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婢》 第一章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沿着漆黑的河岸奔跑,膝盖上不时的抽痛让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停下来喘气休息,她的双腿早已如千斤烂泥又沉又软,迈不动了,但她却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 向来穿惯了绫罗丝绸的娇嫩肌肤耐不住粗布麻衣的不断摩擦,颈项过紧的领口将细嫩的皮肤划出一道血痕。而她的双手大概还有刚才跌倒时不小心擦破的伤口,否则袖口处不会有血渍。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她都顾不上理睬,只是用尽所有的毅力和体力,不停地告诉自己一件事—— 跑!继续跑!绝对不能停! 她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以前不要说奔跑,就是快走对她来说也是不被允许,但是现在她必须跑,疯了般的奔跑,因为……她在逃亡。 人永远无法预知自己明日的命运,因此,当生命中出现各种各样的考验在自己面前时,只有咬牙接受。 十天前,她还是养尊处优的薛家大小姐,众多王孙贵族私慕若渴的对象,爹娘手中如珠如宝的娇儿。而今,一夕之间风云惨变,父亲被指贪赃枉法,蒙冤入狱,母亲自缢殉情,一家上下七八十口全部被发配岩岛。 据说那里寸拿不生、冤魂无数,是所有囚犯闻之色变的地方。有些人还没有到达那里就宁可自杀,只因为不想再忍受炼狱般的人间极刑。 她也不信自己能在那荒岛上生存下去,所以在家奴的帮助下乔装改扮,自官兵最后关头对薛府要犯的缉拿行动中逃出。 她已经跑了十天了,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原本陪伴她一起逃出来的婢女静儿,也在昨日偶遇官兵搜捕时,为了掩护她而不知去向。 她现在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仅有的财产就是贴身配戴了十几年的那枚长命金锁……事到如今,金锁又能保得住她「长命百岁」吗? 她真的跑不动了,找到一处漆黑的角落,跌坐在地上喘息。 往日,家中的那把贵妃椅是何等舒适凉爽?而且静儿总会用锦绣坊的丝绸做成软垫放在椅子上,说是怕那椅子磕疼了她。 这个时辰在家里,若是过了戌时,她该喝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了。 她是家中独女,母亲生她时据说先天不足,她一出世就比其它孩子小了一圈。尽管延请了不少名医,也花了不少银子调养,她依然难掩娇怯之姿,所以每晚戌时都要喝些养生的汤水帮自己补气调脾。 前尘往事,如梦一场,只是这梦竟要用血泪惊醒,万箭攒心。 她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上次吃饭是昨天晚上,用身上仅有的三枚铜钱换了一个烧饼。 没有体力的她,更加没办法持续自己的逃亡行动,所以除了要稍作喘息外,她还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这条河岸边上有很多沿街的小摊贩,但她唯一能换食物的那枚长命锁,是不可能在小摊贩上使用的。她必须先找一间当铺,将东西换成碎银两。 薛琬容简单地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一瘸一拐地沿着河岸寻找,她不敢在灯火下过于暴露自己,只能藏身在沿岸的树影之中。 终于,在一条街的拐角处,她看到了一个「当」字的旗面。 谢天谢地,幸亏静儿曾经和她讲过穷人家的故事,才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可以拿东西换钱的店铺,否则她今日必定走投无路。 此际天色已黑,当铺的伙计正在装上门板准备关店。 她忍着喉咙火烧似的干渴,嘶哑地喊道:「店家!请稍等一下!」 伙计回头看去,只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踉跄着走向自己,不禁捂着鼻子皱眉道:「今天打烊了,你要当什么东西明日请早。」 「小哥,你行行好,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而我还要赶路,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她苦苦哀求。 店里有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探着头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伙计回答,「这丫头要当什么东西,说是穷得都吃不上饭了。」 掌柜的扫了薛琬容一眼,虽然她穿的是破衣烂衫,一副穷困潦倒的难民样子,但却掩不住娉婷身姿下那与生俱来的大家闺秀之气。 他不由得又多看她几眼,问:「你要当什么?」 薛琬容从自己领口内侧拉出了一条红绳,红绳下面正系着那枚小巧精致的长命锁。「这块金锁跟着我已经十几年了,是出自金巧轩的东西。」 掌柜的接过金锁,在掌中掂量了一下,说:「最多三两银子吧。」 薛琬容惊道:「这块锁好歹也有半两沉了,以现在金银市价来说,怎么会只值三两银子?」 掌柜的哼了声,「我这是当铺,不是金铺,不能拿金子就当金子卖。三两银子虽然少了,但是日后你攒够这三两银子就能赎当了,难道不是对你有利?」 「日后?」薛琬容苦笑一声。自己连眼下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敢想日后? 她痴痴望着躺在掌柜手心中的那枚小金锁,回想起娘亲平日为她配戴长命锁时那慈爱的眼神,心中有千万不舍和剧痛,无奈眼前她唯一要做的事情是生存,这块金锁即使意义再重大,也不能当饭吃。 旁边的伙计劝她说:「三两银子也不少,你要买烧饼都够买好几百个,一时半会儿你肯定是饿不死了。就是我们掌柜的心善,才愿意帮你这个忙,否则你再去别家,最多也就给你二两银子。」 薛琬容咬牙道:「好,我当。」 捧着那得来不易的三两银子,薛琬容像捧着自己的命一样。 站在当铺门口,四周人声鼎沸,她的眼前却一阵阵晕眩。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踱步到旁边一处馄饨摊前,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飘忽地问:「老板,这馄饨多少钱一碗?」 「肉馅儿的七个铜板,素馅儿的五个铜板,姑娘要哪种?」 她捏紧手中的银子,舔了舔唇角,这才说道:「我要素馅儿的。」 一碗馄饨最多不过六七个,素馅儿的里面是香菇和青菜,虽然没有一点肉末,但对于她这个饥饿难当的人来说,已是珍馐美味。 老板见她吃得又快又急,便好心地又端了一碗汤到她面前,说道:「姑娘,慢点吃,别噎到了。你若是还想吃,可以再来一碗。」 「谢谢您,我……一碗够了。」其实她真想再要一碗,但这三两银子是她现在全部的家当了,焉能随便乱用? 吃完了,她掏出银子递过去,怎料老板不好意思地说:「姑娘,咱们做小本买卖,收来收去都是铜板,可没那么多的零钱找你。要不,看你去哪里把零钱换了,我在这里等你就好。」 薛琬容无奈,只好再寻找可以换开碎银的地方。 当铺已经关门了,她没办法再去换钱,但在当铺附近还有一间大店,名叫﹁清歌坊﹂,门前车水马龙、热热闹闹,还有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门口热情地招呼客人。 她走过去,拦住其中一位女子问道:「这位姊姊,请问店里可否给我换一下零钱?」 那女子不耐烦地挥动手帕,「走开走开,没瞧见我忙着吗?咱们这里又不是银铺,换什么零钱?」 另一个女子袅袅娜娜地走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会,笑问:「你是外地来的?」 「是。」薛琬容怕暴露行踪,只好含糊地回应。 女子笑着拉住她道:「看你这一身,也不知是几天没换洗了。走,我带你进去梳洗一下,然后再帮你换银子。」 「谢谢姊姊。」薛琬容大喜,又见那女子和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同伴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儿多。」 她听不明白,就被那女子领着绕到了店后门,那女子解释说:「前门客人多,你现在这样子只怕会把客人吓跑了。你就到后门等着吧,我给你拿点吃的喝的。」 「不用了,多谢姊姊,我刚才已经用过饭了。」她满怀感激地致谢。 女子又回头问她,「听你说话,倒像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外面还有人在等你吗?」 「没有了。」她心情黯然,再不说话了。 女子叹道:「唉,原来也是个可怜人,和我一样都身世悲惨。好,我也不问你遭遇了什么事情,你先在这里等我吧。」她将薛琬容带到后院的一间厢房后,即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工夫,有个小婢女端着一盆水进来,「这位姊姊,碧桃姊说让您先洗把脸、休息一下。」 「不用了,谢谢。」她这几天都不敢好好洗脸,就是怕让人认出来。 小婢女刚刚放下水盆,就听到外面环佩声响,一个嗓门很大的女人说道:「碧桃,你要是骗我,小心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碧桃的声音也传来,「嬷嬷,我有几个胆子敢骗您啊?您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到时候可要赏我啊。」 