靠着骆以文女士维持并开拓奔扬的营运,得以重现过去荣景。你祖父的遗嘱却始终保留骆以立先生对骆家全部的继承权,也就是骆老先生一直在等儿子回头,即便这个儿子让骆家蒙羞——” 拾心蓦然昂首,美颜表情似要叫他住口,但只是咬咬唇,听他继续宣读。 “即便骆家一出事,骆老先生依赖的是女儿,他仍在遗嘱里加了一条——若是骆以立先生不归来继承,由其子女取代之。骆以文女士最痛苦的时期,骆以立先生挟着丰厚资产云游四海,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骆以文女士将被骆以立先生掏空的骆家重新灌入资源,却换得骆以立先生子女的捡现成——” “我并不想要这些。”拾心出声了。父亲坠海身亡后,她没想过要回父亲的故乡,更没想过要继承父亲的家族。“是骆家自己找上我.我没说过要继承这个家——” “不是你有没有说过的问题。”蓝获开口,使她止住了嗓音。“照骆老先生的遗嘱和苹果花屿的法律来看,骆以立先生不在,你就是骆家的继承人,除非你不在——” “我死吗?”拾心平静地看着蓝获。说“死”字,竟教她感到一种放松。 蓝获则是不明显地绷了一下眉头。“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你若真如此,骆以文女士便无须大费周章将你从无国界接回来。骆以文女士是一个重视名誉声望的人,骆以立先生意外身亡,她更不可能无视你的存在,若她直接上法庭,恐怕落得一个‘与孤女争产’的恶名,所以,她安排你的人生——” “让我嫁进蓝家吗?”拾心睁着美丽的双眼,盯着蓝获。“让我嫁给蓝君特先生,成为你的长辈?”声音很轻快,过分轻快。 蓝获沈了沈。“那是你祖父遗嘱里的但书——你嫁入蓝家,即丧失继承权——” “为什么是蓝家?”拾心打断蓝律师。“我祖父与蓝家有过节,不要我嫁蓝家?”继轻快语气之后,她轻快地笑出声来。 蓝获看着拾心脸庞。她的笑容虚幻而缓慢地淡去,垂下两排浓密睫毛,素手翻起档。这时,他才说:“你呢?你要嫁给蓝君特,还是继续继承骆以文女士打造的骆家?” 她抬起头,波浪发缯拢在颊畔,遮得她的小脸清丽又娇弱,也许是彻夜未归、没好好休息的关系…… “你想清楚,”蓝获重整律师态度,道:“事关骆小姐的权益,不用急着回答。”他站起身。 拾心马上就说:“我已经要搬出这幢房子,住到赫斯缇亚宿舍。我说了,我不要这一切——” “这是决定嫁进蓝家?”蓝获定住即将迈开步伐的双腿。 拾心离座,走到象牙白双折门前,回过一张绝伦脸庞,说:“嫁给蓝君特先生,成为你的长辈。” 那很好,你必须学习怎么让蓝君特对你感兴趣…… 他不是一个好打发的男人…… 让他满足…… 拾心搬进赫斯缇亚女校宿舍,每天都作同样梦,醒来却记不住那个意义模糊的梦。 蓝君特那日失约,没到骆家找她吃早餐,她病了一场,连续高烧,躺在四柱床中,帐幔飘飘掀掀,像她的灵堂。她成了一个游魂,看见自己和蓝获在暴雨中,她的鞋子掉了两只,跑不快。他说她跑不了,一把将她箍抱在怀里,抢夺般地狂奔。 雨打得他们又湿又痛,她想她是那么生了病,在那时候种下病因,他呢?病了没? 是不是也在高烧中翻腾?和她一样成为游魂?或者,他要来她的灵堂向她致意? 忽然,一个嗓音惊动了她。 “下课了,你这么专心不走,是有什么问题吗?”法学代课老师,名叫蓝卓特的男子,以着疏离的低沉嗓音说:“如果有问题,但不想问我,等你们的蓝获老师回来,再由他为你解答。”站在讲台上看着她,十秒后,见她没动作,他提起公文包往教室门口定。 “蓝老师——”拾心站起身,这才真正回神,注意到教室只剩她一名学生。那位蓝老师停在门前,转过头来。 “什么事?”蓝卓特知道这位赫斯缇亚淑女不是要问课堂问题。 “蓝老师……”拾心语气略有迟疑。“蓝获老师还会来上课吗?”当作是帮同学们问,出口就没那么难。“他病了吗——” “没有。”蓝卓特简要地说:“他手上有个案子时限快到,出差去了。” 拾心目光愣闪。“出差?” “是。”蓝卓特说:“你比较希望他生病?”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拾心反应不过来,脑海计算着蓝获出差的天数,久得她一场病都好了…… “老师生病,学生探病探得巧妙的话,往后成绩再差、课跷再多,一样会过关。”蓝卓特老师面无表情地提点赫斯缇亚淑女。 拾心睁眸、眨眸,像是听到外星话。 “听说你答应嫁给蓝君特?”蓝卓特语气一转,不是蓝老师,是蓝哥哥。“蓝君特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玩兴大,你若真要嫁他,婚后生活可得多费心——” “难得友爱兄弟,你就不能说些好听话吗?”蓝君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 拾心听见迈动的脚步幽响,脸庞一转,蓝君特站在她隔壁的桌边,像个学生提问地说—— “你那些话是说来吓唬拾心,还是毁谤我?” “是建议。”蓝卓特说。听起来避重就轻,比较像敷衍。 蓝君特懒得多理兄长,一步缩短与拾心的距离。“下课了?” 拾心点头。“你怎么来了?”她在病塌时,他去骆家看她,说他是赫斯缇亚黑名单,她要是搬进宿舍,他恐怕见不到她。 “不到宿舍区,他们不会赶我。”蓝君特托起她的手,落一个吻。“身体好些了吗?住宿还习惯吧?” “嗯,没什么不习惯,宿舍很平静。”拾心收着书本,柔声说着。她们一人一套起居睡卧房室,附小阳台花园,除了偶尔的生活礼仪讲座,住宿的同学问少有交集,有也是在学校课堂上,进了宿舍大家都像深闺养花,万事不张扬,幽幽雅雅。 “你们的校庆快到了,会热闹些。”蓝君特提起拾心的帆布书袋,牵着她,就要往外走。 “君特——”蓝卓特还站在教室前门,看着自己的弟弟和那名蓝家准媳妇。他们一起转过头来,四目望着他,动作一致,但不是默契那种。他说:“玩够记得收兵——” 这一停顿,他弟弟的眼色深了一层。 “能赢的案子,不要搞输了。” “快输的案子丢给蓝获一定赢。”蓝君特回道:“就算没赢,输的也是他——我们的可怜小晚辈,现在不就为了你时限快到的案子出差去?” 蓝卓特没说话,踏出门外。 在蓝卓特背影尚未完全消失前,蓝君特稍提嗓调道:“我明天一定进办公室参与会议,你请伟特堂哥别再到处通缉我。”搞得大家都怕他,哪里玩得够? “你有事要忙?”拾心体贴地询问着。 “工作的事,是最不重要的。”蓝君特轻松闲适。“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笑卖关子。 拾心微笑,说她得回宿舍换掉制服,宿舍洗衣坊收受送洗制服有时间规定。 但是,蓝君特不能到宿舍区,他前往校区外的咖啡馆——雨落——喝咖啡等她,他其实不喝咖啡,只为了等她,而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拾心一个人走回宿舍,正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屋灯未亮的孤寂时分。 她竭力不使自己心灵上落单,想着一个男人在雨落等她。 进入宿舍公共大厅,天井洒下柔光,照得中央的贞女神雕像对她露出微笑。她拉提裙摆,朝门房行个礼,快步走进刚好开门的电梯。 上了顶楼,过了弯旋的廊道,她的手轻抚着红松木门板,打开房门。 一个男人坐在她的写字柜前,正在写东西,她隐约听出笔尖流泄文宇的声音——她想着一个男人等她,那个男人就出现,不在雨落,在她房里。 他旋过脸庞,她关上门,背压着门板,手堵住嘴,怕自己尖叫出声,让人发现她房间有个男人。 “这宿舍并非完全男宾止步。”蓝获放下手中的钢笔,站起身,拉关柜门。 “拾心,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怕人发现我在这儿?” 拾心摇头,更加将房门抵得死紧。他不是出差吗? 蓝获朝她一步一步走近。“听说你病了——”停在她面前,他伸手摸她的额头,抚掠她的发丝。“我也病了……” 拾心睁大美眸,望着这名应该在出差的法学老师、律师,柔荑被他扯下了,她深吸口气,他的唇贴覆住她。 一个深而狂的吻,满满病态的欲 望,他是病了,饥渴病,只想解饥止渴,想得到简单干脆的肉体快乐。 “我要嫁给蓝君特了……”拾心抗拒地提醒他。“我是你的长辈——” “嗯。”蓝获应了声,依然将她吻得彻底,吻得缠绵,吻得不计后果。舌头窜探她嘴里,搅弄她甜美的粉嫩舌尖,她还在抵抗他,但也不得不吞吮这个蜜且蛮的吻…… …… 静止后,他没有多做停留,甚至没再给她一个吻,利落地抽离,下床。她躺在床上——临靠阳台落地窗的白纱帐床上,夕阳依旧,像是落日不尽,时间是停的,窗边永恒一道虹。她伸手,才知道自己还会动,而且气息未定,身体溢流汁液,眼睛湿的、嘴唇湿的,鼻子也湿的,她抱着自己,曲起美丽但脆弱的胴体,听见好几次开关门声,以为他走了。 “拾心——”却是磁性沈唤攻占她的听觉。 拾心翻身,拉着被单坐起。蓝获站在床边,衣装已穿好了,头发也毫无紊乱。 拾心将被单更往赤裸的身躯掩,低着头,瞅着微露被外的趾尖,倏地一缩。蓝获往前,拨拨她的发丝,她回避地转开。 他直起腰背,站回原来的位置,说:“蓝君特是一个玩兴很大的男人,呆板的淑女如何挑他兴致——”扣好西装前襟钮扣,他像刚来时那样,整整齐齐,走出门去。 又听见开关门声。 今日,她听了两次——蓝君特玩兴大——这一次,她觉得她连耳朵都湿湿的…… 第七章 浸入水中,把自己弄得更湿,尾鳍长出来了,不会有什么湿不湿的问题。人体水分比例是多少?多少都不重要。百分之百,就不用想多少。她是条鱼,海的女儿。 拾心第一次欣赏这种表演。 表演场本身就是个神奇,位在海崖洞底下。首先,得走一道河流般的迎宾长阶梯,回旋于海螺灯罩悬附的崖壁之间,像要去地下室,却是越走越亮,蓝色的亮,恍眼,音乐飘腾出来,所有的墙跳起舞地变化着,挑高、拉弯、透明地延伸一座被海神水晶宫包含的罗马竞技场! 没来得及惊叹,侍者领着贵宾坐入扇贝造型的沙发床,床中镶有珍珠小桌,外形圆巧莹白,内面中空,盘架一层层,备好了酒水与点心。喝一口酒饮,熟悉滋味刚滑过舌尖,新的惊奇立即映入视野里—— 那是一个海水组构的舞台,三百六十度环绕,原本应该是所谓的竞技场看台,成了表演者展现绝活的空间。翠蓝的海水流动中,漂过一串像音符的矢车菊花办,美妙的歌声旋扬。鲜亮绮艳的鱼尾装仿佛长在表演者身上,天生的,她们是鱼,美丽的人鱼,在奇幻世界悠游、飞舞,人类只能赞叹痴望。 呼声起于场中央扇贝沙发床中半坐半卧的贵宾观众。拾心饮完一杯人鱼的泪,躺下就看见好几个人鱼表演者摆着尾鳍,在弧形的上方,一个接一个竖成窜天的柱列,齐转身子,鱼尾如花开,然后,最贴近弧形透明玻璃的一个,将身体折成一颗心,维持两秒,伸展肢体蹬摆下身,游开了,紧接着第二条人鱼也成一颗艳艳生光之赤心,第三条人鱼优雅波跳,做着和前两条相同的动作与姿势,第四条、第五条…… 拾心默默数着,直到所有的人鱼散去,画面呼噜呼噜冒着轻盈的蓝海光泡。 “拾心——”一个声音低唤着。 是了,十颗心! “拾心公主,喜欢吗?” 拾心徐缓偏转脸庞。“谢谢你。”昨天,她让他在雨落等了好久,等得错过了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的时间,他不但没有生气,还说等淑女是绅士的义务。她很愧.改约今天她请他吃饭,结果仍是他安排了神秘节目。 “开场而已,”蓝君特半躺在拾心旁边,手持酒杯,微笑着。“等会儿更精彩,这些美丽女士是世界上最优异的舞蹈家。”俊颜掠过一抹骄傲,他把酒杯递给拾心。“这是人鱼的泪!!” “嗯。”拾心接过杯子。“人鱼没有泪……”她一口喝空,眼睛看着晃蓝的杯,嗓音飘怱地呢喃着。“爸爸以前讲人鱼的故事给我听,总是这么说……” 人鱼没有泪。 在海中最是快乐,谁会有泪? 海的女儿——这支以超越人类极限、不可思议舞技闻名逦迩的水下艺术团体,就是在海中演出,所以那每一迭丽容都是快乐而无泪。 不到陆地上,就不会有泪、不会痛苦,父亲说,美人鱼终归海底,不管她成为泡沫还是什么。别伤心,美神维绣斯也是海上泡沫而诞生…… 那个寒冷的十二月傍晚,她和父亲把母亲的骨灰撒在荆棘海里。父亲说,母亲是海的女儿,母亲将再次于海中跳舞给他看。 那个故事里,为什么不是王子到海中追寻美人鱼公主? 父亲笑着说完那些话,没多久,父亲资助的艺术家跑到画廊通知她,父亲开车坠海…… 都说是那日雾太浓,父亲又喝了点酒,才出意外。但,她知道,父亲是去看母亲跳舞了。 拾心从来没看过母亲在海中跳舞,不禁怪起父亲的自私。他只愿为她讲人鱼的故事,有时把故事讲得乱七八糟,说王子娶了人鱼公主生了小孩,你猜她是鱼还是人?都不是。父亲说她是他心爱的小公主。他却忍心让他心爱的小公主独自一人…… 拾心流下泪来。 海的女儿做完了一轮精采表演,掌声四起,欢呼之中,有个声音在说—— “别哭,拾心。” 她侧过脸庞,看身旁的蓝君特。 蓝君特正热烈鼓掌着,并没对她开口。 “别哭——”那声音又来。 她转向另一边。扇贝沙发床每席距离很近,隔壁席的男人手臂横出沙发床边缘,距离就没了。一只大掌抓住她的右手,她看着大掌主人的侧脸,他稍微回瞅她。 “怎么了?”他右边的女伴抬伸白皙柔荑取珍珠桌上的饮料。 他说:“没事。快谢幕了,别喝太多——” “我要是醉了,别送我回去……”那女伴的柔笑带着撒娇与性感。 拾心抽甩右手,那大掌在她手中塞了一块柔软,她像触电,将手缩回胸前。 “怎么了?”也许是她动作太大,这会儿,换她的男伴问出和他的女伴相同的话语。 “你流泪了?”蓝君特惊讶地发现拾心脸上闪着微蓝的泪光,旋即微笑地说:“欣赏这个表演让你很感动,流出和人鱼一样的泪?” 拾心没讲话,手往眼睛抹,才察觉自己手上有了一条方帕——那男人的。 “还有谢幕表演,别错过。”蓝君特拉下拾心的手。“等会儿,我们要给美丽的表演者最热情的鼓掌——” “嗯。”拾心点着头。 蓝君特继续说:“这支舞团的起源地是荆棘海,表演者长年在那一片冰海接受严格的训练,才能如此出色。我母亲曾经是舞团一员——” 拾心美眸一闪,转头对上蓝君特温和的笑脸。“你母亲?” “我有一位很伟大的舞蹈家母亲。”蓝君特躺回自己的位子,眼睛看着再次游绕出来的人鱼们。“瞧!多美丽!她们让蓝色的世界缤纷了起来!”他看得很入神,很愉快。 音乐旋律让人宛如漂浮了起来,置身于巨大的液态宝石之中,被摇荡了,摇掉心上的烦悲。拾心松开手中的方帕,眼睛瞅着人鱼表演者微笑俯冲下来又往上升飞,那鱼尾拖曳绚烂的斑彩,这时,响起小提琴演奏,有男歌者在唱《dancemetotheendoflove》。 穿着燕尾服的舞者出现在水中,搂着美人鱼,踢摆双腿,飞游着,那燕尾,漂得像鱼尾。他们共舞,直到爱的尽头。 拾心与蓝君特在掌声欢呼停止后,起身离座。会场照明沿着走道,通达海崖洞外。 下了人工砌凿的阶梯,海的女儿雕像花园蒙了淡淡月色。散场的观众余兴未减,与雕像合影。 “今晚,谢谢你。”拾心对蓝君特说。 “你喜欢这个表演,改天我们再来。”蓝君特牵住拾心的手。 “拾心?”一个嗓音呼道。“是拾心吗?” 拾心回眸。蓝获和陆彤云正走下阶梯。陆彤云喜形于色,跑向他们。 “拾心——”陆彤云叫着,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前扑。 “你这是干什么?”蓝君特及时接住了陆彤云。“想摔个狗吃屎,苹果花屿还嫌太干净!”