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起相思》 第一章 “甭排站了,没了没了!” 身形纤细、容貌俊俏的青年扯着清脆的嗓音大喊,一双灵动黑珠骨碌碌望着眼前大排长龙的群众。 “那么快就售空?”一名粗壮大汉略为不悦地问。 “不就晚个一刻出门,怎么买不着了呢?”年少小厮苦着脸悔叹道。 “这一期可是增了几版,没买到怎么成呢。”这可是买到赚到。身形福态的大婶一脸坚持,摆明没买到誓不甘休的决心。 青年一张俏脸顿时垮下。他这是招谁惹谁啦? 临阳城临近京城,乃繁华富盛之大城。城里茶楼酒肆林立,主要街道两旁各式商店栉比鳞次;其中位于城西的“水龙吟”书坊可是名闻遐迩,里头除了进京赴考的考试用书外,最受欢迎的莫过于每月初二出刊的《三殊漫谈》。所谓“三殊”是指︰才子佳人间的爱情传奇小说、英雄豪杰的话本小说,另一个则是各种时事杂谈。 临阳城百姓闲暇时光习常相约茶楼酒肆三五好友闲话家常。那《三殊漫谈》是以连载方式出刊,每期总会在文末留下伏笔,令读者期待下期内容的发展。因而每逢初二,书坊门前便见百姓大排长龙,深怕晚了一步买不到新出刊的《三殊漫谈》,回头在茶楼饭馆里搭不上人们的话题。 仲春令月,时和气清。一早,“水龙吟”正前方长龙大排,正是为了《三殊漫谈》而来;如今开张不到半个时辰就销售一空,未能购得者莫不又气又怨地责骂。 “水龙吟”乃关家产业,主事者为关家少夫人——曲映欢。青年此刻会出现在此,实因关少夫人近日正为情所苦,心身憔悴,身为好友的他理当帮忙出面处理。 “朱书呆,你好歹也说句话。”青年睨了眼一旁失魂落魄的管事朱子贺,心想,又是一个作茧自缚、为情所困之人。 身为“水龙吟”管事,朱子贺爱慕关少夫人许久,如今被当面回绝,他心情难免低落沮丧。一听青年喊了他的名,朱子贺勉强打起精神,却是欲振乏力,就见他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一会儿又喟然长叹。 青年见状,忍不住微蹙秀眉,杏眼颇不以为然地往上抬了抬,轻啐一声,让书坊的伙计将朱子贺带进内屋,省得看了碍眼。 “季公子,咱们可是排站了一两个时辰,怎能说没了就没了,这让咱们回去如何交差哪?”少女有张圆脸,看似亲切讨喜,然而此刻那张小嘴儿却显得咄咄逼人。 青年双手一摊,不然能怎么地? 他索性低头看了看手中尚余的《三殊漫谈》,抬头大喊︰“就你了!”纤手倏地指向那名圆脸姑娘,大声喊道︰“还有一份,就卖到你了,往后的回去吧!再排咱们也无能为力。” 众人听了,登时一阵噪动。青年双手无奈地往纤腰一叉。半晌,他眼珠子骨碌一溜,忙扯着清亮嗓音喊道︰“那些没买着的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少爷小姐们,真没货了,大伙枯守在这儿也累呀,不如回头去四季茶楼喝盅茶呗,就说大小姐请的。”说着,给了身后的小僮一记眼神,让他把这事儿处理好。 那些未能买到的人听了这席话,原本一肚子怨气霎时消了泰半,心想,真杵在这儿也无济于事,能挣个免费茶水倒也聊胜于无,遂陆续随着那名小僮往四季茶楼去了。 最后一份了。青年将《三殊漫谈》交到圆脸姑娘手上,轻吁口气,总算达成任务。他笑吟吟地垂首整理凌乱的台面,暗忖着待会儿先回家歇着,午后再来清算帐务。 “在下冒昧,可否请姑娘割爱?”一道清雅的嗓音忽地扬起。 青年未抬头,仍忙着手上工作,心中思忖着这人要碰壁啦!那名圆脸姑娘可非未经世面、容易哄骗的小丫头,方才为了差些买不着而生气,这会儿怎么可能礼让,男子怕不讨声骂? 片晌,却听不到任何声响,青年好奇地抬眼一瞧。 但见一名颀长男子立在圆脸姑娘面前,方才言词伶俐的小姑娘这会儿却是小嘴微张,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临阳城里商场名人、文人雅士荟萃一堂,甚中不乏长相好看的男子。城里妇女私下总爱议论着某某公子如何俊美、如何健朗,笑容又是如何勾人……圆脸姑娘因处境之故,对于城里多数男子的长相并不陌生,然而眼前的俊美男子就是那么地不一般。 男子身形颀长、容貌俊美,双眸犹若一汪清潭幽静无波,眉目间隐约有股淡然的清气;那浅浅微扬的唇畔、俊雅的笑容好似明月光晕;身上那袭月牙白衫更映衬其仪态出尘,有种飘逸似仙的感觉……圆脸姑娘真觉得自己遇上神仙了。 青年眉梢略扬,这人是谁呀? 许是商家出身,青年识人的本领自有其独到之处,但凡见上一面,少有记不住样貌的。此刻,那一对漆黑眼珠溜溜骨碌地在男子身上打转,毫不掩饰满溢的好奇心。 青年本身已属隽材,然而男子的美又是不同,仿佛带着不沾世务的脱尘绝俗,清俊儒雅的笑容确是令人难以抗拒,然而眉宇间却隐约流露着一抹淡漠疏离……青年微讶地望着。 似乎察觉了那打量的目光,男子倏地抬眼望向他来,青年不及收回目光,霎时与他四目相对。男子俊颜上分明挂着笑容,青年却觉得一阵莫名的凉意打从脚底窜上。 四目对望,男子目光淡然平静,未发一语,旋即又将目光转回圆脸姑娘身上。 “姑娘?”等不到回应,男子再次轻喊。 圆脸姑娘这才回过神,两颊泛红,羞赧地垂着脸,双目不时地觑向男子,流露出爱慕之意。 “姑娘能否将之转售在下?”男子再问了一次,嗓音优雅轻柔。 “这东西公子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圆脸姑娘眸光熠熠,娇声回道。 青年听了,诧讶瞠眼,纳闷着圆脸姑娘一反常态的举动。 “这……”男子略顿了顿,接着唇瓣微扬。“那就多谢姑娘了。” 语罢,微微颔首告辞,转身举步离去。那一记温雅的笑容、那颀长优美的背影,飘逸似仙……圆脸姑娘望着那背影,一脸痴痴然,直至青年的声音将她的美梦打醒。 “人都走远了,还看?”青年漫不经心地冷讽道。 圆脸姑娘回过神,一见着青年,神情倏地一变,惊呼道︰“三殊漫谈是苏姑娘要的,这下子怎么办?!回去不被打骂才怪!” 青年见状,暗叫声不妙,果然—— “您行行好,再给我一份呀!” 青年无奈地摇着头,要他上哪儿去生出一份来? “求您了,下回到咱们那儿,我请苏姑娘……嗳呀……”圆脸姑娘想起什么似地,懊恼嘀咕着︰“差点忘了,咱们那儿你可去不成呢。”说罢,竟朝他责瞋一眼,然后莫可奈何地拂袖而去。 青年瞪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气煞,他扬起下巴不服地嚷着︰“不就怡香楼,谁说去不成?那是本大小姐不想去!” 她——季珞语,临阳城首富季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入赘应进季家户,寻婿当似关夕霏。”这话指的是前些年临阳城的两大富户。 关家位于城西,产业以木料药材为主,关老爷子的独子关夕霏迎娶了曲秀才之女,几年后关家父子不幸惨遭横祸,家道因而中落,如今由关少夫人当家;而城东季家产业以茶楼客栈为主,兼营粮行等,举凡临阳城叫得出名号的茶楼客栈,几乎全在季家名下。 近几年季家一跃成了临阳首富。季家老爷子一向以守财吝啬出名,坐拥庞大家产却苦恼膝下无子。当年季夫人产下女儿不久便撒手人寰,续弦夫人多年来肚皮毫无动静,唯一的女儿虽长得花容月貌,性子却古灵精怪,自幼经常女扮男装,这事儿在临阳城早就见怪不怪,有些人甚且还会脱口对她喊声季公子。 季大小姐不出嫁只招赘一事,是临阳城众所皆知的事儿。自其及笄之年,媒婆即争相上门说亲。照理一般家世中等以上的男子,甚少愿意入赘为婿,然而季家庞大的财产着实诱人,再者季大小姐容色绝丽、娇美无比,上门求亲的人家倒为数不少。 眼看再不久季大小姐将届双十年华,这几年别说临阳城的媒婆了,就是邻近城镇的媒婆也不知踩了多少次季家大门,但季大小姐招赘之事,仍是如同深谷跫音,只闻声响,不见来人也。 双十年华于一般女子早该生儿育女了,季大小姐倒是不急。正如她所言︰看不上眼,招进了门岂不自寻麻烦。然而季家老爷子可急得很,他季家这一脉就靠女儿来传宗接代了。 “女儿啊,再不久就是你的生辰日……”都二十岁了哪……大厅上,季老爷意有所指地喟叹一声。 “阿爹,您要送什么好礼给女儿呀?”季珞语露出雪白细牙,盈盈而笑。 “又不是小娃儿,过什么生辰。”季老爷嘴角微抽,想到白花花的银两即将飞了,心头就觉一阵不舍。 “噫!不就阿爹您自个儿提起的,怎说话不算话啦?”无辜大眼眨呀眨地,樱红小嘴不满地高噘着。 “这……阿爹不是这意思。”本想催促女儿婚事,被她这么一诌,季老爷一时竟忘了要说些什么了。 “原来阿爹压根没将女儿的生辰放心上。”一双灵眸顿时盈满水雾,说罢旋即垮着肩、侧过颜伤心地说︰“还以为阿爹最疼人家了……” 季老爷双手揉搓着,见女儿泫泪欲滴的模样,他心疼地急忙讨好︰“阿爹当然最疼你了。好吧,看你想要什么,跟阿爹说。” “真的?”水眸一亮,哪还有半丝伤感沮丧。 “慢着……”季老爷心底警钟顿时响起。这个女儿一向古灵精怪,照说这么多年来早该摸透她的性格,自个儿却仍是常常着了她的道。 “唉!我看哪,我还是去关家好了,那儿比较有温情。”刚刚太得意忘形,险些让阿爹捉到辫子,她只得撇开目光,故意哀怜道。 这会儿一听女儿提起关家,季老爷倒想起了今早之事。 “说起关家……女儿啊,稍早咱们城西四季茶楼那笔帐,归谁?”想到那群白吃白喝的人,茶楼忙了半天却无任何银两入帐,季老爷那张老脸顿时显得格外地郁闷难看。 “都说季大小姐请客了,当然归季家。”她豪气回道。 季老爷听了,只差没拊膺顿足地哀泣一番,精打细算如他,怎么会养出这个吃里扒外的女儿! “都说商家不做赔本生意,你这个季家未来承继者,怎么连这么点基本的道理都不懂?”真气死他了!照女儿这般大方的习性,季家在她手中,估计不出几年就败光了。 “阿爹,咱们这是做口碑。做吃食的还怕人吃喝不成?这一传十、十传百,咱们四季茶楼怕不天天宾客盈门、日日财源广进,您说是不是呢?”她露出贝齿,盈盈笑着。 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四季茶楼生意一向兴隆,每天不都几乎宾客如云? “不过——”他疑虑的话还未说出口,就教女儿给打断。 “阿爹,您想要招纳乘龙快婿,计较这么丁点银两,谁敢进咱们季家门哪?”她忍不住白了老爹一眼。 被女儿这么顶撞,他倒是不以为意,重点是女儿的话——她愿意找夫婿了?季老爷闻言,喜不自禁。 第二章 “你总算肯看看对象了?”这一年来,上季家的媒婆已不似往年那般殷勤,除了季珞语年纪渐长外,最大缘由还是在于——她常是看也不看画像就给人家吃闭门羹。 “阿爹希望我能生个白胖娃儿,承接香火是呗?”她不答反问。 季老爹点头如捣蒜,欣慰着女儿总算开窍了。 “那我的生辰,阿爹送什么呢?”她黑楮往上一飘,两只小手无聊地转呀转,这话等同于向季老爷开条件哪。 “你说,要什么?”女儿愿意招婿了,哪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季老爷难得大方应诺。 “我要季家粮行……开仓捐粮。”她螓首微抬,明眸灵动一闪。 “这……开仓捐粮不是小事,听说朝廷已经派人处理了。”几天前听闻今年入春南边黑山天候炙热反常,冰雪提前溶化,异常大量的融冰流入河道,河水上涨淹没邻近的城镇,灾民们不但居无所,更食不饱。当时他心底就犯愁……果然,不出几天女儿真开口了。 “要等到那些大官们来救灾,流离失所的百姓都成枯骨啦。阿爹,从临阳城运粮过去才三四天光景,很快的。咱们家大业大,不在乎那么丁点米粮,做善事有善报,阿爹的孙子才能早日入您的怀抱啊!”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他天性聚金生财有一套,女儿却是散财捐钱样样来,对此季老爷不免心里犯着嘀咕。然而在女儿一番劝说诱导之下,季老爷不觉有些心软,尤其最后那一句正合他脾胃。 “这……运送的车辆人力怎么来?”难不成他出了米粮还得再加一笔费用?这可不成,撒钱也不是这样撒的。 “女儿很精算的,运粮方面关家负责。”就知道阿爹连这也要计较一番。 将钱财往外推,这也叫精算?季老爷忍不住白了她一眼,然而眼底的宠溺之情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俭啬好财,女儿却自小乐善好施,父女俩每回的争议鲜少由他占上风……没法子,谁让他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呢。 “捐多少?”这么问算是答应女儿的要求了。 “不多,就一千石。” “一千石?!你这个不肖女,阿爹是生你出来挥霍家产的吗?”一想起那一千石的米粮可以换算成多少银票,季老爷捂着胸口,心痛得险些昏厥。 “阿爹,没有女儿的挥霍,怎么能彰显您守财的美德呢?”眨着明眸,眼神显得诚恳无辜。 “我……我真会被你气昏。”这种谬论真亏她说得出口!季老爷身子颤巍巍地向后退,闭着眼跌落座椅。 又昏倒了? 季珞语忙走向前,俯身打量着季老爷。 “假的。”半晌,她宣布道。 “真昏了。”季老爷苦憋着,紧闭双眼,有气无力地回道。 “好吧,那就九百石。”每回总得讨价还价一番。 “呃……”他半眯着眼,偷觑着女儿。 “不然,再少个一百石?”她眼梢略挑,见老爹还想装昏,口中索性念念有词︰“抱孙抱孙抱孙……” “就六百石!明儿个让季忠开仓捐粮。”一听见“抱孙”二字,季老爷陡地站起身来,完全没了方才的虚弱颓丧。 “多谢季大善人!”向季老爷子深深一鞠躬,季珞语抬起脸俏皮一笑。 季老爷无奈摇着头。这女儿自小就古古怪怪,究竟是谁宠出来的? 想要生个娃儿。这话她可不是同阿爹说笑的。 和阿爹心思不同的是,她只想要生个娃儿,却无心让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季家门。 今年上元时节,她和好友曲映欢相约观赏烟火,阿爹竟在家里昏倒了。虽然季老爷常有佯装昏厥的戏码出现,然而这次却是真昏了,大夫说是过于操心,终致累出病来。 曾几何时,在她心中屹立不摇的那座山,随着岁月流逝竟有了衰老的迹象,每望及阿爹那几丝斑白的鬓发,她就心疼难受。或许她真该生个娃儿让阿爹安心,让季家香火得以承继,这样阿爹就不会终日念着愧对季家列祖列宗。 这个念头一起,便在她心上盘旋不去,于是她开始留意打探。 首先,上哪儿找这个男子呢? 一个肯帮助她生子,且就此与她形同陌路、两不相干的男子——肯定不会出现在临阳城。再者,这男子真的能够帮她守密,不对外大吹大擂吗?一个弄不好,惹上个麻烦可就后患无穷了。她虽生性直率、不拘世俗礼法,可并不是个鲁莽行事之徒。 于是,她想到之前听来的一个传闻所在——好汉楼。 临阳城西南边紧邻的小镇——德化镇;这德化镇腹地甚小,本应归入临阳城,却因其特殊地理环境而自成一区。出了临阳城往西南走,不消多少光景便能抵达德化镇,而于两地交界处传闻有个“好汉楼”。据说当年两处地方官纷纷将好汉楼当个烫手山芋相互推托,最后上头硬是将其归属德化镇,反正德化镇的麻烦事也不差这一件。 据闻好汉楼有着一百零八条样貌身型不尽相同的汉子,吸引着各路江湖侠女争相一聚,偶尔也会有些寻常女客上门;然而不管客倌是谁,肯定能令其满意,重点是——绝对的保密,好汉们个个守口如瓶,恩客至上。 这等离经叛道的新玩意儿就连在京城也未听闻过,好汉楼却能偏安于德化镇,这当中自有其原因。相传那好汉楼为媚娘子所创,她曾说︰世间既有青楼妓院存在,就不该反对好汉楼的出现。据闻媚娘子除了一身上乘武功外,其背后更有着强大的后盾……总之,有关媚娘子的传闻众说纷纭,真相却无人得知。既然媚娘子宣称她是循规蹈矩做生意,不滋事、不扰民,官府当然也乐于睁只眼闭只眼。 一个偶然机缘下,她认识德化镇的一名捕快——小舞。前些时日她请小舞帮忙打探有关好汉楼那些传闻若是属实,就请小舞帮她在好汉楼预订个汉子,不能太猛壮,也不能太文弱;不能太多话,当然也不要闷葫芦一个……种种条件她一一胪列在给小舞的书信里。 这事儿她没让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好友曲映欢也瞒着,就怕自个儿这等惊世骇俗的行为映欢知道后会加以阻止。 “小姐,这样成了吗?”一旁勤奋工作的小僮问道。 小僮年约十二、三岁,多年前卖身季家,当时季珞语见他乖巧憨厚,便将他收在身旁。小僮没有名字,因在家排行第十,自小被唤阿十,于是她便为他取名季实。 “季实,我是苛待你,让你没饭吃吗?怎么那些谷子石还没成粉末?” “大小姐,我刚刚可是吃了三碗米饭。”瞧他使劲地捣着大釜中的东西,表情认真专注。 三碗?莫怪这小子最近仿佛竹竿般抽长! 午后,她前来“水龙吟”将今早贩售的《三殊漫谈》帐目与元琦比对,稍后便上来书坊二楼,顺道让季实帮忙捣碎这些物材。 她倚窗而坐,伸指拈起桌上的蜜果往嘴里一放,吮了吮指,酸甜的滋味瞬间在嘴里蔓延开来,她细致的五官微微一皱。 噫!眸光忽地瞥见对街有个男子翩然走了过来,她讶然探头而出,垂眸往楼下一瞧,是今早见过的男子! 有所感应似地,男子适巧抬首仰望,眼神就这么与她对上。那双沉静的深眸像有穿透力般地射向她,她怔了怔。 “二楼也是书坊?”嗓音温文清冷。 回过神,她点了点头。 男子微颔首,走进“水龙吟”大门。 “真对不住,咱们书坊二楼逢五逢十才有营业。”一楼隐约传来伙计元琦客气有礼的声音。 她霍地起身,忙走至楼梯口,适时出声︰“元琦,让他上来。” “大小姐……”元琦的眼底有着疑惑。 元琦的一声“大小姐”,男子听了并未显惊讶,似乎对她女扮男装不以为奇。 “没关系,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说朋友是太过,两人今早初次会面,自己压根不晓得他的名,她用眼神询问男子。 男子沉吟半晌,回道︰“冷遥夜。” “冷遥夜,上来吧。”她招了招手,让他上楼来。 她自小没了娘,季老爷与二娘待她极为宠爱,平素甚少打骂管束;她个性率真大方,凡事充满好奇,打小就爱结识各路朋友,虽贵为富家大小姐,待人却是不分阶级地位,合眼、上心即是朋友。 “这……不会也是季家产业吧?”虽初到临阳城,对于首富季家的事迹多少有些听闻,尤其是这位特立独行季大小姐的。 “当然不是。这是属于城西关家,关少夫人是我的好友。”简单解说几句,季珞语回到座位,示意他也坐下来。 “他……”冷遥夜睇向一旁的季实,纳闷问道。 “季实正在帮我将菖蒲根及谷子石碾成粉末,那是去字用的,写错字或是要修正,用清水调和,抹在字上,待干后字迹就会消失不见,挺好用的。”上回她赶写《三殊漫谈》,把那些存货都用光了,才让季实在这儿制作。 “哦。”他扬眉一笑,颇有兴致地观察着。 瞧他一身风雅清逸,看来也是喜爱书香文墨者。 “季实,下去跟元琦要些茶水点心过来。”她向季实一喊。 季实点了点头,停下手上工作走下楼去。 “听闻关家药材驰名遐迩,怎么却成了书坊?”他随口问道。 “你打外地来,或许有所不知。这事儿说来话长。眼下关家已退出药材买卖,名下的药材行几经易手,现今大多归在乔家底下。”思及曲映欢的苦难,她轻叹道。 “乔家?”他困疑地挑着眉。 说起乔富贵,这人是临阳城近几年窜起的富商,在关家父子出事那年,乔家适巧出现在临阳城,接管了关家泰半的产业,连关家最后一间小药铺也不放过。她将乔家于临阳城如何发迹简明说过。冷遥夜听了点点头。 “传闻关老太爷以一小间药铺造就关家大业,如今……”他闲话般地提起这段临阳城传闻。 “如今那‘杏林堂’已成乔家的囊中物。”基于某些原因,曲映欢已答应将“杏林堂”转让出去,想必这几天乔家就会接手。 这时季实上楼来,将茶水点心摆上桌,又回到大釜前动手捣着。 “《三殊漫谈》看了没?内容如何?”见他手里仍拿着《三殊漫谈》,她笑吟吟问道。 “不错。” “江湖英雄那部分呢?”她再追问。 她正是《三殊漫谈》英雄豪杰那两版页的写者。关少夫人曲映欢除了负责出刊外,还得写出那一小版页的时事杂谈。而最受姑娘家喜爱的才子佳人传奇小说那三版页则是由两人好友——当朝云状元主笔。这事儿是三人间的秘密。《三殊漫谈》虽于坊间大受欢迎,然而至今尚无他人得知写者的真正面目。 “颇引人入胜。”他中肯地点点头。 “真的?”《三殊漫谈》近几年备受肯定,她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此刻由他口中说出称许的美言,她听了竟是颇为受用。 冷遥夜缓缓又道︰“只是……撰者应非江湖中人。” “此话怎讲?”她灵眸一转,好奇问道。 “只有未涉足江湖者才会对江湖的恩怨过于美化,真正的江湖又岂是如此天真烂漫?” 啊?还来不及飘飘然,就被一把扯将下来。她微怔了怔,心里虽不服气,仍虚心请教。 第三章 “敢问,真正的江湖又是如何?”瞧他一派清风朗月,倒像个文人雅士,又懂得什么是江湖? 冷遥夜没有回应,那双幽深的眸子投向轩窗外的灰白天际,眸色一转深沉。 季珞语怔怔地望着。他那双幽冷深沉的黑眸好似盛载着太多无奈,神态缥缈……她心间一窒。此刻他那孤寂身影、茫然若失的神色,一副远离尘世的冷然——浑身没有热度似地。 “你是人吗?”她冷不防将心中疑惑问出。 冷遥夜怔了怔,未料及她会作如是奇想。 “你说呢?”瞧她脸上不假修饰的神情,他难得放开心防与她说笑。 “这时候看来就像人了。”因为此刻的他眉开眼弯,眼底似乎有了热度。 他扬了扬眉,唇瓣微微一勾。 “你还没说呢,《三殊漫谈》描述的不算江湖,那怎样才叫江湖?”她可是很挂记此事。 “江湖多险恶,有情易被无情伤。残酷血腥、江湖恶斗、争权谋利……种种纷争,这才是江湖。你所描述的江湖是过于美好的想象。不过,或许人们喜欢的、想要看的就是那个带点烂漫想象的江湖世界,而《三殊漫谈》正好提供这么一个现实无法达到的境遇,让众生短暂忘却人世间的无奈纷扰。”冷遥夜沉吟道。 季珞语惊得目瞪口呆,不仅因他这席意味深远的话,更因着……这人竟能猜到她是主笔者!然而,震惊过后,接续而来的却是几丝惆怅;究竟,在她面前这一对深不见底的幽眸曾经历过什么,为何会泛着那么深厚沉重的哀伤? “你的眼神太悲伤了。”她没想太多就吐出这么一句。 冷遥夜心底一震!似乎连他自己都不解为何刚才会说出那些话,清峻的目光冷冷一凝,敛起心绪。此刻他眸底已是波澜不兴,令人探不出任可情绪。 虽然他面无表情,她却隐约感受到了他的不悦。莫非自己说错话了?还是……不该如此直接? 她不禁赧然一哂。唉!要她学会温良恭俭让,多点女子该有的矜持……就像阿爹说的,下辈子呗。 “女儿啊,这男人打哪来?多少岁数?家世背景为何?可有娶妻生子——”季老爷忙不迭地追问。 “阿爹啊!人家父母双亡,这会儿到临阳寻亲,你可别乱打人家主意。”她没好气地打断阿爹别有意图的询问。 “父母双亡……很好。”季老爷双眼陡地一亮,直点着头。 很好?季珞语无言地翻个白眼。明知阿爹会作何想法,昨天她仍是将冷遥夜给带回家,谁让他出门在外竟身无分文。 他说父母临终遗愿,望他寻得离家多年的大姐。家人只隐约得知大姐当时落脚临阳城附近,十几年下来物是人非,此次前来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问起他欲宿何处?他竟一脸赧色,支吾其词,追问之下方知他身无分文。瞧他穿着不俗,衣衫布料皆属上等,不似穷困人家,身上竟无任何银两,莫非半路被偷被抢?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她当下便不再多问,即爽快邀约他至家中作客。 “老爷,怎这么说呢!”一旁的续弦夫人轻斥。 昨天城东的季宾楼有要事,阿爹忙到很晚才回家。今晨早膳还没用呢,就让二娘叫她进内厅盘问。 “我不是那意思。是想说这么一来自然少了长辈那一关……”他眼神别有深意地斜瞄了眼女儿。 “阿爹……”她不悦地嚷道。 “你一个女孩家带个男人回来,不怕街坊邻居笑话?”他突地打断女儿不满的低嚷,板着脸训起话来。 “我看阿爹是担心多张口吃饭才是真的。”她轻哼。 “你……你这丫头……”季老爷气极,虽说心里多少有点不舍让人白吃白住,然若有机会将其纳为婿,也不失美事一桩,谁知女儿专会扯他后腿! “珞儿,你爹说的也没错,你一个姑娘家的,就怕人家闲言闲语。”二娘忧心地附和。 “我才不管那些闲言闲语。谣言这东西传久了,自然乏了,届时又有新流言传出,没完没了的,何必太在意而跟自己过不去呢?”要怕就不会是季珞语了。 又是歪论!季老爷摇摇头,女儿脑袋瓜里总有层出不穷的谬论,古里古怪的,偏她伶牙俐齿,自己总讲不过,只得由她去。 “别忘了,你答应要招婿生个白胖孙给阿爹抱的。”他双手交叠于胸前,讲不过,索性赖道。 嘿!她只打算生子,可没说要招婿呢!但这话不能明讲。她笑吟吟地说︰“没忘,女儿自有打算。” 见她这般自信笃定,季老爷和二娘反倒纳闷了,目光同时移至她身上,狐疑地瞧了瞧。 门扉上传来几声轻敲,季实打开门走了进来,颔首恭敬喊道老爷夫人,再转向季珞语,道︰“大小姐,冷公子想出门走走。” “让他等会儿,我陪他去。” “他想住就住,想出门就出门,当这儿是客栈?” 父女俩同时出声,季老爷话句说得长些。 “想出门不能出门,那咱们这儿不成了牢房?”她白着眼驳道。 “你……”季老爷被女儿堵得无话可回,气呼呼地瞪着眼。 二娘笑了笑,却是轻责地睐了她一眼,要她好好跟季老爷说,毕竟老爷子前些时日身体不适曾昏倒过。 季珞语一个眼神示意季实先出去跟冷遥夜说一声,接着上前拉住季老爷的手臂娇声道︰“阿爹啊!都是女儿不好,害您担忧。” 见女儿这般娇憨软语,哪还有什么气啊!可他偏故意冷哼一声,别过脸,不想让女儿太过得意。 二娘嘴角含笑地看着这对父女,心想,两个都是孩子脾性。 “女儿保证努力让您早日抱孙,操之过急,要是把人给吓跑了,女儿可不管哦。”她索性顺着阿爹的心意说,希望能按捺阿爹急躁的心,暂时别对冷遥夜有所行动。 这话季老爷听了就舒服多了,回过头撇了撇嘴,见女儿一对黑珠骨碌碌,他憋不住笑意,笑骂道︰“就知道欺负阿爹!” “谁让您是爹嘛!”侧头蹭了蹭阿爹臂膀,撒娇着。 “知道你想出门啦!早膳还没吃吧?”疼宠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女儿今儿个想吃城中赵家婆婆的咸粥。回头再帮阿爹带上几个老张肉包子,好久没吃了。”那是季老爷吃了几十年的肉包小摊,几日没吃心里就念着。 “嗯。多走个几步,顺道去赵家媳妇的摊子带几样酱菜回来。”季老爷白手兴家,如今虽已为临阳首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然心底念念不忘的仍是这些粗食小吃。 她点了点头,步伐轻快地走出门。 领着冷遥夜到城中市集吃了赵家婆婆的咸粥,也将阿爹吩咐的东西全带上,她让季实先将东西送回,自己则与冷遥夜往城西方向徐徐而行。 冷遥夜在临阳城是个陌生面孔,季大小姐身旁出现这么个俊秀不凡的公子,不免引来众人目光。大伙私下纷纷臆测︰他是哪家公子?打哪来?和季大小姐是何关系…… 她打小常溜到市井玩耍,非一般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自不将这等蜚短流长放在心上;而冷遥夜不知是未留意或是不甚在乎,仍是一派神色自若地与她并肩而行。 季珞语灵眸一动,侧过颜,颇觉兴味地打量着他。她为人不拘细节,对于自己成为临阳百姓茶余闲谈的话题并不甚在意,偶尔还会自我解嘲一番。瞧他一派温温雅雅的,不意也是个不受世俗羁绊之人—— “你……都是这般走路?”他挑眉疑道。暗指她一双黑眸直盯着他,如何能视清前方道路? 她灵眸眨巴,赧然一笑,这才转回头,注视着前方。 “临阳城很是热闹。”他朝大街两旁张望,商行店家鳞次栉比,巷弄内尚有许多小铺摊位,一大早街上人来人往,生气勃发。 “我喜欢这里。”她仰着面容合上眼,深吸口清晨清新的空气。 