薛琬容讶异地看着从门口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名女子,前面的是刚刚领她进来的碧桃,另一名女子的年纪更大些,妆容也画得更加妖艳,圆滚滚的身材几乎随时都要冲破包得紧紧的丝绸衣裙。 她猜测这人应该就是店里主事的,因此急忙站起想先向人家道谢。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几眼问:「怎么不洗脸?」 这店里的规矩好奇怪,换个银子还一再要求洗脸?她只好回应,「多谢您的好意,但我行程匆忙来不及换洗,也不敢多叨扰店家,只要换些碎铜钱即刻就走。」 被称作嬷嬷的女子笑道:「还挺知书达礼的,是出自大户人家吧?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薛琬容心头痛楚,低声说:「家门不幸,落魄至此,实在不忍提及,以免辱没了宗族。」 嬷嬷又笑道:「好,既然如此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我这里包吃包住,干得好的话,每个月你自己还能存下不少私房钱呢。」 她愣住了,「我只是来换零钱的,并不是要找事做。」 嬷嬷咯咯笑,「进我这门的闺女,从来没有再走出去的道理。况且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一个人在外面漂泊都不见得能活下去,有我这楼子养着你,你会吃亏吗?赶快换洗一下,让我看看有多水灵。」 薛琬容猛然醒悟过来,四下环顾,惊问道:「这里是哪里?」 「你既然认识字,难道进来前没看到我的楼匾吗?清歌坊,我们可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青楼了。」 青楼薛琬容神情大变,颤抖着嘴唇连声说:「我、我不换钱了。」说着,她就要往外走。 嬷嬷眉头一皱,「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阿三!把她给我拉住,先把脸洗了!」 薛琬容刚刚跑到门口,就被一个凶神恶煞似的男子拉回来,一把拖进屋里,随后碧桃和小婢女也上来,七手八脚就强行给她洗了脸。 她拚命挣扎,却敌不过三个人的力气,结果只弄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一身水。 洗完脸后,当三人将她硬拉到嬷嬷面前时,嬷嬷乐得眼睛都瞇成一条缝了。 「乖乖,碧桃你可真是捡到宝贝了,如此标致的姑娘,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一个,日后定是咱们这里的摇钱树。」 碧桃也笑得花枝乱颤,「嬷嬷要怎么赏我呢?」 「赏你赏你,这几日你接客得的好处,嬷嬷就都让你留着。」 薛琬容绝望地听着这两人热烈的议论,心知自己若是留在这里,这一生就算是彻底堕入深渊。她失去双亲、失去过往的幸福生活,苟延残喘地独自逃亡到现在,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能保全这条性命,好好地活着…… 第二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银牙暗咬,猛地一口咬住抓着自己的那名男子手臂,那人负痛松开手,她便拚了命地向门外冲。 嬷嬷惊叫道:「把她给我抓住!绝不许她跑掉!」 薛琬容本以为自己已经筋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但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慢一步,否则就会是终生的悲剧,所以她没命地跑,几乎看不清周围的人和道路,只知道身后的呼喊声不断逼近,再慢一步自己可能就要被追上。 她跑着、跑着,跑到几乎就要窒息,直冲着那灯火辉煌的门口跑去,甚至撞倒了很多人。猛然间,她一下子绊到了高高的门坎,整个人从门里横摔出去,重重地跌倒在清歌坊门前。 四周的惊呼同时响起,高昂的马嘶伴随着马蹄落地、急停的声音,刺穿薛琬容的耳膜。 她知道有一匹马即将踏在她的背,但她已无力再挪动一丝一毫。她趴在地上,浑身多处剧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此死去吧,这样她就不必再背负这世间种种的伤痛,独自一人勉力支撑着活下去了…… 「爷,这丫头突然冲到马前,惊扰您了吧?」一串同样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靠近,马上的人着急又生气地大喊着,「这丫头是怎么了?走路都不看路吗?」 「汉庭,去看看那丫头是死是活。」一道沉稳的声音落下,带着慑人的魄力。 有人拉动薛琬容的肩膀,「喂,还活着吗?」 听她呻 吟了一声,那人便叫道:「还有气呢。看来是受了点小伤。」 「给点银子,就算是我们扰了人家的赔礼。」第一匹马上的人说。 这出乎意料的处事之道让薛琬容缓缓张开眼,她仰望着马背上的那个人——白马、青袍、腰悬长剑,如书生般的如画眉目,形容秀雅,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威迫,彷佛生来便带有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与他直视。 是哪家的贵公子?还是过往的商客? 忽然之间,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缓缓爬向那人的坐骑,声嘶力竭地喊,「请……请救我!」 青袍男子眉宇一凝,尚未出声,一旁那个叫做汉庭的随从已哼声道:「你以为我们爷是谁?县太爷吗?今日可没有多余的工夫管这些闲事,咱们还得赶路呢。」他丢下一小块碎银,「这点钱够你看病买药的了。」 薛琬容不气馁,仍是竭尽全力地仰起脸,对那人哀求,「求你……救我……」 青袍男子不禁为她这声哀求而动容。他纵横沙场十余年,见过形形色色的无数人,但如这位姑娘这般,在如此狼狈之时哀哀恳求、却依然有坚定不移眼神的人,他倒未曾见过,因此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此时,那胖鸨儿已经气喘吁吁的追出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好个丫头!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敢逃给我抓回去,好好修理一下她的皮肉,她就知道学乖了!」 青袍男子忽地开口,「这丫头是你买来的吗?」 胖鸨儿没料到会有外人忽然问她话,抬头一看,并不认得马上的人,但依她阅人无数的经验,一下就看出此人非比寻常,也不愿和对方纠缠于此事上,遂笑道:「这位爷问得真是有趣,她若非是我买来的,我何苦和她这么过不去?」说着,她便吩咐左右把人拉回去。 薛琬容挣扎着喊道:「我不认得她,也没有卖身给她,我是路过这里要换点零钱,被她强行扣押的。」 「这丫头居然还满口谎言看来不调教是不行了!」胖鸨儿横眉竖目,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但脸颊上的痛再怎么火辣辣,也比不过她现在心底的悲怆。 薛琬容紧咬着下唇,绝望地看着四周观望的人群,长叹一声,「纵使绝命黄泉路,岂能白玉堕沟渠?」说罢,她抬手抽出那个名叫汉庭的男子腰上的长剑,顺势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霎时之间人影一闪,就在汉庭惊呼时,她的手腕已被硬生生按住。 她泪眼蒙眬地侧头望去,迎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潭……是那个青袍男子﹗ 「是有多天大的委屈,一定要以死相拚?」他望着她的泪眼,若有所思地说。 「你若不能救我,就不要阻止我。」她凄然回应,「难道没听说过那句诗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样惨烈的句子,就如她刚才所吟的那句诗一样决然。 青袍男子轻轻一用力,将她手中长剑拿下,转头问胖鸨儿,「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买了她?」 如金石般的嗓音一字字重压下来,胖鸨儿气势已不如刚才嚣张,嘴唇嗫嚅了几下说:「当然是买了。您就不必管这丫头的事情了,这是我家楼子的私事。」 「她叫什么?」他忽然问道,「你既然买了她,自然知道她是谁、哪里人士?把她的卖身契拿来比对一下,就知道你们两个人谁在撒谎了。」 胖鸨儿心虚了,哼笑道:「我干么要和你一个外人讲?你们这几个站着干么?快把这丫头拉进去!」 见两三个大汉从楼子里一拥而出,上来就拉住这位姑娘,青袍男子眉心微蹙,唤了声,「汉庭。」 接着,一条长鞭刷地从人群中甩出,精准地打在那几名大汉的手腕和肩背上。 大汉们疼得哇哇叫,喊道:「哪里来的疯子?居然来管清歌坊的闲事?」 叫汉庭的男子冷笑,「在我们爷面前如此撒野,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他手中那根长鞭彷佛只是随手挥动几下,又将那几名大汉打得东倒西歪。 青袍男子盯着胖鸨儿说:「今日我事情繁忙,无暇理你,你若是不服,可以去这里的府衙喊冤,想那夏传敏知道是我救的人,也没胆子和我要人。」 胖鸨儿听他居然将知府的名讳叫得如此随意,心下已是一惊,再眼见自己的手下被打趴在地,便知不能力敌。看着此人骑白马、着青袍,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一个人名,吓得立刻跪倒连声请求,「小的不知道是大人驾临,多有得罪,请大人恕罪!」 