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天使》 楔子 【楔子】 这些年来,他常常问自己后不后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他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因为只要记忆里那幕场景继续在脑海里停留、盘旋,他便会因为心痛而无法回答。 尽管身边的人并未太过苛责他,总说是那个女孩自作自受,不自爱,误入歧途,要他不要太自责,但他自己知道,是他用一通电话将她送下地狱,即便是出于为她好的想法,仍无法免除他内心的自责。 好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不曾再见过那个女孩,但记忆里有关那女孩的面容依旧清晰,连带也始终记得那天他报警,跟着警察一起逮捕她的画面…… 不顾旁人的劝阻,拿起电话报警,向警方说明概略状况,然后出发前往目的地,要带着警察亲手将那个女孩逮捕,希望借着这次落网,让那个女孩可以“再次”悔悟。 尽管他知道,这次如果她再遭到逮捕,那就是五年内第二次了,牢狱之灾恐怕难免,也无法像上次一样进去勒戒两个月就能安然脱身。 可是他无法这般眼睁睁看着她继续沉沦堕落下去,她可以不爱惜自己,他却无法舍弃那个记忆里依旧可爱的小女孩。 最可笑的是,尽管连她自己都已经抛弃那曾经可爱的小女孩,他却还想再试试看,再努力一点。 几名警察围在门口,手里甚至都已经拿出枪械;他站在后方,想上前,但遭到警方拦阻。 “你站远一点,我们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有武器?”要他退后。 “就是这群青少年,我们已经盯他们很久了,他们到处勒索、抢劫、吸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听说他们到处勒索、抢劫,都是为了买毒来吸,毒品害人不浅。” “就是,要不是你向我们通报,还不知道他们要害多少人呢!” 他没回话,心里只是疑惑,她有这么坏吗?已经坏到人尽皆知?恶名远播?那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孩,真的死了吗? 小敏…… 为首的警察一声令下,取来的破坏器材立刻对着门把敲下,登时传出巨响,可以听见屋内似乎传来骚动。 掌握时间,避免屋内的人逃逸,警方对着紧闭的门把敲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将门把敲坏,大门开启。 几个警察冲进去,嘴里同时大声喝斥,企图压制全场;他不用进门,光用听的就可以知道里面一片混乱。 为什么不进去?警察是他叫来的,也是他希望可以藉由让这个女孩落网,让她有机会改过迁善,既然如此,既然都是出于好意,为什么不进去…… 他闭起眼睛,再张开时眼里已是一片薄雾,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努力控制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 如果有别的办法,他真的愿意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救她,但是他不够聪明,他已经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走进屋内,他看见了优势警力已经控制住现场状况,一共六名青少年遭到压制在地,其中包括两名女孩。 小敏就是其中之一…… 地上、桌上都摆满了毒品吸食器,甚至隐约可以看见粉末痕迹沾在木质桌面、沾在大理石地板,也沾在这群年轻人的脸上、发上。 “统统不要动!年纪轻轻不学好,抢劫、勒索什么都来。” 就着其中一人说:“上次抓到你时,你才十七岁,你现在满十八岁了吧!我看谁能救你?” “还有你,庄若敏,叫你跟这些人保持距离,你就是不听,现在看你怎么办?” “不管你们还涉及什么犯罪,现在你们都因为吸毒而遭到逮捕,全部带往派出所。” 将六人统统抓起来,让他们站稳脚步,终于他看见了她,看见了那个一脸桀骜不驯的女孩。 那是小敏吗?是那个乖巧、可爱,总是绕在他身边喊着他小泉哥哥的小敏吗?他不相信…… 他好想说,他不相信…… 那女孩当然也看见他了,一双眼睛略显迷蒙,显然还在毒品的控制下无法自持,无法保持清醒理智。 在警察的压制下,六名年轻人鱼贯向门口走去,一一经过他身边,而他的眼睛却始终都放在那个女孩身上。 终于她故意停下脚步,站定在他面前,尽管双脚微微发软,两手也无力,却依旧将视线凝聚在他身上。 他没有回避,接住了她投射而来的视线,自然也清楚了解她眼神里的种种情绪,很复杂,有着愤恨不满,却似乎也有着歉意,各种情绪交杂纷陈,让人难以清楚辨别,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心。 “是你报的警吗?” 他低头凝视着她,尽管心里很痛苦,但还是点了头。既然都做了,那就没有必要躲藏、掩饰,让她知道也好过始终被蒙在鼓里。 “这次以后,我就要被抓去关了……” “小敏,这才是救你……” “救我,跟『救』我妈一样吗?”强调那个“救”字。 他瞪大眼睛凝视着她,看见了她眼里逐渐泛滥的泪水。他知道她这几年之所以会变坏,就是因为那段说不清,也难以解释清楚的过往。 “你就为了这个理由,把自己变成这样,你妈看到,她会开心吗?” 摇头,想让自己的泪水不要掉下,“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不该存在,让我跟我妈一样,死在勒戒所好了……” “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骆叔和欣美阿姨?他们千辛万苦才把你养大……” 突然她像是发疯一样,尽管已经被上了手铐,还是直挺挺的冲向他,嘴里不停激动大吼,愤怒之火完全喷向他。“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 她的愤怒之语,像火、像针、像剑,毫不留情的喷向他,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伤痕,即便多年时光过去,那种疼痛的感觉依旧存在。 走出那道门,小敏就真的离开他了…… 那最后一见所夹杂着的愤恨怒语,他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那一年,小敏十九岁,第二次吸食毒品被抓到,除了勒戒,更要判刑。 幸好,那帮青少年从事的勒索、抢劫,经过证明都跟小敏无关,她只是单纯的跟着那些人吸食毒品。 只是他知道,如果再不把小敏拉出来,跟着那群混混相处久了,那些勒索、抢劫的坏事,小敏总有一天也会做。 后来小敏因为吸食一级毒品判刑三年,进了勒戒所,进牢里。他跟骆叔还有欣美阿姨都曾经去探视过她,但小敏始终拒绝见他们。 她在牢里说不见,倒也没人可以逼她,他们也就真的没机会再见到她,那种不能见面失望,不下于发现那个年幼时期可爱的小敏已经死去的失望。 他知道小敏心中始终有着怨恨,怨恨她的亲生母亲会死在勒戒所,骆叔和欣美阿姨难脱干系,也怨恨他竟选择报警,让她遭受牢狱之灾。 但是他期待有一天她可以醒过来,可以发现所有的事并没她想得那么负面,她不需要用那么悲观、愤世嫉俗的角度来看世界。 这几年他自己也离开了家乡,在台北工作,出身贫困的他,靠着自己的苦读,在金融业找到了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颇丰,至少可以让自己现有唯一的亲人母亲开始过好日子。 工作忙,但他开始给小敏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尽管她不愿意见他,至少可以看看他的信。 三年后,小敏二十二岁那年,他也已经二十七岁了,他已习惯在忙碌的生活中抽空写信给小敏,甚至已成为一种反射动作,然而那封从监狱里退回来的信让他着实吓了一跳,他打电话去监狱问,这才知道── “庄若敏已经出狱了。” 他奔回家乡,想知道小敏有没有回便当店,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事实上,连骆叔和欣美阿姨都不知道小敏出狱的事。 这个女孩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的生命中,她没再出现过,他们自然也无从得知她是否依然怀抱着怨恨,还是已经放下。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是后悔,还是不后悔但遗憾,他有点后悔,当初或许不该报警,但不报警,怎么把小敏拉出来?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情绝对不只是遗憾,小敏是他年幼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寄托,尽管许多人只记得小敏长大后误入歧途时那张牙舞爪的跋扈模样,但他依旧保有另外一半的记忆,是关于小敏曾经的可爱模样。 很多时候,他甚至不太记得小敏长大后的样子,只记得她幼时的容貌,并以此作为他珍藏的记忆,其它的部分可有可无。 只是生活还是得过,他失去了小敏的消息,没人知道小敏去了哪里,甚至家乡的人也渐渐淡忘那个误入歧途的小太妹。 只有他,靠着那张被监狱退回来的信,始终无法忘记这个人…… 小敏: 我知道,你还在气。这些年,你始终不肯见我们所有人,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骆叔、欣美阿姨,三个弟弟、妹妹,还有我,我们都很想你。你并不是一个人,你并不孤单。 或许你会怪我为什么要报警,为什么要背叛你?你甚至会把这件事和当年你母亲的事放在一起看,甚至钻牛角尖,但我还是要说,报警是为了要救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害你的念头。 不管如何,期待你出狱,就算依旧怨恨我、怪我,没关系,至少出狱后去看看骆叔和阿姨,相信阿姨会准备好吃的饭菜等你,你的家永远都是你的家。 至于我,我永远都在这里。 汪士泉(小泉)笔 第一章 何家便当店始终屹立不摇,这年头像个傻子一样做善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便当店的老板娘何欣美就是其中之一,数十年来送出免费的便当多到可以让何欣美在台北东区精华地段买间豪宅安享晚年。 她却选择放弃个人享受,继续从事这送便当的蠢事。幸好,这淳朴的小镇镇民各个善良,知道何家便当是在做好事,左邻右舍甚至许多远道而来的民众都帮忙照顾便当店的生意。 另外,何欣美的老公骆子杰也是便当店能维系下去的帮手,知妻莫若夫,他知道自己老婆的善心(或者该说是雄心),知道便当店的经济状况其实没有很好,因此他只能发展自己的事业,帮老婆撑着她的傻劲。 当年骆子杰一半出于帮助农人善心,一半想帮自己老婆买到便宜的菜,于是着手成立了农产品运销公司,这将近二十年过去,公司规模越来越大,据点遍布各地,也开始卖菜到国外,他的公司甚至成为政府平抑物价时的合作对象。 现在骆子杰担任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尽管他曾有内线交易的前科,却靠着脚踏实地重新做人,让所有股东都信任他,他也从不避讳让别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骆子杰与何欣美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彼此相互扶持,二十年育有两子一女,如今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要上大学了,最小的孩子也上高中,一家人和乐融融,经济状况也不错,与许多连三餐都无着的人比,他们算幸福了。 只是,他们心里还是有个很大的遗憾…… 当年在便当店工作的越南籍新娘阿桃因为意外而死亡,留下了独生女小敏,为了给小敏一个家,骆子杰与何欣美收养了小敏。 可是小敏却误入歧途,进出监狱,现在甚至下落不明,没人知道那女孩究竟去了哪里,那曾经在便当店内出现的可爱身影,如今只成追忆。 欣美很想那个孩子,不只是因为出于善心而想念那个三岁就失去亲生母亲的女孩,更是因为她是真的把小敏当成自己的女儿看,这十多年来的相处与照顾,更不曾把她当作外人。 可是当小敏发现那个“真相”后,似乎再也无法把她当成母亲来看了…… 她和子杰心里满是遗憾,无法让小敏相信,当年之所以会那么做都是因为无路可走,并不是因为他们存心要害小敏的亲生母亲。 人生好像总要做出许多困难的决定,无从回避,这其中甚至有许多决定,每每让人痛苦不已,当下却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做出决定,然后承担做出决定后的一切后果。 子杰总会安慰她,说他们已经尽力了,或许是跟小敏之间的缘分不深,但至少这十多年来他们不曾有过一丝松懈,更不曾将小敏当过外人,他们的亲生孩子有的,小敏也有。 这话是为了安慰欣美,却起不了作用,因为她心里始终难以真的原谅自己,毕竟当年的事,她也必须负一点责任…… 下午一点,便当店内依旧热闹滚滚,何欣美站在柜台忙着服务客人。年届五十的她看来依旧精神抖擞,虽然因为多年劳动显得瘦弱,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关怀的笑语数十年如一日。“阿桑,要吃饱喔!” “好。” “阿姨,再给我一碗饭。” “来,给你。” 这些年来,何家便当店依旧送着免费的便当,数量一如以往仍达上百个,只是欣美年纪大了,骆子杰不让她自己送,另外请员工帮忙送。 而且随着欣美年纪渐增,除了下厨烹饪的工作她坚持自己来之外,许多辛苦、繁重的工作,例如上市场采买、清扫整理店面,她确实也已无能为力。 但是何家便当店只要有欣美阿姨在,永远都是所有镇民最爱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吃到健康美味的餐点,更可以感受欣美阿姨把所有客人都当成家人的热情关怀。 许多人小时候吃过何家送的爱心便当,长大后功成名就,常常回到便当店用餐,甚至要捐钱给店里,但何欣美都拒绝。 包括他……年幼时期,若非欣美阿姨发现他在便当店外看着热腾腾的菜流口水,冲出来追着他要拿便当给他,他乃至于家里的妈妈和奶奶早就饿死了。 这分对何家便当店的感恩与眷恋,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即便现在人在繁华台北谋生,在知名金融集团工作,赚着大把大把钞票,已经有机会可以去吃山珍海味,却始终怀念这单纯的美味。 汪士泉一踏进店里,熟悉的景象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回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以在这个小角落里松懈所有心防,放开一切伪装。 每次回到家乡,他总会先跑到便当店看看,这里对他而言比自己家还要重要,他在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包括味道的回忆、包括气味的回忆,也包括跟某个可爱的小女孩镇日玩耍的回忆。 何欣美看到他,开心的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走向他。记忆里的小男孩已长大成为一个大人了,何家便当果然威力十足。 记得当年,她的老公骆子杰也是吃何家便当长大,才会长成这副又高又帅的模样。她总爱说,她老公可是她一手“养大”的。“小泉,你回来了?” 汪士泉点点头,好像谁都不能叫他小泉,只有欣美阿姨可以,那彷佛是一段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随着那一声亲昵的叫唤,所有记忆都出笼了。 “吃过饭了没?” “就是还没才来的。” “都这么晚了还没吃?快点坐下,阿姨帮你夹菜……” “我自己来。”汪士泉笑说着,“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干嘛特别招待我?” 何欣美笑着点头,“说得也对。” 于是汪士泉自己夹了菜,走到柜台结帐。何欣美一开始还不愿意收他的钱,是他坚持要付帐,不得已她只好收下。 他总认为,现在自己已有能力,就该自己付钱,让阿姨多赚一点钱,才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端着菜,拿着一碗饭,挑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此时骆子杰也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回到便当店看看,正巧就看见了汪士泉在吃饭。“士泉,什么时候回来的?” 急忙将嘴里的菜吞进肚里,“刚到。” 骆子杰跟老婆打个招呼,直接坐在汪士泉一旁的空位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这个年轻男人。 “骆叔,干嘛这样看我?” “你在台北没乱搞吧?” 翻白眼,“骆叔,每次我回来,你都要提醒我,你不累,我都累了。”他当然知道骆子杰说的乱搞是什么,不是指男女关系,而是指…… “骆叔是怕你走上骆叔的老路,”语气里颇多感慨,“你现在面对的诱惑多,如果心性不定,很容易被牵着走,小心到时候变得跟骆叔一样被抓去关,那就后悔莫及了。” “骆叔,我知道,这对我而言只是工作,我没那么爱赚钱。”会进金融业也只是毕业后的偶然,他不是非走这行不可。 盯着他,“不然回来帮骆叔。” “所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哭笑不得,“你可以问弟弟他们啊!”指的就是骆子杰跟何欣美的两个儿子。 “他们已经放话不接我的公司了,这些儿子有等于没有啊!” “那你就再生嘛!”很不负责任的给意见。 “拜托,我跟我老婆都几岁了,还生?” 何欣美凑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啊?” 骆子杰边笑,边伸手揽着自己的妻子,两人动作亲密;汪士泉则早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事实上,他还有点羡慕。 三人围成一圈,开始聊天,但说着说着,何欣美竟连串咳嗽,差点喘不过气来。 骆子杰一脸忧心,轻轻拍抚着妻子的背。“最近怎么这样常常咳嗽?” “呛到,没事。” “不要在我面前耍恩爱好不好?” 骆子杰瞟了他一眼,“不高兴啊?自己也去找一个啊!” 汪士泉只是笑笑,低头不语,兀自安安静静吃饭。骆子杰与何欣美看着他的反应,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一个女孩,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回头,走回人生的正轨? 待在何家便当店好几个小时,跟骆叔和欣美阿姨聊天,时间分秒过去,转眼竟然到了晚餐时间。 五点半,真的该离开了,走的时候顺道买了两个便当,准备回家跟母亲一起享用。这些年汪家的家境改善许多,不再需要别人的接济。 他定期会汇钱回家给母亲花用,而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但总觉得自己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不能只因为行动不便,就硬要吃人家的免费便当,应该让何家把便当拿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穷人。 提着便当,汪士泉回家,打开门,正巧看见母亲拄着拐杖准备进厨房煮晚餐,幸好他赶上了,不用让母亲忙着张罗晚饭。“妈,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等妈一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妈,不用了。”高举起便当,“我买了两个便当……何家便当。” 汪母笑了笑,汪士泉走上前,搀扶着母亲在客厅坐下,母子两人要一起享用这个记忆里的美味便当。 “所以你中午就跑去那里吃饭?” “是啊!每次回来都想去看看,习惯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谁……是想看骆叔和阿姨?还是想看那不可能看见的人…… “有付钱吧?” “当然有,妈不是也说过,我们现在经济状况还可以,不能再吃免费便当,要让欣美阿姨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就是……” 母子两人一起吃着便当,一起品尝着那如此熟悉的美味,一时间记忆翻腾,味觉也很复杂,好像又品尝到许多过去的辛苦时光。 “只是,妈,你行动不方便,为什么不让阿姨帮忙送便当,这样你就不会这么累,我也比较放心。” 当年守寡的母亲就是因为下班时出车祸,断了一条腿,失去工作能力,所以全家人才会陷入困境;现在虽然装上义肢,但行动依旧不便。 “我们现在日子已经很好了,我就当作运动,也不会太辛苦;倒是你,一个人在台北要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 汪母很欣慰,士泉这孩子知道进取,在困苦的环境中苦读出身,念到大学,甚至研究所毕业,在台北从事高薪工作,连带改善了家里的经济状况。 当然,这其中,何家便当店那对夫妇对他的帮助也很大,尤其是骆先生,在士泉最需要经济支柱的求学阶段,二话不说慷慨解囊,简直就把士泉当成他们的亲生儿子看待。 所以汪母常常告诉士泉,要懂得知恩图报,人家夫妻俩对他们的恩情,要永远放在心里。 汪母相信,这孩子每次从台北回来,一定会去便当店走走,就是因为心怀感恩,不过汪母也相信,这只是一半的理由。 “孩子,从小到大,你什么事都不让妈担心,但现在你已经快三十岁了,妈总要问一问,你不打算成家吗?” 汪士泉尴尬一笑,“干嘛突然问这个啊?” “妈上了年纪,总想抱孙子啊!”半说笑、半认真,更多是希望他可以有人照顾。 左顾右盼,“我……我工作很忙,没时间交女朋友,交了没时间应付,再看看吧!” “是因为你工作忙,还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第二章 汪士泉顿了顿,像是被看穿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赶紧低头吃便当,想要拖过这个话题。 汪母看着自己的儿子。虽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但人是她生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常常跑去便当店,其实也是因为想再见到那个女孩吧!” “妈,别说了。” 妈也知道,这些年来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后悔,还是不后悔──是该为自己亲手将小敏送进牢里而感到后悔,还是为自己能将小敏带回正途而感到不后悔。 他就这样拉扯在两种极端的情绪间,内心挣扎,这些年他一直理不出个头绪,找不到答案。 “那个时候,你奶奶一直叫你不要再去找小敏,那女孩已经误入歧途,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可爱的孩子了。” “妈,我并不是不孝顺,但我也没那么听话。”言下之意,他不会因为长辈说了些什么,就改变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只是那时候,小敏真的已经失控了……” “我相信,那也不是她愿意的,她很可怜……” 汪母叹息,“先别说你们适不适合,她能不能响应你的感情,她现在人在哪里,出狱这些年,她没跟任何人联络,你难道要等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再出现的人吗?” “……” “士泉……” “妈,是我打了那通电话让警察抓到她的,所以我必须确定她现在过得很好,我才有心思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如果她往后的日子过得不好,我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孩子……” “吃饭吧!别再说了。” 看他一副不想再谈的模样,汪母无奈,连奶奶生前这么强势的要求士泉不要再去找小敏,他都没放在心上了,他对自己很笃定,下定决心就不容改变。 唉……汪母在心里叹息,这是好还是不好呢?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少吃一点苦,总希望这人生的磨难可以少一点…… 人生在世,循环两个字就可以清楚说明这人生的深奥意涵,日出月落,生老病死,都是循环。 不说别的,光看这一天三餐,吃完一顿又一顿,早餐完了是午餐,午餐完了是晚餐。 人可以争过命运,却无法争过肚皮。 何家便当店只营业两餐,却已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应付要送给穷人吃的免费便当,还要应付上门的客人,常常一顿饭忙下来,简直可以让人气力放尽。 不过这样的日子,何欣美已经过了数十年,从年轻到现在,便当店就是她的一切,在这里可以看尽人世间的冷暖,可以尝遍人生酸甜苦辣,比菜色还精采。 骆子杰也懂这个道理,或许年轻时不懂,但出狱后他懂了,于是他留下来跟在妻子身边,纵使现在常常为了处理公司的事必须出远门,但总在处理完后压抑不住想回家的心情,飞也似的回到这熟悉的地方。 他们夫妻俩想,这辈子他们都离不开这里了…… 有时候他们的孩子不懂,毕竟孩子们都还太年轻,无法体会落脚比飞翔幸福。人总要落脚,奔驰久了总要休息,航行远了总要停泊,总要回到那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落脚休息,甚至永不离开。 人在台北打拚的汪士泉倒是慢慢体会到这种心情,至少现在他喜欢回来,回到便当店吃顿饭,或是帮忙整理一下环境、接待客人,一如年幼时在这里所做的事。 他待在便当店里,常常记忆就这么翻滚而出,宣泄而下,让他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很珍惜这些记忆。 记忆是人生最珍贵的资产,无法精确计算其价值,也无从交易,但也因此,记忆是夺不走的,只要自己愿意珍惜,紧握不放,任何人就拿不走。 汪士泉常常在拿着抹布擦拭便当店的餐桌时,彷佛听见身后有人叫唤,一声声甜蜜的声音让他分不清是来自真实,还是来自记忆? 哥哥……小泉哥哥…… 他不敢跟任何人说,怕别人以为他幻听,眼眶里却总是蓄积着泪水,彷佛随时会溃决而出,将记忆与情绪一同倒出来,然后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收拾那片片记忆、那丝丝激切、那寸寸怀念、那缕缕伤感。 记忆夺不走,但记忆里的人却彷佛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了…… 那天中午汪士泉留在家里陪母亲,没来便当店,连续几天假期即将接近尾声,他就要返回台北的工作岗位,所以他选择待在家里陪母亲。 便当店里依旧热闹,有欣美的招呼声、有客人的聊天声,其热闹之程度,一如这数十年来的每一天,不曾间断。 左邻右舍边吃饭,边和欣美聊天,有的说着自己家里的孩子有多不长进,有的说着自己老公又在外面拈花惹草,有的说着电视上八点档的剧情,不管是什么话题,欣美总会耐心回应。 这些邻居已经不只是客人了,就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其中有些客人更是忠实顾客,便当店开了多少年,他们就吃了多少年,从年轻吃到年长,甚至年老,尽管容颜已变,但美味不变。 “欣美,还是你幸福,老公事业有成,孩子又乖又听话,真令人羡慕。”有个中年妇人感慨说着。 但立刻遭到吐槽,“拜托,人家欣美做了这么多年的善事,善有善报,你想跟欣美比?差远了。” 众人哈哈大笑,何欣美也跟着笑,然而戴着口罩的她突然又冒出连串咳嗽。奇怪?最近好像一直咳嗽,是感冒还没好吗? 就在此时,有个人走进来,边往店内走,又回头看向门外。这名客人拿起餐盘,夹了菜,到柜台结帐。 “七十元,饭给你。” “欣美姊,外面有个人一直往里面看,你认识她吗?” 何欣美看向门外,“谁啊?” “好像是个女的。” 何欣美下意识走出柜台,想往门口看看,出于直觉,她以为可能是哪个穷苦的人没钱吃饭,又不好意思直接走进来要。 可是当她走出门口,看见那人时,何欣美完全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就出现在她面前。 是小敏…… 这些年何欣美常常想起那个女孩便会哭泣,对于那女孩会沦落至此,她总是自责,怪自己没能让那孩子走上正途。 庄若敏站在这个“养母”面前,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一种羞惭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想转身就走。 发现她想要离开,何欣美正想冲上前拉住她,一旁其它客人看见,赶紧拦住,似乎不希望欣美去追。 毕竟当年小敏曾经做的坏事,大家都还印象深刻,对那孩子自然也多了些戒备,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的接受她。 可是何欣美甩开众人,走上前一把拉住小敏,紧紧将她抱进怀里,好不容易才回来,终于知道要回来,怎么可能再放她离开? 何欣美无语,只能放声哭泣,那一声声的哭泣钻进了庄若敏的脑里,连带也唤出了她的泪水。 这段路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一度以为自己恐怕永远回不了家了,她也曾灰心的想,这里应该没人希望再见到她了。 可是出于渴望,她还是偷偷跑回来看看,记忆里的便当店、记忆里的饭菜香、记忆里的妈妈,都在眼前了…… 何欣美不顾众人劝阻,拉着庄若敏走进店里,要她坐在位置上,赶忙帮她添饭菜,这一幕幕场景,一如小时候照顾小敏吃饭的状况。 不一会儿,饭菜都添好放在庄若敏前方,耳边更传来何欣美温情呼唤,“孩子,饿了吧!赶快吃饭……” 她是真的饿了,现在的她身无分文,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到处流浪,只怕当年那些损友会再找到自己。 出狱后,她跑到别的县市去讨生活,先别说前科在身,工作难找,就算找到了,她也无法落脚,每到一个地方,以前那些一起吸毒的损友就会找到她。 于是她只能再逃,继续找下一个落脚处,因为她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这是她走出勒戒所后对自己的誓言。 拿起筷子,庄若敏忍不住的泪水不断掉落,但她受不了饭菜香气的诱惑,拚命大口吃饭。 “到底饿了几天……乖!慢慢吃,还有很多,不够妈妈再煮,乖……”何欣美边拍抚着小敏的背,边流泪说着。 此情此景,所有人看了都跟着难过,甚至有好几个中年妇人也跟着落泪。 