她喜欢四季分明的临阳城;喜欢它的生气勃勃,喜欢它的繁华与喧闹,喜欢人们间热络的互动、茶楼酒肆的闲话家常——即便闲谈内容泰半由她贡献,她仍是喜欢这里。 他侧颜望着她清丽的面庞,俏生生的模样,即便身着男装,仍掩盖不了天生丽色。 “能如鱼得水般处在适合己身之地,夫复何求。”他有感而发。 “你……有什么困难吗?”她蓦地睁开眼。听他感慨的语气,莫非生活上遇见了什么难题? 冷遥夜一怔,微微笑问︰“想仗义行侠?” 她没有回答,然杏眼圆睁,唇瓣上扬,那自信满满的神采仿佛在说︰有何不可?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他淡淡回道,不打算多说。 她斜过头打量。这男子分明长得翩然俊逸,有温和淡雅之风,为何她觉得在他温雅的笑容里,常无意间流露出淡淡的疏离感?那笑意隔着层纱似,好不真实。 他面色沉静地回望,对她打探的目光不以为意。 “咱临阳城姓冷的仅有两家,待会儿我陪你去瞧瞧。”她突然提道。 “无妨。不过,她兴许嫁人了。”他漫不经心道。 “这可麻烦了。”她沉吟着。他曾提及自家大姐当年与家里绝裂后,不再使用娘家闺名,倘若嫁了人,连本姓都去了,要寻找就更加难了。 他随口说道︰“我不会待太久的。” “别误会,我可不是怕你住太久。”她连忙解释。 “不是这原因。实是家里事务繁杂,不允离开太久。”他轻描淡写,看似对家中之事不想多谈。 瞧他气度神韵皆属不凡,许是大户人家。家里以何营生?有无其他兄弟姐妹?还是家有娇妻引颈企盼……她险些咬住舌头,暗骂自己心思何时跟阿爹如出一辙了。 “今儿个回去,如果我阿爹跟你说了什么,别太在意。”一想起阿爹,就想起稍早前与阿爹的对话;虽说阿爹听进了她的劝阻,却难保不会突发奇想地追着冷遥夜胡乱盘问。 他纳闷轩眉,不解她突然提及这些话的用意。 她无奈苦笑,不知如何解说才是。 忽地,一群人像追着什么似地向前奔走,漫步于街道的两人顿时被群众推挤到街角,她不解地眨巴着眼,好奇张望,眸光瞥见人群中有个熟悉面孔,她大声喊道︰“小三子!小三子!” 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回过头,一见她,便往回挤到她面前,喊道︰“大小姐也来看热闹啊?”他是四季茶楼的小伙计。 “看啥热闹?”她纳闷。 “乔大爷稍早前领了人到‘杏林堂’拆匾额去了。”小三子青涩面容上满溢着看热闹的兴奋心情。 这兴奋的热情显然未能感染季珞语,她不悦地撇着嘴,挥挥手让小三子离去。 “‘杏林堂’就是关家初期创业的小药铺?”冷遥夜忽问道。 她点头,斜眼看向他,狐疑道︰“你该不会也想凑这个热闹?” “有何不可?”他微微一笑。 这人的笑容真是好看——即使隔层纱似,倘若揭开这层纱……那会是什么样的笑靥?她怔了怔,螓首轻晃地赶走脑中遐思,回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去吧。” 于是两人随着人潮来到“杏林堂”,此刻前方已挤满一圈围看热闹的人群。身形中等、略为福态的乔富贵站在正门前方,高声喊着话。她站在人群外围冷冷看着,对乔富贵的废话丝毫没有兴趣。 第四章 “那人是乔富贵?”冷遥夜清冷的嗓音低声问道。 “嗯。”眸光仍不悦地瞪着前方的乔富贵。 冷遥夜微眯起眼,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当横匾招牌被拆下时,众人一阵哗然。她转过身,冷冷地说︰“没趣,不想看了。”语音一落,人已往回走。 他随后亦走出人群,静默地来到她身旁。 “我只是替好友感到心疼与不舍,一会儿就好。”她眉目低垂,闷闷说道。刚才匾额被拆下的刹那,她忆及这几年来曲映欢的委屈与艰辛,心里一阵不快。 冷遥夜默不作声,盯着她瞧的黑眸淡静得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忽地,一记闷雷传来,闷闷沉沉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灰厚的云层,看来一场春雨免不了了。 “咱们可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这么想的同时,围观的群众也留意到天候的异变,纷纷散开离去。 匆忙之下,她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往前疾走。冷遥夜眸底轻掠过一抹难解的情绪,旋即回复淡然无波的沉静神色。 奔走一阵,她停了下来,赫然惊觉自己从刚才就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 天空乌云密布,春雷骤然轰隆作响,她惊得心儿怦跳,急忙松开他的手。见冷遥夜一脸淡定自若,显然未将她冒失的行为放心上,她这才神宁一笑。 蓦地,雨珠狠狠地落下,击打在屋顶上发出啪嗒啪嗒声响,眼看就将倾盆而下。 “躲雨吧。” 耳边传来他的轻嗓,她点头领着他拐进小巷,从捷径而去。大雨毫不留情地哗啦而下,两人冒着雨一路疾奔,冷遥夜紧随她身后,见她奔走的步伐……他眉峰微蹙,心下犯疑。 “咱们到‘水龙吟’避避。”她略为停顿,回头见他跟上,这才又迈开步伐。 一路奔进“水龙吟”,元琦见她一身锦衫被淋得半湿,忙让人取来干净巾帕。 “这雨怕会下一阵子,大小姐先上楼歇会儿,我让人烧壶热茶。” 她点点头,与冷遥夜上了楼,眸光狐疑地瞧了瞧——他与她分明同时进出,何以此刻他仅面上些许薄水珠,身上那袭浅灰绸衫看起来却挺干爽? 春雨滂沱,早春薄寒侵人肌骨,淋得半湿的她忍不住打起喷嚏。见状,他起身将敞开的窗拉上,再将刚才元琦给他的干净巾帕递给她。 她道声谢,接过手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他就没淋湿?不会真是仙人吧?” 他嘴角微扬,没理会她的戏言,外面落雨声哗啦,偶尔伴着几声响雷。 店内小伙计备了茶水点心上来,将已盛装沸水的铁壶架上红泥小炉文火烧煮,几盘干果糕点布上桌,打躬退去。 她拭着发上雨珠,他则提起铁壶在两人的茶碗注入热水,热烟缕缕直上,茶香阵阵扑鼻。他端起茶碗徐徐而饮,窗外春雨霏霏,衬得屋内氛围益发疏佣闲适,他浑身飘逸悠然的气韵,好似原就属于此处,如此怡然! 她心底忽地有丝异样。瞧他散发出的从容自若,怎么看都不像落难异乡。他对寻亲一事又似乎可有可无,听天命也不是这般随意呗? “你来临阳真是为了寻亲?”心头有疑,她脱口问道。 对于她的直率,他不以为意,仅挑眉淡笑,不答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呃……她一时语塞,皱了皱鼻,讪讪地道︰“怎把问题丢回来给我啦?” 闻言,他轻笑。“事过境迁,很多事就不强求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她圆睁着眼,鼓着腮颊。谁担心来着?她是好奇啦!然而经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 “喝吧,茶都凉了。”见她没动,他轻声道。 她端起茶碗,眼珠子骨碌碌转,心想,怎么这会儿他倒成了主人似? 这几日,关家发生了些事。先是失去了最后一家药铺;再者,死去多年的关夕霏意外出现后,却又离开临阳城。 三年前大伙都认为关少爷死了,惟独曲映欢坚持他活着。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夫婿回来,却是成了另一个人、另一种身份了。 得知关夕霏尚在人世,季珞语替好友开心,同时却也为曲映欢抱不平。因为环境所迫,他们夫妻至今也只能两地相思,暂且无法相依相守。 在这多事之秋,她每天总会抽个时间去趟关家,回程再到书坊坐坐。 冷遥夜偶尔会来到“水龙吟”。像今日,两人午后就待在“水龙吟”二楼品茗,偶尔下盘棋,又或者当她构想下回《三殊漫谈》的内容时,他则在一旁随意翻阅书坊的书籍。 “你瞧这内容会不会又太‘天真浪漫’啊?”她将书写一半的文稿拿到他眼前,故意问道。 他当真接过手,低头细读。 “我以为上回这个‘李榭’早该死了,怎么这回他仍活着?”他轻声低喃道。 “‘李榭’鸿福齐天,命不该绝,刚好有位江湖奇人经过,露了一手救了他……”她噘着嘴,不满地问︰“我上头分明就写了,你究竟看仔细了没?” “‘李榭’功夫太差,运气却太好,真正的江湖是无法只靠‘鸿福齐天’来活命的。”他半认真半戏谑道。 “说到底,你就是觉得太虚幻无实啦!”她气呼呼地将文稿从他手里抽回来。 “这没什么不好。你本是在写‘江湖’,不是在过‘江湖’。”相对她的气恼,他仍是从容淡雅。 “瞧你说的,好像自个儿是个老江湖似。”她不以为然地轻哼。 他笑了笑,像是笑她的孩子气,又像笑着自己的多事。 稍晚,两人因贪食城中巷口刘婆婆特制的状元糕回来晚了,到家便各自回房里。她净身梳洗后,想起该去向阿爹问好,免得他老说女儿大了,心也向外。 一走出房门,见丫鬟宝儿匆匆走了过来。 “小姐,老爷……去了客厢房找冷公子。”宝儿喘吁吁说道。 宝儿本是服侍她的丫鬟,这几日让她遣派过去服侍冷遥夜。 她轻叹口气。几天下来,阿爹终是隐忍不住。前几日,阿爹与冷遥夜碰面时,她总不停地以眼神示意,要阿爹别操之过急把人吓跑……显然阿爹忍不住了。 她疾步而行,宝儿跟在后头。来到西厢客房,但见屋前小园中,阿爹与冷遥夜正分坐园中石桌的两端。 “冷公子觉得咱女儿如何?” 刚踏入小庭园,听见的即是阿爹别有用意的一句问话。 冷遥夜沉吟片晌,还未开口,季珞语清亮的嗓音即响起︰“你女儿怎样,干人家何事?”她冷冷地回道。 季老爷听得背后响起女儿嗓音,心惊胆颤地回过头,笑呵呵道︰“珞儿啊……那个……不是歇下了吗?”睨了眼跟在女儿后头的宝儿,真是多嘴的丫鬟! 季珞语抿嘴不回答,张着双杏眼瞪着季老爷。 季老爷心虚地笑了笑,一时无措,竟转回头向冷遥夜使眼色求助。 “还没歇下?”冷遥夜朝她问道。 “就是啊!”季老爷附和道。才问了冷公子没几句……还好,至少确认了尚未娶妻一事。 “阿爹呢?这么闲情,找人聊些什么呢?”她笑吟吟问道,眸色却是气冲冲。 “哈哈……就闲聊!季忠有些事让阿爹处理,阿爹先忙去。”季老爷忙打哈哈,起身挥挥走,匆匆离去。 她没好气地叹了一声,走向石桌坐了下来。 不是不晓得阿爹有多么疼爱她,只是,一旦扯上她的婚事,阿爹总是一副迫不及待、恨不得她能马上找个人嫁了……不,是找个人纳进门,不管那人是圆是扁,不管那人是否真心喜爱她,她又是否真的倾心于此人,好像她生命的价值只为了纳婿生子似! 她或许不拘于世俗礼法,甚且我行我素,然而骨子里仍保有传统的一面,所以她平素虽率性任情,仍是守着分际;虽然因为婚姻大事气阿爹,然更多时候是气自个儿,觉得自己真不孝,惹得阿爹如此忧烦。 她沉默不语,神色一反平时的娇俏活泼,显得抑郁寡欢。 冷遥夜未说什么,忽地起身入内。季珞语抬眼,正纳闷着,见他又走了出来,手里多出一把短瑶琴。 他将短琴摆上石桌,落座抚琴。琴声响起,幽雅动听,随着曲调变化而有不同风情。此际,琴声如春风轻拂柳梢,舒人心脾,她那悒郁的心情,随着琴声扬起,渐消渐散。 她为富家千金,虽不精琴艺,仍略懂音律;知他琴艺不凡,听他抚奏这曲“碧涧流泉”,于平缓处流泉泠泠,峻急时嘈嘈切切,清脆琴音如绕于深山峡谷中悠然畅游,意趣盎然! 他究意是什么样的人物哪? 良久,琴声止歇,冷遥夜抬起眼,见她水眸波光湛湛,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眸底微微漾起的情愫,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 他心下一动,眉宇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丝诧异——讶于自己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动。 “冷遥夜……你究竟是谁呀?”她突地冒出一句。 “没喝酒就醉了?连人也识不得?”明知她问的不是这意思,他却故意曲解。 “琴声也能醉人。”知道他不想回答,她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眸光波澜不兴,却无法忽略涌上心间的异样感受……顿时神色冷凝。 “冷遥夜……”未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她软语轻喊。 他略去心中异样,扬眉询问。 她笑了笑,摇晃螓首,道︰“没什么。” 她本想说︰若是寻不到亲人,你就这么住下来亦无妨。继而一想,这么说岂不是要让人误解,好像她多希望他能长住似……两颊泛着淡淡红霞。 “如果我也会抚琴就好了。”她一脸向往。 “你想学?” “你愿意教我吗?”她眸一亮,殷切盼望着。 他心头一凛,沉吟片刻,突然清冷地逸出一句︰“我明日即将离开。” 轰地一声,她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无法反应,半晌才回过神。 “是因为阿爹的关系吗?你别在意,他就张嘴,没别的意思。”语气中流露一丝焦急。 “跟季老爷子无关,我本就打算明日启程返乡。”语调冷静淡定。 “明日……为什么?”她怅然问道。明日启程?倘若她今夜不曾过来,他竟不打算跟她提了?淡淡愁绪在心里泛开来。 他沉着脸,默不作声。 是她问得不对,返家哪需要什么原因呢?她螓首轻晃。 “那……你不找亲姐姐了?”她又问。 “已寻到,她人不在临阳城,我会再与她联络。” 找到了?何时的事?既然人不在临阳,又是怎么找着的?她心中纵有许多疑虑,却未多追问。既然人要走了,问了又有何意思。况且他至临阳城的事务已达成,总不好再留人。 “那就好。”她一脸怅然若失。 “这几天……多谢你相助。”他唇瓣一扬,报以微笑。 “好说。其实好像也没帮到啥忙。”她勉强扯出一记淡笑。 晚风徐徐吹拂,她面上笑着,心下却觉闷闷的、沉沉的……这个春夜还真扰人! 山顶传来一阵尖锐的怪笑,极是刺耳。穷目望去,但见一名长发披散的少妇仰天狂笑,状若疯狂。半晌,笑声陡歇,少妇猛地转头……那另半边脸竟有泰半是凹凸的伤疤,丑陋狰狞得令人不忍卒睹。 第五章 “恶毒老妇,你将我半边脸毁去,我可也不让你好受啊!” 地面上倒着一名年岁稍长的妇人,蜷缩着身躯簌簌抖晃,颜面扭曲狰狞,肌肤黑紫,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你……你这个贱人,毁了容……算便宜你了!”妇人倒在地面,怀着怨恨,厉声吼道。 “我看你能嘴硬到何时。”少妇往妇人身上重重一踹,妇人闷哼一声。 “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妇人说得咬牙切齿、怨毒之深,同时手里不知拿了什么药物,眨眼间便要往嘴里送。 少妇眼捷手快,急将妇人手中的药丸挥掉。 “终究还是让我得到神月教。你可别想死,我还想留下你,慢慢地凌迟……让你尝尝那些毒玩意儿在你身上钻进穿出的好滋味。哈哈……”笑声未竟,陡地传来呼呼两声,本已倒在地面的妇人倏地接连发出两支银针,力道猛劲,直入少妇双瞳。 少妇双眼瞬间淌下血水,她惊狂大叫,凄厉哀号,散发飘扬,望之犹如厉鬼。 “区区血罂丹我还没看在眼里,倒是这绵针里的断肠草……”妇人见状哈哈大笑,吃力地撑起身子,嗜血的眼神兴奋跃动。 一听及断肠草,少妇脸色惨白。 妇人得意之际,转头像盯着猎物般直视倒在不远处的少年。 “妹子啊,你就先走一步,姐姐我呢大发慈悲,待会儿就送你儿子过去,让你们母子俩能在地府相聚,哈哈……” 蓦地,一条长腰彩像活蛇般倏地缠住妇人的咽喉。 “我死了,你也别想独活!”语出同时,少妇纵身往深谷一跳,双手用力一扯,将妇人往下拉扯,两人相继摔落深谷。 少妇疯狂的笑声以及妇人惊骇的尖叫在空谷中回荡,声音渐去渐远,片晌,山顶上回复寂静。 良久,少年缓缓起身,一脸茫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梦…… 然而,那不只是梦。冷遥夜蓦地醒来,一脸悲哀凄楚。 天色晦暗未明,他起身梳洗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屋外天光幽微,十分静谧。此刻底下人犹处于睡梦中,何况她一个大小姐?深眸往东侧一睐,唇瓣不由得柔软起来。 远方传来几声鸡鸣,他蓦地纵身往上腾跃,飘忽若神,几个起落,人已来到西边外城。 不久,几声马蹄传来,前方有人策马奔驰而来。近一看,马背上是名青衣女子,尚未驰至他跟前,便纵身跳下,牵着马匹走到他面前,神色恭谨,微微向他躬身。 “有任何动静,立即通知。”他牵过马匹,一个翻跃,落坐马背,策马而去。 他竟不告而别,连张字条都没留下! 难道那夜的对话就是他的告别?这人也忒没诚意! 她两颊微鼓,一脸闷闷不乐。 “女儿啊,怎么坐在这儿皱眉苦思?”季老爷一到东侧后院,就见女儿若有所思地坐在园中小亭内。 “哪有苦思,女儿正赏花呢。”瞧!满园花儿奼紫嫣红,春景宜人。 “怎不让人备个茶水?”季老爷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懒懒回道︰“别了,多浪费是不?” “这丫头……哈哈……”被女儿这么一糗,他倒不以为意。 “阿爹这会儿怎会在家?”季老爷平日出门巡视各家茶肆酒楼,不近黄昏是回不了家的。今儿个午后,竟然在家里? “不就那个……”季老爷眼光闪烁,干笑几声。“哈哈……难得偷闲、难得偷闲!” 螓首倚着栏杆,她眼皮掀都懒得掀起。唉!她还不了解阿爹的心思嘛! 前天清早,丫鬟宝儿慌慌张张地,说是一早就不见冷公子人影,客厢房已给整理过,冷公子的东西全不见了。 她急忙奔了过去,敞开门一望,客厢房内洁净明亮,几乎瞧不出有人留宿过的痕迹。 他走了! 连着几天,她心口总闷闷地,做啥事都提不起劲,每日除了上关家一趟,就是回屋里东侧后院待着,也不大上街闲逛,整个人慵慵懒懒。 她睐着阿爹,知道他是担心女儿来着。 那一晚季老爷与冷遥夜谈过,翌日他即离去,季老爷以为是自个儿把人给吓跑,想问女儿人怎么走了?又怕女儿生气,这么琢磨了几天,这会儿忍不住,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呢。 “珞儿,那个……姓冷的?”吞吞吐吐着。 “阿爹,人家找到了亲人,回乡去了。”她抬起头,索性与阿爹讲明。 “原来啊,害阿爹以为……”释怀地笑了笑,忍不住又道︰“回去也不急在一时嘛。” “说不定家里有人等着呢。”话里有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 “冷公子尚未娶妻……”见女儿投射过来的狐疑眼神,他呵呵道︰“不是阿爹问的,是上回闲聊时冷公子提及。” 冷遥夜会主动提及这种事才真有鬼!她斜瞄一眼。 季老爷一时心虚,连忙转移话题︰“我听王员外说咱们城西几家茶楼座无虚席哪,还说打从昨夜至今早城西那边陆续涌走入潮,看来都是些外地来的陌生汉子。” “啊?”她挑着眉,总算有点兴致。 这倒奇了,临阳城虽有不少外来客,然此时又非大节大日,哪来那么多外地人? “外地人花起银两应是不手软,倒不如……”季老爷沉醉在自我想象的金山银山里。 “阿爹,您该不是盘算着要如何趁机大捞一笔吧?”她眯起眼问道。 呵呵!知父莫若女,季老爷咧嘴得意一笑。 “阿爹,这种趁机哄抬物价的行为……啧啧啧,会绝子……” “呸呸呸……你这丫头都老大不小了,还这般口无遮拦。再说,阿爹是这般不仁不义、投机取巧之徒吗?”真气死他了……季老爷脸上那十足十的冲冲怒气,实则有五六分是故意佯装,用以掩饰心中那么丁点儿心虚。 见阿爹面子挂不住,她忙讨好道︰“堂堂季老爷子当然不是这般投机之徒,否则哪来这么个玲珑可爱的女儿呀。” “呿!净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他笑骂着,往女儿头上轻轻一拍。 季珞语轻巧闪过,站起来说︰“待女儿去瞧瞧,如何帮咱们茶楼捞上一笔。” “得了,想出去溜溜就明讲。”季老爷笑着摇摇头。出门散散心也好,这几日见女儿难掩失落神色,他心里一阵不舍。 “还是阿爹最了解女儿。” “这还用说吗!”疼宠之情溢于言表。 与季实走在街上,她左右张望,觉得城西大街氛围异常,往来行人不少是佩剑带刀的江湖人物。刚踏进四季茶楼,她目光往楼内一扫,果真如阿爹所言。 “今儿个茶楼不太一样?”看看那些人,竟有大半是生面孔。 “是啊。今早就陆续涌进这些人,二楼更是坐满了一群看似高来高去的江湖汉子,咱们临阳城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孙掌柜低声回道。 临阳城商贾文人居多,不似小舞他们德化镇,三教五流穿梭其中,因而季珞语一听见江湖汉子,那双眸子蓦地陡亮,饶富兴味地瞧呀瞧,心里忖度着,或许可以打探打探,为下一期的《三殊漫谈》添些新题材。 “咱们临阳城最近有何盛事?”一定有事,否则这些奔走于天涯的江湖人,怎会不约而同聚在此地? “没什么盛会。刚才进门的人嘴里好像念着什么……神……神月教?”应该是这个词儿吧?孙掌柜疑惑地晃晃头。 她听了,心头却是一凛。之前曾听人提及一段武林轶事︰十二年前神月教主一心想统霸中原武林,放任教众胡作非为,残杀不少江湖中人。武林人士为求自保,便决意结盟,推举新任武林盟主带领抗敌。那一战打得轰轰烈烈,两派争杀结果,双方死伤惨重。 当年神月教主因而丧命,神月教险遭灭教,余活下来的长老及教众拥护幼主逃至关外;而正教各派于此役中亦折损不少高手,武学传承青黄不接,幸得这几年神月教众已甚少涉足中原,武林人士忙于休养生息、茁壮实力,十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见传闻中的神月教。 这她可好奇了!有好戏看,岂容错过。一个眼神示意季实在一旁等着,她同孙掌柜点个头,便快步上二楼。 二楼此刻的确高朋满坐,人声喧嚷。刚上楼,隐约听得有人说着︰宝藏啊……圣物……不甚清楚。 季珞语眼珠子转了一圈,目光惊愕地停在一处,不由得张大嘴,一对眼珠子瞪得斗大。 那个独坐角落、一袭月牙白绸衫的男子,身上那份悠然闲情与周遭众声喧哗大异其趣……那人不正是三天前离去的冷遥夜? 他……他、他不是回乡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像是有所感应似,冷遥夜抬眼投向她,眸底仿佛闪过一丝愕然,仔细一瞧,却又冷淡得很。 她明眸一动,搓揉着巧鼻,走了过去。 “还真巧,咱们又见上啦!”她皮笑肉不笑地讽道。 冷遥夜心里无奈一笑。才正想着该离去,不意她却出现了。茶楼是季家产业,她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在此际。 不想见到她?感觉有些异样的目光投射过来,她左顾右盼,眼珠子再转回他身上。 “不是说回乡去?”偏不如他意,大方地往一旁坐下来。 他冷着脸,没回应。 这人……真冷淡!她噘着嘴,闷闷道︰“该不会这些天都待在临阳吧?” 还是没回应。 “住不惯说一声嘛,咱们会改进的。”她一脸奚落神情。 他仍是淡定无动静。 “还是……我知道了!”她故作吃惊状。 冷遥夜眼皮总算往她身上一抬,淡淡一瞥。 “原来我认错人啦!你们就只是长得像,你不是冷……”她杏眸一转,没好气地胡乱扯道。 突然有道娇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季珞语猛地打住话。 “小哥儿长得可真俏呢。” 脸带艳妆、神态风骚的妇人竟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旁,红唇几乎贴在她耳边低语。 季珞语一惊,芙颜泛红,忙将身子往旁挪开。 “害臊?”一双眼勾媚地瞧着季珞语,食指忍不住在她粉嫩的面颊轻轻一划。 来了!霎时像有千虫万蚁钻过全身,季珞语扭曲着五官,一张小脸紧皱着,浑身鸡皮疙瘩抖呀抖地…… 说来怪异,她虽则行事不拘小节,然若有不喜之人过分亲近,总让她全身不舒服得如有千虫万蚁钻探,这种反应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秦三娘,你又心痒难耐啦?”席中有个满腮纠须的大汉呵呵笑道。 “怎么?你有意见?”那双骚媚的眼陡然一变,充满气。 “三娘,别惹事。”大汉座旁的斯文中年汉子出声制止。 秦三娘犹豫片刻,不舍地说︰“那就可惜了。”说罢,她目光从季珞语身上离开,看似无意地往一旁淡定的男子一睇,转身走回座位。 呼……季珞语长吁口气,紧绷的身躯一松懈,这才想起什么似地,侧脸横了眼身旁的冷遥夜。 “你真不够意思,竟然冷眼旁观。”她不满地抱怨。 “我以为你……乐在其中。”唇角一勾,目光往她那身男装打量。 “……”一时气结,这男人竟然取笑她作男子打扮一事! 第六章 忽地,有个急遽步伐跑了上来。 是季实的脚步声?她转身一探,跑上来的果真是季实。 “大小姐……”朝季珞语喊了一声,但见满楼的目光全往他的方向投射,季实吓得话说到一半就傻楞住。 “秦三娘,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浑厚的笑声自那汉子满腮纠须里阵阵传出。 秦三娘轻哼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掀动,冷冷道︰“我早瞧出她是个女娃,我的目标可不是她。”说着,眼神直勾勾地锁在冷遥夜身上。 先前将她叫回的斯文男子以眼神向秦三娘探询。秦三娘轻摇头,恼道︰“探不出什么门道。” 方才她伸手摸向小姑娘时,掌中带气佯装袭向那男子,他若是习武之人定能察觉,且出于防卫本能地定会出手,谁知那男子全然无任何反应,她只得暗中将掌气收回。 他的沉着定静是真不懂武……亦是城府太深? “有谁识得他?”斯文男子蹙着眉低声问道。 秦三娘及其周遭几位皆无语地摇着头。 他们这群人长年奔走于江湖,彼此虽不甚熟稔,却多数曾见过或听闻过,唯有这悠然坐在一边的男子……竟无人对其有丝毫印象。 “找我啥事?”见季实吓呆了,季珞语索性起身走向他。 “呃……”他偷偷觑了几眼,才低声说︰“喜儿姑娘说有事相告。” 喜儿是曲映欢的贴身丫鬟。最近映欢周遭发生太多事,季珞语听了,连忙走下楼去,季实赶紧跟随在后。 忽地,她转身又跑了上来,冲着冷遥夜喊道︰“冷遥夜,不许再不告而别!” 她故意横眉竖目地告诫,语罢,转身急奔下楼,也因此未及发现当她一喊出“冷遥夜”三个字时,二楼顿时一片死寂,众人停下手边动作,神色凝重,惊骇的目光全数集中在冷遥夜身上。 不许?冷遥夜浓眉不由得一抬,再望向周遭众人,心中不禁苦笑。没想到这些人竟是这般得知他的身份。 空气中霎时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流,人人脸色惶恐,双手紧握武器,战事仿佛一触即发。 “咳……咳……”有位长须老者站起来轻咳几声,示意众人心绪稳定下来。他向冷遥夜微微颔首,和气问道︰“敢问阁下可是神月教主冷遥夜?” 冷遥夜淡淡一瞥,回道︰“正是。” 此话一出,顿时兵器撞击,杯盘落地,不少人惊慌失措,险些夺窗而出。 唉!竟是一群乌合之众。长须老者在心里长吁短叹。 “我等不识神月教主,真是失敬失敬。”老者客气道。 “不识冷某有何失敬之处?”冷遥夜面无表情,心里思忖,虽不知此事何以招来这群人,然一路看来应是不足为患。