语气有些粗暴。 陆彤云微微笑,抓着蓝君特的手臂站好。 “哪有淑女像你这个样子!”蓝君特没好气地挥拍西装袖口,不悦地看着胸口多了一个红色唇印。 “谁教我没接受完整的赫斯缇亚教育。”陆彤云柔声柔气,笑了笑,转向拾心,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走往花园的步道。 石柱上的灯笼鱼散放着蔷薇色光芒,不知是那两位表姊妹的关系,还是本来就那样。两位蓝家男士紧跟她们表姊妹。 陆彤云带着拾心绕进花拱中。“你也来看嫂嫂演出吗?” “嫂嫂?”拾心愣了愣,随后想起陆奇云。他真的娶了一名舞者。那日,她在病榻,烧得浑浑噩噩,听茜霓说姑妈相当愤怒…… “儿媳妇娇艳动人,还会在海中跳舞,很厉害呢!我真不晓得妈在生什么——啊!”陆彤云眨眸叫了声,柔荑指了个方向。“是苹果花屿大主!他也来看表演!我去跟他打声招呼……”说着,她又开跑丁六、七步。 “别去打扰人。”蓝君特一把扯住陆彤云,目光撇扫蓝获。蓝获站在花拱外,似乎被熟人叫住,正与人交谈。蓝君特朝他喊道:“阿获,这家伙喝醉了——” “这家伙?”陆彤云仰抬美颜,双手扳挪蓝君特的脸,让他正视她,她弯挑红唇。“这家伙?我吗?就算我没拿到赫斯缇亚证书,不是淑女,也别这么说啊……罪魁祸首——” “阿——”蓝君特回首,呼喊停在舌尖。蓝获已经不在花拱外,当然也没走进花拱来,原本在花拱中的拾心同样消失。“拾心!”蓝君特改唤拾心。 “干么叫拾心?”陆彤云美眸眯瞅蓝君特。“你想让她跟我一样拿不到赫斯缇亚证书——” “别说醉话。”蓝君特捉住陆彤云的手。“我送你回去。” “你想害我被我妈骂?你总是害我被我妈骂……”陆彤云把手从蓝君特掌中抽离,快步走往花拱另一头。“我才不回去呢——” 柔腻的耍赖声调让蓝君特头都痛了。“陆彤云!我报警抓你——” “你才该进警局,诱拐赫斯缇亚淑女的坏家伙——” 蓝君特叹了口气,提脚循声追去。 鞋跟声停停顿顿,像是不愿意走,拖一种被强迫的步调。 “你这样,鞋子再掉,我不帮你捡。”蓝获继续往停车场走,一手拉住拾心的纤细皓腕。 拾心甩不掉他,除非他肯松手,否则她再怎样挣扎都是白费力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蓝获停住了,放开她的手,回头看她,那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你希望我做什么?” 刚刚,是她走出花拱外,打断他和熟人谈话,仿佛释放什么讯息,她脸上留着昨日的神情,美眸含水,唇办湿红。 “拾心,你希望我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拾心递出手上的方帕。“这个还你。” 蓝获看了看方帕,掌心徐徐叠在她手中的方帕之上,陡然收掌握住她,将她一扯,在她叫出声前,降下唇,吻住了她。 拾心对他的吻并不陌生,反应几乎是自然地,她张开了唇,他便卷裹她粉嫩的舌,她呼吸不过来,开始本能地抗拒,一抗拒,脑袋清明了,她狠咬了他一口。 蓝获嘶了声,退开,嘴角溢出血来。这一下,咬得不轻,他满口人鱼的泪还带咸涩。 “叭——”一辆要驶离停车场的轿车,鸣一声警告的喇叭,朝站在车道上的他们闪一记远灯。 就着那车灯,拾心看见蓝获渗血的唇角,她一动不动,车子过去了,光黯淡了,他的脸沈在寂静里,她抬起手,用方帕轻轻擦拭他的唇。 “陆彤云在等你,我是和蓝君特先生一起的,他今天告诉我,他母亲是海的女儿的舞者——” 他抓住了她擦拭的手,使她的嗓音停了下来。 “然后?”他若要她继续说,就无须打断她。 美眸对着他的眼睛,她不再说了,静静将他唇角的血迹擦干净。 他的唇扯了一下,像是被她碰痛,嗓音沈冒出口。“结婚吗?” 她神情微闪,手定在他唇边。 他说:“婚姻是约束人类忠诚的合约关系,若无合约,无须忠诚。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拾心说不出话来,美眸一迳瞅着蓝获。蓝获眼神掠过像是在法庭才有的冷定,旋足就走。 夜色忽然深浓了许多。海风夹带一种锐利的凉意,开始刮吹着。这夜,蓝获将喝醉的陆彤云载回家,蓝君特在错综复杂的花拱迷绕一圈,最后找到的是拾心,他像来时一样,送她回到赫斯缇亚。 赫斯缇亚校庆于三个礼拜之后的星期五晚间,盛大展开,宿舍举办名为“赫斯堤亚蓝”的舞会,住宿生和非住宿生都在,受邀男士拿的不是请帖,而是一条一条的发带——这赫斯缇亚的传统,淑女们将学校分发的制式蓝发带解下,送给心仪的男士,待校庆来临,男士们携发带参加舞会,与淑女共舞。 拾心不知道学校的这项传统,她的发带已经遗失,学校并无补发,她们的发带上都是绣著名字的,听说苹果花屿人人知道“赫斯缇亚蓝”,也许谁捡了她的发带会送回学校来。 这个传统缘由为何,拾心没心思探究,宿舍的舞会与她无关,有没有人将她的发带送回学校来都无所谓,反正,她从未绑好头发。 好几个星期了,自从欣赏完梦幻的人鱼舞,拾心困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忧愁里,她食不下咽,胃口差,睡眠不好,总是太晚起床,上课迟到。但她并没有缺席,即使感到身体不适,她仍乖乖听课、勤做笔记。她的法学学得不错,评量测验拿了高分,不是蓝获教的,他持续请着出差假,代课教授蓝卓特此他更受同学们爱戴,有人因此想转法大,不当赫斯缇亚淑女—— 像陆彤云一样。 拾心脑海盘旋着表姊妹,她的母亲希望她嫁给蓝获,他们同为法律人,是真正的身分相配! 眼帘晃映宿舍大厅优雅跳华尔滋的学姊妹,拾心摸着楼梯扶手,慢慢往楼上走,到了楼厅包厢,她找个位子坐,喝了点饮料,几个带着“赫斯缇亚蓝”刚来的男士对她颔首致意,离开包厢。他们都是淑女们准备缔结合约的对象,忠诚已是他们行为举止中无形的特征。 蓝获身上,没有这种特征。 拾心饮完微酸的饮料,胸口的闷堵好了些,她才站起身,靠向包厢围墙,像观剧一样,看着下方跳舞的赫斯缇亚淑女与左胸别着蓝色发带的男士们。 除非有要嫁人的心,否则别随便赠与发带,隔壁寝室的学姊说,赫斯缇亚是一所保守的“圣女、修女”学校,小环节出包,流言会传很久。她们的杰出校友,名声良好,各个以身为赫斯缇亚淑女而骄傲。每年校庆,昔日马术社团的校友还会返校指导学妹。 拾心是马术社团一员,等会儿得到马场参加夜骑仪式。她看看楼下与她无关的舞会,提前上楼换骑马装。 疯马骑士俱乐部日前增加了一名令人意外的成员。 陆奇云度完蜜月返回苹果花屿,傍晚到俱乐部骑了几圈,正考虑要不要越界,去欣赏赫斯缇亚校庆特别节目——淑女夜骑的马上英姿,就在树林里遇上那名新会员。 蓝获一向知道疯马的成员如何嚣张,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遇上他们任何之一或整团人,也就没什么好奇怪。 “这里可不是疯马的场地范围。”他看着出现在眼前,差点和他马匹相撞的人马。 陆奇云扯着缰绳,稳下拱背扬蹄的马。“这句话应该是我送你,比较恰当吧,新人——” 蓝获掉转马头,挥鞭,骑上崎岖陡坡,技巧高超,仿佛,他胯下的动物,是敏捷的豹、剽悍的鹰,不是匹马,就算是马,也是长翅膀的马! “你这家伙,骑了怪物!”陆奇云咧嘴。该说蓝获是怪物本身才对!他策马追去。 今晚的月光像水,泼亮整座林子,天气其实不错,清辉晃朗,偶尔一片彤云飘过,夜空不是那么墨黑,爬至高处,两匹马停下了竞争似的宾士。 “你跟上来干什么?”蓝获眼睛看着固定方位。 “那儿是赫斯缇亚的跑马场。”陆奇云哼笑。很多男人加入疯马骑士俱乐部图的就是马场邻近赫斯缇亚练习场,风光棒!