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君》 第一章 红罗现,出手伤人。 一本摊放于木桌上的古书,如水印般浮出七字之后,消失无踪。 泛黄老旧的纸上,依稀可见岁月侵蚀的斑驳与几个让蛀虫蛀出的洞,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再无其它”之意乃指,此书里里外外,寻不着任何字迹,甚至连半滴墨也无;更怪的是,古书封面竟也如同内页一般,空无一字。 无一字构成之书,称不算书;连书名也无之书,充其量不过是一迭装订成册的纸罢了。 对他人而言,此书一文不值;但对拥有它的男子而言,却是个沉重的负荷。 举杯啜饮一口热茶,茶香满溢持杯男子之口,茶温也暖着男子唇舌。他的手指不经意轻抚着杯身,半敛黑眸中幽光隐动,不见一丝暖度。 晚风拂起。 风越过湖面袭人而来,带点凉意,掺着花香。 “容隐公子。”呢哝软语伴随花香而至。 眼未抬、身未动,男子抚杯的指依旧,悠然神态不知是未察觉这不速之客,抑或视而不见? “公子不愿响应是不认同‘容隐’称号,还是单纯的不愿理会?”柔软女音似笑似嗔。 无声无息欺上男子画舫的是一团红艳的火。 随着晚风舞动的红色罗裙下,隐约可见她脚上那双绣着特殊图腾的厚底红靴。 顺了顺让风拂乱的发,理了理因风而贴伏脸庞的红色面纱,面纱下的唇漾起了魅人笑意。 “公子沉默不语也好。”女子漫步而来,窈窕身段于月光下摇曳生姿。“如此一来我也较能安心……” 莫名之语未尽,凌厉掌风已向男子袭面而去。 头微偏,掌风堪堪从男子脸旁扫过,手中疾射而出的白瓷杯挡下女子进逼的第二掌,扬起的黄铜骨扇则挡下第三掌。 顿时,漫天掌气于画舫中乱窜。 月华下,男子一身玄衣与女子一身红衣相互交错,忽高忽低、忽东忽西,衣袂飘飘,煞是好看。 只可惜,杀气过重令人肌肤生寒,让人无心欣赏。 “好功夫!”女子真心赞赏,不带丝毫伪意,然再度击出的掌却又较之前运劲三分。 眸色一冷,男子内息一运,后发先至的掌已到女子面前。 双掌对击的剎那,女子竟勾唇笑了。 素手一翻,掌一撤,她毫无防御的胸口硬生生让男子将掌印上…… 眸一怔、身一顿,男子及时卸去的掌力仍是不及收回三分。 “嗯。”一声闷哼,女子被震离的身子去得飞快。 不易见的恼意于无波黑眸中抹过,男子腾射而出的身躯竟赶在女子落湖之前揽上她的腰。 黑靴轻点湖面荷叶,绿叶沉浮须臾,男子已将女子带回画舫。 足尖方踏上甲板,心防稍卸的他竟遭怀中的她趁机点上了穴。 他上当了? 毫不掩饰的怒气于瞬间蒸腾,令他冷绝面容染上淡淡铁青。 隐忍下到口的腥甜,女子暗自压抑着紊乱气息。“你我无冤无仇,本八竿子打不着。”她启唇,气微喘。“出此下策,实情非得已!” 抬眸望他,她柔媚眼瞳中映出男子面容,那让白瓷面具覆去半边脸庞的他,生得极好。 容隐公子。 她突然思及他人对他的称呼。 覆面半白瓷,来历无人知,黄铜骨扇后,说予谁人知。 鲜人知其姓,鲜人得其名,容隐公子说,从此传其名。 “你是容隐公子才值这价码。”她低柔的语调似乎是说给自己听。“挨你一掌也值。” 瞪视着她的黑眸不见火光,只见冷芒,拢向她的冷寒之气也让她肌肤隐隐生寒。 看来,要不了多久他便可冲破她点的穴了,她若不快些将事情办妥可不行。 “公子面容半覆,我也相同。”她抚向面纱的手微动,扬起的面纱已罩上他面容。“将我的面纱蒙上公子,公子瞧不清我,我也瞧不清公子,是否公允些?”她含笑望他,明知他绝不会响应她。“得罪了!” 素白纤手一探,他白瓷面具已落入她扬高的手掌中。 “啊……” 此起彼落的惊呼自不远处的华丽画舫中传来,莺莺燕燕的嬉闹声越湖而来。 “她赢了?” “怎么会?她竟真取下容隐公子的面具?” “可惜,没能瞧见他的相貌……” “咱们没瞧见,她可瞧见了吧?让她画幅图像给咱们瞧瞧吧。” “……” 画舫上的声声细谈,花娘们自以为的轻声细语,可是让耳力极佳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重将白瓷面具覆上他的颊,也取回面纱掩上她面容。 “对不住。”她退开一步朝他福了福身。 今晚,她确实对不住他。平白无故因一个赌约而遭人戏弄的他,何其无辜?换作是她,恐怕也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无惧于他周身笼罩的风暴,她柔中带媚的眸于他身上转了一圈,而后又不怕死地径自取走他指上白玉。 “我会将这只白玉指环挂在身上,公子若要报仇,我不会刻意躲藏。”脚一蹬,她已飞身迎向花娘画舫,徒留香气萦身。 拳一握,他穴已解,修长身影不但未追击,反而伫立甲板不动。 只见他冷情脸庞上的唇紧抿、眸难辨。 把玩着手中指环,女子红色面纱下,面容苍白。 她看似慵懒地倚着林间大树,然一呼一吸间却不若平时般平稳,反而带点急促,她却不甚在意。 纤手轻抬,月光下的指环白皙透亮、清澈无瑕,内层镂着的汉字隐约可见。 “攸……” 他的姓?他的名? 指尖轻抚过这阴刻的字,她将指环系上红线垂挂于胸,媚得似乎能勾人心魂的眼,闪过杀意。 “都出来吧!” 柔亮嗓音于林间回荡,眨眼间,两条人影已现身火堆旁。 “姑娘好耳力!”一身夜行装扮的男子,眼露贪婪。 “倘若我迟迟未察觉,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面纱下,女子噙着笑的唇透着冷意。 “姑娘言重了!”男子大发慈悲道。“只要姑娘交出身上银票,在下可立即消失在姑娘面前。” “姑娘家们的赌约能有多少银两?”女子哼了声。 这人的消息还真灵光,而花娘们的嘴还真是不牢靠。 “姑娘说的可是镇上当红的花娘们,所赌的可是人人皆好奇的容隐公子,这赌注怎能算小?” “想坐收渔翁之利?”女子站起身来,拍拍裙襬尘土。 男子见状,不自觉地退开一步。“别人怕妳巫绯语,我可不怕!” “你怕不怕我,与我何干?” 她那嘲讽之语激得男子面红耳赤。“我倒要瞧瞧挨了容隐公子一掌的妳,能有多张狂?” “喔?”巫绯语拉长了语调,似乎明白了症结。“原来是想趁人之危。” 她话语方落,男子手中剑已直指她而来。 眸一凛,移动的红影如翩然彩蝶,看似堪堪避过的剑招,却伤不着她分毫。 “可恶!”男子的难堪与羞愤令他手中剑招更显凌乱。 腿一抬,她踢飞他手中剑,伸出掌对上他袭来的掌时,背后已遭人偷袭。 “噗──”她踉跄几步,呕出的血弄脏了她的面纱。 这合作无间的两人,还真不知让多少人着过他们的道呢。 “还不乖乖交出银票!”出手袭击的男子一样一身夜行衣,身形稍胖。 正欲回嘴,左前方树影下站立不动的黑影,令她分了心。 “哇”一声,她又呕了一口血,斜倚着树干的身子因闷喘而轻颤。“就凭你们俩?” “死鸭子嘴硬!”稍胖的男子啐了声。“干脆废了妳的武功,卖入青楼与那些花娘作伴,如何?”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她的性子还真是倔呢。 “臭丫头!看本大爷玩死妳!” 攻向巫绯语的掌来得快,停得也快,只听见一声闷哼,说大话的男子已倒地不起。 “喂,你──”另一名男子话未尽,身子也软下了。 睨了眼昏迷倒地的两人,她扬手让沾血的面纱落入火堆烧成灰烬,而后取出新的面纱覆面。 “我还真怕公子不来呢。”再开口时,她又是一口温软语调。“我正想夸赞公子那只剩三分力道的掌,威力不容小觑呢。” 幸好有那贪财之人,省去她耗费内力逼出胸口淤血。如此说来,那两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蛊后巫绯语。”冰冰冷冷的语气出自树下阴影处,白瓷面具于月光下泛着金色丝光。 “正是。”巫绯语忍不住轻笑。“原本我还为了容隐公子是个哑巴而惋惜良久呢。” 他,终是开口对她说话了。 “姑娘下毒。”黑瞳淡扫过地上两人。那泛黑的唇,任谁见了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下毒?”她可不这么认为。“是他们自己来碰我的毒,我可什么也没做。” 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匪徒,一个伸手碰她掌上的毒,一个偷偷碰她背上的毒,这全是他们自己所做所为,她可是无辜得很。 蛊后巫绯语浑身是毒。看来,传闻不假。 “那么在下也碰了姑娘腰上的毒了。”他眉轻蹙,怒意渐拢。 “我身上的毒可是会认人的。”她明白他之意。“公子当时是为了救我。心地善良之人是不会中毒的。” 心地善良? 他玩味着这话。这四字用在他身上,他可是头一回听见。 难不成,就因误认了他的心地善良,便大胆戏弄他? 那么,她可是完全想错了。 “还来。”他向她伸手,目光注视着她胸前白玉。 “公子在这树下待多久了?”不理会他的话,现下的她只想先弄清楚她想知道的事。 他望她,不语;她也望他,不动。 要比耐性,她可不一定会输。 “『姑娘言重了』。”与其说他先失去耐性,倒不如说他不愿做此无谓的对峙。 他这么一说,她便懂了。 只是诧异,他的到来她竟毫无所觉;也讶异于他的“静观其变”。 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呢! “公子的『出手相助』是否屈指可数?”她突然想弄明白他的无情只对她?或一视同仁? 若此,他先前对她的出手相救又是为何? 他未回话,扫过她面容的眼似乎嘲笑着她的多此一问。 明白现下的她是套不出任何话来了。“公子陪我去个地方办件事,白玉指环立即完璧归赵。”她敛下的眸闪过一丝狡诈。 “我可像是来讨价还价?”他扬起的语调不似询问。 “是不像。”巫绯语勾唇一笑,纤白的细指捻起胸前指环,不但未交还给他,反而收进衣襟里、抹胸内。“公子若不愿陪同,可径自动手取走衣内指环。”语毕还不忘向前两步,让他方便动手。 眸一抬,他冷眼望她,持扇的手指来回抚着扇柄,斟酌着下一步的行动。 盯着他抚扇的手,巫绯语的心跳不争气地乱了。 倘若他真动手取回,她该如何是好? 无功而返。 心中想着这句话的他,眸中抹过嘲弄。 尽管来此之前他已知晓会是如此下场,他仍是为她走这一遭。只因浮现书册那一句“出手伤人”说的,是他。 持扇的手紧了紧,他衣袖一震,转身离开。 呼。暗自呼口气的巫绯语偷偷拍了拍胸口。 “公子慢点。”虽是冷情了点,但正人君子的他挺讨人喜欢的。“我来带路。”她追了上去。 清泉镇说大不大,却是个奇特又富裕的城镇。 镇上居住之人清一色全是商人,从七八十岁的老翁至三四岁的稚童个个都有张生意嘴、有颗生意脑,秤斤论两、自我吹捧的功夫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放眼望去,商家林立,但除了客栈、酒楼与烟花楼之外,这城镇其实只卖三种东西——清茶、泉酒和蚕丝衣。 这三种东西又被称为“三绝”——绝品、绝妙、绝色。可说是清泉出产,有口皆碑。 只要将这“三绝”运至外地贩卖,包准让人抢破头、包准让价格翻了又翻。这稳赚不赔的生意,怪不得让人人脸上全挂满了笑,不论是买主或卖方。 一踏入清泉地界,巫绯语的脚步便被迫放缓。 女子蒙面行走江湖本习以为常,但在清泉镇却特别引人注目,只因那是镇上花娘特有的装扮。 花娘蒙面于街道上行走,属意之客于她跟前站定,一两可窥其貌,三两可邀其共饮,至于进一步的风流韵事全属两人间的私下交易,没个准。 “让开!”巫绯语面纱下的唇渐渐凝上寒霜,这已不知是她说的第几回让开了。 有些男人长眼,一见苗头不对便识趣地另寻他人,偏偏有些男人仗着自己钱多到可以砸死人,误以为一两人家看不上眼,十两都拿出来了却只得了“让开”二字,恼羞成怒之余,风度尽失了。 手一抓,他就想直接扯去巫绯语脸上面纱,打算不论美丑当众羞辱她一番。 侧身一退,她已闪至容隐公子身前,不多一步也不少一步,就这么恰恰好靠上他挺直的胸膛,随风扬起的馨香沾染他一身。 一不做二不休,既已靠上他的身,干脆手也环上他的腰好了。 脑中如此思量之际,她的手可慢不了多少。 如她所料,得到他赏的一记冷眼,而她及时伸出的手成功地阻挡了他欲退离的身。 这总是离她五步而行的男子,是谨遵男女授受不亲的谦谦君子?抑或只是怕她一身的毒而敬而远之? 半启朱唇的她未将脑中所思化作言语,吐出口说的又是另一件事。“夫君不喜他人见我容颜,见之杀之。如今有人自寻死路,夫君说该如何是好?”仰首望他,她如愿于他眼底瞧见那抹过的讶然。不待他回应,她缓缓回眸,目光扫过那财大气粗的鲁男子。“他行为虽无礼却未如愿,依我看,挖了他的双眼以示惩罚便罢,夫君意下如何?” 容隐公子的唇微微动了下,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巫绯语玩心大起。 “不好。”她否决了自己之意。“我看还是剁了他双手好了,免得有其它女子遭殃,还是……砍了他双腿好了,让他永远也出不了门才好。” “别想吓唬我,少爷我可不是让人吓大的!”鲁男子羞恼地呛着。 “好耳熟的话呀。”巫绯语软声笑着,故意不看男子。“上回儿好似也有人这么说过,结果那人莫名其妙地舌头落了地,哇哇地吐了几口血晕了过去,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鲁男子闻言不自觉地朝后退开两步。 伸手入怀,她取出一把雕工精巧的锋利匕首。“那血还留在匕首上未拭净呢,干脆待会儿再一并擦拭好了。”她半转过身子,抽出的匕首银光闪闪。 哪还有那人的踪影? 不仅如此,她和容隐公子十步之内皆无人敢靠近,更别说不长眼的寻芳客了。 满意地收回匕首,她放开环腰的手,改揽上他手臂。“原来这路是如此宽敞好走呢。”白嫩柔荑紧了紧,不让他将手抽离。 这男子啊……巫绯语心下一叹。 别的男子总是眼巴巴地想见她一见、想摸她一摸、想同她说说话、想从她身上沾点便宜,偏偏他不兴这一套,不但想离她远远的,连她对他的故意招惹、故意贴近、故意触碰,他皆避之唯恐不及。 可惜啊,她巫绯语偏偏喜欢违逆之人。愈是不顺着她、愈是不由着她的,她便愈爱逗他。 “你若甩开我的手,我可是会公然在大街上吻你的。”她倾身向他,压着他手臂、贴着他耳朵说的是威胁,也似调情。 短暂忡怔消逝于他眸间,他垂眸望她一瞬不瞬。然太过深沉的眸色却让人无法判别。 “别这样嘛,无你陪我,这事可办不了。”不想猜测他的心意,她撒娇地拉着他的手走入一家名为“天衣坊”的丝绸店铺。 一踏进店家,满满的人群又差点将他俩给挤出店外,好不容易有人抽空前来招呼。 “姑娘和这位……爷?”前来招呼的掌柜周平这一声“爷”,喊得有异,但随即被笑容掩饰起。“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眼下一笑,巫绯语将掌柜的异样看进眼里。“我要各种颜色的蚕丝衣,至于尺寸嘛……”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向前跨一步于掌柜面前转了转。“女子的尺寸,请依我的身形与我的身形大一号、小一号来取样。男子的尺寸,请依我家夫君的身形,同样大一号与小一号都买。”这便是她要他陪同的目的之一。 帮男人买衣衫? 天晓得她怎么会答应族人如此无礼的要求。 想想,当时急着离开鬼族到外头透透气的她,就算是天大不合理之事她也会点头如捣蒜地照单全收吧。 幸好,天可怜见,这容隐公子的身形既修长又挺拔,倒是替她解决了一桩难事。 “掌柜的?”双眼发直,一脸呆愣的掌柜让巫绯语不得不唤醒他。 “……”如梦初醒的周平不得不确认着。“姑娘的夫君是……”他的眼偷偷瞄了容隐公子一眼,一脸诧异。 “当然是他。”巫绯语拍拍容隐公子的肩,一脸得意。“我家夫君不多话,您别在意。” “不……不、不……”周平这三声“不”,说得结巴,却只有容隐公子明白他的心情。“小的马上为姑娘和爷准备去。” “多谢。”巫绯语称谢一声,心里头却笑得开怀。 掌柜手脚利落,尺寸的拿捏也精准,没一会儿工夫她要的蚕丝衣全备齐了,正等着她验货。 那一套套泛着柔美丝光的蚕丝衣,轻薄透气、色泽丰美,还真是人见人爱呢。 怪不得。 怪不得人人为它而疯狂,怪不得族人为它而痴迷。 “不需看了,结帐吧。”巫绯语说得豪气。“我相信天衣坊,也相信掌柜。”她的眸有意无意地看了容隐公子一眼。 当然,他仍是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若非之前亲耳听他开口说过话,她还真会认为他是个哑巴呢。 从未见过如此奉行“沉默是金”为金玉良言的男子了,能于此时遇见,倒也有趣。 “一共是七百两,姑娘请过目。” 接过账单的巫绯语瞧也不瞧一眼直接递给容隐公子。“夫君,您瞧这价钱是否公道?” 这话,问得周平气一喘,问得容隐公子眼一凝。 “夫君不说话,我便当作是公道了。”她将账单递还周平。“夫君要以银票支付,还是用现银?”她回头问他,问得自然、问得理所当然。 这一问,问得周平气更喘,问得容隐公子冷凝的眼渐露笑意。 原来如此。 容隐公子不发一语,伸手入怀取出一张千两银票交给周平。 “爷,这……”惊慌的周平不敢接过。 唇一弯,巫绯语径自取过银票交给周平。“剩下的三百两正好可买清茶与泉酒。”她暗自盘算着。“如此一来,这清泉三绝可全买齐了。”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精准了。“多谢夫君。”她笑弯的眉眼难掩欣喜。 千金散尽。 原本,他并不明白无物有缺的他,何以散尽千金?现下,他全懂了。 他鲜少观己之未来,岂知近来天书所显尽是关他之事,这让他有些为难。 他并不喜知己之未来。 未来已知,心境必受影响,思绪、行径必受其扰。他不愿如此,偏偏无法阻止。 转过身去,他欲离开此拥挤之地,已让她“利用殆尽”的他,目的已达的她,应已无所求。 “爷──”周平见状追了出来。“爷请留步。”他必恭必敬地躬身而立。“本月坊里的账册正想送去给爷过目,爷能否于『玉馔楼』多待两日?” 微偏过头,他目光所寻竟非周平,而是她巫绯语。 他可是在征询她之意? 这闪过的念头让巫绯语心中一怔。 这男子有时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面纱下的唇欲动,他的话却已先她一步落了下来。 “转告二当家,我要见他。” 第二章 她立于牡丹花丛中,俏丽醒目的火红身影几乎夺走牡丹丰采,让人忍不住回眸再三。 仰首就壶饮下几口酒,她喝酒的模样不似其他女子般羞涩,反而如同北方男子般豪迈、潇洒。 “好酒。”就着掩面的红纱拭去唇边酒渍,巫绯语满足地叹口气。 这酒,该如何形容好? 温醇滑顺、味香而甘,令人回味无穷啊。 要是族人也能酿出如此美酒,她便不需大老远跑这一趟,也不需苦苦等候可“开溜”之机了。 忍不住地,她又仰首喝下几口,个中美妙滋味,不足为外人道矣。 “这位小哥。”扬扬手中已空的酒壶,她招来伙计打酒。好不容易来此一趟,不一次喝过瘾,那怎么成? “姑娘空腹饮酒恐伤身,是否要来些下酒菜?”伙计见桌上除了酒杯之外空无一物,好意提醒着。还不时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瞄了她几眼。 据传闻,她是爷的夫人。 这天大的消息来的突然,起初根本无人相信,毕竟争着想坐这夫人之位的,多到可以排满整条街了;更别说那些指腹为婚、媒妁之言、私下定情等等几可乱真的传闻是如何地煽动人心,百听“必”厌了。 也就是说,人人都想当“夫人”,却无人成功过。 不知该说爷的眼界高,还是该说爷的定性好,有时街坊谣传许多闺女对爷的“追夫”术,连他听了脸都红了呢。 那这位姑娘呢?她是使了何种手段?又是如何追求到让爷点头的? 种种猜测让巫绯语顿时成为清泉镇上家喻户晓之人,是否真是爷的夫人这一点似乎已不重要,如何成为爷的夫人这一点,方是众人急欲探寻之道。 “我家夫君都点哪些下酒菜?”她开了口,不否认对容隐公子的好奇。 她不明白伙计流转的心思为何,也不想多问,她只想弄清楚他这个人,也只想了解他一人而已。 其它的,与她何干? “爷从不饮酒。”他惊讶的语调彷佛嘲笑巫绯语的无知。 连这件人人皆知的小事都不知晓之人,如何能是爷的夫人。 “是吗?”巫绯语眸光一转,望向远处他所待的厢房窗上。“那人生岂不是少了点乐趣?” 如此美酒摆在眼前却不为所动,真是暴殄天物啊。 “爷说,酒乃穿肠毒药。” “那开这间酒楼,专卖毒药给他人的他岂不罪大恶极?”真不知晓整个清泉镇上,他到底是几家商行的主子? “爷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爷说过的话,他可是奉为圣旨呢。 “说得好。”巫绯语扬唇笑了。“那这坏东西就由我来消灭吧。”她催促着伙计。“快拿酒来,至于下酒菜就上两三道我家夫君常吃的菜吧。”只要有美酒,就算是普通菜肴也会跟着美味无比。 等待伙计之余,她开始细细打量起酒楼,方才只顾着品酒,现下方察觉此处之美。 朵朵手掌大的牡丹于园里恣意至绽放,讲究的亭台建造,颇有诗意的拱桥与垂柳,小巧却精致的花园围篱,虽称不上金碧辉煌,却高雅不俗,深得她心。 远处,带着花香的凉风扫过湖面向她袭来,她仰首以对,让风抚过她的颊、她的身,扬起她身上纱裙宛若天仙翩然落尘。 感觉到一道灼热注视,她睁眸而望,不期然地对上他不及闪避的眼。 两两相望之际,一抹悸动悄然袭心。 身一颤,肩一缩,她柔荑按压的讻口处闷得疼。 她,大意了。唇一咬,她伸指点了自己的穴,再抬眸已不见他身影。 是该离开了。 自作主张任性地缠着他这几日,委屈他了。 起初的胡闹是不经易的念头,再待下去造成他的负担或困扰,便非她所愿了。见好就收,这道理她懂。 脚步方抬,她已让人拦住去路。 “姑娘便是自称爷的夫人之人?”拦路的是名肤色偏蜜、眉带英气,看似强悍的女子。 自称?巫绯语抿唇一笑,这话倒也说得贴切。 “我是玉馔楼的掌柜,都翠。”将酒与小菜往桌上一摆,这年头能劳驾她亲自上菜的人可不多。“妳对爷做了什么?” 对他做了什么?巫绯语眼里含笑。众多人心中疑问却只有都翠敢当着她的面问出口,这女子的坦率令她欣赏,也令她兴起一丝妒意。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愈是在乎她身分之人,愈是与容隐公子关系不浅,又或该说是非常在乎他之人。 既然在乎,便会与“喜欢”扯上关系,而后牵扯上情爱。她和他之间虽八字没一撇,却无外人知晓,不是吗? 既然如此,她何必心虚?何须有问必答? “我不明白掌柜之意。”她可不愿将自己“纠缠”容隐公子的招术传授他人。 “妳若未耍手段,爷绝不可能娶妳为妻。”都翠瞪向她的眼涌上忌妒之色。 “妳很了解我家夫君。”这点令巫绯语不悦了。 “别夫君、夫君唤得如此亲昵,爷可没认了这桩婚事。”但爷也未否认这“夫君”的称呼,因而耐不住性子的她找上门了。 原本,她也只是将这谣传当成笑话听听而已,不料爷不但未置之不理,反而与红衣女子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如此异常之举,吓坏了都翠。 “是吗?”巫绯语使坏了。“那这样东西算不算是爷认了我,给我的定情之物?”她伸指勾出藏于衣襟的红绳,拉出红绳上系着的白玉指环。 定睛一瞧,都翠随即变了脸色。“这东西哪来的?”那可是爷从不离身的传家宝,怎会…… “既是定情之物,当然……”巫绯语语未落,一道掌风已袭来。 足下轻点,她灵巧地闪过一掌。 也不打声招呼便动手,看来她已将都翠给惹恼了。 “呵”地一声轻笑,她笑着自己的自作自受。 以她现下身子的状况若动起手来,可是会“惨不忍睹”的。然她爱闹的性子偏偏总是招致如此下场。 一连闪过都翠几次攻击,迎胸袭来的一掌来得快,让她不得不出掌相迎。 “碰”一声,巫绯语的身子顺着掌力飞出,落于远处凉亭石椅上。 糟了!她握紧双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这一动手恐怕得让自己受苦好些日子了。 “快将爷的东西还来,不然下一掌我可不会留情!” “若夫君真要将东西取回,也得由我亲手交还才是,都掌柜未免管太多了!”她啊,即使胸口已疼得让她沁出冷汗,嘴巴还是一样不饶人。 “妳──”都翠被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抓向她胸口的手去势甚猛。 躲不过了。 脸色一整,巫绯语靠着廊柱的身子动也不动、躲也不躲,紧抿的双唇渗出点点腥红。 预期中的爪未落上她的身,反倒让她见着了那熟悉的黄铜骨扇,那原本还放在湖畔厢房里的东西。 不自觉地,她沾染上血腥的唇,浮上一抹甜笑。 抬眸,映满眼的一身玄衣竟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 “爷?”望着被黄铜骨扇震开的手,都翠的眼睁得好大。 “给我一个妳对客人动手之理!”容隐公子的语气如腊月寒风般刺骨。无一字责备,却比任何话语还教都翠心惊。 “我……”都翠咬咬唇。争风吃醋这样的理由如何说得出口?“都翠知错。” 抿紧的唇微微一动,他转身向巫绯语,清冷的眸直直地盯着她。“伤多重?” 让人一眼看穿底细的滋味还真是奇妙。“死不了,也动不了。”她与他对视,难得“童叟无欺”说出真心。 “胡说!”都翠心急地嚷着。“爷别让她骗了!她武功根本不在我之下,方才那一掌我只用了六成功力,怎么可能伤得了她?”她愤恨地看着巫绯语。“妳少在那装模作样,爷可不吃妳那一套!” 六成功力? 他的眉因都翠的话而蹙拢。那现下的她确实动不了。 应该说,现下的她竟还能清醒着同他说话,还真不是一般的倔强。 “都掌柜说得没错,她伤不了我。”让她狼狈至此的,可是他啊。 他当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服下。”他递出自怀中取出的药丸。 “夫君喂我。”瞧也不瞧一眼、问也不问一声,她厚颜的要求令都翠傻了眼。 甩头走人吧。巫绯语于心中想着。若此,她便无需欠他人情,也无需还他人情了。 方如此想望之际,鼻端已窜入一股药香味。而他持药的指已探入她的面纱下,停驻于红唇之畔。 于心头窜过的复杂思绪,令巫绯语的心一乱。