他起身打算离去。 见他起身,老者急忙问道︰“传说神月教圣物出现在临阳——” “神月教的教务,不足为外人道。”这话听似谦逊,然其神色却是严峻得令人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能让冷教主亲自前来,想必此事非同小可?”秦三娘缓缓走近,眼波带媚地睇向他,红唇似笑非笑地勾着。 “容我再说一次,神月教的事不劳他人插手。”他口吻冷硬,眉间掠过一抹不悦。 “若是咱们硬要插手呢?”席中硬是有人不怕死地追问。 他冷哼一声,目光冷冷地往众人一扫。虽无任何言语,然那凌厉的眼神已足以令人打从心底不寒而栗。 “你独身一人,能奈何得了我们众人吗?”有人心生不服地喊话。 “不妨一试。”冷遥夜嘴角一勾,从容不迫地走向楼梯处。 “先别急着走人!”一旁鲁莽的纠须大汉见他离去,不经思索便欺身往他身上一抓。 冷遥夜倒也不闪不避,竟让那大汉一把抓住手臂。那纠须大汉没想到自己一出手就能攫住神月教主,兴奋地大嘴一咧……哇啦……他连忙松开手,整个人倒在地上翻滚,神情痛不欲生,口中传出如杀猪般的哀号。 “解药!”一旁的斯文男子开口向冷遥夜问解药。虽未见冷遥夜出手,但那大汉肯定是着了他的道。 冷遥夜漠然以对,仿佛事不关己。 斯文男子当机立断,抽刀往那大汉的右手一挥,只听那纠须大汉凄厉一喊,人便昏倒在血泊之中,右臂已被砍断。 众人见状,顿时面无血色,一脸惊恐地瞪着。 斯文男子俯身扶起那纠须大汉,点了他右肩的穴道,血流才缓了下来。秦三娘急忙过来帮忙包扎伤口,两人合力撑起那大汉,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传闻历任神月教主除了武功高深莫测外,也全是使毒高手。眼下看来,虽不知其功夫如何,但能施毒于无形中,这等功力江湖上又有几人呢? 惊惶恐惧瞬息爬上心头,人人神色惴惴不安,脚底生根似地完全无法动弹,一个个木立在原地—— 话说,先前季珞语听见喜儿到来,便奔下楼去,见喜儿人在茶楼外,便走了出去。 喜儿抬头一见着她,忙问道︰“大小姐,您待会儿可否来一趟关家?” “没问题。映欢怎么了?”她忙问道。 “小姐只是有些事想找大小姐商讨。”喜儿是曲映欢娘家带过来的丫鬟,至今仍喊曲映欢“小姐”。 “她还好吧?”面对夫婿再一次离去,映欢如何承受这苦痛? “小姐这几日好些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季珞语道︰“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过去。” 喜儿颔首,福身离去。 季珞语快步走进茶楼,边喊着︰“季实……”后面的话硬是被眼前所见骇得出不了声。 楼上走下三人——严格来说,是有个男子搀着一名纠须大汉,身旁一名女子帮忙撑持;那大汉的右臂……没了? 一楼客人个个看得瞠目结舌,季实更是呆若木鸡地楞在柜台旁。季珞语认出那名女子,正是先前在楼上调戏她的……好像叫秦三娘? 楼上发生什么事了? 冷遥夜会不会被波及到?她心头一惊,抬眼望向二楼,身躯亦往前奔去,及至楼梯口,瞧见冷遥夜神态从容地走了下来。 “楼上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情急之下,她忘了男女之嫌,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冷遥夜微怔,目光盯住手臂上那只葱白柔荑,半晌才淡淡回道︰“没事。” 他那双幽冷的黑眸正盯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禁赧然一哂,急忙松手。 她自小生活周遭多是些叔伯长辈,大伙全拿她当小娃儿看待,何来男女之嫌?唯一较常接触的同辈男子就是关家少爷关夕霏,然两人自小互看不顺眼,见面争吵是家常便饭,想来,关夕霏也未曾将她当女子看吧! 她自嘲地扯着唇瓣一笑。 “那个……不好意思。但你放心,我对你绝对没有半分他念。”可别把她当成登徒子,好歹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 冷遥夜眉一挑。他行走江湖遇见的不乏奇女子,尤其神月教一向不受世俗礼教所缚,教中放浪大胆之徒自是不少。不同的是,那些人多是为了挑战礼教刻意放浪形骸,而她却不然,那双盈盈秋水坦然不伪——她心下压根没想到这上头来。 听闻她澄清的话语,他不自觉地扬起一记淡笑。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当面对他这么说——没有半分他念。 她冷不防又抓住他的手臂,脸色怪异地偏头沉思。冷遥夜微愕,却未将手抽回来。 “大小姐!”孙掌柜压低嗓子惊喊,移动身躯来到一旁。 季珞语侧过脸,以眼神问——何事? “手……”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孙掌柜忙站在两人身旁,挡住外界视线。 她一回神,忙松开手,尴尬地揉了揉鼻。 “上面发生何事?”她眼神一溜转,说着的同时动身走上楼。 冷遥夜迅速拉住她的手,阻止她上楼。 “啊,我刚才真不是故意,只是突然想到怎么碰及你竟不会有千虫万蚁……”以为冷遥夜要质问她刚才突兀的行为,她连忙解释。 “这公子,请放开大小姐的手!”孙掌柜忙挪着身躯挡住外边视线,带着怒意,压低嗓声喊道。 “孙叔,早被看光了,再挡也无用。”季珞语面带歉疚地笑道。 孙掌柜颓丧地垂下双肩,瞪了眼冷遥夜,莫可奈何地走回柜台。 “别上楼。”冷遥夜松开手,凝重道。 她打量着,心想,这人定然与楼上发生的事有关。 “江湖险恶,千万别沾惹进来。”一种连他都不解的情绪在胸中泛开。 “你呢?”教她别沾上,他自己呢? “沾上了,便由不得你。”幽深的眸中不经意流露出深沉的悲痛。 她痴痴凝望,心似乎也一抽一抽地揪紧着。 二楼看似没发生啥事,实则诡异至极。 她仍是上了楼。在冷遥夜离开后,她与孙掌柜走上去。一上楼,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前一刻还坐无虚席、人声喧嚷的二楼,这会儿竟人去楼空,一片死寂,只地面上余留一摊已干涸了的血水。 人呢?望着后面那一排敞窗……全跳窗窜逃了不成?否则人呢? 那冷遥夜究竟是何人物?竟能让那满座的江湖人物仓惶逃命? 脑中思绪全绕着傍晚四季茶楼发生的事飞转,直至季实嘟囔的抱怨声传来,这才让她回过神。 “人家关家要家丁护送咱们回去,大小姐作啥拒绝?”驾着马车的季实禁不住埋怨道。 离开“四季茶楼”后她绕至关家。曲映欢找她是为商讨“水龙吟”未来走向。映欢心里有个计划,急着与她分享。她见曲映欢渐渐走出情伤之痛,开心之余便忘了时光的流逝。眼见天色暗了下来,曲映欢索性留她用膳,这一逗留就更晚了,若不是季实在一旁催促,她大小姐恐怕还没想到该返家呢。 “咱们回去无须多少时刻,何苦麻烦人家往返一趟?况且,有你这个小跟班保护,怕啥?”末了还大大夸许一番,暗自企盼季实能适时闭嘴。 听得大小姐那刻意的赞美,他不以为然地撇着嘴,犹一路抱怨。 “季实,你真的年将十三吗?怎么像个小老头那么碎念。”耳边听得季实的数落声,季珞语禁不住质疑道。 “大小姐如果可以听话些,季实就不会一直念了。”他也不愿意像个小老头啊,谁让大小姐总是突如其来地出怪招。 这小子,把她当娃儿啦?还要她听话些!她倏地钻出车外,凑近季实身旁。 季实吃了一惊,拉拉缰绳放慢车速,他喊道︰“大小姐,你作啥吓人?” 季珞语俏颜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阿爹让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倒替他管教起女儿啦?该听话的是你。乖,闭上你的嘴,让大小姐能一路清静回家。” 语罢,还故意捏一下季实稚嫩的小脸,气得季实都要跺起脚来。瞧他露出小男孩稚气的一面,她低声笑将起来。此时,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个人影,隐没在刚经过的巷弄。杏眸眨了眨,是她眼花吗? 季实待要与她抱怨一番,季珞语忙将纤指竖在唇上暗示噤声,眼神示意他停下马车。 “大小姐,又怎么啦?”季实拉了缰绳,停下马车。 “我下去瞧瞧。”她才一说完,季实就紧紧拉住她衣袖,忧忡望着。 第七章 见状,她轻轻拉开季实的小手,宽慰道︰“到前面转角大街亮处等着,我待会儿就回来。”说罢,拍拍季实的头,跃下马车,倏地飞身窜入暗巷。 她曾习过武,这件事少有人知道,就连季老爷也不知。 八岁那年,她因缘际会遇见一位叶大叔,偶然的机会得知叶大叔懂武,她便苦苦央求。叶大叔起先不肯,后来禁不住她的央求缠扰,亦不忍让她失望,便允了她,却是说什么也不让她拜师;但她偏爱师父师父地喊,叶大叔后来也就随她去了。倒是有一点非常坚决,要她不许对外提及跟他习武一事。 季实虽知大小姐识武,见她瞬间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不由得担忧地跟着跳下马车,追至巷口,望向那一片暗寂。 他打小就卖给季家,季珞语见他年幼弱小,便向季老爷要了当贴身小僮。大小姐虽然行事古怪,老爱戏弄他,实则待他极好,让他读书识字,她大小姐吃喝什么,一定也有他季实一份。 此刻,他心急如焚,就怕大小姐一不小心有个什么闪失,小小的身影就在巷口和马车处不停地来回踱步。 季珞语施展轻功奔入巷内。这小巷多是些商店住家的后门,平素少人出入,刚刚余光怎会瞥见稍早在四季茶楼的白须老者?会对这老者有印象,实因那时老者投射过来的打量目光令她心底一阵不安。 察觉前方有户人家的后门微开,她走了过去,黑眸左右张望,心头倏地一惊!这里她曾来过,是关家几天前转给乔家的老药铺“杏林堂”。 白须老者是否进了“杏林堂”? 好奇心驱使下,她静悄地推开后门。后院天井在朦胧月光下,诡谲冷肃的氛围令人突生寒意,她心底忍不住打个寒颤,略生怯意。 视线扫了天井一圈,幽暗中未见任何人影,忽地,耳边隐约传来细微的争执声。她眼眸一湛,悄然往内寻向声音来处,赫然发现靠近内侧的厢房门扉底下隐约透出一丝幽微光源。 她四处观看,将自己隐身在轩窗下,手指沾着一旁木桶里的水轻轻戳破窗纸,将眼儿凑近小孔,观看室内动静。 屋内一边蹲着两个看来有些岁数的男子,半晌她才认出其中一人竟是乔富贵,他身旁另一人是……那个自称关家远亲的关德仁? 一旁地面上摆放个烛台,两人仿佛往地底下挖掘着什么东西? 季珞语眉心紧拧,心中的疑团愈滚愈大。 “是你把消息散布出去的吧?否则这两天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江湖人士?”乔富贵压低声音斥责道。 “怎么可能!我干嘛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果招来神月教的人,咱们有几条命可活?”关德仁急忙反驳。 乔富贵点了点头,谅他还不致如此愚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神月教或许可怕,却是天高皇帝远,一时半刻倒也不必太惊慌。倒是那些觊觎圣物的人,如果一直赖在临阳城,日子一久,怕不让他们寻到这里来。因此,他决定及早处理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神月教?”乔富贵语调挟着几声冷笑。“这里是中土,近年来神月教一向不涉足中土之事,待咱们找到圣物,就可以挟圣物命令教众行事,届时神月教的宝藏能不落入咱们手中吗?” 关德仁觑了眼乔富贵。这只老狐狸在几年前不知怎地,竟得知神月教圣物落于临阳城,近年来更打听出藏于关家的某间药行,于是他一间间掠夺寻探,最后得知是在“杏林堂”。若不是怕过于高调的抢夺会造成神月教及其他江湖中人注意,“杏林堂”哪有可能迟至今日才落入他手中。 “你确定是这里?”半晌,乔富贵不耐地低声问道。 “应该就是这里了……”关德仁点了点头。 关德仁的父亲与关老太爷是远房表亲,他借故与关老爷子攀亲,对外总自称是关家亲戚。当年依稀听得他爹提及关老太爷曾救助过一名美艳女子,几年后他与乔富贵结识,方得知那女子竟是神月教的圣女。 相传神月教富可敌国,十二年前虽遭逢重大挫击,财富仍是可观。传闻当年圣女离去时曾将神月教圣物藏在关家某间药材行,最近他们打算来确信藏于“杏林堂”。 底下似乎传来一声碰触硬物的细微声,关德仁激动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小声些,你是想招谁来?”虽低声斥责,但乔富贵声音里亦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颤动。 神月教圣物?不对啊……上回师父可没提及那木匣里是神月教圣物呀。季珞语心里打个突,狐疑地盯着室内动静。 半晌,乔富贵从地面下抱出一具长方木匣,幽晦的烛光下,那木匣显得诡谲奇异。他将长木匣放置案桌,两人的目光像着魔似地盯着那长方木匣,不知谁先咽了咽口水,这才打破空气中胶着的状态。 “你来打开吧。”乔富贵命令道。 为什么是他?关德仁心生不满,嘴上虽没有拒绝,却是迟迟未有动作。 兴奋又紧张不安的氛围弥漫屋内,两人心底都想着︰以神月教诡秘狠毒的作风,木匣内定然安着什么机关,若是贸然打开来,会不会中了暗算? 怎么还会出现木匣呢?躲在窗外偷觑的季珞语不由得黛眉颦蹙,全身紧绷,不敢轻易呼息。 此时门扉霍然打了开来,一条身影倏地飞身而进,门又自动合上。乔富贵与关德仁惊慌地回过头,但见一名白须老者立在他们身后。 “把神月教圣物打开后离去,就饶你们一命。”老者捋了捋银白长须,冷笑几声。 虽不知眼前老者武功高下,然而刚才那身轻功就足以令他们望尘莫及。两人互看一眼。 乔富贵思及苦寻多年的圣物就这么轻易被夺走,实在心有不甘。那老者嘴上虽说留他们一命,然则眼底不经意闪过的狠,乔富贵不安地揣想着,他望向关德仁,见他也是一脸戒慎。 眼下保命为要。乔富贵望了木匣一眼,迅速与关德仁交换个神色,两人缓缓将那锁扣扳开,各握住盒盖的一端,冷不防地将长木匣掷向老者,老者一惊,随即出手将木匣往他二人的方向打落,木匣松开,匣内冒出一股五彩烟雾,顿时弥漫整室。 三人忙不迭地呛咳着,待烟雾渐渐散开之际,他们惊恐地瞠大眼—— 烟雾蒙蒙的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个颀长男子,那身月牙白绸衫衬得他俊雅翩然;男子望着他们的眼神却是冰寒如霜,眸里瞧不出一丝属于人身上的热度。 “你……你是谁?”这人无声无息地平空出现,他……他是人吗?关德仁一脸骇然。 男子没有回答,对他视而未见。 忽地,关德仁掐住自己颈部,嘶哑得说不出话来,眼神惊恐地瞪大,然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乔富贵见状,额首冒着冷汗,问道︰“神……神月教主?” 冷遥夜淡漠一瞥,眉略抬,说了句︰“原来是你。” 乔富贵瞳仁瞪大,双手握住脖颈,身子颤动几下,也跟着倒了下去。 “解药!”白须老者厉声追讨,伸出的手簌簌抖着。 老者知道自己尚未倒下,除了烟雾是往那二人的方向冲去外,也因为自己的功力比他们深厚,然而若不及时取得解药,他的性命仍堪忧。 “无药可解。”冷遥夜淡淡扫过一眼。 老者身子一颤,心思飞快转着。冷遥夜能安然立于此,必是先服用了解药,一定有解药……他目光一闪,倏地破窗飞出,再度进来时,手中拎了一个娇弱的身躯——季珞语一脸惊愕地眨着眼。 隐藏窗外的她被里头急转直下的发展骇得发怔,再加上临敌经验不足,以至于当老者破窗而至,她压根不及反应。危急之下,她虽出掌往老者肩上击去,仍被老者轻易躲开,进而攫住她飞身入内。 “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老者单手将季珞语双手往后抓住,另一手握住她那细白的雪颈。 “还是一样……”冷遥夜面无表情,冷冷道︰“无药可解。” 老者全身一震!他以为这女人对冷遥夜而言或许是特别的,难道是他估计错误? “真没解药,那她也活不了。”说着,加重了手上力道,季珞语胀红着脸,痛苦得无法喘过气来。 冷遥夜没有反应;他那形同陌路的眼神,压根未将他人的生死看在眼里,生也罢,死也好,都与他无关。 她的命耶!季珞语在心中焦急呐喊。 许是意识到死亡的恐惧,老者全身颤着,神智崩溃地大叫︰“别忘了她也吸入了毒气!我死了,她也得陪葬!”说罢,仰首疯狂大笑,再次加重手上力道。 她呼吸一窒,水眸瞪大。不要啊! 忽地,一道银光往老者身上袭去,老者肩上挨了一记飞石,只得松开对季珞语的箝制,见冷遥夜欺身而至,老者连忙夺门飞出。 季珞语往前踉跄几步,抚着被掐痛的颈子轻咳几声,惊魂未定地看着冷遥夜,后者冷冷睇着她,黑眸掠过一抹怪异神色。 “他们……”忽地,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脑中意识逐渐模糊,抬眼看着立在身旁的冷遥夜,他该会救她一命吧? “这就是现实江湖上的残酷无常。”他冷冷地冒出一句。 她那双本已半掩的眼眸顿时睁大,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本以为他会安抚她的恐慌无助,不意竟是这么一句……她没被掐死、没被毒死,恐怕也会被他气死! “你……”她为之气结,却不想跟他一般计较,因为眼下她的小命较为重要。 “解药……”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想必大家都是中了方才那艳彩烟毒,所以她学起老者,也跟他索拿解药。 “刚才已说此毒无药可解。”他在她眼前蹲了下来。 无解药? 她心头一沉。怎么自己初次跟江湖沾上边便要命丧于此? “冷……遥夜,你得去跟我……阿爹说……”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意识昏迷之际她想起了阿爹……她真是个不孝女,她走了,阿爹跟二娘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还有,她来不及—— 昏厥前,她口中低喃,冷遥夜俊眉一扬,拿出一颗药丸让她吞下,俯身贴近她脸畔探其鼻息,然后迅速点住她的穴道,封住心脉,打横将她抱起。 “琉素!”他忽地轻喊。 一条身影不知打何处飞身而至,正是上回策马而至的青衣女子。她是冷遥夜的贴身侍卫琉素,几日前随他离开教坛前来中原,一直于暗中跟随着他。 “待会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会过来,让他回去等着。”她今晚与季实去了关家,他估计季实不久之后会寻来此。 琉素点头后旋即飞身而出,隐没于漆黑中。 冷遥夜走过去将烛台踢倒,火光顿时燃了起来。他抱着季珞语往外走,瞬间没入外界那片黑暗夜色里。 至于那个摊在地面上的木匣——所谓神月教的圣物——他彻头彻尾没正眼瞧过。 端着一碗血红色汁液走近床畔,冷遥夜俯身凝视脸色转为青黑的季珞语。 先前他说无解药并非欺瞒。“五彩霞烟”制作过程复杂、毒性剧烈,一来无从得知炼毒者选用哪五种毒物,再者,即使得知后,解方药材不易取得,更不是短期就能制成。 第八章 早先让她吞下的是方神医为神月教特制的“百解丸”,能清解百毒,然“五彩霞烟”乃由五种剧毒制成,百解丸至多能减缓毒性攻心的速度,并无法真正祛其体内毒素。 他扶起季珞语,让她的头轻靠在他肩上,将药碗凑近她的小嘴,徐缓地将血红汁液灌入她口中。 我还没帮阿爹生个白胖孙子……这是她将死的遗言?冷遥夜浑然未觉自己的唇畔正微微扬起。 她不会死的。虽然“五彩霞烟”无解药,却非无法可解。 他起身将空碗放下,踅回床头低头看着她。 他向来不理会教务之外的事,对人世看似淡定自若,众人道他天性冷淡寡情,其实他只是不想对世间人事多费心思。没有眷恋,没有情感……自然就不会耗损心力。神月教是他允诺的责任,他接下,用他的才智手段……不用感情。 然而她就这么地出现—— 当初接近她只是想找个人探得“杏林堂”的底细,而她正是那个适合的人选,且适巧出现在他眼前。当时不急于将所谓的“神月教圣物”取出,是想得知有哪些人会因为此消息而赶至临阳城;还有,这种荒诞谬误的消息又是从何谣传而来? 初始本想让人在临阳城找间屋子暂住,就近观察有何动静,不意她却爽快邀请他至季家作客。当时怎会不假思索就答应她的提议? 是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 你的眼神太悲伤了。 他以为自己一向冷淡,甚至是冷厉,她却认为他的眼神太悲伤? 瞧躺在床上的她面色犹带暗青,冷遥夜拧眉沉吟。 “五彩霞烟”的毒性急遽猛烈,也幸得那老者冲破门窗时让毒性散开来,她才未立即身亡。刚才虽已让她饮下“解药”,但她内力修为太浅,药性在体内行走太慢,毒性难以顺利逼出。 思虑半晌,再次将她扶起。他面无表情地松开她衣上腰彩,伸手将衣襟往外拉开,一只小手赫然扯住襟口,水眸不安地瞅着他,小嘴掀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迷迷糊糊中她依稀记得自己似乎饮下一碗带有腥味的汁液,随即意识到他伸手解开她的衣衫,她惊得睁开眼,却浑身无半点力气,一向伶俐的舌头也不听使唤,吞吐了半晌方虚弱地逸出一句—— “我是……姑娘家耶。”面容泛着羞窘之色。 闻言,他不禁莞尔。真难为她在这关头上竟会想到男女之嫌。 “我得帮你运气逼出毒性。”他解释着,跨上床铺往她身后盘坐而定。 她轻点头,知他心无邪念。虽则她平时行径看似离经叛道,但之于男女间仍是青涩懵懂;面色虽力持平静,仍无法掩去一脸羞色。 他双手将她外衫脱去,仅着薄衫单衣的她难抑一脸羞色,身躯紧张呈现僵直,苦撑着不让自己太靠近他胸前。 “别紧张……我对你没半分他念。”他禁不住拿她先前的话揶揄道。 天啦!这男人也懂得说笑?不不……不,他这是在嘲讽取笑呢。 她回首横了他一眼,气恼地一口气提不上来,苦撑的身子像泄气般地软倒在他怀里。 她抖颤着身子想离开他的胸膛,冷遥夜抓住她细巧的双肩,沉声道︰“别乱动。”接着将双掌贴在她背心,把真气送入她体内,助其药性顺利施行。 瞬间有道暖烘的热流窜入她体内,约莫一盏茶后,她全身热烫,开始出汗;不久,虚弱得无法抵抗那道热流冲撞,顿时晕了过去。 冷遥夜接住她软下的娇躯,将她平放下来。瞧她一身单衣湿透,紧贴着玲珑身子,这时若寒气入侵,气虚体弱的她恐难以抵抗。 不能叫醒丫鬟,这事不宜太多人知道,她中毒之事一旦传出,“杏林堂”的事难保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来。 他略皱着眉,思忖着该如何将她那一身湿漉的衣衫换下……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季珞语悠悠醒来,一双大眼困惑地眨呀眨,猜想自己这条小命应该是保住了? 她侧过螓首望向床外,熟悉的场景摆设……她在自己的房里?想来昨晚冷遥夜是将她带回季家。 双手扶住床板吃力地撑坐起来,身上的被褥顺势滑了下来,她低敛眼睑,赫然发现自己仅着单衣。 她睁大眼,想起先前冷遥夜为她灌入真气祛毒时曾解下她外袍,这才松了口气……不对!她猛地低头瞧身上这件单衣,上头的盘扣不一样,这是二娘前些日子帮她做的一批新衫,她摆在柜里还没动过呢。 她倒抽一口气,伸手将被褥拉至下颊。饶是她再怎么大胆,一遇上这种事仍是慌乱。丽眸一抬,冷遥夜俊逸的身形映入眸中。 “我……我的衣服?”她惊慌问道。 他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除了眸底一闪而逝的赧色——倘若她非处于惊吓中,或许能察觉。 “这件……不是那件!”她抿着嘴,瞪着他控诉道。 轻讶神色一闪而过,他道︰“稍早运气至你体内,气血行走之际若是寒气入侵,恐怕你身子会受不住。” “那你也不能……不能……”她望向他,羞恼得说不出口。府里有丫鬟啊!虽说时候已晚,还是可以叫醒宝儿或珠儿。 他眸底流淌过一抹柔波,道︰“是我的侍卫帮忙更衣。” 侍卫?她满眼困惑不解。 “琉素。”他轻呼。 门扉打开,一名青衣女子走进门。年约双十,一张瓜子脸,五官清秀白净,然脸上神情却过于冰冷。 季珞语轻吁口气,提吊不安的心总算落定。她向琉素轻声道︰“谢谢。” 琉素眸底一闪,没有任何反应;冷遥夜一个眼色,她点头退下。 这个冷遥夜真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冷遥夜吗?脑中渐渐忆及昏迷前的事,她蓦地抬眼一瞪,他正是江湖传闻中那神秘的神月教教主! “你是神月教主?”她惊呼道。 他轻颔首,淡淡一应。 “所以说什么寻亲一事是骗我喽?”板着俏颜问道。 他没答。 “其实你是为了神月教圣物而来的吧?”她再问。 他仍是没回答。 “好吧,你不答就当你默认了。”他不答也无所谓,她自能推断。 瞧她自问自答,他唇瓣一勾,眸色转暖。 “神月教从来就没有什么圣物。”他回道。 “没有圣物?那木匣里又是何物?你又为何到中土来?”她忙不迭地问,虽一脸病容,那双水眸却是灵动有神。 冷遥夜微怔。看来鬼门关走一遭并未减去她对江湖的兴趣,他微微一哂。 “怎么?命差点没了,你对江湖还是那么有兴趣?还认为江湖有情有义?” “你救了我不是吗?”此刻她活着,不就印证了她心中所想望的那个江湖仍存在? “其他人都死了。”他点出现实残酷的一面。 她眸底有着哀伤之色。虽不怎么欣赏那些人,却不表示她就能冷漠地看待生命的消逝。 “窃取神月教的东西,死不足惜。”见她流露出哀戚神色,他口吻益发冷漠寒厉。 “再怎么说,那也是人命。” “这就是江湖……随时有人会要了你的性命。”冷讽意味十足。 “那……为什么救我?”她扬眉反问。 “问得好。我又为何多事呢?”他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那表情就好像讥笑着自己为何多事的救了她。 “你……”她鼓着腮帮子。 “你昨夜怎会出现在那里?”他神色陡地一凝。 “昨夜返家途中适巧见到那位长鬓老人,好奇之下就跟了上去。”她老实答道。 “一个好奇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他沉吟着,像是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实性。 “谁知道会有毒呢。”她辩道。 他凝色驳道︰“江湖危机本就不可测,难道人家要杀你之前还得先通知一声?” “当教主的都这么爱说教吗?”她不悦地嘀咕。 “你一个大小姐,怎么会武?”不理会她的挖苦,眼神锐利地盯着她。 上回雨中见她奔走的身形,他心里即起疑窦,这次见她对白须老者出手,武功修为虽生涩,但尚能瞧出一些武学名堂。 她怔了怔,被他冷锐的眸光骇住。会知道神月教的传闻,缘于一个多月前师父无意中提及,眼下不知师父与神月教有何瓜葛……她眼神一飘。 “我……”她略停顿,怔怔问︰“你真的是冷遥夜吗?”难道那个俊秀温雅的冷遥夜只是个假相? 他微愣,知道她话意,然瞧她机灵的眼神一闪而过,他冷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这么凶?她没好气地撇撇嘴。 “小时候跟一位大叔学的。”