庄若敏捧着碗,抬头看着何欣美,似乎该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每一句说不出的话语统统换成泪水,滴落至饭碗中。 彷佛这么些年来对这个“母亲”种种的复杂情绪,可以用哭泣的方式来说清楚,是怨恨、是抱歉、是怀念,都用哭泣来表达。 就在此时,汪士泉从门口冲了进来,他接到欣美阿姨来电,得知小敏回来了,立刻冲出家门。 一走进便当店,立刻就看到坐在椅子上吃饭的那个女孩,欣美阿姨就陪在她身边,两人似乎都在哭泣。 “小泉,小敏回来了。” 庄若敏浑身一颤,不敢回头,尽管她听到那熟悉的名字,内心已经压制不住渴望见到那名字主人的冲动,但内心的羞愧让她不敢回头。 她放下碗,“我……我吃饱了,对不起,我没有钱……我走了……” “小敏!” 站起身,匆忙往门口走去,尽管经过那男人身边,可以感受到他炙热的注视目光,但她依旧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她离开……他渴望见到她多少年了啊?这些年,他几乎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彷佛在赎罪、彷佛在忏悔,她难道就这样离开? “你要去哪里?” 表情茫然,似乎也充满无知。 “就算不想见到我,这里也是你的家,骆叔跟欣美阿姨就是你的父母,你把他们丢着,要去哪里?” “我……我不能待在这里,他们会找到我。” “谁?谁会找到你?” 推开他,庄若敏往外头走去,似乎想赶紧离开。 汪士泉不解,也感到愤怒,不只是气她,也为了她这瘦弱,充满畏惧的模样而气自己。 她往大街上走去,他也跟进,亦步亦趋,就怕再度失去她的踪影,再度让自己陷入悔恨中。 “你不要跟着我啦!” 一把拉住她,“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再走。” “我不能留下来……” “你家在这里,你的父母也在这里,如果你只是不想见到我,我会离开,但是你不要再让阿姨伤心。” 庄若敏颤抖着身躯,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他跟以前没太大变化,却似乎也有点不一样。 他更高大、更成熟了,他快三十岁了吧!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她的记忆里一直存在着那个很温柔,总是悉心照顾她的小泉哥哥。 这些年她就是靠着记忆而活,包括待勒戒所,待在牢里,说恨,也不能说没有,毕竟是他将她送进牢里的,但更多的是想念。 终于汪士泉忍受不住心里崩溃泛滥的激动情绪,伸手紧紧抱住了她,似乎想籍由将她锁进怀里,确定这个女人不会再离开。 他们都记得年幼时期的彼此,而彼此也都是自己在成长阶段最重要的记忆,这些年纵使各分东西,却依旧保有记忆。 吸是他还是会感慨,想要问上天能不能将他记忆里那个小敏重新带到他眼前……如果呆以,他真的死而无憾。 第三章 庄若敏何尝不怀念那个当年的自己,误码入岐途后,人生的路难走了许多,也因此她常常想起当年那个可爱体贴的自己,时而也看看现在的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生来如此坠落? 他们的怀念里都有着彼此,在记忆里占了很大一部分,无法挖除,更不容抹去…… 小敏,也就是庄若敏,她的亲生母亲阿桃是个越南新娘,嫁来台湾却遇人不淑,碰到个爱打丈夫,最后只好离婚,带着女儿离开夫家,一起在外生活。 承桃为了养大女儿,辗转换了几份工作,后来才到何欣美的便当店打杂。 与前几份工作相较,更让她可以将小敏带在身边照顾,甚至还常常让她们母女俩吃免费便当。 阿桃对何欣美一直感恩在心,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阿桃自己出事后会拜托老板娘照顾小敏,因为阿桃知道,何欣美乃至于骆子杰都是善良的人。 阿桃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这件事在何欣美心里真的是个很大的遗憾,原来阿桃来便当店工作之前,因为生活压力,竟然染上了吸毒的习惯。 虽然为了女儿,直想戒掉毒瘾,重新做人,可是毒瘾何其难戒?阿桃只能反覆出现极度不适,无法专心工作,照顾孩子。 这件事会曝光,便是因为何欣美亲眼见到阿桃吸毒,她讶异到极点,阿桃则是痛哭失声,哭着求老板娘救她,甚至阿桃还拜托何欣美报警找人抓她。 何欣美最后无计可施,只好拜托子杰找人帮忙送阿桃去警局自首,同时也进勒戒所…… 只是何欣美没想到,阿桃来不及戒掉毒瘾,就这样在勒戒所自杀。 阿桃进去勒戒所之前,曾拜托何欣闰和骆子杰,如果最后她出不来,小敏就拜托他们了。 小敏还在身边的那几年,何欣美常常看着小敏就掉下泪来,她的心里真的有着很深的歉疚,若非她决定送阿桃去警局,也许阿桃就不会因为受不了勒戒的痛苦而自然吧! 何欣美和骆子杰结婚后便正式收养了小敏,给小敏一个家,全心全意用所有的爱来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即便后来她和子杰自己的孩子也出世,他们依旧相当疼爱小敏。 收养小敏时,小敏才三岁左右,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必然存在记忆,尽管记忆很模糊,但其实小敏知道,虽然嘴巴上叫着何欣美与骆子杰妈妈、爸爸,但实际上她并非他们的亲生孩子。 何欣美也从未避讳告诉小敏关于她亲生母亲的事,只是有关于吸毒及死在勒戒所那段则是多所回避,毕竟她希望阿桃在自己女儿心中可以拥有完美的形象。 孩提时代的小敏很乖巧听话,最常看见她在便当店里,或是照顾陆续出生的三个弟弟、妹妹。她瘦小的身影总在何欣美面前穿梭,连左邻右舍常来吃饭的邻居,对这个小女孩也都有印象。 就是因为有印象,才会对长大后的庄若敏特别不能接受,怎么同一个,会有这样不同的变化,判若两人! 先不管小敏长大后的样子,至少小时候的小敏确实乖巧得令人心疼,是想起她这么小的年纪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必须独自一有存活于世上,何欣美便无法不心疼她。 小敏七岁那年的某个中午时分,刚上一年级的她从学校下课,背着书包回到便当店。 “妈妈,我回来了。”这一声妈妈是到小敏很大时才喊出来,毕竟她叫何欣美很多年的阿姨,突然要改口叫妈妈,真的很不习惯。 何欣美听见,立刻从后头厨房走出来,“小敏,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尽管正值中午时分,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候,但听到小敏回来,何欣美还是近乎直觉的出来关心一下。 “刚刚有吃点心。”庄若敏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但似乎都已就定位了。 就在此时,骆子杰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边还牵着一个走进店里,“小敏,你下课啦?” 点头,“爸爸,你要带弟弟去哪里?” “爸爸要去公司处理事情,所以要送弟弟去保姆那里,不过弟弟哭着说不要,一直说要来找妈妈。” 小敏突然伸出手,“爸爸,我来照顾弟弟。” “可以吗?”连问都不用问,身旁这个比较大的儿子已经跑到庄若敏身边躲着,毕竟待在这里,总比去保姆那里好……玩。 “我可以啦!”小小的若敏伸手接过襁褓中的小弟弟,又空出手接过爸爸手中一大袋的奶瓶、奶粉,直到一旁的位置上坐着。 骆子杰见状赶紧走人,一来公司的事很紧急,二来这两个儿子已经整了他一个早上,现在终于可以稍微清静一下。 何欣美再度走出厨房时,就看见小敏这个姐姐抱着小弟弟喂牛奶,一旁她的大儿子兀自玩耍,时而听见小敏叮嘱要弟弟小心,不要受伤了。 “爸爸把弟弟都丢给你喔?” 小敏抬头笑说:“爸爸很忙啊!我可以照顾弟弟。” 何欣美很欣慰,也很心疼,她是真的把小敏当女儿看待,这孩子越成熟,她越觉得心疼,尤其小敏的成熟,跟她的年纪真的不相配。“不然……妈妈装一些菜,小敏带弟弟先回家,妈妈大概一点多就可以回去陪你们好不好?” 小敏看着妈妈,突然有点为难,她看了看时钟,又看看门口,好像在等某个人,想在这里继续等,可是她也知道继续带着弟弟在这里,一定会打扰到妈妈跟这些阿姨的工作。 “小敏,怎么了?” “我来啦!”一个年纪约十二岁的小男生走了进来,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书包往桌上一放,脸上露出笑容,冲着小敏就是一笑。 而小敏竟然也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个小鬼也都来了。” “哥哥,哥哥……” 弯腰将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小男孩抱起来,汪士泉对着何欣美说:“阿姨,我肚子饿了啦!今天学校发奖学金,我有钱吃饭喔!” “你来阿姨这里吃饭,阿姨什么时候跟你收过钱?”何欣美失笑摇头,“等一等,阿姨马上帮你们准备。” 汪士泉就这样抱着那个小男孩,坐在庄若敏一旁的位置上,两个男孩就这样玩了起来,伴随着笑闹声,连粘敏怀里那个小婴儿都感染了这欢乐的气氛,想要加入战局跟两个哥哥玩。 大男生本来就还是个孩子,更何况两个小男孩也不过才几岁大,这个场面差点失控。 何欣美端着菜走出来时,还得提醒他们一下,别玩过头了,“赶快吃饭,别玩疯了。” “抱歉,抱歉!” 四个人坐正,小敏继续喂着怀里的小弟弟喝牛奶,至少年纪比较大的弟弟则由汪士泉负责照顾。 何欣美其实很欣慰,很感动,小泉与小敏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却都很照顾这些弟弟,这两个孩子虽然出身贫困,却都有着善良的心。 汪士泉捧着饭碗,边喂着小男孩吃饭,自己也跟着用餐。看着小敏必须喂年纪最小的弟弟喝牛奶,无法自己吃饭,于是也跟小时候一样,喂了她几口,一碗饭三个人吃,没两下就见碗底。 “小泉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今天只上半天课啊!”汪士泉笑了笑,跑去添了第二碗饭,“不过等我上了国中,就每天都要上整天了。” “哦……”小敏知道,那就代表以后小泉哥哥不能每天都来这里陪她,不然小泉哥哥会很累,也没办法读好书。 妈妈说,小泉哥哥家里很穷,要靠小泉哥哥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所以小泉哥哥一定要认真读书才行。 在小敏的心里,其实一直记得小时候汪士泉陪着她玩,喂她吃饭,代替妈妈照顾她的场景,有很长一段时间,小泉哥哥代表的是妈妈的角色。 “怎么了?”语气怪怪的。 “那你以后就不能来店里了吗?” “谁说的?”汪士泉笑着,“不来店里要怎么吃饭啊?”而且不来店里,要怎么看到小敏? 他期待,她也期待,尽管都年幼,却有着相同的盼望。 但两无猜的心思就别说破了,因为就是这般连当事人自己恐怕都弄不清楚的情感交流与依赖,才是人世间最美的情感,多一分则太腻。 就别说破了…… 年幼时期在便当店的记忆,真的可以说深刻而清晰,即便到庄若敏长大,离开了家在外头流浪、堕落、沉沦,都还可以记得便当店里的布置与安排,记得小泉哥哥站在哪个角落和她聊天说笑,记得妈妈站在哪个位置对着她语带关怀殷切询问,记得爸爸人还没到笑声就先传进店里,也记得几个弟弟、妹妹如何围绕着她喊姐姐。 爸爸和妈妈对她已经好到无话可说,好到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们真的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但偶尔想起自己的身世,这才更感念骆家这对夫妇对她恩情,不但给了她一对父母、一个家,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让她可以体会家庭的温暖,更让她吃喝足,毋须挨饿忍饥。 甚至还有一个小泉哥哥,在她成长的岁月里,他的陪伴更是重要,好像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都面带笑容陪在她的身边,让她可以忘却新生母亲不在身边的痛苦,在新家庭里快乐的成长。 其实她对自己的母亲印象已经很淡薄了,只是偶尔爸爸、妈妈会带她去灵骨塔祭拜母亲,或从几张相片中认识母亲的容貌,而记忆里也不存在太多有关母亲的影像与画面。 相较之下,她对小泉却始终记得,甚至里面可以记得三岁那年小泉哥哥在便当店里喂她吃饭的场景……这样对亲生母亲好像不太公平,但却是事实,她不太记得母亲,却记得当年的小泉哥哥。 小泉哥哥大她五岁,当和上小学时,小泉哥哥已经准备上国中了,他比她聪明,功课比她好,又认真上进,注定走光明的前途。 庄若敏十三岁那年正式上了加,而汪士泉已经快要高中毕业了,听说他大学打算到台北读,想到台北去闯一闯。 至于她,她的成绩不好不坏,可以继续升学,但也不会有太好的学校可以读,庄若敏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至少她已尽力了,真要不行可以帮妈妈的忙,学习如何做茶,如何经营一家便当店。 汪士泉考大学那一年,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到便当店鬼混,这点庄若敏也很清楚,为了前途,此时此刻他确实应该潜心读书,她相信他做得到,既然有这个能力更好好努力,别让所有满心期待的人失望,更重要的是别让自己失望。 她已习惯了可以在便当店见到他,那好似已成为生活中规律循环的一部分,因此现在见到他的机会变少,她确实不太习惯。 庄若敏其实也弄不懂,为什么就这么想见到那个大男孩,或许她也把他当成家人了…… 她很珍惜家人,自己其实是个浮萍,无根,只能随处飘荡,现在人个温暖的家可供栖息,她自然很珍惜,也珍惜身边所有关心她的人…… 漫长的准备联考生涯结束,汪士泉果然不负众望,顺利考取台北的知名大学,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负笈北上求学。 他们都很为他开心,尽管爸爸总是碎碎念,叮嘱着要士泉造成远离诱惑,别落得跟他一样下场,但大家还是为了士泉感到开心。 第四章 “骆叔,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知道骆子杰这番叮嘱是出自自身惨痛的经验,希望眼前的他不要重蹈覆辙。 士泉转眼已经变成一大人了,拥有充足的知识与力量,他可以跟爸爸开心,热切的谈论公司后,让爸爸很开心,好像找到知音一样。 暑假很快接近尾声,便当店里的工作还是一样忙,暑假结束后庄若敏要回到学校上课,一切恢复正常,唯一不同的是,汪士泉就要离开这里了。 庄若敏拿着抹布擦拭餐桌,藉由忙碌的工作,暂时可以不用想起士泉即将离开的事。 一旁有个小女孩帮忙拿着抹布,“姐姐,这是干净的抹布。” “谢谢,放着就好。” 小女孩是骆子杰和何欣美最小的女儿,这个小女儿很喜欢黏着同是女生的庄若敏,相较之下倒没那么喜欢自己的两个臭哥哥。 就在此时,汪士泉走进便当店,看着眼前的场景,作为出发以前的最后温习,因为明天他应该出发去台北了。 “大哥哥。” “你好乖喔!” 庄若敏转头看向来人,映入眼廉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生,她有点讶异,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他,却讶异他不知何时偷偷长得这么快,这么高大。 何欣美这时从厨房走出来,看见汪士泉,她面带慈祥笑容,开口就问:“士泉,吃饱了没?” “吃过了,刚刚跟同学一起聚餐。” “明天就要出发了,一切小心,要好好读书喔!” “没问题。”拍胸脯,“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以后赚大钱回来买阿姨的便当,给阿姨捧场。” “傻瓜,你来吃饭,阿姨才不会跟收钱。”看着小敏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士泉看,何欣美心下了然,抓起放在柜台上的便当,对着庄若敏说:“小敏,这袋便当漏掉了,你赶快送去给人家,让人家饿肚子就不好了。” 庄若敏赶紧上前接过,然后走出店门口,汪士泉也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似乎说不出口。 “小泉,你就陪着小敏去送吧!” 汪士泉还傻傻的愣在现场,直到何欣美催促第二声,这才赶紧追出去,幸好小敏没走远。 他与她并肩,帮她提过便当,分担她手里的重量,很讶异他会追出来,傻傻的任由他将她手里的便当接过去。 两人并肩行走,却默然无语,此情此景让汪士泉很感慨。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玩、一起聊天,怎么现在好像无话可说了?”汪士泉语气里有着一丝怀念。 庄若敏则是笑笑,“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看着她,“你不再是那个哭哭闹闹吵着要妈妈的小敏了,你是真的长大了。” “你也是啊!”看着他变成成熟的脸庞,“你已经高到我必须抬头才能跟你说话了……” “那不然……我半蹲好了。”话才说完,真的曲膝半蹲,像只猩猩一样走路。 这样的画面让庄若敏不禁笑出场来。“别闹了,站好啦!” “这样子你不用抬头就能跟我说话了。” 伸出手拉着他的手臂,将他身体拉直,两人彼此互望,开怀大笑,因为成长而拉开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 但是庄若敏还是想起了他即将上台北念书的事,尽管知道最近他大概听了很多同样的话,但关心的言语还是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你一个到了台北要小心喔!也要照顾自己,不要饿肚子知不知道?”最关心的,最担心的还是他。 “我知道,不要担心。” “你也不用担心家里,妈妈已经说了,以后都会固定帮你妈妈和奶奶送便当,不会让她们饿肚子。” “……谢谢你们。” 庄若敏突然一阵酸意涌上心头,奇怪,她怎会觉得这么难过?士泉去读书是好事啊!为什么要难过? 汪士泉突然停下脚步,尽管手里仍然提着便当,依旧伸手抓住庄若敏的双肩。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长大,不是当年那个还小子的小敏,他不该说碰她就碰她。 可是他压抑不住心里的渴望,这股渴望更因为自己即将离去而加剧,尽管知道这女孩就算长大了还是孩子,他不该对着年纪还小的她宣泄自己内心的情感……总之,他很挣扎。“小敏,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笑笑,“你当然要回来啊!这里是你的家耶!”想了想,“我明天要上课,没办法送你,可是我会做一个便当让你带去,你出发之前记得到便当店找妈妈要。” “好!我一定会去拿。”只能这样了,带着她的祝福上路,纵使心里有更多的话还说不出口,或许是机会不对,或许是小敏年纪太小,只能继续压抑着。 但十八岁那一年,汪士泉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很笃定了,他会等她长大…… 一个在自己成长的岁月里几乎天天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突然有一刻离开了,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庄若敏不是个会吵吵闹闹的人,或许是她的出身使然,让她一向乖巧听话,安于接受旁人安排的一切。 她很知足,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有一对照顾自己的父母,有几个可爱的弟弟、妹妹。衣食无忧,她真的的应该知足。 两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庄若敏国中毕业,如果她要继续升学,没人会反对,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一切好谈。 只是庄若敏不想现教范字,一方面她不认为自己对读书感兴趣,另一方面她希望父母可省点钱,以后好好栽培弟弟、妹妹,而她宁可待在便当店帮助妈妈,顺便学为一技之长。 因此她国中毕业后就没再去学校读书,一开始何欣美与骆子杰还想劝,怕她是因为不希望父母花太多钱,但庄若敏一再保证,她只是单纯对读书没兴趣,这才让父母作罢。 毕业后,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待在便当店帮妈妈忙,跟着母亲学做菜,就这点来说,她很聪明,反应也很快,一如当年何欣美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学习时一样,甚至显得要聪明、俐落。 身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不要太辛苦,而这便当店的工作确实就是辛苦,如果孩子愿意,不如多读点书,让自己的未来好过一点。 不过何欣美没想到,若敏这孩子竟然这么像她,在便当店这方小小天地里,竟然可以展现出如鱼得水的样子。 而庄若敏以为她会就这样子过下去,毕竟这样的生活非常平凡幸福、脚踏实地,如果她正握在手中的就是真正的幸福,那还有什么值得她继续耗费苦心去追求? 可是没想到,这一切的幸福竟在她得知某个事实后全数破灭,转瞬间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拥有任何的幸福。 这个事实具是残忍,不仅令人不忍卒睹,更彻底摧毁她对于幸福的想像,让她知道原来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这对慈祥和蔼的父母都是假的! 那个事实和她的亲生母亲有关…… 某天下午,庄若敏上街办事,走在马路上看着四周往来的人车,心里盘算着走到目的地大概要花多久的时间,这时有两个中年妇女站在一旁看着她,不停指指点点,似乎认识她但又不确定,前询问却也有所顾忌。 “怎么长得这么像啊?” “就是……会不会真的有关系?” “有可能喔!听说她死的时候有个女儿还活着,后来被收养了。” 庄若敏隐约听到几句话,尽管心里起疑,却没有回应。 那两人继续说着,“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女儿叫什么名字?” 想了想,其中一人还是决定走向庄若敏,“小妹妹,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小敏啊?” “是啊!” “真的是小敏耶!”继续问,“那……你的妈妈是不是叫作阿桃?” “好像是,对不起,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就去世了,我对她不太有印象。” “没错啦!就是阿桃的女儿,天啊!” “已经长这么大了……至少十五年了吧!” 两个中年妇人一阵感慨,只差泪水没夺眶而出,她们拉着庄若敏到一旁坐下,似乎想要叙叙旧,说说当年事。 这两长辈都是阿桃的朋友,当年一起从越南嫁过来彼此照料,阿桃的命运比较悲惨,嫁了个爱打人的丈夫,后来带着小敏离开丈夫。 十多年前听说阿桃吸毒被抓,她们都很讶异,本想基于姐妹情,都打算接小敏一起住,就近照顾姐妹的女儿,没想到小敏已被便当店的夫妇收养,看在对方的经济状况还不错,也能给小敏好日子过,她们也就作罢了。 “小敏,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们了,我们是你妈的好朋友。” 看来何家便当店的老板娘把小敏教养得还不错,是个很乖的孩子……至少小敏看来应该不会走上当年她母亲走过的错路。 “现在有爸爸、妈妈,你要乖乖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千万不要跟你妈一样。” “……” “话也不能这样说,阿桃也可是可怜人,就是因为经济压力太大,她才会……唉——” “阿姨,我妈妈是怎么了吗?” “小敏,你千万不要学你妈,她不是个好示范……可是你妈对你很好,很照顾你……唉!我都不知道该骂她,还是该可怜她。” “我不懂,我妈怎么了吗?” “你都不知道吗?” 摇头,全然被蒙在鼓里,这些年她对自己亲生母亲的认识全都出自养父、母的说词,说她的妈妈是个很好的女人,为了照顾她到处打工,这才会因为车祸意外而死亡…… “你不知道你妈有吸毒吗?” 庄若敏浑身像电流窜过,狠狠一震,脸色苍白,顿时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时候你妈因为压力太大,竟然开始吸毒,吸到后来神智不清……就是你现在的养母打电话报警,要警察把你妈抓走了!” 另一人接着说,“后来你妈在勒戒所里受不了,就自杀死了……其实,虽然你的养母是为了你好,换作我也会这么做,可是就这样报警,让警察把你妈抓走,最后死在勒戒所,这也太惨了。” “就是,真的太惨了……” 庄若敏完全不敢相信,双手隐隐发抖,原来这才是真相,这么多年她听着养父母的说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得这么惨。 “小敏,你现在过得好就好了,过去的事就算了,你养父母对你应该不错,看你长得亭亭玉立的。” “我们本来还担心你的养父母会不会善待你,看来我们多心了,不过想想,何欣美是出了名的大好人,应该对小敏还不错,只是这也说不过去,既然是大好人,干嘛报警抓阿桃?” “谁知道……” “我妈……我妈她……”突然间,记忆里有关母亲的形象全都回来了,甚至越来越清晰,她仿佛可能看见小时候母亲背着自己在厨房里洗碗盘的画面。 原来那时候母亲身体发冷,不是因为感冒,母亲形销立骨,不是因为劳动,都是因为吸毒毒瘾发作…… 为什么这些年她的养父母都不跟她说真相呢?为什么要将她蒙在鼓里呢?为什么要让她以为母亲是车祸丧命的呢? 而最让她心痛的是……真的是妈妈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抓她亲生母亲的吗?这是真的吗? 第五章 身边两个中年妇人叨叨絮絮,重复着过往的故事,千篇一律都是有关她的母亲,但庄若敏却听不进去。 她的脑海里已涨满了种种不解与疑惑,甚至隐约酝酿着痛楚等负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已占满她的思绪。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若敏在外头晃了一个下午,不知该往何处去?她绕过街道、巷口,甚至重复走过许多已经走过的道路,近乎盲目的打转,就是不想回家去,不想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两位阿姨的话还在脑海里打转,一字一句都在脑海里激起滔天巨浪,彻底摧毁了庄若敏这么多年来的认知,让她不得不开始怀疑她所以为的幸福家庭、慈祥父母,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个讯息对庄若敏而言真的太震撼,她其实不是没有怀疑,但两位阿姨话说得诚恳,也没要挑拨离间的意思,反而一直劝她乖乖听话,别学她的亲生母亲做傻事。 可是只要想到她的养父母过去谈到有关她亲生母亲时的说词,跟今天听到的可说是完全不同,她就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 到底谁说的是谎话? 她到底该相信谁? 走到路口,这个路口今天已经经过了不知多少次,明明再往前走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回到她熟悉的便当店,可是她没勇气向前走,没勇气迎向那摆在面前,甚至可能已存在十多年的谎言,没勇气面对自己的养父母这些年来一直编织谎言欺骗她,让她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死因始终蒙在鼓里。 也许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已经认定是谁欺骗了她,甚至现在想想,以前她也曾问过妈妈自己亲生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总是千篇一律的出车祸,然后妈妈的表情总会显得有点哀伤、痛苦。 妈妈脸上的哀伤、痛苦,到底是因为目前的这般遭遇,还是因为心知肚明是在欺骗她? 庄若敏往路边的铁椅上一坐,看着四周熙来攘往,她脸上的表情茫然道了极点,眼眶里甚至有着薄雾,逐渐酝酿着湿气。 她被欺骗了吗?这些年来,她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吗?她的亲生母亲死得那么惨,她却自以为是的享受着幸福,自以为拥有所谓的家人关心吗? 想到心痛处,她不能自已的流下眼泪,匆忙伸手擦掉,泪水却越落越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死在勒戒所,她就不能遏抑的痛哭。 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 突然她想起两位阿姨说的话……就是你现在的养母打电话报警,要警察把你妈抓走的…… 庄若敏瞪大眼睛,不再擦拭泪水,任由泪水滑落,流过下颚滴落在衣物上,晕湿了她的裤子,仿佛也凉透了她的心。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吧? 倏地,一种夹杂着哀伤与愤怒的情绪涨满她的胸臆,让她的胸口热了起来,手脚一阵轻浮,一颗心无法定下来。 她勉强站起身向前走,离开这个绕了一下午的路口,她要回家,她要去问清楚……如果这是事实 ,那应该伤心难过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报警叫警察抓她妈妈的人…… 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便当店内的用餐人数逐渐减少,何欣美站在柜台后方服务客人,一颗心却始终挂在中午出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的小敏身上。“小敏到底去哪里了?” 不是因为人手不足,而是担心一个女孩子在外的安危,小敏已经长大,又长得漂漂亮亮的,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怎么可能不担心。 这时骆子杰走进门,刚好与妻子焦急的眼神对望,他接收到讯息,看看四周,不用老婆多说,他也发现平常熟悉的身影竟然不在,走到柜台,“小敏还没回来?” “就是啊……” “会不会先回家了?”骆子杰在便当店附近买了一幢房子,一家人就住在那里,住家离店近,让欣美可以就近照顾店里生意,同时从事她的善心专业。 “我刚刚打电话回家,儿子说姐姐没有回去。” “那就奇怪了,小敏不会这样的。” 又过了半个钟头,八点多了,店里最后的客人也已离开,一天的生意即将结束,骆子杰将用餐区的灯关掉一半,铁门也半拉下。 就在此时,庄若敏回来了。 她走进门时,何欣美看到,立刻迎上前去,焦急问着,“小敏,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过晚饭没?