薛琬容愣住了,困惑地看着青袍男子,他依然神色淡漠,也不看那胖鸨儿。 然后他对她说:「行了,你可以走了,日后要谨慎小心些。这世上的坏人远比你想的多,之后若遇到事情便要以死相搏,那活着岂不是太难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上了马,发现他身边原来跟随着几名随从。 方才执鞭的男子汉庭问:「爷,既然天色已晚了,不如就在这镇里休息,明天一早再上路吧。」 青袍男子想了想,微微点头。 薛琬容回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胖鸨儿,和周围一干不知所措的青楼打手们,她拖着伤体一把抓住他的马缰,低声说:「爷要是有心做好事救我,就请不要将我留在这里,否则这几人必然还会将我抓走。」 他看她一眼,问:「会骑马吗?」 「会。」她咬牙说谎。 「汉庭,分一匹马给她。」 青袍男子吩咐完之后,汉庭皱眉道:「爷,一人一骑正好,哪里分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让马了?」青袍男子脸色一沉,翻身又重新下马,握住薛琬容的腰,一下子便将她托上马背。「坐好了。」 他随即再度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身子拉住马缰,足尖一磕马镫,马匹猛然腾起四蹄,吓得她差点跌下马背。 他一把抱住她,「若不会骑马便不要逞强撒谎,否则摔死的是你自己。」 她紧紧抓住缰绳,感觉到后背那宽厚温热如一堵墙般的依靠,在心中问自己:薛琬容,倘若这是上天赐予你的机会,你该怎么做? 眼见刚刚到手的奖赏被人平空抢走,碧桃气急败坏地跑出来问:「嬷嬷,为什么要让那丫头跟人走?咱们多叫几个人来不就把人抓回来了?他不过是个外乡人,能有多大能耐……」 胖鸨儿揉着酸痛的膝盖刚从地上爬起来,听她这番质问,气愤地回手就是一记耳光,「你这丫头差点害死我!你知道那人是谁吗?幸亏我眼力好,提前认出来,否则咱们这清歌坊就不要做了,明天被人拆了楼子都不知道是死在谁手里!」 碧桃捂着红肿的脸颊,哆嗦地问:「那、那人是谁?」 「青衣白马玉面生,你难道都没听说过吗?」 她心一颤,「护、护国将军殷玉书?」 薛琬容跟着殷玉书一行人来到此镇的一家大客栈前。 见主子下了马,罗汉庭走上前问:「爷,这丫头要怎么办?」 「给她银子,让她走吧。」说着径自走进客栈前门。 掌柜的一见来了客人,热情地上前招呼着。 殷玉书吩咐,「给我准备三间房,喂好我的马。」 「是、是。」掌柜的回头去看,恰好看到薛琬容独自站在店门口,欲进又出,举棋不定的样子,便问:「这位姑娘和您是同行的吗?」 「不是。」他头也没回,「再准备点酒菜,菜品我不讲究,只是要快。」 「明白明白,客官您这边请。」掌柜的将他领到大堂角落一处,正对着大门。 殷玉书一落坐,抬眼就看到薛琬容,「汉庭,还没打发她走吗?」 罗汉庭皱眉道:「给她银子,但她摇头说不要。算了,爷,既然救了她的命,就不必再管更多闲事了,女人啊,终究是个麻烦。」 另有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也走进来,坐在他们对面笑道:「爷向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小心今日招惹了桃花劫。」 「乌鸦嘴!」罗汉庭瞪他一眼,「你这个小诸葛,有本事你去把那姑娘劝走,别老跟着我们了。」 黑衣男子笑问:「那就要问爷了。爷有没有留下她的意思?我刚才瞥了一眼,这丫头虽然穿着惨了点,但容貌堪称绝色,气质也有大家风范,就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可惜了,沦落到这步田地。爷若是有心留下她,身边多个女眷,倒也方便照顾。」 「不必。」殷玉书手执酒盏,慢饮一杯,眼角余光又再扫向门口,见那丫头还在那里痴痴地站着,一语不发。 他是当真救了个麻烦回来吗? 几人用过饭,殷玉书转身上楼,掌柜的已经把客房收拾出来。 罗汉庭和诸葛涵跟着他一起走进房间,门一关,诸葛涵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爷,这里距离天城已经不远,您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向皇上禀明这次受伤的真相?」 殷玉书没回答,脱下外面的青袍,露出雪白的内衫,肩膀上已有大片的血渍渗了出来。 罗汉庭惊道:「怎么伤口又流血了?不是昨晚都包扎好了吗?」 诸葛涵也急忙走近一看,「大概是今天骑马颠簸造成的吧?我去叫伙计找大夫来。」 店家请来了本镇的一位大夫,大夫看到那条骇人的伤口时,也不禁吓了一跳。 「这是刀伤吧?已经伤到骨头了,像是还中过毒?原本缝合的线又迸裂了好几处,我要重新缝合一下。这两日公子不适合到处走动,还是静养为好。」 殷玉书神色从容地淡笑,「这点小伤就走不了路了?毒液已经处理过了,我的肩膀还能动,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第三章 罗汉庭则紧张地反驳,「哪是?伤势明明还这么严重﹗我就说晚两天回京嘛,爷就偏不等。」 诸葛涵悄声说:「君命难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转而询问:﹁大夫,还要我们准备什么吗?」 「不必,药箱我随身带着,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只是公子若执意要走,便不要再骑马了,还是雇一辆马车为好。骑马需要控辔,极耗费体力,对肩膀的伤势恢复非常不利。」 「我这就去雇马车。」诸葛涵匆匆下楼,向掌柜的询问哪里可以雇到马车后,走出大门口时,却发现那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不走?是银子不够吗?」 薛琬容请求,「我……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她的体力早已到了极限,浑身到处是伤,疼痛不堪不说,口中亦觉得焦渴,却连茶都不敢喝。 他看着她,苦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劝你还是走吧,我们爷从来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这次出手救你已经算是特例了。」 片刻之后,他雇好了马车回来,她还是直直地站在店门口。很明显的,她站得身子都僵直了,却固执地不肯坐下来休息。 他心头忽然一动,问:「你会伺候人吗?」 诸葛涵将薛琬容带上楼,罗汉庭一见立即叫道:「不是说不惹这个麻烦了吗?你怎么又把她带来了?」 「这一路爷身边也是缺个照顾衣食起居的人,女人总是心细些。我问过了,她家人都已去世,无依无靠,就当是做个善事收留阿猫阿狗,这也没什么。」他嘻嘻笑着,将她推上前,「你不是说你照顾过大家小姐吗?我们爷没有那些千金小姐那么娇惯,你只要每日帮爷换换伤口上的药就行了。我们大男人下手力道重,怕弄巧成拙再伤了爷。」 薛琬容走上前两步,一看到对方肩膀上血淋淋的狰狞伤口,陡然从胃部涌上一阵恶心感,差点就吐了出来。 殷玉书自她进来后就一直没有表示,但见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和一般人一样,受不了看到这种血腥,于是吐出一句,「她不适合。」 「我可以。」她深吸口气抬起头,快步走了上来,挽起袖子问大夫,「我能做点什么?」 「去打盆热水来,我要先把他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干净,才好重新缝合伤口。」 缝合伤口?薛琬容听到这个词就觉得恐怖。难道是要拿针线在人的皮肉间穿来穿去吗?想到那个场景,她不禁又开始反胃,腿也一阵发软,但还是听话地下楼去找热水。 店伙计懒得动,指使她自己去厨房拿烧开的铜壶倒水,那铜壶又大又沉,她本就是个体质纤弱的人,又经历一番折磨,硬是提了两次才提起来那个铜壶,还要小心翼翼不让里头的热水溅出来。 当她颤巍巍终于将热水打好,捧着铜盆回到房间时,罗汉庭皱着眉抱怨,「怎么去了这么久?」然后用手一试水温,叫道:「你疯了?这么热的水,又不是要退猪毛,你不知道会烫死人吗?」 薛琬容被他吼得手一抖,铜盆差点砸在脚背上。 屋内忽然有人轻笑出声,众人举目看去,原来是殷玉书。 他斜睨着她,唇角微勾道:「行了,汉庭,你去打凉水来吧。你看她这样子,是干得了活的吗?」 罗汉庭气得直瞪诸葛涵,「都是你招惹的麻烦,你去打水!」 「还是我去吧。」生怕自己被人赶走,薛琬容急忙又要下楼去打凉水。 见状,殷玉书的声调高了几分,命令道:「你站住。汉庭,几时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不情不愿地下楼,去打了半盆凉水回来。 见薛琬容手足无措地站在殷玉书旁边,大夫于是对她说:「你没拿块干净的布来?」 「哦,我这就去找。」 她刚要迈步,诸葛涵就叹了口气,「算了,你待着别动,还是我去拿吧。」 薛琬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本来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是自小就伺候大家小姐,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如今却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她难堪地悄悄抬头,看了眼殷玉书,嘱懦地解释,「公子,我、我其实并不是笨手笨脚的人--」 「叫我爷,公子什么的我听了别扭。」他打断她的话,又看了她一眼后,对大夫盼咐,「一会儿给她看看伤,这丫头刚才摔了一下,膝盖和手大概都擦伤了。」 