“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食指朝着蓝获看得入神的方向,竖起拇指,他低“砰”一声,笑说:“瞄准目标,才加入疯马的吧?” “正是。”蓝获双腿夹踢马腹,奔往树林外亮如白昼的女校跑马场。 好个不隐藏欲望的蓝律师!陆奇云撇唇。“喂!人家女校在进行夜骑,不要去乱!律师乱来要付出重大代价的!破坏男人间的默契,让俱乐部会员没法再来这儿,你可是会成为公敌!喂——蓝获律师!别忘你是骆以文女士看上的女婿人选,像发情种马往女校禁区冲,会让骆以文女士对你失望的——”哈哈乱笑乱喊,他疯马会员之首,再次与蓝律师竞速。 马蹄声清脆地扬着,每一下都是一个优雅节奏,那些淑女——即使毕业了二十年、三十年!!骑马仍不忘高贵矜持。 年轻的赫斯缇亚马术社成员,跟在校友们后头,进行着绕场小跑。 障碍场摆设好了,绕完三圈,年轻的一辈将在聚光灯打照下,表演骑术。拾心也在其中,可她有些力不从心,绕场第二圈,她渐渐脱离队伍,马匹小跑的节奏乱了,身体的起伏也不对。 “背打直!”一个声音低斥。 拾心闻声转头。 “直视前方,”那声音又道:“别东张西望——” 拾心照着做,调整姿势,不再往旁看。刚才的一瞥,使她知道身旁的人是姑妈骆以文。 骆以文骑着马,在拾心旁边跟了一段,往前回到校友队伍里。她是赫斯缇亚杰出校友,亦是第六届马术社社长,这个晚上出现在这儿,必得维持完美形象。 拾心看着姑妈直挺挺的背影,过了马场第二弯道,她开始觉得高架照明系统的白炽光芒像一根根箭矢,射得她的眼睛瞎盲看不见前方队伍,等会儿,她有办法在这样的光亮下,顺利表演骑术跳木栏、木栅与板栅?恐怕她会摔进水洼出糗……脑海里这么想,身体下受控制地摇晃起来,马儿颠蹬了几下,她松开缰绳,眼前的花白刺亮骤然漆黑,头一歪,她落马了。 “拾心!” 马蹄声乱糟糟,近的、远的都有,踢破了赫斯缇亚的优雅。 淑女们惊惶失措。 闯入者——蓝获和陆奇云,翻跳下马,排开一群女人和马,看见躺倒在地的拾心。她的帽子掉了,头发像丝织品在地上摊成一个黑色扇面,白色合身马裤染了血红。 “怎么会这样……”有人抖着嗓音窃窃私语。 蓝获一步上前.蹲下身,动作熟练地检视伤者。 “颈椎有没有受伤——” “没有。”蓝获打断陆奇云的嗓音,脱掉外套包住拾心渗血的下身,将她抱起。“叫救护车!”他命令陆奇云。 “救护车来不及!这里难道没有医护室——” 蓝获一个眼神,让陆奇云转道:“我去借辆车。”他旋身。 “你们这是干什么?”骆以文表情僵冷,出现在人群之前。“你们从哪儿闯进来的?” “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陆奇云帮蓝获开路。“让我们先送拾心去医院。” 蓝获抱着拾心,急步通过人群。 “蓝获律师!”骆以文喊了一声,语气很不好。 蓝获没停脚。陆奇云跟着走,一面回头对骆以文说:“母亲,有什么事,等确定拾心没事再说!!” “我的座车就在马场外。”骆以文压抑着声线说了一句,脱掉手套,掏出马鞍袋里的行动电话,拨了组号码,要司机把车开进马场。 这阵子,她没有像今天这样睡得身体感到真实的满足。 拾心睁开眼睛时,房问的摆设都变了—— 床没有雕花床架和帐幔,寝具普通,但,是温馨的暖色,枕被有特别气味。她眨着眼,盯住天花板,微缓转头,视线对上白色大窗,窗外是蓝天连着海洋。 这个时节,接近岛屿帆船赛赛期,帆船玩家跃跃欲试,在海上锻链操帆技巧。 拾心小时候听父亲讲过帆船赛的事,她喜欢那些兜满风的帆影,打算画一幅帆船图。她掀被下床,欲往窗边览尽海上景致。 “骆小姐,你还不能下床。”温和但听得出威严的嗓音传来。 拾心旋过脸庞。陌生男子从素雅的芥子色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白袍,教人不难辨识他的医师身分。 “小护士,麻烦扶骆小姐回床上。”医师先生命令着跟诊的护士小姐。 那穿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性轻巧地走向拾心,尽责地将她安置回床榻,盖妥被子。 拾心睇着两位医护人员。“请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医师先生写着手上的资料,一面说:“你是不是要请问这个?” 拾心抿合红唇,敛眸,睡意又涌了上来。 “你差点流产,我强烈反对孕妇从事骑马活动——” 拾心张大美眸,睡意都退了。“医师——” “谢谢你,伊诗。”另一道声调穿过屏风,接着人影出现。 蓝获走到床边,先将一把钤兰花插在床畔桌小花瓶里,才看着拾心,沈声低语:“你醒了?” 拾心静瞅着他。 “蓝获律师,骆小姐状况还不稳定,我罗列一些不可行事项,请务必遵守。”医师先生将一张长长的单子交给蓝获,又道:“需要我详尽为骆小姐说明吗?” “不用。”蓝获回答得很快。“你可以出去了,伊诗。” 医师先生一笑,弹响手指,带着小护士,离开病房。 房里,沉默着。 渐渐地,钤兰的香味隐约可闻。 “医师说我差点流产……”拾心开口,感觉自己在说一句梦里话。 “好好休息,”蓝获往床边落坐,伸手摸她苍白的脸。“赫斯缇亚那边,我请奇云帮你办了休学——” “我再也回不去那个学校……”她的眸光,闪颤起来。“是吗?” “我并不在意我的妻子有没有赫斯缇亚证书——” 当然。他本来是要娶陆彤云的…… “嫁给我,拾心——”他说。 她的眼泪沿着脸庞流下。“是因为孩子吗?” 第八章 双胞胎兄弟蓝月明、蓝月朗,于一个细雨的星期四傍晚,在蓝氏家族的期盼下降临这个世界。 爷爷蓝伟特双手抱双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设计师奶奶夏罗兰将小兄弟的装备——衣帽鞋袜、沭浴用具、推车摇篮睡床……乃至周岁后才会使用的幼儿餐具,一样不缺,送至尤里西斯街那幢挂了新科爸爸蓝获画像的屋宇。姑婆蓝凯特拟了张充满女性意识的协议书,押上小兄弟的脚纹、掌纹,要两个小家伙自幼开始,就得尊重女性,不得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怎样呢?姑婆不明说,但显然姑婆对他们的父亲不大满意。 另一个对他们的爸爸不太满意之人,是妈妈—— 拾心打从搬进——被迫搬进——蓝获的新房,到生下双胞胎儿子,她的情绪持续朝着一种矛盾在崩坏。 这段不算短的日子里,她变得不是她自己,又好像这正是她的本性流露。她和蓝获结婚,全是因为孩子,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只有简单的登记手续,签了些档,像他讲的“合约”,他们从此忠诚相待,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他们尽着肉体上的义务,她为他生育后代,他每晚搂着她,给予她满足,也寻找自己的快乐。他们是这样的夫妻,没说过一句“爱”,种钤兰,为找更激狂的性快乐。撇开过多的想法,脑袋放空时,她喜欢那样的快乐,甚至上瘾,尤其怀孕期间,她欲望强烈,分分秒秒渴望他的碰触,本以为生完孩子,会恢复正常——一切只是贺尔蒙作怪的错觉——但她低估了自己怪兽般不受控制的身体,她如然需要他,比生孕孩子前,更渴望! 幸好他不是时时刻刻在家,否则,只怕她离不了他的身。她病了,她知道,没人医得好她。她的心,空缺一大块,清冷了,像她住过的每一幢苹果花屿屋子一样,缺乏温馨—— “妈……妈——”柔软呼声揪回了拾心的心魂。 美眸从画布上移开,望向壁炉前那对小身影。“小朗!不可以用画笔打哥哥!”拾心放下调色板和画笔,快步定向两个小家伙,蹲低身子,拿取他们手中的玩具画笔。