赶快来吃饭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着妈妈熟悉的关怀声音,庄若敏的眼眶又红了,内心更显冲突、挣扎,她可以感受到养母的真心疼爱,却无法不想起母亲在勒戒所惨死的悲剧。“妈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何欣美与丈夫对望,看向女儿,“什么问题,你说啊?” “我……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庄若敏只是轻声说着,却重重撞在何欣美心中,让她也跟着想起了一些过去的悲剧。 那个悲剧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何欣美心底,她时而质疑自己究竟是帮了阿桃,还是害了阿桃? 她的眼眶霎时红了,泪水掉落,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勇气说出来,尤其是在阿桃的亲生女儿小敏面前。 骆子杰见状,立刻上前揽着妻子的肩,给她安慰与力量,身为夫妻,他知道老婆这些年一直未了这件事自责不已。“小敏,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看向爸爸,“所以是真的啰?妈妈……不是车祸死的?” 何欣美抹去泪水,“小敏……你的亲生母亲是自杀死的,她……”下面的话她不敢说,毕竟这些年一直瞒着小敏有关她母亲吸毒的事,就是不希望小敏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抱着坏印象。 “她是在哪里自杀的?” 何欣美浑身发抖,她可以感觉到小敏已经知道了,骆子杰也这么认为,他很讶异,猜测大概是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旧闻。 “勒戒所……” 庄若敏也流下了泪,从养母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一切都获得了证实,至于那最不堪的部分,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是你打电话叫警察抓我妈妈的吗?” 何欣美更是心痛到不停落泪,骆子杰则是皱着眉头,不敢相信小敏连这个也知道了,果然,任何事实都无从隐瞒。 欣美伸手想要握住小敏的手, 但小敏下意识退开,似乎已经无法接受养母的关爱,这个她叫了好多年妈妈的长辈,两人一瞬间隔得很远,心再也无法贴和。 “我……”不禁痛哭失声,但还是只能承认,“是……是我打电话报警的。” 庄若敏捂住嘴,怕自己痛哭失声,但情绪难以压抑,只能痛极哭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何欣美一直低头说抱歉,“对不起……我也好后悔,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如果知道她会撑不住,就不会报警……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边哭边喊着,口齿不清却依旧要将心内最深沉的痛楚都说出来。 “我……对不起,小敏,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骆子杰紧紧抱着妻子,只能不断安慰,这些年,老婆背着这件令人心痛的过往,她始终自责,他都看在眼里。“小敏,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愤怒,爸爸跟妈妈也不会拿这些年对你的照顾来逼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们绝对没有要害你,更不曾想过要害你的母亲。”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事实,就更应该知道你母亲当年是因为吸毒才会进勒戒所……” “可是她如果不进去,就不用死的。”庄若敏不停哭泣,“她可以带着我离开这里,也好过让你们报警抓她……” 骆子杰只能叹息,何欣美则不断哭泣,她不知该怎么来挽回这一切,这么多年来,就是因为这心里最深的遗憾,让她加倍疼爱小敏,甚至比疼爱自己的孩子还要疼。 更何况小敏是个这么乖的孩子,想起她的乖巧,再想起她失去母亲的命运,让人无法不心疼她。 庄若敏退后了几步,“我没法继续待在这里了……” “小敏……”迭声哭语。 转身离开,既然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死得这么惨,她又怎能独自拥有幸福,继续欺骗自己这是一个温暖的家庭,是她的家? 她很痛苦、很挣扎,知道自己的母亲之所以会进勒戒所,最后甚至死在勒戒所,就是因为她的养母打电话报警,让她无法不怨。但是养母的悉心照料、真心关怀,她又不可能当做没看见。 只是当时的她太年轻,选择忽略了恩情,记住了怨恨,她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家,走进了生命里的狂风暴雨。 那一年庄若敏十七岁,离开了骆家,也离开了何家便当店,身边不再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也没有任何亲人,只有她独自一人。 骆子杰与何欣美曾四处去找,托人去找,一开始确实找不到她的下落,一个女孩半大不小的独身在外怎么生活?况且她心里充斥着负面情绪,会不会就这样自我放弃,误入歧途? 一开始,小敏确实还试着过正常生活,在工厂找到工作,住在工厂的宿舍,赚钱养活自己,但后来,她遇到几个同样也是越南来的年轻男女,成为朋友,毕竟她的母亲就是越南人,能认识这些母亲的同乡,让她觉得很亲切。 可是这些人不能算是好人,或许是因为年轻,所以喜欢到处游荡,虽然名义上是来台湾工作,却显然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们带着庄若敏到处去玩,临近都市的夜店、酒吧都有他们嬉戏留下的足迹,这些声色场所大大眩惑了庄若敏的心绪。 绚烂的灯光与震耳欲聋的音乐,呛口的烈酒与贴身的热舞,让她可以纵情于玩乐中,暂时忘掉身世之痛。 但久而久之,她竟习惯这种享乐的生活,放弃了正常的人生,工作没了,因为每天晚上的玩耍,让她白天已无法正常工作,自然遭到老板辞退,甚至连工厂宿舍都没得住。 于是她搬出工厂,搬去和那群损友一起住,反正每天都要碰面,一起玩耍,当然住在一起比较方便。 总之,庄若敏已经变了,过去那个乖巧听话的小敏已经不复存在。对小敏而言,仿佛过去在骆家的一切统统都是做梦,梦醒了也就忘记了。 骆子杰后来发现了小敏的下落,只能摇头叹息,不敢把小敏现在的样子告诉老婆,心里更是感叹一个人要是彻底变坏竟然这么容易。 而小敏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她可以气、可以怨,但不该放逐自己、自我堕落…… 汪士泉见到这样的小敏更是不能接受,心想他只是在台北念书,每个月都会回来,这半年因为准备考研究生,减少回来的次数,现在考试结束,一回到家乡就听到小敏离家,甚至开始堕落、鬼混的消息。 当然,他也知道了让小敏出现这般变化的真正原因,他确实替小敏感到心疼,但这不是堕落的理由。 事实上,汪士泉也慌了,他不愿接受那个从小乖巧、懂得体谅别人、替别人着想的小敏恐怕永远不会再回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自懂事以来便压抑在心中的感情又要向谁倾诉? 第六章 大学毕业那年暑假,等待进入研究生念书,他回到家乡,想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好好把小敏救回来。 他开始前进各大夜店、酒吧,想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碰到小敏,看着这些灯红酒绿的场所,他真不敢相信小敏来这种地方。 骆叔本想跟着他来,可是他劝骆叔不要,一来骆叔要负责安抚欣美阿姨,欣美阿姨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状况;二来骆叔自己也有家庭、公司的事要忙。 小敏的事他会负责……汪士泉是这样说的。 他其实认为事情没这么严重,都照顾、养育小敏这么多年,难道还有什么怨恨无法解开?况且当年打电话报警抓小敏的母亲就是为了要救她,怎么可以因为事后的情势变了而迁怒阿姨? 大半年没见到小敏,汪士泉还认为小敏其实没变,只是一时想不开,她还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敏…… 连续一个星期,他跑遍了各大酒吧、夜店,却始终碰不到人,但他不气馁,继续花时间找人,务必要把那个迷路的女孩带回来。 终于在某天晚上,他在某家酒吧门口守着,一群人高声喧哗,引来旁人侧目,甚至指指点点。 “妈的,看什么看!想死啊?”小敏的朋友一声怒喝,旁人赶紧逃跑,这群人哈哈大笑,连小敏也笑着,她的脸颊呈现粉红色,显然也喝了酒。 “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啊?” “我知道有家舞厅还不错。一起去跳舞好了。” “好,今天就玩到天亮吧!” 汪士泉看不下去,走上前一把抓住庄若敏的手转身就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想将她带离这些损友。 庄若敏一开始还愣住,就这样被拉着走,没有太多反抗,但一旁的人看着可就不爽,立刻上前将人拦住。 “你想干嘛?把人放开。” 汪士泉遭到阻挡,一气之下挥出拳头,将那带坏小敏的人痛打一顿,那人立刻倒地,痛苦哀嚎。 庄若敏终于醒了,吓到脸色发白,总算看清来人是谁……是士泉……他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汪士泉跟那群人扭打成一团,本来人数落差颇大,这一架应该没有胜算,但汪士泉人高马大,加上吃了何家便当这么多年让他头好壮壮,只见几个人围攻他还不一定能打赢他一个人。 虽说如此,但汪士泉还是一身的伤,只见他出拳将最后一个击倒在地,自己脸上也是又青又紫,甚至流着鼻血。“再来啊!”愤怒狂吼。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没人敢帮忙,不过大家倒是很佩服汪士泉一人对付这么多人,而且这些混混喝醉了只会闹事,打死了也是为民除害…… 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庄若敏,“闹够了吧?跟我回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离开现场。 可是庄若敏竟然挥开,不愿意跟着他走。 “小敏……” “我没有家,那里不是我的家!” “小敏,”知道她有心结,沉着脾气好声好气的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为了你妈妈的事,可是骆叔和阿姨对你这么照顾,你不能故意装作没看见,当做没这一回事。” 她听着,眼眶里都是泪水。 “他们永远是你的父母,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沟通,不要这样堕落,这对你没好处……” “他们是我的父母?”一双泪眼盯着他,“他们是害死我妈的人!” “小敏!”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说。 原本还没这么恨,但这段时间跟这群损友相处,说了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在旁边说她的养父母很过分,吸个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这群人谁没碰过毒……久而久之,她的不满早就升高为愤恨……“如果不是她打电话报警,我妈不会死在勒戒所……” “那是因为她自己自甘堕落,如果她不吸毒,会需要进勒戒所吗?”他很不满,不满小敏这么是非不分。 “他们可以放我妈走,让我妈带我离开,为什么要叫警察抓她……为什么——”她怒吼着。 “小敏,你还有没有一点理智……啊——”忽然汪士泉身后有人拿起木棒对着他的后脑就是一击,他痛得倒地不起。 庄若敏的脸色也在瞬间转为苍白,他受伤了…… “打死你……” “不要打他……走了啦!不是还要去舞厅玩……” 一旁有民众见到汪士泉倒地,赶紧大喊,“你们最好赶快离开,我们已经报警了……” 一群人听到,吓得赶紧离开,庄若敏跟着也离开了现场,但走之前,她给了他一句话—— “不要管我了……”然后转身就走。 不过汪士泉如何呼喊、交换,最后甚至因头痛欲裂转为呻吟,小敏始终没有回头。“小敏……小敏……” “年轻人,你没事吧?天啊!流了好多血,快叫救护车……” “小敏……小敏……”终于必须承认,那个乖巧可爱的小敏就此走进记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汪士泉的伤不是很严重,到医院包扎一下就出院了,只是心里的伤就这么永远留在心上,恐怕没有痊愈的一天。 他后脑勺抱着纱布,好几天不敢去便当店,深怕欣美阿姨看到会追问,但骆子杰还是知道这件事,匆忙到汪家探望。 汪奶奶很生气,气得要孙子再也不准去找那自甘堕落的女孩,还说小敏现在变得很坏,早就在邻里间传开。 汪奶奶这番话说得骆子杰很心痛,只能不断赔不是,毕竟小敏是他们没教好,更别说小敏会有这样的下场,他们夫妻俩也得负点责任。 “骆先生,”汪奶奶还想劝,“你跟你太太都是好人,更是大善人,这些年没你们,我们汪家早完了,小泉也不可能去台北念书,我们都很感谢你们,但是对小敏那孩子,我还是要劝你们,你们已尽力了,是那孩子不受教、不知珍惜,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看向孙子,“小泉,我知道你喜欢那女孩,但她现在已经不适合你了,奶奶不要求你一定要找个学历多好的女孩,但至少要洁身自爱,你看小敏现在够洁身自爱吗?” 汪士泉不想再听,他已够心痛了,事情怎会在短短半年间变成这样。那个小敏呢?她到哪里去了?难道真要他放弃吗? 暑假结束,汪士泉被奶奶赶回台北去读书,这次反而劝他没事少回来,以免一回来又追着小敏跑,弄得自己一身伤。 汪士泉乖乖回去念书,再回来已是两个月后,不是他不想回来,事实上他始终挂念着小敏的事,总希望她可以自己想通,回到他们这群真正爱她的人身边,别再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再度回到家乡,汪奶奶盯得紧,一直叫孙子别老往外面跑,以免他又去找小敏自讨苦吃,被盯烦了,汪士泉只好说他要去便当店帮骆叔跟欣美阿姨的忙,这理由汪奶奶可接受,毕竟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的道理,也是老奶奶一直强调的。 于是汪士泉出了家门,跑到便当店,中午时分,店内依旧热闹,客人满座,甚至因是假日,连骆叔的三个儿子、女儿都来帮忙,这三个孩子大概都是国中年纪。 “老大,你来啰!” “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妈妈,士泉哥哥回来了。” 骆家这三个小孩都很喜欢汪士泉,尤其是两个男生,毕竟汪士泉功课好,也常陪他们打球,在他们心里简直是无所不能。 “昨天才回来的。” 何欣美从厨房走出来,“小泉,你回来了,吃饭了没?” “还没。” “快来吃饭,阿姨帮你添饭。” “阿姨,我自己来就好……” “没关系,阿姨帮你。” “这怎么好意思……”汪士泉只能感慨,小敏真是傻瓜,这些人都是好人,这么善良,对他乃至于她都是真心关怀,小敏为何要这样走进死胡同呢? 傻瓜……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子所有的人都会伤心吗?包括他也是…… 端着菜,拿着饭,找个位置坐下,边吃饭边和骆家三个孩子说话,当然内容还是讨论小敏的事。 只是大家都不敢太大声,怕妈妈听到…… “小敏都没回来吗?” 你看我、我看你,决定由年纪最大的哥哥出面说明,“没有,姐姐都没再回来。” “那她到底是去哪里了?”手里捧着饭碗,却一口也吃不下。 最小的妹妹拉拉他的衣袖,“士泉哥哥,小声一点,不要让妈妈听到。”故意压低声音。 “阿姨还不知道吗?”不知道小敏在声色场所和损友鬼混的事? “知道,爸爸有跟妈妈说,可是妈妈只要听到姐姐的事,就会一直哭一直哭……我们现在都不敢在妈妈面前说姐姐的事……” 汪士泉看见正在厨房里穿梭的忙碌身影,心里满是叹息,又看向这三个弟妹,“你们会不会怪姐姐?” 大儿子说:“姐姐很可怜,妈妈也很可怜,而那个阿桃阿姨也很可怜,就不知道要怪谁了。” “对啊……” 汪士泉苦笑,“你们都很善良,叔叔和阿姨把你们教得很好……要怪就怪小敏那个笨蛋好了,这么多人在关心她,她却一点都不珍惜。” “你们不要吵到让小泉哥哥不能吃饭喔!”何欣美走上前,提醒自己的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赶紧散开,只怕让母亲听到他们在聊小敏姐姐的事,顿时只剩下汪士泉与何欣美对望。 “小泉,暑假时你怎么匆匆忙忙回台北了,阿姨都没机会跟你说几句话,有什么事吗?” “学校要开学了,要赶回去整理一下。”事实是,他怕欣美阿姨发现自己的伤势,会连带发现小敏现在的状况,这次决定赶紧离开。 不过看来,都过了两个多月,奶奶也说小敏的状况早就人尽皆知,毕竟何家便当在这个镇上很出名,曾经在便当店里帮忙的小敏,大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样啊……” 两人之间似乎一阵尴尬,似乎都想避开某个话题,不想触及,以免让彼此都陷入低潮的情绪。 这半年多来,一切都不同了,别说小敏已离开这里,甚至……还误入歧途了…… “阿姨,你不要让自己太忙、太累,要注意自己的健康,多请几个员工嘛!骆叔付不起钱吗?” “店里请的员工当然要店里自己付钱,怎么可以让你骆叔的公司来付钱呢?” “骆叔赚那么多,帮店里请几个员工不为过吧?”眨眨眼,“骆叔真的很厉害,我们上课时,老师都爱提骆叔当例子。” “你可别学他坏的,为了工作,三餐不定时,迟早搞坏身体。”何欣美笑笑,“不然你也赶快娶个老婆,找个女人来照顾你。” 汪士泉笑了笑,心里的话却有口难言,他确实想过一个女人,渴望能作为他的终生伴侣,但现在那女人却不知道哪去了,还能把她救回来吗? 两人又聊了几句,彼此都故意不让话题落到小敏身上,汪士泉不想让何欣美更难过,何欣美则不想让这些晚辈担心。 就在此时,一旁有名员工跑过来,似乎有话要对何欣美说,却欲言又止,好似有口难言。 “怎么了?” “老板娘,外面……外面有人想要跟我们要便当。” “今天的便当还有剩,就给他们啊!” “可是……可是……”迭声可是,显示出前来要便当的人真的让他们很为难,更是充满不敢置信。原来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曾经善良的人已经误入歧途! “到底可是什么?” 第七章 何欣美看着那么员工,汪士泉的眼神也盯着,看着眼前此人那尴尬不知从何说起的眼神。 他突然有个坏念头,将碗筷放下,站起身离开座位,往门口走去。 何欣美见状,内心充满不解,只好开口问:“小泉,你去哪里?” 汪士泉拉开门,看见外面有一群人围在店门口,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这些他都不管,只是他在人群中看见那个从天使变成恶魔的人! 汪士泉走出便当店时,看见了他这辈子最不想看见的画面——虽说最不想看见,却无从否认这个画面他一辈子都记得,永远都无法忘记! 一个在他心里曾经是天使的女孩,一个曾经如此温柔可爱的女孩,突然失去了美好的心性,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早已看不见往日的纯真与善良。 便当店外头聚集了七、八名年轻人,每个看来都非善类,他们嬉笑、叫嚣,左右邻居看见都退避三舍,许多原本想要进便当店吃饭的客人都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深怕惹祸上身。 至于人已在便当店里的客人则议论纷纷,甚至有几个客人看见外面那群年轻人中也有小敏,不禁惊呼—— “那不是小敏吗?” “该不会是小敏带人回来闹吧?” “夭寿!这个没良心的……” 汪士泉都听到了,可悲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无法替小敏否认,因为她确实就站在人群中,与眼前这群人似乎就是一伙。 庄若敏站在那群人当中,脸上一直挂着诡异的笑容,不过仔细看她的眼睛可以发现,她的眼神显得涣散、不集中,精神也有点萎靡,双眼下方明显泛黑,脸颊也凹陷,显见营养不良,现在的小敏与过去在便当店时大家熟悉的小敏,确实已经不同。 那群人中有个年轻人叫嚣,“小敏,你不是说这是你妈开的便当店吗?叫她拿便当给我们吃啊!” “就是!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拿便当出来。” 庄若敏咯咯笑着,脸上诡异的笑容更是加深,但眼神里也显得更加空洞,让人怀疑她现在的精神状况。 骆家长子拿起扫把站在汪士泉身边,他虽然也很害怕,但总要帮士泉哥的忙,不能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局面。 两个男生挡住门口,不能让这群混混进到店里,店里有许多老人家正在用餐,要让他们闹上一闹,惊动这些老人家,甚至让人受伤,绝对不是好事。 汪士泉的眼睛依旧盯着庄若敏,她就站在不远处,身子始终动都不动,只见她时而低头,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咧嘴傻笑,让人怀疑她现在的精神状态。 她开口大喊,“妈妈,我肚子饿,拿便当出来,我要吃便当。” 这时一群年轻人像是发了疯一样开始鼓噪,跟着大叫要吃便当,样子颇为吓人。 许多在店里工作好几年的员工,过去都曾碰过上门要便当的穷苦人,但就没碰过一群年轻人这般叫嚣。 庄若敏继续喊着,“你如果不拿便当出来,我们就自己进去吃啰!呵呵……”又是一阵傻笑。 四周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只店内,连店外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话语里都是对小敏竟然带人回来闹,如此的忘恩负义,感到不敢置信与愤恨。 “你看,真没有良心,欣美养她这么多年,她竟然带人回来闹?” “就是,这算什么啊!” “欣美和骆家哪里对不起她了?良心都被狗吃了……” 汪士泉更是心痛,正想再度走上前让小敏清醒一点时,后头的玻璃门拉了开,是欣美阿姨,她提着一大袋便当,很着急的走了出来。 “阿姨?” “小敏在哪里……”看见了人,立刻走上前去,“小敏,这些便当给你们,赶快拿出吃。” 一大袋便当,里面至少有十个,沉甸甸的挂在何欣美手上,让人看了心痛,更让汪士泉看了一把火都烧了起来。 走上前,一把抢过便当,他就是不给这群人,即便小敏也在这群人当中,但是他就是不能接受小敏跟着这群人来骗何家的便当。 她自己就是何家便当店养大的,她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就算心中存有再多愤恨,也不该跟她那群狐群狗党来欺骗欣美阿姨,让欣美阿姨伤心。 “小泉!” “不要给她!”将便当交给一旁的骆家长子,“这些便当是要帮助穷人的,她很清楚,她是穷人吗?不要给她!” 这群人中有人狂妄的笑说:“我们很穷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吃喝玩乐,甚至拿去买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东西…… “就是,我们肚子很饿耶!” “饿死你们这群垃圾!”汪士泉毫无畏惧,一双眼睛直盯着庄若敏,口里的咒骂之语却喷向所有的不速之客。 此话一出,果然引起这群人的不满。 “你说什么啊?” “你不是上次在酒吧门口被我们打伤那个家伙吗?干嘛?现在还要再来一次吗?”终于有人发现汪士泉就是那天跟他们打架的人。 何欣美很着急,一来怕汪士泉真跟对方打起架来,二来也担心小敏是不是真的饿肚子,于是伸手从自己儿子手中接过便当,想交给小敏。 当汪士泉还是挡着她,他一双锐利的眼睛近乎可以洞悉人心,直接盯入了庄若敏那双空泛到近乎失了灵性的双眼。“庄若敏,你不用说说话吗?” 抬头看着他,再看向何欣美,这些人忽然间都变得很陌生,即便看见了熟悉的人,脑海里起了一点涟漪,但现在的她眼前其实旋成一片,天旋地转,让她根本看不清楚,只能不停傻笑。“呵呵……说什么?” 毫不畏惧那群人虎视眈眈,汪士泉走上前,站在她面前,双眼依旧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端倪,想弄清楚她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小敏,别闹了,马上停手,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原谅你。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很痛苦,但这样子不是办法……” “……” “小敏?” “呵呵……”又是傻笑。 忽然,汪士泉想通了,他一张俊脸先是不解,慢慢转变成痛心。他懂了,他知道小敏发生什么事了……难怪她会这般精神状态不佳,甚至显得有点精神失常,难怪她…… 汪士泉愤怒到了极点,一把揪住小敏的领子,将她向自己拉近,想要更仔细的看清楚,这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 她还是对着他傻笑。“……” “你吸毒?”轻声说着,只有两人听见。 “嗯……”还是傻笑。 她的应答不能视为承认,但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疯癫证明了他心中的疑惑。 她吸毒…… 他眼眶里的泪水瞬间高涨,用力抿着唇,不让自己落下泪,他真是不敢相信,那个一向听话、乖巧的小敏竟然也走上她亲生母亲走过的路,沦为毒品的阶下囚!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将灵魂卖给魔鬼,将来更需要以千百倍的代价才能赎回?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何欣美不解,还是想把便当拿给小敏,但汪士泉接过便当,没直接交给小敏,反而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便当。 “小泉,你赶快把便当拿给小敏……” “你要吃便当是不是?你配吗?” “……” “要吃便当可以,”拿下橡皮筋,打开便当盒,将整盒饭菜往庄若敏身上扔,像是要发泄全身的怒气一般,统统掷在眼前这不自爱的女孩身上。 “小泉!你在做什么?” 众人惊呼,不敢相信汪士泉会这样做,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向来珍惜食物,怎么可能会有这番失控举动? 饭菜统统挂在庄若敏身上,温热的菜汤甚至流过她的脸颊,滴落在衣服上,她终于有点清醒了,看着眼前那个愤怒的男人。“你……” “你就跟你妈一样贱,会死在勒戒所要怪谁?”汪士泉握拳愤怒狂吼,“怪你自己!” 一句话像一把刀般狠狠刺进庄若敏的心,所有毒品带来的迷幻感觉依旧敌不过这残酷的事实,她浑身一瑟缩,甚至拼命发抖。 尤其是眼前这男人骂她贱,更是让她心痛, 心痛到可以瞬间驱走毒品的桎梏,回到这痛苦的人生。 “小泉,你为什么要这样骂小敏?不要这样说……”何欣美不禁流泪。 庄若敏狠狠一颤,转身立刻离开,甚至飞也似的奔跑,只想逃离这难堪而恐怖的场面。 汪士泉握紧拳头,忍受心里传来的痛楚,小敏真的死了……眼前这女孩不是小敏……他真希望她不是小敏…… 那一年庄若敏十八岁,人生已经彻底出轨,任何人都拉不回来,她每天跟着那群损友鬼混,到处玩乐,甚至开始吸毒。 所有人都说,记忆里那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已经死了,尤其是那天小敏跟着一群人到便当店闹过之后,每个人都这女孩不再有任何称赞,甚至一提到只有连连骂声。 庄若敏吸毒,一开始汪士泉是观察发现的,他无法证实,只好放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出了一件大事,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小敏吸毒这件事。 某天深夜,警方临检舞厅,抓到一批青少年,统统带回去尿检,这一验果然发现小敏吸毒,立刻移送勒戒。 何欣美接获这个消息时简直心痛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掉泪,骆子杰则是叹息不断,却也一筹莫展。 他们承认自己真的不知所措,对于小敏这孩子,他们不知该怎么救她,想要拉她回来,她却因心结而拒绝,最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误入歧途,走向黑暗。 庄若敏勒戒出来后也没有改过迁善,听说她依旧在吸毒,甚至一开始还只是吸食四级毒品,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吸食一级毒品。 汪士泉一直很想待在家乡看看状况,帮忙骆叔和阿姨,可是汪奶奶一直逼他赶快回学校,不要荒废课业,但说穿了就是不希望他再把心思放在庄若敏那个不学乖的坏小孩身上。 往后一年的时间,状况一直不好不坏,至少没再传出庄若敏又被警察抓的消息,就算是不坏,但也没见她回头。 知道汪士泉研究所毕业,回到家乡准备服兵役,小敏依旧与那群人鬼混,依旧不知自己在浪费时间、蹉跎光阴,旁人依旧着急不已。 等待当兵的那段时间,汪士泉依旧不死心,到处去找小敏,希望可以把她带回来,尽管上次小敏跟着一群人来店里闹时他痛骂了小敏,却依旧希望她好,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们所有人都接受,他相信骆家与何家便当店依旧是她最温暖的家……只要她愿意回头。 就跟当年他到处寻找小敏的方法一样,他到临近大都市的酒吧、舞厅、酒店去等,在门口守株待兔。 有几次他确实碰到了小敏,上前想要找她,她却避开,转身就走,摆明了不愿意理他。 于是他跟着她,开始掌握她的去向,甚至也知道了她的落脚处,原谅他们那群混混都住在一起,这群人中有男有女,跟小敏同年龄的女生也不少。 当然, 过程中他也屡次和那群混混发生冲突,好几次他被打得很惨,却死都不肯退让。 第八章 尽管他愿意投注所有心力挽救小敏,时间却不允许,毕竟他有兵役压力,时间到了,终究必须离开这里,去完成他应尽的义务。 他很着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天他回到便当店,距离入伍服役只剩下一周的时间。 骆子杰看见汪士泉来,脸上带着笑容,尽管小敏的事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很深的阴影,但日子还是要过。