她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这里都是小伤,爷身上的才是大伤。」 「你想留下来吗?」殷玉书接着说:「我身边不留无能之人,你若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首先就要有不做废物的条件,你以为……现在的你可以吗?」 薛琬容低着头,看着自己从清歌坊逃出跌倒时,掌心上受伤的血痕,将手掌微微收起,那里的伤痛无不在提醒她生存下去的艰难,但是今日的种种遭遇,并未让她完全气馁。 他说的对,她要先证明自己并非无能,才能在他身边留下来。虽然不认得这男人,可是直觉告诉她,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也许她想结束逃亡、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并非只是一个奢望,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她必须紧紧抓住。 温水、白布都已备好,薛琬容没有逃避,她主动上前按照大夫的要求,帮殷玉书一点点擦掉血债。 她从没有伺候过人,更没有伺候过伤患,不知多大的手劲才不会将对方弄疼,所以每擦一下都提心吊胆地看着殷玉书的表情,生怕他皱眉不悦。 但他自始至终都仿佛此事与他没有一点关系,悠闲地和诸葛涵随意聊看天。 「哎呀,竟忘了带麻沸散来」大夫自责地拍了下头,「您请稍等,我回医馆去拿来。」 「不必。行军之人从来不讲究这个,您直接动手即可。」 殷玉书的话让薛琬容吃惊,不仅因为他对疼痛的无畏,还因为他自曝了自己的身分。 行军之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个诗书世家的公子,怎么会是行军打仗的武夫? 当大夫重出针线时,她忍不住闭上眼,一想到针尖扎在皮肤上的那一刻痛感,她都忍不住全身纠结起来,但是她竟连这男人的一声呻 吟都没有听到。 不由自主悄悄张开眼偷看他,恰好对上他的眼神--他也正研判地望着她,目光好似有穿透力,可以将她心底的秘密看穿。 她感觉到心跳开始加快,手脚都在冒汗,只想倒退几步远离他的逼视。 可他忽然又开口道:「诸葛涵,去给她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刚刚才在屋中站定的诸葛涵不禁苦笑,「我还真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诸葛涵虽然抱怨,但是手脚很快,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一身衣服,虽不精致华丽倒也清新素雅,一看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常穿的款式。 薛琬容被安置在隔间的空房内,正看着那身衣服犹穆的时候,店家又送来了几桶热水,说是隔壁那位爷的盼咐,让她换洗干净了再过去。 藏头藏尾的日子不过刚开始,到今日便要终结了,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便要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这样的险棋换作十天前的她想都不敢想。 她低下头,看看盆中清水倒映出的人儿。这样一个疲惫又狼狈的薛琬容,还是她认得的自己吗? 人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而最最让人伤心欲绝的,是明知道前方就是深渊绝壁,她依然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扯落头上的木智、解开粗布腰带,她将那件已经又脏又破的衣服褪去。因为身上还有伤口,她不敢畅快地沐浴,只能尽量用白布将身子大致地擦了一遍,又将头发梳洗干净。 怕众人久等,薛琬容匆勿换好新买来的衣服,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一时也干不了。她自己平日梳头都是靠婢女巧手打扮,现在要自己梳,根本盘不好那些复杂的发式,便勉强编了一个辫子盘起,随意用木瞥插好,这才推门出去,重新回到隔壁的房间。 当她迈步走进门的一刹那,屋内的几个男人同时抬头看她,又都同时楞住。 刚才所有人眼中的她,是个破衣烂衫到几近乞丐的丫头,满脸的汗水和污垢虽被胖鸨儿命人用水洗了个大概,已能看出五官的绝丽,但和现在的清清爽爽相比,如今的她真可用「惊艳」二字来形容了。 这哪里是个正在逃难的孤女?说她是大家闺秀也必不会有人反对。 没有哪家的小婢女会有如此的气质,娇怯中透着庄重,秀雅且有书卷气,虽然那发式过于简单,却将她的清丽面容衬托得更轮廓分明。 罗汉庭干咳了声,拉了拉诸葛涵,「还是你有眼光,竟捡了个宝贝回来。」 殷玉书则凝眸望着她,神色中更多的是研究和深思。 大夫已经走了,他披了一件外衫,除了左侧伤处被白布重重包里之外,身上也种满了白布,不知道里面还藏了多少伤口。 薛琬容上前几步,深深一福,「奴婢见过爷。」 诸葛涵看了两人一眼,对主子说:「爷,我先和汉庭出去了。 罗汉庭不解地问:「现在就走?明天的事情还没和爷谈呢。」 「不过就是赶路,还有什么可谈的?」诸葛涵拉着他出了房间。 殷玉书动了动肩膀,欲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 薛琬容见了,急忙抢先伸手拿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望着那茶叶的颜色,她不禁叨念了一句,「这茶叶实在是太差了,只能解渴而已。」 他闻言一笑,「喝茶不为解渴还为什么?附庸风雅吗?」 她看着他一口将茶水饮尽,只觉得他这个人身上到处都是谜,明明像书生一般眉目如画、皮肤白哲,却有着武人的风范气度,并非本地人,却对本地的官员了如指掌,而且口气颇大。 看他的样子雍容大气又不怒自威,应该不是走江湖的寻常侠客,或许……是朝廷命官?她与这样的人接触,如影随形,对于自己现在这个正逃亡的身分来说,是极不明智的。 殷玉书见她沉默地望着自己。那双乌黑的眸子从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仿佛充满了悲伤绝望……真不知这样一个姑娘,是有怎样的遭遇? 诸葛拉着汉庭离开,必是想给他们两人单独私谈的机会,让他好好盘问一下她的底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薛琬容飞快在心底做了一番打算后,才轻声说:「我自小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实,爹娘是谁早已不记得了,小姐给我取名『琬儿』,大家便一直这样叫了。」她将贴身婢女静儿的身世套在身上,又将自己的小名说了出来,这样真假半惨的谎话至少过得去良心那一关。 殷玉书却似笑非笑地再问:「听你说话倒像是读过书的?」 她只得继续撒谎,「夫人和老爷为了给小姐找个伴读,看我的资质尚可,便挑中了我一起陪小姐读书写字,因此粗略认得几个字。」 「你的样子……真不像是只『粗略认得几个字』那么简单。」 他的话让她心惊胆战,但她仍笑道:「爷是高估奴婢了。」 他继续发问:「既然在大富之家做得不错,为何又会沦落至此?」 「因为……家中突遭变故,夫人老爷相继去世,小姐也下嫁他人……家中奴仆一概被遣散,我想投奔远亲不成,才流落到这里。 第四章 他沉思道:「听你的口音像是天城人士,天城之中是哪户富贵之家遭到这么重大的变故?」 「请恕奴婢不想提老东家的名讳,东家遭难,我们做奴婢的也凄然同心,还望爷能体谅。」 苦心编算的一番说词,是她在回来前已在心中想好的,就不知能不能瞒过他。 殷玉书听完,只沉吟片刻便说:「我本无意在路上买个丫蓑,就是在越城,我身边也少有奴婢使唤。今天救了你算是缘分,并不需要你以身回报,你想清楚了,若是要做我殷家的奴婢,可是有很多规矩要守的。如果做不来便知难而退,速速离开,我也不会为难你。」 薛琬容躬身道:「爷说了,今日救我是个缘分,所以我愿跟随在爷的左右,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只是爷的尊姓大名奴婢还不知道,可否请爷示下? 「我姓殷,殷玉书。」 她身子一震,心尖似是被人点起一把火,烧得她差点惊叫起来。 殷玉书?!那个传说中用兵如神的护国将军?十二岁便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得到圣上御笔亲赐将军封号的殷玉书?那个一门忠烈、为耀阳王朝扛鼎镇国的朝廷重臣? 原来,她这个罪婢竟然投身到最不该去的名将门下,她的未来,还有可期吗? 因为殷玉书暂时同意让她留下,薛琬容自己也想证明她并非一无是处的无能之辈,所以思索着有哪些事可做。想起自己平日在家里若是生病身体不适时,母亲总会叫家中的厨房帮她煮一些好吃的东西。她最爱吃的是五福粥,其中会用五种食材熬煮。她平日只是吃,觉得应该不难。 于是晚上趁看殷玉书睡下了,她举了盏烛台悄悄出房门,找到店伙计,询问去哪里可以熬粥。 伙计困眼惺松,只想睡觉,说是厨子们都睡了,没有人会大半夜的给她做饭。 她没办法,好说歹说,才令伙计答应让她用厨房。 但是到了厨房,她又傻眼了,厨房内锅碗飘盆一应俱全,各色食材也都放整齐,她却不知自己该从哪里下手。 看了半天,她才看到锅台在哪里,走过去摸了一下……还好,锅台是热的。上面放着一把铜壶,铜壶中的水也是温的。 她将铜壶拿下来,找了口锅放上去,又按照记忆寻找那五种食材。 「红枣、葺米、白米、芡实、莲子……」她叨念看,却怎么也凑不够自己想要的东西。红枣和莲子乃是常用食材,还可以方便找到,白米在米缸里,也终于翻到了,可葺米和芡实却不知道在哪里。 她不明白的是,其实一般饭庄中不大会用葺米做饭,而突实更是药材,并不常用。 