每当她作画,两个小家伙有样学样,在玩具绘本上涂涂抹抹,安静没多久,便把画笔当剑棍,两兄弟比划起武艺。他们的父亲总是说,大一点送他们去学剑术。 “不可以这样,会受伤。”对小儿子摇摇头,拾心收起他们的玩具,再对大儿子说:“月明乖,你没有打小朗。”吻吻小家伙的脸颊。 另一个小家伙吃醋了,扑入母亲怀里,妈妈妈妈地叫着。 “你们都乖——”拾心笑了,两手圈着一对儿子,坐在他们的游戏小园地。 管家帮他们铺了厚厚的绿草软垫,还有羊毛毡小花和小动物,布置得像原野,壁炉火做了安全隔离网,看起来是他们露营的篝火。小家伙们今天穿了卡其色猎装,学步鞋设计成登山鞋样式,是奶奶的作品,衣领上绣着他们的名字,不这样,分辨不了他们。他们脸蛋相同,没有谁多一颗痣或身上有胎记——只有他们的母亲知道哪里不同——他们像父亲,天生帅胚! 看着两个小家伙,拾心总是忍不住吻吻他们。 “小朗、月明,要不要洗澡了?”拾心抱着两个儿子,美颜宠溺地摩着他们稚嫩的俊秀脸庞。 小家伙们开心地格格笑,在母亲怀里钻呀钻。 听着儿子的笑声,拾心神情满是慈柔。 蓝君特说她可以拥有十个男人的心,她没那么贪心,她只要拾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就足够……虽然,她一直没拾到那颗心,但她拥着两个宝贝儿子,感觉他们小小的心跳贴紧了她,就像他们还在她肚子里那般,她被填满,满腔的煦暖烘熨着她。 “妈妈、妈妈……”宝贝儿子齐叫,连嗓音都让人分不清。 “怎么了?”拾心柔笑,凝视着怀里的宝贝们。 哥哥弟弟伸长小手.两人一个方向,指着夕辉镶镀的大落地窗,想出门。 “散步吗?”拾心确实会在这个时间带两个儿子上街逛逛。 小家伙们喜欢尤里西斯街的街花——紫阳花,那一团团、圆圆满满的花儿,像父亲陪他们玩耍的小皮球,使他们每次见到就会开心地手舞足蹈。他们的父亲说,大一点送他们去踢足球。 摇摇头,不去想男人说的话,拾心抱着两个儿子站起。“散步去——” “去……”小家伙们学着她的尾音,扭着身体。 拾心笑了笑,又皱眉。“这样妈咪很难抱……”儿子遗传他们父亲的高大体魄,奶奶都说是幼儿界的巨人,她很难一次抱两个,何况他们越来越好动了。“要下来走吗?” 小家伙手脚挣动,咿咿唔唔讲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夫人——”每日午后定时的呼唤响起。“少爷们的推车准备好了。” 拾心转过身。麦先生是她住进来以后,蓝获特别聘雇的专业管家,他的妻子同样为蓝获所聘雇,负责照顾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起居。 “谢谢你,麦先生。”拾心看着管家步下阶梯走来,像往常一样,接过两个小家伙,旋足再上阶梯,从楼台客厅的拱券走出去。 她听着儿子们的学语声,跟上去,到了玄关,隔着阿拉伯屏风,传来儿子们叫着爸爸。她心头一震,美眸望住屏风的镂花孔洞,明知是因为那头挂了一幅画像,不是男人回来,双脚仍下意识加快绕出屏风。 微撇脸庞,她看了一眼自己画的男人肖像,再看向画像对面的大片空白石墙,男人说,那儿挂女主人——他妻子的肖像,要她再画,她至今未画,提不起笔来画那幅画。 “妈妈——”儿子们被抱出门外,一人一边攀着管家麦先生的肩,回头对她招手,要她快快带他们散步。 拾心红唇弯扬,表情柔了,眼里只有两个宝贝儿子的存在。她走出门厅,过庭台,下楼阶。紫藤架遮荫中,两个小家伙并肩坐在双胞胎推车,乖乖让麦先生绑系安全带。 “少爷们,散步愉快。”麦先生对尚不懂事的两个小家伙行礼。 哥哥头一歪,弟弟跟着斜侧一边,像在学麦先生。 拾心笑了起来。“跟麦伯伯说再见——” “见……”小家伙们只会重复母亲的话尾,倒是小手挥得勤。 拾心分别在他们额头印上一吻,才绕到推车后方,出发散步去。 尤里西斯街的人行步道规划得很完善,拾心推着双胞胎儿子走在苹果树下,不怕夕阳西晒,抬眼就是晶亮旋晃的玻璃瓶,每棵苹果树都有,瓶子碰撞发出净净脆响,月明月朗急转头颅,呀呀要告诉母亲他们的新发现。 “喜欢是不是?”拾心适时出声,让两兄弟知道母亲在看在听。“等月明、小朗满七岁,爸爸妈咪也会在苹果树下绑你们的瓶子——一 小家伙们呼呼出声,拍起手,像是听懂了母亲说的话,很高兴而期待。 拾心微笑着。“那是预言瓶,以前外公也绑了一个给妈咪……”在荆棘海无国界,父亲照着故乡习俗,帮她过七岁生日,做了一个苹果雪人,把那预言瓶绑在雪人的树枝手臂。无国界不是那么常见苹果树,阳光也希罕,她的预言瓶没有苹果花屿这些的闪亮,大多时候藏在流雾飘雪中,更是看不太见,但父亲说他帮她放了“拥有无价之宝”的预言。 拾心停下推车,绕到前方。两个儿子看见她,笑咧长着乳牙的嘴,稚声喊着:“妈妈、妈妈……” 拾心蹲低身子,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蛋。父亲当年放的预言……摸着两个儿子的脸颊,她美颜出现了女人最迷人的一种风韵。 远远就看见那抹香槟色倩影,明明推着幼儿车,人母人妻身分昭揭,却是更加引人目光留连,心旌飘动。 搞什么!那可是获哥的老婆!利子悉用力晃一下头,按喇叭,减速靠向路边。 “骆小姐——”已经是人妻,获哥的老婆,他还叫人家骆小姐——因为他是拥护女性主义的男子汉! 利子悉咬一下自己的舌头,停车。“骆小姐——”又叫。 拾心闻声回首。“利先生?”表情略微惊讶。利子悉是她和蓝获结婚时,少数在场看他们签档的观礼人。他通常出现在一些要缴交法律档的场合,她有些意外见他在此开车兜风。 利子悉踏出敞篷车外,走向他们母子。“哈罗——两位小帅哥,我是栗子哥哥——” 拾心呵呵地笑出声来。利子悉年纪比她大呢! 利子悉知道拾心在笑什么,改口对聪明绝顶已在发“叔”音的月明、月朗说:“好乖好乖,栗子叔叔带你们去买蒙布朗。”他弯身将他们的多功能推车收轮、卸架,转换成可以放上车后座的幼儿专用安全椅。“哇!变形金刚!好厉害!”很会逗小孩。 小家伙们格格笑,坐在敞篷车中,小脸辉亮。 “利先生,这是……”拾心一整个状况外。 利子悉这才开始解释。“获哥临时出差,今晚又得加班,要我接你们到事务所里,等他出差回来,全家一起用晚餐。” “可是……”拾心想说这是个好机会,让她渴望他的感官冷却,如果他今夜不回家……莫名地,她的心一阵幽荡,嗓音卡在喉咙中,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坐上了利子悉的车。 敞篷车掉转车头,甩尾般地驶出去时,儿子们无比开心地欢叫着呢!要是他们的父亲在场,一定会说——大一点,送他们去开赛车。拾心想着,唇边露出连自己都无所觉察的幸福笑靥。 “你孙子偷窃原本该属于我的幸福,祭家下一轮的工期,让他去驻,教你儿子别再想整我。”蓝君特刚返回苹果花屿,人尚未进到蓝络法研所,就听到蓝络本人对他炫耀——绝对是炫耀——为人曾祖父的消息。 蓝络春风满面,胡子底下的嘴,是个可恶的笑。“君特,伯父知道你只是要玩乐鬼混,别说得你好像很爱那丫头——” “那丫头是蓝法恩老头钦点给我的新娘。”蓝君特抬出蓝氏家族目前辈分最大、最有权力的人物压吓眼前的老家伙。 蓝络大笑。“蓝法恩小头——”在蓝氏家族里.蓝法恩因为辈分大,年轻小辈们说起他总加个“老头”称号,但他们这一辈里,各个年纪高过蓝法恩,提及此人,就会带着一种尊敬又不全然服气的语调唤“小头”。“他和骆以文合议,是要报复蓝纳,你还配合演出?你真这么恨你爸吗?” “伯父,你别乱说。”蓝君特撇唇。“我和我哥可孝顺的,定期汇钱给他,让他快乐云游四海——” “你和卓特就是不肯告诉他,丽儿在哪里——” “那是我母亲的意思,”蓝君特打断蓝络的嗓音,道:“我母亲喜欢安定,不想坏我父亲的玩兴。