“士泉,什么时候要入伍?” “……下礼拜。” “出来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进骆叔的公司帮忙?” 士泉也是念财经的,而且他从小看到大,士泉的个性沉稳、勇气十足、脑袋清楚,是个难得的人才。 “再说吧!”他的心思好乱,小敏的事让他心烦不已,此时此刻他真的无法想到自己的事。 这时何欣美从厨房出来,看见汪士泉,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小泉,你什么时候出发?” “下礼拜。” “阿姨煮一桌菜请你,顺便也请你奶奶和妈妈来一起吃好不好?” 点头,脸上带着感恩的笑容,“好!我会跟奶奶和妈妈讲,谢谢阿姨。”不只谢谢这一顿,更谢谢阿姨这么多年来的善心照顾。 “傻瓜,说什么谢谢。” 所有人这是安静下来,不知该接什么话,果然想要假装正常过日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小敏的事,每个人都沉着一颗心。 此时骆家长子放学回来,走进店里,脸上表情有异,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骆子杰看见了,“儿子啊!怎么了?” “那个……” 何欣美也看向自己儿子,汪士泉也是,骆家长子被三个人盯着,更是不知该怎么说,但不说又不行,一咬牙,“我刚刚回来时,在路上看到……看到……” “你看到谁?” “我看到小敏姐姐……” 气氛又陷入尴尬,骆子杰打趣笑说:“看到小敏姐姐有什么好不敢说的?” 骆家长子看着父亲,“爸,你不知道,姐看起来好像……好像……” 汪士泉急问:“好像什么?” “好像僵尸……” 骆子杰笑斥,“胡说八道什么啊?” “真的,姐姐在路上闲晃,两眼无神,走路摇摇晃晃的,没走几步就跌倒,我同学都说看起来好恐怖……所以我不敢上前认她……” 众人无语,气氛更显低落,汪士泉握紧拳头,低头看着桌前的碗筷。 骆子杰看着儿子说道:“儿子啊!你先回家换衣服,等弟弟、妹妹回来,带他们一起来吃饭。” “好。” 汪士泉手肘撑着桌面,身体隐约发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小敏?还有谁可以救小敏…… 光听到那句“好像僵尸”的形容,就可以想见行尸走肉的画面,她已彻底放弃自己了,才会允许自己人不成人…… 何欣美想着也不禁落泪,身体也隐隐发抖。 骆子杰走到妻子身边,揽住她的肩不停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小敏……小敏怎么这么傻?再怎么气都不该这样伤害自己……我怎么对得起阿桃……” 突然汪士泉站起身走到柜台,拿起电话准备拨号,何欣美不明就里,骆子杰倒是很快想通,上前按住电话,想先确定士泉的想法。 “士泉,你要做什么?” “我要救小敏。”拨开骆子杰的手。 “你要打电话给谁?” “我要报警。” 这一听可不得了,连何欣美也扑了上来,拦住汪士泉,深怕他真的报警。“小泉,你如果报警,小敏会被抓去关的!” “我知道……”这已是她五年内第二次吸毒,如果落网,牢狱之灾肯定无法免除。 “千万不要……”何欣美哭喊着,她更怕的是,当年发生在阿桃身上的事会在小敏身上重演,她不知该向谁说,说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活在后悔中,后悔自己打了那通电话让警察把阿桃抓走…… “阿姨,只有这样才可以救她……”汪士泉的眼眶也红了。 “可是……” 拨开何欣美的手,汪士泉拨通电话。 骆子杰则抱住妻子,似乎也同意这么做,只是他知道士泉的心里会有多痛,更是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士泉对小敏的喜爱。 他一直相信只有真心喜爱,才会有足够的勇气在关键时刻做出这般令人痛彻心扉的决定。 电话拨通,“警察局吗?我要报案……” 到此为止了…… 报警后,汪士泉还是跟着警察走了一趟,带着警察来到庄若敏那群人的落脚处,当然线索已经这么完整,没理由逮不到人。 甚至警察破门而入时,还当场抓到这群青少年正在吸毒,全部以现行犯逮捕,更要命的是,原来这群青少年就是横行临近一带的强盗、抢夺犯罪集团。 警察带走了所有的人,包括小敏,而小敏当然也知道了,就是汪士泉报警带警察来抓她的。 或许是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临走前小敏爆发了,愤恨的大喊着恨他,恨他们所有的人,在她凄厉的喊叫声中,在他闭起眼睛不愿面对的回避表情中,警察带走了她。 就在汪士泉即将入伍前夕,小敏的事就这样近乎悲剧的收场。 从小敏十七岁离家,到她第二度因吸毒遭到警方逮捕移送,这一年,她已经十九岁了。 他的心已不能只用遗憾两个字形容,甚至是心痛,痛到无以复加。离开小敏和那群混混的寄居处时,外头在下雨,他就这样淋着雨在路上闲晃,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已经没力气再问小敏为何会变成这样,这铁一般的事实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好沉重,难以负荷。 甚至现在还是他一手将小敏送进牢里…… 原来欣美阿姨这么些年的痛苦挣扎,就是这样的心情,可是他的心更痛,因为对他而言,小敏不是别人,是他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女孩。 他时而会想起小时候他抱着小敏,喂小敏吃饭的画面,那时候,小敏的母亲总在厨房里忙,小敏很乖,都会在前头乖乖等着,他就是因为觉得小女孩好乖,他好喜欢,才会情不自禁的走向她、陪着她。 如果不是小敏,他也不会一天到晚都想到便当店,除了骆叔与欣美阿姨给他如同亲人的温暖关怀外,小敏更是他总是无法把心思完全带走的原因,即便他身在台北,也会想着家乡。 现在却都没有了…… 他好气,气小敏毁了他内心里那段仅存的美好回忆,但既气她,又心疼她——气她的不自爱,又心疼她走不出心结。 想起自己竟然亲手打电话报警,汪士泉不禁苦笑,笑着笑着,泪水就这样滑落,既然走在雨中,就不试着擦拭了。 他总说报警是为了救她,却无法真的借此说明自己,毕竟这次报警,小敏可说真的没机会逃过牢狱之灾,肯定必须进去吃牢饭。 想起小敏的母亲就是因为撑不住勒戒所内戒治痛苦,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思及此,汪士泉就不敢说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他真的无路可走了,就好像快要溺水的人一样,眼前漂过一根浮木,说什么也得抓住。 走了好远一段路,他竟然走回便当店,已经是晚上九点,便当店当然关门了,他无从进入避雨。 于是他选择在店门口就地坐下,看着眼前的迷蒙雨景打在脸上,湿了脸庞,却不确定是否真是因为雨水而湿。 此时一旁的房屋有人开门,来人撑伞奔向他,一把为他挡住大雨,原来是罗叔跟欣美阿姨。 “士泉,你怎么在这里淋雨?”骆子杰问。 何欣美也着急关切,“感冒了怎么办?赶快进来……” “不用了……”汪士泉脸带苦笑,雨水滑过脸颊,却落得更凶猛,似乎伴着泪水,“警察把小敏抓走了……” 骆子杰与何欣美对望,两人也都感到伤心不已,尤其是欣美,她的泪水再度滑落,甚至捂嘴痛哭。 “我这样做真的对吗?”如果对,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 两个长辈都无语,骆子杰抿唇摇头,何欣美更是不停哭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明白告诉士泉对错。 “我好想救她,我真的舍不得看她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已无计可施了……”伸手擦掉眼泪。 “骆叔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这样就好了……” 汪士泉看向何欣美,“阿姨,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你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了……” 哭泣摇头,何欣美边啜泣边说:“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没打那通电话,阿桃也许就不会死在勒戒所里……” 骆子杰却不赞同,“可是小敏会变成什么样呢?” “……” “阿桃不去勒戒,真的带着小敏离开,小敏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阿桃?”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敏现在还是变坏了,可是至少当初阿桃努力过,她努力想给小敏一个好的环境……” 汪士泉听不懂,“骆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骆子杰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当初我问阿桃要不要带着小敏离开?可是阿桃坚持留下,甚至希望我们报警找警察抓她,唯一的条件是,她希望我们可以帮她照顾小敏长大。” 也就是说,他们给过阿桃离开便当店的机会,毕竟他们还是有私心,不想让阿桃真的去面对法律制裁,可是阿桃知道,以她自己的状况是不可能妥善照顾孩子的,所以她不能走,相反的她必须留下! 她甚至要欣美打电话报警抓她,让她可以远离孩子,让孩子不要跟她这个吸毒的母亲在一起,然后重新在正常、健康的骆家长大。 “阿桃当然很爱她的孩子,所以她宁可自己被警察抓住,也要将孩子留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把小敏带在身边将她养大,因为这也是阿桃的托付,只是没想到阿桃在勒戒所会撑不下去……” 汪士泉听着,更是心痛、感慨,小敏真的太不懂事了,身旁所有的人都爱她,都为了她而有所牺牲,即便遭到误会也甘心,尤其是她的亲生母亲。 甚至连他也是…… “小敏这孩子这真是不懂事啊!不过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只希望上天能垂怜她……”骆子杰迭声感慨,却平复不了妻子的伤心难过。 对何欣美而言,她始终认为错都在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打电话报警,也许小敏就不会失去亲生母亲,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汪士泉深呼吸,压抑住内心所有的伤痛,他已亲手将小敏送给警方,只希望他的做法能让小敏回到正轨,可以让她清醒,重新发现周遭的人都爱着她;她虽可怜,但没她想得那么可怜。 至于他,他会等她,既然他已做了决定报警,等于是将小敏给推进牢里,那他就会负起等待她的责任,等着她清醒过来,恢复成他记忆里那个可爱听话的小敏。 只求她能撑住,不管是戒毒,还是撑过幽暗的牢狱岁月,她都要撑住,希望她能拥有比她母亲更强的意志力,可以撑住。 小敏,撑住…… 庄若敏被判刑三年,服刑两年多就出狱,出狱时她二十二岁,然而她的下落不明,就是从她出狱后开始。 第九章 这两年的时间,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当然也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学乖了,至少戒掉了毒瘾。 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周遭邻居都渐渐忘记了这个在何家便当店待了这么多年的小女孩,尽管偶尔有人提起,但随即用别的话题掩饰过去,以免让何欣美伤心。 但是骆家的人都在等,纵使亲眼见到那女孩后来失控的模样,和记忆里乖巧听话的模样相去甚远,但身为家人便无法置之不理,心里总希望她可以回来。 而他也是,亲手报警抓她,他内心的悲痛更甚,所以他更是耐着性子等,甚至已有打算连自己的人生都投入这漫长的等待。 他的等待不只是为了给那女孩希望,更是为了给他自己希望。 然而就在众人几乎都已忘记的此刻,小敏竟出现在众人面前,何欣美很开心,拉着、缠着就是不肯再让小敏离开。 左邻右舍见到庄若敏再度出现,反应都是很负面,每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话里都是怀疑、都是猜测,都是严厉指责,甚至还有人回忆起几年前庄若敏对便当店做的一切—— “她不是被抓去关了吗?她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就是!你知道几年前她吸毒吸到头都坏了,还带人来便当店闹!” “就是,那天我也在场,这女的有多可恶你知不知道,骆家养了她那么多年,她不报恩就算了,竟然还带人来要便当!” “欣美怎么这么傻喔……” “我跟欣美说过,叫她根本不要理她,只要她来就报警……反正又不是亲生的,干嘛这么关心她?” “养条狗都比养她好!” “就是……” 不只顾客,连店内的员工都跟着骂,不过这都是因为何欣美已经追了出去,他们才敢大声批评。 之所以不敢在何欣美面前批评,也不是因为怕她骂,而是怕她伤心,每次只要谈到小敏的事,欣美只会连连叹息,接着就是落泪。 欣美是真的把小敏当女儿,先别说阿桃离开前的付托,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根本无法对小敏的遭遇视若无睹。 店外头,何欣美站在门口,含着泪没追上去,因为汪士泉已先出手将人拦了下来。 欣美知道,他们所有人当中就属士泉的等待最苦,情绪也最复杂,夹杂着歉意、无奈,甚至还有更深的情感。 前方的汪士泉紧紧牵着庄若敏的手,将她往回拉,而她似乎还想挣扎、想逃走,却敌不过男人更大的力气。 “我……我不能回去……” “你以为我会再让你离开吗?”这几年她在勒戒所、在牢里不肯见他,但他至少知道她人在哪里,可是她出狱的这两年多却下落不明,她知道他担忧到几乎快要发疯了吗? 紧紧握住她的手,那种力道让她感到疼痛,也让他跟着痛,可是他不能放手,再放手他怕自己会再度落入这些年来不知该不该后悔的挣扎中。 不该后悔,因为他是在救她,所以他也不允许自己后悔,可是说全然不后悔,那也是骗人的,只要想到小敏在勒戒所与牢里所受的苦,甚至想起小敏的母亲阿桃的下场,那种后悔几乎淹没了他的心。 她知道拉扯在这两种情绪间的痛苦吗? 她知道这整件事情里,最痛苦的人不只是她,不只是骆叔和欣美阿姨,也包括他吗? 她知道吗? 内心一连几句痛声呼喊,让汪士泉铁青着脸,硬是将人往回拉,小敏全身无力,只能踉跄着步伐跟着他走。 “不要拉啦……” 汪士泉假装没听到,硬着心,说什么也要将她带回便当店,终于来到店门口,何欣美看见小敏脸上苍白。 “小泉,你不要再拉小敏,小敏快受伤了。” 汪士泉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放开手,庄若敏顿时跌坐在地。 他蹲下身看着她,只见她脸上苍白,冷汗直冒,嘴唇甚至不断发抖,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让汪士泉心疼不已。 “小敏,你不舒服吗?你觉得怎样……”话说到一半,汪士泉脑海里像被一道雷打过,突然联想起什么,看看她现在的表现实在很像是…… 毒瘾发作…… 她真的有把毒瘾戒掉吗?还是一切只是回到当年而已? “我好累,好累……” 听着她近乎颤抖的声音,几乎是气若游丝,可说是气力放尽的模样,汪士泉决定暂时别再多想,至少将人先留下。 他紧紧抱着她,给她温暖,“既然累,那就留下,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陪你……别怕,小敏……小泉哥哥在这里……” “可是……可是……” “别可是,你好好休息,小泉哥哥会保护你。” “……” “睡吧!好好休息……我们再想办法。” “小泉哥哥……” 含着泪,泪水却滑落,就算心里猜测她可能没戒掉毒瘾,却依旧心疼她,心疼这个傻瓜,就这样抱着她,好像回到了当年抱着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敏。 汪士泉就近将小敏抱到便当店二楼的房间,当年何欣美就住在这里,后来嫁给骆子杰,搬到便当店隔壁的透天厝,这里也就空了下来,虽然无人居住,但何欣美定期打扫,倒也还算干净。 庄若敏躺在床上,汪士泉为她盖上被子,希望她睡得安稳……她看起来好累,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好好睡吧……”这是他在离开床畔前对庄若敏留下的一句话,却无法真正驱走她心中的担忧,无法为她带来好眠。 她睡得极不安稳,好像梦见了许多过往的事,种种过去的记忆都在梦境里翻腾、缠绕,这里头最多的部分竟是她在勒戒所的记忆,那段痛苦的记忆常常成为她梦境里的画面,让她一度以为那段勒戒的痛苦只是一场梦而已,她没进过勒戒所…… “啊——放我出去……”痛苦的呐喊是这里最常听到的声音,久而久之,来往的人也都习惯了、麻痹了。 “放你出去继续吸毒吗?” “我……”她痛苦的瞪大眼睛,脸上冷汗直冒,牙齿紧咬下唇,已经咬出血来。 她很痛苦,毒瘾幻化成千万只虫子啃噬她的身体,让她痛不欲生。 为了避免她伤害自己,避免过去戒毒者受不了身心痛苦而自杀,于是所方将她绑了起来,只有颈部可以自由活动。 所以庄若敏只能痛苦呼喊、狂叫,借此宣泄自己身体与内心的痛苦,好解压力。如果连嘴巴都封住,她大概会疯掉。 “你到底还想不想重新做人?”辅导员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她,嘴里挑衅问着。 戒毒不只是身体上的考验,更是心里上的折磨,如果不能克服心里的脆弱,总有一天还是会走回毒品的怀抱。 “我……” “你妈就是死在这里的,你想跟她一样吗?你不想像个人一样走出这里吗?” 或许是当年阿桃在勒戒所自杀的消息太令人震惊,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一拿到庄若敏的资料,知道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就是那个自杀外籍新娘的亲生女儿时,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妈……妈妈……” “你以为是谁害她的?你以为是谁害你的?” “我……” “就是你们自己!” 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她瞪大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在胸腔扩散,甚至慢慢超越了毒瘾发作时给身体带来的痛楚。 “有人逼你们吸毒吗?没有啊!当初是你们自己决定拿起毒品使用,是你们把自己害得这么惨,谁害你们了?谁啊?” “没有……” “走进这里来的大部分都是自作自受,只有少部分是被逼的,你看隔壁那个,她被灌毒逼卖淫,她才可怜,你是自作践!怪谁?” “啊——”她放声痛哭,不能自已的放声哭泣。 她真的……错了…… 本来以为放弃自己可以让自己得到快乐,至少不用再想起身世的痛苦,可以麻痹自己,没想到她愚蠢得让自己走上母亲的路。 第二次进来这里,竟然比第一次更痛苦,毒瘾盘根错节,竟然已到了难以刨除的地步。人不成人,哪里说得上快乐?想要忘记自己的身世,忘记母亲死于非命的痛苦,却反而让自己陷入跟母亲一样的境地。 在越陷越深之前,她还有机会得救吗? 原来他们是真的想救她……士泉、爸爸、妈妈……打电话报警是为了救她吧……就好像当年打电话报警,是为了救她的亲生母亲,甚至也为了救当时还是孩子的她吧…… “你要不要撑下去?要不要把毒戒掉?” 张大嘴,双眼湿透,泪水不断掉落,毒瘾好像稍微退了,痛楚也没那么强烈,却让她气力放尽。“我要……” “那好,咬牙撑着,死也要撑着,撑不下去跟我讲,我们有很多办法帮你;别想不开,一定可以戒掉,只要你想要,一定可以做到。” “我要……戒掉……”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再活一遍,至少让她有机会回去当面跟所有人说声对不起,她让他们失望了。 “啊——”已经不是痛苦哀嚎,而是放声痛哭。 人生至此,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只因为一时想不开,只因为一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放逐自己,让自己偏离正轨。 对不起,小泉哥哥;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所有人……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活一遍…… 痛苦的记忆都融入梦境中,即便离开了那里,那段记忆已深刻烙印在脑海里,让她永生难忘,让她知道这辈子进去两遍已经够了,不可以再去! 往后的人生她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少现在,她终于知道过往的一切都是错,但愿还能重新开始。 庄若敏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久,久到便当店晚上都打烊了,她还没醒过来,显见她有多疲累。 便当店铁门半掩,何欣美跟着员工急忙将锅碗瓢盆收拾干净,既得担心着小敏的状况,还得分心应付员工们的关切。 “老板娘,那个小敏真的要留下来喔!” “当然啊!” “那她会不会……” “不会!不会!你们不用担心,小敏很乖,她已经恢复正常了。”信誓旦旦说着。 “老板娘你确定吗?” “确定,我就是确定……”看见汪士泉从二楼走下来,“好啦!你们别说了,别让小泉听到。”要是让小泉听到别人对小敏的质疑,他肯定会不开心。 一整个下午,汪士泉上楼看了庄若敏好多次,发现她还没睡醒,只好再回一楼,以免吵到小敏。 何欣美看向汪士泉,“小敏还没醒吗?” 点头,“还在睡。” “这么累?她连晚餐都没吃耶……” 汪士泉不敢将自己心里的预测说出来,他怕小敏这趟回来还是没能恢复正常。换言之,她还是在吸毒。 这时骆子杰走进门来,他下午得知这个消息,但公司临时有事走不开,直到现在才回来。“小敏回来了?” 何欣美跑到丈夫面前非常开心,“对啊!小敏终于回来了,等了她好多年……”说着说着,似乎又想落泪。 “她现在怎么样?” 汪士泉负责回答,“还在睡,她很累,睡了一个下午了,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我也不敢吵她。” “这样啊!”骆子杰看看四周。 第十章 现在店里已经打烊了,总不能一群人继续待在这里不回家吧?骆子杰想了想,“我们还是把小敏带回家,总不能把人留在这里吧?毕竟我们现在不住这里啊……” 何欣美怕吵到小敏,“可是要是把小敏吵醒,这样不好吧?” “是没错,可是……” “骆叔、阿姨,不然我留下好了。” 夫妇两人看向汪士泉,眼前的年轻男人语气坚定、态度恳切,似乎心中已做好决定。 骆子杰想想,“你不是明天要回台北上班吗?这样会不会太累?” “我打电话多请了一天假,后天再回去,”汪士泉叹息,“小敏突然出现,我真的没心情处理公事,干脆请假。” “这样啊……如果这这样,也是可以……” 何欣美还想说话,“不然我也留下好了!我可以帮忙照顾小敏,都丢给小泉一个人,太辛苦了。” 骆子杰赶忙拉着妻子,“拜托,你做什么电灯泡啊?” “啊?” “人家士泉就是想借机会跟小敏独处,你插在中间,人家要怎么相处啊?”骆子杰倒是一眼看穿。 何欣美恍然大悟,看着汪士泉,对着他上下打量。 汪士泉则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眼神转了开。“骆叔真爱开玩笑……” “是吗?是我在开玩笑吗?不然你赶快回家,别让你妈担心。” “不要,我要留下。” 何欣美与骆子杰彼此对望,彼此都明了士泉和小敏的感情,这些年因为小敏走偏了,士泉比谁都还要痛苦。 “那不然……”何欣美还想出主意,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却先倒出一连串急咳,让她的脸色顿时涨红。 骆子杰心疼的揽着妻子,“好了!这样就更没理由留下碍事,你身体不舒服,都需要人家照顾了,要怎么照顾孩子呢?” “唉……”最近常常这样,连续咳嗽到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士泉,人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敏的。” “冰箱里还有一些饭菜,热了就可以吃。”尽管气息不顺,何欣美依旧记得出言交代。 “好,谢谢阿姨。” “我们先回去了。” 骆子杰带着妻子离开便当店,将这整个店与小敏都交给了汪士泉,只能说在他们心里,他们确实信任小泉,毕竟这孩子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他的心性、他的品格,他们都深信不疑。 更有甚者,这几年为了小敏的事,士泉尽心尽力,让他们这对养父母都感到汗颜,仿佛小泉比他们更在意小敏。 或者该说,小泉对小敏的感情已经很明显了,从孩提时代,那小子常跑到店里陪着小敏玩,到现在为了将小敏拉回正轨,费尽心力,这里面如果没有感情,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欣美问着自己的丈夫,“你说,小泉是不是喜欢小敏?” “当然,这还看不出来吗?” “可是汪家奶奶活着时,不是摆明了不喜欢小敏吗?” 骆子杰笑笑,“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自己能为自己做决定,至于他家里的事,让他自己去解决。小敏是我的女儿,不管她过去做了什么事,在我心里她很珍贵,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男人就可以带走我的女儿;但如果是士泉,我可以接受。” “我也这么想。” “剩下的就交给年轻人吧!倒是你,我拜托你多重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改天我一定要带你去看医生……” 送走骆叔与欣美阿姨,汪士泉拉下铁门,确定门户安全,这才悄声回到二楼,站在放门外观察动静。 里头依旧安安静静,不知状况如何,汪士泉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进了怕打扰到小敏休息,却又一直想看看她现在的状况。 叹口气,先到一楼厨房倒杯水,再回到二楼,回到几乎是相同的位置,站在房门前发呆。 几乎过了十分钟,他这才下定决心,轻轻转开门,走进房内。里头灯光昏暗,但他还是清楚看见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人。 走到床边,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他蹲下身观察着睡着的人,这才发现若敏睡得很不安稳,脸上冒着汗,脸色更加苍白。 她还不断说着梦话,“给我一次机会……拜托……” 汪士泉听不懂,只能为了她如此不安慰的模样感到心疼,他站起身,走去洗手间拧了条毛巾,回到房间床前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水。 小敏似乎很不安,双手甚至开始挥舞,“对不起……对不起……” 汪士泉按住她的双手,希望能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到最后,他干脆握住她的手,将自己手掌里的热度传给她,希望可以给她温暖。 “呜呜……”她开始哭泣。 他听着不禁鼻酸,却是无能为力,他知道她有她自己的梦境,这些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更别提勒戒所和牢里的一切。 “是我的错……对不起……” 汪士泉越听,眼眶里的泪水不断累积,甚至控制不住滑落,他用另一双手擦掉泪水,为了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哭泣,“小敏,没事了,你已经回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陪你……” 就算她还是有毒瘾,还是没能戒掉,他还是愿意陪着她,未来他们一起想办法,总之他不会再放她一人面对一切。 就在此时,像是电流窜过全身似的,庄若敏从梦境中清醒了,她缓缓张开眼,眼里满是泪水,更有着脆弱与无助。 她不停喘息,像是终结了一场折磨。 “小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汪士泉关切问着。 庄若敏则是花了一点时间想确认身边到时什么声音,发声来源又是谁?双眼移向他,看着他,凝视着他,这才确定真的是他,原谅他并非只出现在梦境里,原来他也可以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你觉得怎么样?” 无语,却含泪摇头,头儿晃动,泪水也跟着甩落。 “身体不舒服吗?” 摇头。 “渴吗?饿吗?” 还是摇头。 “好!看来你已经清醒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小敏,你已经回家了,从此以后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我是说真的,就算骆叔和欣美阿姨不管你,我也会管你。” 庄若敏听着,又是一连串摇头,嘴里喃喃说着,“不可以……不可以……” 汪士泉凝视她,终于决定选在这个四周没有旁人的时刻,问她,把心底最深的恐惧统统对着她倾诉出来。“小敏,老实告诉我,你……毒瘾戒了吗?” “……” “你还有没有再吸毒?” 庄若敏拼命摇头,直接否认,“我没有……进勒戒所之后就没有。” “出狱后也没有?” “没有。” 汪士泉信了,只要她肯说,他就信,或者该说,她说的一切话,他都相信,因为她是小敏。 “既然如此,那是好事啊!你已经是个正常人了,为什么不留下来?小敏?”这是汪士泉不懂的。 她一直无法安心,似乎在害怕什么,还有她怎会看起来这么瘦弱,这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的? “我不能留下,我真的不能留下……” “为什么?” “他们在追我?” “谁?谁在追你?” “那些人……以前我跟他们一起吸毒的……” 汪士泉终于懂了,原来是有人在找她,还是过去那群狐群狗党的垃圾朋友,难怪小敏会这么害怕。“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在一起?” 拼命摇头,“我不要……”她要重新做人…… 她拜托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可以再活一遍,然后她希望有机会用行动证明自己,跟所有人亲口说声对不起。 看她这样的反应,让汪士泉更相信她已戒掉了毒品,想要重新开始,好好做人,既然如此,他没道理不帮她,没道理不拉她一把。 伸手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忌讳也没有,仿佛心之所向、仿佛理所当然。