不晓得其中的缘故,她只当是厨房中的食材不够,没办法,只好将找到的几样凑齐,放进锅里。 她虽知道熬粥要用水,却不知道该用多少才好,想想也就是殷玉书一人喝粥,倒入一碗水大概也就够了吧? 锅台下面的炉门封着,她也不知要打开吹火,只觉得等了好久,那粥还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又等了好久,她已经困倦不堪了,那锅水才微微烧开。 她打了个小虫剐七,醒来时烛台上原本的长蜡烛几乎燃烧殆尽,锅中也早干透,所有的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米被烧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往里面重新加水,但显然是熬不成自己想要的粥了。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忽然有人出声问:「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薛琬容焦急又难受。这一生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做就失败,只觉得自己果然百无一用,像个废物。 听到身后的声音响起时,她眼泪一下子便涌上眼眶,回身道:「我、我在熬粥给爷喝,一会儿就好了。」 殷玉书就站在门口,借着烛光看到她眼中泪光闪动,走近灶边低头一瞧,哑然失笑,「这是熬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熬毒药。」 她垂首不语,猜他必然要嘲笑自己一番,然而他只说:「把东西收抬干净,跟我上楼,我不想明早还要赔店家锅子和柴米钱。 她忙想将铁锅撤下,但铁锅已经烧热,她忘了用两块布垫一下铜把,一下子又烫到手指,疼得轻呼一声。 「什么事?」殷玉书刚要出厨房,听到声音又回过头问。 「没事没事。」她遮掩着,连忙又去找布。 他瞄了她一下,随即抢步上前推开她,徒手将锅撤下,重新放上铜壶,又拿了一旁架上的一个小瓷瓶,才伸手拉她出了厨房。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他的步伐很快,她几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 她不知道三更半夜他怎么会到厨房去找她,只猜想他必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偏偏她最狼狈的样子又被他看见了,只盼他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嫌恶她才好。 进了门,殷玉书松开手一指,「去桌边坐着。」 她战战兢兢,不敢坐下,不知道他找自己要干什么。 殷玉书又看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拉到灯前道:「摊开我看。」 薛琬容呆呆地伸出手,只见掌心和指腹处都烫出了一点红色。 「还好,烫伤并不严重。那盆水是凉的,你先把手浸在水盆里,然后抹一点膏药,明天一早应该就没事了。」他边说着,边将门口的水盆端到她眼前,拉着她的手泡了进去。 凉水淹没手掌的一瞬间,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眼眶中的泪水不知不觉滴落到水盆中。 殷玉书笑道:「哭什么?该不是这点烫伤就疼得不能忍受了吧?」 「爷不要赶我走。」她用湿润的手背抹了把泪痕,「我虽然做得还不够好,但我会很用心去学……」 「你原来的主子没有指使你做过粗活吧?」他问她。「既然你说自己是你家小姐的伴读,想来只在内院伺候,这烧火做饭的事是低等丫头的差事,你不会做也不奇怪。」 薛琬容忙点头称是,唯恐又被他看出破绽。「爷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盼咐我吗?我一定尽力办好,不让爷失望。」 「你说你粗略认得几个字,我正好要写一封信,又不想让人知道是我写的……汉庭和诸葛他们两个人的字迹,别人也能查得出来,所以让你代笔来写。桌上有笔墨纸视,等你的手指可以握笔时就能写了。」 「我现在就能握笔,这点小伤和爷的伤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她倏然将手从水盆中拿出来,因为没有随身手帕,屋中也没有手巾可擦手,转了一围之后,她只能悄悄撩起衣摆下方,在内侧擦了几下。 走到屋内的书桌前,那里笔墨纸亲都已俱全,她一边拿起墨块研墨,一边铺上纸问:「爷,这纸质看起来不好,只怕会对收信人显得不敬,墨色蘸 上也会晕开,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雪涛斋的分号,我可以去那里买几张雪涛签回来。」 殷玉书好笑地看看她,「你觉得我是那么讲究的人吗?又不是要张裱起来给人看的,只是一封短信,能写几个字就行了。越是用金贵的纸张笔墨,越容易引人怀疑。」 薛琬容听罢忙坐下来,执笔蘸墨问:「爷要我怎么写?」 他跋到她身前,慢声说:「你只需写--即日返京,集狼在逃,前因种种只待面享,务使众人知晓。」 她依言写下,写完后又不解地问:「爷,这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吗?」 他只低头看着她写的字,一笑道:「字迹娟秀,像是费时练过书法的……你家小姐只怕写得也没有你好吧?」 「老爷夫人为小姐请了最好的教习,我……也就受益匪浅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要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一个谎言说出去,就要用一百个谎来 圆。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偏偏为了掩饰身世无可奈何。 他又看了看那字,点头交代,「行了,就这样吧,你可以去睡了,也别再费心给我熬什么粥。」 她起身垂手退开,走向房门口,在即将出门的一刹那又蓦然站住,转身说道:「爷,有句话也许本不该我来说,只是不说又如鳗在喉,着实难受。若是说错了,请爷体谅我一番苦心,不要生气。」 「哦?是怎样的话让你已预料我会生气?」他不以为意,一边将信折起,一边随口笑答。 「爷这封信,是要写给官场中的人吧?」她壮着胆子开口,感觉到他的眉毛似是微微耸动,但她依旧咬牙继续道:「看爷的口气,或许是写给自己的朋友,或者是上头……奴婢多嘴,要提醒爷一句话--官场无知己。今日之密友,有可能成为明日之死敌。 「爷的事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能少告知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您这封信发出后,会不会有人早已等候将秘密抖出,以换取自己的名利。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的深浅和……是非黑白。」 殷玉书并未立刻回答,锐利的眸子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她,直到她离开房间。 这丫头身上果真有许多谜,说是大户人家落魄漂泊的婢女,举止作风却像大家闺秀,言谈用词也极为讲究,不像一介丫头会有的说话方式。 她说她伺候小姐多年,但随手几个动作就看得出她其实不常照顾别人,既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玲珑反应,也不懂厨房之内最基本的事务。 他之所以暂时留下可疑的她,只因为在青楼前,她满身伤痕地爬向他时那双无辜绝望的眼,让人一见难忘。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坚决,是他最欣赏的一点。 不过,她刚刚那番话,又让他不禁开始质问自己:留下她是不是个错误? 她的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而且应该是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才会说的话。 这丫头是该让她再靠近一点,还是将她丢在这里就算了? 上一场作战受伤之后,他为人行事更加谨慎,父亲当年曾提醒过他,「要小心你身边的所有人,也要利用你身边的所有人。制敌,切莫反被制之,观敌,莫被敌观透,你就是不败之将。」 这番话,与今日这丫头的话颇有异曲同工。因为出自一个刚刚认识自己的陌生人之口,更让他心头一惊。 情不自禁地,心头的戒备陡然升起,他一手抓起床头的长剑,起身想走。但路过桌边时无意中留意到桌上那个小小的白瓷瓶,又不禁站住。 那丫头深夜为他熬粥烫伤了手,走时只顾着和他交代官场禁忌,连他专门为她拿来的膏药都忘了带走。会不会在回房之后,因为手疼而后悔,却又不敢再来打搅他呢? 望看那白莹莹的瓷瓶,他不禁悠悠出起神儿来。 薛琬容因为好几天都寝食难安,早已疲惫如泥,昨晚又折腾了一夜,心神更是憔悴不堪,她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间梦到的都是家中之事。 她梦到父亲被抓,母亲悲凄哭泣的场景,梦到她冲进母亲的卧房时,惊见那悬挂在房梁上的三尺白缓,和已被家仆救下却无力回天的母亲…… 「娘」她猛地大喊一声,从恶梦中惊醒,忽见窗外已是一片白色,顿时惊觉是大白天了。 昨天的种种她立刻想了起来,自己睡到这么晚才醒,他们万一要是一大早赶路的话,自己岂不是迟了? 第五章 她急忙起身,幸好昨晚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倒省去了早起穿衣的麻烦。开门跑出房间,她却发现隔壁的房门已经紧锁,怎样敲都没有人回应。 