伯父,你知道的,我父亲没法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提着公文包,另一手拖着行李箱,他行过雨廊,正要进门厅,背后响起老人的宏亮嗓音—— “蓝纳老喽,我都当曾祖父了,难保他不会客死异乡……” 蓝君特挑唇,低哼一声。哪那么容易死,蓝家可是苹果花屿人瑞展示馆! “蓝师祖!” 听!有人在叫了。 “爷爷——” “喔!这就是我的宝贝曾孙吗?来来来,曾祖父抱抱,你们出生时,曾祖父去了好远的糖果工厂,没法即刻回来……都这么大了呀!” 蓝君特旋身,定定看着雨廊的画面—— 两个胖小子,流口水的胖小子,被他伯父抱在怀里,一人一边好奇地拉着他伯父的八字胡。他们的母亲——他无缘而美丽的妻子人选——骆拾心,忙着要小家伙们松手,不可以对曾祖父无礼。而所里的愣小子——利子悉,搬着幼儿推车上门厅,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就是双胞胎的父亲。 “栗子,律师不适任,改当保母吗?”戏谵的语调。 利子悉抬眸。“君特学长!你回来了!”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旷男怨女感情纠纷案件了。“我来帮你拿行李!”殷勤地动作着,留下幼儿推车,进门去了。 “伯父——”蓝君特慢慢又走下雨廊。 拾心看见了他。“蓝君特先——” “现在要叫叔父了。”蓝君特微笑打断她。 拾心美颜窘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默默低下头。 “拾心,乖孙媳,这个给你。”抱着两个小家伙的老家伙,长指挟出一颗包装纸亮晶晶的太妃糖,像变魔术,递给拾心。 拾心看着那慈祥的长辈面孔,有种欲泪的感觉,她接过糖,吃下后,露出甜笑。 “好吃吗?”蓝络笑问,即使两个小家伙拉他胡子,使他老皮有点痛。 拾心点头点个不停。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太妃糖! 蓝络笑开怀。“好吃吧,那可是我费尽千丰万苦找到糖果工厂生产的梦幻太妃糖!” “伯父,”蓝君特朝两个小家伙伸手,不怕生的小家伙们攀靠过来。“糖吃多了,会腻,我想请拾心侄媳到我办公室喝喝茶,毕竟她和阿获结婚,我没赶上送贺礼——” “你可别欺负我的曾孙。”蓝络理理被拉乱的胡子,结束巡视工作,坐入已等在车道上的豪华房车。 小家伙们也坐回幼儿车里,被他们的年轻叔公推着进苹果花屿法学界最著名的机构。 蓝君特的办公室很奇特,摆了很多茶壶,他似乎钟情各式喝茶文化,还辟了一间榻榻米和室。他们进门时,利子悉放好行李箱、公文包,正要离开。蓝君特索性让利子悉把小家伙们带走,他要请他们的母亲暍日本茶,环境要幽雅静寂。 拾心认为这样最好,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和蓝君特说什么,看他表演茶道,喝茶不用讲话,像个仪式,净化她脑海里的杂思。 “那么——”许久后,蓝君特换了轻松坐姿,说:“你真的嫁给阿获?”自从他和她去看完人鱼舞,他的伟特堂哥便以他长期玩乐怠怱职守为由,派了一个重力活——绝对是重力活,他还去了矿场当矿工——劳他筋骨、苦他心志,差点没把他折磨成一张人皮。 “对不起——” “拜托,不要这一句。”蓝君特苦笑。 拾心咬唇,她也只有这一句。“我……” “你爱蓝获?”蓝君特问。 拾心美颜闪烁,顿住,没法立即回答蓝君特。 蓝君特又问:“你爱我吗,拾心?” 拾心依然回答不出话来,低垂着脸庞看着榻榻米上的茶具。她是喜欢蓝君特的,她在那场寿宴遇见他时,她便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们甚至性质相近…… “如果我在这里扑倒你,脱掉你的衣服——” 拾心猛然抬头,脸闪惊愕。 蓝君特眸光转深,沉吟一阵,大笑了。“我知道答案了。”他站起身,走到榻榻米外,坐在小小的木廊,玩赏着一盆植栽。“你是该嫁给蓝获,毕竟都有孩子了,怎样都得为孩子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突然转折语气。“你那个姑妈曾经跟我父亲恋爱过——” 拾心睁大眼眸。蓝君特瞥一眼她讶异的表情,继续说故事。 他的父亲蓝纳和第一任妻子离婚后,骆以文不顾家族反对,与蓝纳老少恋,这段恋情并没让蓝纳改掉风流本性,他依旧周旋在多名女子之间,最后,因为蓝纳与十九岁少女未婚生子,搞得声名狼藉,两人撕破脸分手。 “那个十九岁的少女,是我母亲。”蓝君特感叹地说:“我母亲也真傻,摇摆不定的老男人……她竟为他生孩子,生一个就算了,他不娶她,她还给他添了第二个儿子——我和我哥一直到我哥八岁那年,才被带回蓝家认祖归宗,我被当私生子养在外面五年,倒是没什么印象,我哥那时比较大,内心的不平衡让他一直到现在还放不开,尤其我那个厚颜无耻的父亲,娶我母亲时搞得那么高调,彷佛他有多爱我母亲,哼……”轻蔑地冷笑,他拿起剪子,修着植栽的形状。 拾心美颜沉静,终于开口。“我母亲和你母亲一样,曾是海的女儿……姑妈要我嫁给你,是为了——” “心里明白就好,上一代的恩怨很复杂。”蓝君特扬手制止她。“所以,拾心,我其实不可能娶你。你嫁给蓝获是正确的,至少你的孩子不会变成像我哥那样。只是,有一点——嫁给蓝获,辈分就小了。”他转头对她展露笑容。 拾心也笑了。“是的,君特叔父。” 蓝君特挑眉。“看你这么乖,叔父再告诉你一些秘密……” 蓝获出了个一日差,回到办公室,看见两个儿子在哇哇哭,利子悉手忙脚乱地拿玩具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又是打滚又是扮小丑,还表演海狗顶球“该该叫”,就是哄不住一起哭啼的双胞胎。 “怎么了?拾心呢?”蓝获放好公文包,走到客用长沙发前,抱起两个小家伙。“别哭,男孩子不要随便流泪。” 最好是听得懂啦!利子悉在心中暗讽。 两个小家伙倒吸口气,哭声停了。 “很好,这样才乖。”蓝获坐了下来,让儿子坐在他左右大腿上,掏出方帕,擦净他们的小花脸。 “爸爸爸爸爸爸……”小家伙们整齐地跳针。 利子悉跪在地毯上,呆了一个蠢表情。 “栗子,你在做什么?”蓝获眯细双眼。“不要教月明、月朗奇怪的事。” “我哪有!”利子悉跳了起来,摘掉头上的海狗帽。大概他的动作太突然而惊奇,小家伙们呵呵乐笑。哀怨偷瞪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可爱笑脸,他收拾着地上的玩具。 “栗子,等会儿把我桌上的资料归类,输入电脑里。”蓝获吩咐着,目光落在吸起指头的儿子们身上,问:“拾心呢?” “骆小姐在君特学长的办公室。”利子悉一面站起,一面说:“获哥,那件名人妻子通奸离婚案,我可以交给君特学长处理——” “栗子,帮我看着月明、月朗。”蓝获霍地站起,将双胞胎兜给利子悉。 “什……什么?”利子悉捡起的玩具又掉了一地,两个小家伙重回他胸怀。 “获哥——” 蓝获头也不回,快步走出门了。两个小家伙哇地一声,再次合唱了。 “怎么又……”利子悉又一个头两个大了——等等、等等,眼睛一亮,他有方法。“嗯嗯,”清清喉咙,他说:“别哭,男孩子不要随便流泪。” 哇地一声,拔高音,两个小家伙哭得凶悍无比。 “获哥——”利子悉哀嚎。是怎样啦!见鬼了! 蓝获脸色不大好看,没敲门示意,直接打开蓝君特办公室的门,简直像闯入。 拾心正要出门,一头撞上蓝获的胸膛。