师父叫她别说出去,她便含糊道。 “什么样的大叔?”他面有疑虑。 “当时年幼,那位大叔不肯告知他的身家姓名,我又能怎么地?”她索性推托。 冷遥夜冷冷看着她,虽未追问下去,那探究的眼神却是莫测高深。 被他寒意十足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她无措地别开视线。突然想起一件事—— “季实……他人呢?”她惊问。 “人在外面等着。他不知道我救了你,昨晚的事希望你可以保密,别对任何人提及。”帮她疗毒后,季实赶回到季家,本欲冲进她屋内,却教琉素挡在外头。 “你救了我?”心中打个突,她挑眉质疑。 “你身上的毒已解,休息一两天体力自会恢复。”瞧她脸色仍苍白,然已无中毒迹象,想来体内的毒应是消解了。 “你不是说没有解药吗?”她问道。 “是没有。” “那……你让我喝了什么?”想起先前咽下的汤药,带点腥腻,她睁大眼惊问。 “我的血。”一双黑瞳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眸底掠过一抹复杂难解的情愫。 啥?那么大一碗!她霎时有股欲呕的冲动…… “你要敢吐出来,我就再让你饮下一碗。”冷厉的目光扫射过来,惊得季珞语迅速捂住自己的嘴。 见她惊愕的神情,冷遥夜在心底轻笑,脸上神色却是冷淡无波。 “你的血耶,哪能动不动就喝,你把你的血当成什么……”略楞了楞,她讶然张着小嘴,许久才说出话来。 “你的血能解毒?” 他说过无解药的,所以那些人全死了,相信那个白须老者定也难逃一死,而她还能活着是因为饮了他的血……她一向机灵,思索一番就推想出此结论。 冷遥夜难掩讶异地挑眉,缄默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的血为什么能解毒?”不回答?就当他默认了。 他眼底似乎闪过……一抹苦痛?武功那么高,又是个教主,像个仙人般的他,会有什么难解的痛楚? 瞧他的神情似乎不想谈论此事,但她心里还有好多疑问,不问出口会闷出病来的。 “那木匣里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抢?”她问道。 “你为何对这事那么有兴趣?”他质疑道。 她眼光闪烁,说︰“好奇之心,人之常情嘛。” “正常人不该冒着危险,只为了好奇。”冷遥夜狐疑地盯着她。 “是吗?那你说,为什么一群人全追着木匣呢?”她眼眸往旁移转,避开他的目光。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淡淡说︰“你该休息了。” “我还有问题……”睡意突然袭至,她打着呵欠,眨巴着困意浓浓的双眼,喃喃问︰“乔……怎么会?你们神月教?” 第九章 好困啦!她还有好多疑惑要问…… 适才他下了“酥眠散”,接过她垂首沉睡的柔躯,冷遥夜让她平躺下来,帮她盖上被褥。 沉睡时的她,翦翦长睫掩去那对灵动的水眸,翠眉清雅细致;直挺秀气的鼻梁下安着一张樱红小嘴,此刻不再吱喳响起……那份恬静的柔美有别于平时古灵精怪的她。 “江湖一点也不好玩。找个好人家,生个娃儿,过着你随性自在的大小姐日子,这辈子就别再涉足江湖纷争。”他柔声低语。 她和他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有着她梦想的江湖恩怨;她的世界却有着他渴求的寻常平凡。也或许在她身上有他极欲想望的特质,他当初才会一反常态地住进季家。 凝望着沉睡中的她,他眉宇间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感浓度。 天色微蒙,冷遥夜推开门扉,刚踏进屋内,一记娇呼旋即响起,一抹大红身影瞬间欺近,从身后抱住他。 “小夜,人家真是紧张死你了!”女子扯着娇媚柔嗓,凤目带笑,丽容未见丝毫担忧神色。 冷遥夜微蹙着眉,将女子的双手拉开,转身面对她。 眼前女子娇颜妩媚动人,虽带点年岁的成熟韵味,然眉目含柔带媚,这一流转,顾盼有情;绯唇微启,那一笑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勾走似,说不出有多么娇媚艳丽。 “说了别叫我小夜。”他轻斥,无视她的娇艳媚功。 女子捂着嘴轻笑,将螓首轻抵在他肩上,娇躯靠向他。 冷遥夜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挪开身躯,与女子保持一小段距离。 女子倒也不以为意,她知道,他一向不喜与人过于亲密接触。 “拿回神月教圣物了?”女子笑问。他这个教主亲自出马,哪能不顺利。 “圣物?”他颇不以为然地轻蔑一笑,冷冷问︰“怎么会有这种讹谬的消息传出?”仅是淡然一瞥,那眼神竟锐利得令人不敢与之对望。 “谁知怎么谣传的。”女子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心头却打了个冷颤。小夜那眼神还真吓人呢。 她知道冷遥夜外表看似淡定温雅,骨子里却是精锐冷静。也正是这股特质,他在接下神月教主后,不出几年便镇住了教内各路纷歧的声音,成了众望所归的一教之主。 “昨夜到底怎样?”她一颗心悬着,不问出个结果无法心安。 “死了几个人……”冷遥夜沉吟道。 死了人又怎地?江湖争夺,死伤难免,他们都不是初入江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不明白这道理?女子不以为然地睨着。 “其中一个叫乔富贵。”他神色冷肃。 “那又怎样?”她不懂冷遥夜为何突然关注起一个陌生人。 “他姓乔。”他再次强调。 “我哪认得什么姓乔的……”女子蓦地张大嘴,一脸惊愕地说︰“那个乔什么的,不会刚好就是当年蒙骗我家朱姐的那个薄幸负心汉吧?” 朱姐是从小服侍女子的贴身丫鬟,三十几年来守身如玉,却在五年前认识个男子,男子花言巧语拐骗了朱姐的情感,末了还利用朱姐盗走女子的一笔钱财。 女子冷哼几声。当年若非朱姐死前苦苦乞求,她岂有轻饶那人的余地。要照她的脾性,绝对天涯海角也要寻出此人,不将此负心大烂人千刀万剐誓不言休,如今姓乔的死了,倒是老天有眼。 “那个杀千刀的负心汉死了一了百了。”女子双手环胸,忿然道。 “姓乔的怎会知道你把东西藏在临阳城?”相较于女子的愤慨,他只淡淡一问。 女子神色丕变,瞧他这么问—— “你是说朱姐背叛了我?” 冷遥夜眸光一闪,虽未回答,却显然作如是猜想。 “不可能!朱姐不可能这么做。况且,这事儿她并不清楚。”朱姐与她情同姐妹,要说朱姐会背叛她……在情感上她无法接受。 “当年你藏身临阳产子,难道她会不知此事?”他挑眉质疑。 女子眼神游移。难道当年朱姐当真被情爱冲昏头?但如今朱姐已不在人世,再追究又如何? “当年只有哑婆婆跟着我,朱姐也不知我行踪。”哑婆婆是她的乳娘,要说哑婆婆会背叛她,倒不如一刀砍了她。女子凝颜,断然道︰“这事儿别再说了!” 冷遥夜不再作声,垂下眼睑深思。 静默片刻,女子突然冒出一句毫无头绪的问话。 “对了……那人有出现吗?” “没有。”毋需多问,他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 闻言,她沉下脸,恨恨地自嘲︰“他当年都能如此无情,我还盼他如今能转性不成?” “他没出现倒罢,若现身,我会杀了他。”说这话时他神色淡然,女子听了却是心头一惊。 “要杀也是我来。我说过,他是我的,不许你碰。”女子一脸严肃认真。 冷遥夜那双幽深的眸冷冷凝视,仿佛在斟酌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女子别开眼,随口问道︰“东西呢?” “烧了。”他面无表情。 烧了? 女子娇颜瞬间一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美艳的五官顿时扭曲,她横眉怒目地瞪着冷遥夜,双手叉腰,尖叫大喊︰“烧了?!你竟然让它给烧了?” “那东西有毒,烧了正好。”对女子突如其来的怒火,他丝毫不为所动。 “毒?见鬼了你会怕毒?”一个从小被喂毒、日夜与毒为伍的人会怕毒?女子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说起毒……谁让你下了‘五彩霞烟’?”他神色陡地一沉,严厉质问。 “呃……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不就是个“五彩霞烟”,稀罕个啥?然见冷遥夜陡变的神色,她气势顿时弱了一半。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他眸光冷厉一扫,道︰“这些难解的剧毒,本教已禁用多年。” 以往神月教正因为用毒太泛滥,在江湖中才会多了些邪魔的传闻。现今神月教已非昔日所称的“群魔乱舞”,除非教主或长老们授命,否则擅自滥用毒物是要受教规严惩的。 “我早已非神月教徒。别忘了,当年还是你将我逐出神月教的呢。”朝他眨着媚眼,绯唇似笑非笑地勾着。 闻言,他略怔,沉下脸。 见他缄默不语,女子叹了叹。拿逐出教门一事来嘲讽是她不对,说到底这事受委屈的可还有小夜呢。 “好……是我不好。不过呢,谁让他们觊觎神月教圣物,死了活该。”对于那些人的丧命,她可一点儿也不觉有何愧疚。 “圣物?”他挑着眉,嗤了一声,不留情地说︰“那是废物。” 女子一双美眸怒火燃烧般,恨不得将冷遥夜燃成灰烬。 “冷遥夜,你好样的!”话才出口,右手毫无预警地朝冷遥夜击去,冷遥夜飘然一退,且不论她招式如何狠厉,就是无法欺近他。 几招下来,别说得手了,就连衣襟都碰不到,何况冷遥夜始终未曾出手。女子挫败地停了下来。 “才几年,你的功力竟然进展至此。我我……我不依……呜……呜呜……”女子说到后来神色愀然,索性哭了起来。 “你……”冷遥夜见状,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把东西烧了,叫人家怎么办!”她不依地哭闹着。 “那东西对神月教本是无用之物,若让有心人士拿来威胁圣子,反到成了神月教的隐忧……”他抬眼睇向女子,忽道︰“除非你还在意那个人。” “我失心疯了才会在意那个姓叶的。”她止住泪,下巴扬起,神色傲然地说︰“我现在可快活啦!一百零八个好汉,可是个个出自我精挑细选。况且,我说过,我会杀了他的。” 女子正是好汉楼的主人媚娘子,江湖上有关她的传闻纷多,却无人真正知晓她原是神月教的圣女。 “你最好真能说到做到。”他停顿住,挑着眉又道︰“还有,木匣内是空的。” 空的?媚娘子瞠目,脑中一片空白。 “有人早一步下手了。”他又道。 “不……不可能啊。”她仍处于震愕中,一脸的难以置信。“难道还有人知道木匣藏匿之处?前阵子我才将这消息传出,这期间哑婆婆都让人在暗中观察动静,没发现有人接近过啊,况且‘五彩霞烟’如何解?” “所以……消息是你传出去的?”他看似不经意地道。 媚娘子张着嘴,支吾半晌,索性承认。 “没错,我就是想引出姓叶的。”当年她狠心断绝两人关系,没想到这些年来他真躲在那个枫林里不曾现身。这回她索性让人将神月教圣物出现临阳城的消息散播出去,如果他在意,自然会现身。 “神月教圣物?亏你想出这种烂法子。要因此让教中人得知圣子身世,你的劫难就来了!”他厉声斥责。 媚娘子自知理亏,撇了撇嘴,没再多说什么。 “知道木匣藏匿处的人肯定比你所认为的还多。至于‘五彩霞烟’,并非无解,只要得知制毒者使用哪五种剧毒,还是有法可解。而既然能解,此人必定也能制造出‘五彩霞烟’。”他意有所指地分析道。 “你是想说……我身边出了内贼?”她心生动摇。 冷遥夜不置可否,眸底却是肯定的神情。 媚娘子柳眉颦蹙。她身边的人都是她身为神月教圣女时就跟随至今,她们的忠诚不容质疑。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她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这事我会查出来。”媚娘子冷冷道。 杏林堂一夕间烧毁殆尽,翌日于残骸灰烬中发现的两具焦尸,经仵作检验,确认乃乔富贵及关德仁。此消息一出,震惊世人,整个临阳城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杏林堂因何起火?乔富贵及关德仁又为何会同时陈尸于药铺内?个中疑团如迷雾般令人难以厘清,众人纷纷猜测揣度,临阳城顿时人心惶惶。 夕阳余晖,彩云霞光中,一名青年捕快蹲于残壁灰土中,低垂着头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季珞语心里长叹一声。她抬眼望了望天际,神色阴郁地往旁一瞥,刚好对上季实打量的眼光。 呃……季实一吓,怯怯喊了声︰“大小姐……” “怎么?”不动声色地问道。 季实咽了咽口水,低声问︰“杏林堂这事儿跟您受伤有关吗?” 季珞语警戒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向蹲踞在灰烬中的捕快——小舞。 “这事儿别再提及……”想起什么似,她又告诫道︰“还有,我何时受伤了?话不能乱讲,懂吗?” “又来了,知道啦。”季实不满地咕哝几句,便不再作声。 那一夜季实等在巷口,左等右等就是盼不到大小姐的身影,他站在马车上引颈企盼,突然发觉大小姐奔去的方向隐约有着星火,他鼓起勇气折回暗巷,发现巷中起了大火,在他大声呼救之下,聚合了附近住户,深夜里众人奋力救火,费了一番光景方将火势止灭。当时天色漆黑昏暗,加上“杏林堂”已是闲置下来的药铺,大伙也就没留意里头有人。 待人群渐散去,忽地有个青衣女子来到他眼前,冷沉地告诉他大小姐已返家。女子临走前慎重告诫,不许他张扬半个字,否则季大小姐性命将危。 第十章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季家,急忙奔到大小姐的居住院落,却又看见先前出现的女子;女子交代大小姐已睡,他不相信硬要闯进去,然后……然后他对之后的事就记忆模糊,只知一觉醒来竟已天色大白,对于自己如何昏睡于东侧的偏厅里,他浑然不知。 隔日大小姐说是得了小风寒在屋里休息,他猜想大小姐定是受伤了,只是不管他怎么问,大小姐对于那一晚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更不许他对外泄漏半句。 这时他再度提及,大小姐仍是一样的答案,季实无奈地抿着嘴。 季珞语双手环胸地立在残壁旁,开口问︰“小舞,你瞧些什么?” “就瞧瞧。”小舞蹲在那片残垣灰土中,目光专注于地面,头未抬地说︰“依你看,有可能牵扯上江湖恩怨吗?” 临阳官府虽出动许多人力处理此事,事情仍是胶着无进展。案发第三天,官老爷便私下请托德化镇先行派个捕快过来探案。德化镇虽是小地方,然因地缘之故,德化衙门的捕快破案擒贼是出了名的,这也是小舞为何会出现在此的原因。 季珞语明眸一动,抑下险些冲出口的话,她咽了咽口水,讷讷道︰“不……不太可能吧,咱临阳哪来江湖恩怨?” 她一脸苦闷,恨不得能直截了当说出,然而她却是不能说;并非只有君子才能一言九鼎,小女子可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让小舞陷入神月教的纷争里……是否太危险? “临阳城几日前突然涌进一群江湖人物,这些人一夕间全数销声匿迹。巧合的是,当晚药铺随即失火,夺去了两条人命,这当中的关联不容轻忽。”小舞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他个头不高,长相白净秀朗。 “你们打算怎么办?”季珞语好奇问道。 “目前压根毫无头绪。两具尸体烧得焦黑难辨,仵作也只能尽力而为。临阳衙门传来的检验结果,说是骨骸无任何外伤痕迹,有可能是浓烟呛伤……然依我看哪,这两人恐怕在起火前就已身亡。”小舞目光清明地分析道。 “这两人因何来到旷废的药铺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可能留宿这儿。两人皆是身强体健的中年人,平时甚且会练武强身,照说这样的火势,神志清醒时理应能轻易逃脱。这表示他们在起火时不是昏迷就是早已身亡。我推断应是身亡。这既非被外力所伤,也非祝融之因……看来极有可能是中毒而亡。” 小舞的分析让她心头一震,吃惊地张着嘴,那骇愕的神情倒非佯装,而是震惊于小舞精准的推断。 “当然,这只是我片面的推断。你有何看法?”瞧见她诧异的神色,小舞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她回过神,眨巴着眼回道︰“我……也不知道。” 小舞讶然挑眉。珞语不是一向对这些江湖恩怨最有兴趣吗?怎么这回反应这么冷淡? “你不是才刚到,不用上衙门一趟吗?”季珞语忙转移话题。 小舞抬眼看向天际那抹晚霞落晖,道︰“多亏你提醒,我得去衙门报备一声!” 他一到临阳城即与季珞语联络,让她陪着先至命案现场勘察,这会儿得赶去临阳衙门报到呢。 “让季实带你过去。”小舞对临阳城不甚熟悉。 “嗯,那你自己当心。”小舞想起什么似,走近她身旁耳语︰“好汉楼的事办妥了,就订明日亥时。” 她先是一愣,继而才想起先前请托小舞之事。最近发生太多事,她竟将此预订给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反悔还成。”小舞见她发怔的神情,以为她心生却步。 她眉心微拧,略为迟疑。一个多月前师父突然现身临阳城,她多年未见师父,自是开心提酒备菜前往。那次师父心中仿佛有着事,闷着头猛喝酒,醉醺之际口中低嚷着“媚儿”,她在一旁直纳闷着,倒是师父醉倒前说了句︰“好汉楼?媚儿,那可真是你的作风……” 她记在心上,这阵子打听下来,还真有个好汉楼存在,楼主正是媚娘子。因此当心里泛起想要生个娃儿的念头时,她才会想到“好汉楼”。 不管如何,她总得去见见媚娘子。 “我会如期赴约。”她扬起下巴回道。 小舞掀唇又合上,嗫嚅几次,最后才说︰“届时我载你过去。”语罢,回头喊了声季实,两人相偕离去。 季珞语静伫原地。满目疮痍的景象,看得她心生凄楚。这几年乔家争夺、关家力守……往事种种犹历历在目,如今竟有着恍若隔世之慨,她不免摇头轻叹。 那一夜,她心里有好些疑惑,冷遥夜却又不告而别。这人忒是过分,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既然他能冷漠无情地离去,她难道就无法洒脱不羁?多想无益,反倒像是她对他念念不忘似。 不不不……她可不是想着这个人,只是有些疑惑盘踞心上,令她百思不解。 “怎么还会有木匣呢?”她嘴里喃喃道。照说木匣应在一个多月前就被师父取出,是谁又摆了回去? 沉思良久,她抬头一望。此时落日已下,西边只余一抹暗霞,正打算归去,忽然咻地一声,一支袖箭以微弱的劲道飞至,她身形往旁一倾,伸手接住。 袖箭上绑着张字条,她解开一看,眉心微微蹙起,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嘛,还当人家是个小娃儿……”当她嘀咕着将字条揣入胸口时,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飘然而至。 冷遥夜一身白衫,翩然而立;她心中一喜,本欲迎上前,思及刚才接到的袖箭,顿时心虚地杵在原地。 “你都是这么神出鬼没吗?”她揶揄道。 “你呢?来这里寻找什么?”眸光淡淡一瞥。 “回家顺道经过。” “拿来。你手里的东西。”目光冷凝地盯着她。 俏脸堆起笑,她故作无知地问︰“我手里哪有什么东西?”说着,笑吟吟地将双手摊开,白嫩掌心空无一物。 冷遥夜眯起双眸,陡地抓住季珞语右腕,季珞语左手疾起,出掌拍向他左肩,冷遥夜倏地往后一跃,将她整个人往前拖曳,季珞语脚步踉跄,险些往前摔跌。 “嗳呀呀……好疼好疼啊!”她抚着右腕娇嗔道,一双秋水泪光莹莹,令人心生怜惜。 冷遥夜眉心微拧。方才他已放轻掌力,然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方寸不由得一紧。他略去心底的异样,倏地反掌往她手臂轻拍,一支袖箭自她暗袖里掉落下来,他及时接住袖箭,冷冷地看着她。 被拆穿了?她揉了揉手腕,眼瞳滴溜一转,不复见方才娇柔苦楚的模样。 “你一个大教主干嘛跟人抢东西!”她不悦地嘟喽。 冷眸斜睨她一眼,冷遥夜拿起袖箭瞧了瞧,不发一语地将其收入襟口内。 “喂,那我捡到的,还我!”她噘着嘴追讨。 他不理会,反问︰“上头的箭书?” 她睁大眼。不会吧?这个他也知道? 尚不了解师父与神月教有何关连,是恩是怨?是情或是仇?她当下可不能轻易泄漏师父行踪。 “什么啊?”她眨巴着眼,打算来个抵死不承认。 冷遥夜嘴角略勾,内敛的眼神、自信的神采,摆明了她此刻犹如瓮中鳖。 “说没有就没有,你能怎地?”她索性耍赖。 他目光冷锐地扫向她胸前,季珞语瞪大眼,不由得往后一退。 “你要干嘛?”双手不由自主地挡在胸前。 冷遥夜眸光一转,迟疑片晌,说︰“你自己拿出来。” “偏不,有本事来拿呀!”她抬起下巴,傲然挑衅,心里赌他堂堂教主,犯不着让自己陷入轻薄女子的罪名吧? “以为我不敢?”挑了挑眉,一脸傲逸不羁。 他这表情……削肩畏缩了一下,她明眸圆瞪。 “你……我是姑娘家耶!”有必要提醒一下,谁让她老是一身男子打扮呢。 “我不介意。”嘴角似乎微微一抬? 她杏眸瞠大。他不介意?有没有搞错?该介意的人是她吧? “我很介意!”她气呼呼地回道。 他唇瓣往上一扬,眼中闪着笑意,浑身散发着从容自若的气度。 看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她眸光倏地一闪。 “师父!”她视线往他身后瞟去,惊讶喊道。 冷遥夜讶然转过头,身后空空荡荡,哪有任何身影?回首,她的身形早已疾窜而去。他倒不以为意,望着离去的身影,笃定地扬起一抹笑意。 季珞语施展轻功疾飞,倒不是她认为轻功及得上冷遥夜,而是仗着一点——这儿可是她的地盘啦!临阳城各街道巷弄少有她季大小姐不熟悉之处。于是她净往那些偏僻小巷奔钻,就不信他这个外地人能寻着她。 奔跑许久,在一处谧静僻巷停了下来。她回头一看,未见任何身影追随而来,这才弯下身喘着气息,嘴里喃喃道︰“这下子总找不到了吧。” 气息平稳后,她转过身,忽地撞进一具精健的身躯里。她惊吓得哇哇大叫,一抬头才发现挡在面前的正是冷遥夜。 “你怎么可以吓人……男人欺侮女人,大人欺侮小孩……”她被吓得惊慌失色,语无伦次。 “我怎么欺侮你了?况且,你都要二十,还算小孩?”见她惊魂未定的神情,他语气不由得放缓。 忘了惊吓,她好奇问道︰“你怎知我即将二十?” “不难得知。只消在临阳城待上一天,很难不听闻你季大小姐的种种事迹,人人都争相押注,季大小姐能否在二十年华之前招进乘龙快婿。”他调侃道。 打她十九生辰一过,这个赌注随即开盘,随着年限逼近,眼看她纳进夫婿的机会渺茫,且人人多押向看坏的一方,到后来几个月庄家索性规定仅能下注看好招婿这一边。 “也是。”她自嘲一笑。 “东西拿出来。”他忽地冷冷道。 啊?胡扯一番也没让他忘了这事儿?她无可奈何地垂着肩。 “你先告诉我,怎么找到我的?”不信他真能钻探城里巷弄找到她! “我在你身上下了‘引蝶粉’,周遭方圆几十里内,我定嗅得出味道。”她很聪明,以自己的长处来躲过他的追踪,如果没有“引蝶粉”的香味,他断不可能寻得到。 原来还有这种神奇的东西!难怪这么偏僻的小巷内,他也能找到她! “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她脱口惊呼道。 冷遥夜一怔,微微笑道︰“药效会过的。” 季珞语横了他一眼,莫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认输了,就给你呗!” 她伸手从衣襟里拿出那张小纸条,在毫无预警之下,倏地将字纸揉压,双手迅速往嘴里一送,咽了咽,硬是吞了下去。 冷遥夜瞪大黑眸,不敢相信她竟会这么做! 咳咳……季珞语险些噎住地拍了拍胸口,咳得一双水眸含珠带泪,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你……”他难得面露震愕神情,说不出话来。 “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眼一眨,斗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她的眼泪无端令他心烦,心里一叹,对她的举动又气恼又无奈。 “你该不会想剖开我的肚子取出字条吧?”见他沉默不语,她张着小嘴,一脸骇然。 “这个提议或许可行。”故意冷着脸。这个大小姐脑袋瓜里尽装些怪想法,他心里又好气又觉好笑。 呃?她是说笑的,他难道听不出来吗? “你……”她咬着下唇,顿时泪眼汪汪。 第十一章 他眉峰轻拢,取出巾帕轻轻拭去她芙颊上的泪珠。 她身躯一僵,只能仰着颜傻楞楞地望着。见她难得一见娇憨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粉颊,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两人目光交会,红晕染上她两颊,直到一记犬吠声扬起,方惊醒他们。冷遥夜回过神,收回抚上她面颊的掌,深吸口气,敛住飞驰的心绪。 见他欲将巾帕收入衣襟内,她一把抢将过来。见他挑眉睐着,她双颊羞红,一时无法答辩,故意蛮横地说︰“这巾帕擦了我的泪,就是我的了。” 他唇瓣往上一扬,不由自主地大笑出声。 “别笑!”她羞赧嗔道。 他见状,却是不减笑意,温朗的笑容在唇际荡漾。 这男人笑起来犹如春夜凉风拂面,有着说不出来的舒坦熨贴,教人几乎要融化。原来揭开那层纱所见的笑靥竟是如此诱人……此刻周遭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怦怦然的心跳声—— 直到回家,她仍一脸茫然,沉醉于他的笑颜。 稍晚,珠儿帮她备了热水沐浴,宝儿帮她脱下外衫,两人退至屏障外。她打小习惯自己更衣沐浴,丫鬟们只好留在屏障外等候。 褪下里衣时,一个搓绉的纸团掉落在地。她睁大眼,吐了吐舌,险些忘了这张小字条。稍早前,她并未将纸条吞进去,多亏平时和阿爹斗法斗多了,这么点儿戏法还难不倒她,连冷遥夜都让她给唬怔了。 她把字条摊开—— 不许插手神月教的事。丫头再胡闹,小心师父一顿饱打! 字条底下没有署名,只划上一片枫叶。 师父来了?为何不见她呢?师父与神月教究竟有何干系? 罢了,寻找师父的事先且搁下,眼下她的心思全让明晚的“好汉楼”预订给占据。该去吗?眸光瞥见挂在屏门上的巾帕—— 唉。 暗夜里,一辆马车急驶在青石街道上,驾车的正是捕快小舞。 “这身衣裳愈瞧愈不自在,不怕着凉吗?”马车里季珞语坐立不安地拉整身上那件薄贴的艳彩罗裙,亮闪闪得令她浑身不自在。 “没法子了。你也知道,咱家里压根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裙衫,只得请隔壁大娘帮忙张罗。”小舞往后一睐,随即转回盯着前方,嘴角隐隐含笑。这衣裳还是打德化镇带来的,她还特地请隔壁大娘帮忙算算上好汉楼的日子,就为了能让季珞语顺利怀个娃儿。 “隔壁大娘家怎会有这身行头?你是不是少给人家银两才这么省布料?”她垂首盯着颈下那一大片嫩白,不习惯地将衣襟往内拉拢。 “怎么可能。我只是跟大娘说,要一件能令汉子们看了会努力让姑娘家生个娃儿的行头啊。”