心陡然凉了半截。难道她竟被人丢在这里了?无论是想逃避,还是想追随的,命运总是要和她开玩笑吗? 她手指从门板上滑落、正沮丧之时,楼下忽然响起叫声。 「喂!丫头,你睡到这么晚,肚子都不饿吗?」 她满是惊喜地跑到二楼的栏杆边向下看,只见殷玉书和那两名贴身随从正坐在大堂中吃饭。仰头笑着叫她的人,就是昨天把她捡回来的诸葛涵。 她赶紧从楼上跑下来,连声说:「爷,对不起,我……」 「先坐下吧。」殷玉书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只是手指空着的那个桌角。 薛琬容迟疑的碗拒,「我……奴婢还是站看吧,我已经起迟了,怎么敢和爷同桌用饭?」 诸葛涵笑着接话道:「爷从不在乎这个。每次外出作战时,爷都是和大家同灶吃饭、同帐睡觉的。」 她看着殷玉书,心中闪过诗经中的几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虽然他的外貌看上去并非尚武之人,但第一眼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股肃杀之气,想来就是在战场上阵练出来的吧? 坐在那空出来的板凳上,桌上原来早就为她摆了一副碗筷,碗中是稀粥,面前还有咸菜和馒头。 这样素净简单的一顿早饭,在寻常人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他这个名动朝堂的一等将军来说,难道不觉得寒酸吗? 她默默拿过一块馒头,毯开一半独自咀嚼,听着殷玉书向罗汉庭盼咐。 「马车既然雇了,我便和琬儿一起乘车。叫飞骑的兄弟送信之时,先到前站去打探一下,天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势。」 薛琬容手一抖,一根筷子掉在地上,几个男人同时看向她。 她低头问:「爷……要回天城吗?」 「嗯。」 「要回去……很久吗?」 「要看圣意安排。」 薛琬容缓缓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筷子,心头怦怦狂跳。她原以为殷家一门镇守边关越城多年,今朝或许只是有事路过这里,终究是要回边关去的,怎么竟然是要返回天城?她可是才刚刚从天城中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啊! 罗汉庭说:「将军这次回夭城,老夫人肯定高兴,但您受伤之事总瞒不过老将军,若老将军问起来,我们怎么说?」 殷玉书答道:「父亲那边自有我去回复,你不用操心。因天城之后,你先到兵部去报到,皇上这次特地在旨意中提及升迁你的事,你便不要耽搁了,以免辜负圣意。」 他板着脸说:「我一点也不想回天城做个安逸老爷,我还是和皇上表明心意,继续追随爷在边关打仗才好。」 诸葛涵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城中哪家千金小姐看上你,向皇上恳请要召你回来结亲的?」 罗汉庭白他一眼,「你别拿我穷开心,要是千金小姐会看上谁,也该是你和爷这种白面书生的样子才招姑娘喜欢。话说回来,之前不是听说爷有可能要和户部侍郎许大人家的千金联姻吗?这一次爷回来,说不定可以顺便把许小姐一起娶回越城去。」 听到「户部侍郎许大人」,薛琬容脸色一变,这几个字简直像把沾了毒的刀狠狠插在她胸口上,让她恨不得想将其一口咬碎。 殷玉书并未加入属下的闲聊,他已吃完早饭,斜脱看对面闷声无语瞪看馒头的她,不禁莞尔,「这馒头和你有仇吗?」 薛现容一僵,忙将那半块馒头回固吞弃似的吃下去。 他又盼咐,「一会儿我要去见夏传敏,你们两人就不用跟着我了,琬儿和我同行便可。」 诸葛涵笑道:「我同汉庭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老夏了,我们和爷一起去吧。」 「夏传敏今非昔比,父亲让我多留意这个人,你们两个去了不方便我做事。」 说罢,他又看向薛琬容问:「吃饱了吗?」 她起身点头,「是,爷。」 「那就走吧。马车在外面,你也不会骑马,我们坐车去。」 殷玉书径自走在前面,薛琬容快步跟了上去。 上了马车,她问道:「爷是要去见知府大人?」她听到他提起「夏传敏」这个名字。 「嗯。」他一笑,「怕见官老爷?」 「不是爷其实也是官老爷,我就不怕爷。」在他面前,她不敢与他直视,总怕被他看穿心思。 她并非不怕官老爷,其实她很怕,害怕官府会有捉拿自己的图像,一旦送上门去,就有可能被当面缉拿。但事己至此,不去又不行,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只盼她现在的样子和身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久后马车停在府街门前。 殷玉书走下马车,对守在门前的差役说道:「麻烦请通报夏传敏大人,就说越城故人来访。 差役困惑地打量他半晌,暗中思量,虽然来人说词奇怪,但自己也听说过自家大人当年是在越城做过几年军营小宫,之后才被提拔到这里来做知府的,这人既然开口提到越城,应该不假,于是便进去通传。 没过多久,一名身着四品官服的男子匆勿走出,一见殷玉书,又是激动又是惊讶地说:「将军怎么会到卑职的辖地来了?又没有提前知会,卑职迎接不及,太失礼了。」 「夏大人,你我同朝为臣,不必这么容气。」殷玉书合笑与他一同走进府衙,薛琬容就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聊夭。 「老将军还好吧?我去年回天城述职时,曾见过老将军一面,只可惜那时将军不在天城,错过了。」 「我也有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自平日家书上看来,父亲的身子还算康健,有劳你费心惦念了。」 夏传敏回头看了眼薛琬容,笑道:「几年不见,将军身边换了女侍卫吗?」 「不过是我路上捡来的一个丫头,怜其身世悲苦,暂时在我身边落个脚,待找到合适的人家再将她托付出去。」殷玉书说着和他走进后堂。 让他坐至主客之位后,夏传敏命人端来茶水,一边亲自为他斟茶说:「将军这次是从天城回越城,还是从越城去天城呢?.」 「去天城。」殷玉书淡笑道:「夏大人,听说你在这边官风口碑甚好,不枉当年父亲亲自保举你做这个知府,有些事我想问问你,你若不便说,可以不说,我不强求。」 「将军哪里的话,卑职有今日,全靠老将军一手栽培提拔,您有事相询,卑职定当知无不言。」 「那好,我只问你,当年周峰离城叛逃之事,你到底听说了多少真相?」 夏传敏脸色一变,「这件事……多年过去,老将军不是已审问清楚了吗?是周峰狼子野心受人买通,意图行刺老将军不成而后叛逃,这些年也没有他的音信了,难道又会有别的变故?」 殷玉书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又问:「周峰当年所使的兵刃你可还记得?」 「当然,他那柄锁刃弯刀普天之下就一把,我们俩曾数次切醒过武艺,那刀我摸过,很沉,一般人都挥使不开。 他盯着他的眼,「我听说,你们两人不只是军中同僚,还是私交甚密的好发,这些年,他真的没有联系过你吗?」 夏传敏神色黯然,「当年老将军也这样问过卑职。不错,卑职和周峰是战场上一起滚过刀山火海的兄弟,还曾一度想拜把子结成异姓兄弟,但是周 峰犯下如此大案己违背天理人情,卑职怎么可能再与他同流合污?这些年我曾希望他回来找我,这样我便能劝他早日投案自首,只可惜他一直没有出现过。卑职想,大概他是逃到深山老林甚至是境外,隐居起来了吧?」 「是吗?」殷玉书微笑道:「你别紧张,我来问你是因为近日的确有些事又似与这个周峰有关,只是他犯案时我年纪还小,当年之事城内没有几个老 人可以和我讲得清楚,心想路过你这里,就顺便问一问你罢了。既然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就算了。」 「将军若还想知道关于周峰的事,城中或许有一人知道。」 「谁?」 「户部侍郎许德亮大人。」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时,薛琬容心头似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 这是天意吗?命中注定这个名字要这样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耳畔,让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整个薛府是如何遭遇抄家之痛。 一切悲剧的起源,都与这位许大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莫非上天是在暗示她不要逃避,要她鼓足所有的勇气正面迎敌?即使厮杀或博弈会让自己再次陷入死亡的边缘,但起码她的良心可以得到安逸。 从府衙回客栈的路上,殷玉书看薛琬容始终燮眉深思的样子,便问道:「有心事?」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她勉强笑答。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既然已是过去的事,那就让它过去吧。」 他活淡的嗓音犹如天边掠过的一抹白云,这一瞬间,他不像在疆场浴血拚战过的将士,倒像是出家修行、参悟人生的和尚道士了。 爷心里有不快的事情时,都可以做到让它过去或放下吗?」她忍不住发问,问完才觉得自己似是喻矩了,一个奴婢如何能问主子这样的问题。 但他不以为意,只笑道:「其实也不见得事事都能做到。让它过去或放下,这两件事是人生至难,难就难在这要你得有个坏掉的脑子,经常忘记过去的事,否则你若时时提醒自己要『放下』,反而就越是放不下了。」 她若有所悟地望着他,心中满是感慨。 他所说的境界她何尝不想达到?只是家仇血债深如海,日夜都似椎心之痛让她寝食难安,要她忘记或放下,谈何容易? 