心念一转,她微张檀口,以口就手含入药丸也“顺道”吻过他的指。 指一曲,收一手,那没来由的悸动,让容隐公子敛下了眸。 药一入口,一股清凉随即通向四肢百骸,她立即调整气息好让药效发挥极致。 这可是不得了的好东西呢,而他竟毫不迟疑地喂入她口?为何如此?她困惑了。看来,这男子的心思远比她所想的更加难以捉摸。 积压于胸的痛楚稍稍减缓后,她扯下颈上红绳,伸手向他。“物归原主。”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归还此物之后,他们之间便再无牵扯了吧。 望着她掌上的白玉指环,他收起黄铜骨扇,伸出了手。 伸出的手触上了她的指、握上了她的掌,并将她拉起让她扑进他怀里。 “你……”她的诧异并非来自他堂突的举止,而是他贴在她背上的手所运行的真气。 “我的地盘上不曾出过人命。”他扣紧着手臂不让她挣脱。 什么?怔了怔,她听懂了。果然,要他说出贴心话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夫君只要将我丢出地盘范围便可省下许多麻烦。”她替他出着主意,看似真心。 “妳这话说得晚了。”他运出的真气加强了许多,为了她难掩的虚弱语气。 淡淡一笑,她螓首微扬注视着他的半边脸庞。“有件事,请夫君不吝赐教。”难得他主动让她如此贴近,她又怎能错过此佳机。 他垂眸,等着。 “夫君之名?”她问着。 他虽神秘,但只要她认真打通仍可探知,但她却不愿。不知何故,她只想亲耳听他说予她听,由他亲口告诉她。 望着她固执的眼神,他沉静的黑瞳波光闪动,心似被轻轻扯了下。 沉默半晌,于巫绯语气馁失望之际,他的声音终于落下── “攸皇。” 黯淡的眸光一亮,毫不掩饰的欣喜染上眼睫,她如获至宝般的喜悦尽收他眼底。 攸皇……她于心中默念着。原来,攸是他的姓啊。 “攸皇。”这一次,她唤出了口,低低柔柔的嗓音如流水般悦耳动听。“我记下了……” 缓缓地,她将脸颊贴靠上他胸膛,晕厥过去。 “攸皇。”粗哑的声音于厚实木门后传出。 “呀”一声,门开了。 开门而入的少年身形修长、长发披散,垂落额际的发几乎覆盖住他整个左脸,让人瞧不真切。 “师父。”他开了口。清冷的嗓音依旧,平伴的语调依旧,冰冰冷冷地如同一池冰潭。 “师父的时候到了。”床上老者斑白的胡须垂胸,随着说话而隐隐浮动的唇,有着病态的苍白。 “师父……”他唤了声,语气中多了一抹不易见的焦急与不舍。 “替师父将神桌上的天书取来。”老者吩咐着,混浊的眼瞳眨了眨,似乎想将徒儿的面容看清。 取来天书的攸皇,用双手捧着,跪落床畔。 “你绝对有资格成为天书的持有者、为师的传人,但你可愿意?” 攸皇沉静的眸落于天书上,静默不语。 “你不愿意……”老者呵呵笑了。“这点为师一向清楚,却总是妄想终有一日你会改变心意。” “攸皇可代师父寻找传人。”意思是他仍是不愿继承衣钵。 “是啊。”老者点点头。“只可惜了你的天赋异禀。” “攸皇只是个妖魔。” “胡说!凡夫俗子不懂你,为师岂会错辨。”老者慈爱地盯着他覆面的发。“攸皇要谨记一事,你的眼能见别人所不能见,此乃上天之恩泽,切勿自弃。” “攸皇宁为凡夫俗子。”他语气中的厌恶,对的是他自己。 “既已不凡,何不善加利用、救世济民?”老者仍不死心。 “攸皇无此胸襟,有负师父所期。” 望着他抿紧的唇,老者心中涌上怜惜之情。“为师不逼你,聪颖如你终会找着属于你的路。只是……”老者顿下话,思索着该如何表达。“当年为师寻你,并非全是为了寻找传人,而是为了你乃为师的贵人。” “怎么会?”这事他头一回听师父提起。 “不论你是否愿为传人,持有天书者,这一生必遭逢一次生死大劫,需寻得命中贵人,逢凶化吉。”老者伸手摸摸他的头,当他犹如孩童一般。“幸好有你,为师才能活至今日。” “攸皇不明白。”他不明白他何时替师父逢凶化吉了。 他这总是将自己视为妖魔的徒儿,怎会明白他救了他多少回。“答应师父一件事。” “师父请说。” “顺从天书指示,寻找你的贵人。” “倘若天书不指示?”这种事,总有可能吧。 老者微微一哂,上天既给他如此天赋,绝不可能弃他于不顾。“若此,贵人自会前来与你相会。”他说得肯定。 “如何知晓来者是徒儿的贵人?” 老者银白的眉微微挑起,注视着他的眸已失去往日神采。“届时,攸皇自会明白。” …… “哎呀,当家夫人驾着马车离家出走了,当家的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儿发呆?” 突来的话语打断了攸皇远扬的心思。 黑瞳稍移,睨了大剌剌进门的人一眼。“你要我去追?”攸皇替自己倒了杯清茶,品着。 “当家的夫人,理当由当家的去追,别人代劳,成何体统?”二当家君韶安攸皇身旁坐落,接过茶壶也为自己倒了杯茶。 “你在等着看戏?” “难得当家的是主角,这戏怎可草草了结?”君韶安笑得不怀好意。“大伙儿全等着看后戏呢。” “大伙若闲着,我可替大伙找事做。”他敛着眸,冷淡依旧。 “这事不劳当家的费心,有我替当家的效劳。”君韶安倏地凑近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知当家夫人容貌如何?”此乃大伙最关切之事,他当然也是如此。 “与你何干?” 君韶安摸了摸鼻子。他就知晓问当家的这种事肯定会碰一鼻子灰的。但谁教他是众所瞩目的二当家,他不问,谁来问? “虽说我等无权过问,倘若当家夫人貌似天仙,咱们也脸上有光呀。”这理由是否太过牵强? “多事!”攸皇啐了一声,仍是未吐露只字词组。 “唉,无端耗了我一颗疗伤圣品云露丹,这用药者的身分、长相我总会特别好奇吧。”君韶安用肘抵了抵攸皇。“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不过分吧?” “我没见过她容貌。” “什么?”君韶安愣了下,他“诱拐”老半天所要的绝非如此答案。“她可是你的夫人啊。” “你信?”攸皇不答反问。 “是不信。”毕竟想成为当家夫人者比比皆是。“但你却与她寸步不离,所以我想她或许会是个意外。” 意外?攸皇的黑瞳闪动。 她,确实是个意外。 意外地出现他面前,拿他当赌注;意外地挨他一掌,取走他的传家宝;意外地被她利用,散尽他千金;意外地与都翠动手,让她一直未愈的伤猛然加重。 奇怪的是,种种意外不但未让他感到厌烦,反而让他觉得有趣。 与她相处,心中便有种未曾有过的期望,似乎在等待着她下一步的惊人之举。 贵人自会前来与你相会。 当年师父说过的话此时再度涌现。他拧眉细思,平静的心湖因这话儿而泛起涟漪。 “再说,当家的不仅公然于大街上和姑娘搂搂抱抱,还任姑娘声声唤您夫君,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当家的要我怎么想?”君韶安说得有些委屈,有些不甘。 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场景,他竟失之交臂?真是……可惜啊! “随你。”攸皇的回答跟不回答没什么两样。 不过,当时的他为何未将她推开?武功修为极佳的他,又怎会让有伤在身的她轻易搂住? 他性情冷漠,除了君韶安之外,无人敢随意近他身;他也从不随意让他人有近身之机。但素未谋面的她,为何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贴近他? 难不成只因她便是他等待的贵人? 蓦地,他笑了。 惊鸿一瞥的笑柔化了他冷漠的半边脸庞,却稍纵即逝。 若此,她的离开,正是时候。 仰首饮下一杯冷去的茶,不知怎地,今日的茶,带涩。 “当家的。”君韶安唤住欲离开的攸皇。今日当家的神情,透着一丝古怪。 攸皇停驻门口,未回头。 “当家夫人留了封书信。”这当家夫人的称呼,君韶安还真不想改口呢。 “那绝非书信。”攸皇瞄了眼那署名“夫君”的书封,说得毫不犹豫。 既然要不告而别,她便不会留下只字词组。这是他对她的了解,一种说不上来亦无法解释的默契。 “哦?”君韶安愣了下,“那当家的可要猜猜里头是什么?”这样才有乐趣吧。 “猜中的报酬呢?” 君韶安想了想。“当家的嘱咐的『那件事』,我会全权处理。” “不论猜中或猜不中,你都得处理。”如此报酬,可一点也吸引不了他。 “我会『心甘情愿』地处理。”君韶安说得耍赖。 “心甘情愿吗?”他勾了下唇。虽对他而言并无差别,但若能让君韶安心甘情愿,倒也不坏。“银票,千两。” 是吗?君韶安赶忙开封一观。 “银票一千两?”望着手中银票,君韶安脸上难掩惊讶。还真的让当家的猜中了?世人传他拥有通天之能,莫非为真? “愿赌服输。”攸皇离开阁楼时,泼下了这盆冷水。 望着他伟岸的背影,君韶安不自觉地摇头叹息。 今晚,无月无星,无一丝灯火的街上,冷风飕飕。 漆黑的巷道里,叮呖啦、叮呖啦的诡异声响自远处渐渐传来,吵醒了一名七、八岁的稚童。 坐起身,男孩微肿的眼皮还挂着沉沉睡意,困睠的眸一张一合,似睡似醒。 那声响更近了。 揉揉眼,揉揉脸,男孩左右张的头颅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床旁的娘亲睡得好沉,似乎未让这奇怪的声响吵醒。 小心地从棉被里钻出,男孩下了床,攀上一张矮凳,将窗子开个小缝,趴在窗台上好奇地往外头望。 仔细凝听,那是铁链拖在地上与地上石板互相撞击的声响。然三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何来铁链拖地? 眨眨眼,睡意全消的男孩将整个头探出窗外欲瞧个仔细。 起初,那只是三团白白的朦胧影子。 随着影子的靠近,拖地的铁链声震得他耳朵嗡嗡鸣叫,影子也益发清晰。 “福同伯伯!”男孩有些诧异地脱口唤着。他认出了走在最后的那抹身影。 那是巷口卖豆腐的老伯,总是会用剩余的豆渣做出美味的豆渣糕给他姐馋的好心伯伯。 大半夜的,伯伯不睡觉要上那儿?伯伯的手上、脚上又为何铐着铁链? 而走在前头的两人将铁链扯得太急,伯伯有好几回都快绊倒了。 “等等,别扯了,伯伯都快跌跤了!”焦急的男孩忍不住对窗外喊着,这一喊,周遭的氛围瞬间冷凝几分。 “有人看得见咱们呢。”那两人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说话的声音彷如刀石撞击。 “还是个没长毛的小鬼。”另一人的声音则宛如夜莺哭啼。“由你来抹去他的记忆?还是由我来?” “你去吧,今晚差事之多快把我给累坏了。” “小鬼这么晚不睡还跑出来搅和……咦?”彷若哭啼的声音讶异地扬起。 “怎么?” 翻阅书册的声音代替了回话,那人取出怀中书册翻得好快。 “抹不得。”他叹了口气。“也抹不去。” “怎么会?”另一人抢过书册观看。“……是他?”咭咭的笑倏然传开。“没想到今晚会碰上转世投胎后的他,待会儿我可要在阎王面前说一说。” “走吧,先回去交差要紧,别耽搁了。” “等等!”见两人要走,男孩更心急了。“你们要带伯伯去哪儿?” “去哪儿?”两人对望一眼,笑得阴森。“阎王殿。”语毕,三条人影转眼消失无踪。 “等等──” “攸儿,你在跟谁说话?”床上的妇人翻身坐起,望着男孩的脸色有些发白。 “娘!”男孩跳下矮凳、上了床。“方才有两个人用铁链将福同伯伯拖走了,娘快找人去救伯伯!” “你可看清那两人的脸?”妇人瞪视着窗外的眼透着惊恐。 “看不太清楚。”男孩摇摇头。“他们的脸上彷佛被白雾笼罩着。” “那他们可看清了你?” “孩儿不清楚。”男孩蹙起了俊眉,娘抓痛他了。 “碰碰碰”!突来的敲门声让妇人吓得跳起来。 “攸家媳妇!”门外的声音唤得急切。“攸家媳妇!妳快醒来,福同走了,快来帮帮忙呀!” 福同走了?妇人用着惊惧的眼神望着眼前孩儿,唇直颤。 “我马上就过去。”她回了话,声音抖着。而后她将男孩抱躺于床褥上,用厚重的棉被裹上他。“攸儿,你听好。” “娘?”男孩疑惑地望着娘,不明白娘脸上的担忧为何。 “答应娘,方才你所见之事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任何人都不许提!” “私塾的夫子也不行吗?”他原本还想问问夫子的。 “不行!”妇人加重了语气。“日后若有与今晚相同之事发生,也不许说出来,任何人都不许说,包括娘在内。知道吗?” “娘也不许说?”他抿起了唇,不明白娘的用意。 “不许!”妇人严厉的口气吓得男孩有些慌了。“快答应娘!” “孩儿答应娘,从今而后绝不向他人提及今晚或与今晚相似之事。”他立了誓,为了让娘安心。 不舍地,她将他紧拥入怀,眼角的泪水被她偷偷拭去。 “嗯,这才是娘的乖儿子。” 第三章 鬼族,隐匿于与世隔绝的深山中。 并非族人相貌似鬼般恐怖而名之,而是以族人神出鬼没、踪迹难寻而得名。 鬼族人从不与外界往来,世代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除了族长之外,谁也不许未经允许擅自离山,纪律甚严。 鬼族的房舍皆沿着奇岩巨石而建造,依山傍水而立的楼宇虽称不上华丽,却也精致典雅。 一处筑于高崖上的阁楼中,一名红衣女子正只手撑额靠坐窗台上。 她的身形窈窕,凹凸有致:她的倚姿慵懒,模样妩媚。 此时,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正遥望远方,却无视一物,只是任着思绪飘忽走远,神情怅然若失。 仔细瞧这女子,面若桃花、明眸皓齿,虽无惊为天人之姿,却有勾人心魂之貌。 尤其是她那一双似水眼眸,带着一点柔媚、一点清灵、一点娇气与一点淘气。那双彷佛会说话的眼,任谁瞧了皆会忍不住深受吸引、牵动。 “族长,我是鹊儿。” 门外,一名唤鹊儿的丫头在外头等着。她不甚安分地将脖子伸得长长的,耳朵也几乎贴上门扉的镂花,只怕漏听了族长的叫唤。 “进来。” 这两字令鹊儿欢欣地露齿一笑,随即推门而入。 “族长,有您的东西。”一入门,鹊儿没多想便冲往窗户边,立于巫绯语面前。 并非她料事如神,而是光听族长那有气无力的嗓音也知晓,此时的族长正坐于窗前发呆呢。 “何物?”巫绯语问得意兴阑珊,停留于窗外的眸光,一点也无收回的打算。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 若非病了,她怎会对凡事皆不感兴趣? 若非病了,她怎会时常望着窗外失神? 若非病了,她怎会乖乖地待在房里,哪儿也不想去? 这病灶到底是何时种下的?她不只一回这么问过自己,然而总是得不到答案,或许,她该找个大夫来替她瞧瞧才行。 “您打开瞧瞧嘛,是从族外的哨站送来的。”鹊儿将手中锦盒捧到巫绯语眼前。“听说有位公子指名要给您的。” 勉强收回落在远处的眸光,巫绯语懒散地回眸一望。 好眼熟的东西……巫绯语杏眼微瞇。她在哪儿见过? 那锦盒,长五吋、宽三吋,盒身包裹的锦不织工细腻,盒盖中央绣的那朵牡丹栩栩如生,让人惊艳万分。 那牡丹,品种特殊,花型特别,并不常见。但她却见过。 是在哪儿见过呢?她凝眉细思。 玉馔楼……这三个字没由来地突窜进巫绯语脑中,搅得她心头一乱。 扰乱她的,非玉馔楼本身,而是那玉馔楼的主子。 那平时不说话,一开口又没几句好话,性格偏冷不讨喜不说,还遭她戏弄过的男子……此时送来锦盒,是何道理? “族长,快打开瞧瞧嘛。”鹊儿的眼紧盯着锦盒不放,她可好奇死了。 毕竟这不曾有外人踏进一步的鬼族,今日竟有人特地送礼来,还指明了要给族长?此种破天荒的大事,教她如何能不好奇。 况且,这礼啊,光是盒子已如此精致,更遑论里头的东西了。 睨了鹊儿一眼,巫绯语神情有异地伸指掀起盒盖。 一抹红映满了两人的眼。 “红色面纱?”鹊儿欣喜一叫。“色泽真美。”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却又让那细致的触感所惊。“天啊!这一定是出自天衣坊的蚕丝面纱,是不是,族长?” 真是他?巫绯语困惑了。 “可知晓那位公子的模样?” 鹊儿想了想,转述着听来的话。“听说生得高大挺拔,不仅一身玄衣,手里还握着一把黄铜骨扇。”她顿了下。“更奇特的是,公子脸上……” “戴着白瓷面具。”巫绯语接续了鹊儿的话。 “族长识得那位公子?”鹊儿睁大了眸。 “不识得。”她神情稍变。有些喜、有些怒、有些怨,也有些愁。 “呃……”巫绯语的回答出乎鹊儿意料。“那这面纱……”她正想替族长好好收进梳妆台里。 “退回。”她的口气有着不易察觉的羞恼。 “退……回?”鹊儿又愣住了。“可哨站的人说了,若族长不收这礼,便……便……”糟糕,她说不出口啊。 “便如何?” 悄悄觑了族长一眼,偷偷咽了口口水,鹊儿一脸为难。 “说。”巫绯语的眸紧紧锁在鹊儿脸上。 “便……随便扔了。”后面这几个字,鹊儿的声音可是微弱得几不可闻。 “什么?”闻言,一股火气直冲上巫绯语脑门。“该死的攸皇!送个可以随便扔了的礼给我,把我当成什么了?”她从窗台跃了下来。“随便扔了?”她愈想愈气。“一个要价几两银子的面纱,竟然说随便扔了?挺阔气的嘛,挺挥霍的嘛。哼!早知道他是这种财大气粗之人,一年前就不该还他千两银票了!” 巫绯语这一番话听得鹊儿一愣一愣。 看吧,族长果然识得那位公子的,可为何偏要说不识得? 她鹊儿虽称不上聪明绝顶,对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但至少“不对劲”这样的异常状况,多少也分辨的出吧。 “族长,真要扔了这面纱?”等候半晌,鹊儿不怕死地试探着。 “怎么?舍不得?”巫绯语没好气地反问。 “是舍不得。”鹊儿诚实点着头。“若族长真要将它扔了,可否赐给鹊儿?”并非她“勤俭持家”,而是这面纱如此美丽,扔了多可惜。 口一张,“好”这个字却怎么也无法自巫绯语口中挤出来。抿抿唇,她伸手一把抢走锦盒,似乎真怕让鹊儿给要了去。然抢到手之后,又怕让鹊儿误会而佯装不甚在意地将它扔向床铺。 “我得留着它,好同他算账。”她双手环胸,气恼着被他耍弄的自己。他,是否也算准了她的舍不得? “族长之意是要去见见那位公子?”鹊儿的好奇与兴奋挂满了脸。“哨站的人已将公子安排在十里外临镇的客栈里头,鹊儿陪族长一同前往,可好?”她也好想见见那位奇特的公子。毕竟,能让族长发这么大的火,还让族长收下礼物者,她可是从来也不曾见过呢。 而鹊儿这一问竟让巫绯语的心莫名地慌了一下。 撇开脸,她刻意不去看鹊儿期盼的眼神,也刻意忽略鹊儿脸上那似有所觉的猜测。 她重新坐回窗台,重将眸光望向远方。彷佛这段插曲不曾发生过,一切一如往常。 而后,她冷下脸,压下嗓音,给了鹊儿一个答案。 “不见!” 他,走在一团浓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缓步而行,不躁进也不迟疑,他一步一步地顺着自己的步调而行,依着自己的直觉而走,丝毫不紊。 “快用你的左眼吧,用你的左眼才能找着出路。” “你死定了,你就要死在这儿了,你还不快想想法子!” “你走错了,前头便是断崖,无路可走了。不信,用你的左眼瞧瞧。” “用你的左眼看看我吧,我可以为你带路的。” “……” 一路上,不断有声音于他耳边低喃干扰,他却充耳不闻,也未曾回应过一句。 自从遇见师父之后,他才知晓他那异于常人的左眼是可以“封”起的,自此他不再用左眼看这繁华人世。 只可惜了你的天赋异禀。 他不明白师父为何总是如此认定,他只知晓师父口中的天赋,连他娘亲都被迫离他而去。 “天赋异禀?”半晌,他开了口,说的是对自己的嘲讽。 说穿了,不过是师父用来安慰他的说词罢了,亏他还一度当真了呢。直至邻舍孩童那一句无心的“妖魔”才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 思及此,他止住了步伐不再前进,甚至闭上眼,席地而坐。 带着凉意的雾气缭绕于他身旁,湿润了他的眉发、衣衫,他依旧静坐不移,稳如泰山。 “你找死不成?”一声娇叱不同于先前的低喃于他耳畔乍响。 找死?他玩味着这两个字,轻抿的唇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依他命格,若能轻易随便找死,他倒也乐得轻松。 “你说话啊,攸皇!”见他不作声,来人的口气更不悦了。 淡漠的神情不变,他缓缓睁眸。 立于身前的她犹如他记忆中一般,红衣依旧、香味依旧、窈窕依旧。 “贵人相助,有惊无险。”文不对题的,他竟如此回她。 “什么?”没料到是如此答案的她,愣了下。 “临行前,我得一吉签。”他静静与她对望,不闪不躲。“此行,死不了。” “哪个敛财的寺庙给你的吉签?”她微恼地哼了声。“随便一张签诗你便信它?” “信。” 他的回答令她的眉高高挑起。 “该死的!”她气得跺了下脚。“那你的吉签可有告知你如何走出一条生路?” 她的挑衅明显且直接,此时看在他眼里,听进他耳里,却比任何言词都令他欢喜。 向来平静无波的眸里闪过了一抹笑。“妳忘了我方才说的,有贵人相助。” “你──”面纱下,她的唇已被她咬得泛白。“好,那你就继续在这儿慢慢等你的贵人来相助吧!” 语毕,她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不疾不除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沾在玄衣上的尘土,他迈出步伐,尾随而去。 可没行几步,他却足下一顿,似乎踢中一柔软之物,令他驻足俯身查看。 那,是个人。 一身红衣飘飘,一头黑发披散,静默不动、了无生息的女人。 手一触,温热腥红随及沾满他的手。 眸一转,直挺挺插在女子背上的匕首让他那未让面具遮去的半边脸庞,瞬间刷白。 “巫绯语!”一声惊唤不自觉地窜出了他的喉,扰人白雾瞬间散去。 “族长!”拿着干净巾帕站在一旁的鹊儿吓一跳地连忙退开一大步。“公子怎么了?” “不碍事。”巫绯语神色镇静如常。嘴上说得轻松,然握着攸皇的手却片刻不离。“鬼林的白雾瘴会让人看见或听见心里头最害怕之事。” “喔。”鹊儿似懂非懂。“可公子喊了族长之名?” 瞄了眼鹊儿脸上那怪异的表情,巫绯语顿时明白这可恶的ㄚ头竟然话中有话呢。 “他应是怕我吃了他吧。” “吃……了?”这是何意?鹊儿惊讶地扬高语调。族长所说的可是她心中所想? “是啊。”巫绯语煞有其事地点头。“不过,他将我想得太随便了。” “是啊,是啊。”鹊儿忙应和着。“族长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就算要『吃了』他,也得在他清醒时,昏迷不醒之人办不了甚么事的,那样多无趣。”巫绯语干脆说得明白些,误导得更深一些。 “什……什么?”鹊儿嘴巴张得好大。 “妳说,他为何闯进鬼林?”巫绯语话锋一转,不再对“吃”这件事多做解释。 其实,她挺好奇的。好奇依旧陷入昏迷的他,于梦中到底见着了什么? “鬼族订有一个规矩,凡闯过鬼林者,可向族长提出一个请求。”鹊儿猜测着。“公子会不会有求于族长?” “有求于我?”她面纱下的唇,染上一抹兴味。 说实在的,她想不出他有何事求于她。 瞧瞧他,虽身在江湖,却不与江湖人来往;虽拥有颇富盛名的商行,却鲜少人知晓那商行归他所有。 一年前她与他交手的时日虽不长,她却明白了一件事──他这个人啊,根本就无欲无求,冷淡得可以。 若非当时她脸皮厚了些,心机用得稍稍多了一些,她恐怕还无法跟他说上一句话呢。 这回他若真有求于她……她抬眸注视那未让面具覆盖的半边俊美脸庞。 那可难办了。 “妳说,他离鬼林边境还差一步之遥,这样可算是闯过了?”她轻声问着鹊儿,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当然不算。”鹊儿公正评论着。鬼族人是不说谎的。 “是吗?”巫绯语唇上的笑已染上眉眼。“那么这事由妳来告诉他。”她松开一直紧握不放的他的手,站起身来。 “啊?我?”鹊儿如梦初醒。 “由第三者来做评断才公允,不是吗?”她心平气和地开口,定偷偷将原本白皙无暇此刻却通体泛黑的手藏进袖子里。 “可……可是……” “鬼族之人从不说谎,妳说的话,他会信的。”巫绯语找了能增进鹊儿信心的话安抚着。 “可公子还昏迷不醒呢。”鹊儿设法推拒。“我是不是可以……” “一刻钟后他便会清醒,妳在这儿稍候片刻。”她适时地打断了鹊儿。 “啊。”鹊儿又哀叫了声,无力地垂下双肩。“咦……族长?您先别走呀,妳走了,我怎么办啊?我……我……族长……” 放眼望去,哪还见得着巫绯语的身影? 方步出房门,攸皇便让眼前景象夺去所有目光。而那,不过是一般乡村百姓每日所过的平凡生活。 于田里工作的壮年、看顾羊群的孩童、制做干粮准备储冬的妇人,和在休耕的稻田里砌土窑烤地瓜的老人与稚童…… 如此场景,随处可见,然于每个人脸上所显露的真诚与满足的笑容,却如针一般扎入他的心。 身一震,攸皇伸手按压住胸口,黯黑的眸中闪过怔忡。 原来,他的心还会感受到疼痛? 看来,他仍是高估了自己,误以为自己沉寂多年的心早已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呵。 淡淡地,他笑了,笑得苦涩且会晦暗。 远远,一小小身影双手将某样东西紧紧护在怀里朝他不稳地跑来。 小身影跑得慢,凹凸不平的路面总是阻碍着她,但她总是努力地抬高脚,坚持地跨出一步又一步。 终于,只差几步她便可至他身前,她开心地笑了嘴,不料下一步却整个人扑跌在地,手里的东西滚啊滚的,反而先她一步来到他脚旁。 突来的意外,让远处注视着小女娃的老婆婆们不自觉地叹呼一声。 眸一垂,映入攸皇眼帘的是一颗冒着烟也沾满泥的地瓜。 “啊。”趴跌在地的女娃还不及爬起,水汪汪的眼便急着找寻地瓜下落。 一见着地瓜的惨状,不知是因为跌疼了还是因为不甘心,她紧抿的唇扭曲了,悬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 “族长姐姐说不能浪费食物的。”她抹着泪,说得抽抽噎噎。 眼前一切,远在他的预料之外。对此,他竟感到有些困窘,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蹲下身子,他让自己与小女娃拉得近一些。“这是给我的?” 他询问的声音虽然平静,却难得的不带一丝冷意。