小舞回头一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安慰道︰“看不出平时着男装的你,身段曲线是这么的女人。” 废话!她是姑娘家耶!季珞语没好气地白了小舞一眼,这是什么说辞? “念在能让你生个胖娃儿的份上,就别对那些布料斤斤计较啦。”小舞干笑几声。 一思及待会即将要发生的事,季珞语心底一阵紧张,不自觉地又将襟口拉拢。 “珞语,你想清楚了吗?”小舞深吸口气,语重心长地问道。 “我很确定。”都计划好了,即便硬着头皮也得完成。 “那,你知道那档事儿是怎么……”小舞脸颊泛红,一时羞赧得说不下去。 季珞语听了,面颊倏地泛上红晕,她轻声道︰“既然人家是出了名的好汉楼,想必那事儿毋需我操心吧?” 先前她曾想过向二娘讨教有关男女之事,却怕二娘起疑心;至于好友曲映欢,她亦是只字未提。以映欢细腻的心思,定能猜出她的计划。所以她也只能安慰自己,那档事儿是好汉们的专业,犯不着她操心。 “也是。但不仅是这样,你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害了清白……”小舞没再说下去,相信她能理解。这些话也是小舞昨日梗在喉间没说出口的。 季珞语与小舞都是自小做男孩打扮的姑娘家,不同的是,她是任性而为,小舞则是环境所迫。季珞语了解小舞担心什么,她背打直端坐着,沉吟半晌方开口︰“当初这么决定或许有些冲动,但仔细想想,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我都二十了,至今仍遇不到能与其厮守终生的男子,也没尝过爱人或是被爱的滋味。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委屈自己去迁就没有情爱的姻缘,更不想让一个莫名的男子来当我的丈夫,当我的天。”说着的同时,脑中桴现冷遥夜的身影,她心里渐渐有了迟疑——为什么最近动不动就会想起他? 小舞听了她的话,张大嘴,一脸震撼。 她知道季大小姐向来不受世俗成见约束,但如此大胆惊世的言论,还真是骇人听闻。接着心底一笑,暗忖,其实也毋须太过震惊,上回珞语开口让她安排此事时,她早该见识到季大小姐不同于常人的个性,不是吗? “让我吓着了吗?”见小舞张嘴发楞的模样,季珞语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小舞忙摇头,憨笑道︰“是有些惊吓,却又觉得你说得真好,很有见识。” “我清楚自己的许多行径是不容于世人眼光。上天待我不薄,我很幸运,有季家那么大的庇护所让我从心所欲。如果我不是季大小姐,很多事就没办法如此顺利。”对于这点,她由衷感谢上苍厚爱……当然还有阿爹无私的疼爱。 小舞点头同意。季家庞大的家产及季老爷的宠爱正是她最大的后盾。 “我阿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季家有后,他年纪也大了,与其让他拼个儿子出来,不如我生个孙子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吧。”阿爹若听到她这么说,会不会又被气得跳脚?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脸淘气。 小舞不禁哧地一声,哈哈笑了起来。 不久,小舞缓缓将马车停下,回头道︰“到了。” “这里?”有没有搞错? 季珞语探头张望,这么不起眼的小巷里,如此昏黄幽暗的地方?想他们临阳城的怡香楼,门面多么富丽大气,华灯照耀得如同白画般光亮。这里……会不会太过寒酸?还说有一百零八个汉子!这下她不免心生疑虑。 “好汉楼有两个出入口。大门呢华丽气派,不怕露脸的皆可大方进出。这个后门呢,则是专门提供给要求绝对保密的顾客。”知道季珞语心底的猜疑,小舞赶紧解说。 哇!人家可是想得挺周到呢!她了然地点点头。 “亥时到了。瞧!她们出来接人了。”小舞朝那小门一指,有位身形略为福态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季珞语见状,忙将备妥的丝帕蒙上泰半面容,整张脸就露出那双不安却又好奇十足的灵动大眼。 “我会在这里等你,别害怕。”小舞拉拉她的手。即使大胆如她,一个姑娘家面对这种事,心里难免会慌张不安。 季珞语深吸口气,紧张地笑了笑。她步下马车,走到老婆婆面前,将小舞给她的契约状交给老婆婆。 老婆婆接过契约状,啥话也没说便转身走进小门;季珞语见状,赶紧跟上。 一走迸里面,老婆婆不知何时点亮了手里的烛台,幽微的烛光在前方摇晃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曲折弯长的回廊上。季珞语紧跟着老婆婆,一对眼珠子不安分地打量。这长廊好幽暗,两旁的矮屋无半点灯火透出,一片暗黑厚重地包围住,令人心里不由得发毛。 “婆婆,这两旁矮房平时是做啥用?”在这寂静漆黑的空间里,总该说点话才是。 谁知老婆婆竟未有任何回应,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季珞语一怔,随即跟上老婆婆,不死心又问︰“婆婆,咱们要走多久呀?” 这回老婆婆虽无回应,却是停下脚步,季珞语不解地望着。 老婆婆朝她点点头,再指着身旁一处。 她星眸一眺,原来是扇暗门哪!老婆婆是要她自行开门? “婆婆是让我开门?”她越过老婆婆,往门枢一推,门就这么开了—— 门一开,连接的是间简朴狭小的内室,有位白净少年等在里头,看起来比季实大不上几岁。 不会是他吧?她要的是汉子,真真正正的好汉耶!她惊愕地瞪大眼。 “哑婆婆,谢谢。”少年礼貌地朝那老婆婆点点头。 哑婆婆?难怪刚才不管她怎么问,婆婆就是没有回应。季珞语回头一看,见那老婆婆手一挥,身子便没入那片幽暗里,同时门扉也被掩上。 她一转回头,瞥见少年嘴角隐忍的笑意,她不安地觑着。天啦!一个跟季实一样的少年,她她她……真想夺门而出! 小厮憋着笑。这位姑娘想必将他错认为楼里的好汉,虽只露出两汪水眸,但那眼里多变的表情也太好玩了。 “柳姑娘?”小厮探问道。 柳姑娘?季珞语两眼困惑地眨巴,这才想起此次匿名柳氏,她连忙点了头。 “小的负责领路,这里是后门的接待室,柳姑娘请。”小厮努力维持沉稳的神情,打开大门门扉,外头又是个长廊,却是明亮许多。 季珞语吁了口气,看来是她误会了。 “媚娘子今晚在吗?”她忽地问道。 小厮步伐略顿,转头疑问道︰“客倌识得媚老板?” “媚娘子声名远传,谁人不识?”季珞语随口说道。 “媚老板忙着,不一定在楼里。”小厮心生戒惕地瞧一眼,回过身继续向前。 季珞语不以为意地耸肩,走了几步一个拐弯,这一转弯却是别有天地,映入眼帘的又是另一种景况。 长廊饺接而上正是好汉楼的二楼回廊,一楼大厅挑高,楼阁环绕周围,形成三层楼的天井,楼中梁柱雕琢漆彩,曲栏镂花绘彩,富丽堂皇的程度,即便她身为临阳首富之女,也不禁咋舌不已。 此刻楼中华灯璀璨,映得整幢楼阁灿亮如昼。她缓下脚步,垂首俯瞰一楼光景,大厅里几个清秀的小厮以及身形伟岸的好汉们忙不迭地送往迎来。不少女客大大方方地露脸,不时与那些俊壮的好汉们打情骂俏,这等光景简直令季珞语看得目瞪口呆。 前方小厮发现后头没人跟上,回首一瞧,踅了回去,禁不住叨念︰“你只买了半个时辰,八号已经在房内等你,别浪费时间了。” 半个时辰?她侧头纳闷着,这样的时间……够生孩子吗? “可以延后加时吗?”脱口问道。 她话一出口,小厮顿时瞪大眼望着她。加时?真看不出来哩!这个怪姑娘怎么瞧也不似经常上门来的那些豪放女,这么玩得开? 那什么表情呀?好似她说了什么惊人之语似。 “算了!都说别浪费时间,快走啊!”她反过来催促小厮。 小厮没好气地睨了眼,转身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忽地有位高大健壮、面貌阳刚的好汉走上二楼,与她打个照面。好汉一双带笑的眼瞅着她,一个动作,人便阻在她和小厮之间,不让她往前走。 那好汉缓缓地由上往下扫视过她,那眼神似乎要将她的衣裳剥开似地——虽说她那身行头也快衣不蔽体了——她紧抓着襟口,愤怒地瞪着那名犹如登徒子的好汉。 “让开!”她抬高下巴,傲然喝斥。 好汉哧笑出声,赞道︰“有个性!”接着又问︰“头一回来?” “那又怎样?”板着张俏脸,口吻不佳。 第十二章 “既然这样,就让我来服侍你如何?”高壮身躯欺向她,眼神不时挑逗着。 她后退几步,诧异地瞪着。不会吧?这儿也来毛遂自荐这一套? “一哥,你别闹了,今儿个是八号服侍她。”小厮跑了过来,早她一步发难。 “八号?”一哥微眯起眼思索,随即向她道︰“我是好汉楼第一红牌,选我绝对不会后悔。”他可是难得主动选定客人,但这姑娘身段姣美,明眸灵动,想来脸蛋也不差……很对他的胃口。也正巧今晚原本订下他一整晚的熟客因故延期,就陪她玩玩吧。 语毕,一哥蓦地拉起她的手,带她往回走。 “一哥……”小厮在后头追喊。是红牌就可以这么任性吗?若是被媚老板知道了肯定要怪他办事不力。 一号与八号?孰优孰劣?被拉着走的她一时脑筋转不过来。 她是不管红不红牌,只管能不能生娃儿。但这人一碰触她的手就令她心生反感,胸口一阵难受、浑身不对劲,怎么还可能让这个一哥碰及她身上其它地方! 她趁其不意,反掌脱开他的手,足跟往后跃退了几步。 会武?好汉楼女客倌们会武并不稀奇,就陪她玩玩!一哥扬起笑,随即出手往她身上抓去。 后面小厮骇然瞪大眼,暗恼着,怎么会遇见这种倒霉事! 季珞语出掌格开一哥袭来的大手,心想这些好汉也真烦,该出来迎接的八号不见踪影,倒是来个黏人的一号。 她个性灵巧好动,学武也是图个好玩,因而拳脚功夫难以练精,倒是轻功方面颇有成效。一哥的拳脚功夫或许略胜一筹,然轻功却不如她。拆了几招,她随即施展轻功飞身立在廊边栏杆,趁他微怔之际,足尖往柱上一蹬,借力使力出掌往他肩上一拍。 一哥往后退了几步,吃痛叫了一声,气恼地抬眼一瞪。 小厮忙向前拉住他,苦劝︰“别乱了,待会儿被媚老板发现可惨了。” 此时恼羞的一哥哪听得了劝,挣脱小厮的拉扯,往季珞语方向冲去,两人瞬间又缠斗上了。 楼下楼上有些客倌探头瞧了瞧。好汉楼常见各路侠女,有时和好汉们练练招也是有的,大伙当没事般又继续忙着调情嬉闹。 这时,一个面相白净、气质斯文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向小厮问道︰“雁平,发生啥事?” “八哥,还好你出现了。”雁平见着来人,哭声喊道。 八哥?噗噗……她险些笑出声来;这么一分神,即让一哥趁隙抓住她的左臂,她惊得一扯,薄袖竟被扯了下来,露出皎皎藕臂。 她伸出右手遮住左臂,嗔道︰“这就是你们好汉楼的待客之道?” “误会一场。柳姑娘,你预约的八号来了。”雁平给了八号一个眼神,恨不得让他将此瘟神快快带走。 一哥虽气不过,也只能冷哼一声。 “原来是柳姑娘!”八哥笑眯眯地走向她。 小舞帮她预约的是眼前这斯文男人?唉……长相倒也俊,但怎么就少了点男子气概?反正……就是不对。 她思索的同时,八哥来到她身旁,伸手往她纤腰一揽—— 不对不对不对……那千虫万蚁爬上身的感觉来了,她全身抖了抖,抿嘴低着头,尽量压下胸口那抹不舒服的感受。 八哥当她是佯装害羞,搁在她腰上的手顺势往她浑圆的臀上抚去。 忍忍忍……忍不下去了!她紧握拳头,狠狠地挥了出去—— “我明日回青月崖。” “为什么?谁取走木匣还不知,你就这么走了……”媚娘子一脸不认同。 他淡淡一瞥,没有回应。 她凤目气瞪,没好气地说︰“所以你不是为这事下山?” “这事我会让玄锋留下来协助。”玄锋也是他的贴身侍卫。 媚娘子柳眉一挑。“玄锋也下山啦?” “我让玄锋去找圣子了。”玄锋与琉素同他一起前来中原,只是半途让他遣去寻找圣子下落。 “我才想说你身边那对黑白无常怎么少了一个。”充满讥诮口吻。 冷遥夜的两名贴身侍卫,琉素善舞剑,玄锋精使刀,媚娘子总爱拿两人的名字嘲笑他们为黑白无常。 “你知道珩儿去了哪?”不理会她的奚落,他问道。 “两个月前留书说要出去见见世面,我看哪,八成玩得乐不思蜀啦!那小子有什么好担心的,鬼灵精一个,他别去整弄人就万幸了,还怕着了人家的道?他这一走,我好汉楼不知少了多少鸡飞狗跳、狗屁倒灶的烦事呀!”自己的儿子她还不了解吗? 媚娘子口中的小子即是圣子,下一任的神月教主。 “他毕竟是下一任神月教主。”冷遥夜笑了笑,突然觉得鬼灵精怪的冷珩若当上教主,或许能带给神月教不同的样貌。 媚娘子红唇嚅了嚅,欲语还休。冷遥夜见状,横了她一眼。 “这是约定。”当年他愿意担任教主的条件之一。 “即使你对这个教主位置毫无眷恋,其他长老难道没有异议?”那批愚昧忠心的老人有时还真是冥顽不灵。 “教主说了算。”挑眉一笑,仿佛一切不是问题。 媚娘子笑着摇摇头,瞧他那份自然流露的张狂自信,这才是小夜的本性吧。 此际,外头隐约传来争斗声,她抬了抬眉,当下不甚在意。 “玄锋那小子长得还行,在咱们这儿也不怕让他吃亏。”她使个媚眼,别有意图地笑道。 “你别太过火。”想着玄锋得知此任务时的神情——他嘴角淡淡一勾。 “这么不舍?”她故意闹着。 “再不然……让琉素留下。”他冷不防道。 “千万不要!”她脱口急喊,瞠了眼才又说︰“好啦,我会善待玄锋,请你把那座冰山带回去。”要真让琉素留下,别说那些好汉了,连她瞧着都不自在。 他唇瓣不由得一扬,展眼舒眉的俊朗模样—— “瞧你这面皮啊!啧啧啧……俊得不像凡人哪。”令人赞不绝口啊!媚娘子挑逗地抚上他的俊颜。 冷遥夜轻轻挥去她的掌,不耐地斜瞪过去。 媚娘子明知他不喜欢,仍是欺了上去,故意向他抛个媚眼,戏谑道︰“这一百零八个就少了你这一味,你若肯待下来,肯定成了好汉楼的红牌呢!”再次往他俊容摸去,冷遥夜不耐地闪开来。 这时,外头打斗争吵声愈演愈烈—— 媚娘子敛起笑意。好汉楼开张以来,打斗练招从没少过,好汉们多数身怀武艺,小争执自会处理,真无法解决也会过来通知她。然此刻外头显然热闹异常,竟无人前来通报? “我出去瞧瞧!”是谁那么大胆敢在好汉楼闹事?她开门走了出去。 冷遥夜略挑眉,跟着走出去。 走出房门,位于三楼的媚娘子俯身往下一探,险些没昏厥。但见一楼桌塌椅崩,还有个男子趴在断裂的桌椅上,正抱头痛苦呻吟,一旁则是聚拢着看热闹的客倌。 再看二楼,也好不到哪儿去,有一处栏杆被摧毁,显然是那一楼痛吟的男子从二楼跌落时撞坏的;另一端栏栅上此刻一名蒙面女子娉婷立于上,几个好汉和小厮簇拥而上,冲着她大吼大叫。 “有本事你下来!”好汉们喊道。 好汉楼的好汉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功夫底子,然于轻功方面却略为拙劣。季珞语拳脚功夫普通,轻功却是练得不错,对于飞旋于厅上栏杆倒是游刃有余。好汉们或许武功胜过她,但她一味飞身奔跃,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 她平时欠缺对敌经验,总叹着“无用武之地”,如今有这些人陪着玩,她显得兴致高昂,浑然不觉害怕。 “有本事上来呀!”面纱上方灵动水眸俏皮地滴溜一转。 冷遥夜心头倏地一震,蹙眉往女子方向睐去。 媚娘子一瞧,气得纵身跃下二楼,娇声大吼︰“现下是什么情况?” “媚……媚老板!”众人见了她,吓得险些没跪下来,尤其是带领季珞语的雁平,苦着张脸。 季珞语好奇打量着飞身而下的美艳女子……这人就是师父挂念的女子? “你是媚娘子?”眼中充满兴味地打探。 媚娘子一脸怒气地瞪着季珞语,没有回答,反转身问其他人︰“这人是谁?”眼中的不耐充分表达了她即将爆发的怒火。 “她是今晚预约的柳姑娘。”雁平上前回答。 是客人?她怔了怔,又愠道︰“怎么会搞成这样?” 雁平挠着头,战战兢兢将今晚的事大略报告。 听到一哥半路将客人拦截,媚娘子凤眼往一哥狠狠一瞪!都在好汉楼待了几年,还犯下这种要不得的错! 一哥低垂着头,啥话也不敢多说。 “你下来,咱们马上让小八过来。”心里虽然有气,但错在自家人,媚娘子耐下性子道。 季珞语没有出声,眼珠子心虚地转着。倒是一旁的雁平窘态地指了指一楼,说道︰“八哥……在那儿。” 媚娘子这才瞧清楚倒在一楼残片桌椅堆上的男子正是小八。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冷着颜问道。 “是……他们就是不对嘛!”季珞语委屈地嘟囔。 “不对?哪里不对?咱们阿一可是一等一的红牌,健壮的身段,俊俏的面貌,要外貌有外貌,论身材体型绝对极品,要说起床第间的技巧,你问问其他人,用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哇!季珞语听得睁大双眼,全身热气轰地上升……真是增广见闻! “哪里不对?你说啊!”敢随意批评她底下的汉子,媚娘子一脸横眉怒目。 “他……太粗壮了……”说到后来她脸都红透了——还好有面纱掩饰。 太粗壮?这样也嫌?好吧…… “那小八呢?”温文的小八可是依她自己列下的条件选出来的汉子,看她还有何话说! “嗯……他太白净斯文……”反正她就是不喜欢。当那家伙双手不安分地又搂又摸,她浑身痛楚难耐,忍不住挥拳击中他的鼻梁,接着一脚将他踹下楼去。 媚娘子眼角抽搐,气愤地眯起眼,这人是来乱的? “长这样你嫌壮,那样你又嫌斯文?怕不是来乱的。想来好汉楼找碴儿,你也得四处打听打听我媚娘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这点轻功算什么?以为我媚娘子会怕你这小姑娘不成?”话还没说完,她即飞身过去,出手往季珞语身上袭击。 季珞语连忙应敌,才拆解一两招便显得吃力,全身破绽一堆。顷刻间,媚娘子即一把将她面上的纱巾扯下,引来围观者一阵惊呼。 众人见她穿着俗艳粗鄙,不意那纱巾下的容貌却是清丽绝伦,如缎锦般的乌黑秀发衬得玉肌胜雪,五官细致精巧,尤为动人的是那对水灵的黑眸,这么骨碌一溜,更显得莹亮有神。 倚在三楼廊柱的冷遥夜更是寒着颜,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出现在此。 她惊慌地睁大眼,危急之下只得纵身在四周栏杆上挪腾奔跃。 “只会逃算什么英雄好汉!”雁平见状,忍不住开口讽刺。 “至少我还会逃呀,你呢?”奔驰之余,她不忘回头向雁平驳正道︰“还有,我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你骂错人啦!” 雁平一听,气得当场跺脚。 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媚娘子的耐性已被磨光,她可没那闲工夫来陪这丫头玩,敢惹恼她媚娘子,不给点颜色瞧瞧可不成—— 第十三章 “以为这样就拿你没辙吗?”轻功她自然不输这丫头,却不想花时间作无谓追逐。媚娘子冷笑几声,向后跃回廊上。 另一端的季珞语停下动作,心底打个突!媚娘子要干嘛? 媚娘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条红绸带子,她将绸带往季珞语挥了过去;季珞语连忙施展轻功往旁一退,险险躲过这一击。她心头一惊,真邪门!那绸带靠近身时竟带着异常的热度,仿佛刚打好的熟铁般,只差没冒出热烟罢了。 媚娘子狡黠一笑。她在红绸带上动了手脚,洒上“铸铁粉”,绸带犹如刚打好的熟铁般灼烫,欺身便足以熔碎衣衫,一旦袭击身上,怕不皮开肉绽。 媚娘子连连出招,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季珞语左闪右躲,身形已显狼狈,要不是媚娘子仅略施薄惩而非要她的命,怕也撑不到现在。 蓦地,媚娘子停下攻势,娇声笑道︰“想不到姑娘作风如此大胆啦!” 季珞语一愣,不解地眨了眨眼。在众人的惊呼中,她低头发现身上那件薄贴衣衫竟裂成碎片,忽觉一阵凉意袭来,破裂的衣衫碎片竟阵阵散落,眼见她全身白嫩肌肤即将暴露而出。 媚娘子双手环胸,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四周隐约传来既兴奋又期待的呼声。 季珞语神色惊慌,既羞惭又难堪地恨不得立刻消失。蓦地,一件外袍在空中张开向她身上掷来,力道准确无误地将她整个人裹住,仅露出一张清丽绝美的面容。 此时,周遭竟传来阵阵叹惜声? 有没有搞错?她拉紧袍子,向众人瞪了瞪。 媚娘子一怔,眼神锐利地瞥向上方暗处,心底有着疑猜。毫无预警地,她红绸带倏然又掷飞出去,往季珞语红窘的娇颜袭去。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令她猝不及防,眼看一张丽颜即将毁伤,在众人一片惊呼中,有个白影以惊人的速度飞至,挡在季珞语面前,徒手抓住媚娘子的绸带。 季珞语惊魂未定,半晌,抬眼一看,眼前那身白衫、清雅俊逸的身形——冷遥夜! 乍然相逢,她心下一喜。继而一想,他……他、他怎么也来了好汉楼? 出手护这丫头的真是小夜!媚娘子不怒反笑,这太不像冷遥夜的个性了。 少年时经历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战,尝过众叛亲离、遭人毒害的滋味,现今的冷遥夜看似冷漠淡然,然而她却知道,真正的冷遥夜并非外人所认为的那般无心无情无欲。 她总是想尽办法让他能多点属于人的七情六欲,即使惹恼他也无妨。她宁愿看到一个怒气冲天的冷遥夜,也不想见到漠然疏离的冷遥夜。 如今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出手?哈!媚娘子眉眼带笑地瞅着。 “够了。”冷遥夜淡淡地说,神色却是不容拒绝。 媚娘子故作娇态地轻跺着脚,嗔道︰“她把这儿搞成这样……” 躲在冷遥夜身后的季珞语微微探头道︰“我可以赔偿。” 媚娘子狠狠一瞪,她缩缩头,又乖乖地退回冷遥夜身后。 “东西易偿,但精神损失呢?”可不能让小夜太如意哪。 “什么意思?”冷遥夜耐下性子问道。 “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好汉楼,精挑细选的各路好汉却让她评得一文不值,这话要是传出去,教人家情可以堪,让好汉楼的客人们情何以堪啦!”说到后来,她眼角犹带泪珠,博得看热闹客人们的认同附和。 “这……我也不是说他们不好,就就……”感觉不对嘛!季珞语面有愧色,支吾不成句。 “你就是说他们不好,再不然,咱这几十来个好汉你就选一个,反正都付了订金,不选一个说不过去,那是看不起咱们好汉楼。”唯恐事件太快落幕似地,媚娘子指了指围观的几十个好汉,让大伙儿一字排开。 季珞语为难地低下头。如今连要退约都不行,不成了骑虎难下嘛! 冷遥夜沉下脸,冷冷盯着媚娘子那明显上扬的唇瓣。 “这……”季珞语不知所措地抿着嘴。 “定要选一个。你说呀,要谁?”媚娘子犹火上添油地催促,浑不将冷遥夜那张冰冷青寒的脸色放在眼里。 “好嘛好嘛,那就……”季珞语被催逼得无法闪躲,踌躇之际,人忽地让冷遥夜拦腰抱起,纵身离去。 媚娘子见状,不以为意,反倒得意地放声大笑。能将冷遥夜逼得逃走,真是大快人心啦!至于那些损毁的桌椅栏柱……压根算不了什么。 冷遥夜纵身而下,将她带至一处幽静别院。她心底微讶,好汉楼后方竟有这么个隐密的院落。 偏厅上,他面容冷凝,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怎么会来此地方?”他压低嗓音,抑遏心中萌生的怒火。 当他跟着媚娘子走出房门,乍听那清脆的嗓音,他心头一震,循声而探,映入眼底的蒙面女子那双灵动水眸——竟是她!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房,平静的心湖瞬间被扰得波涛荡漾。那袭薄纱呈现出来的玲珑曲线,令他心中燃起一把无名之火,几乎要将他的冷沉淡定吞噬—— “那你呢?”神月教主竟出现在好汉楼? “为什么上‘好汉楼’?”他俊容寒冽,不容她把话题扯开。 “姑娘家上好汉楼还能有什么原因?”她故意放浪回道。 “……”明知她话里讥诮的成分居多,却仍轻易被其挑起怒火。 “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好汉楼’呢?难不成鼎鼎大名的神月教主还有其他身份?”她戏谑笑道,不怕死地猛捋虎须。 他寒着脸,默不作声。 这端心思已被扰得浑浊激荡,那端的她偏是爱玩闹的个性! “要说神月教主身兼好汉楼一职,这好像也说不过去。只是,你既非好汉又怎么会出现……哦,让我猜猜……”她杏眼圆睁,惊骇大叫︰“该不会……该不会你喜欢的……其实是楼里的……”好汉二字硬是吞了下去,因为冷遥夜冻寒的眼光冷厉地杀了过来。 “说个笑嘛。”真生气了?她缩了缩肩,怯弱一笑。 冷遥夜冷沉着脸,看来他并不觉得好笑。 “别生气嘛!别绷着张脸。瞧,你之前笑起来多好看,一笑倾城哪!多少姑娘看了前仆后继,连我都……”她猛地住口,窘得接不下话,莫怪前人总说言多必失!”一双水眸不安地瞄着,见冷遥夜仅是眉梢微抬,倒无任何反应。 “连你都怎样?”故作冷然问道。瞧她惊慌羞窘的神情,他心里没来由地泛起笑意,怒火顿时消减。 “都……都羡煞极了。”她喃喃不知所云。 “原来你喜欢让姑娘家对你前仆后继。”他故意学起她的戏谑之词。 她瞠大眼,承认也不对,要反驳亦不成,真是自作孽啊! 一记敲门声响起,冷遥夜应了一声。门扉打开,琉素走了进来,见她身上裹着教主的外袍,琉素眼底轻闪讶色,神色旋即恢复正常,喊道︰“教主。” “帮我备一套衫裙过来。”他吩咐道。 琉素颔首,退了下去。 他侧脸睐向她,一副等着答案的冷敛神色。 这人真不死心!她无奈耸耸肩,讪讪回道︰“我想生个娃儿给阿爹抱。” 我还没帮阿爹生个白胖孙子……脑中忆及先前她中毒时的呢喃,他略蹙眉,难不成这就是她想出来替季家传宗接代的方法? “你应该找个夫婿。”他不假思索道。 “你该听过季大小姐不出嫁只招婿一事吧?”她自嘲地笑了笑。“打我及笄以来,多少人上门说媒。以为招个夫婿很容易吗?我也想帮季家传宗接代,但对不上眼就真的没办法呀。难道我该谦卑的认为有人愿意入赘我就得接受吗?”想在她身上寻找属于女子该有的三从四德,真是难上加难。 “难道好汉楼会有对上眼的人?”他反讽道。 当然没有。否则又怎么会搞成这样呢?她气恼地瞪着他。 “那也不干你的事!”她忿然回道。 俊容冷沉,幽深内敛的眸光波澜不兴,让人探不清他真正的心思。 是不干他的事。他向来不插手不相干的人事,总认为那太耗费心神,直到遇见她——她那炽盛的好奇心以及惟恐天下不乱的好玩个性,凡事定要插手一管、眸光总是兴致盎然——在她身边永远别想淡然平静,生活却是怎么也不会索然无味……惊觉自己唇瓣正往上扬,他凝定心神。 “是不干我的事。”他淡淡回道。 冷遥夜淡漠的回应令她心上一凉,心窝隐隐抽疼着。 “我送你回去。”他态度坚决。 “不要!”别开脸,断然拒绝。 “难不成要再订个好汉吗?”胸臆中有着两人都未曾察觉的妒火。 或许可行哩!她眸子一溜,打算戏谑道出口,待瞧见他那双凛冽的冷眸,摆明了她要真敢说出口,后果自己看着办……她及时闭上嘴,却又觉得遇上他,自己总是吃瘪地屈居下风,她傲然地扬起下巴。 “既然不干你的事,我要怎么传承香火你管不着。我就是想在好汉楼订下几个好汉……唔……” 在她未意识过来前,他的唇已然覆上,顺势将她带进他温热的怀里。他的吻带点疏狂,唇瓣密密实实印吻着她的,不容拒绝的舌长驱直入,掠夺她口中所有的甜美。 她愣住,仅能闭上眼,无助地紧揪着他衣襟,心儿怦怦急跳,思绪好混乱,一任情潮漩涡吞噬那未曾尝过情爱滋味的唇舌。 蓦地,敲门声再度响起。