“别怕,小敏,我在这里,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可是……” “记得吗?我是小泉哥哥,哥哥会保护小敏,小敏别怕,不管如何留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保护你,你不用害怕。” 她还在哭泣,但靠在他的怀里让她渐渐不再激动,渐渐的放松了心情,仿佛飘泊多时终于找到了栖息地。 “肚子饿了吗?” “嗯……” 他终于露出笑容,尽管眼眶里还有泪水,“阿姨有留饭菜,我去把菜热一热。” “不要……”死命抱着,像个孩子一样不放。 “你不是肚子饿吗?” “不要。” 汪士泉又是一笑,但泪水又滑落,这一幕让他想起小时候,小敏对着他撒娇的模样,经过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小敏受了这么多的伤,经历了这么多的折磨,他却还是想念年幼时的景象,想念两个孩子彼此相互扶持的画面。 他相信,她也是吧…… “哥哥,我想去找妈妈……” “妈妈?阿姨不是在厨房吗?” “我要去找妈妈……”边说边哭。 “你是说阿桃阿姨喔!哎呦……”他很苦恼,“找不到了啦……” “妈妈……”不停哭泣,可怜到了极点。 “别哭啦!哥哥抱抱,哥哥在这里啊!不要哭了好不好……” “哥哥……小泉哥哥……”呢喃童音,泣音渐小。 “不要把鼻涕黏在哥哥身上啦……” “妈妈——” “好好好!随便你、随便你,你爱怎么黏就怎么黏好不好?”小男孩叹息,“服了你了……”话虽如此,动作却轻柔无比。 只要你好,什么都好…… 只要你好,什么都好…… 纵使庄若敏心中仍有阴影,害怕被过去那群损友找到,所以无法安心待在某个地方,但汪士泉仍坚持要将她留下,留在便当店、留在骆家,留在他可以掌握的地方。 他将实际状况告诉了骆叔与阿姨,他们都很心疼小敏,也直说要小敏就住下,他们会负责保护她。 骆叔是这样说的,“既然孩子改过向善,做父母更应该拉她一把,绝对不能再让她走回老路。” 于是何欣美将庄若敏带在身边就近照顾,几乎可说每天都盯着——在便当店工作时,将她带身旁;出门采买时,也将她带在身旁;开车去送便当时,更将她带在身旁。 小敏虽然表情仍有些许畏惧,不过倒时乖乖跟着,这一趟离家,多年在外飘泊,让她吃足了苦头,能回家也是好事。 只是何欣美也发现,小敏的反应迟钝了许多,显得畏首畏尾的,尽管恢复了以往的乖巧听话,却完全不敢说话,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受到惊吓,真的让人很心疼。 但欣美不管,她是真心将小敏当成女儿看待,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什么模样,做父母的都很疼爱。 开着车,母女两人回到了便当店,今天一早就把小敏挖起来陪她去买菜,顺便联络一下中断多年的母女感情。 小敏看来精神不错,尽管很沉默,眼神里似乎还有着一丝不确定,透过小泉那孩子循循善诱,问出了这段时间小敏的经历,更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心疼。 原来小敏假释出狱后曾在别的地方住下找工作,想要重新开始,可是过去那群跟小敏一起鬼混的人到处找小敏,让她非常害怕,这才会到处流浪,根本无法安定。 第十一章 几天前小敏流浪到便当店时,已在外飘泊了一个月,她身无分文,更别提吃饱,难怪那天看到小敏时,她会显得这般惊恐、疲累。 握着女儿的手,“小敏,我们回家喽!别怕。” “妈妈……” “没事了,乖,别怕。” “妈妈,小泉哥哥呢……” “他喔!”何欣美笑了笑,“他总要回台北啊!毕竟他还有工作,不过别担心,他有说过这个周末会赶回来。” 小敏脸上的表情隐约透露着失望。 “小泉一定会回来的,事实上,他也很不想回台北,这些年他一直念着你,你能回来,他比谁都开心。”打开车门,回头对着一旁的小敏说:“下车吧!”然后何欣美自己先下了驾驶座。 庄若敏则赶紧跟进,帮着何欣美将采买来的各色蔬菜统统用推车搬到厨房,何欣美笑看着女儿,心里很肯定那个贴心的小敏一直都没消失。 突然间,她的胸口一阵翻搅,剧烈咳嗽,咳到上气不接下气,着点没昏过去,即便停住了咳嗽,她开始觉得头昏眼花,精神显得不济。 “难道又感冒了吗?”于是何欣美从口袋里拿出口罩,罩住自己的口鼻,深怕等一下处理食物时会污染食物,这样对顾客也不好。 走进店里,恰好看见庄若敏将蔬菜推进厨房,这时几个原本聚在一旁交谈的员工看见何欣美走来,立刻涌上前。 “老板娘,你怎么了?”看她戴着口罩。 “人有点不舒服。”皱眉,“你们怎么不去帮小敏啊?” “说到小敏……老板娘,真的要让小敏留下来吗?” “当然,她是我女儿耶!” “又不是亲生……”嗫嚅说着。 “你们在胡说什么?” “不管是不是亲生,她……”比比脑袋,“这里是不是正常啊?有没有吸毒吸到脑袋都坏掉了?” “不要胡说!”很生气。 “老板娘不要生气,我们会担心啊!况且那时候你记得吗?小敏有带人来店里闹……我们是真的很担心啊……” 何欣美不理,“不用担心,有事我负责。”走到厨房,厨房里有几个人正站在一旁看着小敏一个人搬菜。 何欣美皱眉,真弄不懂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那几个人看见何欣美走进来,也涌向她,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小敏,当然问题也跟刚才那群员工说得如出一撤—— “这个小敏会不会有问题啊?” “就是,她……她以前有吸毒耶!” “而且……” “不要再说了,我说不会有事就是不会有事。” 庄若敏其实都有听到,但她不敢搭话,只能装作没听到,赶紧离开厨房,可是前头也有一群阿姨聚在一起讨论,她也不敢过去,只好站在厨房通往前场的通道罚站、发呆。 何欣美走出厨房就看见若敏一个人站在那里,双眼无神,有点不安,她立刻联想到女儿可能听到店里那些阿姨的谈话,走向她,“小敏,怎么站在这里?” “……” 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心里很受伤,却什么都不敢说,何欣美很心疼,只能伸手抱抱女儿。“没事,不要想太多……”话还没说完,一连串的激烈咳嗽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这一次咳嗽似乎更为激烈、剧烈,咳到连她都止不了。 庄若敏看到,反过来帮妈妈拍抚背部。 何欣美不停咳嗽,最后甚至隐约从她戴在嘴上的白色口罩外部看见一丝血丝,然后扩大为一摊血迹。 “妈妈……” 何欣美取下口罩,更骇人的画面出现,她的嘴唇也沾满了血,她赶紧用手擦去,嘴里直嚷着,“没事,没事,别担心,妈妈去清洗一下。” 庄若敏看着何欣美走远,一颗心已从先前的难过转为担心不已,一双眼晴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始终无法移开。 接着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何欣美怕小敏再听到什么话,干脆把她带在身边就近照顾,让她帮忙切菜、炒菜。 不过何欣美也发现,小敏的手艺还不错,以前在便当店学的技艺她没全部忘记,这是件好事,将来可以藉此让小敏慢慢回到正常生活。 也许有一天,当她体力无法负荷便当店的工作时,就可让小敏撑起整间便当店…… 转眼间到了中午时分,又是忙碌不可开交,装好的便当都分送给邻近的贫苦人家后,开始迎接上门的顾客。 每个上门的老顾客看到欣美,都是热情的打招呼,欣美尽管身体不适,也会热切的回礼,毕竟在这些左邻右舍的居民心中,何家便当历史悠久,早已成为第二个当地居民的活动中心,许多居民每天都要来上好几回。 在这里不但可以跟老板娘天,还可以跟邻居联络感情,又有美味可口的餐点可以享用,不过左邻右舍看到了小敏,每个人也都是忧心忡忡,拉着欣美就到角落交谈,内容都是关于小敏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再来闹、会不会还在吸毒的问题…… 何欣美此时身体的不适状况已到达顶点,经过一个早上的忙碌,她的精神显得不济,只能靠着点头与摇头来应付左邻右舍的询问。 终于应付完客人,何欣美想要回到柜台继续忙,却发现此时她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才一转身就昏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庄若敏立刻冲上前拍着母亲的脸颊,“妈妈?妈妈?”她自己已吓到脸色发白。 一旁有人帮忙打电话联络救护车,可是庄若敏等不及,立刻拉着母亲的双手,让母亲跨伏在自己肩头,然后一使力将母亲扛在背上。 真的可说非常吃 ,她自己就是个瘦弱女子,怎么有办法扛起另一个人?!可是看见妈妈昏倒,她什么都不顾了。 立刻冲出店门口放声大喊,“救命啊!妈妈昏倒了……”然后想这样喊不是办法,赶紧自己往前走去,看可不可以拦到计程车? 她非常费力的往前走,全身用力到不断冒汗,却不敢停下,因为妈妈还要靠她救,她不能停下……不能…… 此时身后传来呼喊声,“小敏,怎么了?” 话才说完,立刻有人奔向她,一把接过她背上的何欣美。 庄若敏则是一回头看见来人。“小泉哥哥,妈妈昏倒了……”话一说完,泪水也崩溃而出。 汪士泉立刻抱着何欣美上了车,载着阿姨还有小敏赶到医院,同时联络人在公司的骆叔。 他嘴里不断念着该死,不过才回台北几天,怎么就变成这样……该死…… 他心里隐约有着不好的感觉,一切都将改变,对于他和小敏而言,将是天崩地裂的改变。 何欣美住进医院接受检查,住院那天,医生只是大略看过她的状况,听到庄若敏叙述欣美阿姨咳嗽到吐血的事,不禁皱起眉头。“要做切片检查,一个星期后才会有结果。” 于是他们等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尽量正常度日,庄若敏继续在便当店帮忙,即便便当店里的员工与客人对她都不太友善,似乎有点排斥她,故意叫她去洗碗或倒馊水,她也没反抗,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都在妈妈身上。 至于汪士泉,他的变化更大,他趁隙返回台北一趟,辞掉了投资公司的工作,不管对方开出多高的价码慰留他,甚至愿意让他再放一个星期的长假,但他还是坚定请辞。 一来,欣美阿姨病倒,骆叔已无心工作,他必须进骆叔的公怀帮忙撑着公司运营,毕竟有多少农人靠公司来销售他们的农产品,有多少农夫的家庭靠着公司吃饭。 二来,小敏回来了,即便他人在台北,也会挂记着这里的事,既然如此,人总有一天要落叶归根,那就提早吧! 所以他回家了,回到自己的家,进了骆叔的公司,帮骆叔暂时撑住。 骆叔说很感谢他这样的决定,因为此时此刻正是骆叔心中最慌乱、最痛苦的时刻。 看来欣美阿姨病倒的事几乎将骆叔给打垮,最亲爱的人生病住院,自己却无能为力,整天只能提着大包小包往医院跑,生死只能交给医生,甚至交给上帝。 还有小敏,小敏的情绪似乎也很不稳定,她哭的时间变多了,但都不是为了便当店那些阿姨对她并不友善而哭,而是为了妈妈。 汪士泉问过她,希望她宣泄心里的压力,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擦干眼泪继续洗碗。 当然,他也曾试着去跟便当店的阿姨们沟通,那些阿姨们其实都是好人,只是始终记得当年小敏的言行,出于人性才会对小敏不友善。 那些阿姨只说,她们也不是讨厌小敏,反而有点怕她,现在的小敏看来很乖,可是都不说话,又很阴沉…… “而且怎么小敏一回来,老板娘就住院了……” “这跟小敏有什么关系呢?”看着人在店外处理垃圾的小敏,汪士泉真的替她好心疼,难怪她会偷偷哭得那么惨,想来她也把这莫名其妙的责任扛在自己身上吧! 在这七天的等待中,他们尽量过着正常日子,骆叔都待在医院,小敏则待在便当店帮忙,或是回家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吃饭。 他则算是最忙的人,要进公司处理事情,要到医院跟骆叔讨论,顺便探视阿姨,也要到便当店看看小敏的状况,或是到骆家看看几个弟弟、妹妹,几乎要到很晚的时候才有时间回自己家。 这段日子,每个人心里都像是压着重担一样难以喘息,也笑不出来,尤其是小敏,她回来后一直害怕被过去的损友找到,似乎也怕会拖累便当店,现在阿姨又病倒了,她更是频临崩溃边缘。 终于第八天到了,汪士泉带着庄若敏,跟着骆子杰一起进到医生诊间,要听取医生最后的宣判。 三个人坐定在医生面前,医生看着手中的资料,眉头越皱越紧,这样的表情让所有的人都坐立难安。 “我要跟你们说一个坏消息。” “医生,”骆子杰声音显得沙哑,“直接说吧!” “令夫人得到肺癌,而且是第三期了。” 此话一出,每个人都无语,只有痛苦的表情,骆叔是如此,小敏更是如此,就连汪士泉都握紧了拳头。 “怎么可能,她又不会抽烟,怎么可能得肺 ?”骆子杰激动问着,眼眶瞬间红了。 “家庭主妇长年待在厨房,煮菜时的油烟也有可能致癌。” “煮菜?”骆子杰傻了。 欣美一辈子都待在厨房煮菜给别人吃,为了别人能不能吃饱而努力工作……怎么可以让她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怎么可以?这样还有天理吗? 骆子杰几乎失去主张,汪士泉看见骆叔这样,很是心痛,只好帮忙开口问医生,“请问医生,如果是这样该怎么救?” “因为是小细胞肺癌,所以没办法开刀治疗,只能从事化疗,可是……太晚发现了,我必须很老实的跟你们说,我们只能试试看,包括投药与化疗双管齐下,试试看了……” 试试看…… 三人走出诊间,低气压已笼罩着他们,骆子杰茫然失措,眼眶里的泪水不断蓄积;庄若敏更是直接哭了出来,嘴里喃喃念着妈妈。 此时此刻,庄若敏心里的后悔已大到无法形容,几乎让她不能喘息,这些年她过得荒唐透顶,为了自己走不出来的心结离家出走,背弃了疼爱她的父母,拒绝了关心她的小泉哥哥,抛下所有牵绊,走上人生的不归路。 第十二章 现在她想通了,决定走回来……难道太晚了吗…… 终于她忍不住心里的痛楚放声痛哭,汪士泉含泪紧紧抱住小敏,却止不住她的泪水。 人生遭此大变,真的太痛、太痛…… 看向一脸茫然,已经闭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该如何是好的骆子杰,汪士泉颤声问着,“骆叔,要告诉阿姨吗?” 张开眼睛,眼里果然都是泪水,脑海里千旋百转,回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包括欣美抱着便当追着他跑的种种画面。“我这辈子从没瞒过她任何事。” 看向两个孩子,“其实你欣美阿姨比骆叔还要聪明,大小事我都会跟她说,她给的意见对我来说帮助很大……很多时候,没有她,我根本做不出任何决定……” 想起老婆这些年的辛苦,想起她始终无悔的去做每一件事,包括在他坐牢期间每个月都带着便当来看他,包括她为了那些吃不饱的穷困人家自己缩衣节食过活,只为了多送便当给穷人,哪怕只是一个也好…… 这样的人竟有如此境遇,天理何在…… 泪水终地滑落,骆子杰用力擦去,“我会告诉她,我会亲口告诉她……”语气颤抖不已,喉头紧缩,如鲠在喉。 庄若敏捂住嘴,不停哭泣;汪士泉也已遏制不住泪水,潸潸滑落,他只能紧紧抱住小敏,透过用尽全身力气死命的拥抱,顺便给自己力量。 对庄若敏而言,此刻真是后悔不已,那种后悔已转换为对自己的恨,悔恨交加正在啃蚀着她的心。 她全身发软,想起自己曾经的无知与叛逆,想起自己曾经的荒唐与桀惊,人生若能重来,若能回头,她死也不会再这么蠢…… 汪士泉擦掉眼泪,看着骆子杰,“骆叔,我们该怎么做?有什么忙我们能帮的吗?” 看向两个孩子,“孩子,把你们自己照顾好,可以的话,家里那三个孩子也要拜托你们。” “当然……” “至于我们,你们不用担心了,只要你们把自己照顾好,我跟欣美就能了无牵挂……” 听到了“了无牵挂”这四个字,庄若敏的泪水再度崩落,人生最怕的就是牵挂,最渴望的也是牵挂,牵挂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三个人擦干眼泪,却掩盖不住眼眶红红的,可是他们都决定,不要带着泪水进入病房见何欣美。 就算骆叔已经决定要亲口告诉阿姨这个残酷的事实,也不要把气氛弄得如丧考妣,就算不能开心一点,振奋一点,至少也不要哭哭啼啼的。 站在病房房门前,骆子杰还拼命的想要擦掉眼角的泪痕,别让老婆发现,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了…… 打开房门,骆子杰提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走了进去。 何欣美正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似乎在发呆;也在想怎么老公到现在还不来陪她…… “老婆……” “你终于来了,我好无喔……咦?小敏跟小泉也来了?” “妈妈……” “阿姨。” 骆子杰将带来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沙发上,站到病床床尾摇动摇杆,让病床缓缓升起,以便让欣美可以呈现坐卧的姿态,这样比较舒服。 “我就跟你说住一般病房就好,这样我还可以跟隔壁床的人天,也不会这么无。”何欣美假意抱怨。 “你要天,我跟你。”骆子杰故意安排老婆住单人房,以便可以充分的休养。 “你又不能天天待在这里,公怀的事也很重要啊……” 汪士泉挺身而出,“阿姨,公司的事我会帮忙,不用担心。” “小泉,你……” 骆子杰解释,“他已辞掉台北的工作,进我的公司帮我的忙。” “可是……你在台北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汪士泉笑笑,“说要帮骆叔的忙,那是藉口啦!事实上,我……”看着身旁的庄若敏。 何欣美恍然大悟,“这样我就懂了,很好。” 虽然故意说说笑笑,但何欣美明显感觉到众人的表情有异,尤其是小敏——小敏的表情一直非常哀伤,时而抬头看她,又立刻低头,似乎在啜泣。 “你们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骆子杰看向两个孩子,知道这非由他亲口宣布不可,眼睛再看向妻子,结婚这么多年,她这么懂他,几乎只要他的一个眼神,她就可以猜出他的心思。 他从没瞒过她,一直以来对她有话就说,夫妻两人几乎敞开心房,视彼此为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你现在觉得怎样?” “还好,躺了这么多天,舒服多了。” 拉过椅子坐下,握住妻子的手,眼睛凝视着她。 “我到底怎么了?”脸上带着笑容。 “你得了肺癌,第三期了。”骆子杰强自镇定,语气里却满是颤抖,听就可以得知他心痛到近乎碎裂,心疼到不能自己,却为了让欣美安心而苦苦压抑。 汪士泉与庄若敏凝视着何欣美,等待她的反应,看是要接着安慰,还是要跟着哭泣。 何欣美只是微微颤抖,用深深呼吸来平复情绪,脸上带着笑容,看着丈夫与孩子。 她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家人,连小泉也是,他们相互扶持、互相依靠,她如果垮了,所有人也会跟着垮了。“这样啊……好吧!那我们只好好好休息了,反正做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了……” 真没想到,她的人生会停在这样的地方…… 一直以为她会继续走下去,继续做她的善事,送便当给需要的人吃,即便将来老了,她还可以继续煮菜给自己最爱的人吃,包括老公、包括小敏,包括这些孩子们…… 没想到…… 骆子杰的泪水滑落,“当然要好好休息……” “医生有说,要怎么治疗吗?” “要化疗,还有投药。” “好!来吧!我做好准备了……” 庄若敏站在一旁拼命忍住,终于忍不住了,她不停哭泣,泪水不断掉落,彷佛溃堤一般,无止境的宣泄。 何欣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不出来,毕竟这残酷的消息太震撼,她一时连自己都无法安慰,要如何安慰别人? 现场气氛陷入一阵尴尬,每个人都欲言又止,怕多说多错,怕多说一句会更加刺伤欣美阿姨。 何欣美再度深呼吸,先缓和自己的情绪,“好了!没事,你们这两个孩子别这么担心,妈妈没事的。” “妈妈……” 对着庄若敏挥手,“小敏,来。” 庄若敏颤抖着身子,踉跄着步伐走向病床,伸手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 何欣美备极怜惜的看着她,对着她温言以对,“妈妈现在身体不舒服,没有办法照顾你,还有弟弟、妹妹,你是大姐姐,你要帮妈妈的忙好不好?” “好!好……”拼命点头,泪水不断掉落。 “还有,妈妈也好担心便当店,有好多穷人都靠我们的便当过活,所以妈妈把便当店交给你了,你可以吗?” “我可以……小敏可以……” “你现在厨艺很好,妈妈有信心,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妈妈相信你,你一直都很乖……” “妈妈……” 看向汪士拉,何欣美眼眶带泪,还是挤出笑容,“小泉,阿姨知道你现在很忙,可是还是拜托你帮阿姨照顾小敏。” “没问题,这是当然的。” “而且,别说阿姨没给你机会,现在让你陪在小敏身边,你要好好把握知道吗?” 汪士泉带泪笑着,“谢谢阿姨。” 何欣美看着丈夫,再看着孩子,不禁满足一笑,“其实我真的好幸福,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一个值得我投注心力的工作,还可以帮助这么多人,够了……真的够了……” 骆子杰也笑着,泪水却擦不尽,“是啊!记得吗?你小学时曾抱着便当追着我跑过整个校园,只为了要送便当给我吃,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是娶你,还是娶你的便当啊?” 汪士泉也笑说:“我也是,第一次被阿姨发现,阿姨提着便当追着我跑了好几条街,有够丢脸的,不过后来,我也很喜欢阿姨的便当,常常跑到便当店玩……” “你以为我不知道?”何欣美故意取笑他,“你跟来便当店是为了找小敏玩。” 伸手揽住那个泣不成声的女孩,“是又怎样?” 庄若敏想说些什么,说出心里的歉意与感谢,如果没有妈妈,她会变成什么样?是跟着吸毒的亲生母亲一样过着不成人的生活,还是连自己也跟着误入歧途? 虽然后来她真的蠢到投入毒品的怀抱,但那是自己的错,跟妈妈无关……她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她只能伸手紧紧抓着汪士泉的臂膀,藉此攀住不让自己倒下,尽管心痛几乎击垮了她,尽管后悔几乎淹死了她…… 庄若敏先走出医院,一个人发呆似的往大门口走去,表情孳生而哀伤,痛苦已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的情绪。 走出大门,外头已经天黑,这里是郊区,自然不若白天时那般人声鼎沸,此时此刻,医院大门口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去,士泉没跟她走出来,待在医院里面帮爸爸的忙,而爸爸现在一心只想陪着妈妈,他们这些晚辈有能力自然应该多帮忙,让两个长辈彼此有多些时间相经陪伴。 汪士泉要庄若敏先走,在门口等他,他处理完事情就会到门口找她,到时再开车带她回去。 于是庄若敏独自一人走向医院旁的小花圃,就在花圃内的步道上独自漫步,思索着自己曾经走过的愚蠢人生。 后悔已经涨满了她的胸口。 出狱后流浪了两年多,尽管告诉自己,过去那群朋友一直在追她,她不能回到便当店给爸爸、妈妈带来麻烦,可是下意识里,她漫无目的的流浪,依旧往便当店的方向前进。 因为那里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地方,承载了所有可供好回忆的一切美丽画面,画面里有小泉哥哥,有疼爱她的父母,还有可爱的弟弟、妹妹。 那种种画面成为她在勒戒所与监牢里可以撑过去的最大动力,她告诉自己,请上天帮她让她再活一遍,活得像人一点,到时候她要回去跟所有人说声对不起,就算别人可能不相信,她也愿意花时间做给大家看。 她好蠢,蠢到无法原谅,为了自己的身世这种已经无可挽回的事伤害自己,折磨别人,最后她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亲生母亲依旧不可能活过来,现在甚至连养大她的妈妈都……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到底想争什么?争一口气吗? 结果她变成跟自己亲生母亲一样,不自爱,连自己都进到勒戒所里,在里头努力戒毒,生不如死。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滑落,庄若敏双腿发软,几乎走不下去,直接就坐在木质走道的地板上,身体更是不停发抖,不停啜泣。 “呜呜……”一开始还努力压抑哭泣声,最后完全忍不住内心的痛苦,干脆痛哭出声。 她想退开,别占据步道中间的位置,双腿却无法施力,最后只能选择用爬的,爬到步道两侧的柱子下,靠道柱子不停哭泣。 这些年她后悔不已,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她没蠢到放弃这幸福的人生,没有误入歧途,一切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不管会是什么样的局面,至少她不会让身边的亲人失望,包括小泉哥哥,包括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她为她担心到身体都病倒了。 第十三章 她不只一次有机会可以回头,小泉哥哥给了她很多次机会,甚至包括到那些不良场所想要找回她,可是她没把握,更没好好珍惜。 她所承受一切痛苦都是自找的,她没有怨言,可是她周遭的人所承受的痛苦,却都是她带来的。 “啊——”曲膝,抱着膝盖,身体不停发抖,不停哭泣,幸好此时已经入夜,周遭没什么人,她才可以不顾一切的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不断的在脑海里向上天祈求,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得妈妈健康的身体,她还没机会做给妈妈年,让妈妈知道她好后悔,她想要重新活一遍,成为一个正常人,不想再浑浑恶恶度日。 她还凤有机会啊…… 此时一双手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背轻轻的拍抚着,安慰着她逼近崩溃的心,透过手掌的热度,给她温暖与力量。 庄若敏抬头看见来人,是汪士泉,他英俊的面容就在她眼前,蹲着身子与她齐高。 看见他,她的泪掉得更凶,无法遏抑的掉落,此刻的她几乎快要灭顶,看见这个这段时间以来最关心自己的男人,她激动到无以复加,却也羞惭到无地自容,种种复杂的情绪只能以眼泪来说明。 “别哭了……别哭了……”虽说如此,汪士泉自己眼眶也红了。 直到此刻,他们必须承认自己只是个孩子,即便已经成年,终究无法摆脱这种可能失去父母的恐惧。 “我好……”她颤抖着声音凄楚说着。 他没听清楚,但也没试着再问,因为他自己的泪水也跟着滑落。 “我好后悔……” “……”听清楚了。 “我真的好后悔……” 汪士泉点头,他听到了,没有立刻开口安慰,让她哭,把心中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哭出来,况且后悔是好事,幸好她后悔,后悔就代表前尘已逝,此后再也不受往事羁绊,可以大步迈向未来的人生。 她真的应该后悔,用后悔来忏悔,这是他们这些爱她的人对她的唯一要求,而她也只能藉由后悔,真正的重新开始。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用力嘶吼着,哭倒声嘶力竭,想把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那已不只是悔不当初,简直就像是恶梦一场,几次苏醒都无法真正从恶梦里醒来。 “她,我知道了,后悔就好,小敏,感到后悔就好……” “妈妈……” 双臂紧紧相互拥抱,互相寻求温暧,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知道还能求谁,只能彼此相互安慰,一如年幼时相互陪伴。 “士泉……” 拍着她的背,用力的点头,小敏仍旧是小敏,尽管乖巧可人,却常常躲起来哭,这时只有他可以安慰她,让她止住泪水,继续用笑容去面对人生的考验。 她确实命苦,生母死于非命,她一直都不知情,难怪她知道了后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甚至伤害了她身边所有人。 但命苦更不能认命,至少不能任由自己屈于命运,进而放逐自己;他也命苦,小时候母亲受伤断腿,不能工作,奶奶也年事已高,全家饥寒交迫,如果不是欣美阿姨拿便当接济他们,早就饿死。 可是他没认命,甚至很感谢上天,如果不是这个便当,他怎会认识善良的骆叔与欣美阿姨,又怎么会认识她,认识这个在他生命中,陪他度过年幼艰苦岁月的小女孩。 尽管她始终不知道,他却很珍惜她的陪伴……“小敏,其实我也很后悔……亲手打电话报警抓你,让你在监牢里受苦,我也很后悔……” “是我自己不自爱……是我自己的错……” “可是,”他自顾自的说:“我想,你可以恨我,没有关系,只要你愿意改过向善,只要你可以藉这个机会重新做人,就算你无法原谅我,让我从此活在后悔中,那也没关系……” “士泉……” “小敏,我们只要你好,不管是我、还是叔叔、阿姨,只要你好就好,所以如果你想的后悔,那就让自己变好,重新站起来。” “我会的……我一定会……”这本来就是她离开勒戒所时告诉自己的,替自己亲生母亲感到悲愤不已,却让自己也跟着沦落陷入这样可悲的境地,她终于想通,就算母亲还活着,也不会愿意见到她这个样子的。 “告诉你,我报警抓你那天,骆叔跟我说,当初他们曾经想过让你妈妈带你离开,是阿桃阿姨不愿意,她甚至拜托欣美阿姨报警抓她,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骆叔和阿姨可以照顾你长大。” “你妈妈知道骆叔他们是好人,肯定可以给你正常的家庭,这才决定把你留下,一个人进勒戒所……” “……啊——”她痛苦哭泣,涕泗交错。 抱紧她,“小敏,你亲生妈妈后来自杀了,我们都很遗憾,可是阿桃阿姨真的爱你,还有欣美阿姨也是,你有两个妈妈爱你,你不可以再沉沦堕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要妈妈……妈妈——” “小敏,你已经长大了,我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说谎来哄你,安慰你,你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欣美阿姨现在躺在里面,现在该你坚强起来了。” “……”哭到筋疲力尽。 汪士泉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既然说要坚强,他就必须做个表率给小敏看;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着他们照顾,还有便当店,还有公司,还有等着吃便当的贫苦人家,还有等着把农产品卖出来养家的辛苦农户…… 肩上的重担瞬间加剧,这些却是骆叔与阿姨这些年来一直扛着的重担,现在换他们了,再重都要担起来…… 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不管如何,我都在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陪你……” “士泉……小泉哥哥……” “我不会离开的……”这一次,他真的决定留下,不只是为了帮骆叔的忙,更是为了这个脆弱的女孩,他要照顾她、陪伴她,一如当年大人们在忙时,两个小孩彼此陪伴一般。 