“喔——”她叫了一声,耳环勾着他的衣服,扯疼了。 蓝获将她抱紧,取下耳环,一手握在掌中,垂眸盯着她微恍的美颜,吻吻她的额头,再吻她的唇。 “你会不会太过分了?阿获——”蓝君特的声音。“要我让出办公室给你们夫妻吗?” “对不起……”拾心逸出一声。 蓝君特走来门边。“出去。”这话是对蓝获说的。 蓝获抱起妻子,旋身离开蓝君特的办公室。他的行为有些失控,吻着妻子,一步一步走过光亮的窗廊。 拾心缩着肩,脸庞不断朝他胸膛藏,眼睛紧闭着。她感觉身旁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他们没举办婚礼,但现在,她被终身伴侣抱着,就像走在圣堂,他的吻不停落下,她的心怦怦地羞跳着。 他将她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脚步走往加班时休憩用的小房间。 “获哥——”一个哀唤和着孩子的哭声,在他开门前先传出。 拾心挣扎着推开蓝获。蓝获放下妻子。利子悉看着前一秒还在热吻、不知他水深火热的无良夫妻。“你们的宝贝儿子哭个不停,当爸妈的,怎能风花雪月浑然忘我——” “栗子,回你办公室,把明天法庭上要用的资料重整一遍,所有会发生的状况全罗列出来,半小时后,送过来给我。”蓝获下着命令。 “半小时?”利子悉一叫,对上蓝获的目光,随即没异议地闭嘴退下。 拾心脸都红了,在利子悉离开的刹那,她也循着孩子的哭声,进入小房间。 “妈……妈妈——”两个小家伙坐在低低的沙发床上,身体被盖了被子,显然栗子叔叔哄睡失败。 拾心走过,落坐下来,解开从两边肩窝斜至胸侧的扣子,两个孩子朝她爬过来,偎在她怀里,她调好自己和孩子的姿势,开始哺乳。 蓝获进来,看见妻子如此辛苦,一次喂两个孩子,便说:“该断奶了——” “麦太太说可以喂到两岁。”拾心抬眸看着他。 妻子的眼神很温柔,嫁给他后,从未有过的温柔,是真温柔,不是清冷。他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来。“我担心你身子吃不消。”何况,两个小家伙也长牙了,一个不注意更是会咬伤妻子。好几次了,他在夜晚发现妻子乳房上的破皮小伤。 “没事。”拾心背往后靠,美眸盯着丈夫的眼睛,说:“麦太太做了副食,月明很喜欢鸡汤粥——” “是吗?”蓝获摸着大儿子的头。“你喜欢鸡汤粥,就让妈妈轻松些,以后都吃鸡汤粥。” 小家伙松开了吸吮的嘴,对着父亲笑。 拾心表情惊讶,不是因为儿子听懂丈夫说的话的表现,而是丈夫分辨得出两个小家伙。“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月明?”儿子衣领上的名字压住了,他应该没看到。 蓝获一脸平常。“他们不一样。”他指着儿子的发旋。“一个左派,一个右派,希望长大别给我搞社会运动。” 拾心低头看着两个儿子,小儿子这时也松了嘴,看向爸爸。蓝获说:“你呢?你喜欢吃什么?怎样才肯放过妈妈?男孩子不可以太依赖。” 小家伙憨憨一笑,和哥哥爬开了,双双倒在床中央,没一会儿,入睡了,不用妈妈哄。 “小朗喜欢牛肉糜。”拾心扣着衣扣。丈夫的视线胶在她身上,她脸红着,有个扣子一直扣不好。 “你呢?你想吃什么?”蓝获握住妻子颤抖的手,替她扣好那颗顽固的衣扣。 “饿了吧,我让栗于买些吃的来——” “获哥,”说人人到,利子悉直接走进没关门的小房间。“你家管家送晚餐过来,你要吃完再看资料吗?” “我现在看。”蓝获很敬业,也请了一个敬业的管家。“餐食摆进来。” “知道了。”利子悉迅速动作完毕。 蓝获起身,走到临窗的圆桌,看看菜色,回头对妻子说:“你先吃——” “你呢?”他那么说,她忍不住就打断他。“你不吃吗?” “稍早回所里的路上,吃了个三明治餐盒,还不饿,晚点再吃。”说完,他整理一下西装,朝门口走,忽又踅向床边,倾身吻吻妻子。“无聊的话,看看电视,书房在那边——”指了指窗户旁的一个小通道。 拾心点点头,看着丈夫出去。帮两个熟睡的小家伙盖好被子,她离开沙发床,坐在窗边,喝了点汤,吃了口松露炖饭,放下餐具。她其实也不饿,心里咀嚼着蓝君特告诉她的秘密,走到丈夫说的书房,一个画架赫然映进她眼帘,她绕到前方看架上是什么画,结果吃了一惊。 那笔触稍显僵硬,但看得出是初学者的小心翼翼,仿佛笔下人物是他珍贵万分的宝贝,而那个宝贝,正是她!拾心摸着浮贴在画架边的照片,那是她参加蓝家寿宴,跟着凌老师去见寿星时,坐在书房里的模样,她不记得当时有拍照,更不记得当时除了寿星、她和凌老师,还有其他人在场。 拾心揪着胸口,转身走出书房,步伐快而无声地移至小房间门口,她开门,看见丈夫正专注于档,便又将门轻轻关上。等会儿再问,她压着过快的心跳,打开电视,转换心情。 新闻节目报导着战火上的奢华糜烂——内战中的图尼埃法尔,举行了一场奢华皇室婚礼,不顾人民苦痛,高调至极。拾心看着画面中新娘穿的礼服,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着出门。 蓝获听见小房间门口有声音,抬起眸来,妻子快步走来。她美颜又急又想哭的表情,让他胸口一窒,丢下钢笔,离座走向她。“怎么了?”他一问。 拾心哭了,抱住丈夫的腰杆,泪流不止。“你怎么有图尼埃法尔的皇室新娘服?”那个暴雨的午后与夜晚,他让她穿的裙袍,那是皇室规格,买不到的…… “皇室将军凯撒是我的好友,他曾在我们的法大研读,他说他的国家需要改革,他得抛掉身分,那新娘服本该是他结婚时送给女方的,他选择走上革命,便把那衣服送我,要我结婚时,让我的皇后穿上——”蓝获捧起妻子的泪颜,低语着。 “你是我的拾心皇后。” 拾心吻住丈夫的唇,深深地吻着。蓝获抱起他的拾心皇后,走向小房问。当她被放上床时,他说:“我爱你,拾心——” 她点着头,她知道了,统统知道了—— 蓝君特说苹果花屿有一条即将废除的旧法——女人未婚怀孕,视同妻子身分,让她怀孕的男人必须给予她所有妻子该享的权利,女人也必须对男人尽所有妻子该尽的义务。这是一条可怕的恶法,搞得男人很怕让女人怀孕,但如果一个男人连保险措施都不做,大概就是他认定那个女人为妻子,这绝对是计谋。 蓝获在旧法废除前,让她怀孕,就是执意要得到她。蓝凯特因此气着侄子。很多新一代女性只要孩子不要夫子,什么尽妻子该尽的义务,简直绑缚女人的发展,这法该废!蓝凯特致力推动废法,没想到她学法的侄子在她头上踩了一脚,她当然气得要两个刚出生的小家伙签终身契! 蓝君特问拾心,是受这条法约束,才尽妻子义务吗? 拾心根本不知道这条法…… “君特叔父说,法律是保护懂的人,不是保护弱者,他要我继续念法学……” 拾心搂着丈夫的脖子。 蓝获悬着脸庞,看着妻子的美颜。“你要吗?继续当我的学生——” 她说了一句。“好。” 他吻着她,宣誓地道:“我会保护你,永远——” 终曲 “不可以那么做!” “但是他很坏!我们都看到妈妈肚子上的伤了,为什么不可以打他?” “我们要想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我打电话问问姑婆好了……” “嗯!好吧,我也觉得要问姑婆比较好——” “问姑婆什么?” 蓝获难得休长假,出门帮坐月子的爱妻买咖啡,回来就见双胞胎儿子坐在庭台楼阶,你一句我一句,不知在讨论什么。 “你们在商量什么大事?”他往楼阶上定,两个儿子跟着他。 “爸,你回来了,你买到妈妈想喝的饮料了吗?”蓝月明关心地问着。 “嗯,买到了。”蓝获提高手中的纸袋。 “爸,我来拿。”蓝月朗小心地接过纸袋,步步沉稳地上阶。 “月明,你有什么事要打电话问姑婆?”蓝获问着大儿子。 蓝月明沉默一阵,走到庭台,和蓝月朗站在一起,两人才齐声说:“小磊欺负妈妈——” “月磊才刚出生,怎么欺负妈妈了?”