「琬儿,你是从天城出来的,如今我们要回夭城去,你有什么不便吗?」他何等敏锐,一早就察觉她神色不定、心事重重,但她若不愿说,他强问也没有用。 薛琬容最怕他问自己问题,因为每一个问题的背后,他那双眼仿佛都可以看穿她。她对于天城的畏惧是不能告诉他的,但是天城带给她的伤痛,却并非一个字都不能讲。 「爷说的对,我是从天城出来的,那里对我来说,是生活了十几年的故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而且还离开得如此狼狈……回去,并非千难万难,不过是让我触景伤情,但爷不必担心,我现在是爷的奴婢了,爷要去哪里,我自然跟到哪里。」 殷玉书微笑着点头,「那就好。反正我在天城应该不会久留,早晚还是要回越城去。说实话,我倒觉得你在越城未必合适,那里是耀阳的边境,战火不断、风沙无数,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热闹的市集,并不适合你这种细皮喇肉、在天城中住.溃的小姑娘去,所以在那里,我也鲜少用女人做事。」 薛琬容急急地说:「爷是错看我了,我并非爷所想的那么娇生惯养。」 「并非吗?」他拉过她的手,翻开手掌,「你看你的指腹上连一点老茧或伤痕都没有,说明你平日从不做粗活。 第六章 大户人家伺候小姐的贴身丫鬓,有时过得比小户人家的小姐都要舒服琬儿,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勉强你跟着我,我虽救了你,但你并不欠我什么,若是你要走,我可以送你银子,甚至把你托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家,也许都比你跟着我要好得多。」 她悄悄收回手,「爷仍是不信我,无论我怎么说,爷都认定我是吃不了苦的女人。我实话实说吧,的确如爷所说,我在前东家家里没受过多少罪、吃过什么苦,但如今我已有自知之明,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风花雪月似的过日子,从我被爷救的那一刻起,就当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再活一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爷刚才所说的『忘记』和『放下』。爷难道救人不救到底吗?」 殷玉书笑道:「你这张嘴也算得上是伶牙俐齿了。既然你如此说,我若是再不给你机会,倒显得是我小家子气了。」顿了下,他忽然转移话题,「刚才那个夏大人,你见过后有何底想?」 「夏大人?」她一怔,「我……奴婢该对他有什么感想吗?」 「汉庭和诸葛与他有旧情,对他的印象便不单纯,但你不认得他,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许就是这个人的本色,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殷玉书不带两名属下而带自己来府衙的本意。 薛琬容想了想,回答道:「奴婢的话也不见得准,爷听听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真。」 「嗯,你说。」 「奴婢在旁听来,夏大人应该是爷家里的旧部?」 「对,十几年前他跟随我父亲镇守边关,后来父亲觉得他有大才,便向朝廷保举他到这里做知府。」 「那他来这里做知府,说起来全是爷家的功劳,难怪他对爷如此敬重……应该说,他也算是爷的家臣吧?」 「是。」 「可是,他对爷不够坦白。」 殷玉书眉尾一挑,似笑非笑道:「从何得知?」 「爷问他周峰叛逃之事他知道多少真相,可他一张口,就说许久没有对方的音信,反问爷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嗯,那又怎样呢?」 「我小时候有阵子牙齿长得不好,大夫不让我吃太甜腻的东西,娘就一天到晚叫人给我做不咸不淡的东西,我吃得腻了,又不敢说想吃甜的,就怕牙齿真的会如大夫所说的,长成七扭八歪还又黄又黑的像是小城砖。有一次,娘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好久才说,只要不是豆沙馅儿的糯米糕,别的都可以。娘就笑了,说我心中不知想了多少回豆沙馅儿的糯米糕。」 她恬淡地笑看他,再道:「一个人,只有心中转着许多事又怕别人问起,才会一张口就先否认出来,就是怕被人发现他心底的秘密。」 殷玉书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没有立刻置评,而是淡然地问:「你现在要是说谎,还会有这个习惯吗?」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她一副受惊小兔子似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笑了,「不用害怕,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想得更透彻,却不像是饱经风霜后有如此阅历的人……琬儿,你不会隐瞒了你的年纪吧?」 她尴尬地苦笑,「爷说笑了,我又不是会法术的妖师。」 「就算是个妖师我也不怕。我这个人从来百无禁忌,人也好、妖也好,只要心是好的,我都一视同仁,只是,我有一个忌讳也许应该提前告知你。 「爷,您说。」 他忽然声音一凛,「我生平最恨叛徒,边关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身负护疆之责,身系一国安危,绝不允许属下有丝毫的二心。」 薛琬容心中慌乱,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得低看头说:「是的,爷……奴搏记住了。」 他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两排颤抖的睫羽,留意到她一双手十指在衣角上拚命交绞着,于是他知道这丫头的确有事在瞒着他。虽不知道这事是大是小,但显然自己的话已经惊动到了她。 他平生不做冒险的事,可留她在身边,这件事看起来倒是挺冒险。 他并非胆小之人,也不信这丫头能招来多大的祸事,若她以前的确曾安逸地生活过,那现在的境遇已是上天对她最冷酷的惩罚了,他实在不忍再亲手斩断她第二次生存下去的希望。 每每她迫切地向他表白自己愿意努力用心地学习伺候他时,他总觉得她其实是在勉强自己做不快乐的事。这明明不像是她能做好的事,她却硬要强迫自己。 是因为每个人生来在世间总有不如意吧,她的无奈他虽不知起源,但他的人生中也有着不愉快,如果人人都能像她这样不抱怨、努力令自己去适应或改变,也许不是件坏事。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勾起她的脸颊,「行了,别吓得好像我是要吃人的老虎。你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就好,我想你应该没胆子骗我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吧?」 「是的,爷」她怕看他,怕看到他能洞悉人心的眼,也怕看到他可以温暖人心的笑。在这样的双眼面前,她无所遁形,害怕他发现自己的秘密后,会将她直接送交官府。 但她更怕的是让他失望,当他发现自己被她欺骗时,笑容便会消失,而她的心就会随着他笑容的碎裂一起碎裂。 无奈,一切既已开始,便无法终止。 对不起,爷,我真的、真的不想让您失望,可是,我无路可选。 殷玉书返回天城的那天,天空正下着蒙蒙小雨,当马车路过城门时,薛琬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离开天城的那天,她和静儿都穿得破破烂烂,扮作一对农家姊妹,一人提着一个菜筐,将彼此的手和脸都涂上泥污,最终才躲过官兵的盘询。 现在的她,干净清爽,虽不是过去大家小姐的衣着打扮,但认得她的人自然能轻易把她认出来。 她不知道京中现在的情势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最担心的钦犯图像会不会张贴得到处都是,她也怕守城士兵会拿看图像走上马车搜查,当看殷玉书的面将她捉拿归案。 不过后来她才明白,所有的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 当车外的诸葛涵出示了代表殷玉书身分的官文后,士兵们都热情地隔看马车,向他打招呼,「殷将军回天城了?听说您刚刚和浦野国打赢了一场大仗,小的们恭喜您了。」 「多谢你们。」殷玉书伸手挑起马车车帘,扔出一块碎银给其中一位士兵,笑道:「这点钱给兄弟们打酒喝吧。可要记得是换岗后才能去买酒,否 则若是贪杯误事,你们的上头怪罪下来,我可不给你们担待。」 接银子的士兵笑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您放心,我们绝不敢给将军惹是非。我们方提督时时要我们以将军为楷模,将国家安危放在心头最重的位置,怎敢疏忽懈怠?」 殷玉书和他们闲聊,「哦?老方还在这位置没有调任吗?他不是早就吵着想辞官归隐?」 「呵呵,提督大人只是说说而已。皇上如此厚待我们提督,他忠君至上,怎么可能真的就走了?」 薛琬容将身子紧紧贴着车厢一角,不让车外的人看到自己。 车子很快就又动了,她问道:「爷要先去哪里呢?」 「我是奉旨回京,所以要先入宫面圣覆旨,然后再去兵部述职,最后回府。」 殷玉书逗着她问:「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入宫,看看皇上是什么样子?」 她拚命摇头,「奴婢是什么身分的人?怎敢妄想见到圣驾?爷……那我要去哪里?」 「你先回府等着吧。」他敲了敲车厢板,朝外交代,「汉庭,你带着现见先回府见我爹娘。