看来小女娃的行径让他的心暖化不少。 “枫姥姥说,客人要先吃,福儿才可以吃。”小女娃看着拿在攸皇手中的地瓜。“可是它沾了沙,不能吃了。”小女娃的小嘴扁了扁。“福儿浪费食物,会挨族长姐姐打屁股了。” 族长姐姐是指巫绯语吧。攸皇轻抿的唇悄然一勾。 “族长姐姐在哪儿?我来同她说这不是福儿的错。”现下的他可是在利用小女娃的纯真? “族长姐姐在睡觉。” 在大伙忙着干活时睡觉?攸皇不免怀疑。“妳的族长姐姐真会偷懒。”他用话套着。 “族长姐姐不偷懒的!”福儿脸上有些不悦,谁也不能说她族长姐姐的坏话。“枫姥姥说族长姐姐身子痛痛,需要休息。” 身子痛?攸皇垂眸细思。换句话说,受伤了? “族长姐姐在哪睡觉?” “那里?”她伸出小手指着山壁上那毫不起眼的阁楼。“枫姥姥说不能吵醒族长姐姐。”她皱着眉头说着,心里想着何时才能听族长姐姐同她说故事呢? “是吗?”仰首一望,他幽静的黑眸闪动。若非有人指点,确实不容易找着她的所在。 “客人大哥哥。”福儿怯怯地唤了声,如此撑呼乃她自创。“福儿去换一颗地瓜,去去就回。” “不需如此。”攸皇回得直接。 只见他自怀里取出一条白净帕子放在地瓜上,修长手指轻轻转了转,拿开帕子时,沾沙的外皮已全数剥去,只余下黄澄澄的地瓜。 “哇!”福儿眼睛一亮,欢心地拍起手。“好棒哦,客人大哥哥好厉害!”她的小手握上他的手,催促着:“客人大哥哥快吃吧!”如此一来,待会儿她也可以开动了。 望着她热切的眼,攸皇竟如她所愿地张嘴咬了一口。 温热依旧的地瓜一入口,不但暖了他的嘴,还让余温不断散至胸口心窝处。 他,竟让一名小女娃触动了心? 凡鬼族人皆有此魔力?抑或是凡与“她”有牵扯之人皆能轻易触动他? “枫姥姥!客人大哥哥已经吃了,福儿也要吃!”一见攸皇动口,福儿拔腿便往枫姥姥所在之处奔去,充满欢喜的呼喊传遍整个稻田。 剎那间,也传进了攸皇心里。 “呃……公子?” 一开房门,喜儿便让伫立于门口那只能瞧见半张脸的俊逸男子吓了一跳。 “我想见族长。”攸皇的嗓音低低沉沉,说出口的请求不似请求,倒有点命令意味。 他静立不动,既不前进也不打算后退,只是巧妙地挡住了喜儿。 手里端着没被动过的早膳,喜儿脸上抹过了然神情。他,便是鹊儿口里成天说的公子,族长别扭地不愿承认相识的男子吧。 这下可好了,人都已经找到房门口来了,她能怎么办? “族长不能见公子。” “还未清醒?”攸皇冷沉的眸冷冷盯着喜儿,似确认、似怀疑。 “是。”喜儿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下,那眼神……冷漠得令人难以亲近。 “我等她。” 他让了路,身形微晃,眨眼间已坐上楼台栏杆。轻倚着廊柱的身躯似一朵凝聚于此的黑云,飘飘然地,似随时会飘走,也似随时会下起一场大雷雨,令人捉摸不定。 等?喜儿皱起了眉。那便是不走了,那怎么成? …… “在我清醒前,早早将他赶出族里。”昏睡前,族长是这么交代的。 “那位公子是族长救回的,若要将他赶走,族长又何必出手相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妳不知晓?”巫绯语斜睨了喜儿一眼。 “知晓。”喜儿点了下头。“但族长也说过了:『我巫绯语只会使毒下蛊,从不救人』。” “我这么说过?”巫绯语扬高语调耍赖着。“那妳肯定听错了。” “族长──” “总之,我醒来后,别让我见着他。明白吗?”巫绯语插口打断喜儿 …… 听,她绝对是听明白了,可该怎么做才好? “公子。”她待他回眸之际方继续道:“族长说,公子若醒来,身子便已无碍,小的会派人护送公子离开。”她说得可够委婉? “急着赶我走?”他平缓的语调无高低起伏,莫测难猜。 “不不。”喜儿解释着:“咱们鬼族从不接待外人,这回公子是例外。”这倒是事实。 是吗?攸皇扯了下唇。他倒想瞧瞧鬼族对他到底有多“例外”。 “我不会走。”他这话绝非挑衅。“除非巫绯语亲口赶我走。” 他是坚持非得见族长一面不可就是了?喜儿的眉皱得都快连成一直线了。 看吧,她就说她做不来这种事嘛,现下好了。 说,她说不过人家;动手,依他方才展现的身手,她恐怕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边……唉,她认输了。 “公子在此稍候,喜儿马上回来。”她还是先将这原封不动的早膳送回灶房,再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办吧。 “水……给我水……” 喜儿前脚方离开,房内便传来巫绯语的呼唤。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若无,微弱得几乎无法让人听见。 眸稍抬,他没让心中的犹豫耽搁,身一动,人已下栏杆推门而入。 倒茶、欺近、掀帘、扶背、喂饮,他的动作流畅,举止优雅,彷佛早已习惯此事,熟稔异常。 “嗯……咳咳……”口干舌燥的巫绯语喝得急了,一口气顺不上来地咳着。 拿开水,他替她拍了拍背,如湖水般清透的眸在她未蒙面的白皙脸庞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蛊后巫绯语。 这名,多年前他已听闻,多年后她的声名更炽了。 神出鬼没、性情古怪、相貌成谜的她,一度于江湖中引起骚动。他私以为,既是一族之长,又已成名多年,此人年纪必不小,岂知,他根本是错得彻底。 他,早该想到的…… …… “当家的,今日我方得知一则惊人消息,您可愿听它一听?”一年前,君韶安神秘兮兮地挨近他,说得小声。 他未答,也未予理会。因为就算他说不愿意,君韶安也会照说不误。 “听说蛊后巫绯语是封御上的师妹呢。”他用着惊讶的语气开口。 看吧。攸皇不动声色地将书册翻页。他一直不解像君韶安这种急性子,何以偏偏能将他的商行打理的有声有色? “封御上是谁,您知晓吧?就是人人所称颂的那位神医。”君韶安自说自话。“真不可思议,明明同门,一位是神医,一位是蛊后;一位救人,一位害人。难不成是说好的?” 久久等不到攸皇响应的君韶安,满腔热血一下子让水给浇熄了。 “我说当家的,我说了这么多江湖消息,您好歹也应一声嘛。”君韶安垮下了脸。“跟您说话真是没劲,再大的消息也如同家常便饭般普通了。”他的埋怨更深了。 “她可害到你了?” “什么?”当家的话没头没尾的,害他一时反应不及。“喔,您说蛊后啊。”他恍然。“是没害到我。” “那她的事,与你何干?” “呃……”话这么说是没错。但是……“同样是江湖人,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要了解一下,不是吗?” “何需如此?”渐渐退出江湖的他,根本不想与江湖有所牵扯。 何需如此?君韶安想了想。“当然是以备不时之需了。” …… 所以,他早该想到的。 神医封御上只有二十来岁,身为他师妹的她会有多大年纪? 望着她光滑细致的脸蛋,攸皇倏然收回心神。 方才一阵呛咳,她竟未清醒反而沉沉睡去?这到底…… “喜儿……”她突然低唤了声,眸未睁。 僵了下,撑扶着她的他,等着。 “他走了?”手一抬,她抓住他手臂,眼仍未睁。“记得务必赶走他呀……” 似睡似醒的她说得含糊,但他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口中的“他”,是指他吧。他承认,不喜与人往来的他确实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人厌恶至此吧? 一年前的相遇,出手伤她是他不对,但他也被他耍弄、被她利用得够本了,不是吗? 赶他走?可以,他正等着。 放平她的身,他顺势欲将她的手收拢棉被中,却让那青中带黑的肌肤色泽擭住了眸光。 她,中毒了? 入手的冰凉触感,沁出额际的冷汗,令他不自觉地伸手探向她的额。 下蛊施毒的王者竟会中毒昏睡?想来虽可笑,他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族长怎么了?”返回的喜儿一见房门敞开,而容隐公子又未守在外头,急得她直奔而入。 “喝过水又昏睡了。” 喜儿探过身来瞧瞧,赶忙拧了条巾帕。“交给喜儿吧。” 眸一敛,他退至一旁,并未离开。 “她中什么毒?”他看着替她拭汗的喜儿。 “鬼林的白雾瘴。”喜儿仔细地拭着她额际薄汗,这也是后来她才知晓的。 鬼林?攸皇神情微变。可是他擅闯的鬼林? “为何中毒?” “当然是为了──”喜儿倏然住口,差点说溜了嘴咬到舌头。 “为了救我。”攸皇替她将话说完。就算她不说,他也隐约能猜到。 在鬼林里,鬼族的地盘上若要有贵人相助,除她之外,谁有此能耐。 “何以我没事,她却昏睡不醒?” “这……”喜儿咬了咬唇,到底该不该说呀? 瞧着床上的她睡得不甚安稳,纤细的身子似乎承受着极大的苦痛,有时还会忍不住抽动了下……他心中竟闪过一丝不快。 “我可以慢慢等!” 这句话根本就是威胁嘛,喜儿一脸为难。 “族长说,白雾瘴的毒会令人心生幻觉,陷入极大的恐惧中而崩溃发狂。此毒猛烈异常,稍有耽搁便回天乏术,族长怕公子撑不住,所以……”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续道:“所以先将公子的毒过到自己身上。” 过毒?攸皇的心一震。为何如此?她怎愿为他如此? “她可是不想活了?”而他,只是遭她利用的棋子。 听出容隐公子的言下之意,喜儿试图解释:“公子放心,三年前小虎子误食嗜心草时,我见族长用过一回。那时奄奄一息的小虎子可把大伙给吓坏了。” “那时她也同现下一般昏睡?”不知为何,一股不明的怒火不受管控地自他心底不断涌起。 “族长说她睡几天就没事了,公子用不着担心。”之前,族长也是这么说的。 担心?闻言,攸皇怔了下。 他替她担心? 难道,他隐隐骚动的不安情绪真是因着对她的担心? 他还以为他彷如止水的心不会为任何人而波动,也不该为任何人掀起波涛才是。但似乎自从他遇见她那一刻起,许多事已渐渐超出他的掌控,让他的心慌了下、乱了下,也愁了起来…… 巫绯语……他于心中唤了声,眸中闪过忧光。 倘若她真是他的贵人,他该如何是好? 第四章 “真是的,睡的我腰都酸了。”巫绯语下床来,动了动发麻的手脚,缓缓走出房门迎接朝阳与冷风。 她深深吸口气,让和着干草气味的冷风拂过脸颊,吹乱她一袭长发。 这白雾瘴还真是难缠,而那攸皇还真会替她找麻烦。 此事之后,他们总算扯平,谁也不欠谁了吧。 “没事了?” 一声偏冷的语气突然自角落冒出,听得她头皮发麻。 “攸皇?”她诧异回眸。“你怎么还在?”该不会她其实还陷在白雾瘴的幻觉中未清醒吧? “我从未离开过。” 怎么会?她微恼。 “我不是让人赶你走了吗?”更可恨的是此时的她根本未蒙面。 “腿长在我身上。”意思是要走要留可不容他人替他作主。 可恶!巫绯语跺了下脚。“这可是我的地盘!” “那又如何?”攸皇不觉愧疚。“一年前妳也一样未经我同意便侵入了我的地盘。” “所以,你来报仇?” 望了眼她因怒气而染的颊,那朝气蓬勃的娇美模样,比她昏睡时动人许多。 “我是来求妳的。” “求我?”她哼了哼,睨向他的眼瞪得更大了。“有求于我的人岂会大剌剌地坐我的水晶石椅?喝我的百年普洱?” 闻言,他挪了挪身。“这儿还有空位。” 巫绯语的眼瞪得都快掉出来了。他,果然是来报仇的! 不愿好处全让他一人占尽,她走近他,拿起他斟满未喝的茶一口饮尽,还接二连三地喝了三杯才放手,并一屁股坐下,挤在他身边。 “像妳这般豪饮,真是暴殄天物。” 没好气地噘起唇,她开口警告着:“别惹我!刚睡醒的我脾气可好不了!” “就算不是刚睡醒,妳脾气也好不到哪去吧。”他干脆拆了她的台。之前动不动便想挖去人家双眼的她,脾气怎么好得了? 不悦地睨了他一眼。一年不见,他损人的嘴上功夫倒是增进不少,不仅如此,那外露的半边脸庞好似又比以往更加魅人了,真是……看了便让人觉得有气。 先前,他覆面、她蒙面,谁也没将谁瞧清,公平得很。 现下,她却有一种平白无故让人看光的不甘。 “说吧!”让他快快将话说完,好让她尽早打发他。 “求妳帮我救个人。” “救人?”她轻声一笑。“好吧。看在相识一场的分上,我帮你写封信,你找我师兄封御上去吧。”她慵懒地伸个懒腰。“信,待会儿我就让喜儿给你送去,现在你可以走人了。” “神医之名如雷贯耳,但若论解毒,无人能及妳蛊后。” 没料到能从他口中听见对她的称许,说她不觉开心,那绝对是骗人的。 “你的称赞我欣然接受,可惜我不救人。” “但妳救了小虎子。”攸皇不放弃。 连这种事他也知晓?巫绯语挑了下眉。这该死的喜儿,没能将人赶走便罢,。还胡乱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虎子是我族人,不能混为一谈。” “好,”这点,他也认同。“那妳救我之事怎么说?我非妳族人。” 这……巫绯语恨声暗骂自己,她根本在自掘坟墓。“救你,是为了还人情,不能算。” 还人情?该是指一年前他赠她丹药并替她运功疗伤之事吧。 “就当作是一场交易如何?”他换一种说法。“妳若答应帮我救这人,任何条件我都答应妳。” “任何条件?”她双瞳一亮,有些心动。 “任何条件。”他承诺。 无欲无求、淡然处世的他,曾几何时如此替人奔走过?甚至不惜冒险闯鬼林? 可疑。巫绯语盯着他瞧。“这人对你很重要?” “是。”一抹伤痛倏地窜上他心房。 “该不会是女人吧?”问这句话的她,心口闷了一闷。 “是。” “不救!”她回绝得不加思索,起身走人的速度更是飞快。 “巫绯语!”身形一闪,他拦下了她。 他不明白,方才她明明已被他说动,怎么又突然改变了心意? “不救就是不救,你走吧!”她伸手推他,却反让他扣住了手腕。“你──放手!”抬眸瞪他,却捕捉到他不及隐藏的哀愁。 她,错看了吧? 然而,方才他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悲哀竟已让她没由来地替他感到心疼……心,一下子软了。 “妳可听过红眼蜘蛛?”他恢复冷静的眼神已让人瞧不出端倪。 “那是毒中之王。”她不再挣扎,静静地听着。 “我要妳救的人便是被牠所咬。” “哦?”她神情有异地看着他。“那也用不着我了。” “何意?”他扣住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被牠咬中,活不过三天。” “倘若我让她口中含着『凝翠珠』呢?”他的手心有些沁汗。 原来如此。巫绯语恍然。不过,连凝翠珠这种神珠也能弄到手的他,也确实不简单。 “那她还能有一口气在。”也仅止于此了。 “妳可有办法?”一样平稳的语调中,渗入了不易察觉的心慌。 闻言,她唇微扬。“倘若我说我无能为力,你可信?” “救活这人,牠便是妳的。” 该死的攸皇,竟然这样引诱她!而明知这是他设下的陷阱,她仍是忍不住往下跳。 “不包括先前说的『任何条件』在内?”这点她得先声明。 “当然。” “那走吧。”蓦地,她反手握上他的手,拉着他便走。“你们不知晓红眼蜘蛛以什么维生,再不快点,牠会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才是令她关切之事? 因她应允而松了口气的他,此时又让她的举动牵动起他刻意压抑的心绪。 望着被她紧握的手掌,看着被她带着走的自己,一股热流窜过他掌心流进心窝,煨着不走。 贵人自会前来与你相会。 即使他不愿承认,事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指证历历。 别放开她……这念头猛然自脑中兴起,于他来不及防备时溜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缓缓地,他的指动了,慢慢回握上她柔若无骨的手,久久不放。 外头,不但刮起风,还下起了大雨。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马车篷顶与从未间断的辘辘车声交织成一串乐音,偶尔听听倒也觉得有趣。 端起斟好的酒,巫绯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 她不得不如此慢慢品尝,因先前搬上车的两坛酒,也只剩这一壶了。不省着点喝,那怎么成? 娇懒地,她扭动了下腰肢为自己换个舒适之姿。 宽敞的马车里头,枕头、棉被、油灯、水壶、干粮等等,一应俱全,有了这马车就算不眠不休赶上半个月的路程也不成问题。 乍见这马车时,她已猜中他的意图。 本以为就算再怎么急着赶路,也总得吃饭歇息,怎知他竟连打个盹的短短一刻钟也嫌耗时而作罢。 “你该不会是不敢与我同车而寝因而拼命赶路吧?”一回,她打开通往车头的小窗,问得刻意。 当然,得不到他响应这种事,也是可想而知。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乖乖进车歇息,二是由我下毒迷昏你。你选哪一种?” “我不累。” “所以你宁愿选『二』喽?” 那一回,在她的“威胁”下,他被迫停车歇息了一个时辰。只是,在重新上路时,他点了她的穴。 他这一点,让她手脚依旧可以活动自如,只是无法起身。为了不让她再打开小窗,也不让她再有机会威胁他。 少了个可戏弄的对象,被迫“躺”在车里的她,还能怎么着?当然是喝酒打发时间了。 所以并非她嗜酒,她也是有千百个不愿呢。 这下好了,酒快见底了。 不用想也知晓他不会为了她特地绕路去买酒,而这弥足珍贵的一瓶,真不知晓还能让她撑上多久? 正在哀叹之际,车辘声静止了,只留下悦耳的雨声。 马儿暴毙了不成?正当她疑惑之际,外头传来了他的声音。 “今晚在这儿歇一晚。”攸皇的声音淡如清水,令人无从猜测他的情绪。 “咦?”巫绯语掏掏耳朵。她该不会是闷得慌而听觉错乱了吧? 沿途无视大雨肆虐,就算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找地方避避雨、歇息片刻的他,此时竟愿意停车歇息? 是累了?病了?还是终于想起车里头还有一名被马车颠得骨头都快散了的“大夫”? “我开门了。” 车门一开,他站在外头未入,只是拉开她随意盖着的棉被,屈指一弹射出一道指风,解了她的穴。 “失礼了。” 失礼?巫绯语不悦地噘了噘唇。 若说“失礼”,真是太过轻描淡写了。他的举止岂止是失礼而已,他打击的可是她的一片好意呢。 一手握上酒瓶,她撑起身子往车门而去,还未及下马车,手上的酒瓶已被他从中拦截。 眉一挑,她仰首望他,又正巧让他顺势替她蒙上面纱。 “你……” “拿着。” 不让她说话似的,他将手中油伞塞入她手中,而后未经她同意地将她一把抱起。 这突来的亲昵举动,让巫绯语僵了下身,随即便意会了他的用心。 此时的她穴道方解,浑身还虚软无力,而且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也因为下雨而出现不少小水洼,若让她自己行走,恐怕会弄脏了她的靴与裙襬。想想,他算贴心吧。 四处瞧了下,今晚的歇脚处似乎是个茶庄,因她已嗅及那清新的茶香。 “我可不会因此而原谅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她,先将话说在前头。 “随妳。”回得洒脱。 巫绯语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这才发觉,浑身湿透的他连头发都在滴水;而滑落他脸庞的雨水,则顺着他的颊,滴上了她肩……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就算撑伞也无用。 没多想,她取出怀中丝绢抬手便往他脸上拭去,不料他却撇开了脸。 手一顿,她怔了下。不让她碰? 除师兄外,他可是她唯一主动想关切之人。也不想想这对他而言是多大的恩宠,竟然如此让她难堪! “若我执意替你擦拭,你会如何?”天生反骨的她,总是喜欢唱反调。 此时的他双臂正环抱着她,她若执意动手,他岂来得及阻止? “妳想试试?”他稍扬的语气中带着警戒。 “有何不可?”语落,她手已扬起。 与他近若咫尺又出手迅捷的她,原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一击,不料未触及他的颊,她人已腾空。 真狠心将她给抛了?被抛了一丈多高的她,不见惊慌反见笑意。蓄于眼底的浅笑随着她逐渐落地的身影而不断加深。 当她足尖踩上檐下长廊地板时,她的笑里抹过赞服。 好深厚的内力!猛然送出她后,不但能平稳地将她横移过三丈,还能精准地让她落地后不留余劲,此等功力恐怕与师兄伯仲之间呢。 怪不得。 怪不得他赶与她如此贴近,而不怕她偷袭。 “我可不会一次作罢!”收起伞骨,将之置于廊柱边,她跃跃欲试的心不曾稍减。 “随时奉陪。”他眼底的自信令人气绝。 “当家的!”突见一人撑了把伞自左后长廊而出,急急向攸皇而去。“热水已为您备妥,请先行沐浴更衣,免得受风寒了。” 好耳熟的声音,巫绯语循声望去。 “原来是都掌柜,好久不见。”巫绯语带笑嗓音里有着她未察觉的妒意。 见都翠对攸皇的殷勤模样,她心里猛然涌起一股怪异的感受。 “巫姑娘还记得小的,小的备感荣幸!” 是吗?巫绯语突然觉得好笑。都翠那几乎喷出火来的眼可不像她所说的般荣幸呢。 这算什么?冤家路窄? 早在清泉镇的玉馔楼里,她俩已结下梁子,今日再次碰头,不廖仍是因同一男子而起。 “我以为只会在清泉镇遇上都掌柜,今日一见,实感意外。”岂止意外,根本是将她难得的好心情给毁坏殆尽了。 “当家的要我去哪,我便去哪。”都翠说得骄傲。 意思是就算攸皇要她死,她便去死喽?也就是说,只要是攸皇之命,她绝对遵从不背。 这合该是她对攸皇的真心告白吧?巫绯语面纱下的唇咬了咬。 那他呢?他怎么想的?早已默认?佯装不知情?还是早私定了终身……思及此,她的心彷佛瞬间被醋灌满,让她连呼出的气息都显得酸溜溜的。 她,该不会吃醋了吧?她,该不会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了吧…… 终有一日,妳会遇上妳命中之人。 师兄封御上曾这么对她说过,而她却不曾放在心上过。 如今,这命中之人所指的,该不会就是攸皇吧? 心念一动,她眸光不自觉地寻找着他的身影。那个方才将她抛得远远的男子,真让她动心了? “待会儿都翠会将晚膳送进房给妳,有任何需求都可向她说,她会为妳办妥。” “你不陪我一块用膳?”她的要求是试探,当然故意气都翠的成分占了多一些。 果然,那欲将她碎尸万段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招呼过来了。 “茶庄里还有些事等我处理。”她的邀约让他眼中抹过讶异。 这么说是拒绝她了。 “那晚膳也不需送来了,一个人用膳挺无趣的,不吃也罢。”她说这话是真的,绝非赌气。 在鬼族,大伙都是一块用膳的,那种热闹的气氛可是会让粗食淡饭变得如同山珍海味一般。 闻言,他犹豫了。 “快去将湿衣裳换下吧,风寒这种病我可不在行!”她挥了挥手,驱赶意味浓厚。 “当家的快走吧,小心伤了身。”迫不及待想将人带走的都翠,趁机催促。 抬眸望着巫绯语,他隐隐觉得将有事发生。 会是何事?会有何事? “好好歇息。”抑下心中的困惑,他迈出步伐。“别出门。” “嗯。”巫绯语随口应了声。 “别出门。”他再次叮咛,望向她的眼似乎正等着她的承诺。 什么嘛,她又不是人犯!努努嘴,她不甘不愿地道了声。“知道了。” 她,不见了。 整个茶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就是不见她踪影。不仅床铺无睡过痕迹,茶水没减少一滴,甚至连室内的一桌一椅也未曾移动过分毫。 是甫进房门便外出,还是未曾进房过? 会上哪去? 此处她应人生地不熟才是,倘若存心不辞而别又何须答应陪同他不眠不休地赶路至此? 难不成……出事了? 可若真出事,住在与她相隔不到几间房的他没有理由未察觉可疑之迹,尤其,他还一夜无眠。 到底怎么回事……埋在他心里头那股滞闷的不安,蠢蠢欲动。 伸手摀上胸口按压着莫名失序的心跳,此举让他的手肘触及了怀中书册。 出门逢劫,伤重难愈。 彷佛有人于他身边将这两句话说进他耳里般传进他心里,令他黑眸猛然大睁。 怎会如此? 怎会已知晓“天语”了? 他的天书根本还好端端地搁在怀里尚未翻动。 天书选定之人,就算不翻阅天书,天机仍可尽知。 师父曾经这么说过。 不会的! 他绝非师父所言之人,也绝非天书命定之人! 他,不过是个妖魔罢了! 彷佛为了证明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的错听,他取出天书翻得急切。 然,跃于天书上的两句话映得他黑瞳含怒。 “该死的巫绯语!”碰一声,攸皇紧握的拳击在木桌上,桌面应声碎裂。 他是怎么叮咛她的?而她又是怎么应允他的? 现下好了,若真一语成谶,她该如何向他交代? 她最好祈祷天书所示有误!她最好是好端端地无痛无伤!她最好……该死的!她最好立即出现在他眼前,否则…… “当家的?”站立于门口的都翠吓白了一张脸。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当家,何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 那四散的冷寒之气,连站在远处的她都可以清楚感受。心,没由来地颤了下。 “找着人了?” 垂下眸,都翠回避着他的怒气,说得小心:“没有,但外头有人求见。” “不见!”他混乱的心无法见客。 “不见?”此时屋外传来一声轻笑。“我还以为那女子在容隐公子心中多少有点分量呢,难不成是我误会了?” 转身、扬眸,他偏冷的眸光直直射向站立于中廷说话的女人。 女人白嫩的脸庞偏艳,眉宇间的傲气与骄纵之色更是凌人;一身的红衣与巫绯语所穿极为相似,只不过于裙襬处多了一朵朵用金线绣成的牡丹花。 更奇特的是,她的身边伴着一匹毛色发亮的黑豹。 “她落入妳手?” 此种可能性令攸皇大感不妙。眼前的她,绝非善男信女。 “公子怎么不说是我擒下了她?” “她没这么容易让人擒下!” “公子很了解她。”女人得意地抚黑豹的脖子。