庄若敏含泪看着他,依旧心痛,却平静了许多,他的话真的给了她力量,尽管她心里仍然充满不确定、恐惧与不安,充斥着对失去挚爱母亲的忧心与害怕,但至少他牵着她的手,稳住了她的心。 她知道她非站起来不可,事已至此,为了不让病倒的母亲担心,她必须先让自己站起来,至少不能再人不成人,至少要能照顾自己,然后才能帮妈妈顾着那间便当店,帮妈妈完成心愿。 靠着他,主动感受他的温暖,就算是催眠也要告诉自己,她可以做到,她必须做到…… 哭泣舒解情绪,但不能花太多时间在哭泣,人生在世有太多的杂事需要花时间处理,与其花时间擦干眼泪,平复情绪,还不如赶快看看周遭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的。 骆子杰很显然已经完全无心于工作,他很痛心,没能花更多的时间陪着妻子,才会疏忽了妻子的身体,甚至得到肺癌。 为了那间他一手打造的农产品运销公司,他确实投入许多心血,有时甚至忽略了家庭、忽略了亲人,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现在他后悔了,他要陪着老婆一起度过治疗的痛苦。 汪士泉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没等骆叔开口要求,便主动辞去在台北的工作,进到骆叔的公司帮忙——骆叔本来是总经理,他则空降担任总经理特助。 本来空降部队就难以获得员工信任,幸好公司员工和股东、董事都知道骆叔的状况,也因为他大学时代已经拿公司奖学金,也曾进公司打工帮过骆叔,所以公怀内部虽有疑声,但反弹不算太大。 事实上,有能力的人只要有展现的机会,就不怕别人会没看到。骆子杰不在,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进办公室,但营运状况似乎不受影响,一来骆子杰二十多年来打下良好基础,二来汪士泉顺利接棒,这个年轻人够聪明,很快掌握了公司状况,使公司营运没有太长的空窗期。 骆子杰甚至告诉公司的董事,将来如果有一天他确定不会再回公司,士泉或许是个很好的总经理人选。 他一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肯定士泉是个难得的人才,事实上,他跟欣美都知道,懂得感恩的人最难得,这种人行事谨慎不躁进,更懂得带人要先带心的道理,而士泉就是这样的人。 这孩子从小接受何家便当帮助,长大了还常常回来帮忙,洗碗盘,送便当,不像其他吃过何家便当的孩子,功成名就后就船过水无痕了。虽然欣美做善事也不求这种浮面回报,但看到小泉懂得感恩,还是很感动。 事实上,不只公司要交给士泉,恐怕连小敏也是。 这次病倒,何欣美与骆子杰谈了很多,上了年纪的夫妻谈话内容除了过去共同的甜蜜记忆外,最多的部分就是谈孩子——谈孩子的过去,谈孩子的现在,更谈孩子的未来。 这其中,就以小敏最让他们挂心。 夫妻俩心里有数,士泉喜欢小敏,他们也只相信士泉,更肯定士泉爱着小敏,不然也不会为了小敏,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跑,甚至宁可自己亲手报警抓了小敏,也要拉这个傻女孩一把。 身父母,总希望女儿可以得到幸福,而她的幸福,就是小泉了…… 汪士泉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虽然忙于公司的事,也帮忙照顾骆家的三个弟妹,但他还是每天都会抽空到便当店帮忙。 可是,便当店里也有一件很麻烦的事—— 那天他走进便当店,看见小敏很无助的站在角落,手里拿着抹布,不知道要干嘛,一脸茫然。 庄若敏看见有一个阿姨提着菜走出来放在枱子上,赶紧走上前说:“我把桌子擦完了,我可以帮什么忙?” “不用、不用,你站在旁边看就好。”一转过头,“谁要你帮忙?谁知道会不会越帮越忙……” 庄若敏低头拿起抹布再把餐桌擦一遍,她很专心,竟然没发现汪士泉走进来,自顾自的擦拭着桌椅,定要擦到一尘不染才肯罢手。 此时又有另一名阿姨提着饭菜出来,这些员工都非常称职,知道老板娘生病住院,仍然继续开工,继续准备便当送给穷人吃。 甚至连左右邻居都知道何欣美住院的事,这几天客人甚至比以前更多,便当店的收入竟然逆势成长。 而汪士泉也告诉所有便当店的员工,他已接管便当店,全权负现盈亏,一切照旧——便当照送,饭菜照出,薪水照发,他以人格保证,何家便当店绝对不会关门,绝对继续飘香。 庄若敏看见那人,继续上前,“阿姨,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就跟你讲不用……好!不然你去后面洗那些碗盘,不要打破了喔!”语气有着无奈。 “好!”终于展露笑颜,“谢谢阿姨。”赶紧跑去。 汪士泉看着,心疼不已。 这时几名煮菜阿姨走出,相互交谈,都是在讨论该不安排工作给小敏做—— “谁知道她的状况到底怎样……” “就是,士泉,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眼睛望向走道另一端,汪士泉心里叹息,看向众人。“阿姨,小敏其实已经改过了,请你们多帮帮她。” “我们也会怕啊!谁知道她会不会跟以前一样,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的。” “就是,这几天她都不讲话,一个人发呆……我们也不是欺负她,我们是怕她会不会还有在吸毒啊?”越说越小声。 第十四章 汪士泉严正否认,“绝对没有,你们不用担心。”叹息,“小敏不说话是因为欣美阿姨的事让她很难过,她心情很低落,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喔……” “各位阿姨,我替小敏拜托你们,帮帮她让她回到正轨,拜托了。”深深一鞠躬。 如此大礼让众人都很讶异,“不用这么厚礼数啦!我们……我们知道啦……” “是啊!只是也要慢慢来,便当店工作这么重,她才刚回来,总不能一回来就做这么累的工作吧?” “拜托你们了。”结束交谈,汪士泉走到厨房后头,看见庄若敏一个人坐在小椅子上弯腰洗碗,他走上前,蹲在她面前。“小敏。” 抬头,“士泉,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看着她满头大汗,心疼不已,“我已经跟阿姨说过了,她们都愿意帮你,不要想太多,大家都愿意接受你……” 庄若敏苦笑,“不用怪她们,这是我自己的错,别人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是我自己不学好……” “我相信你。” 终于露出笑容。“谢谢。” “不要太辛苦了。” “不会,我闲了一个早上,有事做真好,而且妈妈在生病,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帮么妈妈的忙。” “把自己照顾好,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 卷起衬衫袖子,“我帮你洗。” “不可以啦!”他空着衬衫,弄脏了怎么办? 可是他还是拿起菜瓜布帮忙洗盘子,动作俐落且迅速,这些事以前他就常做,称得上得心应手。 庄若敏看着,鼻头一酸,赶紧低头一起洗碗。两人围着脸盆彼此对望,如同围着了彼此共同的人生,圈圈内是两人的命运与情感。 尽管汪士泉亲自出马跟那些阿姨谈过,不过庄若敏还是没有太多事能做,或者说她还是无法获得这些阿姨的信赖,彼此间依旧存在着怀疑与不安。 不能怪这些阿姨,在这间便当店工作的阿姨都有多年资历,她们跟着妈妈一起打拼,自然从小就认识她。 当然,她们也亲眼见过她吸毒吸到神智不清的模样,甚至带着外人来店里闹,也因此,这些阿姨心里对庄若敏下意识仍存着敌意与不信任感,毕竟曾对店里做出这种事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原谅? 庄若敏或许也知道这点,所以始终乖乖做事,什么话都不说,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乖乖的待在店里,哪里也不去,帮忙店里的工作,照顾家里的弟妹、让爸爸和生病的妈妈安心。 就算她有委屈也没关系,只要让妈妈可以安心养病就好。她自己尽管难过,却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因为她曾经不乖,怪不得别人。 她也要汪士泉别再去跟那些阿姨说什么,只要让她可以帮到忙就好,不管她们怎么看她,她都会接受,况且她们说的都是她曾做过的蠢事,她无从否认,只能认错。 汪士泉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因为正如小敏自己说的,曾经的错误无从否认,只能认错,但他也相信这些阿姨都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在便当店工作这么多年,跟着欣美阿姨一起做善事,总有一天,她们一定会愿意接受小敏。 那天中午,便当店里依旧高朋满座,买便当的人潮络绎不绝,每个人都交头接耳,边吃饭,边天,气氛好不热烈。 何家便当店早就成为另一个里民活动中心,简直比里长家还要热闹。 只可惜柜枱前结账的换成了一位阿姨,不是大家熟悉的欣美,许多客人很不习惯,但是知道了欣美在住院,而且病得不轻,只能给予祝福,然后多多上门照顾便当店生意。 说真的,现在希望便当店不能倒掉的反而变成这些乡民,因为何家便当店一旦倒掉,他们就少了一个可以聚会、八卦、吃美食的地方了。 “欣美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谁知道!” “老实说,我还真怀念欣美呢!” “就是。” “而且现在的菜都不是欣美煮的吧?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 “你一讲我才发现耶!现在的菜好像比较不好吃……” 有个煮菜的阿姨听了很不开心,“老头,你说什么啊?你竟然当着你老婆我的面,说我煮的菜不好吃……” “妈呀!我都忘了我老婆在这里工作……”赶紧走人。 追着跟了出去,现场笑成一团,气氛好不热络又开心,似乎暂时扫除了欣美不在的低气压。 毕竟欣美在每个人心中都是难得的大好人,她老公也是,骆先生又聪明、又善良,夫妻俩二十年来行善无数,早就成为乡民心中的神。 庄若敏在一旁整理碗筷,心里也想着在医院的妈妈,时而也想起人在公司忙的士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吃饭? 妈妈有爸爸照顾,不用太担心;倒是士泉,他现在工作量很大,不知道身体能不能负荷,是否忙得过来?是不是该拿个便当去给他呢? 庄若敏脑海里想东想西,没空去在意一旁有客人正在谈论她,当然讨论的内容还是围绕在她最近表现怎么样。 “应该是正常了啦!看起来还满乖的。” “希望啦!”拉过一个煮饭的阿姨,“小敏最近怎么样啊?” “还好啦!只是不太讲话。” “还有没有在……”欲言又止,却意有所指。 “我们也在担心啊!只是士泉说应该是没有。” “没有就好……欣美都这样了,她应该学乖一点,别让大家失望。” “就是,想当初她竟然还带人回来闹,欣美不生气,我们这些左邻右舍都气死了,真想打死这个小孩。” “唉!欣美人好,还劝我们不要生气,帮小敏说话……怎么好人都没好命呢……”语气里满是感慨。 “就是啊……”也是叹息。 就在此时,门外竟传来叫嚣、吵闹声,所有客人都吓了跳,看向门外,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外头有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但每个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群人中有人对着便当店员人大吼—— “庄若敏,出来!” “庄若敏,你是不是躲在这里?出来!” 所有客人的眼神看向站在一旁收拾碗盘的庄若敏,那女孩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清醒过来,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扫过众人,然后看向门外。 一看见门外的人,庄若敏的脸色瞬间转为苍白,一丝血色也无,双手甚至开始发抖,颤抖到碗筷都撒落在地。 “小敏?”一旁的阿姨也很害怕。 庄若敏吞了吞口水,颤抖着步伐往门口走去。就是这群人,在她出狱后不断追着她,一直希望将她带回地狱。 为了躲避这群人,出狱后这两年多的时间她不停逃,不停流浪,只为了避开他们,希望可以重新做了。 现在,他们找到她了…… 站在门口,缓缓将玻璃门打开,那群人就站在她眼前,每个人脸上对她都充满诡异的笑容,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坏念头。“小敏,好久不见了。” “……” “你都不来打我们一起玩,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浑身颤抖,但庄若敏仍坚定摇头,她不愿再跟这些人做朋友,这些人不是朋友,是跟着毒品一起残害她的恶魔。 虽然是她自己洞开心防,允许恶魔住进她心里的…… “你怎么会回来窝在这间便当店啊?你不是说你最讨厌你养母吗?你养母可是杀死你妈妈的人喔……” 再恐惧,依旧要替妈妈辩驳,更替自己过去误会妈妈而忏悔。“你闭嘴!不是,我妈妈跟我一样,都是自己害死自己的……”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 “少跟她啰唆这么多!庄若敏,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去……”逼近她耳边,“你跟我们混了这么久了,也知道我们有在买卖毒品,你以为我们老大会放过你吗?” 恐惧一下子掇住她的面容,她拼命摇头,浑身发抖。 “不愿意跟我们回去啊?那好,”对着一旁跟着的小弟下令,“把这间便当店给我砸了。” 庄若敏瞪大眼睛,眼眶里满是泪水,奋力大喊,“不可以——” 可是她一个人挡不住这些凶神恶煞,只见所有的混混都冲进店里,而店内的客人更是吓得全部冲出店外,包括那些煮饭的阿姨。 顿时店内乱成一团,所有桌椅都被推倒在地,饭菜全都撒落,地上又是菜汤、又是白菜,乱成一团。 “不要——不要——”庄若敏放声怒吼,泪水直落。 这是妈妈一辈子的心血啊…… 她冲上前,一个弱女子想要阻止那些混混,却被一把推开,只见混混拿椅子砸向镜子,打破玻璃,惊人的玻璃碎裂声响起。 庄若敏痛哭看着眼前的画面,她不知所措、无计可施,不得已,她双脚一软,双膝跪倒在地。“我求你们,不要……不要……” 便当店内乱成一团,桌椅全都倾倒,碗筷全都撒落在地,那群混混还抓起餐台上的菜肴高高举起,然后往地上一扔,铁盘撞击在地,发出清脆声音,盘内的菜也撒落在外。 庄若敏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些人,看着妈妈一生的心血就这样被糟蹋,甚至这间便当店还拥有许许多多她个人的回忆,包括与亲生母亲的回忆,与爸爸、妈妈和所有家人的回忆,更重要的,还有跟小泉哥哥的回忆,这种种回忆她非常珍惜,甚至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她只能跪在地上乞求这些人住手,这简直是一场噩梦,认识这些人,任由这些损友走进她的生命里,真的是一场似乎无法清醒的噩梦。 “我求求你们,不要……” 那群人似乎杀红了眼,看到什么统统要破坏,转眼间所有煮好的菜肴都没了,一个早上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整个便当店地上都是汤汤水水的,庄若敏双膝跪地,菜汤甚至浸湿了她的裤管。 庄若敏泪水不断滑落,双手频频发抖,嘴里不停的喊着,求饶着,希望眼前这些人可以大发慈悲,停止这些恐怖的破坏行动。“我拜托你们,赶快住手……” “庄若敏,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你逃不过的,跟我们走吧!” “我……我不要回去了,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不要回去,那就没什么好说,统统砸烂!” “不要——” 有人拿起倒在地上的椅子砸向柜台后方的那面大镜子,玻璃顿时碎裂,令人怵目惊心,有人甚至开始破坏收银机,窃取里面的财物。 这时便当店外其实围着许多人,包括店里煮菜的阿姨,还有方才被吓跑的客人,以及许多原本打算上门用餐的客人,可是他们看着店内一团混乱,全都不敢走进门。 众人可想而知,这些人这是小敏过去的狐群狗党,现在也不知来找小敏做什么,大家心里都在叹息,小敏还是给便当店找了麻烦。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讨论眼前的局面该怎么善后,或者也在讨论该不该帮忙?可是那群年轻人实在太凶恶,他们这些乡民大部分都是老人家,该怎么帮忙? 还有人说:“既然是小敏自己找的麻烦,就让她自己解决。” 第十五章 于是众人观望,有点像是看好戏般看着小敏跪在地上,看着那群年轻人不停肆虐,看着看着,对于自己围观的举动似乎也心虚了起来。 庄若敏依旧跪着,双手握于胸前做拜托状,从口中吐出的恳求之语中似乎也夹杂着泣音,甚至显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求求你们……” “废话少说,要不要跟我们回去?” 庄若敏死命摇头。对方一看,似乎也火了,整个人跳起来,对着庄若敏吐出恐吓之语。 “那我就把这间店烧掉,看你还有哪里可以躲?” 一旁有人不知从何处提来一桶汽油,手里还有打火机,在手掌间抛上抛下的,似乎在炫耀。 庄若敏看见这个场景,几乎要急疯了,整个人跳起来冲上前,狂声怒吼,“你敢!我跟你拼了——” 冲上前去将提着汽油桶的人撞倒,那桶汽油掉在角落,幸好盖子锁紧,没有洒出,只是这样的举动,让对方更生气。 可是庄若敏就像是疯了似的,又是挥又是打的,一时间难以压制,让这群年轻人吃足苦头,甚至被打了好几下,疼得大叫。 “你敢?我打死你——” “这个疯女人……”出手一连甩了她好几巴掌。 “我咬死你!”一把咬着对方的手掌,狠狠咬下一口,顿时流满鲜血。 庄若敏豁出去了,听到这些人说要放火烧了便当店,她急到近乎发疯,什么都不管了,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她绝不能让这些人毁掉便当店,妈妈已将便当店交给她,妈妈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这间店,她死也要把店保住。 况且这里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记忆,都有她跟小泉哥哥相处的回忆,绝对不可以毁掉,绝对不行…… 庄若敏发疯攻击对方的摸样,外头的人全都看见了,他们都很震惊,没想到这个小敏为了便当店,竟然愿意拼尽全力。 “老大,用这个教训她。” 提来一锅热汤,上头还在冒烟,三个人架住近乎发疯的庄若敏,各个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 “小敏,长得这么漂亮,这锅汤淋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庄若敏气喘吁吁,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恐惧不已,此刻她真是后悔以前怎么会认识这群人是她的好友,听从他们的建议开始吸毒,甚至因为他们的挑拨,开始怀疑妈妈对自己的爱。 这样的画面让众人惊呼,外头的人开始鼓噪,但还是没有人敢冲进来,怕惹祸上身,跟着遭殃。 提着那锅热汤,对方似乎真的会泼下去,他们本来就是混混,抢劫、勒索没什么不敢。 庄若敏知道,他真的会泼! 她闭上眼,正准备承受那即将席卷而来的痛苦,忽然她听到一声哀号声,那预料中即将出现的浑身刺痛并未出现。 张开眼,她看见了,是小泉哥哥救了她…… 汪士泉从店外挤开人群往店内冲,一看见这恐怖的场面,二话不说,更不顾自身安全,立刻冲上前将那提着一锅热汤的混账撞倒,汤就这样洒在那人身上,痛得对方哀号大叫。 不过也有部分热汤洒在他的手臂上,瞬间红成一片,但汪士泉完全不在乎,接连出拳将那几个挟持小敏的人击倒。 “你们这些垃圾,竟然敢来闹?” 要对付这些吸毒吸到有气无力,只会装腔作势的废物,根本就不需要多厉害的拳脚功夫。 光想到这里的混乱场景,还有小敏一定受到极大的恐惧,汪士泉几乎愤怒到快要爆炸,拳头的力道也就更收敛,几乎想将这些当年带坏小敏,现在又不放过小敏的家伙给打死算了。 本想趁着中午时分到便当店看看状况,车子才开过来,就看见便当店外挤满了人,有一些老顾客、熟面孔,也有店里的煮菜阿姨。 他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将车停好,冲到便当店。店外围观的人真的很多,许多都是老人家,他虽心急,却又不能将人直接推开。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进入便当店,看到的竟是这样令人傻眼的景象,——店内乱成一团,所有菜肴都被推翻在地,几个混混张牙舞爪,甚至还拿着一锅热汤要伤害小敏! 光看到这个画面就够让他失控、发疯,他更不敢想在他赶到之前,小敏究竟受了多少惊吓,流了都少恐惧的泪水? 这群混混他知道,小敏当初就是跟他们在一起,才会误入歧途,这些年才会受这么多的苦。 虽然小敏都说是自己找的,是自己不乖,怪不得别人,但汪士泉舍不得怪小敏,就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这群损友身上。 如今小敏已经决定要恢复正常生活,重新开始她的人生,这群废物还敢来闹?妈的,光是想他就一肚子火。 眼见老大被热汤烫到,痛得倒在地上哇哇大叫,其他小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汪士泉将人给救了回去。 汪士泉紧紧抱住庄若敏,急着询问:“小敏,你没事吧?” 他还不敢相信自己能如此幸运逃过一劫,本以为这天终究会来,以惩罚她过去的荒唐和不羁,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他还是出面救了她,跟过去每一次一样…… 她好像记得曾经他也为了要救她回来,不肯放弃的到处找她,最后也是跟当时这群损友打了一架。 他好像一直都在…… 泪水从庄若敏眼中滑落,她既感动、有羞愧,原来她是如此的幸福,这些年身边关心她的人一个都没少,只是她选择蒙住眼睛,假装看不到,但士泉依旧不减关心,依旧陪伴在她身旁。 汪士泉怒瞪着眼前这些混混,嘴里语气冰冷,“你们给我滚,不准再来找小敏!小敏要重新做人,你们要堕落请自便,小敏不奉陪。” 那名老大在小弟扶住下站起身,对着汪士泉愤恨大喊,“给我打死他!” 顿时一群人一拥而上,汪士泉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尽管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拳脚功夫,这样子肯定会被打个半死,但他绝对不会退缩,一定会挡在小敏面前,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不过还好他的猜测没错,这些混混真的已经吸毒吸到没什么力气,只能耍狠,真要论拳脚功夫,他们不一定赢他。 汪士泉尽管也挨了几拳,但至少击倒了几个混混,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挡住了那群人对小敏的攻击。 倒是庄若敏待在汪士泉身后很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开始怕妈妈的便当店会毁于一旦,现在她更害怕士泉受伤。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话才说完,一拳就击上汪士泉的脸,让她更是惊恐到不停落泪。 但对方终究人数众多,一个拳头招呼上胸口,汪士泉痛到倒在地上,庄若敏立刻蹲下,着急的看着他的状况。 “士泉……” “……”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 那群混混叫嚣,“怎样?还要打吗?你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打赢我们所有人吗?” 嘴角挂着血,汪士泉怒瞪着他们。 就在此时,门口竟然传来鼓噪声,店内的人看向门外,竟然看见那群看热闹的客人已经转为愤怒表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扫把、拖把、棍棒。 “谁说只有一个人?还有我们。” “就是!” 那群混混吓傻了,店外的人虽然都以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居多,可是认识众多,看来也挺恐怖的。 “各位乡民,让我们扞卫欣美的便当店,打死这些混混!” “没错!教训这些臭小子。” “打死他们,竟然敢来便当店闹事!” “啊!” 这时,便当店外至少围了上百人,每个得知消息的左邻右舍统统随手抓起武器就跑来帮忙,就算来不及带武器,至少也抓起衣架,活像要教训家里不听话的小孩一样。 混混老大看状况不对,“我们……我们明天再来……”四处看有没有退路。 “想走啊?门都没有!” “明天再来?我让你们今天都过不去。” “打死这些臭小子!” “冲啊!姐妹们!冲啊!”一群欧巴桑率先冲进便当店,拿起扫把就对着那群混混一阵好打。 混混四处躲藏,却因人数众多,躲无能躲,只能在店里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顿时店里塞满了人,店外还有人想进来帮忙;街上路过的人还以为有人在打群架,不过走近一点看,怎么打群架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老太太? 庄若敏紧紧将汪士泉抱在怀里,事实上汪士泉已经不痛了,只是他贪恋小敏的怀抱,不过两人倒是一直看着眼前的混乱状况。 “没想到大家都这么……热情……”汪士泉真是讶异。 “我怕他们受伤……”庄若敏有点担心,毕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事实上,两个年轻人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亲眼见到这两个孩子拼尽全力要抱住便当店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很感动,不分店里的员工与老顾客,统统抓起武器加入打架行动。 尤其是小敏,先是跪下,之后听到混混要防火烧店,立刻发疯似的要跟对方拼命,所有人这才明白,原来小敏依旧在乎这间便当店,依旧记得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再加上小泉跟对方拼命的模样,两个孩子都不是这间便当店的主人,却比谁都在乎这里,这样的表现激起了许多老顾客的共鸣,纷纷想起这些年在便当店得到的快乐与满足。 一位老伯踹了一个小混混一脚,表情得意得很,“我在四川打日本鬼子时,你这混小子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旁也有个老太太拿起衣架教训这些不学好的混混,“年纪轻轻不学好,我代替你父母教训你……”或许是便当店聚集了太多老人家,每个人都怒气冲冲的模样,连警察都闻风而来,立刻将所有闹事的混混抓走,也不管其实是这群混混被教训得最惨。 连警察都教训这群混混,“何家便当店是本地的精神指标,你们这些家伙也敢来闹事?统统带回警局!” 一场大战过去,店内一片混乱,所有顾客与店内员工彼此还在开心天,对于自己上了年纪还能打上一架,活动一下筋骨,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只有庄若敏,她缓缓站起身,看着便当店内一团混乱,内心痛到不行,蹲下身用双手将那些菜肴抓起来放回铁盘。 汪士泉忍着伤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没做一次动作,嘴里喃喃念着对不起,泪水不断滑落。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都是她的错。 她的泪水就这样掉落在菜渣中,虽是无声哭泣,却在汪士泉脑海里轰隆隆作响,他光是看,全身都痛了,于是他也出手帮忙。 而一旁原本在天的顾客与店内员工看着两个孩子的动作,众人彼此相视一笑。 “大家一起帮忙,这个便当店可不只是欣美的,也是我们大家的。” “没错!” 众人拿起扫把开始整理这一地的混乱。 庄若敏看着,泪水不断掉落,颤抖着声音不停对着众人说谢谢。 有个在店里工作多年的阿姨走向庄若敏,拍拍她的背,“没事,别哭了!大家一起来帮忙,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不停鞠躬,泪水却止不住;汪士泉在一旁也是感动莫名。因为他知道,直到这一刻,众人终于相信小敏已痛改前非,已经下决心要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第十六章 至于他,他一直坚信记忆里那乖巧听话的小敏始终存在,她只是一时迷了路,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混混闹事确实让便当店元气大伤,几乎所有餐具都破了,店面乱成一团,只好宣布停业一天,让所有老顾客更是恨死那些该死的混混,让他们有一天没地方吃饭。 幸好这一天的时间,在所有邻居与店内员工的帮忙下,内外清洗干净,也借此机会大扫除一番,刚好可以改头换面,一切重新开始。 庄若敏当然在店里帮忙,不管是刷地板,还是清洗餐具,她都亲自帮忙,不能让其他的阿姨太累。如此勤劳,让所有邻居和阿姨对她都改变印象,相信她依旧是个乖孩子。 迷途知返,至少还是知道回来,也是件好事,他们这些大人应该多帮忙小敏,别再计较她过去的所作所为。 汪士泉跟几个弟弟、妹妹也来帮忙,他们有着共同的信念,那就是欣美虽然在住院,但便当店仍要正常运作,这是她最在意的事。 但是便当店经历的这场混乱状况,他们可不敢告诉骆子杰与何欣美,当然就是怕影响两位长辈的心情,尤其是现在特别需要全心静养的欣美阿姨。 所以在汪士泉决定,不但要隐瞒,更需要便当店在最短时间内恢复运作。 这本来真是困难,但幸好有这些善良的左右邻居帮忙,还有店内阿姨的全力帮助。 而那几个混混下场也很惨,警察将人抓走后,还顺道申请搜索票去搜索这些混混的住家,发现藏有大量毒品,立刻将几个主谋羁押起来,而那些小弟也全部带去验尿。 警方也保证一定会派员加强便当店周边安全,定时定点巡逻,毕竟现在便当店在当地人的心中简直成了精神指标,不加以保护,恐怕会激起民怨。 汪士泉笑了,混混来闹这件事其实未必没好处,至少可借由警方巡逻,加强安全,这样一来,他也可以不用担心小敏的安危。 