蓝获挑眉。“你们是哥哥了——” “所以我们要惩罚小磊!”一样的脸孔说着一样的话,相当有气势。“他咬破妈妈的肚皮出生的!”喊完这句,两位哥哥跑进屋,似乎真要去惩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 蓝获撇唇笑了,慢慢走进屋里。玄关挂了两幅相望的画像——他和妻子。妻子那幅,他画得不好,妻子坚持要挂——那是他初学油画的第一件作品,也是最后一件。妻子说是无价之宝。 他笑了笑,往屋里深处走,听见妻儿的声音。 “是宝盒吗?”那是月朗,他对事物充满好奇,喜欢冒险。“打开看看,会不会射出把人变透明的光——” “不可以!这是爸爸的东西,让爸爸来开给我们看。”月明比较谨慎,凡事三思而后行。 “妈妈开给你们看……”他最爱的妻子,说起话来,还有剖腹产后的虚弱。 蓝获进卧室,看见妻子正要将小儿子放进婴儿床,赶紧走过去,接手完成动作。“你怎么下床了?伤口还痛不痛?”将妻子扶回床上,他赶着两个儿子坐到床尾凳。 “我没事。小磊刚刚一直哭,我才下床抱抱他。”拾心笑着,伸手拿床畔桌的摩卡特调。 “真的能喝吗?”蓝获其实很担心。 “我闻闻味道,不喝的。”拾心拉住丈夫的掌。“你开这个盒子——” “这个!”蓝获微显惊讶。“你在哪里找到的?” “利先生说你换办公室,忘了带走,差点被丢掉——” “丢掉我就告死他。”蓝获说了一句,打开盒子。 拾心想丈夫那么说,这盒子一定很重要,以为里头放了珍贵物品。“这是什么?”她叫道,引来双胞胎凑热闹。 “不是宝物,也没有光——”蓝月朗一顿,拣起一个发亮小东西。“这是香蕉宝石,还是热狗宝石?” 拾心一愣。那是她遗失许久的耳环…… “你总是戴奇怪的耳环。”蓝获笑说,拿出盒子里的一条发带。“这是一个淑女对我的邀请——” 拾心取过发带——果然绣着她的名字! “爸爸,这个让妈妈绑头发,一定很好看。”蓝月明欣赏着妈妈手中的蓝色缎带。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管为什么,这盒子里的物品都是属于我的——”蓝获抚着妻子的脸庞,唇贴近她耳畔,低语:“无价之宝。” 心,病了,像瘟疫一样的病 心意,当爱上一个女人, 其实是 心疫才是 痛切 几年后,拾心在一个赫斯缇亚宿舍托运来的旧写字柜——她休学时,来不及搬走的——好不容易撬开柜门的桌面隐密处,找到写着那些片片段段絮语的泛黄纸张。那纸张,也成了她的无价之宝。 莫名其妙 岳靖 “有些问题说清楚,才是负责……”快被论文搞疯掉的诺玛学妹在喃喃自语。 雪莉却是针对我,说:“就叫你不要老是搞得人家莫名其妙——” 这真是莫名其妙,到底什么莫名其妙? 雪莉说:“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说过看不懂你的东西?” 我只知道一个人,因为此人是当面跟我说的。就在二0一0年的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四,我们聊得很愉快。那个笑起来有些甜美的瓜子脸女孩,说她其实看不懂我写的东西。她似乎感到很抱歉、很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你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谈恋爱就好了,不用想太多。恋爱毫无道理,本就是人生中的荒谬,可能是美好的荒谬,也可能是不美好的荒谬,反正它像虫一样。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有恐虫症,大部分的人都不懂虫,也不会想要懂它,更多时候,我们一见它就大叫,把它踩死,或者没把它踩死,到最后,我们遇上蝴蝶或毒蛾……总之,到了我这个年纪,管它虫不虫,创作或生活,早已只凭野兽直觉。 而且,大家都知道了,本人一开始(现在也差下多)只是想写给自己看。你随时可以抛弃这样自私任性的我。 “这是在释放什么莫名其妙讯息吗?”雪莉问。 不,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实情,毕竟不是为大众谋福利,单为一己之私的自得其乐,终会造成多方困扰(野兽直觉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话说,雪莉,你要我讲这些,好像要我搞回忆录? “你是专搞莫名其妙。” 没有“专”,好吗? 好吧,不管如何,莫名其妙就莫名其妙,你认为我造成什么你人生中的莫名其妙,我必须负责,你提问,我竭尽所能为你解答,像那个二0一0年的一月二十八日站在书展摊位和我长谈的女孩一样。我不会用野兽直觉对待你,不过,假使你要提的问题其实不会对你的人生进展造成阻碍,我劝你还是忘了它。 “现在是要我闭嘴就对了?” 不敢。雪莉可是自始至终支持本人干这一行的“贵人”啊! 那么,回到最初,雪莉说,她知道“靖”是我的本名,但她一直认为我用“岳靖”,是搞一个女性生理谐音,想要月月“书”出…… 啊!是吗?事到如今,你真要这么认为“误会”,也无所谓,但你知道我办不到这一点。 雪莉说,根据她出入租书店、与老板娘混熟的市场调查,都会男女爱情是保险正道。 嗯,编辑跟我提过这个。 “那你什么时候要写大家熟悉的都会?让大家觉得爱情清晰地近在身边?” 等我不住在这里、不走正道的时候。 “莫名其妙!”雪莉无法宽宏大量了。“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住在这里,你就不写这里?” 是啊,要不,你以为我干么叫“岳靖——越境”,这个笔名绝对不是你想的女性生理谐音。我来交代清楚好了,这不是莫名其妙。 首先,我原本的姓名,姓是祖先给的,名两字之一是我在家族里的辈分,剩下“靖”,就完完全全代表我这个人。我决定干这行时,想着一定要保留“靖”,并且用一个起码能彰显我预设的创作基本命题的笔名。我期望我在这行可以没有限制,创作想象力可以更自在、不被拘束。 于是,就这样,开启了本人无边际的任性莫名其妙创作(照雪莉的说法)。我真的曾经用自己的笔名在网路上乱g,结果搜寻到有人把岳靖连上越境,那时,我惊讶极了——这人是谁?这么懂我! 虽然我后来还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这下,更加一明二白了吧,雪莉—— “我还是觉得你存心让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雪莉说。 何必这样说呢,雪莉,你应该觉得本人在任性妄为中,同时给了你自由(让你可以一边阅读,一边谯我肖ㄟ、疯癫、讲东西不清不楚……)。 “学姊,”诺玛学妹(我人生中重要的n,重要的唯三——差点忘了她要我在新书后记这样注记她)突然插话。“我觉得你在搞另类diaspora。”很严肃地为莫名其妙的对谈下了注解。 本人一阵心惊胆跳。“哇哈哈……”开始乱笑。“我会把你这话当作令人惶恐的称赞。还好你用了‘另类’,哇哈哈……”一直乱笑。 诺玛学妹点头,一脸明白认真。“所以,是不是等你回火星,你就会写地球的故事?” “哇哈哈……”停不住地乱笑。“这个要等我回火星,我才知道啦,但编辑说我应该不是火星来的,所以,我想我会在木星写火星的故事吧,哇哈哈……” “哇哈哈你个头啦!”雪莉丢书,翻白眼。“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