“这回还真多亏了我的豹儿。” “妳伤了她?”伤重难愈──这四个字在他心里头扎了根。 “那当然,不然她怎么可能乖乖地待着不乱跑?”若非那女子还有利用价值,否则她怎么可能让比她貌美之人活着。 “妳的目的?”攸皇眸中射出冷寒。 “用天书换她一命。”她的目的其实挺简单的。 “何为是天书?” “容隐公子,攸皇。”女人嘲讽一笑。“别人不清楚你的底细,牡丹我可不同。我是奉师父之命来取回天书的,而我师父──便是你师父的师妹。” 师父的师妹?攸皇思索了下。 记忆中似乎曾听师父提起过,好似为了天书的继承问题而闹翻了,从此不相往来。 “说真的,已是个生意人又刻意隐姓埋名的你,还真是不好找。”牡丹揶揄着。“若非我花钱请『包打听』探出了你的行踪与落脚处,现下的我恐怕还为了寻你而忙得团团转呢。” “若非天书命定之人,得到的天书不过是白纸一迭!”既然她已探过他底下,他也无须隐瞒。 “若非当年你师父使诈,这天书哪轮得到他来继承?我师父才是名正言顺之人!” “注意妳的言词!”攸皇的语气如冰刀般锋利。 “怎么?想杀我灭口?”牡丹说得挑衅。“好啊,反正有人陪我一块作伴,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妳真以为我寻不着她?” “就算寻着了,没我的解药她依然死路一条。”下毒、偷袭,将她看不顺眼之人整得死去活来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他不信天底下有蛊后不能解之毒,却也相信此时的巫绯语正备受煎熬,性命堪忧。 “她不值我用天书交换!”冷下心,他拒绝的彻底。 啊!此话一出,让都翠与牡丹都愣住了。 “你以为我会信?”牡丹尖声说着。“为了她,你亲自入鬼族,一路怕她冷着、饿着,伺候她至此,只要是明眼人便知她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随妳怎么想。”他回身不再看她,说的决绝。“都翠,送客!” “攸皇!”牡丹对着他的背影怒吼着。 “吼!”感受到主人怒气的黑豹也开始嘶吼着,跃跃欲试。 “如此有灵性的畜牲若死了,多可惜。”黄铜骨扇在攸皇手中紧了紧。自他身上透出的杀气,连黑豹也畏缩地退了一步。 他在威胁她?可恶! 牡丹气不过地跺了下脚。不用打也知晓,她根本赢不了他。 “算你狠!”她怒极反笑。“你就等着替她收尸吧!哈……” 第五章 这是哪儿? 巫绯语艰难地睁开彷佛有千斤重般的眼眸,疼得发白的脸庞上,冒出了冷汗。 她不敢乱动,也无法乱动。如火烧烫的背与痛得发麻的肩,让她将双唇咬得血迹斑斑。 岂有此理!想她巫绯语向来机警过人,从不吃亏,这回竟然着了畜牲道!这事若传了出去,她的脸要往哪摆去?这事若让攸皇知晓了,她岂不是要让他笑话一辈子? 不成!不成! 她得想法子在他寻来之前先自行脱身才行,不然此时她这种要死不活的模样让他看见了,这辈子她可别想在他面前翻身了。 真是的,早知如此就乖乖听话不出门了。 但想想,她牺牲睡眠冒雨出门,又淋得一身湿是为了谁呢? 现下好了,一个不小心让人用箭射穿了她的肩,不但硬生生地将她“钉”在树上,还点了她的穴,存心让她走不了人、止不了血,求救无门。 这不是摆明了欲置她于死地吗? 但……有一事她想不明白,她承认,我行我素的她确实得罪过不少人,但她应当没得罪过一头豹,也与那蛮横的女人素不相识吧? 难不成……那女人将她错认为情敌了? 可恶!她根本还未从他身上得到过半点好处,也还未占到半点便宜,却得先为了他付出代价?气死她了!这摆明着吃亏之事,教她如何吞下? 强忍着掏心撕肺般的痛楚,她硬是提气冲开受阻之穴任背上的伤口汩汩出血。 呼口气,她努力调整气息。为了忍疼,她将牙都咬酸了,只为了不让自己痛噜出声。 “倔强的丫头,迟早要吃大亏的。”师父在世时,已不只一回对她这么说过。 “怕什么,我有师兄疼我呢。”当时的她可是吃定师兄对她的百般呵护了。 “妳师兄迟早会有他该疼惜的另一伴的,届时妳怎么办?” “那我再找个人来疼我不就得了。”那时她洒脱地这么回。 …… 当时的她说得豪气干云,现下好了,别说找个人来疼她了,恐怕连她曝尸野外数日也不会有人发觉了。 吸口气,她握上箭柄。长痛不如短痛,不是吗? “那箭簇是有倒钩的,妳这一扯,手臂便毁了,届时可别怨我没警告妳。”牡丹带着黑豹返回,脸上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神情。“没想到伤成这样的妳还能自己解穴呢。” 她没想到之事还多着呢!巫绯语心里头嘀咕着,握上箭的手倒也不敢再乱动。 “怎么?想回头杀人灭口?” “必死之人,我何须多费力气?”牡丹得意地瞄了巫绯语肩上那流出的黑血。“我只是想让妳死得明白一些。” “何意?” “我啊,原本想利用妳交换攸皇手上的天书,结果妳猜怎么着?”牡丹有趣地盯着巫绯语。“他说,妳根本不值一本书。” 什么?巫绯语眼睛微瞇。这么说来,攸皇已知晓她受困? 等等!什么叫做“不值一本书”?这样的话亏他说得出口?啧!若说他没挟怨报仇,谁会信? “与他非亲非故的我,别说是一本书了,恐怕连一根筷子,他也不会换的。”气恼的她,干脆将自己贬得更低一些。 “既然妳如此看得开,那么就算当个倒霉的冤死鬼也无所谓了。”牡丹调侃着。 “妳的意思是,就算攸皇不愿意交换,妳也不打算让我活命?”这女人果然够狠毒。 “我从不手下留情。”牡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之所以返回,纯粹是心有不甘,只想回头气气巫绯语好让自己消消气罢了。 好一个“从不手下留情”,可比她的“从不救人”还要绝情。 “今日之仇,日后我必加倍奉还。”巫绯语向来带着柔媚神态的眸此时却盈满杀意。“就算化做厉鬼也绝不放过妳!” “好气魄,我欣赏。”牡丹扬唇一笑,根本不将她的话当一回事。“为了妳,我可以破例当一次好人,替妳通知他来收尸。” “不须妳多此一举!”巫绯语哼了哼。 她与他还有许多帐未清呢,她怎可如此轻易放过他。 “呵。”牡丹瞄了眼她因伤而不断打颤的身子,回过身边走边道:“看在同为女人的分上,我就大发慈悲给妳一个清静,好让妳走得安心。哈哈哈……” 去!巫绯语于心中骂着,这算哪门子的慈悲心肠? 望着一人一兽远去,她却凝神细听周遭动静。 那女人下的毒虽伤不了她,但拔不出的箭与无法点穴止血的背伤,可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攸皇……忍不住地,她在心鞥呼唤着他的名。他是真气恼她的不听话而赌气不来寻她吗?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糟了;他若再不来,那可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迟迟等不着想见之人的她,心开始慌了、乱了。 “真不愿来啊?攸皇……唉……”她叹了口气,说得卖怨。“亏我已经有点喜……欢上……” 头一斜,她闭上了眼,唇畔挂着浅笑满是遗憾。 凄美却动人。 她茫茫然地一步步往前走着。 身上无病无痛,身子轻飘飘地彷佛只需将脚用力一蹬便能飞上天去。 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晓要走去哪儿,只是周遭似乎有股力量在推促着她,让她不得不继续前行。 蓦地,她的右手动了下,彷佛被人轻轻扯了下手腕。 起初并不明显,因而她也毫无所觉,直至那力道大到几乎将她的手臂反折,她方停下前行的脚步。 缓缓地,她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之后才依着那拉扯的方向举步。 她走得很慢,每跨出的一步都几乎耗尽她所有气力,但她却坚决地一再跨出步伐,毫不迟疑。 为何如此?明明前方同样一片漆黑遥遥无尽途,她却隐约觉得那儿有人在等她…… 她手腕上彷佛被人系了一条绳,而那人正在另一端拉扯着她、牵引着她,执意领她向前,不容她稍有停歇。 渐渐地,她眼前出现一团白色光点,随着她的逐步接近,光点变成了光球而后变成一道光束,光束里头站着一名缁衣男子。 男子左手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红丝线,他的手每转一圈,她的身子便跟着往他靠近一步。 当她近到能看清男子面容时,她诧异地愣在原地。 眼前男子俊眉朗目,潇洒不凡,唯左眼下方至颧骨处有一道淡去的粉色伤疤与一颗异于常人的翠绿眼珠。 虽美中不足、虽奇特少见,却不难看,反而让他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攸……皇”她张了张口,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她直直盯着他看,一瞬不瞬。 眼前的他除下面具,对她展露出最真实的他。 她,在作梦吧? 颤颤地,她伸手向他脸庞,想亲手触一触他的颊,想证实自己所见无误。 他凝眸望她,眸中有惊、有喜、有愁、有苦,以及许多她无法判别之复杂心绪。 当她手掌确确实实地抚上他面颊时,她却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是梦……” 若非梦,他岂会如此轻易于她面前卸下面具;若非梦,她岂能如此如愿地摸上他的颊。 “你的眼珠……”她停顿了下,他则僵了下。“好美。”她的语调是柔美的赞叹,真诚无欺。 语落,他眸底闪过震惊,身子则微微发颤。 双手一揽,他将她拥入怀里,紧紧不放。 “真是梦呢。”她在他怀中轻声叹息。“现实中的你,难以亲近多了。”她将螓首靠上他肩窝。“真希望这梦不会醒……” 闻言,他稍稍松开她,一手支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良久。 半晌,他微微敛眸,缓缓俯下的唇准确无误地欺上她毫无防备的绛唇…… “谁在外头?” 一声清冷嗓音自门缝透出,有些不悦、有些顾忌,还有难掩的虚弱。 “在下君韶安。”报上名的君韶安双手端着食盘静候,然屋里的短暂寂静让他略有所悟。“姑娘应不识得我,不须花心思回想。”这点他倒挺善体人意的。“攸皇……当家的,姑娘知晓吧?”搬出当家的来,应该能让她感到安心些吧。“在下不才忝为那二当家。” 是攸皇的人?巫绯语心中的防备减去许多。 “有事?”这会儿,她嗓音里的冷意少了几分。 “倘若姑娘方便,在下想与姑娘一叙。” 大半夜的找人一叙?还是到受伤之人的闺房?这种事,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柔媚眼眸瞄了瞄衣衫堪称整齐的自己。 “我可起不了。”红衣下,她从左肩至整个上半身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条。并非真不能动,而是怕稍有不慎扯裂了伤口。 “姑娘若能起身,恐怕便无空闲与我一叙了。”若非她伤重至此,他还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呢。 这话有理。 他自我解嘲的能耐让巫绯语对他顿生好奇。“可有备酒?” “姑娘的伤实在不宜饮酒。” “但你还是备了。”她已隐隐闻到酒香。 “秉烛夜谈若不把酒言欢,何来乐趣?”关于这点,姑娘可比当家的懂得品味人生多了。 “你很风趣。”与他谈话似乎能让心情好上许多。 “这话姑娘若能在当家的面前说就好了。”君韶安说得有些委屈。所幸老天有眼,这世上还是有人懂他的。 隐下浮上唇的笑意,她开口让他入内:“进来吧。” “打扰了。”推门而入的他,捡了个离巫绯语床畔最远的位置落座,并有礼地垂下了眸。 “是你救了我?”她侧卧床榻、单手托腮,透过床幔望向他的眼是审视、是观察。 自她昏沉沉地醒来之后,全然陌生的房间摆设让她明白,她获救了。 她还以为这回自己肯定会在地府游荡了,不料还是硬被拖回了人间。 这可算是祸害遗千年? “我可无此能耐。”此功劳他可不敢占。“我不过是被派来这儿守着姑娘而已。”为此,他还累垮了一匹良驹。 “被他所派?”巫绯语的语气有些怪异。 两人之间不用言明也知晓这个“他”所指何人。 “当然。”不然有谁能“催”得动他。 “不值一本书的我,他何必多此一举?”这句话她可是会记一辈子,死都不会忘的。 不值一本书?君韶安怔了下。 此种说法他还是头一回听见。看来,他错过的好戏不只一场。 记得,那日他赶至这座攸皇向来不让外人踏入的“松涛园”时…… “当家的和大夫已待在房里一天一夜了,那染血的水盆不知已换新多少回了,妳瞧那姑娘还有得救吗?” 侍女们的窃窃私语教他的耳朵自动竖得好高。 “可不是吗?方才我帮姑娘更衣时,她的手脚冷得跟冰一样,脸色苍白不说,气息还似有若无呢。依我看啊……” “怎样?”有一侍女急问。 “……除非姑娘情况好转,不然大夫是回不了家了。”那不吉祥的字眼,此时谁敢说出口。 “说得也是。”另一位侍女点了点头。“我从不曾见当家的脸色这么难看过,彷佛只要有人敢说『没救了』这三个字,便会和那人拼命似的。” “喂,妳说,当家的和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这我怎么知晓呀。”侍女蹙了下眉头。“不过,换作是我的心上人命在旦夕,我也会像当家的一样彻夜守候的。” …… “姑娘恐怕对当家的有所误会。”回想着那些侍女的对话,君韶安公正地开口。 根据他听来的“耳语”,当家的为了她几乎已变成不是他所识得的当家了。若要说当家的对这位姑娘无情,那真的是见鬼了。 “误会?”巫绯语扬高语气,目光又不自觉地往右手腕瞧去。 自她清醒至今,她已不知往手腕瞧上多少回了。没有红绳,没有绑系过的痕迹,一切果真是令人失望的一场梦。 倘若不是梦,她会相信君韶安所言,是误会一场,因当时她确实见着了“他”眼底那说不出口的伤痛与哀愁。 只可惜…… “他最终会出手救我,不过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吧。”她自嘲一笑。“至少还有个女人等我去救呢。” 女人?君韶安一听,神情有异。 这两个字的用法好似有些不妥,但……待救之人确实是个女人这点也没错。 “姑娘若能救活这女人,当家的会感激妳一辈子的。” “感激?”巫绯语哼了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来何用?”她宁愿他对她……算了。“倒杯酒给我。” 君韶安闻言连忙端了杯酒。掀开床幔,置于床缘,弯身退下。 “身上有伤还敢饮酒的,恐怕只有姑娘一人。” “见我有伤,没要我好好歇息反而备酒找我一叙的,也只有你了。” 君韶安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如此说来,姑娘与在下应可结为知己。” “那样对我有何好处?”巫绯语柔亮水眸闪着精光。 “哈哈……”君韶安佩服地笑了。“好处可多了!不如我先说个故事给知己听听可,好?” 她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一口将酒饮下。“酒给我。” 叹口气,他默默将整瓶酒献了出去。今晚他可亏大了。 “有个婴孩,打出娘胎起便有些与众不同。别人是呱呱坠地,他却是睁着一双饱含好奇的眼,彷佛急欲将这人世间看清一般,黑瞳骨溜溜地转着。这婴孩非常好养,不哭不闹,总是乖乖地一个人待着、玩着,甚至牙牙学语般的说着大人不懂的稚言嫩语。起初大人们并不以为意,直至这孩儿的言词宛如与人对着话、举止彷佛与人玩耍时,方惊觉不妙……” 说至此,君韶安看了巫绯语一眼,见她边听边饮着酒。 他笑了笑,又继续道:“更不妙的是,随着孩童年纪渐长,他的左眼瞳竟悄悄变了色。被孩童左眼的变异吓坏的爹娘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偷偷摸摸地带着孩童离开村落四处求医,不料大夫不是被他的模样吓着,便是束手无策,根本无从医治起。因此,求救无门、心急如焚的爹从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相依为命的母子四处躲躲藏藏,靠着打零工求温饱,一个村落换过一个艰苦地生活着。奔波劳动加上长期饿肚子,孩童的娘终于支撑不住而倒下。在他们抵达下一个村落前,孩童突然拿出布包里的剪子刺向自己的左眼……” 听及此,巫绯语饮酒的动作稍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君韶安。 “还好,孩子的娘抢得快,总算保住了他的眼,不过脸颊却画出了一道血痕,破了相。为了不再让娘为了他而颠沛流离、伤神难过;为了让娘能正常地过日子、好好养病,一只眼睛算得了什么?孩童的孝心,他娘当然明白,但视孩童为心头肉的娘亲又怎舍得?泪眼相望的母子俩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将几年来的心酸一股脑全哭出来……”说到这,心绪随着故事波动的君韶安忍不住深吸口气。 “后来呢?”见君韶安停住了口,巫绯语忍不住追问。 “后来,孩童仍是叩别他娘,要他娘亲好好在村子里过生活,而他则允诺不论发生任何事,他必好好活着,绝不轻生。”这故事他也是挖了好久,父出许多代价换来的。以此当做见面礼送给知己,够大方了吧! “他的眼珠是什么颜色?”巫绯语状似不经意地问起,眼眸又不自觉地望向手腕。在她梦中,他的眼是翠绿的宝石…… “这我就不清楚了。”君韶安也深感遗憾。“当家的面具不曾取下过,就连睡觉时也一样。” “是吗?”她轻声说着,对他的好奇蠢蠢欲动。“你可知晓,待我解毒的女人身在何处?”她心里有了新的盘算。 “离此约两日车程。” “明日一早咱们便起程。”再拖下去,连她也会失了把握的,况且她也急着向他索取“救人”应得的报酬。 “姑娘的伤根本还不能下床。”这还躺在床上动不了的女人未免也太心急了。 “咱们是坐马车,又不是用走的。”她自有她的道理。 “可是当家的说……” “当家的说什么不重要。”巫绯语打断他。“咱们又不是干坏事去。” 隔着床幔,君韶安似有所悟地看着她。“我似乎有些理解何以当家的会被姑娘惹得心烦意乱了。” 行事作风总是出人意表的她,确实有引人心动的本事。 “我惹他心烦意乱?”巫绯语嗤笑一声。“我说过了,在他眼里我根本不值一本书!” “是这样吗?我只知道派我亲自守在这里的当家,可是要我每日巨细靡遗地向他回报姑娘的状况呢。”说到此处,君韶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姑娘呀,好歹妳也该要有点重伤之人的模样吧,镇日安安静静的,不见妳呼疼也不喊痛的,这要我如何回报?” “一二三五六七。”她凉凉地说了声。“这样回他不就得了。” 一二三五六七?何意? 君韶安抓了下头。 无四?不就是“无事”嘛。 “哈哈……姑娘和我一般是风趣之人,但别忘了,当家的可不是。”这样回报出去,他不是存心找死吗?“况且,身为女人偶尔显露出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模样,岂不更讨男人欢心?” “你要我哭哭啼啼、唉声叹气?” “不。”那样的女人他也受不了。“我是要姑娘别太逞强,适时地依靠一下男人,男人才会疼妳入心哪!” 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就写『痛呼连连、食不下咽』吧。” “好主意!”即知即行,他连忙取出随身纸笔准备回报。 “回报完后别忘了去备车。”巫绯语特别交代着。“马车里的垫被帮我铺厚一些,还有别忘了搬三瓮酒上车。”最后这件事尤其重要。 “是。”君韶安微微一笑,乖乖领命。 手起笔落,他带着一股潇洒之气的字迹于纸上翻飞── 卯时,姑娘苏醒,香汗淋漓,唤侍女拭汗更衣。 更衣中途,昏厥倒地。侍女大惊,仓皇寻吾。 姑娘体态轻盈、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若非伤重所致,那声声娇喘恐惹人无限遐思。 触其肤,肤热炙手,忧其伤口恶化,拟重新检视伤口以求心安。 放下笔,君韶安颇满意地审视一遍,难得他今日文思泉涌,看来与巫绯语一叙之事,他来对了。 就不知当家的要的回报,这回可够巨细靡遗? “攸皇人呢?” 不客气的用词、不客气的语气,来自不请自来、不受欢迎之人。 “整日追着当家的不放的妳不是最清楚?”都翠也不客气地回着,盯着账本的眼,抬也未抬。 这女人,仗着一头畜牲四处耀武扬威,言行举止毫无大家闺秀便罢,还敢大剌剌地对她颐指气使! 哼!若非当家的交代别惹事端,她都翠岂是任人喳呼之人! “他趁我不注意时跑了。”牡丹恼羞成怒。“快说!他上哪去了?” 好个攸皇!她守在茶庄这几日,不是好几日不见他踪影,便是见他好几日足不出户。如此让人难以捉摸的他,让她想见上他一面都难,更别说和他说句话了。 方才,她好不容易见他出茶庄,却是连个照面都还未打上,他已一晃眼地不见人影了。 不甘心的她带着黑豹猛追,原以为凭着豹儿的嗅觉与动物天生的敏捷终能将人找着,不料却连个鬼影子也没瞧见。 “当家的上哪去不需向我报备。”就算她知晓,她也绝对不会告诉这女人的。“还有,茶庄不欢迎妳,妳别擅自闯入,这儿可不是妳家。” “妳──”牡丹的怒气暴发。 “怎么?想动手?” “妳以为我不敢?”牡丹的手握上腰上软鞭。 “妳当然敢。”都翠嘲讽一笑。“连当家的奉为上宾的巫绯语妳都敢动了,还有什么是妳不敢的?” 那一日,背过身严厉地下逐客令的当家脸上那极力隐忍的怒气与不轻现的忧心,她可忘不了。 “奉为上宾?”牡丹嗤之以鼻。“一个根本不值得用天书交换之人,怎能称为上宾?” “妳真这么以为?”都翠的笑中带涩。 虽不愿承认,但巫绯语已占据当家的心却是不争的事实。或许当家的尚未察觉自己的心意,但女人对这种事总是特敏感而且出奇准确。 “何意?” “妳现下还活着,当真以为是当家的不敢动妳?”都翠不禁觉得好笑。这女人到底是太天真,抑或过于有自信? “我没犯着他,他凭什么动我?”牡丹仰起下巴,说得理所当然。 “巫绯语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定,妳敢说妳没犯着当家的?” “是攸皇自己不愿意用天书交换她的。”牡丹推卸着责任。“她的死活得由攸皇负责,而非我。” “推得倒挺干净的。”都翠哼了声。“我只能告诉妳,妳的命是当家的特地为巫绯语留下的。” 牡丹抬眸望她,满眼疑惑。 “不懂?”都翠面露鄙夷之色。“巫绯语有仇必报,留着妳只为了日后好让她报一箭之仇。” 若非自松涛园返回的当家心神不宁无法入睡;若非当家的极度压抑的忧烦几近崩溃,当家的是不可能向她吐露这些事的。 “倘若她活不下来呢?”牡丹偏要这么问,她就是不希望她活下来。 “有此可能。”都翠理解地点点头。若非如此,当家的也不会忧心忡忡、坐立难安了。“那么,妳、妳的豹,和妳师父就得准备陪葬了。” “凭她巫绯语?”牡丹扬高语调。 看来,还有人天真的以为杀人不用偿命呢! “当家的一连失踪好几日,妳以为他上哪去了?当家的回茶庄一待数日不出门,妳以为又是为了什么?” 牡丹瞪视着都翠,心中隐约有底。 “就算赔上他自己也不够偿还她一命……这话是当家的那日说的。”都翠的口气中有些感伤。“连当家的都这么说了,你们那三条命又算什么?” 其实,亲耳听当家的如此说的她也暗自难过许久。 她都翠力求上进,为玉馔楼父出多年,好不容易挣得掌柜一职所为为何?不就是为了够资格站在当家的身边,当面与当家的商谈议事吗?原以为,只要能常常见当家的一面,她便心满意足;原以为她从不隐藏的心意,当家的总会明白,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个巫绯语,毁了她的一心想望。 “巫绯语在哪?”牡丹的脸色难看极了。 “在她该在之处。”都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攸皇方才匆匆离开是去见她?”她的一肚子气都涌上心口了。 “妳说呢?” “妳告诉攸皇!让他趁早交出天书,否则……”牡丹故意顿下话来。 “否则妳便会再度滥杀无辜?”都翠满脸轻蔑。 “是吗?”牡丹扬了下眉,语带神秘。“这答案妳自己问攸皇去。”身子一旋,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往外走去。“拥有天书的他,无所不知不是吗?” 第六章 攸皇最重要的女人? 巫绯语望着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女人,眼神从原本的忌妒转为讶异再转为恼火。 眸一斜,她适时捕捉到君韶安那不及掩藏的看戏表情。 “看我出糗你很开心?”她唇边漾着冷冷笑意。 唇上的笑容一僵,君韶安一脸无辜。“此话何意?” “你还真沉得住气!”巫绯语面纱下的唇扯了下。“明知我对攸皇口中所说重要的女人吃醋,你也冷眼旁观而不说破?” “原来妳在吃醋啊?”君韶安佯装一脸恍然。“这么说妳喜欢着咱当家的喽?” “别岔开话题!”巫绯语脸颊染上红霞。“哼,还说要当我的知己?”她哼了声。“天底下有哪个知己存心等着看对方闹笑话的?” “她真的是女人没错啊。” “女人?”巫绯语瞇了下眼。“这头发花白、脸上有皱纹之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妇人』才对吧?以她的年纪都可以当攸皇的娘了,你还说她是──”突然,她住了口。 可以当攸皇的娘? 巫绯语赶忙回头仔细地将妇人瞧了瞧。虽然并不十分相像,但从妇人脸上确实可看出攸皇的影子。 “她是……” 她没将话说完,但君韶安知晓她已猜到。 “多年来当家的一直暗中尽心尽力照顾着老夫人。”君韶安忍不住叹了口气。“妳可知晓要让纯朴之人无端接受他人的钱财与奉养得伤透多少脑筋?”为此,这么多年来他不知已失眠了多少个夜晚。 “老夫人可知晓?” “虽未说破,但我猜她心中多少有底了,只是不愿拆穿罢了。”这也是他的猜测。 “以他现下的能耐还在担心老夫人会因他而受累?”巫绯语想着君韶安对她说过的故事。 强忍着无法承欢膝下的伤痛与遗憾的他,不知心里会有多苦……思及此,她的心竟揪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酸,还有着连她自己也摸不清楚的伤感。 “当家的说过,他是个不祥之人,是个妖魔。”君韶安的语气有些低沉。“也许因为心里头有疙瘩,所以……” “愚蠢!”巫绯语不悦地斥了声。“若真如此,他身边的人早该死光了!”她不安好心地看向君韶安。“当然也包括你。” 这可是在诅咒他?君韶安皱了一下眉。他何其无辜啊。 “等妳治好老夫人,麻烦妳用力地、大声地斥责一下当家的,给他一个当头棒喝,如何?” 这么多年,任他说破了嘴皮,当家依旧无动于衷。是该换人来说说了,他也乐得轻松。 “将药箱里的竹篓递给我。”巫绯语收敛起心神。君韶安说得没错,先治好老夫人再说,否则其余的话都是白搭了。 小心地将竹篓递给她,君韶安有些好奇。“当家的说,那日找到妳时,这竹篓遗落在妳身边不远处,因上头系着妳的红丝带,便顺手带回。”他将头凑近一些。“里头是什么?” “算他机伶。”她噘了噘唇,取下竹篓封口,看了眼里头那条通体泛黑,腹部却有一道金线划过似的五尺黑蛇。“若不是为了抓牠,那畜牲岂能伤我,那女人又怎有机会趁人之危!” 为了牠,她可牺牲大了,连命都差点没了。若将牠搞丢了,她可是会呕死的。 “这蛇可以救老夫人?” “只能救一半。”不过已替她省事不少。 “那另外一半呢?” “你出去吧。” “咦?”这可不是他要的答案。 “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君韶安张了张口。这……更不是他要的答案了。 不再理会他,她拿起剪子剪开老夫人衣袖,露出被红眼蜘蛛咬伤之处。伤处已肿得如同拳头般大,蓄脓泛黑不打紧,还发出阵阵腥臭味。 取下发簪划过脓包,留出的血水既稠又臭。她一边用干净的白布吸取脏血,一边在伤处洒下一种带着特殊香气的红色粉末。粉末一沾上肌肤随即转变为橙黄之色,流出的黑血也渐渐转为鲜红。 看来,他确实一点忙也帮不上。 惭愧地叹口气,君韶安乖乖听话地离开房间。在轻轻地合上门之前,他看见巫绯语取出了竹篓里的黑蛇,掰开蛇口将那对尖锐的毒牙咬上老夫人的手臂…… 她快累趴了。 关上房门,巫绯语不稳的身子靠着门柱好一会儿,好让那袭来的晕眩快快退去。 “姑娘,妳还好吗?” 睁眸,眼前的侍女一脸关怀,手里端的食篮应是她的晚膳。 “里头可有酒?” “啊?”侍女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算了。”她挥了下手。“妳进去看着老夫人,退烧了后通知我一声。”她走了几步,背上与肩上的伤痛得她瑟缩了下。 伤势恶化了?她停住脚步,秀眉微拧。 “姑娘,您的晚膳。” “我不饿。”浑身虚软疼痛的她,哪里还吃得下? “二当家的说一定要让姑娘吃点东西,不然您会饿坏的。”侍女看着欲离开的巫绯语,心里急了。 那么在饿坏之前她应该会先痛晕吧。“妳放着,我待会儿再吃。” 语毕,她咬着牙一步步走向马车停靠处,在自己软下腿之前抓住了车门并用微颤的手握上了酒瓶。 “巫绯语。” 一声低唤宛若呢喃却又清晰地落进她的耳。 那嗓音不若平时清冷,反而带点怜惜、带点无奈、带点宠昵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犹豫。 剎那间,她满腹的委屈、埋怨与懊恼似乎因着他这一唤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他身世与处境的心疼。 她的眼眶不自觉地热了,不受控管的泪也开始慢慢蓄积。 什么嘛……她在心中暗骂着自己。她怨了好些日子的人终于现身了,此时的她不正应该好好数落他一番、控诉他一番?怎么反而不敢看他?反而替他难过了起来? 她想,她应当是痛昏头了。若不赶紧喝几口酒来麻醉一下疼痛感,可清醒不了。 握酒瓶的手甫动,她的手腕便让人握得更紧一些。 “妳做什么?” 他的声音又响起了,这回她听出了里头的关怀与怒意。 “我口渴。”眨去眼中的泪,她仰首望他。 眼前的他,深沉的眸如以往般沉静,平静的神情仍旧令人猜不透他的心绪。 手一抬,他揭开她面纱,将她苍白却清丽依旧的容颜映入眼瞳。 她瘦了。气色不若以往红润,精神也不似以往充沛……指一动,他抚上她白皙的颊。隐忍于心的怜爱没让她瞧出,却从不自觉的温柔指尖中流泄而出。 暗暗一叹,他于自己失控拥她入怀前,调开了眸。 取走她手中酒瓶,他替她倒了杯水。 “口渴喝水。”他将杯缘贴上她的唇。 微微一笑,她顺从地喝了水。“再来一杯。” 他默不作声地替她再倒了杯。 “你不问我,你重要的女人现在怎么了?”喝完水,她先开了口。 “允诺我的事,妳必会尽力而为,这点无庸置疑。”他伸袖拭着她额际薄汗,她不稳的气息让他又瞧了她一眼。 “狡猾。”她任他拭汗而不制止,心里头涌起了一丝甜意。“你这么说,我不尽力都不行。”他此时的举动可是对她的感激之意? “伤口疼吗?”他注意到了她眉间的轻褶。 “疼。”她难得说得诚实。因君韶安说了,女人有时也得依靠一下男人,让男人来疼。 闻言,他的心震了下。 倔强的她从不喊疼的,这回却一反常态。难得诚实的她,却让他的心一阵凝重。 因太过劳累导致伤势恶化不成?心念一动,他出手探向她手腕脉象,神情凝重。 而她则顺势靠上他的肩、偎入他的怀、揽上他的腰、顺了她的意。 “攸皇……”她的声音自他怀里透出,虚弱不稳里头透着一丝愉悦。 他不作声,双臂却缓缓环上她肩腰。 “我累了。”自受伤后从未好好睡过一觉的她,真的累坏了。 身微弯,他将她拦腰抱起,隐隐的疼自心窝处蔓延开来。 “攸皇……”她又唤了声,已经闭上眼的她,神智开始模糊了。 “我听着。”他放慢步伐、放柔手劲,小心翼翼地深怕一个不小心便加重了她的伤势。 恍惚间听见回应的她,弯唇笑了。 轻轻地,她动了动唇,赶在她昏迷前将盘据在心头的真心话说予他听。 “别离开我。” “搞什么鬼?”一名蓄着白胡子的老者显得有些激动。“这位姑娘原本已伤得不轻,这点你们不知晓吗?”他放开替巫绯语诊脉的手,炮火全开。 “知晓。”回话的是君韶安。 放眼望去,这房间里头就只有巫绯语、老者、当家的和他而已,此时他不回话,谁回? “知晓个屁!”老者口不择言。“若真知晓岂会任姑娘劳心劳力至倒下?”他指着君韶安的鼻子。“何谓病人?” “病……”君韶安正欲开口,老者已抢先了。 “所谓病人,生病之人!既是病人就该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好好地休养!如此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哪去了?” 君韶安哑吧吃黄连地望着一旁的攸皇。这位大夫是谁上哪找来的? “可这位病人本身并不听话。”不但不睡觉还偷偷喝酒呢。君韶安为自己辩白着。 “病人当然不听话了。”老者皱起了眉头。“生病之人,身子已疼痛难当、不舒服极了。如此辛苦还要乖乖听话,不是强人所难吗?” “……”君韶安一时无言。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这下好了,让她病成这副模样,你们不是存心折磨人吗?”老者气呼呼地于桌旁坐落,提笔书写。 “那……”君韶安忍着性子陪着笑脸。“那现下该如何是好?” “废话!当然是吃药调理了!”老者不悦地呿了声。“药方拿去,赶紧派人煎了让她服下,一日三帖不可间断,为时七日,可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君韶安连连点头,不明白为何被责骂的只有他一人? “记住!现下开始得让她好好歇息,务必先让她将精神养足一些才行,否则后果自负!”老者站起身来。“你过来。” “我?”君韶安指着自己,往前走了一步。 “不是你。”老者挥了下手。“你!穿黑衣服的。” 房里头穿黑衣的不就只有……当家的? “您老有何吩咐?”攸皇走近他,气度沉稳。 “我方才进门,见姑娘在你怀里睡得安稳。”老者朝攸皇上上下下看个仔细。“去,去抱着她睡,直到她自然睡醒为止,不准放开她,懂吗?” “啊?”君韶安了声。 一样是男人,怎么当家的是怀抱美人,而他却是被骂得满头包? “啊什么?你跟我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就这样,攸皇望着抱在怀里的巫绯语一整晚。 身受重伤她的,似乎作了恶梦。 那紧蹙的眉、断续的呓语、身子不适的挣扎……在在让他的心缩紧再缩紧。 梦着什么了? 他轻轻拍着她未受伤的肩不断地温柔低语。“别担心,有我在。”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听进去了,但她雀实安稳下来并漾出了浅浅笑容。 那抹笑,好美。 擅自穿过他冷寂的心房,自作主张地在他心里头发烫。 与她相处的时日愈久,他无法控管的思绪与莫名萌生的心思便愈多;他愈是想置之不理,却愈是纠结。 他知道,他……喜欢上她了。 可明知如此,他仍是不安地想挣扎脱身。 “巫绯语……”他低唤了声,声音里头有着大多压抑的情绪。 一年多前,他拿她没辙;一年多后,他仍是对她束手无策。 别离开我。 昏厥前,她将这句话明明白白地说进他耳里,烙上他心底。 她,可真心? 一年多前,她口口声声唤他夫君,虽唐突、虽明知她是闹着玩的,他却从不制止。 如今想想,当时的他似乎已不排斥将她这么一个人搁在心里头了吧。 但如此,可好? 异于常人的他,岂能拥有常人的幸福?和被视为妖魔的他在一块的她,又岂会幸福? 然,该如何是好?现下的他已舍不得放开她了呀。 低下头,他凝视她睡颜,于眼底流露出的是不再隐藏的情意。 忍不住地,他将唇印上她光洁的额…… “妳,真要我陪在妳身边,不离不弃?”他的唇向下移了几吋,落上了她的鼻尖。“我,真的能拥有妳吗?巫绯语……” 下一个吻,温柔地欺上她微启的唇,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品尝着独属于她的甜美。 “叩叩”,两声轻响打断满室旖旎。 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的君韶安可没漏看了当家的仓皇抬眸与微赧的表情,聪明如他随便想也知道,当家的方才一定是“非礼”了巫姑娘了。 瞧,他这位媒人当得多尽责! 多亏他那封“回报”写得好,文辞并茂不说,还戳中了当家的心,让当家的不顾一切十万火急地连夜赶来。 天般大的功劳,他可是等着向巫绯语要奖赏呢! 不过,这下子倒是把那对缠人的“虎豹”惹得暴跳如雷了吧? “她睡得可好?”君韶安又瞄了巫绯语一眼,目光毫不隐藏地飘向她微启的唇。看来除了那双红唇遭殃之外,其它倒是没什么异状…… 还好,他没坏了当家的“更近一步”的好事。 “嗯。”顷刻间,攸皇神态已恢复如常。微微侧过的身躯巧妙地遮挡着巫绯语未蒙面纱的脸。“大夫怎么说?”他这一问可是另有所指。 “大夫说,老夫人的毒患正由高人治疗中,他无法也无能插手。”好歹他君韶安也算是当家的老朋友了,当家的在问什么他岂会不清楚。“不过,老夫人的情况正逐渐好转中,再过一两日便会清醒,要咱们安心静候。”看来,巫绯语疗毒的本事真不是盖的。 “大夫可有别的交代?” “当家的可是嫌我被数落的还不够多?”君韶安可是隐忍了满腹委屈。 “大夫说得有理。”这点倒是无可否认。 “正因如此我残忍着,不然早将他给轰出去了。”如此爱骂人的大夫他还是头一回领教到呢。“不过……”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攸皇。“当家的真不去看看老夫人?” 垂下眸,攸皇不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见状,君韶安暗自一叹。唉,当家的心结要解,可难了。 “我倒挺赞同巫绯语所说的。” 攸皇一听,抬眼望他。 “她说,以当家现下的能耐与本事还怕连累老夫人的话,真是愚蠢之至。”他可是趁机借着巫绯语骂人呢,此种千载难逢之机他岂能错过。 “她都知晓了?”攸皇重将眸光放回巫绯语脸上。 “至少知晓了我所知晓的十之八九。”毕竟他根本也是所知有限啊。 是吗?攸皇黑瞳中幽光闪动。这么说来……她也知晓他是妖魔了? 既已知晓,为何还要他别离开她?她难道不讨厌他、不鄙视他、不怕他吗? “她……” “她喜欢着当家。”君韶安彷如攸皇肚里的虫。“这点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要说您不知晓。” 攸皇的心顿时跳快了下,心头那股莫名的喜悦,他一时无法形容。 “当家的若对她无意,那我可要展开攻势了。” “君韶安!”攸皇的冷眸一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韶安耸了一下肩。他这样有何不对?“当家的一夜无眠也累了吧。”他行至床畔。“换我来照顾她吧。”他伸手欲接过巫绯语。 “不需要。”攸皇将抱在怀中的她避开君韶安伸过来的手。倘若眸光能杀人,君韶安已被千刀万剐。“我不累。” “这样啊。”君韶安隐忍住欲出的笑。“那我先去准备她喜欢吃的东西好了,免得她醒来时饿着了。” “你可知她喜欢何物?”攸皇那明显含妒的口吻,可是让君韶安听得背脊一阵发麻。 “那是当然。”君韶安暗自苦笑。他这下可真是在捋虎须了。“我可是她的知心知己呢!” 语毕,他故作从容地离开房门,强忍着发麻的头皮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唉呀,他这一帖冒着生命危险下的药方,可够重? 用力撑开眼皮,老夫人甫清明的眸光便让眼前的红衣女子掳获。 坐落床缘的女子静静回望着她,美好的唇形上挂着浅浅笑意;美丽的面孔虽陌生,却奇妙地不觉生疏,或许是得她的缘吧。 “妳醒了我就好办了。”巫绯语松了口气似的轻松语句,听得老夫人一头雾水。 初醒的老夫人,脑筋仍有些混沌,她看着巫绯语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姑娘救了老身?”她记得她倒下前,似乎让什么东西给螫了下手臂,那倏然袭来的痛楚,痛得她连开口唤人都不及便已晕了过去。 她不能死。 最后于她脑中过的念头,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以这么说。”巫绯语从不说客套话。 “老身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怎会到此相救。” “当然是受人之托。”巫绯语对老夫人眨了下眼睛。 “啊。”见状,老夫人惊了下,转动的眸四下找寻着。“他……”这个“他”字甫开口已让她的声音哽咽。 “他很担心您。”巫绯语仔细观察着老夫人的一举一动。“为了救您,任何不利于他的条件他都允诺呢。” “那他……可来了?”满含不舍的水光于老夫人眼中闪动着。 “那是当然。” “那……”老夫人激动地坐起身来。“他可愿见我?” “这我就不清楚了。”巫绯语说得委婉。 其实她心底明白,若攸皇肯见老夫人的话,早就来见了,也不会至今尚未踏进此房门一步了。 “是吗?”老夫人失望地低下头来。“他不会见我的。”他刚烈的性子,她很清楚。“他决定之事,谁也无法让他更改。” “一般而言是如此。”巫绯语勾了下唇。“但凡事无绝对,总有例外。” 闻言,老夫人既惊又喜地抬头。“姑娘可有法子?”她握住了巫绯语的手。“只要让老身见攸儿一面,任何要求老身都答应!” 不愧是母子,巫绯语心中一笑。求人帮忙时的说词几乎一样呢。 眸一转,她回握住老夫人的手。“伯母认为我的容貌如何?” “姑娘美貌,老身生平未见。”老夫人的目光真诚。 “伯母真会说话。”巫绯语开心一笑。“可我性子倔、心直口快,也不懂得说好听话讨人欢心。这样的我,伯母可喜欢?” “妳……”老夫人眼睛一亮,端详着巫绯语的眼一瞬不瞬。“妳该不会是……” 巫绯语低咳一声掩饰自己的羞赧。“依伯母看,这样的我,他可喜欢?” “啊?”老夫人又啊了一声。怎么她一觉醒来便惊喜连连。“老身想问,姑娘可了解攸儿?” “性情冷漠不易亲近,从不说甜言蜜语,也不做无谓的解释。”巫绯语拧起了眉。“独来独往,凡事总想一肩扛起,不懂得找人商量,总是自以为是地认定非他不可。”说一长串,就是没一句好话。“总之,是个讨人厌的家伙!”结论更是令人莞尔。 “但妳还是喜欢他。”老夫人眼中闪着慈爱光芒。 “不知何故,愈和他相处便愈不想放开他。”巫绯语坦白地说。 “即使他相貌与一般人不同?”老夫人试探着。 “再怎么不同,也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巫绯语说得自然。“况且,深沉的绿眸子与他冷淡的性情挺相配的。”最后这句话也是巫绯语的试探。 “他让妳见过他的眼了?”老夫人诧异万分。 这么说,她猜中了。 怪了,那场梦,到底是不是梦呀? “无人能见他的眼吗?”巫绯语明知故问,为此,她还被攸皇抛过一回呢。 “他那只眼只让亲人看见。” “哦?”巫绯语的心雀跃地跳了跳。 这么说来,他视她如亲? 这么说来,他也喜欢着她? 那太好了!确定并非只是她单恋他,那事情就好办了。 “伯母,我设法让他来见您,您也答应我一事可好?”如同与攸皇的交易一般,即使面对老夫人也无差别待遇。 “当然好。”对老夫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见亲儿一面更重要了。“妳说。” 唇一扬,她笑得甜美。倾过身子,贴近老夫人耳畔私语起来…… 下雪了。 巫绯语细致的脸蛋仰望着无月的夜,任冰凉雪花飘上她脸颊眉梢,再慢慢融化为水。 她喜欢雪。 顺位排在樱花之后,往往让她不由自主盯着直瞧的东西。 喜欢它洁白无瑕的样貌,喜欢它冰冷难亲的模样,喜欢它无法让人紧握的姿态,更喜欢它所创造出的银白世界。 以往,每当下雪,她便会攀上鬼族最高的瞭望台上赏雪,直到身子快冻僵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窝进被窝里。 记得有一回…… “族长,这雪有什么好看的?万一冻坏了身子找谁赔去?”看不下去的喜儿忍不住唠叨起来。 “妳瞧这雪多美。” “白茫茫的又冷死人了,哪里美了?”喜儿真的不懂。 “就是因为如此才美。”巫绯语对着空中呵了口气,好玩地看着口中之气化成一团白雾。“雪不仅美,还能带来好运,妳不知晓?” 哪有这种事?“族长是打哪听来的传闻?” “当然是听巫绯语说的。”巫绯语拍拍自己胸口。“我生于初雪之夜,小雪时遇见了师父与师兄,大雪时接任鬼族族长。妳说,雪是不是替我带来了好运?” 想想,族长所言好像也没错。“可我每逢下雪必得风寒,哪来的好运?”这雪应当是和她犯冲才是。 “那是雪好心提醒妳,妳身子骨太糟糕了。” “族长喜欢雪,当然说雪的好话。”喜儿嘟起了嘴。“待会儿喜儿用这好运雪去煮一壶好运姜汤,让族长将好运全喝下肚,可好?” …… 想着当时喜儿说的俏皮话,伸舌舔了下唇,巫绯语将落在唇上的雪花含进嘴里。 此时的她,确实需要一点好运气,就不知道好运雪这回能否为她带来好运了。 樱唇微启,正想吃下更多雪的她,突然让人从头到脚暖暖地包覆着。 那是一件红皮裘缀白狐毛的大氅。质地轻、做工细,宛如雪般白皙的狐毛更是柔软得不可思议。 不用猜也知晓,这是来自天衣坊的绝品。 “这皮氅我可是会占为己有哦。”巫绯语喜爱地对皮氅摸了又摸。先前欺上身的寒意,瞬间消失无踪。 替她拉低皮裘帽缘的攸皇抿了下唇,眼眸所视全是她冻红的颊。“妳可是嫌自己病得不够重?” “正好相反。”巫绯语抬眸,将他眼底的火光纳入眼帘。“我只是在测试我的身子健壮到何种程度了。” “那直接跳到冰河中岂不更快?”他的声音又冷上几分。 “嗯?”笑意于她眸中闪过。“好主意。” “巫绯语!”见她转身一副真想去试试的模样,让攸皇难得失控地吼出口。 “有。”她定身,含笑回眸。“我耳朵没聋,别喊这么大声。我是无所谓,别把其他人给吓坏了。” 偶尔瞧瞧他发怒的模样,总比看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好多了。 身一动,他欺身向她,她只觉腰上一紧,已让他带至凉亭下避雪。 “喝了。” 垂眸,她手中被塞入的杯子正腾腾冒烟。凑上鼻,浓浓的姜味直扑而来。 姜汤?巫绯语惊喜地愣了下,还未喝下它,身子已先暖了起来。 指一旋,她让杯子腾空飞出凉亭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她手上。如此一来,加了雪的姜茶俨然又是一杯好运姜茶了。 “姜茶太烫了。”迎视攸皇疑惑的眼光,巫绯语随口编了话。 看着她满足地捧着姜茶,他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感动。 “谢谢妳。”他由衷地说。 “谢我什么?”她喝了口姜茶,味道煮得刚刚好。 “听说我娘醒了。” “不需谢我。”她在心中一叹。“我会要回我的报酬,这只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还是谢谢妳。”他黑瞳里的欣喜未隐藏。“这对我很重要。” 是吗?巫绯语找个位置坐落,怦怦跳的心有些忐忑。 “攸皇。”她唤着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欲起的唇犹豫着。“你可想娶妻?” 闻言,他凝眸望她,闪过疼惜。“不想。” 不想? 霎时,她脑中全被这两字占满。微喘的呼吸一窒,收紧的胸口彷佛让人捅了一刀,一阵发疼…… 半晌,她苦涩一笑。 “这样啊……”看来,她的好运雪似乎失效了。“其实我也同你一样觉得一个人逍遥自在过活,多好。”她撒了谎。“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看着她,不催促,只是等着。 “鬼族里有个规矩。”她垂下眸。“族长必须在二十有一前完婚,否则将为族里带来灾厄。” “妳信?”他眉深蹙,因她的话震动了心。 “是不信。”她自嘲一笑。“但我不能拿族人的幸福来赌。”她这么说,他可听明白了?“过了这个年,我就二十一了。” 攸皇的心,惶惶不安了…… “攸皇。”她的眸毫不闪避地直视着他。“你娶我可好?” “巫绯语……”他怔了下,瞪大了眸,心跳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他的迟疑让她颤抖的心瑟缩了下。 “我真的很想对你这么要求着。”她的笑比哭还难看。“毕竟你说过会答应我『任何条件』。”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望了满眼风雪。“去见你娘一面,两人好好一同生活。”她按着被酸楚淹没的心口。“这个要求你应该更愿意接受才是。”她紧咬的唇瓣,渗出了腥红鲜血。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以往的她懵懵懂懂,现下的她终于能体悟那切身之痛了。 “妳……”念头一闪,攸皇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紧握的拳爆出了青筋。“换个要求,这事妳得不到任何好处。”他的家务事不值得拿她的报酬来换。 “好处?”巫绯语认真想了下。“我从小没有爹娘,爹娘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个缺口。这种苦我深深体会过,所以不希望你将来遗憾后悔。”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再回头时唇边已挂上浅浅笑容。“我们是朋友吧?” “当然。”他没漏看她微红的眼眶。 “朋友过得快乐,我便感到快乐。”她深深凝望着他,似乎欲将他容貌刻划在心里头一般。“快乐乃无价之宝,你怎能说我没得到半点好处?” “巫绯语……”他的心为他的无法反驳而抽痛。 伸过手,她握上他的手,将一罐药膏放入他掌中。 “这药膏每日亥时涂抹一次,不可一日间断,药膏用完后,老夫人身上余毒便可清除。”她唇上的笑抹过歉意。“我累了,想先歇息了。”这也暗示着今晚亥时前他必须去见老夫人一面。 “妳真希望如此?”他回握住她的手,为她指尖的冰凉感到心疼。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她未收回手,反而贪婪地窃取着属于他的温暖。 “我送妳回房。”他想亲眼确认她有好好歇息,她的身子虚弱得令他担忧。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她拒绝了,害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动摇。“亥时将至,你该前往了。” “这儿太冷。” “有你送的皮氅,一点也不冷。” “只能再待一刻钟。”他不放心地叮咛。 “好。” 她的顺从,让他的心彷佛漂浮在半空般,一点也不踏实。 深深地、确认般地凝望她一眼后,转身离开。 “晚安。”她在他走远的身后说得轻声,被水光模糊的眼眸连带模糊了他伟岸的背影。“还有……”她顿了下,为了一时喘不上来的气。“再见。” 第七章 “然后呢?”喜儿看着巫绯语,眼睛不敢眨一下。 “什么然后?” “难道族长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怎么会这样呢? “我什么都说了。”巫绯语蹙了下眉。 “那容隐公子可知晓族长喜欢他?”鹊儿也忍不住插话了。 “我都亲口问他要不要娶我了,难道意思还不够明显?” “但族长最终还是让公子误以为只是玩笑。”