但事实上,他还是得想个方法永远将小敏带在身边照顾,这才能彻底保护她的安全…… 隔天中午,便当店重新开始营业,为了感谢左右邻居的照顾,以及在危难时刻大家出手相救,汪士泉决定除了继续赠送穷苦人家免费便当外,中午将免费请左邻右舍吃午餐。 也就是说,菜色还是跟平常一样,只是不收钱了,让所有老顾客们吃到饱他们甚至还把便当店的大门拆掉,让所有客人可以自由进出,要在店内享用,还是要坐在殿门口跟左邻右舍天都可以。 不过也因此,厨房忙了一整个早上,连庄若敏都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几个阿姨还不让她帮忙煮菜,但至少洗菜、切菜,将菜端出去的工作都交给她。 庄若敏很忙,但忙得很开心,前场、厨房跑进跑出,几乎没一刻可以休息——十点一到,她立刻开始装便当,准备分送给穷苦人家;十一点一到,立刻提着好几袋便当,出门就近分送食物,至于远的,还是要交给阿姨开车去送。 十二点一到,大批顾客上门,都是前天帮忙赶走混混的好邻居,即便隔了一天,他们还在谈论这个话题,显然对上了年纪还能打这一架感到兴致勃勃。 得知今天中午可以吃免费午餐,所有人都笑开了,拿着盘子、筷子,就像在大饭店吃buffet般夹了些菜,三五成群在角落边吃边天。 汪士泉走进便当店时,店里已热闹到不行,甚至连几个店里员工忙完出菜,也吃着午餐跟所有顾客天,每个人都眉开眼笑的。 “前天要不是我这样一棒,那几个混小子怎么可能乖乖就逮?” “是是是!您老了不起。” “好久没有这样打上一架了,真是过瘾。” “没错!”某个角落几位老伯伯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己的威风。 汪士泉听着,脸上露出笑容,尽管嘴角与眼角的淤青还没散,手臂上被热汤烫的也还隐约泛着痛楚,但心里是开心的。 扫视四周,看见庄若敏还在角落忙,还没开始吃饭,他走向她,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重物。“还在忙,还没吃饭吗?” “小泉……马上就忙完了。”凝视着他的脸,“还痛骂?” “早就不痛了。” 她笑了,脸上因为忙碌而沁出汗水,让脸颊泛着红光,让人弄不清楚她是因为流汗而脸红,还是因为害羞而脸红。 汪士泉情不自禁,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就在此时,门口传来高声呼喊,又有客人上门。 庄若敏又是害羞、又是惊吓,赶紧推开,嘴里高喊,“欢迎光临。” 汪士泉也跟着喊,“欢迎光临!” 熟料那名刚走进店里的客人竟然兴奋大喊,“是不是子杰和欣美回来了?” “真的吗?他们回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哪里啊?” “刚刚不是有人喊欢迎光临吗?” 看向喊出声音的两个年轻人,两人都很不好意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开始以不同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你这样一讲,我才发现,他们两个跟子杰、欣美很像耶!” “对啊……就好像是当年的子杰和欣美……”老顾客的脸上出现遥思。 那对恩爱的夫妻多年来彼此合作、扶持,走过了许多风雨,现在该换他们了……延续这样的幸福,换他们了…… 便当店恢复正常,一切如旧,因此没必要把几天前的混乱插曲告诉两位待在医院的长辈,因为这样做只是让他们徒添担心。 现在的何欣美需要全心静养,化疗很痛苦,每一次都是折磨,更别提服用药物常常让她没有食欲,迅速消瘦,再加上化疗后的掉发,让她看起来老了数十岁。 骆子杰其实也无心在乎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他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妻子身上。过去就算他爱欣美,也浪费了许多时间在处理公司的事情上,现在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骆子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陪着妻子……不管这路是要走向何方,就是陪着。 可是他心里有数,欣美的肺癌已是第三期,几次化疗效果不彰,投药也不见好转……他心里有数…… 那天,庄若敏提着家里的饭菜到医院探视父母,汪士泉陪着,只是他去停车,让她先进去。 来到病房门口,正好听见病房内的人在交谈,边谈边传出哭泣,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大事—— “老公,对不起,让你这么累……” “傻瓜,是夫妻,说这个干什么。” “我可能不行了……” “……”无语,却隐约可听见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我自己。” 突然,骆子杰说:“欣美,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 “对!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待着。我知道你可能不行了,所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骆子杰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克制哭泣的冲动。 “那孩子呢?小敏、小泉他们怎么办?况且,我还不知道小敏能不能幸福,我不能走……” “他们已经长大了,有他们自己的人生,我们本来就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他们,终究要告别的。至于小敏,你不用担心,士泉可以照顾她。” “那弟弟呢?妹妹呢?”声音颤抖。 “弟弟一个已经二十岁了,大学毕业后就要去当兵,一个再几年也要大学毕业。只有妹妹比较小,明年才国中毕业……” “就是啊!我怎么走……我怎么能走……” “可是,小敏、小泉,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可以照顾她。”顿了顿,“我知道你心疼,可是孩子们终究要长大,早晚而已。” “可是……” “欣美,我希望你多为自己想,你这辈子都在为别人付出,送了一辈子的便当,帮阿桃养大女儿,你把所有的苦斗自己吞,即便到现在了,你还是想着别人。我希望你可以放下……放下吧……” “我怎么放下?至少我的孩子,我放不下啊……” “那……为了我好不好?” “子杰……” “我很自私,如果已经知道你……快不行了,我想独占你剩下所有的时间,陪陪我……让我往后的日子可以活下去……” “子杰——”不禁痛哭。 “走吧!我安排了一间小房子,在深山里,房子附近有农地,可以种种菜……我也安排好医生,定期带你回诊,该吃的药继续吃。也许离开这里,到山里面空气好、环境好,你的病有机会好转。” “……” “欣美……” “在我回答你之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没有孩子在身边,失去我,你要怎么活?如果你能答应我,即便最后失去我,你还是能坚强活着,我就跟你走。”一顿,“其实,最需要孩子的是你,不是我。” “……” “子杰?” “这很难……好!我答应你!” “那就走吧……一起走……从嫁给你那一天起,我就只能跟着你了。” “不是,你讲反了!是从你抱着便当在学校里追着我跑那一天起,我就只能跟着你了。” “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 在门外听着,庄若敏捂着嘴不停痛哭,她的双脚几乎发软,这时后头有人伸手一把抱着她。 是小泉…… 汪士泉也听见了,他默不作声,只能伸手紧紧抱住庄若敏,死命抱着,正如他死命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么快……分离,就在眼前了。 那天庄若敏与汪士泉最后都没走进病房,两人站在病房外彼此相拥,默默哭泣,却都没勇气走进病房去打扰那对恩爱夫妻的相处。 汪士泉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父母为子女操烦了一辈子,直至病倒仍不能放下这份操心。 他们做子女的只能努力让自己快点长大, 让父母可以减少操心,这里面还包括让自己幸福,让自己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而庄若敏的想法不同,她很害怕这天的到来,甚至回过头不愿去面对,她已失去过一次母亲了,真的无法承受失去第二次。 不过在骆子杰亲口跟他们提这件事之前,他们都不会主动和两位长辈讨论此事,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然后尽快让一切都上轨道,让自己的心安稳下来,将最成熟稳重的一面呈现在父母面前,让两位长辈安心。 何欣美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这段时间骆子杰忙于照顾妻子,几乎可说完全退出了公司运作,甚至也已开口向董事会请辞。 董事会一开始还不愿意,只说同意让骆子杰放长假,毕竟董事们担心在没合适的接替人选出现前,骆子杰还不能走。 可是汪士泉从进入公司第一天开始就展现出接班企图心,他以最快的速度填补了骆子杰无法亲事可能产生的空隙,让整间公司的员工都以为骆总从一开始就没请假。 这样的能力让董事会大开眼界,也让骆子杰很欣慰,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骆子杰才第一次真正动了带着何欣美离开的念头。 第十七章 至于庄若敏,尽管她不愿面对失去父母的可能性,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站起来,不能再沉溺于过去。 况且母亲病倒住院,父亲必须在医院照顾母亲,她成为家里所有弟妹的重要依靠,她不能倒下;几个弟妹都还在读书,她更必须努力维系这个家庭的正常运作。让弟妹可以专心一志求取学问。 现在,便当店就是她全部的世界,更是她誓死扞卫的珍宝,值得她舍弃生命来保护,因为妈妈已把便当店都交给她了…… 这一点,所有老顾客与员工都心知肚明,毕竟他们亲眼见过小敏拼尽全力跟那群混混对抗的画面,也因为她的拼劲,才让所有顾客、员工都豁出去,引发了那场“便当店大战”。 众人对小敏的心态已经改变,尤其是店内的员工,开始将小敏当成店里的新老板,毕竟她和欣美一样,都用生命在经营这间店。 员工开始让小敏进入厨房,甚至持起锅铲,不再只像以前一样只能洗碗、擦桌子、倒垃圾;当然,这些员工阿姨也教小敏很多,将许多她们过去从欣美那里学来的烹饪技巧统统传授给小敏,让她可以尽快上手。 而小敏就厨艺而言,也相当聪明,可以举一反三,几个老员工都很惊讶,原来小敏总是在旁观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欣美把这间店交给你,这个决定是对的。”一个员工这样说。 “小敏,你要加油。” “是啊!以后我们也要请你多多照顾了。”毕竟小敏以后就是新的老板娘。 她惶恐到极点,“不要这样说,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这是重担啊!你看欣美做了这么多年,做到自己都倒下了……”众人跟着感叹,甚至眼眶泛红。 庄若敏努力克制住悲伤的情绪,转身继续去忙,此时此刻,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那天是星期日中午,距离十二点整还有半个钟头,一切照旧,刚准备好的便当已经分送出去,餐台上也摆上热腾腾的美味菜肴,准备迎接即将蜂拥而来的顾客,喂饱每一张嘴。 今天不同的是,在几个员工阿姨同意下,小敏成为今天的主厨,好几道菜肴甚至是出自她之手。 这时外头传来说话声,原来是汪士泉,他西装笔挺,身后带着好几个人,都穿着西装,其中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汪士泉用标准流利的英文对着那些外国人说:“我知道你们一定吃腻了大饭店的东西,今天带你们来吃点不同的。” 一群人走进便当店,七嘴八舌看着这样的店面,又看见那摆在餐台上的各色菜肴,有个老外直接就说:“这不就是buffet吗?” 汪士泉大笑,“算是!不过更美味。” 店内员工看见汪士泉带着几个外国人进来,纷纷走上前来询问。 汪士泉对着她们说:“阿姨,这些人是公司的客人,打算跟公司签约,我请他们来吃饭,吃完饭后我再跟你们结账。” “你来吃饭,欣美什么时候跟你收过钱?” “就是!欣美没跟他收钱,小敏就更不可能跟他收钱了,对不对?”语气暧昧得很。 汪士泉笑了笑,完全不否认,他看了看四周,“小敏人呢?” “她今天掌厨,好几道菜都是她煮的。” “真的?”心里很开心,开心这些阿姨都已经接受了小敏,更开心小敏重新振作起来。 看向所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汪士泉率先拿起餐盘,教导所有客人该怎么夹菜,不过说真的,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这里又不是大饭店,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要注意卫生,方便下一个客人,你想怎么吃都行。 那些外国来的客人确实大开眼界,虽然这种吃饭跟大饭店的buffet真的很像,可是这种热闹的气氛却是大饭店所没有的。 许多顾客陆续走进来,彼此热情打招呼,开心天,诉说着生活趣事,分享着生活心情。 带着客人坐下,每个客人都是一脸兴奋,似乎对于能在这种地方用餐感到有趣极了,更对眼前这年轻男人的用心安排感到佩服。 “怎会找这间店呢?”边说边吃了一口饭,果然好吃,真是美味,最重要的是,不会太咸,也不会太油。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有点历史了,这家店本来的老板娘是个大善人,数十年来这间店每天都会送出上百个便当给附近的穷人吃,因为她的善心,让左邻右舍很感动,这些老邻居每天都会来照顾店里的生意,而我……就是吃那个老板娘的免费便当长大的。” 所有客人听了很讶异,都感到佩服,“这样的人真难得,真的很善良……我们可不可以见见她?” “她现在生病住院了,店里目前是由这位老板娘的养女负责管理。” “这样啊……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或许仗着自己说英文,一点都不觉得需要掩饰,“我想追老板娘的养女……” 几位外国客人一听,不禁哈哈大笑,“所以你是找我们来给你壮胆啊?” “算是吧!不过该谈的生意,我还是要谈的。” 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热络,他们边吃饭边谈论合约,几个外国厂商要跟公司合作,从台湾进口农产品,找到了骆叔的公司,生意如果能谈成,可以帮助那些农人增加收入,让公司盈余更丰。 而这几个外国客人,事实上已被汪士泉给折服,前几天待在公司讨论合约细节,就已亲眼见到这个年轻男人展现出来的工作能力与高超手腕,现在又看到这男人感性的一面。 汪士泉让几位客人先吃饭,自己则专注讲解合约最后修订状况;几位客人则大方享用美味餐点,同时也分心聆听。四周虽然有些嘈杂,程度其实还好,各谈各的,不会彼此干扰。 庄若敏走出厨房时,看到用餐区内高朋满座,脸上露出开心笑容,眼神再转,又看到汪士泉也坐在角落,似乎带了几个客人来。 她看见汪士泉似乎在跟别人谈正事,就不敢上前打扰,转进餐台,开始整理餐台上的菜肴。 这时一名八十几岁的老先生走进来,拄着拐杖,行动不太方便。 庄若敏看到了,立刻上前搀扶,带着他就近坐在位置上。“老爷爷,您要吃什么,我帮您夹。” “都好……” 庄若敏拿着餐盘夹了好几样菜,都是些已炖到软烂的瓜果类食物,再夹了一块清蒸鱼,添了碗粥,送到老先生面前。“老爷爷,赶快吃,不够您再叫我,我再帮您添。” “够了……够了……”老先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咀嚼一番,这时他觉得有点怪异,又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 老先生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想要找寻某人身影却又遍寻不着,于是他开口询问,想确定此人在或不在。“欣美那丫头是不是回来啦?” 一听到欣美的名字,所有人立刻看向门口,又看向说话的老先生,连庄若敏和汪士泉都看向门口及坐在门口附近的老人家。 “老爷爷,欣美没有回来啊!” “可是这个菜的味道跟欣美做的好像。” 其他客人赶紧吃上几口,有人不禁说道:“真的……好像喔!真的好像欣美做的耶!你们该不会欣美回来没告诉我们吧?” 店里的员工笑着说:“怎么可能?老板娘如果回来,我们一定会告诉你们。今天的菜,大部分都是小敏做的……” “小敏?” 看向那个站在角落的小女孩,所有人不禁连声称赞,说这个小女孩尽得欣美真传,疑惑就算欣美不回来,他们也不用担心没有东西吃了。 庄若敏站在角落听着众人对她的赞赏,但她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眼眶突然红了,泪水就在眼里打转。 她转过身,往厨房走去;众人不解,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不开心,还有人以为自己说错话。 汪士泉看到,立刻对着他带来的客人致歉,“对不起,你们先吃,我有事先去处理一下。”说完立刻离开座位,往厨房的方向奔去。 几个客人不禁暧昧一笑,“该不会就是那个女孩吧?” “肯定就是。” 汪士泉追到厨房,看见庄若敏一个人站在角落擦眼泪,他心疼不已,那一晚的哀伤情绪又回来了。 情不自禁走到她身后,伸手紧紧抱着她;庄若敏像是知道他跟进来,没有挣扎,反而任由泪水放肆落下。 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难过,“小敏,我们的日子总要正常过的……”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别难过,也许骆叔跟阿姨只是讨论而已,说不定这几天治疗有了进展,阿姨的状况改善很多,他们就改变主意了。” 转过身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士泉……” “你应该开心,他们说你煮的菜有欣美阿姨的味道,你们是母女,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应该开心……” 纵使悲伤的事很多,但身为子女,应该让自己开心、幸福,他还是这样想的,更笃定自己未来的责任还包括要让这个女孩开心、幸福…… 汪士泉常常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小敏的?是从她三岁那年,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的吗?记得那时小敏还很小,似乎很畏惧外在的环境,是种依偎在阿桃阿姨身边。 他可以说是她第一个朋友,陪着他度过了许多母亲辛苦工作,无瑕顾及她的光阴。他大她好几岁,旁人都说,当时的他就像是个大哥哥般陪着小敏、照顾着小敏。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段岁月里,不只是他照顾她,他也很依赖她的陪伴。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艰困岁月,他们都出自不完整的家庭,尝过了贫困的滋味,都在何家便当店找到温暖,或许也因为这个原因,让他们格外珍惜彼此的陪伴,更或许也因此当小敏后来误入歧途时,他特别不能接受,有种回忆遭到别人破坏、摧毁的痛楚感。 就说是同病相怜吧…… 回到汪家,坐在餐桌前吃着母亲准备的晚餐,汪士泉还在想着便当店的小敏,虽然很不给母亲面子,但碗里的饭菜此时尝来确实无味。 “怎么了?” “没有,在想公司的事。” 汪母点头,“现在欣美生病了,你要好好做,让骆先生可以放心陪欣美,知道吗?” “我知道。” “骆先生对你一直很照顾,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能力够的话就该帮忙人家。” “妈,我知道。” “其实妈也有私心,总不想让你跑那么远,一个人在台北工作。现在你可以回到家里来,这也是好事……只是妈不好说,好像是借着人家家里有人生病的机会你才能回来……” “妈,我早晚会回来的,去台北只是想闯闯看,见识一下。我本来就跟骆叔说好,三十五岁之后,如果他还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 “只是为了你骆叔而回来吗?”汪母别有深意问着,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汪士泉不好意思的笑了,吃了几口饭,故意不回答。 “其实也为了小敏吧?” “……是又怎样?”他本来就没在掩饰,他就是喜欢小敏。这些年,不管是想要将她拉回正轨,还是等待她回到骆家,都是因为喜欢她。 第十八章 他也不会对自己的母亲掩饰这一点,他们母子两人彼此相依为命,妈妈很懂他的心,更知道他的决心。 “可是你奶奶生前……不是一直说不希望你再去找小敏吗?” 汪士泉撇嘴,“妈,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巧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叫我不要做我就不要做吗?” 汪母苦笑,“你这孩子,说这什么话?” “本来就是。” 汪母站起身,将碗筷放下,跛着脚往客厅的神桌走去。那里供奉着汪家奶奶的牌位,这些年来汪母每天清香祝祷,告诉婆婆家里的状况,其中说的多半是士泉这孩子的事。 汪奶奶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孙子,虽然士泉这孩子乖巧聪明,学业事业都长进,让长辈相当自豪,但就这感情的事太死心塌地。 “妈,你做什么?” 拿起三枝香,就着烛火点燃,对着汪士泉说:“士泉,你过来给奶奶上香,跟奶奶说说小敏的事……” “不需要吧!”总觉得这太迷信了。 “你这孩子,奶奶生前最担心你,怕你太执着于小敏会毁了你自己,现在你打算跟小敏在一起,不应该跟奶奶说说吗?” “奶奶现在也管不到我了啊!” “还说你有多喜欢小敏,连这件事都不愿意做。”把小敏搬出来。 汪士泉果然就范,“谁说的?上香就上香。” 走到神桌前拿起香,对着奶奶的牌位就是一拜,嘴里喃喃说着,每一字、每一句都在交代庄若敏这段时间的变化,不断强调小敏仍然是个好女孩。 “可以了吧?”把香交给母亲。 “你这孩子,奶奶昨晚还托梦给我,说她……”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要跟小敏在一起,你们就当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孩吧!”走回餐桌继续吃饭。 汪母失笑摇头,自己接过香,继续对着牌位祭拜,嘴里喃喃念着,诚心祈求、衷心祝祷。“妈,别担心,小敏那孩子应该还是个好孩子,相信士泉吧!这孩子其实从来不曾让我们担心,不是吗……改天媳妇会去看看的……您就别担心了……您不常说吗?儿孙自有儿孙福……” 晚间九点,便当店早已打烊,所有员工都已下班,只剩下庄若敏一个人待在便当店到处洗洗刷刷,这已成为她每天必做的工作。 现在的她,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便当店,一来,她必须帮妈妈撑起这间店,完成妈妈想让所有人都吃饱的梦想;二来,她必须让自己的生活有个重心,才不会胡思乱想。 铁门半掩,这时有人从底下钻进来,原来是汪士泉。庄若敏看了他一眼,对他露出开心的笑容,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小敏,不要让自己太累。” “不会啦……” 汪士泉坐在一旁发呆,没多久就感到无,他起身帮忙拿起抹布开始四处擦拭,这些事他也曾经做过,算是很习惯。 庄若敏走出来看见汪士泉也在忙,想要阻止他,“我来就好,你上班已经这么忙了……” “就当作运动一下啊……” 就在此时,半掩的铁门下方又有人钻进来,原来是骆家长子。 来人表情怪异,“老大、姐姐,你们赶快出来。” “怎么了?” “赶快出来就对了啦!” 或许是感觉到这股怪异气氛,汪士泉拉着庄若敏赶紧走出门,一出门就看见三个弟弟、妹妹站在路边人行道上,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却又不敢说话。 他们面前停了一辆车,这是骆叔的车…… 果然,驾驶座上有人下车,是骆子杰,他走向这群孩子,看着他们,开口声音沙哑,却显得有点轻松。“孩子们!爸爸跟妈妈要离开了。” 汪士泉与庄若敏的心狠狠一缩,庄若敏不能言语,汪士泉抢先说话。 “骆叔,你们……决定了吗?” 骆子杰很讶异,“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那天在病房外面,我跟小敏有听到……” “这样也好,你们有心理准备了。”但他还是决定再说一次,“孩子们,爸爸要带妈妈离开这里,你们不用担心爸爸、妈妈,我们会照顾自己;如果妈妈有个万一……爸爸也已答应妈妈,绝对不会想不开,只是不管如何,爸爸跟妈妈都不会回来了……” 庄若敏泪水溃堤,“爸爸,不要好不好……” 骆家三个孩子虽然眼眶都含泪,却没有劝阻,因为他们知道妈妈病得很重,或许让爸爸跟妈妈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庄若敏不同,她太脆弱,好不容易幡然悔悟,回到这个家,就是希望可以重新体会家人的关爱与温暖,这不是她要的结局。 况且她已失去一个妈妈了,不想再失去一个…… “小敏,你妈妈最担心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要!爸爸,不要带妈妈走好不好……”所有克制无效,她崩溃痛哭。 此时车子另一边的门打开,驾驶座另一侧的位置上坐着何欣美,她戴着口罩,脸色苍白、表情哀伤。 庄若敏发现了母亲,立刻奔上前跪在车子外面,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小敏乖……”拿下口罩,这才发现她的双颊凹陷,人瘦了一大圈,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妈妈,小敏不乖,小敏对不起妈妈,妈妈不要走好不好……小敏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小敏会乖乖的……”她抱着母亲痛哭。 何欣美也紧紧抱着孩子,这些年,小敏就是她的女儿,每天都陪在她身边,在便当店里帮忙,母女俩感情深厚,几乎就像是亲生的一样。 伸手抚摸女儿细致的容颜,“小敏好乖,小敏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妈妈从来都没怪过小敏,妈妈知道,小敏还是那个好乖、好乖的孩子,不管怎样,妈妈都爱你……” “妈妈,给小敏一个机会好不好?小敏会乖乖的,小敏会乖乖待在店里帮忙,绝对不会再变坏,妈妈,好不好……” 何欣美也哭到不能自已,“妈妈也想多陪陪小敏……可是来不及了……爸爸说得对,妈妈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们……你们终究会长大的……” “妈妈——” “但是不管如何,妈妈永远爱你们。小敏, 还有你们,你们都要加油,不管妈妈在哪里,妈妈都会帮你们加油……” 几个孩子站在一旁也跟着落下泪水,汪士泉也是,他什么话都不敢说,只能咬着牙,不停流泪。此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拦是出于私心,不拦也是出于私心。 庄若敏几乎崩溃了,她死命抱着母亲,怎样都不肯放,朦胧间,她好像看到三、四岁那年亲生母亲要离开她前往勒戒所时,她死命抱着一样。 为什么同样的痛苦,要让她再承受一次? 为什么? “小敏,乖,妈妈最担心你,你要让自己幸福好不好?你从小到大吃了很多苦,以后你要让自己幸福,这样妈妈才能安心……” “我不要……我不要……” “小敏,你告诉妈妈,你能不能让自己幸福?” “我……” 何欣美擦掉自己的泪水,轻轻推开女儿,看向汪士泉,“其实这个问题我不能只问你,小泉,你过来。” 汪士泉走上前,何欣美一手握着庄若敏的手,另一手则伸向汪士泉;汪士泉也伸出手与她对握。 “小泉,你能不能让小敏幸福?”何欣美的语气颤抖不已,“小敏吃了好多苦,从小到大,她失去两个妈妈,你能不能让她幸福?” “阿姨,我可以,把小敏交给我吧!” “小敏很脆弱、很自责,她会怪自己、会气自己;小泉,你要帮忙开导她好不好?” “我会的……” “小敏跟妈妈一样,常常忙着工作就忘记吃饭了,这样不好,小泉,你要帮阿姨盯着她好不好?” “好……”泪水不断掉落。 “这样就好……这样妈妈就放心了。”放开这两个孩子,何欣美与三个站在路边的孩子最后拥抱,分别叮嘱,要老大别这么容易生气,练习耐心,养成好脾气;要老二别这么自傲,谦虚一点,满招损、谦受益;要小女孩勇敢一点,坚强一点,擦干眼泪,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人生总是灿烂。 最后她把这三个孩子都交给庄若敏与汪士泉,做完这最重要的最后托付,何欣美关上车门,但车窗并未关上,因为庄若敏始终握着母亲的手。 骆子杰最后整理行李,与所有孩子拥抱告别,同样的叮嘱又再说了一遍;身为男人,他没有哭哭啼啼,但身为父亲,他的关心与忧虑完全不亚于欣美。 握住汪士泉的手,“士泉,骆叔没想到有一天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你,包括公司,包括这四个孩子。” 汪士泉擦干眼泪,“骆叔不用担心,交给我,不管是公司的事,还是小敏,还是这三个弟弟、妹妹,你和阿姨都不用担心。” “这里面,我跟你阿姨最担心的就是小敏。” “那就更不用担心,我照顾小敏不只是为了你们的托付,而是因为她是我爱的女人。” “既然如此,叫我们一声爸妈吧!”在他们离去之前,让他们了无遗憾。 汪士泉含泪,脸上却露出笑容,看向骆子杰,再看向何欣美,“爸、妈,你们不用担心,家里我和小敏会照顾好的。” 何欣美眼眶的泪水再度落下,点点头,真的可以没有遗憾了。人生至此五十多年,什么希望都实现了,什么事也都做过了,虽然有些地方确实很可惜,包括小敏不在家的那几年,但至少现在都完整了,真的了无遗憾了。 骆子杰开口,“走吧!再不走就太晚了。” 庄若敏慌到哭出声来,“妈妈……” 骆子杰上了车,关上车门,车子发动;何欣美坐在另一侧看着窗外的孩子,包括始终泪流不止的小敏。 车子缓缓向前驶去,终于松开了手,庄若敏慌到不能自已,放声哭喊,“妈妈,不要走啊……” “妈妈……” “妈妈——” 车子迅速驶离,没有停留,人生至此,果然什么不留,连至亲之人都是过客,她还剩什么? 跌倒在地放声痛哭,汪士泉冲上前,含着泪水扶起她,紧紧抱住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一同哭泣;而几个弟妹也在一旁流泪。 何欣美与骆子杰就这么走了…… 她留下了她的便当店,留下了许多属于她的传说故事,依稀记得她靠着便当追到了自己的老公,甚至靠着便当让骆子杰浪子回头。 