冷遥夜震愕地松开她,眸底闪过一抹紊乱。 季珞语睁开眼,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一脸茫然若失,显然尚未从他的吻所带来的情欲震撼中清醒过来。 冷遥夜低咒一声,忙敛起心绪,瞬息将她掩至身后。 琉素推门而入,眉目不抬地将衣衫摆下,又退了出去。 两人间一片静默,伫在身后的她心儿鼓胀,微微抬眼偷觑着他的背影。 他缓缓转身面对她,一脸凝然,幽深的黑眸微微往上瞟,掩饰失控吻她后的内心悸动——他心里不无震惊。 他向来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或者该说,在接下神月教、被迫一夕成长后,他便不再任意表露内心情感,喜怒哀乐不流于外,冷峻淡漠的他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神月教主。 面对率真的她,他总不自觉地多了分宽容,不意这宽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不仅仅是宽容,这当中尚有着他未及察觉的眷恋情意,何时……她已深植他心里,轻易就能左右他心思? 她眼珠子不安地滚动着,见他拧眉苦思,仿佛懊悔不已,她心一沉。 “你别在意刚刚……我们……”低垂着头,支吾道。 冷遥夜挑着眉。她现在可是在安抚他?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嗓音低嗄沙哑。 啊?她抬起脸,顿时不知所措。 “可是……是你先……先先……”平时的伶牙利嘴,不知到哪去了。 他忽地轻叹一息,季珞语不解地睐向他。 “你的脑袋瓜里究竟装些什么?”他呵宠地朝她额上轻轻一弹,微扯嘴角,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地无奈一笑。 她一怔,傻笑道︰“我阿爹也常这么说呢。” 他轻笑出声,卸下淡漠神色的他,那俊容犹带几分不羁,眸中神采令她怦然心动。 第十四章 她芙颊酡红,眼底恋慕的情愫令他心间一悸,在情潮溃决之前,他深吸口气,平稳心绪。 “换上衣服,我送你回去。”他忽道。 季珞语一时反应不及,怔怔地杵在原地。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内室的门,不让她有反抗的机会。 “一定得现在吗?”好想留在他身边久一些。 她的直白令他嘴角轻轻扬起,但很快地,又恢复淡定的神色。 他力持冷静地回道︰“时候已晚。” 她噘着嘴,不悦地抱起衣衫,杏眸倏地闪过光芒,随即隐没,她神色顺从地走进内屋。 他没忽略那一闪即逝的眸光。她又想到什么了?他心中起了戒惕。 良久,未见她走出来。他轻敲房门,却无任何动静。 “我进门了。”说罢,打开房门。 果然……人不见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内屋,他摇着头,轻笑出声。 天啦!这个瘟神怎么又来了?小厮雁平惊得张大口,两眼直瞪。 好不容易来了趟好汉楼,她可不想“空手而回”。只见媚娘子一面已不足以满足她的好奇心,于是她从冷遥夜那儿偷偷溜走,又回到好汉楼。 刚推开侧门走进一楼大厅,就听见二楼传来一记喳呼声。 “你这回又要干嘛?”雁平惊愕问道。 他这么一喊,立即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此刻她换上了淡雅黄衫,那张面孔仍无法让人忘记稍早前发生的事。 “干嘛这么生分呢?咱们又不是没见过。”她翠眉一挑,说笑道。 “你怎么进来的?”雁平挺起瘦削的胸膛问道。 “走进来的。”她杏眼往上抬了抬,随口回道。 “你……”雁平目光往下,气煞地指着她。 “又怎么了?养你们是来偷懒吃闲饭的不成?”媚娘子不耐的嗓音响起。 雁平惊得抬头一瞧,倚在三楼栏杆处的那抹红色身影,正是自家主子! 乍见季珞语的身影,媚娘子心里不无讶异。冷遥夜既然把人夺走,又怎会放她再度回来呢? “怎么?想好要哪个汉子了吗?”她柳眉轻抬,懒懒问道。 话一出口,不少好汉面露惧色,深恐让这瘟神给瞧上。 媚娘子轻啐,真是群不中用的家伙!这么个姑娘也能吓成那样! 季珞语折回来并不是为了此事,被媚娘子这么一问,困窘地杵在原地。 “咱们开门做生意,哪能让你这般胡闹,没那个心思就别上门来,出去呗!”媚娘子故意激她。 “有!”情急之下,她连忙回道。 哦?媚娘子眼梢带笑。 “谁?”就不信小夜真能放任这姑娘胡来。 她黑楮灵动一闪,道︰“你!” 嗄?媚娘子樱嘴微张,怔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好汉楼”瞬息冻结似地,人人像被点穴般动弹不得。片刻,又像同时被解了穴,热闹活络了起来,一阵喧哗陡地扬起,不少客人惊得一嘴热茶喷洒出来,有些小厮甚且将手中茶碗摔落…… 于红尘打滚多年的媚娘子,再难遇见让她惊吓的事,如今却让个丫头惊愕得瞠目结舌。 见了众人异常的反应,她方意识到自己的话造成大大的误解了。 “别……别误会!”她忙不迭地摇摇手,大声澄清︰“我是说……我有事想找媚娘子!” 呃……周遭喧嚷声渐渐消弱。媚娘子凝神,困疑地挑着眉。 “没事了,大伙去忙吧。”媚娘子扬声道,下巴朝季珞语一努,说︰“你,上来吧。” 季珞语尚未有动作,媚娘子的目光越过她身后,冷讽道︰“回去跟你主子说,我不会伤到这丫头一根寒毛,让他放心吧。” 季珞语往后一瞧,无任何动静。纳闷之际,廊柱后方缓缓走出一个冷艳女子,正是琉素。 方才冷遥夜见她眸光异样,早让琉素在外头候着,当季珞语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压根没料到琉素已在后头紧跟着。 琉素顿了顿,然后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季珞语却是心头一闷,恼着冷遥夜仿佛对她了若指掌似。 媚娘子眼眸朝她一睐,示意她上楼。她纵身而上,空中翩然一个起落,人已来到媚娘子眼前。 媚娘子神色丕变,旋即又恢复先前娇媚的神情。 “轻功不错嘛!”媚娘子挑眉道。 “好说。”她笑吟吟地接受赞美。 媚娘子侧过身让她先行进屋,随后走进屋内,不经意地说︰“刚才上楼那一步‘踏雪寻梅’使得不错。” 季珞语闻言,惊得险些绊倒。她敛神回头看向媚娘子,故作无知地问︰“什么‘踏雪寻梅’?” 稍早前交手,这丫头忙于逃命,东跃西窜,乱无章法,自己又于盛怒中,自然未能辨识。然刚才她灵巧一跃的身形……太像“踏雪寻梅”——难道是错看? “这‘踏雪寻梅’倒也不难,难的是要灵巧……”媚娘子起身将招式一一拆解施展,季珞语看得诧讶不已。 师父曾提及“踏雪寻梅”乃其母亲家传武学,针对女子形态而创,他虽加以修正,仍嫌其过于轻柔,因而甚少施展,也不曾传授与谁。为何媚娘子却懂其中奥妙?媚娘子与师父间的关系居然匪浅! 媚娘子冷沉地观察着她,见她缄默不语,眸色一黯,却未多加追问。 “怎么会想练武?”瞧她看似单纯,怎么也与江湖挂不上边。 “是我缠着师父学的……”她顿了顿,在媚娘子未开口前,索性先言明︰“家师当年曾让我起誓不能对外声张。”那对灵动水眸,摆明了她有不能言之苦。 媚娘子笑了笑,斟了杯茶递给季珞语,随口问︰“你来好汉楼总不是真为了找我吧?” 上好汉楼的客人她见多了,瞧这丫头分明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也无法与那些放浪贪欢的女子相较,会上好汉楼定有原由。 “我来还真有部分是为了你。”她笑吟吟地望着媚娘子,直白地道︰“我想来看你。” 媚娘子诧讶地睁大眼,纤指往自己娇颜一指,疑道︰“我?” “我曾听人提起媚娘子百媚千娇、温柔可人,然临事又能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这么个传奇人物,有幸一睹真面目,这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好话人人爱听,媚娘子当然也不例外;只是阿谀谄媚的话听多了,早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力。然而这丫头语气真挚直率,未刻意吹捧奉承,那份真诚令人动容。 “除了我,另一部分的目的是什么?”媚娘子笑问。 季珞语一时语塞;支吾许久,才羞赧地将自己上好汉楼的目的说出。 媚娘子听得瞠目不已,禁不住放声大笑。这丫头还真有趣呢! “那么,需不需要再帮你安排个汉子?”媚娘子半认真半调侃地道。 她螓首摇晃,赶紧拒绝。经过这番折腾,她至少清楚一件事,她怎么也无法与不喜欢的人亲昵接触。 “怎么?心里有人?”试探问道。 她呼吸一窒,一双眼睁得圆大,却是不承认亦未否认。 “心里有人……是怎么回事呢?”她要二十岁了,以往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近日只觉得有个人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但具体上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媚娘子淡淡一笑,凤眸瞟向前方,幽幽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真爱上了,那是把自己的一生全交托予他,不管将来是好是坏,总是有决心与他携手共度。”说着,美目染上淡淡的哀愁。 季珞语听了,却是心头一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过了良久,媚娘子收起愁思,忽道︰“你喜欢冷遥夜吧?”小姑娘的心思,哪躲得过她精明的锐眼。 双颊飞红,她坦诚地点点头。 媚娘子咯咯娇笑。这么坦率的姑娘,难怪小夜会另眼看待。 “小夜个性怪倔的,又不可爱,喜欢他的姑娘可辛苦哩!”趁机数落一下。 小夜?听媚娘子好亲昵地喊着他,季珞语好奇着两人的关系。 “你和冷遥夜有何关系?” “非比寻常。咱们可是同衾共枕过呢!”媚娘子娇媚一笑,故意含糊道。 翠眉微拧,眸中闪过稀微的恼怒,一股醋意在胸口泛开。季珞语扬起下巴,不以为然地说︰“那又如何?” 媚娘子闻言,绯唇一勾,好个有个性的姑娘! “我和冷遥夜的关系你得问他。不过……他这人太过冷静,倘若想与他多亲近,这点我倒是可以帮你。”嘴角闪过一抹黠笑。 她丽眸轻眨,好奇问︰“怎么帮?” 媚娘子倾身向她低语,季珞语一会儿低声而笑,一会儿又是红晕双颊,而媚娘子提出的建议更是令她听得双颊飞红、目瞪口呆—— 不久,门扉打开,冷遥夜一脸冷峻地走了进来。 媚娘子一副早料到他会出现的神情,直瞅着冷遥夜娇笑着。 冷遥夜眸底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别过眼看着季珞语,幽深的黑楮抑着怒火,微愠道︰“怎么?对好汉楼这么念念不忘?” 话一出口,别说媚娘子了,连他都讶于自己异常的情绪反应。 季珞语圆瞪着眼,气闷不已,随手端起茶杯,喝口茶好消消气。 “这茶冷了,别喝。”媚娘子忽地抢下她的杯子。 冷遥夜眯着眼,不动声色。媚娘子不安地欠动着,起身打开轩窗将茶汤倾倒出去。 连茶都没得喝,她瞠着冷遥夜,委屈道︰“我说了,待会儿再回去嘛!” “对嘛!遥夜……”见他俊颜冷寒,媚娘子倏地停顿劝说的话。 冷遥夜向媚娘子使个眼色,媚娘子绯唇掀嚅,最后仍是闭上嘴走了出去。 冷遥夜将目光转向季珞语。稍早琉素回报她人在好汉楼,也将媚娘子的话带到。他当下压抑即刻前来找人的冲动,心底又觉不安。他清楚知道自己无法视而不见,对她,他已无法以凡事自有定数来说服自己淡然处之。 季珞语杏眼圆睁,不解他何以如此不悦。 莫非……她能这么贪求地猜想吗?他……也喜欢着她? 见他凝着脸,她无奈轻叹。反正识时务一向是她的长项,大小姐也是懂得撒娇求和的。她皱了皱鼻,走到他身旁。 “我不是来找那些汉子,你干嘛那么凶?”口吻带着些许撒娇意味。 一袭淡雅黄衫衬得她水灵俏丽,又比身穿男衫时多了分秀丽娇态。她本是娇贵的大小姐,自小备受呵护宠爱,何时让人这么严厉对待过。见她一脸低声委屈,他不由得心一软,眸色转暖。 “这么委屈?”他禁不住调侃。 “嗯。你都不知道,才让那些好汉轻碰着手,我浑身像爬满虫蚁,说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她噘嘴道。 冷遥夜闻言,心情一扬。不知是为了她的话,亦是她那一脸娇嗔。 “以后别再来这里。”他低嗓如丝。 “不来这里,那……上哪儿才能找到你?”双颊泛起淡淡红霞。 他心头一窒,不仅是她的真情流露,更因她出口的话,直直击上他心头—— 他不能将她带入他的生活,一个争权谋利、心机算尽的世界里。他忘不了她闭上眼说着自己喜欢临阳城时的神情,那么怡然自得、如鱼得水,这里才是属于她的地方——一个往来热络、生气勃勃、平凡热闹的城镇。 即便放不下她,也绝不能让她卷入这些丑陋的纷争。 第十五章 “我会去找你。”他回道。 她水眸莹亮,忽地柔声喊道︰“冷遥夜……” 他一直喜欢听她轻唤他的名,清脆的嗓音中带点娇甜,像是独占似地撒娇着。冷遥夜清俊的面庞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后日是我的生辰,这一天……你能过来吗?”她一脸希冀地盼着。 一双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他点头。 听得他的应诺,一记甜美的微笑在她唇上绽开。 “我送你回去。”就是不希望让她在好汉楼待太久。 干嘛急着把她遣走呢?她不以为然地抿着嘴,继而忆起小舞还在外面等着,她回道︰“不用,小舞……一个朋友,她在外头的马车上等着。” 什么样的朋友会送她过来好汉楼?他不否认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不是很喜欢。 “琉素!”他凝颜喊道。 他的神情似乎变了……不太高兴?她杏眼困惑地睐着。 门扉打开,琉素立在门外,就连媚娘子也在外头徘徊。 “送季大小姐上马车。”一记眼神,暗示琉素得确保她安全回到季家。 季珞语鼓着腮颊,原本还想跟他胡诌几句才肯干休,谁知琉素领命走向她跟前,她话梗在喉间,只得硬生生咽下。 琉素冷冷地朝她颔首,季珞语无奈地耸着肩;她向媚娘子颔首道别,再侧身对冷遥夜低语︰“别忘了你答应的。” 见冷遥夜微微颔首,她这才笑笑地走了出去。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媚娘子笑道︰“你分明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难缠人物,可有时啊,连我都觉得琉素比你这个教主还难搞定,遇上她只能束手就缚。” “因为你知道,我怎么都不会对你出手。”他冷讽道。 “那敢问,你又是做了什么,才让人家姑娘也这么认定你?对你如此有恃无恐呢?”媚娘子下巴朝着季珞语离去的方向努了努,揶揄道。 媚娘子这番戏谑的话令他哑然无语,却一点也不想反驳。 “看来,明日你是回不了青月崖了?”媚娘子试探一问。 他没有回答,仿佛连自己心中都无答案。 “遥夜,别想太多,那丫头没那么脆弱,区区神月教她兴许没看在眼里呢。”媚娘子看似说笑着,话里意味却深长。 “你管好自己就行。”他冷冷回道。 媚娘子无谓地耸肩,却丢出一句颇具震撼性的话︰“那丫头或许认识叶慕之,她那身轻功分明是他的不传家学。” 冷遥夜黑眸一凝,对这突如其来的震荡一时无法消化。 “你肯定?”他宁神问道。 “八九不离十。看来要找到姓叶的,只能从这丫头下手。”这也是她在茶里下药的原因,想利用“迷魂散”来逼问真相。 “这袖箭你认得吗?”冷遥夜拿出袖箭往桌上一放。 媚娘子拿起袖箭一瞧,神色揪然,急问︰“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看来她师父果真是叶慕之!冷遥夜眉心微拧。 “别担心,我还没遇上叶慕之。这事我会查出来——”冷遥夜眸光忽地一厉,狠狠地对媚娘子说︰“不准动她,更不许对她下药。” 媚娘子一愣,却是笑了笑。总算逼得小夜认真看待了。 在“好汉楼”里发生的事季珞语未曾告知任何人。那一夜,等在外头的小舞见她换了套衣衫,一脸诧异。她支吾回答着,小舞窃想她是过于“疲累疼痛”——当然这也是隔壁大娘的经验之谈——因此没多问,当下即驱车赶回临阳。 去了趟好汉楼,季珞语心里更是好奇师父与媚娘子的关系,也担忧师父取走神月教的木匣有何用意。 翌日一早,她走遍几个师父可能现身的地方,皆不见师父身影。看来师父是刻意回避,任她怎么也寻不着人。 她虽恼,然有件事更让她挂念。明日即是她的生辰,此刻她心中念着想着的全是冷遥夜一人。虽则寻不着师父,倒也不影响她雀跃的心情。 午后,她与曲映欢聚于“水龙吟”商议,打算未来以《三殊漫谈》的部分收入资助清寒文人,或进京赶考或写文着作,兴许还能在书坊举办清谈辩论…… 曲映欢心思何等剔透,一眼就瞧出她有心事。 季珞语一脸娇羞,便将近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只稍稍略去“杏林堂”命案一事。 三年前关夕霏的失踪与神月教有些渊源,曲映欢虽不懂江湖之事,对神月教却不陌生,听得她与神月教主之间的事,曲映欢一对澄澈的眸子尽是惊讶,再听得她上好汉楼去……曲映欢瞠大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你……”曲映欢蹙着眉,轻斥︰“真胡闹!” “别数落啦!冷遥夜早训过我了。”她举起双手求饶道。 “总算有个人能制得了你。”曲映欢嘴角噙着笑。 “谁说的!”她眼珠子灵巧一动。“谁制谁可难说了。” 曲映欢一愣,瞪了瞪,两人不约而同地哧笑出声。季珞语又将好汉楼所见所闻的趣事详细描述,曲映欢好不容易止歇的笑又逸出口,笑声阵阵扬起。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才离开书坊各自返家。 次日,季珞语二十岁生辰—— “这谁家送的?”季老爷皱眉,指着摆放在地面上那篓春笋问道。 “一大清早,城郊大杂院阿祥他们兄弟俩送来的。说是大杂院自家种的今春首采的嫩笋,让大小姐尝尝鲜。”总管季忠在一旁说道。 “去年底,这丫头把城东二街收回的店租全给了大杂院一大家子,说是让他们修缮屋子,添些衣物好过冬……唉!那些银票就值这些笋子。”季老爷摇摇头,不无心疼地念着。 “哇!我最爱吃嫩笋。季叔,待会儿午宴可得帮我准备呢!”季珞语兴匆匆地走进大厅。 “那是当然了。”季忠笑了笑。 今日午时季珞语于房中摆设小宴,小舞与曲映欢为座上宾。一早季忠便吩咐膳房精心备了菜肴及小点,好让小姐招待客人。 “都二十了,还像个丫头。”季老爷语带宠爱。 “人家本来就是个丫头,是阿爹的女儿嘛!”她赖着季老爷撒娇。 “怎么?要出门了?”以往生辰之日女儿若是出门,回来时身边总会多了些东西,不是哪家栽种的菜蔬,便是些不起眼的手工制品,总之,就是平时拿着白花花银两换来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今儿个不出门。”脸畔微微一红。 咦!季老爷狐疑打量着。 “阿爹,女儿是想说……都二十岁了,总不能终日往外跑啊。”她言不由衷道。 季老爷点点头,面上仍有着狐疑神色。 “阿爹出门一趟,今日会早点回来。”晚间他为女儿设个小家宴,打算父女俩小酌话家常。 她微笑颔首,同阿爹挥挥手。 待季老爷出门,她便回到住屋后院小园,让季实于园心亭备了茶水点心,她便坐在亭中,边撰述下一期的《三殊漫谈》,边等着心上人到来。那日冷遥夜答应前来,她欣喜雀跃之下,竟忘了细问何时到来,因此她今日不打算出门,就怕与他交错而过。 近午时分,曲映欢与喜儿先行到来;不久,小舞也赶了过来。季珞语让厨子备菜上桌,季实和几个丫鬟在一旁张罗款待。喜儿本欲帮忙,让季珞语拦下。 一场午宴于是开始,几个人就着丰盛佳肴吃酒谈笑,她让季实和房里丫鬟在旁另开一席,快乐自在不过。只是,她心底念着人,时不时会心绪恍惚、悠然遐思。 曲映欢见状,倒也不点破,只是拿着双水净眸子直瞅着她笑。 “我明日就回德化去。”酒足饭饱后,小舞忽道。 “这么快?”季珞语一脸讶异。心里暗忖︰难道杏林堂的事查出什么了? 曲映欢问道︰“杏林堂的命案有结果了?” “倒不是。说来气馁,这事才调查几日,上头突然让我回去……总之临阳官府宣布此案已结,归案火场意外。刚才老舞也让人通知我,说是衙门接获新任务,让我回去当差。”虽心有不甘,但临阳城毕竟不是自己所属之地,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去。 “还有,我找到一个上回赶进临阳城的人,如果不是欠我个人情,他怎么也不肯说。原来这群人是为神月教圣物而来,却在一次亲眼目睹神月教主施展神威,个个吓得落荒而逃……”见她们两个张大眼,小舞无奈笑道︰“都忘了,你们甚少接触江湖事,当然没听过什么神月教。” “别管那些烦务,咱们就喝酒罗!”季珞语连忙喊道,起身帮大伙斟酒。 曲映欢狐疑地睐向季珞语,旋即淡然一笑,想必杏林堂之事珞语也得知。 “大小姐,我来。”喜儿忙起身,接过季珞语手中的酒壶。 筵席吃罢,她又让人备上茶水点心,大伙笑闹许久才散席。 离去时,小舞在她耳边低语︰“我还听闻冷教主展神威那日……季大小姐适巧也在场?” 季珞语全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小舞笑了笑,低语︰“哪天等你想说故事时,可别忘了我。”语毕,意味深远地朝她一笑,挥挥手离去。 季珞语宽心一笑。看来小舞不只是个好朋友,也真是个好捕快。所幸临阳不归她管,不然她肯定会查出个水落石出。 抬眼望着渐往西移的红日。都要向晚时刻了,仍不见人影。倒不是认为他会忘记,既已承诺了她,他便会前来。然而这么左等右盼的,心里难免担忧他是否让什么事给绊住了。 藕臂倚着栏杆,怔怔望着园中斜长的花影,不自觉地长叹一息。 季老爷子一走进东侧后园,便听得季珞语幽幽叹着气。 “怎么?今午不是和朋友们聚会,不愉快啊?”他走进亭内,关心问道。 “阿爹回来啦。”她回头望去。 “怎么叹气了?” “没什么……不就感叹岁月不待人,转眼间女儿都二十岁了。”拉着阿爹坐在她身旁。 “这倒是。阿爹都老喽!”季老爷感慨地点点头。 “胡说!阿爹还年轻呢。”她不依地反驳道。 “哈哈……不年轻了。倒是你,别忘了找个夫婿,生个小胖孙给阿爹抱。”季老爷不忘提点一下。 唉!都忘了上回答应阿爹的事。只是……“好汉楼”的计策看来是无用,她要如何才能如愿怀上娃儿? 脑海突然浮现上回媚娘子说的话……心中涌上个念头,她眸子闪过一抹黠光,兴匆匆地起身,往闺房急奔。 “珞儿?你怎么啦?”季老爷一脸纳闷。 “回房找个东西。阿爹,人家饿啦,你去瞧瞧能否开席?”她转头向季老爷说道,回首快步走进屋里。 饿了?不是说午筵才刚结束不久?季老爷摇了摇头。 她三步并成两步地走进房,打开妆台上的镜奁,却翻找不到。 “记得放这里呀!”上回从好汉楼归来,她压根忘了此事,一进房门便将那东西随手放在……哪里呀?蓦地,她眼眸一亮,匆匆走向写字案桌边的矮柜,打开底层抽屉,里头果然有一个小青瓷瓶。 “要让冷遥夜这块寒冰溶化只能勾引他了……” 记得媚娘子说这话时,她杏眼瞪得斗大,以为媚娘子在说笑呢!不过,在她惊骇的同时,媚娘子给的那瓶药已让她放入怀中。 沉吟片晌,她将那小青瓷瓶再放入柜内,眸光一湛,嘴角往上轻翘。 第十六章 家宴就阿爹、二娘与她三人。季老爷平素常感伤季家一脉人丁单薄,此刻见着空荡荡的座位,不免又慨叹连连。 她只好安慰几句,说笑着将话题扯到他处。父女俩嘻笑闲聊,二娘一旁帮忙夹菜,气氛倒也融洽。不久见阿爹带着几分醉意,她连忙使脸色向二娘求救。 二娘微微点头,向季老爷劝慰几句,即唤个下人进来,送老爷回房。 季珞语丽眸向二娘一眨,笑了笑便退去。 此时明月高挂,沿路踏着树影回房,她一脸忧忡,眼看生辰都要过了,怎么他还没来呢? 回到房中,守在偏厅里的宝儿见着她,忙走了出来。 “散席了?”宝儿问道。帮她推开房门,点亮灯烛。 “嗯。大伙今天都累了,下去歇息吧。”她一脸沮丧地走到案桌,忽见桌面不知何时摆上一张瑶琴,眼眸陡地一亮。 “宝儿,刚才有谁来过?”她急忙转头问道。 “没人啊。”走到门口的宝儿停下步伐,一脸纳闷地回过头。 也是。以他的轻功,当能来去自如,又怎么可能让丫鬟们发现呢。 “没事了,下去吧。”她挥挥手让宝儿离去。 他来了! 但……人呢?在屋内绕了一圈,不见任何身影。难不成没见着她就先行离去?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不见上她一面就走呢? 等了一天,盼了又盼,好不容易人来了,却又见不着……她心绪慌乱,急得泪珠在眸眶打转。此时,耳边隐约传来琴的叮咚—— 是他!她睁着水眸,心怦怦急跳,多害怕希望再次落空。 一双水眸湛然烁亮,她忙将瑶琴抱在怀里,轻悄地推开房门。抬眼探向外屋,仍闪着微微烛光,丫鬟们想必尚未睡下。她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悄声合上门扉,轻步疾奔后院小园。 奔至后院,她陡地停下脚步,眸子直勾勾地瞅着。清辉月光下,园心亭内闲坐抚琴者,正是她心系整日之人。 琴声陡歇,冷遥夜抬起头,朝她扬起一记清浅的笑。 她嘴角轻翘,悬了一天的思念总算放下。心头一热,泪水冷不防地滑落两颊。她惊得眨了下眼,这一眨,泪珠成串。她连忙伸手揩泪,摇晃螓首,有点无措地笑了笑,连自个儿也不解为何会掉泪。 冷遥夜的心像被重重一击,他连忙起身,上前将她轻揽入怀。 “这回可没了巾帕帮你擦泪了。”轻轻抬起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抹去挂在她眸眶的莹光泪珠。 “我以为……以为你来过又走了。”闷声道。 “没见到你,我怎么会走。”他柔声道。 “怎么这会儿才来?”她禁不住娇嗔。 “处理些事便耽搁了。”他轻描淡写。 “要紧吗?” “不打紧。” “这琴你送的?”低头看向怀中瑶琴。 “你曾提及想学琴,这是我年少时做的琴,你瞧适不适用?”牵着她走到园心亭内,将瑶琴放在桌面。 “这琴是你做的?”眼中不掩讶异,他这个教主未免太多才多艺,压根不像个江湖人呢。 “喜欢吗?”他笑问。 “嗯。”她点点头,心间一热。“你得负责教会我。” 他颔首应诺。 她本略懂音律,又天资聪颖,以往只是没耐性学琴。此刻,冷遥夜授以指法,再稍加点拨,她学得几遍,已能弹奏简短曲调。 “瞧你学得如此快,不久就能一起弹奏。” “和你吗?”她仰着脸企盼问道。 “不然呢?”一脸除了他还能有谁的独占神情,冷遥夜眸光专注灼热,低声道︰“这是我的专属。” 她脸一热,点着头,说︰“嗯。就只跟你。”这就叫琴瑟和鸣吗?脸上的红晕加深,想起稍后欲进行的计谋策略,一颗心噗通噗通…… “今儿个是我生辰,你还没敬我一杯呢!”她忽道。 冷遥夜略疑地挑着眉。 “走,到我房里。稍早房内设有午宴,还有些水酒及干果。”她起身拉着冷遥夜往房内而去。 他微微停顿,跟了上去。 夜半时分,邀男子来到姑娘家香闺,实是离经叛道的放浪行径,她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知其中利害,只是她早心有所属,自不认为有何不妥。 