鹊儿面露遗憾。 “难不成还要难堪地亲耳听他拒绝我才行?” “就算如此,族长也不能轻易放弃啊!”喜儿急得跺了下脚。“族长过完年便二十一了,若找不着一个如意郎君来嫁,该怎么办才好?” “我能怎么办?”巫绯语说得满腹无奈。“总不能毒昏他强押来吧?” “有道理!”喜儿、鹊儿异口同声。 若真为族长的未来着想,这办法确实可行。 “喂!妳们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巫绯语睨着她们。“我若真想嫁人,还怕没人娶吗?” “若族长真想嫁人,三年前风族族长在族长会议中当着大家的面向族长求婚时,族长便答应了。也不会因此得罪风族族长,让他对您怀恨在心,还虎视眈眈地想找机会扳回一成。”鹊儿翻起了往事。 “说得没错。”喜儿附和着。“眼看三年召开一回的族长大会又快到了,这回族长倘若依旧小姑独处,肯定要落人话柄了。” “嘴巴长在人家脸上,随他说去。”巫绯语不屑地哼了声。 “但万一族长咽不下那口气呢?”鹊儿推测着。 “大不了毒哑他。” 鹊儿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族长会这么说。“族长,枫姥姥说了,女追男隔层纱。” “嗯哼?”巫绯语眼中闪过警戒。然后呢? “请族长再回头去好好追求容隐公子吧。” “什么?”巫绯语的吼声几乎将屋顶给掀了。“我何须如此委曲求全,低声下气?” “因为族长只喜欢容隐公子一人而已。”鹊儿也挺敢说的。 “谁说的!”巫绯语脸颊不争气地红了。不行,她可不能轻易让人给看扁了。“妳去跟枫姥姥说,元宵后我便要成亲,劳烦她将婚礼该准备之事全办妥。” “啊?”喜儿脸上一喜。“真要去将容隐公子掳来了吗?” “掳妳的头啦!”巫绯语赏给喜儿一记爆栗。“从现下起,谁敢再提起他,我便毒哑谁的嘴!”她来回看了那两个ㄚ头一眼。“记住了?” “记住了。”两人异口同声。看来族长真动气了。 可惜啊,她们还以为族长终能与容隐公子成为一对呢!毕竟她们从不曾见族长对外人如此关心着急过,加上这回破例出手救人又添了一身伤回来。还以为事情有谱了呢,谁知…… “那……新郎得上哪找去?”鹊儿烦恼着。 “上哪找?”巫绯语怔了下,这问题问的真好。 她行至屋外,懊恼地拍了拍被他身影占满的脑袋。 可恶!她都还想不出到底怎么做才能将关于他的一切摒除在外、彻底遗忘,怎么现下又多了一个难题? 怎么办才好……含怒的眸苦恼地朝外头转了几眼,倏地,她笑了。 笑开的眉眼不见欣喜,却是松了口气。“新郎不是在那儿吗?”她纤白的指朝远处轻轻一指。 喜儿、鹊儿好奇万分地顺着手指望去。谁啊? “啊?”两人不置信地眨眨眼,瞪大的眼看了一眼又一眼。“不会吧……” 鬼族里处处张灯结彩,看似喜气洋洋,然族人脸上的神情却透着一抹古怪。 筵席里,只见穿着大红嫁服的巫绯语穿梭宾客其间,不见新郎踪影。 此乃鬼族规矩。 族长需于婚宴当天与族人同乐,不醉不归。 “来来来,咱们干了!”仰首一饮,巫绯语喝酒的豪迈模样连男人也望尘莫及。 “族长,这样可好?”枫姥姥面容带愁地问着,握在手中的喜酒怎么也喝不下去。 “没什么不好的。”她推了推枫姥姥的手。“快干了它,还有许多人等着与我喝酒呢。” 远远望去,族人已排成一支长长队伍。不见欢欣鼓舞、不闻嬉笑祝贺,甚至连闹洞房的捉弄也全无。 若非处处皆张贴着“囍”字,不知情者还真会误以为此时鬼族在治丧呢。 酒全敬完后,就算是海量的巫绯语也有些醉意了。 她微醺地回房,“碰”一声让门扉撞上了墙,走至床边时身上的凤冠霞帔已取下。 叹口气,她脸上佯装的笑容已褪去,坐落床缘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与落寞。 唉,她又叹了声。起身为自己倒了两杯酒,互碰了下酒杯。 “来,祝我俩相亲相爱、互敬互重。”她一口将酒饮尽,并将另一杯放至角落用竹片圈起的围篱里。 “咕咕。” 酒杯里的酒被啄了两下随即翻倒在地,圈在里头的公鸡振了振色泽丰艳的翅膀,姿态睥睨地瞧着巫绯语。 “怎么?向我下马威?”她对着牠哼了声。“别以为和我过堂便可以骑到我头上了。”她瞪着牠。“等下辈子吧!” 提起酒壶,她就着壶口直灌,今晚若不让自己彻底醉倒可不行。 喝没几口酒壶便空了,随手一抛,她让酒壶摔个粉碎,而后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往酒窖而去。 雪,不知何时已积得小腿般高了。 她一步步走得艰辛,身子因单薄衣衫抵挡不住户外的冷寒而微微打颤,她却浑然未觉。 蓦地,一个没踩稳,她整个人趴跌于地,厚厚的雪几乎淹没她,而似乎打算睡在雪地里似的,动也不动。 半晌,她的肩膀动了。 低回的嗓音如泣如诉地自雪地里传开来,似笑也似哭。 撑起身子的她,眼中无泪,然自撞破唇角滴落的血珠却是她心底的哀鸣。 唇一勾,她那凝聚于唇角的苦涩,让人见了心酸。 挣扎起身,她一鼓作气冲进了酒窖,一手一坛地抱了两坛酒跌跌撞撞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开封便饮。 这酒,好苦。 她忍不住呛咳起来,那于胃中翻腾的苦涩逼得她直呕。 呕呕……啪拍拍胸口喘了喘,抵上门柱的额让愁苦盘据她眉宇间。 “为何不愿娶我?”好一会儿,她用破碎难辨的嗓音说出了这句话。 当时,他的惊愕神情比任何言语更伤她的心…… “可怎么办?”她闭上眼,眼睫轻颤不已。“已爱上你的我,该如何是好?”她哽咽的声音已令人听不真切。“倘若能不爱你就好了……” 不爱他? 脱口而出的字眼连带兴起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让她倏然睁眸。 “是啊!”她恍然醒悟。自嘲自叹:“蛊后巫绯语要让自己无情无爱,有何困难?”她自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颗如同珍珠般白皙的丸子。“将『忘情蛊』施在自己身上的鬼族族长,天底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人吧。” 想想,还真窝囊。 若早知晓自己会走上这一步,当初就不该为了花娘们的赌注去见他一见了。 或许,正是所谓的报应吧。 人啊,果真不能心存恶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呀。 可她呀……是真的真的舍不得消去对他的爱;舍不得错过她好不容易心动的他啊。 但,若不这么做,她那几欲撕裂倘血的心又该如何活下去? 放手吧。 “有舍才有得,不是吗?”她不得不如此安慰着自己。 至少他俩还能是朋友;至少他俩还能平心静气地见面,毫无芥蒂。 那样,够了吧? 闭上眼,她那积聚于眼眶的泪终是止不住地滑落。 举手就唇,她定下决心。然先触及她唇的不是忘情蛊的冰冷而是温暖指尖…… “妳啊,总是有惊人之举。”突来的嗓音依旧清冷,却难掩一丝无奈。“日后若不时时刻刻看着妳怎么行?” “攸……皇?”巫绯语怔然望他,分不清眼前的他是梦?是真? “妳说,拿条绳子栓住妳,可好?”他温暖的指尖往上移,轻拭着她结霜的泪。 “攸皇?”她不确定地又唤了声,今晚不该喝这么多酒的。 “才三个月不见,便不记得我了?” 她摇了摇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真嫁了?”无太大情绪起伏的语调,有斥责、有怜爱。 “无人肯娶我,只好嫁鸡随鸡。”她凝望着他的眼未曾稍移。 “『嫁鸡随鸡』这话,无人像妳这般理解。”他未覆面具的半边脸庞有丝愠色。 天底下岂有人如她一般,真嫁给了一只鸡? “有何不可?”她语带埋怨。“至少我不会强人所难。”她伸手抵上他胸膛,明知该推开他,却又更想拥抱他。“为何来此?” 既然不娶她,又为何来扰乱她尚无法平息的心境?他可知,他这一来,她可难再轻易松开他的手? 望着她眼中的慌乱,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听着她故作坚强的语气,攸皇的心霎时让怜惜淹没。 握上她冰冷柔荑,移至他的心口上方,他一字一句说的真切。 “它,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来抢回妳。” “抢回……我?”她不明白。 “嗯,抢回妳的人,也抢回妳的心。”现下,他固守的心终是松动了。 “我喝醉了?”这该是她醉后的幻影与幻听吧。 “妳是醉了。”攸皇不否认。今晚她一个人前前后后至少喝了十坛酒,怎能不醉。 闻言,巫绯语蹙起了眉,扁了下唇。“所以现下妳所言全是假的?”她激动地抚上他的颊。“没来见我、没来抢我,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更不可能此时此刻出现于我面前同我说话,对吧?” 她隐忍的泪再度盈眶。 “我就知晓,上天不可能如此善待我!”她推开他,冷得打颤的身子抖得风中落叶。 “妳,真喜欢攸皇?”他黑亮的眸锁着她的纤细身影。 此时的他顾不得趁人之“醉”的不厚道,只想确认他想知晓之事。 酒后吐真言。他只想弄清楚,她对他的真心意。 “我不是喜欢他……”意外地,她摇了头。“我是爱上他了。”她双手环抱着自己。“可他不爱我……不爱我……我怎么办?” “妳……”她露骨的告白,差点让他的心静止。趋前向她,他敞开身上大氅,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包覆,纳入他羽翼之下。“他,或许真是妖魔。和妖魔在一块儿,如何能幸福……” 他的温暖令她叹息,偎在他怀里的她不自觉地向他靠得更紧。“就算是世俗凡人也未必能相亲相爱、白首偕老。”她的泪光在眼眶打转。“只要他爱我,我便觉幸福。妖魔又如何?” “傻瓜。”他温暖手指勾起她下巴。“他到底哪里好,让妳如此待他?” “你说呢?”巫绯语认真反问。 “他不好。”他轻抿的唇微启,俊美的侧颜微倾,温热气息吹拂过她脸颊。“他若好,必不会惹妳伤心哭泣。” 语落,他魅人唇瓣已印上她微噘的红唇…… 暖暖地、软软地,带着属于他的清香之气蚕食鲸吞般的掠过她贝齿卷上她不及防备的丁香。 “攸……” 唇方启,言未竟,檀口已让人趁机探得更深、缠的更棉、品尝到底。 他……吻了她? 在她以为今生无缘之际,自作主张地欺上她的唇,强势地攻入只容得下他一人的心房。 霎时,她的唇好火、心好热、身好烫。一颗晶莹珠泪顺着她姣好脸蛋滑落而下 是心绪激动难平,是终将如愿以偿,是仓皇孤寂的心终于尘埃落定,是漫天的呼唤终得人来响应。 她,欢喜地哭了。 顺腮而下的咸味令他稍顿,诱人的唇随即沿着泪痕吻上她凝泪的眼。 “这是你头一回吻我。”她睁眼,神情迷蒙惑人,语带哽咽。 俯首,他将唇落上她的额。 “第三回了。”前两回她记不得也是理所当然。 “嗯?”她的困惑神情映满他瞳眸。 “好。”莫名地,他应了声好。 她扬眸,混乱的思绪无法思考。“什么?” “先前妳问我的话,现下我答复妳。”他指尖温柔地抚过她微肿眼皮。“虽迟了三个月,但我出自真心。” 这回,她听明白了。 扬起的眸愈睁愈大,积聚的泪愈蓄愈多,终于泛滥成灾。 她扑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止不住奔流的泪。上下起伏的肩被环抱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悉心呵护。 三个月的等待能换得如此结果,别说三个月,就算要等上三年,她也欣然接受。 你娶我可好? 巫绯语的耳朵快长茧了。 “族长太不够意思了!”这句话喜儿不知已重复过多少遍了,似乎每见巫绯语一回便要说上一回似的。“早知如此,大伙也不需白白操心这么多日了。” “是啊,我也烦恼得好几日睡不着呢!”鹊儿也同一个鼻孔出气。“我还见过枫姥姥望着族长的身影偷偷哭过几回呢!”见着那情景害她也忍不住偷偷拭泪。 听着听着,原本坐在罗汉床上的巫绯语干脆趴了下来。 早知如此?她在心里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那段日子她也不会过得如此哀怨;那晚,也不会哭得如此凄惨了。 结果,美丽的新娘子模样不但没让他瞧见,反而让他瞧清了她醉醺醺的糗样,真是…… “小虎子还说,他已经大到可以娶妻的年纪了,只要族长愿意,他随时可拜堂。”喜儿笑嘻嘻地道。 “真是人小鬼大。”鹊儿笑骂了声。“族长真要找人嫁,哪轮得到他。” “族长。”喜儿眼捷手快地一把抢下巫绯语正欲送进嘴里的酒。“总管大人说了,在族长背上的伤疤痊愈之前,不许再喝酒。” “我的伤早好了。”巫绯语的指扣紧酒杯。 “伤口是好了,但疤还在。” “那疤是好不了了。” 喜儿不认同地摇头。“总管大人说,只要族长乖乖按时上药,一定会好。” “那得等上多久?”头发花白? “总管大人说,伤疤急不得,也算是位大夫的族长会明白的。”瞧,她的记忆力多好,她可是将总管大人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呢。 总管大人?巫绯语拢紧了眉。瞧她们叫得多顺口,彷佛这职位、这人早已存在鬼族多年,其实不过是这几日光景而已。 还真有本事嘛!不贵是在商场火里来、浪里去的高手,单纯直率的族人根本不是他对手。 “妳们左一句总管大人、右一句总管大人的,他才来没几日,妳们的心便全让他给收买走了?”巫绯语没好气地睨了她俩一眼。“真是没良心的ㄚ头。” “族长怎么这么说?”喜儿委屈地噘唇。“总管大人是族长的夫君,就如同族长一般,听总管大人的话也没什么不对。”她还真直率。“况且总管大人说的都有理。” “总管大人说起话来不仅头头是道,看事情更是准确无比,尤其近日拟定的『鬼族兴盛策略』更是深得人心呢!”鹊儿一脸崇拜模样。“而且大伙才相处没几日,总管大人已将全族人的名字记清楚了,如此了不起的记忆力应是天生聪明绝顶的关系吧。” “可惜啊,因公务繁忙赶不及这大喜之日,不得不让公鸡替代总管大人与族长拜堂。”喜儿接着开口,与鹊儿默契极佳。“其实族长不该这么急着决定婚期,应多等总管大人几日的。” “就是说嘛,没能亲口对总管大人说声恭喜,敬上一杯喜酒,还真教人遗憾。”鹊儿说得认真。 “听妳们这么说,是在抱怨我的不是了?”被两人轮番唠叨搞得昏昏欲睡的她,还是没漏听她俩的言下之意。 “不敢。”鹊儿打蛇随棍上。“只是大伙希望择日再补办一次婚宴。” “何需如此?” “当然需要啊!上回大伙全都因为担心族长真嫁给一只鸡而食不下咽、喜乐全无,那样的婚宴怎能算数呢?” “是啊。”喜儿点头如捣蒜开心地附和。 接着,她俩便开心讨论起婚宴细节,完全没有让巫绯语参与之机,自顾自地说得兴高采烈。 而耳际终于落得轻鬙的巫绯语再也忍不住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有人进了房。 他先至火盆放置处添上木炭,才至她趴卧的罗汉床边落坐。 静坐一会儿后,他动手掀开她身上的棉被,再将披在她背上的白色单衣褪至腰间,让她的白皙裸背尽现。 挟着被炭火温热的气流轻触上她的肌肤,不冷,却让她无法遏抑地轻颤了下。 “冷吗?”知她已醒,攸皇关怀一问。 “不。”她咬了下唇不敢回头望他,自己清楚知晓那颤抖所为何来。 “我替妳上药。”这是他每晚必定亲为之事,只为了确保她有按时抹药。 她这人,除他之外,无人敢违抗她,而她偏偏又是最不听话的病人。 她没响应,也没拒绝。似乎知晓反抗无用,干脆由他去。 背上之伤自右肩斜至左脥,原本皮开肉绽的伤口如今已让新生的粉色嫩肉填满。虽不似以往恐怖,但凹凸的肉芽与白皙肌肤不相衬的粉色新肉,仍与“美”这字眼沾不上边。 她自铜镜看过自己背部的模样,虽不至于吓坏人,却也明白这伤疤恐怕是好不了了。 倘若师父还在世,她肯定会被骂到臭头的。而这男人啊,却将她最丑的一面全看光了。 伸指,他抚上伤疤,手劲轻柔丝毫不敢施力,眼皮下的心疼无隐。 蓦地,他俯下身、凑上唇,温暖唇瓣不偏不倚地吮在那粉色肌肤上。 “啊。”一声轻吟,巫绯语几乎惊跳起来。 她起身、扬手、摀唇,动作迅速且一气呵成。 垂下眸,他望了眼被她摀住的唇,抬眸望她的目光闪过一簇火光。 不对。 顺着他眸光低头一望,那让一抹绣工精美的肚兜拢住的浑圆,正随着她上下起伏的胸口诱惑着男人的眼。 “呀。”低喘了声,她摀着他唇的手连忙上移了几吋,改摀着他的眼。伴着娇羞与羞恼的红晕,自她脸颊扩至肩颈与雪白的胸口。“攸……” 皇字未落,她的手已让他握住,轻扯了下便被他带胸怀里搂着。 “别动。”他一手扶着她颈项,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她,不让她挣扎。 他的心,跳得好快。 趴伏在他胸口的她,听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了他说“别动”之意。 如此暧昧之状让巫绯语的脸蛋更红了。所幸,此时的她,他未能瞧见。 静静靠着他胸膛,她不敢说话、不敢乱动,甚至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那晚,自他出现后,她未曾向族人作任何解释。族人所有的困惑和不解全都丢给他一人来处理,也就是随他说去,他说了算──当然包括公鸡代为迎娶之事。 而族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只要是他说的,大伙都信;只要是他交代的,大伙全遵循不悖。害她有时都快忘了自己才是鬼族族长、才是正主呢! 正想得专注的她,让他深长的呼吸打断了。当他灼热气息吹拂过她裸的肩颈背肌时,那状似挑逗般的轻触让她不得不咬紧唇瓣封住到口的喘息。 该死的攸皇!平息自身情欲的同时,却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 她将唇又抿紧一些。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机会扑倒他,将他吃干抹净算了。 念头方兴,她背上已传来一阵清凉药香,随即被覆上一方巾帕,披上单衣、盖上棉被,被密密地包了起来。 良机稍纵即逝,她喟叹。 不过,若真要来真的,她恐怕也还没那个胆。 “为族里的事忙到现下?”有如此能干之人帮着她,她也乐得轻松。 早知如此,早几年前就该到清泉镇毒昏他,绑他回鬼族当总管了。 “都是些小事。”攸皇说得平淡。 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偎着。“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把我该做之事全揽到自己身上。”她的口吻似埋怨、似疼惜。“到底谁才是族长?”虽乐得轻松,有些事仍是得先说清楚。 “怕我抢了妳的功劳?还是怕我取代妳在族人心中的地位?”他的掌轻抚着她的背,用真气将药效灌进她肌理。 “来不及了。” “嗯?”他不明白。 “依我看,族人早早全倒戈了。”她说得满含怨气。“你可得负责到底。” “如何负责?” “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好生伺候我。”她说得毫不害臊,似乎早已盘算好。 “我以为『嫁鸡随鸡』,说的是娘子伺候夫君才是。” “我的理解与他人不同。”她漾在唇边的笑渐渐扩大。 “确实不同。”经过这回,他已领会。 “你同意了?”她仰首,眼中的期待与担忧在他眼里逐渐鲜明。 这外表倔强,内心却脆弱的女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 她岂不明白,他先前的犹豫、迟疑与担忧全是为了她一人。 早在她对他说那句“别离开我”时,他便明白这辈子他是放不开她了。 “我这人很固执。”他替她拂过颊畔发丝。“一旦属于我的,我便紧守着不放。” “所以?”她凝望他,一瞬不瞬。紧张的心都快跃出胸口了。 “妳可属于我?” “当然!”她说得笃定,纤指不自觉地握紧他衣襟。 闻言,他优美的唇瓣弯起一抹笑。是宠爱、是疼惜、是悸动,更是无法言喻的心满意足。 “那我便发誓,今生与妳生死相随。” 她笑了。 不在梦中、不是醉酒,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着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她的笑容扩大了,绝美之颜炫惑了他的眼,侵入了只为她而开启的心。 手一勾,她环上他颈项,在他未察觉到她意图前,主动吻住他那微温的唇…… 第八章 他,又作了同样的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他的“预见”还来的贴切些。 梦里,一黑发如瀑的女子倒卧他身前。 如丝缎般光滑的发似开屏的孔雀四散而开,发丝遮盖住女子纤细的身形与面孔,也连带地遮掩起她身下汩汩淌出的血。 浓浓的血腥气味随着暖风窜入鼻息带着,一丝甜味、一丝咸味,与更多的腥味。 而后,他看清了女子脚上的鞋──绣着特殊图腾的厚底红靴。 那鞋,脏了。 干涸的黑色污渍不仅毁了靴上图腾之美,更侵入他的眼,肆虐地驱赶他眸中所有光另。 趋向前,他弯腰执起她落地的发,却连发上的黏稠之物也沾染上他的指。 浓稠又暗红之液不只沾上他的指,包括他所踩之处与她倒卧之地。 仔细一瞧,有一剑柄突兀地穿插在她黑发覆盖的肩背上,匕首刀刃穿胸而过,透出的尖刃不见银光,徒留腥红。 她一手压在身下,一手则握成拳落在她颊畔三吋处,白皙的指关节已泛青,微温的肌肤仍有弹性却已失了气息。 不加思索地,他扳动她的指。缓慢地,小心地带着止不住的轻颤。 那是一只染血的白玉指环。 贝她紧握在手,几乎陷进骨血里的是刻着他的“攸”字,赶不及拜堂那晚他亲手套上巫绯语指上的指环。 他,跌坐在地。坐在那一摊血泊之中。 惨白的脸庞有些恍惚、有些出神,有着透明的水珠不断自眼角滑落,淌在他紧握着她不放的掌中。 蓦地,刮风了。 直袭而来的风吹动他衣袂,吹起了她覆面的发…… …… “啊──”一声,攸皇惊坐而起。 不断冒出的冷汗汗湿了单衣,冻着他凄惶的心。 失了镇定的黑眸紧盯着前方床后静静不动的身影半晌后,方悄悄地舒了口气。 看来,他没让那惊慌的叫喊冲出喉。 掀被下了罗汉床,他行至床畔隔着纱幔将她细细凝望。 深情眸光走过她光洁秀额、细长眉黛、挺直俏鼻、诱人粉唇,停驻于她规律起伏的心口上。 身微动,他伸掌按压着自己心口,为了那突如其来的椎心之痛。 “攸?”甫睁眼,巫绯语便让异样的攸皇给吓着了。她急忙掀帘来至他身边,焦急地环上他的肩腰。“怎么了?” 手一张,他搂她入怀,紧紧地搂抱不让两人间有丝毫空隙存在。 他气息不稳,呼吸凌乱,自身上散出的热气暖着她的身,令她不由自主地环紧她的手,为了不曾如此慌乱的他。 “你可是预见了什么?”她猜想着。 关于他的天赋异能、天书什么的,她从不曾细问,只是从多嘴的君韶安口中听了一些。 称不上理解,也不愿追根究底徒增他的困扰,所以她干脆将他归为算命师、占卜师那一类之人,如此一来便不难理解。 “和我有关?”她又问。能让他如此失常的恐怕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了。 那么,他可是预见了她的死? 此念头让她的身子窜过一阵冷寒,被他搂紧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是如此? 她睁大的眸恍惚了下,浓浓的愁苦溢上了她的喉,噎得她满口苦涩。 呵。她压在心中的笑像哭。 总以为祸害遗千年的她,能与他白首偕老的;总以为有她相伴,他终不致孤单一人。怎知……最后她仍是独留他一人。 “攸,你……” “嘘。”他按压上她的唇,握上了她的手,瞳中绽放的坚定眸光如星辰般闪耀。“随我来。” 她随着他出了卧房转进书房,与她十指紧扣的手既温暖又安定,让她飘摇的心慢慢回归。 取出染着朱砂的纸搁在桌案上,他咬破指尖以血当墨凝神地书写着。 那是一串凡人看不懂的符箓,她唯一能辨别的唯有里头书写着的生辰八字,她与他的八字。 停笔,他口中念念有词地将朱砂纸置于烛火上燃烧,而后将灰烬溶于茶水中。 “喝了。”他将装着符水的杯子端至她唇畔。 接过杯子,她一口饮尽。不迟疑、不闻问,只依言做着他要她做之事。 “安心了?”她拿空杯在他眼前晃了下。 “不问我那是什么?”他伸指抹去她唇畔水渍。 低头望了眼两人自方才便紧扣不放的手,她摇摇头。“就算被你下蛊、下咒,我也甘愿。”他对她的心意,她岂会不明白。 心一动,她走近他,脚下的奇异触碰让两人同时低下了头。 那是两双未着鞋袜的脚ㄚ。 呆愣半晌,巫绯语终于忍不住噗哧一笑。 这总是稳稳当当、处之泰然的男子,原来也有如此惊慌失态之时。而她,正是造就他如此的“罪魁祸首”。 一思及此,挂在她唇边的浅笑沾上了甜甜的蜜。 “这里头,满满的都是我,对吧?”她的指点着他心口,脸上是得意也是欢喜。 他静静望她,未让面具覆盖的脸庞有着淡淡云霞。 举手,他握住她食指压于胸口。“现下起,无我应允,不许离开我。” 闻言,她咯咯笑了。“你比我还霸道呢。” 她不过是请他别离开她,而他却是命令般的不允她离开。 尽管如此,她却爱极了他的霸道。 “说妳不会离开。”他稍急的口吻泄露了他强抑的镇定。 扬眸望他,她灀的笑意渐收。 看来,他是真的担心呢。 看来,她终会伤了他的心呢。 那该如何是好? 从识得他至今,她还未曾见他开怀笑过;那笑,肯定会令人着迷万分吧。 踮起脚尖,她吻上他紧抿的唇,一次又一次,直至他软化的唇回应起她的诱惑与她缠绵。 “我绝不离开你。”她将立誓般的呢喃说进他嘴里,并在他着火的唇烙上她雪白浑圆之际,喊出了对他的真心意。 “我爱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名从宫里来的特使,手持圣旨,念得神气十足。“宣!鬼族族长巫绯语,见旨即刻入宫面圣,不得耽搁,钦此!” “……” 圣旨宣完了,却迟迟无人接旨。 “大胆刁民,还不快快接旨!”特使横眉竖目的,一脸难看。 刁民?螓首微俯,坚决不跪地听旨的巫绯语正细细地斟酌着这两个字。 好啊,这八竿子与她打不着的皇上,她活了二十来年不曾与“他”有丝毫牵连之人,凭什么“他”一道旨来,她就得必恭必敬地俯首称是? 再说,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何必来蹚浑水? “这旨,接不得。”回应的巫绯语只想早早将人打发了。 “说清楚!” “那巫绯语早在半年前已伤重……嗯,您来晚了一步。” 她之言,如愿地引起一阵骚动,不论是赶来凑热闹的喜儿、尽忠的鬼族守卫、高傲的特使,当然也包括攸皇。 “巫绯语死了?”那怎么成?特使急得快飙汗了。没能将人带回向圣上复命,他还能活吗? “如您所言。”巫绯语顺着特使的话回答。她可没说自己死了,这话可是特使说的。 “怎么不早说?” “是您要大伙听旨即可,不许废话的。”巫绯语用特使说过的话回敬着。 这些打着皇上名号而来之人,也不想想脚下所踩的是何人的地盘。哨站守卫都还没来得及通报,自己已将“迎宾炮”放得轰天响,扰得她无心与攸皇商讨今年交易的细目;扰得她无心思量如何自他身上偷得更多的怜爱;也扰得她中断了欣赏他俊容的好心情…… 这几扰下来,气得她丢下一切拉着攸皇直奔鬼族地界,直想将那不速之客给碎尸万段! 而此刻不正是报仇良机? “妳──”特使一口闷气憋着。“妳又是谁?” “我?”巫绯语面纱下的唇勾了下。“我是现任族长,敝姓攸。”冠夫姓的她可没说谎。 她的话一出,喜儿连忙掩至口,及时掩下到口的噗笑。 而攸皇则是来到她身边,牵起了她置于身侧的手。 “既然妳是现任族长就由妳来接旨!”他总得找只羔羊来替代吧。 “这岂不是欺君?” “欺……欺……”特使呆了下。“没这回事儿!此乃权宜变通之道。”他吞了口口水。“妳立即与我回宫面圣,当面向圣上禀告!” “那可不行。”巫绯语佯装惶恐。“已是人妻的我,怎可随意和不熟识的男人离去,更何况还是去见另一名男人?”她拍了拍胸口。“小女虽是刁民,但这妇德与妇道还是懂一些。” “圣上不是一般男人!”特使扳起脸孔。 “您之意是,圣上不是男人?” 噗一声,喜儿再也忍不住。她赶紧用力咳了几声藉以掩饰她的失态。 “妳妳妳……”特使一连三个妳字,气得浑身直抖。 “小女攸氏。”她好心提醒。 “攸氏!今日不管妳愿不愿,妳都得随我回宫面圣,否则我将强押妳回宫!”特使撂下狠话。 “原来,当今皇上是个不顾民愿的暴君啊。” “大胆!”特使呼叱一声,身后的侍卫纷纷抽出随身佩剑。 手一扯,攸皇已将巫绯语拉至身后,以身护她。 望着他的伟岸身影,看着他紧握她的手,无法言喻的暖意煴得她的心口缓缓发烫。 “小女不明白皇上从何得知巫绯语这个人,也不知晓皇上意欲为何。但小女可以跟您说,皇上之事,巫绯语一点忙也帮不上。” “不可能!”特使一口否决。“有人向皇上密笃,皇后所中之毒唯有巫绯语能解。”不得已,他说出了实情。 “喔?”巫绯语与攸皇互望一眼。 好啊,到底是谁想陷害她? 蓦地,她见着攸皇微瞇的眸中杀意一闪。 他,动气了?他绝非嗜血之人,能让他恼火者可是少之又少,除非…… “密笃者可是领着一头黑豹的红衣女子?”巫绯语脸色一沉。 君韶安说得没错,这只“母老虎”没咬死人之前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妳怎知晓?”特使意外地扬起语调。“妳们相识?” “您回去告诉皇上,就是她害了巫绯语的。” “不成!”特使摆摆手。“妳得跟我一道走,巫绯语不在,现任族长的妳得负起全责。” “特使是强人所难。” “不管妳怎么说,我都得带走妳!” “不惜动武?”巫绯语冷下了脸。 “不惜玉石俱焚!”特使是豁出去了。“就算我死在这儿,仍会有他人接替我而来。妳挡得了我,又岂能档下皇上的千军万马?” “您威胁不了我!” “我知晓。”特使咭咭笑了。“我威胁的可是整个鬼族人的性命!” 可恶! 这便是牡丹的诡计吧。拒绝面圣,死路一条;从容面圣,恐怕得担负救不活皇后之罪。 自牡丹“从不手下留情”的行事作风看来,皇后难以活命。杀人的喊救命,好人、坏人全让她一人当了,果然心狠手辣! 牡丹目的明明是攸皇的天书,却三番两次拿她逼迫攸皇,让他承受愧疚与自责的鞭笞。 该死的! 巫绯语拧起了眉,明知是个陷阱却又不得不照着牡丹的诡计而行。 “攸?”巫绯语扯了扯攸皇衣袖,征询着他的同意。 “别无选择了。”攸皇回眸,掩下眸中的痛楚。“对不住,是我……” 急忙按压住他的唇,她知晓他欲言之词。 这个总想将所有事一肩扛起的男子,总是期望他人过得比自己好的男子,上天到底还要折磨他多久? “我呀,最讨厌别人对我说这三个字。”她盯着他的黑瞳,自上头瞧见映着深情与坚决神情的自己。“尤其是你。” 他眨了下眸,满心愧疚稍稍淡去。 “倘若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继续说着,当着众人的面毫无赧色地将唇亲昵地移至他耳畔颊旁。“你知晓该如何补偿我?” “小女得先声明,此行完全是受制于人,而非小女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倘若皇后命该如此,还请皇上勿迁怒无辜之人!” 这便是巫绯语,即使面对九五至尊,那有话直说、直来直往的性子依旧不改。 “妳要朕保妳性命无忧?”皇上严肃的脸庞怒意闪现。 江湖中人果然比一般平民百姓刁钻、奸诈多了。 “不。”巫绯语回得直接。“小女要皇上保我夫君与族人安全!” “不包括妳?” 巫绯语笑了笑,一脸笃定。“小女安危自有夫君守护。” 闻言,皇上有些诧异。这女子,果真与众不同。 而她口中的夫君,也就是与她寸步不离的男子,那无法隐藏的非凡气度,绝非泛泛之辈。 倘若这些人能为我朝所用…… “皇上意下如何?”没错,她是在无礼地催促皇上允下承诺。她可不想在这金碧辉煌、肃穆万分,又处处受人监视的皇宫里耗费太多时日。 “竭尽所能?”皇上也索讨着她的诺言。 “倾尽所学!” “一言为定!” 巫绯语满意地弯起唇。“我进去了。”这话是对攸皇说的。 跨过眼前这道拱门后方便是皇后寝居,除皇上与御医外,严禁任何男子进出。 而这回,皇后是因中毒昏迷,倘若危及皇上龙体,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因而现下就连皇上也无法进入。 他凝望她,紧握的手舍不得松开,内心的不安如乌云盖日,遮掩得不见一丝光亮。彷佛只要他一松手,他便会从此失去她。 “攸皇?”他盈眼的愁令她的心惊跳了下。 不顾旁人地,他抚上她的颊,宠昵眸光直直锁上她的眼。“记住妳答应过我的话。” “我绝不离开你。”她重申一次,为了让他安心。“我发过誓的。” “若妳违背誓言?” “就算我做鬼,你也别放过我。” 愁苦一叹,他确实会这么做,不过,此时此刻他不会让她知晓。 “快去快回,别让我久等。” “放心。”她拍拍他的手臂。“这儿,多一刻我也待不住。” 最终,他仍是松开了她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脸上挂着安抚微笑的她背过身去、跨过拱门,进入皇后寝宫,而他只能惴惴不安地立于拱门前,无法前进。 让宫女引进寝宫的巫绯语,一时间无法适应寝室的昏暗。 只见里头所有的木窗全拉上了厚重的帘子,外头的温暖阳光全被隔绝在外。幽幽暗暗、死气沉沉的,唯一的光亮来自案桌上点燃的小烛火。 什么鬼地方啊……巫绯语在心中犯嘀咕。 掀开重重围幔,好不容易见着了躺在床上双颊凹陷的瘦弱女子,那病恹恹的憔悴模样确实惹人心疼。 “掌灯。”巫绯语唤了声,坐落床畔,诊上皇后的脉。 不一会儿,她蹙起眉。 “将油灯放下,去将帘子全部拉开,窗子全都打开。” “可是皇后的毒会散出去的。”宫女惶恐开口。 “谁说的?” “这……”宫女噤了声,不敢回话。 “还不快去?”巫绯语带怒的冷眸一扫。 “是。” 好不容易寝室透入了光,巫绯语聚精会神地观其脸色后,略带疑惑地咦了一声。 皇后中的,非毒,是蛊。 而这蛊…… 细察间,一股杀意倏然袭身。 旋身、扬掌,她及时挡下迎面而来的匕首与偷袭的一掌。 “我还在想妳何时才会现身呢!”她冷笑问着袭击不成的牡丹,难为她的辛苦策画与隐匿。 “呵。”牡丹也笑了,扬起的凤眼中杀意不减。“巫绯语!我倒要瞧瞧这回谁救得了妳!”语毕,她松开手中匕首任其落地,连同正与巫绯语对峙的掌一同反手握住巫绯语。“杀了她!” 这声命令似的“杀了她”,彷佛来自阴间的索命符,心头一凉的巫绯语欲脱身的行动因受制而慢了一步…… “嗯”声轻哼,她的左肩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透出胸口的匕首剑尖啪啪地带出一串血珠,滴滴落在她的绣靴上,污了上头的精致绣花。 见状,她怔了下,心里头浮现的却是对自己的自责。 原来,牡丹偷袭只是障眼法,刺杀她的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 她,仍是中计了。 尽管向攸皇保证再三,尽管信誓旦旦地说她绝不离开他,但这回似乎由不得她了。 “噗──”一声,她喷出一口鲜血,溅得牡丹一脸一身。 见此,那吓得躲在帘后发抖的宫女,就此昏了过去。 “妳竟敢弄脏我的衣裳?”牡丹嫌恶地抽身退开,计谋得逞的得意令她笑开怀。“从不手下留情的我,可不会让妳好端端地继续活着!” “妳……竟敢对皇后下『生死蛊』?” “妳的死换她的生,有何不敢?”牡丹说得号无愧色。“再说生死蛊的好处是只要被咒杀之人死了,中蛊者便可活命。这回若还杀不死妳,我便向皇上供出这解救皇后的救命法宝。”她愈说愈开怀。“妳说,届时皇上会不会下令杀了妳?” 的确是一石二鸟的高招!巫绯语冷笑一声,自胸口扩散开来的冰冷令她呼吸愈来愈困难,想必匕首上也下了毒了。 “再说,为了妳与皇上为敌的攸皇,最终也必会落得悲惨下场。”她似乎已胜卷在握。“只要他一死,天书还怕拿不到手吗?” “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好。”她不得不承认,先前她小看牡丹了。 她,错估了牡丹的狠毒。 “为了省事,妳就乖乖受死吧!”掌起,牡丹想顺势补上一掌,不料脸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哀叫一声。“啊──我的脸?我的眼?” 如火烧般的灼热如同烙铁烙上肌肤一般,传出了阵阵焦味。她伸手掩面,痛得打颤。 “该死的巫绯语!妳的血有毒?” “黄泉路上有妳相伴,也好。”至少她替攸皇解决了一个麻烦。 “休想!”牡丹呸了声。“我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她绝不允许自己就这么栽了。 惊慌之下,顾不得再对巫绯语施毒手、顾不得确认她的死,牡丹狼狈地逃跑了。 见状,“咚”一声,一直强撑着的巫绯语终于颓然倒地,黑色发丝四散。 一团红色粉末随着她倒下的身子飞散,沾了呆坐于床缘的皇后一身。 “妳已经杀死她了,妳的任务完成了,该清醒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皇后说着解蛊之语。 她不后悔这一切,为了她对皇上的承诺,为了族人,也为了攸皇。 只是……只是……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指,她缓缓除下指上玉环握入掌中,送至唇边印下一吻。 “攸皇……”已筋疲力竭的她,声若蚊蚋。别说动一下,她连开口唤人也做不到。 该如何是好?这回她恐怕真的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并不怕死。身为江湖中人,过的原本就是刀上舔血的日子,她早有体悟,只是不舍。 不舍就此与他诀别、不舍放他一人、不舍未见着他最后一面,也不舍对他的失约…… 他,会恨她吧?因她明明答应过他的,答应过他的呀…… 第九章 攸皇。 啪地,攸皇握在手里的杯子在皇上面前摔得粉碎。 身一动,他已离开随着皇上一同等候的凉亭,现身拱门前。 “让开!”他冰冷无情的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让拦阻他的护卫心下一震。 “攸皇,何事?”他异常的举动让随后赶来的皇上心生不安。 “让开!”身一晃,攸皇已避过护卫穿过拱门,直闯皇后寝宫。 巫绯语……他在心里头不断喊着她的名。妳可千万别失信,别失信啊。 “拿下他!”皇上见攸皇似已失控,下令。 护卫急忙提气追赶,却惊见满手鲜血的皇后跌跌撞撞地奔出寝宫。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一句句“我杀人了”自皇后颤抖不停的嘴里尖锐地传进众人耳中。 “攸皇住手!” 直奔皇后而去的攸皇,让皇上误以为他将对皇后出手,不料却见他视若无睹地掠过皇后,穿廊而去。 难不成……未及思量,他急急迎上吓得满脸惨白的皇后。 “皇后,皇后,出了什么事了?”他搂抱住皇后连唤两声,一手连连轻拍着她的颊,欲让她清醒一些。 “皇……上?”认出皇上的皇后泪如雨下。“她死了!她死了……”她泣不成声。 “谁死了?” “救我的女子……”她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刺杀巫绯语的景象。“我从她背后用匕首刺穿了她的身……”她痛苦的双手抱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皇后,冷静点!”皇上抓住她的肩,低喝一声。“到底怎么回事?”中毒昏迷的皇后竟然杀人了? “我是被下了蛊而昏迷的。”自她将匕首刺入巫绯语之后,她们之间的对话她便听得清清楚楚了。“一切都是那个叫牡丹的女子搞的鬼!”她抓紧皇上的手,泪流不止。“怎么办?她死了,怎么办?” 皇上思量着。虽然仍不明白许多事,但从片段拼凑起来,被皇后所杀之人,恐怕是巫绯语了。 这下难办了,他见过攸皇对巫绯语的深情,方才也见识了攸皇的本事,这男子若发起狂来,恐怕谁也拦不下他。 被迫来救皇后的巫绯语,却遭皇后误杀,倘若他是攸皇,恐怕也无法接受这一切。 “也许她还有救,朕即刻宣御医前来。” “她死了……”皇后颓然坐倒。“我探过她鼻息……已经没气了……已经……” 对不住。 巫绯语压在身下的手掌用血写着这三个字。此时看来不但怵目惊心,还藏着更多的伤痛在里头。 对不住,是她未能守住对他的约定。 对不住,是她未能让他见着她最后一面。 对不住,是她留下他一人的自责。 对不住,是她到头来带给他的只有伤痛与孤寂。 短短三个字,道尽她万般的不舍与纠结。这样的她,他岂能恨她?岂能怨她? 我呀,最讨厌别人对我说这三个字。尤其是你。 她曾经这么说过。 她不爱他对她这么说,唯独残忍地留下这三个字给他? “巫绯语。”他伸指一一抚过留在地上的血痕。“对不住这三个字,妳得亲口说与我听才行。” 闯入皇后寝宫当下,入眼的场景竟与他的预见重迭,毫无二致。 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他的怒气不断往上蒸腾。蓦地,他放声大笑,夹带着雄浑内劲的笑声震得屋宇颤动、帘幔飞扬。 他笑出了泪。 拥有天书又如何?能观未来又如何? 彷佛拥有鬼神之能的他,其实什么也办不到。 严格说来,他根本只是个祸害,只替爱上他的巫绯语招来伤痛与死亡的祸害。 她,确实是他的贵人。 将原本该属于他的劫难全劫走了,可他却开心不起来,反而感到满心悲怆。 他,恨起了自己。 恨自己对她的不愿放手;恨自己管不住有她相伴的念头;恨自己顺从己之心意,拥她入怀;更恨自己明知会有此结果,仍是松开了她的手…… “攸皇,你该死!”明知此时咒骂自己千百回也无法挽回,他仍是自己原谅无法。 心一恸,他怜爱地拥紧她,谨慎小心地拔去她背上匕首,让沾血的红衣沾染他一身。 执起她的手,重将染血指环套回她泛凉指上,握着巾帕的手温柔地拭去她颊上与唇畔的血渍,修长手指也轻轻梳理着她凝血发丝。 时至今日他方察觉,他讨厌如此安静柔顺的她。 他喜欢听她与他斗嘴,爱看她故意招惹他时的愉悦神情,也恋着她在他怀里扭动寻找着舒适位置小憩的举动。 他曾想过,倘若巫绯语如同其他大家闺秀一般静谧贤淑,他是否也会喜爱上她。以往,对此答案他不置可否,现下,他已恍然。 “巫绯语……”他再唤,嗓音粗哑低沉。“我说过,无我应允,不许离开我。”俯首,他将唇印上她无温的唇。“妳虽失约,但我说到做到。”他轻轻抹去凝结于她眼角的泪。“妳等我……” “皇上请下令!” 寝宫外,围了上百名护卫,人人手持刀剑站立原地,无人敢轻举妄动。 负手立于门口的皇上静静看着攸皇的一举一动,看得愈久他的心便愈沉一分。 这男子,太深沉了。 没让面具遮掩的半边脸庞,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彷佛在筹划着什么、在盘算着什么,令人打从心底打起冷颤。 “撤下!” “皇上?”护卫有些讶异。 “暂时将此处留给他们俩,谁也不许打扰他们。”皇上沉沉地叹口气。“这是朕现下唯一能为他做的。” 此时,夜入三更,天上无星无云却刮起一阵风。 夜风吹得树枝飘摇、花瓣纷飞,拂过肌肤的风带着一股阴寒,冷得令人忍不住哆嗦。 “碰”一声,一道风吹开皇后寝宫门扉,重重撞上门柱发出巨大声响。 寝宫内只见攸皇盘腿席地而坐,而失去生息的巫绯语则安坐他腿上、靠入他胸怀。 他脸上,不见白瓷面具。 只见一道淡去伤疤画在他俊俏脸庞的左颊上,炯亮的双眸半掩,令人无法窥探。 以他俩人为中心向外十步的一个圆里,血迹密布。 仔细一瞧,那是用巫绯语的血书而成的符文,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圆,看似将他俩包围在中心,也似禁止他人接近他俩。 “原来如此。”一声近似呢喃的低语于门口响起。“我还纳闷为何拘不到她的魂呢。” “你瞧,会用同命咒将两人系在一块儿的他,是不是已经觉醒?”另外一个飘渺的声音也来到门口。 “难说。”一身黑的男子推推一旁一身白的男子一下。“你去问问。” “为何是我?” “因这问题是你先提出的。”黑无常说得理所当然。 “你想将这麻烦快快解决吗?”白无常突然这么问着。 “当然!” “那就一块儿进去问问。” “……” “走啦,别拖拖拉拉的。”白无常拉了他的袖子便走。 顿时,只见两团彷佛雾气凝结而成的人已飘进寝宫立于圆圈外、符文旁。 “咱们又见面了。”黑无常平静开口,上回见到攸皇,若以人间时日来算,已是十多年前之事了吧。 “是!”攸皇记得他俩。 奇异的是,此时再见他俩他已不见惊慌,反而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她已经死了。”静候半晌,白无常说着实话。 “目前暂时是如此。”语落抬眸,攸皇碧绿的左眼瞳闪着翠绿光芒。 他,又动用了他一直不愿使用的左眼。 暂时?白无常心中一骇。“你想替她还阳?” “有何不可?” “不久前你已救过她一回。”白无常提醒着。若要偿还恩情也够了。 “先前她本命不该绝。” “你想怎么做?” “将我的寿命分予她。”这点,他早已如此打算。 “咭咭咭。”黑无常放声笑了。“说得简单,这种事连我和白无常都办不到。” “我可以。”攸皇说得肯定。 “你……你真已觉醒?”白无常瞪大眼。不可能呀,时机未到啊。 “只是记起一些片段记忆。”攸皇说得坦白。“虽仍感困惑,但只要弄明白如何才能替她延命就够了。” “幽皇。”这是攸皇真正的名,未转世为人之前的名。“你可知晓随意施展延命术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是至人世间走一遭。”攸皇说得轻松。此时的他,不正是因此而诞生人间于人世间轮回的吗? “你不觉苦吗?”白无常的眉间堆起了困惑。 “若是为她……”攸皇看着彷佛睡着一般的巫绯语,心中一柔。“不苦。” “我不明白。”黑无常摇了摇头。“为了区区一位人间女子而尝尽轮回之苦,怎值?” “那是因为你不懂人间情爱的美好。”攸皇放缓语调。“只要有人可爱、可挂念、可思念,足以弥补一些苦楚。” 惨了惨了,他中的情毒太深了。 “你可知晓,阎王仍在等你回归?”白无常提醒着。 闻言,攸皇点了头。“这回我会稍作调整。” “如何调整?”黑无常、白无常异口同声。 “让她与我共生。”在他预见巫绯语之死时,已做好打算。 他会将他剩余的阳寿分一半给她,那么“时候”到时他俩便能一同离开,而后再一同转世轮回。 听明白的白无常率先反对。“那岂不是轮回不完了?” “不成不成!”黑无常摇着双手。“当年,阎王便是担心你会重蹈覆辙才倾尽全力封去你的记忆与能耐,你怎可辜负阎王一片心意?”话虽这么说,他仍是不明白。 不明白已被封去能耐的幽皇,左眼怎么仍是碧绿之色? 不明白已被封去记忆幽皇,又怎会提前觉醒。 更不明白重新投胎转世为巫绯语的她,又怎能找着幽皇,两人再度碰上一块儿? 若此,阎王先前所为岂不前功尽弃? “你可知阎王为了分担你的工作简直快累坏了,你怎忍心继续让阎王操劳?”白无常试着动之以情。 初识幽皇时,他们全是默默无名的鬼差,大伙一同做着芝麻之事;一同过着任人使唤的日子。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渐渐立了功、升了职,而愈爬愈高的幽皇,始终如同往常一般,与他俩称兄道弟,一点架子也没有。 那一回,是个意外,或该说是幽皇于人间未了情、命中之劫。他俩知晓,遇见那名女子的幽皇未曾懊悔过,但他俩后悔啊,后悔没代替他出那一回任务、后悔没及时阻止它救她一命,以致于今日面对面的三人仍是人鬼殊途的无奈场面。 “替我跟阎王说声抱歉。”攸皇心意已决。“还有谢谢你们。”他唇上漾起淡淡微笑。 “谢……什么?”攸皇笑,让黑白无常的脸有些红了。这奸诈的幽皇,难道不知晓鲜少笑的他,笑起来会要人命的吗? “谢谢你们还当我是兄弟。”虽未全部忆起,但他知晓他俩绝对是他的好伙伴。 “是兄弟便该阻止你才是。”白无常的语气有些无奈。 “但你们也知晓,剩下的日子我若无她,将生不如死。”攸皇深邃眼眸直盯着巫绯语面容,缠着红丝线得十根手指与她的系在一块儿。“给我吧。” 攸皇话声一落,一本有着鲜红封面的生死簿平空出现,停伫于攸皇与黑白无常之间。 似有感应似的,生死簿径自啪啪不断翻页,直至“巫绯语”三个字出现方停下。 咬破指尖,攸皇抬手于空中书写着,随着他的一笔一划,地上符文逐渐发光并腾空旋转。 “幽皇!”白黑无常同时叫了声。明知不可能,仍是希望他能停手。 只见攸皇淡淡一笑,毫不犹豫地覆上她的唇,送出一口气…… 前世。 离唇,他身下的女子檀口轻启,吸入胸腹的一口气令她呛咳一声。 长俏的睫毛轻轻颤动后扬起,眼睑下的瞳犹带迷惘、困惑。 “幽……皇?”看着眼前熟悉的他,铊露出了一抹笑。 她有多久没见着他了?自上回一别,已过两年了吧。 她知晓以他的身分,他不能让她见他、不能同她说话,事实上连一丁点的接触都不行。 而以往,他总会偷偷来探望她,为了她无理的恳求。 与他相识那晚的夜,无月。 他毫无征兆地现身于她满是樱花的院子,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按压着胸口,粗重的喘息声让人听来不自觉地替他担忧起来。 他身形修长,身影却透明且朦胧。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让她屏住呼吸,不敢稍动。 半晌,他倚着树干坐了下来,点点如同萤火虫般的金光自他按压的胸口指缝间穿了出来。 “你怎么了?” 忍不住地,她担忧开口,乍见他扬起的碧绿双眸时,她睁大了眼。 “妳能见着我?”他眼底的翠绿加深许多。 眼前的她立于樱花树下,纷纷飘落的樱花花瓣如雪般积在她发上、肩上,如梦似幻。 听见他的回问,她胆子更大了。 眼前的他态度虽淡漠,但目光端正,不似妖魔匪徒。 “你是……什么?”这么问的她是失礼了点,但她找不着适当的词句。 他不语,只是扯了下唇,似乎无开口的打算,也似乎认为她无知晓的必要。 “你很疼?” 低头,他望了眼自指缝散出的金光,眉微蹙。 他大意了。 原以为简单的拘魂竟着了人间法师的道,伤得他不得不隐入人间的居所寻求庇护。 原以为他的隐藏不会让“人”察觉,不料仍是失算了。 “我能帮你什么?” “妳我并不相识。”他的回绝她可听明白了? “现下相识也不晚。”她走近他身边,不理会他划出的界线。“我想和你交朋友。” 和他交朋友?他哼了声,连为什么也懒得开口问。 “我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她自己说了,唇上的微笑满是孤寂。“我的朋友只有虫子、蛇蝎,飞禽走兽而已,牠们无法和我说话。” 他睨了她一眼,诧异她的坦白。 “我能怎么帮你?”她再问,坚持帮他的神情认真无比。 他眉间的皱褶更深了。 这人间女子到底怎么回事?能见着他这点已透着诡异,不怕他、还坚决要帮他的她,到底是单纯、天真,或是别有居心?。 此时伤重的他,能否赌上一赌? “妳只需对我说,『我允许你进入我的地盘,借用天地之气』便行。”如此一来,他的伤便能加速复原。 “就这样?”她的笑里满是无法形容的兴奋。 见他点了头,她随即张口大声说出了他的要求。 从此,他偶尔会来看看她。 大半时间里,他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她对他说着生活琐事,话题大多绕着她的虫子打转,什么蜘蛛生了几只小蜘蛛;在哪儿发现了奇特的蛇种;何种蟾蜍的疣有毒、何种可以治病等等。 说实话的,他并未仔细听她说话的内容,他只是喜欢看她说话时眉开眼笑的欣喜模样。 而后,他了解了她深切的孤寂。 “我要走了。”一日,她披着风衣落坐门坎等他好几日,终于见着他时,他松了口气。 “走去哪儿?”据他所知,她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这座宅院。 “我爹说帮我找好了归宿。” 她要嫁人了?莫名的,他的心揪了下,紊乱异常。 “在此之前我得先到庙里焚香祝祷、斋戒沐浴、洗尽一身罪恶才行。”她勉强自己笑着,不露痕迹。“佛门圣地你恐怕不方便进去,所以我要跟你告别了。” 她不曾探听他的身分,但她隐约知晓地方他是不会去的。 “何时离开?”他问得心不在焉,话声彷佛离他很远。 “明日一早。”她仰首望着西偏的月。“我还担心等不着你呢。”她满足地叹口气。“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诉说着她的心愿,除他之外,她不会对第三者提起的心愿。 “那么我便可以随意养虫、养蛊、养蛇,养所有我喜欢之物了。”回首,她望进他的眼。“你可会忘了我?” 盯着她强颜欢笑的脸,他摇了下头。 她笑了,弯起的眉眼滚落了泪。 “我发誓,我绝不会忘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我死了也不忘你!” 后来他才知晓,她的信誓旦旦竟是对他的诀别。 而她所谓的归宿,竟是被人活生生地拿来祭天。 只因她是当朝最不受宠、行为怪异、终日与虫为伍的公主。 她不曾反抗她爹所下的这道旨,甚至连一句怨言也无。 她想,倘若以她祭天能换得天下百姓安乐,她似乎无拒绝之由、无反对之理,只是……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让她暗自伤心难过了许久许久。 那日,她被绑在木桩上、立于高山上,最靠近天之处。 一身白雪白衣迎风飘扬,一头漆黑长发随风翻卷,斜倒的螓首无力地垂着,僵冷的唇瓣残留一抹笑。 那一幕狠狠扎进他的眼,令他错愕良久。 他以为她已嫁为人妇,有人疼爱,获得幸福;他以为强忍着不再去见她,是他对她最好的祝福。 岂知,他竟在拘魂名单中见着她的名! 当他赶至,为时已晚。 抱下她时,一个用四方红色丝帕小心折妥的布包自她襟内滑落。 风一席卷,丝巾松开,张张水墨人像画满天翻飞…… 一张张全是他的画像。 或遥望、或凝眸、或立、或倚,不仅神韵神似,甚至连他自己不知晓的细微表情全喻然纸上,鲜动鲜明。 倏然,一张纸飞来扑在她的手臂处不走,他定睛一望,脸色骤变! 那纸上写满了字。 一个个如米粒般大小的字挤满了张纸。 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除了“幽皇”两字还是“幽皇”,唯一例外的是最末那行娟秀字迹── 不见幽皇七百二十五日。 思之、念之、悬之、系之、终不得之,唯别已矣。 这,可是她的临终之言? 无法传达,无人知晓,默默隐于心、化为尘,消逝人间…… “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说过之语,此时于他脑中回荡且逐渐清晰。 “倘若能重活一次……”他喃喃低语,似有所觉。 抚了抚她冰冷唇瓣,他倾下的唇为她注入了一口气…… “幽……皇?” 看着眼前熟悉的他,她露出了一抹笑。 “你来接我?”她多多少少猜到了他的身分,只是未加证实。“我很高兴是你。” 生前的最后一眼没见着他,死后的第一眼竟见着了。为此,她漾开了唇。 “妳说妳想生于养虫人家。” “是。”她凝视他,不觉人生苦短,只觉遗憾。 “倘若无人与妳相伴,妳能否坚强活着?” “自小到大我一直如此。”识得他之前,她一直是这么过的。 “那好。”微微一笑,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她的发。“记住,妳得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活着。” “幽皇?”她惊慌一唤,为了他忽隐忽现的身影。 “我违背纪律对妳施了延命术,阎王要召我回去问罪了。” “不可以!”她想牢牢握住他的手却什么也摸不着。“幽皇!”她急得泪流满面。“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别担心,妳我若有缘,一定能再相见。”他说的是对她的安抚,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一言为定?”她索讨着他的允诺。 “一言为定。” 抹去泪,她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容貌镂进心坎里。 “下辈子我要承担你的灾厄,不让你受苦。”她举起了手。“而我,绝对会找到你与你相见,我发誓!” 她一人,独自又过了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来,她如她所愿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寂寞时,她总是对禽鸟说话;孤单时,她总是想着他的容貌、念着他的名,而后如同往常一样晨起提笔落下一个“幽”字,睡前再提上一个“皇”字,如此日复一日,不曾中断。 临终前,她抱着一迭又一迭积年累月所绘的他的画像于一株樱花树下甜甜睡去。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日,因这是幽皇赐予她的;她期盼着来世的每一日,因那是幽皇允诺她的。 她不怕死,只怕来世寻不着他,因而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绘他的像,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划,永志不忘。 “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阖上眼前,她说得深情。“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沉睡前,她见着了他的身影。一样俊挺、一样地令人倾心。 他走向她,朝她张开双臂,迷人的唇瓣对着她动了动…… 第十章 “绯语,绯语,快醒醒!绯语!” 焦急的语气,微颤的嗓音,一声声传入她心房鞭笞着她的心。 她想掩上他的唇要他别担心,想环上他的肩要他放宽心。因而她不断地追寻着他的声音,只想牵住他的手,固执地要他守住承诺。 终于,她睁开了眼。 熟悉的屋顶天花、床柱纱帐,让她忍不住又多瞧了一眼,多出了会儿神。 她,回到族里了?何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 他呢?又在何处? 满腹疑问让她理不出头绪来。 “妳可醒了。”有人自一旁的太师椅上起身向她走来。“若再不醒来,有人可是会急出病来的。” 眨眨眼,巫绯语好不容易回神将眼前之人看清。“伯……母?” 攸皇的娘?怎会在此? 看来,她确实没死。但,可能吗?她明明就……明明就…… 是攸皇吧。 被牡丹所伤那回如此,被皇后所杀这回也如此。她总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关于前世的他俩,也是真的? “伯母……”她想起身,想见攸皇,想问个清楚,想安抚自己纷乱的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唤我伯母?”老夫人神情带笑,按压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 闻言,巫绯语愣了下,随即让快速飞窜的热流熏红了双颊。 “快,唤一声『娘』来听听。”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原以为不会有这么一日的她竟让她等到了,教她怎能不心急。 望着老夫人热切期盼的眸光,她无法推拒也不愿推拒。红着脸的她动了动唇,难掩娇羞。“娘。” “太好了,我的好媳妇!”老夫人高兴地一把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眼角难挡直冒湿气。“妳能醒来真是太好了!那么,娘答应妳的事,才能向妳交差。” 听老夫人这么一提,她想起了那天与老夫人的一段对话── “在我离开您一个月后,请将我即将结婚的消息告诉攸皇。”这便是巫绯语当初答应设法让攸皇与老夫人相见时,与老夫人订下的协议。 “妳要成婚了?”老夫人颇惊讶。 “是。” “老身不明白。” “这是一项赌注。”巫绯语语带无奈。“他若真在意我,必会赶来见我。倘若……”她苦笑了下。“那便是我俩无缘,我也不再强求。” “万一攸儿赶不及,妳真将自己嫁了?”那可怎么办? “是。”这点巫绯语已思量过。 “啊?” “我想……”巫绯语停顿了下。“婚期就定在元宵后。” …… “多谢娘成全。”拉回思绪,巫绯语也环抱上老夫人的肩,然因用力而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瑟缩了下。 “傻孩子,是娘要谢妳才对。”老夫人松开手也拉下她的手,不让她拉扯到伤口。“若不是妳,娘无法活到现下,无法见攸儿一面,更无法见他娶妻,多了妳一个这么好的媳妇。” “可我似乎只会替他添麻烦而已。”若一切皆是真非梦,那她欠他的恐怕这辈子也偿还不了。 “胡说!”老夫人揉揉她的头。“妳不知晓攸儿有多喜爱妳。” 看来老夫人打算泄自己儿子的底。 “我不曾见攸儿为谁如此失神过。尤其知道妳的婚期之后,整天便魂不守舍地望着妳住过那房间发呆。”顿了顿,老夫人语带神秘续道:“这回将妳带回鬼族之后,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只是紧紧地守在妳身边紧握着妳的手不放。”老夫人对巫绯语眨眨眼。“娘我呀,还亲眼见他偷偷吻了妳好几回呢!” “啊。”巫绯语的心里头甜了下。 “娘!”一声状似羞恼又无奈的叫唤自门口传来。 “你醒了。”老夫人朝门口应了声,又对巫绯语比了比噤声手势。“我明明交代韶安下手要重一些的。”她想,若不这么强迫他歇息的话,醒来的媳妇见着他那憔悴模样可是会心疼的。 一个时辰前,攸皇硬是被君韶安点了穴送进隔壁书房小睡片刻去。怎知忧心忡忡的他仍是提前醒来了。 “好了,娘不说了,以后多的是机会。”她拍拍巫绯语手,凑近她耳边。“等妳身子完全康复后,娘便说些攸儿小时候的事给妳听。”老夫人设下了门坎,这是她对媳妇的勉励。“未痊愈之前,娘可是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喔。” 巫绯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夫人离开了,慈祥的脸上满是欣慰。 抬眸,她对上眼眸始终不离她身的他,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攸皇如同上一回梦中的攸皇一般,未戴面具、绿眸闪耀,连温柔的注视神情也与当时并无二致。 未语,她泪已先流。 忍不住地,她身指抚上他颊上淡疤,温暖的温度、弹性的肌肤、真实的抚触引出她更多的泪。 能活着再见他,真是太好了。 “妳失约了。”他的嗓音低哑破碎。 点着头,她不否认自己的错。“我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梦中可有我?” “有。”泪水困在她眼眶。“我明明说好要承担你的灾厄,结果还是让你受了伤。”她的指不舍地留连于他颊上。 “妳承担的已经够多了。”握住她回温的指,他将唇轻轻印上。“我要的,从来不是替我承担灾厄的妳;我要的,只是好好待在我身边陪伴我的妳,如此而已。” “至寺庙礼佛那两年,我天天为你祈祷诵经,只求让你无灾无难、安身自在的,怎知最终仍是累了……” 按压上她的唇,他不认同地摇头。“我还能再遇见妳,全是妳的功劳。”拿开指,他以唇替代。“谢谢妳。”他吻了下。“谢谢妳为我活着。” “攸皇……”她仰首回报着他的吻,心绪激动。 她从不知晓,她与他竟有如此深的牵扯;不知晓初见他时的异样情怀也其来有自。 幸好,上天仍是让她找着了他,她前世念念不忘的他呀。 舔了舔被他吻红的唇瓣,她带喘的气息喷在他颈项让他又爱又怜。 “前世的我与今生的我可有不同?”忍不住地,她问出了窜过脑海的念头。 “有。”他的指沿着她的红唇描绘着。 眨了下眼,她听得仔细。 “前世的妳,温婉多了。” “啊?”乍听之下,她一时无法厘清心中感受。 想想,她对他确实任性了些、我行我素了些,甚至还对他动了手、夺了物,不觉有何不妥地利用了他。 是现世报吗? 那么,她又该如何弥补?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妳倾心、为妳痴迷、为妳神魂颠倒。”他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唔?”巫绯语的脑袋不灵光了。 这个不曾对她说过任何一句甜言蜜语的男子,竟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多令她心花怒放的话来,一时间,她还无法意会呢。 “再说一次。”她央求着,唇边的笑意惹人心动。 抚着她几乎不及他手掌般大的脸庞,他的心抽痛着。“妳若能乖乖吃药、好好用膳调养好自己,我便每日说一句给妳听。” “绝不重复?”她瞅着他,上弯的唇彷如醉人的酒。 而他则情不自禁地饮上她这坛美酒。“直到妳听腻为止。” 整个鬼族今日再度张灯结彩。 不同于上回的诡异气氛,这回可是锣鼓喧天热闹极了。 一大清早,族人忙东忙西的吆喝声便不绝于耳,就连攸皇也忙得不见踪影,这让撑着下巴倚在栏杆上眺望的巫绯语不自觉地噘起了唇。 放眼望去,看似只有她是闲人一个。 攸皇于新婚之别闯来之后,族人便一直嚷着婚宴得重办一次才行,在她耍赖地不与理会之后,似乎也暂时将声浪压下了。 岂知── 岂知攸皇的娘搬入鬼族长住之后,一切逐渐走样。 尤其当婆婆与枫姥姥凑在一块时,连她们说话时瞧她的模样,她都会不自觉地漾起苦笑。 有鬼! 没错,一定有鬼。 年近半百的两老搭在一块儿,就算明知她们意图不轨,她也只能默默认了。 更何况自她从鬼门关硬被攸皇抓回来之后,冲喜之说便不胫而走,挡都挡不住。 只是,好歹她也是今日的主角,怎么不但无人理会反而像是被人晾在一旁般的无所事事? 想想,虽有气却也觉得好笑。 看着族人个个眉开眼笑忙得不亦乐乎的模样,她噘起的唇也不由得松开了。 伸伸懒腰,她随意走动瞧瞧去,晃啊晃啊来到了热气直冒的灶房,意外瞧见一抹熟悉身影。 此时,对方手里正拿着一篮菜,头微低地向巫绯语迎面走来,直至距她十步之遥时才发现了她。 “都翠掌柜!”虽感讶异,巫绯语仍是含笑开口。 眼前的巫绯语确实较先前又瘦了些,气色也不若以往红润,然那天生的娇美模样仍是刺眼地存在着。 “我可是为了大当家而做的!”都翠宣称着。 既然是大当家的婚宴怎可马虎?又怎可少了她这位玉馔楼的掌柜?因而当君韶安一时说溜嘴时,她便急忙请命来了。 为心仪的男子洗手做羹汤一直是都翠最开心之事,就算可能是最后一回她也绝不放过。 “妳仍想用佳肴抓住攸皇的胃,好让他对妳的手艺念念不忘?”这女人还真是不死心呢。“我可不会退让哦。” 都翠抬眼望她,鳔情透着一丝古怪与挣扎,半晌她闷声开口: “跟在大当家身边多年,大当家总是疏离中带点冷漠,不曾见他对谁大声说过话,也不曾见他动怒──除了那一回。”都翠有些哀怨地看着巫绯语。“妳在茶庄不见那一回,大当家勃发的怒气简直令人不寒而栗。那时我就知晓我输了。” 原来还有这一回事啊……巫绯语双瞳发亮。他还真是对她保密到家呢。 “都掌柜条件不差,不难另觅良缘。” “所以妳得小心了?”都翠意有所指。 “嗯?” “只要妳一不在,我便会想尽办法趁机而入。”这便是都翠的打算。“若不想让我得逞,妳可得好好活着。” 原来是拐着弯要她保重身子呢。巫绯语心下一笑。怎么这些人说话都这么不坦率? “这辈子我绝对比妳长命,让妳毫无可趁之机,妳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世事难料。”都翠挺乐观的。“咱们走着瞧。” 巫绯语正想回嘴却见喜儿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往她这儿来。 “族长,快!”喜儿拉着巫绯语的手。 “做啥?” “梳妆打扮呀。”喜儿有些纳闷。“总管大人早已准备妥当,怎么您还在这儿闲晃?”害她几乎将鬼族翻了一遍。 闲晃?巫绯语瞇起眼。也不想想她的闲晃是谁造成的。 “族长,快走啦。您没听鹊儿说过吧,换上大红袍子的总管大人简直是……”喜儿咬住唇,犹豫着该不该将话说完。 鹊儿的口没遮拦众所皆知,难不成她也得跟着起哄不成? “简直如何?”这将话说一半的,肯定有问题。 逼迫下,喜儿不得不开口。“简直是……秀色可餐!” “什么?” 秀色可餐,巫绯语想着四个字。攸皇长像本就俊美,倘若再衬着红袍岂不是魔魅得不似人了? 那怎么成!若不赶紧随在他身侧将他看紧,真不知晓今晚会有多少姑娘借酒壮胆吃他豆腐呢。 尤其是……她瞄了目露彩光的都翠一眼。 该死的攸皇!没事生得那一副好看模样,是想累死替他挡桃花的她吗?不成不成,今晚非得同他说清楚不可,那称不上宽敞双人床上,可挤不下一个妾来! 顿时,她又想明白了一件事。 怪不得啊……怪不得她近来常常见着族里的姑娘们动不动便脸红,原来…… 唉,早知如此便不让他将面具取下了。 虽说他不带面具是为了预防黑白无常变卦来抢人,他的绿眸得时时看紧她,一切全是为了她着想,可她也不愿他为了看紧她,而被他人看紧呀! 可恶!可恶! 迟钝的她现下才明白,这婚宴的主角根本就只有他一人,而她彻彻底底不过是个顺带的。 怪不得,她会从头到尾都被晾在一边。 她若不再想想法子,那还得了? 她又喝了一身酒气。 为了不让他被吃豆腐,这回她拼酒拼得可凶狠了,直想把觊觎他的姑娘全都灌醉,然后将只属于她一人的他拖回房,不让其他人看、不让其他人碰,霸道得可以。 一进门,有着醉意的她忽让地上摆放的箱子绊了一跤,向前扑跌的身子让他及时用双手环抱住并压入胸怀间。 “什么鬼东西!想谋财害命不成?”她含糊开口,颇有恼意。 她,醉了。 迷蒙的眼神,晕红的脸颊,娇嗲的模样与平时的她很不一样。 “地上所摆的全是皇上所赐的贺礼,感谢妳救了皇后一命。”攸皇缓声说着,并将她的醉态一一瞧进眼里。 “喔。”她漫应一声,也不知晓她到底有没有将话听进去。 “还有,带着妻子四处游历不克前来的妳师兄也派人送贺礼来了。” “真的?”她弯唇一笑,这话她倒是听进去了。 稍稍推开他,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清楚,却先瞧见了眼前的红袍,气恼的妒意随即染上眉睫。 “往后你还是穿得一身黑好了。”她的指趁机摸上他腰带,解着。“今后不许你再穿红袍了。” 他不明白她心思的转变,却配合地站着不动,任她自顾自地为所欲为。 “为何不许?”他好笑反问。“我穿红袍不好看?” “不是。”她仰首望她,差点迷失在他凝视的眸里。“穿红袍的你会让人抢跑的。”喝醉的她还真坦率。“你是我的,谁也不许来抢。” 原来是为他吃醋?他眼底的情意加深了? 喝醉的她,吃醋的她,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手一扯,她拉掉了他的腰带,微敞的外袍让她顺势褪去,只余月牙白单衣。 攸皇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好奇她可知晓她现下所为之事? 手一顿,她想起一事,不稳地行至桌旁拿了两杯酒过来。 酒几乎洒了一半。 “交杯酒……”一手递向他,巫绯语的娇羞躲不过他的眼。“喝了这杯,你便是我的了!” 他早已是她的了,不是吗?攸皇心中道着。 接过酒杯,勾过她的手。喝醉的她可是忘了,方才她拼命为他挡酒不就是为了要他保持清醒吗? “我可是一杯就醉的。”他一手仍揽着她的腰,小心呵护着。 点点头,这事她当然知晓,但她就是想与他喝这酒。 “如妳所愿。”他盯着她的眸,将酒饮入。 酒方入口,她已踮起脚尖凑上她的唇。吻住他唇瓣的她立即自他口中吮走了大半的酒。 说来说去,她仍是舍不得他喝醉。 滑溜小舌欲逃出喘口气时让他逮个正着,扶上她颈项的指让这旖旎的吻加深。 “攸……”她唤着,浑身燥热。 而回应她的只有更深更浓的纠缠。 腿一软,她倾身向他,而他则顺势倒卧在床。 这一倒,原以松开的单衣竟整着敞开,露出了精实的胸膛。 而她柔软的手正按在上头,不但不打算移开,还顺其自然地按了按、捏了捏,不怕死地到处点火。 按压住她不安分的手,他的眸底火光跃动。“妳的身子未愈。”为此,他已隐忍许久。 短暂的忡怔与为难在巫绯语脸上闪现,她凝眸,语气轻柔。“我保证,我会尽量温柔待你。” 温柔待他?闻言,攸皇笑了。 带着丝丝情意与浓浓怜爱的低浅笑声于她胸臆间泛开,心一动,他收紧双臂将她牢牢困住,连同她的心一起。 “妳这般诱惑我,我怕妳明日会下不了床。”他的语意,此时喝醉的她可明白? “我就是要将你困在床上不让你走。”巫绯语愈说愈露骨。“你没见着外头姑娘们瞧你的眼神吗?”她轻捶了下他的肩。 她,真是醉了。 “我要在你身上烙下属于我的印记。”她喃喃自语。“攸,我可以吗?” 她可知晓她的央求,他根本无法招架? 伸手入她发间托起她的颈,支起她下巴,积压于身的爱意几欲爆发,令他此时的嗓音听来既低哑又魅人。 “悉听尊便。” 受到鼓舞似的,她对她绽放出一朵绝美笑靥,复下的唇一一印上他的胸口、唇瓣、耳垂,最后落上只有她知晓的敏感颈上…… 尾声 今年,樱花再度盛开。 始终对樱花情有独钟的巫绯语以往并不明白这样的执着所为何来,但现下她对樱花更加喜爱了。 每当樱花盛开,她便会在花下逗留许久,或躺或坐,任花瓣落在其身,任花香盈满怀,乐此不疲。 当攸皇依花香寻来时,只见她随意侧卧草席上,散落长发在她婀娜身躯上,掉落的花瓣如雨般落下,沿着她凹凸的曲线堆积。 收起手中黄铜骨扇,他蹲跪她身旁,没让面具覆盖的半边脸庞随着移动的视线流转着温柔光芒。 抬手,修长手指触上她覆面发丝。柔亮黑发下的娇颜神情柔和,含笑的樱唇微扬,似乎正作着一场甜美的梦。 倾身,他轻移起她双肩纳入只为她敞开的胸怀,动作轻柔熟练,似乎经常这么做着。 “唔。”睫毛颤了下的她,似乎即将清醒。“我又睡着了?”她眨眨眼,微笑的唇因见着他而扩大。 “妳这身子要恢复成以往那般恐怕还需一段时日。”他说得忧愁,更是自责。 “不打紧。”扬手,她取下他的面具,凝望他容貌。 他脸上的疤在她细心看照下又比以往淡去许多,若非像她这般靠近他还瞧不出来呢。 要他继续带着面具是她对他任性的要求,为了不让他人随意见着容貌。 这是她的私心,因她的醋意而衍生的限制。 而他则在确认她性命无忧之后,顺了她的意。 “别让自己累坏了。”她不安分的手指,抚着他的颊。 “我有分寸,别担心。”他伸手包覆着她的指。 她指尖依旧带着凉意,就算阳光普照也暖不了她的身。 “我这族长当得还真悠哉。”她瞄了下他眼下暗影。 自从让他陪她去了趟族长会议之后,不仅族里的事,连他族的事几乎都跑到他身上去了。 而他还真是能干,依她看来根本无事能难倒他,怪不得是好几家商行的大当家,果真有本事。 “只要妳能好好的,要我怎样都无所谓。” 这是他的真心话,她当然明白。 “你啊,会把我宠坏的。”抬手攀上他的肩,她如兰气息吐在他颈项。 这充满挑逗意味的举止让他身躯僵了下。见状,她眼微瞇、唇染笑,逗弄他的念头更加鲜明。 一不做二不休,她舔舔唇瓣,让微张的樱唇吮上他领上耳下的肌肤。 “妳……”手一扯,他扳开她的身将她按压在草席上,姿势暧昧亲昵。 “这可是我对你辛劳的奖赏呢。”她对着他笑开怀。这男子还不习惯她大庭广众下的大胆示爱呢。“你不喜欢?”她明知故问。 “今晚妳就会知晓。”他眼底的情欲隐隐闪动。 “呵……”轻轻一笑,她任自己躺着不动,也无挣扎打算。 他自己应该尚未察觉,两人此时的姿态可是会让路经者脸红心跳呢。 “方才接到宫中来信,据闻牡丹与她师父已逃往邻国去了。”攸皇俊容微凝。为了取得天书而伤人害己,可值得? “是吗?”巫绯语的语气显得有些平淡。“算她聪明,知道要离我远远的,我也懒得找她报仇,这样倒也省事。不过……”她的眼未漏看他眼底的复杂之色。“你有心事?” 还是没能瞒过她吧。瞧她那双发亮的眼,根本就是盯着猎物的豹。 “过不久,妳我会动身前往邻国一趟,可妳这身子怎禁得起舟车劳顿?”不久前他已预见一事,为此他已烦恼好几日。 “禁不起就别去喽。”她说得潇洒。“你该不会想跟我说人命关天吧?” 攸皇苦笑了下,不否认。 “我就知道。”她娇嗲着。“我说过我不救人的,而你老将我当大夫看。” “这人能造福百姓,能拯救许多人命。”他自有他的道理。 “是他国人的性命与我何干?” 揉揉她的额,他没答话。嘴巴总是比心肠坏的她,最终仍是会心软。 “会亲自找上门?”忍不住地,她开了口。 “嗯。” 嗤一声,这回换她苦恼了。 “躲不了?”这话根本是白问了,她心知肚明。 见他眉微蹙似乎在思索着可行之法,不忍见他伤神的她,摆了摆手。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已让韶安将清泉镇药库里的千年人参取来。”见她噘起唇,他宠昵地笑了。“为了我,好吗?” 又是柔情攻势。 明知她对这一招毫无反抗之力。 “知道了。”她无奈叹气。“我会乖乖服用的。” “谢谢。”他重抱起她,将她困入双臂中。“今日娘问我,何时才能让她抱孙子。” “啊?”这话,教她白皙颊上沾染了樱花色泽。“你怎么说?” “我说身子虚,这事急不得。”他可不愿再加重她身子的负担。 他的顾虑她明白。“你不怕再等下去我会生不出娃儿?” “今生有妳已是我最大的满足。” 听他这么说,说她不感动绝对是谎话。 “这可是你今日该对我说的甜言蜜语?”他对她的承诺至今尚未失约。 微笑望她,他收拢起双臂一世珍爱。“妳说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