数十年来,她靠着送便当养活了不知多少穷苦人家,甚至让何家便当店声名远播,成为左右邻居口中的大善人。 这一切,竟在转瞬间全部不留。 说是不留,但懂的人肯定知道,骆子杰与何欣美留下很多,至少对他们这些孩子而言,父母留下的祝福太多、太多了。 孩子啊……要坚强、要勇敢,要相信自己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值得拥有最真切的幸福。 走过的路或许坎坷,但一路上至少看过美好风景,种种记忆都深藏心中,就算是惨痛教训,事后回想也有所收获。 孩子啊……珍惜身边的人,那个爱你的人一直都在,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个微笑,就是幸福了…… 孩子啊……让自己幸福,让自己快乐,就是最好的孝顺…… 第十九章 父母离去,几个孩子只能彼此紧密相系,成为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并且履行对父母离去前的殷殷承诺——让自己快乐、让自己幸福。 当庄若敏心里依旧哀伤,时而想起离去的父母,便会不能自已的哭泣,她知道父母不会再回来了…… 妈妈忙了一辈子,爸爸也是,现在该是让他们好好休息的时候,而她身为女儿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店里正常运作,让弟弟、妹妹可以平安长大。 至于自己,虽然妈妈希望她可以幸福、快乐,可是她觉得好难,父母离去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总是沉甸甸的,仿佛连微笑都觉得奢侈,遑论真正的开心。 她总觉得她的人生因为一时想不开,错失了好多东西,包括多陪伴父母的机会;现在父母都不在身边了,她又再一次失去挚爱之人,想起来更觉得痛苦。 当庄若敏知道,现在她背上更背着重担,弟妹虽然都已长大, 但父母既然将弟妹托付给她,她死也要扛起来。 于是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便当店的工作上,放在照顾家里,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幸好三个弟妹都很乖、很听话,两个弟弟都已长大成人,仅存需要她照顾的妹妹也很成熟、懂事。 他们甚至还跟庄若敏说:“姐,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都已长大了;倒是你,你自己要快乐一点。” “唉……”叹息。 “就是啊!姐,你都瘦了一大圈了,叫老大赶快把你娶回去啦!” 她勉强一笑,抱了抱三个弟妹,珍惜他们的陪伴。她慢慢了解,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逐渐离去,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 应该还是有那个人,就好像爸爸陪着妈妈一样…… 那天晚上七点多,便当店又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庄若敏还在清理店面,其他员工也在忙,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幸好两个在外地念大学的弟弟放假回家,也来店里帮忙;而最小的妹妹不用补习,也加入清理的行列。 庄若敏一直提醒着弟妹,“你们有空就赶快去读书,这里姐姐来就可以了,你们读书比较重要,不要让自己太累……” “姐,没关系啦!我们可以帮你的忙啊!” 骆家小妹站在一旁说:“对啊!反正不用补习也没事,就来店里帮姐姐的忙有什么关系?” “姐姐还是希望你们好好读书……” “姐,别担心,我们的功课都还不错,倒是姐姐也不要太累了……”不然某人大概会心疼死。 一旁有个员工阿姨走过来,“小敏,后面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把垃圾处理掉就好。” 三个弟妹自告奋勇要帮忙,冲到厨房,以免姐姐又要开始唠叨读书的重要性,庄若敏则站在一旁跟那个阿姨讨论起来。“我打算请人来改装厨房的通风系统,换掉那些老旧的抽油烟机。” “也好,不然设备有点老旧,也不卫生。” “这也是个原因,但主要是因为……希望大家都能身体健康,毕竟要长时间在厨房工作。”妈妈的事确实在她心里造成极大的遗憾。 那个阿姨点点头,微笑看着小敏,佩服这个女孩的善良和体贴,“都听你的,你是老板娘啊!” “我哪是……” “欣美已将便当店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推辞。” “我知道……” 阿姨回到厨房帮忙,庄若敏拿起抹布将餐台再擦拭一遍。就在此时,半掩的铁门下方竟然有人钻进来。 定睛一看,“士泉?” 只见那男人一身简便,穿着衬衫与牛仔裤,双手置于身后,不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脸上则挂着淡淡的笑容。 “吃过饭了吗?”庄若敏突然觉得自己对士泉的依赖似乎更深了,或许是自从父母离开之后,她更珍惜身边所有人,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不愿放开,这当然也包括士泉。 这些年士泉的守候、等待,她都放在心里,感恩不已,甚至不只,她的心为了他的种种付出而不停激荡,其实在她心里已经认定这样一个男人了。 只是她自卑也自责,过往的自己太愚蠢,曾经活在黑暗中,让她早就毫无自信,她不敢回应,不敢努力追求。 “吃过了……小敏,我有话要跟你说。”本来这些话就一直放在心里,骆叔与阿姨……不对!他已经答应两位长辈要改称呼。 爸妈走了以后,他想了很多,人生无常,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彼此扶持,忘却前尘看向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况且他答应了爸妈要让小敏幸福、快乐,小敏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回到人生的正轨,他必须把握机会,为小敏建构更完整的幸福。 他从身后拿出一束花,交到庄若敏面前,然后又单膝跪地,让庄若敏吓了一大跳,一时也慌了手脚。 “你……你在做什么?” “小敏,跟我在一起吧!” “啊?”这是什么广告台词?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嫁给我吧!可是怕你觉得太快,所以我想,至少请你先跟我交往,做我的女朋友。” 庄若敏完全傻了,不知该怎么回应。 此时店内员工与几个弟妹都待在厨房,想要离开却又不好意思打扰前方小俩口上演的求爱大戏。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家便当店,那时候你才三岁,我也还是小孩子,我们都是单亲家庭出身的,你只有妈妈,我没有爸爸,只有上了年纪的奶奶和行动不便的妈妈。” 庄若敏耐心听着,似乎也掉进了记忆的漩涡里,随着种种回忆不停转动,仿佛看见了年幼时期的便当店,看见了孩提时代的彼此。 “那时候我们的日子都很苦,我常常吃不饱,你常常在阿桃阿姨忙的时候在旁边哭闹;后来欣美阿姨拿了便当给我吃,让我跟这间便当店产生连结,我就认识了你,开始陪着你。” 说起那段岁月,真的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回忆,日子过得苦,内心却充满了感激、满足。 因为有了这间便当店,他可以碰到这个可人、乖巧的女孩,可以满足自己年幼时期对于人生的绝望与不安。 小时候因为家贫,他常觉得人生没有希望,常觉得他的未来一片黑暗,光要吃饱就很困难了,将来还能有什么作为?身为社会底层的人,连读书都无法翻身,则读书何用? 他曾经相当愤世嫉俗,讨厌周遭所有人,这也是为什么当欣美阿姨第一次拿便当给他时,他像是看到鬼一样拼命逃跑,嘴里甚至说着一些不喜欢、讨厌吃何家便当的反话。 可是他在这间便当店碰到小敏,小敏只有一个妈妈,与阿桃阿姨相依为命;而他至少还有妈妈和奶奶,论悲惨,他还比较幸福。 “他们都说是我陪伴着你、照顾你,可是其实刚好相反!我喜欢来找你是因为我的日子并不好过,家里很贫困,如果没有何家便当只能饿死,可是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看到你,所以是你在陪我,陪我长大,陪我把心放开,勇敢追求人生……” 汪士泉一字一句都是过往记忆的展现,庄若敏的泪水就这样滑落,伸手擦却擦不尽。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你离开这里,我拼命想要把你追回来,因为我舍不得那段记忆从此变调,不希望脑海里最美丽的画面就这样消失……” “小泉……” 伸长手臂将花束交给她,“小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女朋友,将来就是我的老婆……不准说不,我们已经答应爸妈要让自己幸福、快乐,而我已确定了你就是那个可以让我感到快乐的人,小敏……” 庄若敏看着他,内心感动到了极点,想起这些年他近乎痴情的等待,只为了等到她回头的那一天,面对这样的男人,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可是我曾经很坏很坏……” “那已经过去了,况且在我心中,你还是那个小敏……”知道妈妈很忙,又想念自己的亲生母亲,只敢躲在他怀里偷哭的小敏。 擦掉泪水,她下定决心,或许是为了父母离去前的期待,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但不管如何——她也要让自己幸福…… 接过他的花,“我也是,能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真的……” 汪士泉站起身抱着她,“那就永远在一起吧……” 这不只是对父母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承诺,他们承认,父母的叮嘱促使他们向彼此告白,但更深层的原因还是因为这世上他们只在乎彼此,也只有彼此可以让他们甘心成为对方甜蜜的负担,走上人生坎坷的道路。 两人相拥而泣,躲在厨房的人看着,也开心的拼命擦着眼泪。 “真好……我想老板娘一定很开心……” “只是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总不好出去打扰小俩口的恩爱。 “等他们抱完再说吧!” 众人叹息,却相视而笑。幸福真好,有个人可以拥抱、互相慰藉,真好…… 汪士泉与庄若敏正式交往并未带来太多改变,他们的生活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公司的事、便当店的事、弟妹的事,让他们简直像是蜡烛两头烧,可是他们甘之如饴。 汪士泉对公司的业务几乎全部上手,接连几份重大订单的签订让董事会对他非常满意,再也没有怀疑声浪,也没人再敢称他是空降部队,都把他当成是骆子杰的接班人,甚至董事会已正式询问过汪士泉有没意愿正式出任总经理职务? 当年骆子杰创立公司担任总经理就是三十岁,所以对于士泉方届而立之龄,能否担任重任大家一点都不怀疑。 骆子杰离开前曾告诉所有董事,将来公司的发展就要看士泉了,那时候大家还不相信呢! 才过几年的光阴,一切都成真了。 汪士泉并不反对,正式与小敏交往,将来总要成家,他确实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养活自己与他和小敏的家庭。 但他也告诉所有董事,“这间公司是骆叔一手创立,这些年骆叔也成为公司的股东,将来骆叔手上持有的股份都会给他的孩子,也许有一天这间公司要交给三个弟妹,换句话说,我也不会久待……” 虽然愿意出任总经理,但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别一辈子绑死在公司,尤其是见到骆叔离去前因为没时间陪欣美阿姨而充满遗憾,他便告诉自己,工作成就很重要,但终究只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全部。 小敏才是他的全部…… 而庄若敏的重心依旧摆在便当店,她延续了何欣美的行善义举,继续送便当让所有穷困的人都能吃饱,也持续做出更多更好吃的美味菜色提供所有死忠的老顾客。 甚至所有老顾客都知道,庄若敏承袭了何欣美的手艺,延续了那记忆里的好口味,虽然欣美离开了,但味道不变,所以大家更愿意上门来捧场。 这当然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机会,赞许她迷途知返,人生重回正轨,没什么成就比知错能改更了不起。 庄若敏现在回到骆家跟唯一的妹妹住在一起,两个弟弟都在外地念大学,她事实上也只要照顾这个妹妹就好。 而这个小妹妹成绩很优秀,脑袋聪明,似乎遗传到骆子杰的聪明,很会读书,马上就要考高中了,相信可以顺利考上一流的中学。 这些弟妹是庄若敏现阶段的重心,是父母离去前最后的托付,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他们,陪着他们长大、独立。 终章 那天晚上六点半,正值晚餐时间,客人来来去去,店内依旧高朋满座,没过多久,汪士泉走进店里,身后跟着两个弟弟,三个男生着天。 “小敏,我们来了。” “姐,肚子好饿喔!” “你们赶快坐下,姐姐帮你们添菜。” “谢啦!姐。”继续缠着汪士泉问着有关课业上的问题。 汪士泉皱眉,“你们两个,小敏已经够忙了,干嘛不自己添?” “对喔……” “没关系、没关系。”庄若敏拿起餐盘夹了一堆菜,又添了三大碗饭送到三个男生面前,三人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你们在台北念书,身上的钱够不够用?” “够啦!姐,我们都有在打工,怎么可能没钱?” “你们都还是学生,要好好读书,别花太多心思在打工了,要是没钱就跟姐姐讲,知不知道?” “知道……” 汪士泉瞟了两个男生一眼,“小敏,不用担心他们,骆叔在公司有一大堆股份,他们根本不缺钱。” “那些我们才不要,是男人就要靠着自己打拼!”话里别有玄机,似乎在表明什么。 “就是。” 自己打拼,汪士泉觉得这话里有端倪,好似想要逃避什么责任一般?“你们不要谁要?我先说好,现在给我好好读书,该念研究所的就继续念,不然当完兵后就给我进公司帮忙;你们是骆叔的儿子,以后公司就是你们的,我可不能帮你们一辈子啊!” “老大,你好诈喔!你是想赚个几年,赚饱了就带姐姐去逍遥是不是?” “哪有人这样的……我才不想进公司。” 汪士泉冷哼,“少来,你们以为你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老大,我平生无大志,只想混吃等死……” “想死啊?那我现在就把你揍死。” “千万不要……” 看着三个男生彼此斗嘴,庄若敏笑了,这时骆家小妹走进店里,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姐。” “赶快来吃饭喔。” “哦!”将手中的文件交给姐姐,“姐姐,成绩单帮我签名。” “好!你赶快跟哥哥一起吃饭,姐姐帮你签。” 坐在哥哥旁边,拿起饭碗开始用餐;庄若敏拿着笔,飞快的看过妹妹的成绩单,果然还是第一名,这个妹妹从来不让人担心。 “成绩很好,要继续维持喔!” “嗯!” 现在庄若敏就像是三个弟妹的家长一样,大小事都要管、都要照料,从日常生活起居到学业表现,统统都要关心。 汪士泉看着小妹,“就要考高中了,有没有信心?” 骆家长子抢话,“她没问题啦!肯定是一女中。” “就是,她每次都考全校第一名耶!” 汪士泉很满意,继续问:“有没有想过以后大学要念什么?” 妹妹突然语出惊人,“我想去念美术……” “很好啊!只要确立目标,要念什么都可以。” 骆家长子喳呼,“老大,你怎么差这么多?逼我们将来一定要进公司帮忙,怎么不逼妹妹呢?她这么聪明,也该去念个企管、财经,将来也要进公司帮忙。” “你们两个是不是男人啊?是男人就该承担责任……” 两个弟弟跳起来,跑到庄若敏身边,“姐姐,老大不公平啦!哪有人这样的,你帮我们说说他……” 庄若敏看向汪士泉,“士泉,他们都还小,不要逼这么紧。” “你们两个混账,找小妹来压我啊?” “嘿嘿……” 庄若敏还想劝,“士泉,他们大学都还没毕业,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以后他们自己想通了,反而想进公司帮忙啊……” “就是嘛!不要逼我们啊!” 汪士泉气到差点没昏过去,这两个小子现在已经掌握了他的弱点,知道他不敢反驳小敏说的话。 该死!以后他一点老大的权威都没了。 三个弟妹看着,心里明白这个家里以后谁说了才算。 一旁的客人看了也跟着起哄,“小泉,怎么人还没娶回家就吃瘪了啊?” “……我这是尊重她。” “怕就怕嘛!说什么尊重,又没人会笑你。”语毕,所有人大笑,汪士泉只差没将头埋到饭碗里去。 庄若敏看着,不禁微笑,心里再度肯定这是个幸福的地方,是个幸福的家庭,有个可以让自己感到幸福的男人,她要牵着他的手紧握不放。 其实在庄若敏的心中还有个不敢说的担忧,因为她曾走错路,曾经人人喊打,谁都不谅解她,虽然她的亲人,包括士泉都原谅了她,但她没把握让所有人都接受自己,接受自己曾经的愚昧、荒唐。 这其中包括士泉的家人,听说士泉的奶奶去世前就曾一再叮嘱,要士泉不可再去找她。 事实上,庄若敏对士泉的亲人没太多印象,年幼时曾经见过几次,但长大离家后就再没见面的机会。 回到骆家,回到便当店,历经了家人离散的变故,她忙着调适自己,也没机会去看看士泉的母亲,见见那个士泉在世仅存的亲人。 她的心里其实有点害怕,也很惶恐,虽然答应要跟士泉在一起,现在是情侣,将来就是夫妻,可是她没把握让士泉的母亲接受自己。 这些担忧她都放在心里,不敢告诉任何人,更别说告诉士泉。很多时候她只能告诉自己,就算别人不接受自己,也是因为自己曾做错事,这就是做错事必须付出的代价,怨不得别人。 至于她会不会坚持,不管别人如何反对,也要跟士泉在一起?坦白说,她也不知道! 知心难得,她与士泉相互扶持走过这么久的岁月,她终于明白她恐怕已经放不开手,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士泉太好,好到她光是想起就想哭,若没他的陪伴、没他的鼓励,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撑过这段重新做人的岁月,能否避开那群始终缠着她的混混,能否从失去父母的伤痛中重新振作? 能遇见士泉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福分,她感谢上苍能让她拥有这份真切的情感,能拥有这个男人执着的爱意。 或许心里还有些许退缩之意,但想起士泉对她的付出,庄若敏知道自己不该随便退却,随便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真心,但是总不能人家不喜欢自己仍坚持继续吧?这样士泉会不会很为难呢? “唉……”站在柜台,脑海里都在想这件事,她只能叹息。 “小敏,干嘛叹气啊?”一名客人付完帐,接过庄若敏递给她的饭,听见从她口中逸出的叹息声,不禁好奇追问。 “没事啦……” “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大家讨论啊!” “没有,你们吃饭,别饿着了。”柜台前暂时没有客人,她离开柜台,走到餐台前整理菜肴。 这时门口玻璃门打开,一名中年妇女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走进来。 庄若敏回头看见来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汤匙、夹子,走向来人。“这位阿姨,您要用餐吗?” 来人看着庄若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点点头,面带微笑。“是啊!” “我扶着您,您这里坐。”立刻帮她清出一个空位,让客人可以就近坐下,不用再找位置,毕竟这位客人行动不便。“您要吃什么,我帮您添。” “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您等一会儿。”话才说完,立刻拿起餐盘站在餐台前挑选了几样菜端到妇人面前,然后又添了一碗饭、一碗热汤给她。 妇人端起饭碗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品尝,表情相当满足,不停点头,好似想起了什么。“真好吃……味道真好……” “谢谢,好吃就多吃一点。” “这味道……跟欣美煮的菜几乎一模一样。” 庄若敏笑得很开心,尽管心里仍然有点哀伤,但至少不会再哭泣,她以此为荣,能得到妈妈的真传,做出同样让客人赞赏的菜肴,她真的很开心。“谢谢您……” “你就是小敏吧……” “我是。” 妇人放下碗,看着她,“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仔细打量着这位妇人,温柔慈祥的眉眼间确实透露出一种熟悉感,她们似乎见过面。 “那时候你还小……可能没印象了,从你离家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从事劳务,显得粗糙,“这双手跟欣美一样,相信你的人也跟欣美一样善良……” 亲眼见到后她很确信这点,小敏不若她想得那么桀骜难驯,似乎因为在外吃了几年苦,反而显得低调、温吞。 但善良不变……光看她刚进门时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甚至帮她夹菜、添饭,她就可以确定这一点。 “阿姨,您……您是……”她好像想起来了。 这时门口有人走进来,是汪士泉,他趁着中午跑来店里看看,想顺便跟小敏共进午餐,盯着她吃饭,省得她又忙到忘了。 才一进门就看见熟悉的背影,他讶异到差点说不出话来,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会自己跑来。“妈,你怎会在这里?” 中年妇女,也就是汪母,她看向门口,看向自己的儿子笑了笑,又回过头继续看着庄若敏,越看越喜欢。“我来吃饭啊!” “你干嘛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带你过来啊!” 汪母笑了,“其实吃饭只是其中一部分……我要来看看我未来的媳妇。”再度握起庄若敏的手。 汪士泉坐在一旁笑看着母亲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先说好,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小敏。” 这话很霸道,也很不给母亲面子,但也宣示了他的真心。 庄若敏听了,脸一阵红,出声念了汪士泉,“士泉……” “本来就是。” 汪母笑了,很疼惜的拍拍小敏的手,“别担心,小泉一向不让人家管,我也不敢管他。只是身为母亲,我还是会担心的。” “我知道……” “可是亲眼看到后,我不担心了,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小敏,欢迎你。” 她含着泪水对着汪母重重一点头,似乎觉得还不够,趁着眼眶里的泪水还没流出,她深深一鞠躬。“谢谢……谢谢您……” 汪母笑着,她从庄若敏眼中看见了善良的灵魂,这听起来很玄,却是千真万确——一个善良的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善良,不管曾经沾染过多少尘埃,终究无损其纯洁。 看向儿子,士泉也看着小敏,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依恋与不舍。 “小敏,我也肚子饿了!”像是在撒娇一般。 含着泪水,带着笑容,“好,你等一下,马上来。”说完转身去打菜。 汪母趁隙对着儿子说:“什么时候要把我媳妇带回家啊?” 看向母亲,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就快了。” 这一天一定会来,这不只是对父母的承诺,承诺让自己幸福快乐,更是对自己的承诺,两个人彼此扶持,继续走下去。 说到,做到…… 尾声 【尾声】 人是靠记忆而活的,随着年纪增长,许多外在东西都一一消失,不复存在,最后只剩下记忆能陪着自己,甚至当走上人生最后一段路,也只有记忆可以证明自己走过。 没有任何人可以陪着自己走那段路,只有自己、只有记忆。 在那段庄若敏迷途的岁月里,汪士泉其实不是没想过是否该继续执着于这段藏在自己内心多年的感情,是否该期待一个早就不知迷途到哪去的女孩……太多的是否在内心不断煎熬着。 可是他终究没有放弃,全都是因为记忆太珍贵了,尤其是在贫困的年幼岁月里,美好的记忆更显难得。 小敏那个女孩陪着他度过许多年幼时期的困苦与难过,让他可以有个寄托,对人生依旧能抱着期望,因此他舍不得放弃。 如果放弃迷途的小敏,就等于放弃记忆里的小敏,也等于放弃自己年幼的美好回忆。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真的做不到…… 所以,就说他是个沉溺于记忆,不知长进的人吧!他接受这样的批评,甚至以此为乐。 既然人生走到最后,连最爱的人都无法陪着自己,只有记忆能证明自己存在,那他也要保留这美好的记忆,不准任何人来破坏。 至少记忆证明,他与小敏曾经快乐过…… 幸运的是,可悲的状况没有发生,小敏从迷途走了回来,可以与他一起创造往后的记忆,纵使知道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但至少让他拥有丰富的记忆,将来一个人走上“回老家”的路时至少可供凭吊追忆,于是汪士泉开始拼命创造可供两人回味的记忆。 庄若敏则始终弄不懂,这男人怎么有这么多花招? 比如说,约她一起去郊外踏青、野餐。 便当店的工作其实很忙,忙到昏天暗地,现在的庄若敏背负重责大任,她要让妈妈的便当店发扬光大,虽然妈妈已经离开,甚至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仍希望所有人能记得妈妈的味道,可以怀念、感念妈妈的善心。 她很认真,甚至比何欣美还要拼,采买食材、烹饪菜肴、填装饭盒、分送爱心便当,站在柜台结账、算账,整理店面,她几乎都自己来,忙到每天都无法喘息。 另外一件占据她生活重心的事就是弟妹,每天不管多忙碌,她一定会关心弟妹的生活状况与学业成绩,让他们不会因为爸妈不在身边而不适应,幸好三个弟妹都很聪明,不让她操心。 只不过……唉—— 她确实无法分太多心思给士泉,每次都让他必须到便当店来找她,对于这一点,她真的很过意不去,只是她真的很忙,忙到连照顾自己都没时间了,何况照顾他。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找你出来散散心。”汪士泉牵着她的手,两人走在前头,至于三个弟妹则走在后头,甚至野餐用的大包小包都交给两个弟弟提着,妹妹则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庄若敏也回牵住他的手,却频频回头看向弟妹,嘴里不停念着,“我总不能把店里的事都丢给阿姨吧!她们年纪也大了,我不能这样做啊!” “我知道,只是一天而已。”知道小敏不是不愿意陪他出来,只是牵挂着店里的事,这女人比他还有“事业心”。 若非他亲自到店里接人,小敏大概决定放他鸽子,幸好店里阿姨帮腔,要他多带小敏出去散心,还说这才有男女朋友的样子嘛…… “对不起,士泉……我没太多时间陪你。”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毕竟阿姨的事实在世很大的遗憾……” “我知道……” 说到爸妈,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他们不再哀伤哭泣,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思念与祝福,他们天天祈祷,只希望上天垂怜,让爸爸、妈妈可以真正感到快乐。 “小敏,”他的语气严肃,“不管如何,你要照顾自己的身体好不好?算我求你……我不想骆叔的悲剧在我身上发生,更不想我们以后的孩子只能思念父母却看不到父母……” 一段话说得庄若敏心又酸了,只能对着他点头,眼眶噙着泪。 这时原本走在后头的两个弟弟走上前,骆家长子叹息道:“你们要耍恩爱,自己来就好了,干嘛硬要找我们来?” “就是啊!谁要看你们这么恩爱的样子啊?” 汪士泉揽着庄若敏的腰,看着眼前两个弟弟,“怎样?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羡慕?我要交女朋友随便都有,还要羡慕你喔?” “是吗?可是妹妹说你上礼拜被发好人卡……” 看向一旁装无辜的妹妹,“你干嘛给我说出来啦?” “你哭得那么惨,左邻右舍都听到了,还要我说啊?” “你……” 众人哈哈大笑,庄若敏也开心的笑着,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士泉的安排,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放开心胸,走出阴霾。 突然她问众人,“你们……还会不会想爸爸、妈妈?” 每个人一阵沉默,这个话题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说,但或许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再加上他们五个孩子彼此紧密倚靠,让他们都知道就算没了父母,还有手足亲情。 骆家小妹眼里虽然有着一丝难过,但脸上露出真诚开心的笑容,“还是想啊……只是爸妈现在应该比较快乐吧!这样就好了……” “对啊……只要他们快乐就好。” 庄若敏心疼的走上前抱了抱最小的妹妹,两个女孩彼此拥抱、彼此鼓励。 一群人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念着。 “不然我跟小敏赶快结婚,做你们的父母好了。” “老大,你占我们便宜啊?你大我们不到十岁,我才不要叫你爸爸……” “叫我什么?” “爸爸……” “乖!” “喂!我被骗了……” 庄若敏突然想起,好像在很多年前也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画面,爸妈带着她出门散心,小泉陪在一旁。 经过二十年了,小泉还在身边…… 她看向汪士泉,看向那个跟弟弟斗嘴的男孩,原来这就是幸福,找到那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然后给他一个微笑,紧紧牵着他的手。 “小敏,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对他微笑,走上前主动牵着他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爸爸、妈妈,我会很幸福,我会努力让自己很幸福…… *编注:欲知何欣美与骆子杰的爱情故事,请看—— 玫瑰吻633《抱着便当追到你》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