冷遥夜当下虽略觉讶异,然江湖儿女本就不拘形式小节,于他,更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况且既已认定她了,又何来男女之嫌。 来到屋中,她将备好的醇酒干果置上,两人对酌欢饮。 她聊着今日与朋友聚宴的趣味,说到好玩之处,不禁抚掌大笑。 他噙着笑,爱宠地望着她。 许是饮了酒,也许是女儿家羞态,她粉颊酡红,娇艳动人。 “怎么喝那么急?”见她连饮数杯,他问道。 “人家开心嘛!”红着脸娇声道。其实是想借酒壮胆,掩饰紧张的心情。 “对了,你与媚娘子是何关系?”季珞语忙问道。计谋施展前,得先确认媚娘子对他有无伤害之意。 她突地一问,冷遥夜沉吟着。未等到答案,她又道︰“媚娘子为何叫你小夜?还说你们同衾共枕过呢。”话中不无酸醋之意。 “你确定刚才喝的是酒不是醋?”他调侃笑道。 “你……”她胀红着脸。 冷遥夜笑了笑,才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冷遥媚。她这人向来任性惯了,喜欢夸大事实,她的话可别尽信。”什么同衾共枕!不过就是小时候故意拿了南蛮毒蜘蛛或西域金蛇等毒物爬上他的床,故意吓唬他。 她听了,睁大眼眸道︰“原来你真有个亲姐姐?” “那只是个借口,留宿你家的理由。”思及两人初识景况,他不禁微微一哂。 她杏眸一瞠,起身道︰“酒没了,我进去拿壶酒。” 她进内室,片刻走了出来,替他斟了酒。 “这酒是城南云家酒庄云师父的私藏佳酿,甘醇香美,可得多饮几杯。” 冷遥夜端起杯来,但闻一阵酒香沁人心脾,欲就口而饮时,忽见季珞语眸光一烁,他心中微讶,仍是缓缓饮下,酒一入喉,他挑了眉,眼中闪过异样,稍纵即逝。 “好酒吧?再饮一杯。”她又为他斟满杯,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他心里虽感困疑,仍是一口饮下。 见他杯空,她再帮他斟上一杯,这回也在自己杯内注满酒。 “冷遥夜,我敬你一杯。”她举杯,神色凝然,像下定了决心似。 “敬我?”他挑眉疑惑道。 她坚定地点点头,见冷遥夜没有动作,她以眼神示意他先喝。 她脑袋瓜里又在打算什么?冷遥夜眯着眼,举杯就口,越过杯缘忽地瞧见季珞语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心一惊,竟不及阻止,遂拿起酒杯一闻。 “你在酒里下了什么药?”他急忙问道。 啊?她眨巴着大眼。他怎么知道?媚娘子说这药是独门秘方,无色无臭且无害。 冷遥夜打小就与毒物为伍,甚至被亲娘拿来试毒,他的百毒不侵正是因此而来。这酒尝来甘醇无异味,然他仍觉不对劲,这是一种本能。 “你别担心,媚娘子说这药无害的。”她连忙解释。 冷遥媚给的?他心里有着不好的预兆。 “她说这药只是……只是激发人天性的情欲,让我下在酒里给自己喝……” 冷遥夜微挑眉,淡淡一睇,未有任何反应。 “我猜想她说错了,既然要设计……引诱你,当然是给你喝。她是你亲姐姐,猜想是不会害你,我这才放心让你饮下。”她红着脸说道。 冷遥夜心头一颤,知道媚娘子给她什么药了!他眉峰聚拢。 这“春心散”可不只是春药,一般春药解决之道除了男女合欢外,若服用清泻之剂,多饮清水自能消解,然冷遥媚这剂春药却加上了一些毒药,若无适时阴阳调和,中毒者恐会昏迷不醒。 冷遥媚当然知道这药对他无效……该死!冷遥媚再敢给她任何药,他绝不轻饶! “那你怎么又喝了?知道服下这药会有何后果?”他略为气恼地问道。 “嗯。”她点点头,颊上红晕更显娇艳。 “我很讲义气的,总不好只让你喝下。既然设计你喝下,我当然也得饮一杯,有难同当嘛。”她娇憨笑道。 对于她的义气之言,他是又气恼又好笑。 毒药对他而言无用,他自幼即尝尽千百毒,早就万毒不侵,然她却天真地讲求义气,误打误撞下,刚好符了冷遥媚的计策。 她起身来到他身旁,神色凝定地睐着他。 “如果今晚我有什么对不住之处,你要原谅我。”她带着歉意道︰“我总得帮阿爹传承季家香火,虽然我压根不在意传不传香火这回事,但,我无法忽视阿爹的心情……我我……”说着,眼眶一红。 身为季大小姐,她看似纵心任情、恣意妄为,然而这些看似离经叛道行径下所掩藏的,是她善良的天性。因为善良,见不得别人苦痛,所以她总要济弱扶倾。待外人都如此了,她又怎么忍心让自家阿爹常年自责季家无后? 他眼底泛着一波柔情,轻声说︰“别苛责自己。” 她听了,心儿怦然,鼻间一酸。 这几年,传承香火这事儿直搁置她心头,在不想违背自己情感之下,她内心着实有许多争执拉扯,他一句“别苛责自己”的话,触动她内在荏弱无助的层面——她眨了眨眼,像要眨去软弱的一面。 “我既然喜……喜欢你,断不可能再把自己许给他人。”言下之意,表明了她已认定自己是他的人了。她羞怯地低垂着头,一股热浪忽地窜流全身,她绷起身子,两颊飞红。 他全身一震——被她的话深深打动。瞧她眸中波光盈盈,他的胸口狠狠地揪紧,内心深处化成一团棉絮,黑眸炙热地凝注着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拥住。 他胸怀的温热令她心下一动,脸庞更往他怀里蹭去,听着他心口隐约传来的怦怦声。 良久,她抬起头,双颊酡红,丽眸犹带水珠,朱唇红润,绝美不可方物。 他心中一荡,向来淡然的瞳色一转幽深浓烈,目光灼灼地将她的娇美锁住。 她心动一唤︰“冷遥——”夜字落入他的口中。 在她未意识过来前,他的唇已然覆上,薄唇印吻着她的唇瓣,轻柔吸吮,细细品味她的娇嫩和柔软。 “珞儿……”低哑嗓音,轻柔如丝。 他何时开始唤她小名,她不得而知,只觉脑中晕眩无法运转。 他在她口中不停地探索、吮尝,她紧揪他的衣襟,柔软的娇躯轻轻颤动。他一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让她的柔躯倚在他身上。 良久,他的唇移至她耳际,灼热的呼息拂在耳畔,她嘤咛地缩了下颈,身子更是摊软。他紧搂着她身子,将俊容埋在她肩窝喘息。 “你其实可以不用下药的……”粗嗄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 片刻,他抬起脸庞,轻轻扶起她的肩,眸底浓烈的欲火一触即发。 不知是因为药效关系,或是他温热的气息、灼烫的目光……她身下的热潮愈来愈烈。 “你觉得热吗?”她浑身燥热,一张俏脸酡红,水眸添媚,眉梢泛春意,唇辨红艳诱人。 冷遥夜心神一荡,轻轻将她下巴抬起,见她双颊火红,娇艳俏丽,一双水汪汪大眼似要滴出水来,他心头一震,禁不住倾身往她唇上吻去。 第十七章 “你真胡闹。”他低声斥责,略哑的嗓音饱含情欲。 季珞语早已全身酥软,摊在他怀里。她软洋洋地靠在他身上,一阵娇喘细细,方才的吻非但未能消解她身上莫名的渴求,反倒激起内在阵阵情潮,她手臂勾住他脖子,媚然一笑。 冷遥夜眸色转深,抱起她身子走进内室,往床上放落。 “冷遥……夜……”她娇软的呼声,令他心神为之荡漾。 他俯身温柔且缓慢地吻住她,蓄着浓浓情欲的吻落在她热烫的脸颊、她细致的颈项。他纤长的掌指缓缓地抚着她玲珑曲线,浓烈的情欲弥漫于气流中。她身子发烫得几乎要炸开来,不知所措地在枕褥间欠动着身子。 他掌指拉松她的衣襟,她的脸红透了,那娇羞的模样让他的欲火炽热烧灼。 “珞儿……”他低嗄呢喃道,大掌随即在她身上游移。 他的掌指像有魔力般,她禁不住地娇喘出声,全身肌肤热烫不已,已分不清是因为药酒关系,抑或是他掌指上的体温。 而她那细细娇喘令他无法自持,往她吻了又吻,再缓缓移下,由唇瓣到下巴……一路延伸而下。 芙蓉帐里,一对人儿紧紧交缠,深夜里隐约传来男人的低喘及女人呻吟娇嚷声…… 翌日悠悠醒来,见曙曦流泻满室,想来时候不早?她缓缓坐起身,竟觉全身酸软。心儿一悸,忆及昨夜种种,双颊飞红。 他人呢?走了吗? 揣度的同时,房门被打了开来,颀长的身影来到她床前,轻轻将床帐掀开,俊美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忙拉起绣被遮蔽光裸的身子,抬眼一觑,刚褪下的红潮又涌上双颊,螓首忙低垂下去。 “我让人备了热水,梳洗后,身子会舒适些。”冷遥夜温柔地睐着她。 她轻应一声,也没细思在季府他如何让人备热水。思及昨夜两人的缠绵,他一反平素的温雅淡定,张放狂烈的模样……糟!她全身又发烫了!身子突然被打横抱起,她惊呼︰“我……我没穿衣衫呀!” “我知道。”他莞尔一笑。 待身子泡进浴桶里,她抬头娇瞠一眼,转身背对他。 “现在才来害羞,昨夜又为何设计我?”他故意质问。 她肩颤了一下,这……说到这儿,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谁让她理亏呢。 水眸往后一睐,她羞赧问道︰“啊,你……你身子还好吧?” 昨夜才饮了杯酒,她就浑身发热,欲念如狂,一夜贪欢的结果,就是浑身酸软无力;而他可是饮了三杯,昨晚许多时候都是由他撑扶着她的身躯,一思及那一次又一次的缠绵画面,她体内像喷火般热烫不已。 冷遥夜双眼浮现笑意,瞧她热烫的俏脸,他哑着嗓说︰“我是男人,不一样。” “是……不一样。”她轻声低喃。怎么也没想到温雅外貌下的他,会有一副与她截然不同的精劲身躯—— “啊?你……你作啥?”她惊吓得瞪大眼。 “帮你擦身。”仿佛多么天经地义般的语气。 “我我……我自己来就成。”她羞着颜,缩起身子,声若蚊蚋。 “我帮你。”他坚持道。 她轻呼一声,喘息地轻喊︰“冷遥夜……” 她转过身面对他,热气氤氲中,见他眸色转深,眼底有着情欲,她浑身发颤,仿若将融化在他浓烈的目光中。 对她的眷恋程度连他自己都惊讶,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重欲之人,直到遇见她,心上思着念着的总是她,恨不得让她专属于他一人。 敲门声响起,季珞语惊得一瞟,怎么办?被人发现可怎么办?慌乱不安之际,却见冷遥夜从容走了出去。 她骇得瞠大眼,险些出声喊住他。 “冷公子。”进门的丫鬟恭敬喊道。 是宝儿!天啦!让她怎么做人?她双手蒙住脸,螓首无助地一垂,脑中将周遭一切完全阻隔于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遥夜走了进来,弯身将她抱起。 “啊——”她惊呼道︰“宝……宝儿呢?” 一床干净巾毯裹住她的身躯,他打横将她抱到床上。 “床铺整理好,宝儿拿被褥去清洗了。”他神色自若地道。 轰地一声,她满脸胀红不已。那被单上都是两人昨夜缠绵的痕迹,竟……竟、竟让宝儿瞧见?要传到阿爹或二娘那儿——她脸色倏地一白。 “冷遥夜,你快走!”她慌张喊道。 他一怔,困疑地盯着她。 “这事若传到阿爹那儿,可会没完没了。”她紧张喃道。 “那又如何?”他不以为意。 “如何?”她抬高音调,说︰“阿爹会追着你死缠烂打,直到你同意负责为止,甚至会逼迫你入赘……” “你以为我不想负责?”他蹙眉,冷冷打断她的话。 她一愣,呐呐道︰“我……我不希望造成你的困扰,毕竟是我先……嗳呀!我只是希望能怀个娃儿,并不想要你负责。” “所以,你只是利用我来传承季家香火?”黑眸燃起怒火,他愠道。 她一时哑然,要承认不是,要否认……她确实是这般心思。只是,并不是利用,如果不是心有所属,她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我知道不该利用你来传宗……”她急忙解释。 “难道昨夜你心中只想着传宗接代?那么与上好汉楼找汉子有何异?”盛怒之下,他口气自然锐利些。 她眼眶泛红,抿着嘴,对他严厉的指控备觉委屈。 “你明知道不一样的。就只能是你,我的身心都只能属于你!”否则也不会在好汉楼大乱一场。 她坦白的示爱令他为之动容。冷遥夜脸色缓了下来,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柔声道︰“既然如此,怎么还想将我推开呢?难道你从没想过两人相守偕老?” “我能想吗?能奢求吗?是你为我留下,或是我随你而去?”她挣开他怀里,忿忿回道。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与他执手相依,但她不敢让自己这么想,他是高飞的大鹏鸟,她却是安居水塘里的鱼儿。 冷遥夜略怔,见她眸底有着淡愁,心一揪。 “你是神月教主,怎么能为了我留在这里。季大小姐不出嫁只招婿,你是知道的。我既然认定你了,就不可能再接受任何男子。传承香火唯一的法子就是怀上你的孩子,我不想绑住你的。”她神色黯然,眸底染上淡淡的愁。 他本就无意让她与神月教扯上关系,却也未曾想到她断不可能离开季家、离开临阳城……鱼儿若离开了水,如何能存活?更遑论悠游自适地过生活。 然而,他亦不允许她如此擅自决定两人的未来。 “能不能留下来由我来决定。”他回道。 她讶然扬起眉,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是否真如她心里的奢望一般? “倒是你有想过吗?如果没怀上孩子呢?”他冷冷问道。心想,她要敢说出什么古怪的想法,他肯定会把她劫走,好好地管教一番。 她愣了愣,显然未曾思及此可能性。 “那……那那我们就……”她脸一臊,这么说,好像对他提出邀请似地。 “我们就再努力。”他眉一挑,心情好多了。 她双颊泛红,螓首微低,虽未明讲,却摆明了正有此意。 冷遥夜嘴角噙笑,片晌才道︰“我已让宝儿别对外喧嚷,她知分寸的。” 她斜瞄一眼,怎他对她家的丫鬟比她来得有威严? “今天好好休息,我先回好汉楼一趟。”他得回去安排些事。 “你……要走了?”她抬眼问道。 “我会再回来。”他承诺。 “嗯。”她仰望着,露出一记灿笑。 整妆毕,季珞语肚子忽地咕噜一响,这时,宝儿适巧端了膳食进门。 季珞语心虚地别开眼神,不敢直视宝儿。 “小姐饿了吧?一早老爷还问起小姐呢。”倒是宝儿一如往常,面色无异。 “阿爹有说什么吗?”她一个早上都未露面,阿爹怕不担忧焦急? “宝儿跟老爷说小姐昨儿个累了整天,今早想在房里多歇会儿,老爷自然不会多问。”宝儿向来是丫鬟里最机灵的一个。 季珞语点点头,唇瓣掀嚅,像要说点什么,又难以启齿似。 “小姐,冷公子……”宝儿偷觑了眼,说︰“或者我该喊他姑爷了?” “姑……姑、姑爷?你别胡说。”她险些被口水噎住,对着宝儿瞪大眼。 “人家这么说,冷公子也没反对呀。”今早冷公子特意叫了她过去,要她让底下人别去吵小姐,又吩咐她备热水备膳食的。瞧冷公子对小姐这般呵护,显然对小姐有情。 “你……这么叫他?”她惊问。 宝儿微笑点头,也只有冷公子那般的仙人才能配得上自家小姐。 季珞语快昏了,她支手撑额,挥挥手让宝儿下去,她得静一静。 究竟冷遥夜是怎么看待此事的?难道他真考虑留下来?可……他若留下来,神月教怎么办?他们会允许教主离开吗? 嗳呀!不想了。她摇晃螓首,甩开脑中的纷扰,决定先喂饱肚皮再说。 不久,见季实慌慌张张奔了进来。 “怎么了?”她搁下牙箸,问道。 “大小姐……”季实左右瞧了瞧,低声道︰“刚才门外有位中年男子说是您师父,让我把这信亲手交给大小姐。” 一听及“师父”,季珞语惊得跳起身,忙接过季实手中的信,打开取出字条。 今夜亥时一刻,老地方见。 字条底下仍划上一片枫叶,只是多了行小字—— 小心行事,行踪保密。 师父愿意露面了?她笑逐颜开。这么一来,就能得知师父与神月教之间有何干系了。 是夜,她早早遣丫鬟们回房,换上夜行装,跃墙而出。她一路施展轻功,不忘师父叮咛,不时留意周遭动静。不久,来到城郊一间破旧的土地公庙。这间小庙原就香火稀少,近几年来更是杳无人烟。 当她身形在门外一落,里头便传来一声沉厚的嗓音。 “丫头轻功练得不坏呀。” 她眼珠子骨碌碌,打开庙门,边笑道︰“不坏仍有个‘坏’字,都让您给察觉了,还不坏?” 爽朗的笑声哈哈响起,门内站着一名身形高大、丰姿隽朗的壮年男子。 “师父!”她开心地上前叫道。 “就知道你这丫头没那么好打发。”叶慕之故意沉着脸训道,然眸底的笑意却泄了底。 “知道就好。”她笑嘻嘻地回嘴。 当年她在土地公庙旁遇见倒在墙外的叶慕之,当时他衣衫褴褛,身上有多处外伤,她当他是孤苦乞丐,为他请了大夫抓了药,叶慕之自此便在庙里住了下来。有一回她又溜到土地公庙后面玩耍,意外瞧见叶慕之飞身将不知如何爬上高墙的幼犬抱了下来,她当下便要拜师学艺;叶慕之原是不允,却禁不住她的央求,而她总是跟前跟后师父师父地喊着,最后他便随她去,收了她为徒。 “带了什么好酒?”浓醇香味扑鼻,叶慕之朝她手上的包袱努了努。 “阿爹封存的陈年女儿红,再加上几样下酒菜,爆獐腿、炒猪耳朵……”取出包袱里的东西,几道下酒菜是她溜去四季茶楼摸出来的,还热着呢。 “云家庄的女儿红。你爹存着等你找到夫婿时开封,你这丫头竟然偷渡出来,要让你那小气爹得知,不急得暴跳如雷?”嘴里虽叨念着,仍耐不住醇酒诱人。忙打开那坛陈年女儿红,顿时,醇厚芬芳的酒香溢满四周。 第十八章 “既是为我而存,便是我的女儿红,尝这么一坛算得了什么!况且那窖藏的女儿红多得数不清,阿爹不会发现的。”她眨着眼,一脸调皮。 叶慕之听了哈哈大笑,豪爽地举坛大口饮下。 “好酒!”放下酒坛,他抹了抹嘴,脸色忽地一凝。 “丫头,这回听师父的话,神月教的事非比寻常,一个不小心你这条小命可就不保。”虽疼爱这徒儿,却不能放任她胡来。 “师父,我见过媚娘子。”她突然说道。 叶慕之一怔,脱口惊问︰“你见过媚儿?她人也来到这里?” 她点了点头。不敢告诉师父她去了“好汉楼”,怕引来师父一阵责念。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叶慕之长叹一声。 “师父,你与媚娘子有何关系?她也会使‘踏雪寻梅’呢。” 叶慕之一颤,问道︰“她可知你是我的徒儿?” 季珞语摇摇头。 “媚娘子是神月教的圣女……冷遥媚,与当今神月教主为同父异母姐弟。”叶慕之说道。 季珞语点点头,这事冷遥夜跟她说了。 “当年与她相识,原不知她身份,我受她爽飒的性子吸引……”叶慕之顿了半晌,才说︰“后来发现她身份……总之,世间事有太多无可奈何。” 师父虽然说得模糊不清,却不难猜出,曾经有情的两人,因为外在种种而分离。难怪当她问及“心里有人”时,媚娘子的神情有些无奈又带着难以排解的愁思。 “师父,你还爱着媚娘子吗?”她脱口问道。 叶慕之一怔,没有回答,然眸中柔波流转,显是忆及当年小儿女的美好恋情。 “师父的事暂且别问。倒是你,别再与冷遥夜有所接触。”他回过神,凝重道。 叶慕之很早就来到临阳城,为打听神月教圣物一事从何传出,以及是否有人想借由此事图谋不轨。不料这事很快就被牧平,先前的骚动却未引起任何争夺,究竟是神月教哪位人物出现,才会有此成效? 打探下来,竟是神月教主,这倒颇令人讶异。据闻冷遥夜才智本领不输当年的冷纯风,不同的是,他低调成性,甚少踏足中原。没想到这回竟亲自出马。 往事虽已事过境迁,中原武林仍不忘那一场血战,当年参加此役之人,莫不忧虑神月教再次卷土重来,冷遥夜这时入中原,难免让人有所臆测。 他本不欲让徒儿卷入这场纷争,却瞧见冷遥夜出入季家,心头一惊,立即将徒儿找了出来。 “为什么?”季珞语问道。 “丫头,神月教太危险复杂,冷遥夜更不是个简单人物,要统领那群桀骜不驯的教众,不是件容易的事。离他远一点,否则有一天当他要了你的命,你都还不晓得原因。” “他不会的。”她未有丝毫迟疑就回道。 见季珞语眸光带情,叶慕之一惊,忙问︰“你……喜欢他?” 她倒也不扭捏,直白地点头承认。 叶慕之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师父,当年你得知媚娘子是神月教圣女,难道就能断然地说不爱吗?”她凝着颜,认真问道。 叶慕之再次惊撼,见季珞语眼中的执着爱意,知她对冷遥夜用情已深。他拿起酒坛,仰头倒入口中,长声喟叹。 师徒俩沉默不语,良久,季珞语才开口问道︰“师父,‘杏林堂’怎还会有木匣出现?里头究竟有何东西?”她蹙眉纳闷道。 叶慕之心想,是否该让她知道其中原委?当年不让她说出师承,就是怕有朝一日神月教寻仇时会波及到她。沉吟片刻,他无奈地摇摇头。要这丫头不插手已是不可能,与其让她糊里糊涂卷入危险,不如把话说清楚。 “为何还有木匣出现,这事师父也猜不透。上回取出的木匣内放着一件小婴儿的兜巾,那兜巾乃当年新任武林盟主夺位时的旗帜,上头有着小婴儿父母亲私订终身的诗句,及两人的题名……”叶慕之眸色转暖,一脸柔情。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季珞语眸眶一热,突地轻轻念道。 叶慕之全身一震!瞪着她,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曾听媚娘子念过这诗。”她总算了解为何媚娘子提及这诗时眼中为何有着愁思;也明白相爱的两人为何无法相守;更知道当有心人士得知小婴儿的身世时,会引起江湖上多大的震荡。 “当年我初登盟主之位,满怀雄心壮志,一心领着武林好汉群起抵抗神月教。当年踌躇满志,以为天下凡事皆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多年后回首,才知竟错过了身边最美好的人事物。” 当年冷遥媚得知他将率众攻打神月教,曾哭求他别去,他不为所动,抛下有孕在身的她,前去攻打神月教。血战结束后,他来到两人居处,却是人去楼空。他疯狂打听她的下落,几个月后得知她在临阳城。他急忙赶至。她非但不原谅他,甚至绝情说出此生不再见他……当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碰见街上几个地痞混混,他故意不抵抗,让那群地痞打得浑身是伤。 “师父,冷纯风是你杀的吗?”她掀嚅唇瓣,怯怯问道。 叶慕之一脸黯然神伤,忆及当年,往事历历。 “当年与我打斗之际,他为求快速击败我,竟施展未练成的‘无心功’,因而走火入魔,七孔流血而亡。冷纯风虽不是我杀的,也算因我而丧命。” 叶慕之双眼陡瞠,神色倏地紧绷,锐利的目光射向大门。 季珞语见状,纳闷地侧脸一望。 大门一开,冷遥夜神色冷然地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季珞语惊问。 冷遥夜没有回答,冷峻的目光射向叶慕之。 “你……跟踪我?”季珞语脸色倏地刷白,冷声问道。 “这是我和叶慕之的事。”冷遥夜没有正面回答。 “你没有回答我。”她一向不容易打发。 “你过来。”他盯着她,此际只想先将她护到一旁。 “别过去。”叶慕之拉住她的手,他对冷遥夜此人不甚了解,见他此刻漠然的神情,怕他会对季珞语不利。 冷遥夜眸光一凛,喝道︰“放开她!”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袭向叶慕之拉住季珞语的左手臂。 叶慕之以右手格去他的左手,拉着季珞语往后退;冷遥夜随即又欺上,双掌拍出,叶慕之险险接住,两人瞬间又交手缠斗。 “住手!快住手!”她急得大声喊道。 争斗的两人压根没理会他的叫喊。叶慕之不敢轻敌,忙将季珞语推向身后,双手迎战冷遥夜。冷遥夜虽武功卓绝,然叶慕之也非泛泛之辈,两人一时难分胜败。 几招下来,叶慕之因分心护着季珞语而有了破绽。冷遥夜一掌劈出,叶慕之肩上吃了一掌。身躯往旁一倾,撞上献供桌。冷遥夜待要上前补上一掌,身子突地让人从身后抱住。 “冷遥夜,住手!”情急之下,季珞语不顾危险地冲上前抱住他。 冷遥夜侧脸盯着她,眉心略拧,倏地拉开她的身躯,欺近叶慕之,右掌一扬—— 蓦地,一个火红身影飞身挡住这一掌。 两掌相交,媚娘子一个踉跄,脸色发白,只觉胸口隐隐发痛。 “媚儿!”叶慕之激动喊道。 媚娘子没有回头,挡在叶慕之面前,一脸扞卫地道︰“不许你动他。” “他是神月教的仇人,是谁说会亲手杀了他?”他冷冷地提醒。 “我只说会杀他,可没说什么时候。”媚娘子凤目一闪。 冷遥夜狠狠一瞪,媚娘子身子微颤,怯怯地说︰“别忘了,他是珩儿的亲爹。” 叶慕之心波一动,撑起身子拉住媚娘子的手。 媚娘子身躯一震,侧身看了他一眼,最后仍是狠狠甩开他的手。心里虽想他念他,却仍抛不开他对神月教造成的伤害。当年她誓言今生再不想见他;而他也因此退隐江湖,自此不再在她面前出现。 “当年如果神月教不危害中原武林,师父又怎会率众抵抗?”季珞语冷冷地冒出一句。 庙内其他三人目光同时转向她。叶慕之担忧地望向她,媚娘子则是一脸矛盾迷惘,而冷遥夜的眸光冷然无波,瞧不出有何情绪。 她无所惧地迎向冷遥夜,心里着实气恼他刚才竟敢推开她。 “不是吗?难道受敌欺凌时,只能坐以待毙?难道奋而起身挡敌是错的?” 冷遥夜走近她,冷冷地盯着她。 “你们怨恨师父,难道当年那些被神月教杀害的人,他们的家人就不恨神月教吗?你若真杀了师父,难道当年的小婴儿不会恨你吗?你们是亲人啊,为何非得这样冤冤相报?” “别说了,他会伤害你的。”叶慕之忧忡喊道,欲上前保护她时,媚娘子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别过去。 季珞语迎向冷遥夜,盈盈秋水睐着,幽幽道︰“他不会伤害我的。” 冷遥夜闭上眼,再缓缓睁开。“为什么不告诉我木匣被取走的事?” “师父让我别说,我——” “他让你别说,你就这么听话?”他沉着声,语气有着压抑的忿恨醋劲。 “我……” “你何时这么听话了?”他带刺地讽道。 季珞语瞪大眼,连连被抢了话,她已大为不快,如今他竟又胡乱指责,她气煞,伸指戳向他胸膛。 “冷遥夜,你别太过分哦!”话一出,周遭响起几记抽气声。 冷遥夜一扬眉,不作声地睇着胸膛上的葱白纤指。 “我何时不听话啦?杏林堂的事你让我别说,我何时说过?还有,你说会来找我,我可是乖乖——”数落声未尽,冷遥夜忽地拉下她的纤指,将她的小手纳入掌中,轻轻握着。 被他这么阻断,她顿时一怔。 冷遥夜面带窘色,他轻咳几声,眼神暗示地往旁一瞥,她目光随之转移—— 别说媚娘子了,就连师父也瞠目惊望,甚且,庙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人——琉素身旁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琉素神色倒还镇定,黑衣男子却是瞪大眼,一张嘴惊得合不拢。 “玄锋,你再张着嘴,就准备在好汉楼待上一年。”冷遥夜未回头,冷冷地道。 黑衣男子瞬间端正神情,斜瞄了眼琉素,心想,真不够意思,教主身边发生了这么多趣事,她竟只字未提? 季珞语回过神,见自己的手被冷遥夜握在掌中,急忙抽手,他却紧紧握住。她一睨,与他眼神对上,她轻哼别开脸,却没再挣脱。 冷遥夜转身,冷眼看向叶慕之,问︰“东西呢?” 叶慕之睇了眼媚娘子,说︰“我本想毁掉,却……下不了手。” 媚娘子目眶一热,盈盈望着他。以往每当要毁掉那兜巾,她总泪流满面,无法下手,原来他竟与她同样心思。 “你怎么能解五彩霞烟的毒?”媚娘子困疑道。她下毒时衡量过,以他的功力若是中毒,自能护住心脉几天,到时她自会救他。 叶慕之眼神闪烁,支吾其词。 “不难得知……”冷遥夜睨向媚娘子,问︰“你道珩儿去了哪?” 媚娘子一震,思前想后,美艳的五官顿时皱了起来。 “这浑小子,竟偷偷溜去找你引他人呢?”她瞪向叶慕之。 叶慕之摇摇头,无奈道︰“珩儿半个月前就离开,我也找不到人。” 第十九章 约莫两个月前,珩儿自行来到他隐居的枫林,自称是他儿子。才一照面他就信了,因为珩儿长得太像媚儿了……只有那对剑眉像他——珩儿说他娘是这么说的。 “还不出来?想让我带你回青月崖闭关练功?”冷遥夜蓦地说道,眸光往神像上方的木匾淡淡一瞥。 众人一讶,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写着“福德正神”的木匾。 木匾中,一个瘦削身形跃下,但见一名少年笑嘻嘻地立在供桌前。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容貌俊俏,眼珠漆黑,天真无邪的模样颇让人喜爱—— “死兔崽子!竟敢给我偷偷溜去找人!”媚娘子娇颜气煞,冲上去扭住冷珩的耳朵。 “娘呀!小力点……疼啊!”冷珩大叫。 “媚儿……”叶慕之想帮儿子说情。 “别让这小子给骗了,他呀……啊——”媚娘子陡地惊声大叫,冷珩猛地挣脱她的手,可……可她手指竟然还拧着一只耳朵? 她竟不小心把儿子的耳朵给扭了下来?媚娘子脸色骇然。 众人惊愕地瞪着那只耳朵,不知如何是好,叶慕之更是一脸惨白。 媚娘子尖声大叫的同时,季珞语突地冒出一句︰“假的。” “猪皮做的!”又补上一句,她两眼发亮,这小子挺有趣呢。 媚娘子停下尖叫,瞧着手上的耳朵,连滴血迹都没有,刚才因为过于慌乱才让这小子诓骗,待要伸手抓住儿子,冷珩已早一步溜开。 冷珩滑溜地来到季珞语面前,好奇地打量她。 “我以前也拿来骗过我阿爹。”季珞语笑吟吟道。 冷遥夜嘴角微扬……眸光倏地一湛,对冷珩道︰“敢动她,你就死定了。” 冷珩圆瞪着眼,顿时打个冷颤,悄悄将抓在背后的小金蛇放入袖中,露出晶亮白牙,嘻嘻笑道︰“我又没怎样。” 冷珩睁着水汪大眼,亲热地拉着季珞语的手,问道︰“姐姐,舅舅好凶哦,你怎么会看上他呀?” 季珞语听了,脸一红。 蓦地,冷珩松开季珞语的手,大呼一声,摸着被冷遥夜弹指一敲的掌背,噘着嘴道︰“舅也忒小气!” 冷遥夜不为所动,冷不防问道︰“‘杏林堂’的空木匣是你摆回去的?” 冷珩一怔,眼珠子上下左右一溜,故作无辜道︰“什么木匣?” “珩儿,‘杏林堂’木匣一事,可是你告诉爹的。”叶慕之驳斥。 “是你!”原来所谓的内贼,竟是这小子。媚娘子气煞! “娘啊,谁让你出了这馊主意引爹现身?我总得帮帮爹呀。”两个月前,娘亲兴匆匆跟他提及此计划,他心想,要是爹隐居不出,如何得知此消息?那娘的戏不就白唱了? “谁把你奶大的呀!还帮爹呢。”媚娘子冷哼。 “帮爹不正是帮娘嘛!”他嘻嘻笑道。 媚娘子轻啐一声,瞄了眼叶慕之,见他也正望了过来,她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那为何又摆回去?”叶慕之问道。 “当然得摆回去,否则岂不是对不住那些抢夺圣物之人?”冷珩黑楮晶亮,鬼黠一笑。 “你哪来的五彩霞烟?”媚娘子瞪他。 “五彩霞烟又不难制作,我十岁那年就会啦!”冷珩不以为然地耸肩摊手。 玄锋瞪大眼,这回连琉素都挑了挑眉。神月教毒物排行前五大的五彩霞烟竟被说得好像小玩意似。 “你下回再滥用毒……”冷遥夜没有说下去,冷珩缩了缩肩,回头向他娘吐了吐舌。 “家务事自己处理。”冷遥夜忽地对媚娘子道。 “我会好好管教儿子的。”媚娘子没好气回道。 “我不是指这个……”冷遥夜睇了眼叶慕之,淡淡说︰“我从未想过报仇这件事。当年是爹倒行逆施,神月教才会惨遭劫难。我无心杀他,会动手只是想让你认清这一点,还有让你正视自己内在的想法。” 冷纯风原本是个疼爱子女、宠护夫人的男子,却在个偶然机会下得到“无心功”。当他修练神功时,冷遥夜年纪尚小,对父爱的感受不深;倒是冷遥媚,她从小是父亲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虽然后来冷纯风练了“无心功”致性情大变,她对父亲的印象仍停留在当年疼宠儿女的模样。 也因此,当冷纯风战死,她承受的打击最大,她甚至无法原谅自己竟然爱上叶慕之——一个杀父仇人。 媚娘子热泪盈眶,她凝望着叶慕之,一时百感交集。 “娘啊!爹身边可是半个女人也没有哦。”冷珩围上去敲边鼓。 媚娘子轻啐一声,随即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道︰“担心死娘了!你这小子。” 一阵隐忍的抽泣声在他身后传来,冷遥夜回头望去,见季珞语红着双眼。 “傻瓜,你哭什么呢?”他伸手拭去她的泪,柔声道。 “我替师父高兴嘛。” “咱们走吧。”他唇瓣微微一扬。 季珞语点点头,两人相携离去。 玄锋倾身向琉素低语︰“你确定他是咱们的教主吗?”一向冷然淡漠的教主,竟也成了绕指柔? 琉素淡淡一睨,道︰“你可以和教主比划看看,就知道答案。” 玄锋缩了肩,没好气地瞪着她。他又不是笨蛋,讨罪受不成? “你根本就没有要杀师父,干嘛还故意吓人!”走出土地公庙,季珞语不满地咕哝。 “你再这么护他,就难保我不会杀他了。”冷遥夜横了她一眼。 她瞪大眼,侧过脸瞧了瞧……忽地掩嘴轻笑。 “原来你喝醋呀?”她笑吟吟地瞅着他。 冷遥夜一睨,窘赧地别过视线,却未出声否认。 她心里甜滋滋,猛地抱住他身躯,将脸埋在他怀里。 “怎么办?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说到后面,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冷遥夜内心荡漾,抬起她的脸,笑道︰“讲那么小声……我怎么听得到?” 她粉颊飞红,娇瞠他一眼。 冷遥夜轻笑出声,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季珞语羞得逃开,他一把将她拉回身旁,两人双手交握。 “以后再不允有事瞒我。”他意指“木匣”一事,虽了解她非故意相瞒,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嘛!以后什么事都告诉你,像是隔壁李大婶家的阿花刚生下一窝小猫,或是城中赵家酱菜多了新口味这等大事……烦死你!”她促狭一笑。 冷遥夜笑了笑,她要是个没意见的顺从姑娘,也就不叫季珞语了。 “你说的,我都爱听。”他喜欢听她说话,那活灵活现的丰富神采,他如何能令目光离开她身上? 她波心为之一漾,勾住他的颈,给他一记轻吻,旋即羞赧地垂着头。 冷遥夜眸色转深,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然就是有人如此不识相—— 他朝身后一瞥,见玄锋疾步奔至。 “教主!”玄锋一脸焦急地喊道,见季珞语在一旁,他略有迟疑。 冷遥夜挑眉,示意他直说。 “刚才青月崖来报,教中当年反对赦放圣女的几个护法,不知从何得知圣子即将继任一事,竟趁隙拉拢左长老,暗中分化教众。” 冷遥夜内心一凛,当年或许不该轻饶这帮野心分子。 “玄锋,叫琉素让人修书急报青谷,要殷长老立即回圣坛暂稳情势,然后备马即刻上路,把圣子也一并带上。你们先出城,我随后赶上。”他冷静命令,玄锋领命离去。 “很危急吗?”季珞语焦急问道。 “不会。”他嘴角淡淡一扯,说︰“只是许多事得提前处理。这样也好,或许就能早日卸下这身担子。” “你……”想问他何时再来临阳城?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拉起她双手,深情专注地望着。“等我回来。” 季珞语毫不迟疑地点头应诺。 “我送你回去。” “你赶时间,我自个儿回去就行。”唇瓣扬起,忍抑着离别的泪水。 冷遥夜迟疑着,当然知道她不是个弱女子,但心就是搁不下…… “我送她回去。”媚娘子不知何时来到一旁。 冷遥夜望了望,点点头,猛地将季珞语拥进怀里,紧紧抱住,低语︰“我会尽快回来,等我。” 她点了点头,眸底泛起水雾。 半晌,他松开怀抱,向媚娘子说︰“替我照顾她。”话音一落,人已飞出数丈远。 “遥夜自小才情智识都好,遇事冷静有定见,处事果断有魄力……根本就是神月教教主的不二人选。然而,他没有野心,不爱虚名。当年他会当上教主,也是为了救我。”媚娘子走到季珞语身边。 “别担心,遥夜认真起来,没什么事能难得了他。”媚娘子安慰道。 季珞语点点头,忽地想起︰“师父人呢?” 媚娘子娇颜一僵,说︰“他……送儿子出城吧。”其实是她暂且不想与他独处。分离了十几年,相思无尽处,真见了面,却是千言万语无从话起。她只好先开溜,反正他若有心,自然会再寻来。 两人往季府方向行去,媚娘子将当年神月教的事娓娓道来—— 当年冷纯风练“无心功”后,二夫人竟想将儿子训练成一流高手,以巩固母子俩在神月教的地位。自此,除了逼使冷遥夜练功,还让他身试百毒,承受一般大人都受不住的痛苦。 同时期的她贪玩,常瞒着大夫人私自带着朱姐到处闯江湖。后来认识叶慕之,陷入恋情,也怀了他的孩子。神月教圣女的婚事向来由不得已,若有天圣女承继教主之位,得从众长老护法中寻找一人怀胎,承继下任教主。 冷纯风一死,教众一分为二,各自拥护两位夫人,双方不只是明争,演变到后来成暗斗。冷遥夜身为中心人物,自然成为大夫人暗杀的对象,年少的他早经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残酷血腥世界。 季珞语眸眶一红,想起冷遥夜那双不时流露哀伤的黑眸,心底一阵痛楚。 “我那时躲在‘杏林堂’,关老太爷收容了我。”当时得知叶慕之率众攻打神月教,逼死她爹,她一时伤心欲绝,昏倒在“杏林堂”外边。 她在“杏林堂”生下冷珩,将与叶慕之的定情物拿来裹着小婴儿。后来二夫人不知如何得知她生子一事,派人四处打听,将她抓回青月崖。冷珩的身世绝不能泄露,情急之下,她将那兜巾放入木匣,埋在屋中地下。那五彩霞烟则是前阵子决定拿来当诱饵时下的毒。 她被抓回青月崖后就传出两位夫人双双跌落断崖,众长老护法商讨结果,决定立冷遥夜为教主,结束了神月教一年来群龙无首的纷乱处境。 “那年小夜十六岁年纪,多么有个性,说什么都不愿当教主。”忆及当年,媚娘子笑了笑,说︰“圣女与外人私通,可处死罪。殷长老一向看好遥夜的才智,便与他交换条件,若他当上教主,自有权力将圣女逐出神月教,也算是赦了我的罪。小夜反过来跟我谈条件,当珩儿十六岁那年,即将教主之位还回。” “他上半辈子为了神月教而活,接下来,他要自在地为自己活。”季珞语望着星空,心里暗自期许︰一待他回来,换她来好好疼他。 第二十章 三个月后—— 一早关家派人来,说是少夫人邀她午后至“水龙吟”一聚。正好,她也有事要同曲映欢商量。 初夏,天候渐热。她一上书坊二楼,就见曲映欢已落坐,桌上摆壶茶,以及两三碟蜜果糕饼。 一见着她,曲映欢瞠着眼,讶然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很奇怪吗?”季珞语低头看着自己那身淡黄纱衣。本来是很有信心地出门,沿途却不知让多少人瞠目结舌,这会儿见曲映欢的神情,她的信心正一点一滴消失。 不是……嗯,是很奇怪。”打小认识,就没瞧过季珞语女衫装扮,今儿个吹啥风啦?竟让她换上罗裙? 季珞语瞪大眼,什么嘛!人家出门时,二娘还大大夸赞她一番呢! “不是穿着奇怪?是怪了,你怎会这么穿?”曲映欢困疑打量道。 “这……待会儿说。倒是你,有什么事呀?”她坐下来,喝了口茶。 “我有了身孕。”曲映欢突然说道。 一口茶喷了出来,季珞语忙取出巾帕拭嘴,她瞪向曲映欢,不敢置信地低喃︰“这么巧。” “这么巧?”曲映欢柳眉微挑,猜疑地重复着季珞语的话,眼眸打量着季珞语一身罗衫,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她瞪大眼! “嗯。”季珞语娇羞地点头。 “这……”曲映欢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名义上,咱们一个是寡妇,一个是闺女,不知哪一个消息传出去较为惊世骇俗?”季珞语耸肩一笑。 曲映欢没好气地一瞪,回道︰“蜚短流长的结果一样。” 季珞语闻言,咯咯娇笑。 “孩子的爹知道吗?”曲映欢关心道。三个月前冷遥夜离去一事,季珞语已大略跟她提过。 季珞语摇摇头,说︰“他正忙着,我不想让他挂心。那……关夕霏知道吗?”目光瞥向曲映欢的肚子。 “我与他并无通信,或许有人会告诉他吧。”曲映欢苦笑道。 季珞语不禁喟然而叹,目光停留在手中巾帕——上回从他手中取走的巾帕。一忆及冷遥夜,明眸不免染着相思愁绪。 “咱们季大小姐平生不识相思味,谁知……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曲映欢打趣道。 季珞语扬眉回道︰“曲才女也甭客气,我看你已是︰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看来,咱们是同病相怜?”曲映欢轻轻一叹。 “至少咱俩有伴,那些流言蜚语的,就随他们去呗。”她洒脱道。 曲映欢一笑,似乎更有勇气了!两人遂约定今晚各自回去宣告此消息。 稍晚,季珞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家,先前单纯的以为若能传承季家香火,阿爹定然开心不已,但现在真要亲口说出,心里却忐忑不定。 晚膳后,她将阿爹与二娘请到厅上。季老爷与二娘互望一眼,不知女儿这回又有何事? “阿爹,记得女儿曾说过要让你抱个白胖孙吗?”季珞语凝色道。 “怎么可能忘记。女儿啊,你总算想通了?瞧咱们女儿,穿起裙衫多娇美,怕寻不到好女婿吗?”季老爷听女儿提及这事,乐得合不拢嘴。 “怎么?有喜欢的人家?”二娘见她神色有异,细心问道。 她眼光闪烁,深吸口气,缓缓地说︰“恭贺阿爹……”黑楮不安地瞧着。 啊?季老爷与二娘面面相觑,纳闷不解地看着对方。 “再过六七个月,阿爹的孙子就会来报到。”她低声说道。 季老爷听到孙子,咧嘴开怀,继而一想……六七个月?那不就代表——他脸色一沉,惊得跳下椅子,指着季珞语说不出话来。 “珞儿……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呀!”二娘眉心紧锁,希望这回又是她闹着玩。 “女儿……已有三个月身孕。” 前一阵子她觉身子有些异样,猜想自己或许有孕,她不敢张扬找来大夫,适巧媚娘子来到临阳,她便向媚娘子提及,媚娘子让人回去找了哑婆婆前来,确定她已有三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季老爷惊骇地瞪大眼。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二娘气急败坏地问。 见两老的反应,季珞语内心沉甸甸,忧忡地睐着他们。 “没关系!跟阿爹说,是哪个不怕死的家伙,竟敢玷污咱女儿的清白,我绝对——”惊慌一过,季老爷稳住心绪问道。 “爹,是女儿心甘情愿。”她打断季老爷的话。 两老顿时无法反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爹,这样不是很好吗?咱季家就此有人传承香火,阿爹盼了那么久,不总算如愿了吗?” 季老爷脸色泛白,身躯颤巍巍地,二娘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让他坐上座椅。 “阿爹……”季珞语慌张喊道,忙上前去。 季老爷伸出手,让她们都别紧张。他抬起头看着女儿,那面庞似乎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女儿啊!阿爹打小疼你宠你,可不是让你这么胡作妄为。”他板起脸,难得严厉的口吻。 季珞语苍白着脸,静静听训。 “或许阿爹不该把传宗接代这事儿推到你身上。难道你真以为阿爹只想要有个孙子,就不顾你的幸福?你有没有想过,这事儿一传开,你还怎么做人?一出门就让人指指点点,女儿,你不介意,阿爹看了会心疼啦!” 阿爹的身影愈来愈模糊,她泪水盈满双眸,禁不住地哭了出来,一旁的二娘更是频频抹泪。 “是阿爹的错,阿爹教女无方,才会让你做出这种事来。千错万错都怪你阿爹无能,才需要让你来承担季家一脉……”季老爷老泪纵横地说道。 “阿爹!别说了,女儿知错了……是女儿不对!”她跪了下来,哭喊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快点找人入赘。”这或许是唯一能防堵门风败坏的方法。 “不行!女儿今生非他不嫁。”她螓首低垂,语气却坚定。 “你……”季老爷一阵不舍。“跟爹说,孩子谁的?” 她螓首轻摇,默不作声。 “傻女儿呀!这男人都跑不见了,你还护着他?”见女儿泪如雨下,季老爷终究不忍,叹了一声,道︰“起来吧,跪着对肚里孩子不好。” 季珞语伸手撑住地面站起身,头微晕,双腿发麻,身躯一晃,险些往后倒,幸好有人及时扶住她手臂。 季老爷跟二娘惊吓住,眼楮却直楞楞地盯着女儿身旁的男子——上回留宿的冷公子。 季珞语稳住身子,抬头往旁一望,小嘴微张,泪眼汪汪地睁着。 “我可以猜想你这是惊喜的表情?”他眉心微蹙。 她眨巴着眼,泪珠滴落,冷遥夜心头揪紧,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水。 “冷遥夜!”她喊道,猛地朝他胸膛一抱,将脸埋进他怀里,汲取那属于他的味道。 冷遥夜更是紧紧将她抱住,以慰这几个月来的绵绵相思。 “看来,找到真凶了。”季老爷朝二娘点点头。见两人忘情相拥,他忍不住轻咳几声︰“咳……咳……” 季珞语一回神,忙离开他怀抱;冷遥夜却不愿松手,遂轻搂着她。 季老爷清清喉咙,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让他招认,冷遥夜倒先开口了。 “我是孩子的爹。”几天前收到媚娘子捎来的信,提到她有了身孕。一想到她即将面对的难处,他忙将教务交托,连日快马赶至临阳城。 这么直截了当!倒也省去他费心盘问。季老爷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女……”季老爷摆着脸问道。 “您觉得怎么好,便怎么做吧。”语罢,牵起季珞语的手往外走。 “咱家女儿不出阁,你得入赘季家。”既然让他作主,就当如此。 冷遥夜停下脚步,凝视季珞语,轻语︰“有你在身边,怎样我都无所谓。” 一直以来,他总以为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情感的伴随,也就不会被刺得伤痕累累,所以他筑起心防,不轻易显露真情,以为自己真可以孤身终老……所幸遇见了她,让他冰封压抑的情感萌发,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渴求有个家、有个自己心爱的女人。 如今能拥有她,与其相比,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 季珞语水眸莹亮,深情回道︰“今生定不负君意。” 两人眼神交缠,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太好了!我马上让人去办,咱季家要纳婿啦!”季老爷与二娘相视,开怀大笑。 “且慢!”话才一落,媚娘子艳红的身影倏然出现。 一听到有人想阻挡,季老爷拧眉怒视。见来人竟是个娇媚的大美人,欲出口骂人的话瞬间收了回来。 “敢问这位夫人是?”季老爷客客气气问道。 “我是冷遥夜的大姐,老爷子喊我媚娘子即可。”末了,娇媚一笑。 “正好,咱们以后就是亲家了!”季老爷呵呵笑道。想不到亲家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哪。 “老爷子,咱们遥夜不能入赘。”红唇微噘,媚娘子委屈道。 “为什么?”刚不是说定了吗? “咱们冷家一脉单传,就靠遥夜传宗接代,如今让他入了赘,小女子如何对得起冷家列祖列宗?”说得如泣如诉……可惜有人不赏眼。 “冷珩不姓冷吗?”冷遥夜冷冷回道。 季珞语一怔,点着螓首附和。 “冷珩如果哪天想改回叶珩,那可怎么办呢?”她那个儿子,连她都说不准的。 “姓冷姓叶或姓季,有那么重要吗?”他眉心略拧。日夜奔驰而至,他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谓的话题上。 “当然重要!” 媚娘子与季老爷异口同声回道。 “两位慢慢商讨。”冷遥夜淡然一瞥,拉着季珞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丝毫不理会屋内呼叫的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两人一走出门,她便迫不及待问道。眼下是神月教的动荡期,他就这么赶回来,行吗?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事。”黑眸灼炽地凝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可怜的冷遥夜,瞧你累的。”小掌抚上他明显疲惫的俊容,想必是日夜赶路,餐风宿露。 “见着了你,不累。”将她拥入怀里,他满足轻叹。 “教里的事……还好吗?”虽然媚娘子偶尔会传来消息,但也不甚明确究竟如何。 “别担心,目前情势暂且稳下。只是短期内我恐怕无法留在临阳城。”得等到珩儿可以独当一面,他才能放手。 “我可以随你去神月教。”或许可以搜罗些消息,作为《三殊漫谈》的题材。 “不行。况且,你现在有了身孕,太危险。”他想都未想就回绝。 “这样人家就少了接触江湖的机会哩。”她眼珠子一溜,娇嗔着。 “你夫君接触的江湖还算少吗?”他挑眉道。 听见“夫君”二字,她双颊浮上淡淡红霞,喜不自禁地扬起唇瓣。 “这么说定了,往后你可得负责提供我写《三殊漫谈》的题材。” “我大老远赶回来,你竟然只想着《三殊漫谈》的题材?”他禁不住抱怨。 “我让丫鬟们备热水,你先梳洗一下。” 他默不作声,似乎不甚满意。 “再不然,本大小姐亲自……亲自帮你刷背。”说着,双颊红晕加深。 “我喜欢后面这个提议。”冷遥夜嗓音低嗄,忽地打横将她抱起。 她轻呼出声,一想到待会儿的情境,忙将羞红的脸埋进他怀里。 冷遥夜见状,大笑出声,抱着她往房里走去。 尾声 四年后。 临阳城繁华如昔,百姓们闲嗑牙的题材向来不缺,尤其那关家与季家,骇人听闻啦! 三年前,关少夫人在丈夫去世多年后竟生了个女儿,还对外宣称孩子是关夕霏的种;而季大小姐也在同年的隔月生下一子,虽然季老爷对外直说女儿已成亲,然季家东床快婿至今仍无人知晓其庐山真面目。 初夏时分,季家东侧后院琴韵悠扬。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园心亭内,白衣男子轻声吟唱。 身旁女子含情脉脉。男子一抬眼,与女子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子便是城里传闻纷多的季家女婿冷遥夜。这几年他常于青月崖与临阳城之间往返,以慰夫妻相思之苦。当年不舍妻子因他而受相思苦,不意季珞语却回他这么一句︰“有个人可相思,怎么算苦?” 一眨眼已然四年,眼前妻子一袭淡黄纱裙,脸上未有岁月的痕迹,俏丽犹似个姑娘家,看不出已为人母。 宝儿和珠儿进亭内,备上茶水干果。两个丫鬟如今也各有订下的亲事。 “容儿呢?”容儿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在媚娘子与季老爷争执下,冷遥夜不入赘,但夫妻婚后入住季家,生下的孩子第一个姓季,第二个姓冷……类推而下,然夫妻俩压根不理会这些,至今仍只有个儿子。 “老爷带出去,说是到三叔公家叙叙。”宝儿回道。 丫鬟们摆好茶水干果便退了下去,把后院小园留给他们夫妻相聚。 “冷大爷,敢问您何时出来见客?”季珞语戏谑问道。 “就看冷夫人何时打算让我见见你的世面了。” “可是……夫人我比较想见见你的世面呢。”她眼珠子骨碌碌,心里打着到神月教一游的主意。 “为夫恐怕不再回神月教了。”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她一怔,他不回神月教了?也就是说……她杏眸一亮,顿时笑逐颜开。 “你……”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咱们自此再不用两地相思了。”冷遥夜起身将她拥进怀里。 “那你答应陪我游历江湖的。”在他怀里抬起脸,她满怀期待地说道。 “你舍得容儿?”出趟远门总得个把月。 “把他也带去。”她笑道。 “爹舍得离开容儿?”他再问。 “把阿爹也带去?”她回道。 冷遥夜一愣,见她眼中促狭的神情,手指在她额前轻弹,笑道︰“就爱玩闹。” “咱们不出远门,那陪我去枫林找师父和媚姐?就几天,咱们一路游玩过去,也算小小走一趟江湖,好不好嘛?”她柔声撒娇。 他已打算退隐江湖,谁知妻子对江湖兴致不减。他笑了笑。 或许有她陪伴的江湖将会有不同的风貌,少了争斗,多了欢声笑语。 以往行走江湖,纵有良辰美景,也无人说与;如今即便是他曾经排斥的江湖,有她为伴,也成了千种风情,待两人共赏。 他执起她的手,清朗笑道︰“就去走一趟吧。” 后记 五月,我那年岁已高的阿娘身体出了紧急状况,去了台大挂急诊,在急诊室待了两夜(没空病房),急诊医生和护理人员真的很忙,家属常要追着找人。我看他们一人当三人用,忙成那样,从晚上九点上到隔天早上九点,下午又出现了?!眼楮布满血丝,好辛苦! 但很难得的是这些医护人员对病人及焦急家属(我)的不断询问都很有耐性回答。我娘说,这些孩子(医护人员)人都很好。我家阿娘很可爱,不管做检查、打针治疗等,每次都会用她的台湾国语说声谢谢,也不忘夸赞他们一下。 前一阵子好多医疗弊案,医界当然有其丑陋的阴暗面,然而,别忘了还有许多有理想使命感的医护人员。曾陪父母走过几次医院(南北皆有),真的,好的医护人员居多,尤其辛苦的护理人员,总是面带笑容,那真的是天使的笑容! 至于这本书,真是一波三折!写了删,删了再写,写了又删……鬼打墙一样,还好,最后仍是完成了。 女主角的个性在古代绝对是个惨字,太前卫!阿霏我呢,私心给了她较多(现代)女性自主的个性,可她又是个古代人呀……只好安排一个富裕受宠的成长环境,然后还要会一点儿武功,这样才稍为说得过去嘛!也为她找了一个不在乎世俗价值观的江湖人为夫婿,这样的男子才不会被她的行径吓跑。(笑) 说起书名,我都快完成了竟然还想不出书名为何。本想直接写上“季大小姐”让出版社去伤脑筋,后来不经意翻到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其中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有咱们男主角名,又符合男女主角当时的两地相思,于是就成了《遥夜起相思》! 话说,写着写着,内容完全偏离当初设想(才会写了又删呀)。写《离人泪》时,本已想好要把圣子配给云状元耶,现在可好了,云状元整整大了八岁……没望了!就让咱们云状元为国捐……婚姻,暂且别谈情说爱吧。 七月中去国家剧院看了《当岳母刺字时……媳妇是不赞成的!》我是因为“张大春”三个字买票的(我太爱他了!)。前三分之一还好,愈到后面愈精采,让人又笑又哭的,尤其是看方芳与郎祖筠飙戏,真过瘾!谢幕时,张大春先生还被拱了上台,真觉得自己赚到了!(哈) 九月几个好姐妹相约走一趟九寨沟。这几年因为好友另一半的关系,咱们几个好朋友较常往内陆旅游,据说九寨沟的美是会摄人魂魄的呀!很期待,不过真怕人太多,再美的地方,一旦人类过多总会大打折扣,希望我是庸人自扰。 下一本应该会是现代稿……只能说希望。 谢谢出版社,也感谢阅读此书的你们,你们的阅读是阿霏得以写作的动力,感恩!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