诸葛和我先入宫,再去兵部。」 诸葛涵的笑声在车外响起,「爷,这偷懒的活儿你倒交给了汉庭。」 罗汉庭向来和他爱斗嘴,这次也是。「你以为我的活儿是偷懒?我告诉你,老将军那里肯定有我的罪受。还是你送那丫头回府,我和爷一起入宫面圣才好。」 「行啊。」诸葛涵笑道:「怕什么?老将军还能吃了我不成?」 殷玉书走出马车,摇头失笑,「你们两个少斗点嘴,我耳根子还能清净几日。既然你们决定好了,就随你们的意吧。」他上了自己的白马,和罗汉庭一起离开。 薛琬容掀开车帘看着他们的背影,问道:「老将军和老夫人是怎样的人,让你们这样敬畏?」 「你别听汉庭那家伙唬弄就被吓住了。老夫人待人宽厚,老将军生性耿直,并不难相处。」诸葛涵将自己的马拴在马车旁,上了车,将马车赶往另一条道路。 她虽自小在天城中生活,但因为不常出门,所以并非对每条街道都很熟悉,不过诸葛涵所去的方向,她还是知道的。 她家在城东,那里一般是文官府郎的聚集之地,而诸葛涵去的是西边,武将们多在城西设府。 因为父亲是文官,所以家中就算有朝内同僚来访,也多是文官走动,即使官种有别,她依旧拿不准将军府中是否会有认得她的人。 她悄悄不安地随着马车一直来到镇国将军府,诸葛涵的身影刚一出现,将军府前的家丁就欢呼一声,「是将军回来了!快去禀报老将军和老夫人。」 诸葛涵连连摆手,「爷先去面圣了,不在车上。」 薛琬容从车上走下来,悄悄抬头瞥了一眼。镇国将军府的大门果然气派,门前一对石狮子足足有一人高,拴马石上也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上去似是殷家一门自己的族徽。 她父亲身为三品文职,按例只能建造高两丈、横三丈的双耳朱雀门,而镇国将军殷若城是堂堂一品官,朱红色的大门就有近四丈高,横宽大约有五丈开外,若是没有门槛和台阶档着,过一辆双马马车都没问题。 头上那紫色为底金漆书写的「镇国将军府」五个大字,昭示看主人在这国家不可撼动的地位,来到这里,即使心中不像她这样满怀秘密,也会不自觉肃然起敬,心生畏俱。 她不敢左顾右盼,急忙收回眼神,跟着诸葛涵走进去。 「涵哥,这女人是谁?」 一个姑娘清脆的声音候然插了进来,她的眼角瞥到一抹翠绿色的衣裙出现,而后更听到诸葛涵笑了。 「大小姐今日怎么乖乖在家?没出门去玩吗?」 「口亨,一年不见,一见面你就拿我打趣。」那姑娘站在她身侧,语气古怪道:「唷,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啊,该不会是你的……」 「可不是我的,是你大哥的。」诸葛涵故意暖昧地笑着。 「啊?什么意思?」绿色裙角飘扬,那略显张扬的女声命令她,「喂,不能抬起头见人吗?」 薛琬容听出这姑娘原来是殷玉书的妹妹,来这里之前却从未听人说起过她,也不知这位大小姐是怎样脾气性格的人,本就不安的心更加忐忑了。 但是大小姐有命,她只好略微抬起头,学着家中婢女的样子屈膝行礼,「见过大小姐。」 那是一个长得和殷玉书有几分相似的姑娘,看模样年纪大概比自己还小一点,皮肤雪白,容颤俏丽,一双乌溜溜的黑眸顾盼间颇有英武之气,想来是殷家家风尚武的缘故。 殷玉婷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诸葛涵,「她到底是谁啊?」 「是爷在路上收留的一个孤女,身世可怜,原本是伺候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鬓,东家倒了,她独自流落出来又遭遇恶人,无意间被爷救下的。大小姐可别吓到人家了。」 第七章 她撇撇嘴,「我会吓到谁啊?我又不是妖怪。」再转向薛琬容问:「喂,你既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问你,对天城的事熟悉吗?」 薛现容最怕人家问这些事情,但被问到又不能不答,只得合糊地说:「知道一些。」 「天城里哪家的点心最好吃,你知道吗?」 她想了想,「大小姐是问热点?还是凉点?」 殷玉婷眼睛一亮,拍手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个明白人。我府里的丫头从来都不知分热点和凉点,其实我最喜欢吃热点,不过你且说说你所知道的哪家点心最好吃?」 薛琬容自小爱吃甜食,京中的各种甜点她都熟稔,因此流利的回答,「如果大小姐喜欢吃馅儿,那月盛斋的五仁月饼最好吃,一般人买到手都是冷的,吃起来会有点硬,但其实月饼刚出炉时,外皮松松软软还带着温热,内里的馅儿更有香昧。 「若大小姐不喜欢吃带馅儿的,那就吃德聚源的玫瑰核桃酥也可以。老板是用海外高价买来的玫瑰花做成核桃酥,玫瑰香气浓郁,核桃仁儿也很有分量。不过这核桃酝就要凉了之后才好吃,否则吃不出松脆酝香的昧道来。」 听得伸舌舔了舔唇角,殷王婷笑道:「你果然是个内行,看来你家小姐没少在这方面调教你。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就替我跑个腿,把这两样点心都买回来吧。」 薛琬容霎时楞住了。要她去买这些点心?可是…… 殷王婷见到她的表情,以为她不愿意,双手一叉腰,「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吗?我大哥的人就是我的人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说你替我买东西去了,没准他还会乐得奖赏你呢。快去快去」 诸葛涵在旁笑道:「大小姐真会指使人,人家刚进你们殷家门,连口水都没喝就要替你跑腿。你知不知道,就是爷在这里,也不见得舍得这样用她。 「怎么?家里的下人不舍得用,难道是要供起来的?」她哼了一声,从身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薛琬容手上,「行了,这点钱应该够买了,连你在外面的茶水钱我都算在内了。快去快去吧,我还等看吃呢。」 薛琬容真是后悔一时嘴快卖弄,结果把自己硬生生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 月盛斋和德聚源虽然不是官府之地,但是老板都认得她,因为以前她常到这两处去买点心。尤其是月盛斋的五仁月讲,她如何知道它做为热点更好吃?全是因为店主与她相熟,她每次到店中就为了专门等候刚出炉的月饼。 如今薛家出事,消息必然满城皆知,她这个逃犯突然跑到月盛斋买月讲,岂不是昭告天下说她薛琬容就在天城中大摇大摆吗? 在月盛斋对面的街边上,她苦恼地踌躇,想着是不是干脆回复殷家大小姐就说没有买到?但对方毕竟是殷玉书的妹妹,人家第一次盼咐她做事她就没 有达成,往后岂不是没有机会在府中立足? 想来想去,她终于想了个好主意,在街边找了个正在抽陀螺的小男孩,跑过去弯下腰笑咪咪地说:「小弟弟,能不能帮姊姊一个忙?」 她容貌秀美绝伦,小男孩不自觉看得楞住了,「姊姊有什么事?」 她将银两塞到他手上,「麻烦你到月盛斋中帮姊姊买一盒五仁月饼好不好?就说是镇国将军府的大小姐要吃的,有热的最好。如果你办好了,这些钱买完月饼后剩下的就送你了,好吗?」 小男孩欢天喜地的答应,「好啊。姊姊你等着。」 薛琬容看看小男孩儿进了月盛斋,自己则躲在一边等看,过了好一阵子,小男孩才捧着一个包里好的食盒跑出来。 她急忙迎上去,小男孩满是得意地说:「因为等热月饼出炉,所以等了好一阵子,姊姊等急了吧?」 「没有,多谢你了。」薛琬容连忙接过月讲,依约将多出的五六枚铜板都送给小男孩。 第一个任务顺利完成,她总算松口气。德紧源距离这里还有几条街,所以就不能让这男孩再替自己跑腿了,只能到那边再随机应变吧。 她急急往德聚源赶,忽地又苦笑着骂自己真不会办事,明明费劲买来月拼就是要趁热吃的,她这样一路跑来跑去,热月拼到府时不也要变凉了? 还是先把月饼送回将军府,让那位大小姐吃了之后,自己再出来买第二样吧。 这样想着,她忙又转身往回走,好不容易气喘呼呼地跑回将军府门前时,旁边一队人马也刚巧在门前停下,她侧目一看,正看到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人,顿时魂魄俱惊-- 许德亮?!纵使下辈子化成飞灰轻烟,她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嘴脸! 他曾经和她父亲号称有手足之情,亦是同僚好发,却为了一己之私陷害父亲,使得薛家满门被抄,如今她要是手上有把刀,八成立刻就捅过去,但她怀中现在只有一盒还微微发烫的月饼。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倒退,退到了墙院的拐角,唇上因为牙齿的紧咬已有血腥味渗出,必须用力抱住怀中点心才能压制住心里的恨意和冲动。 眼看许德亮走进将军府,她身子一软,靠着墙壁滑了下去。 此时,她的后背、手心全是冷汗,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已被人抽干。 殷玉书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黑,停了半日的小雨又在夜间飘洒起来。 他刚走入正门要去拜见父母,旁边就有人一把抱住他的腰,娇笑出声。 「大哥,你真是让我好等,这回从越城回来带了什么礼物给我?别说没有啊,我可是要生气的」 殷玉书笑道:「王婷,一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个火烧眉毛的脾气,一点姑娘家的矜持都没有?我这次奉旨回京,行程很是仓促,再说,越城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有什么礼物可以带回来给你?」 她不依地抱着他的腰晃了几下,「不行不行,若是没有礼物你也别去见爹娘,现在就给我买一份去。」 他无奈地叹气,「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这个磨人精,礼物在我马车上呢。你去年不是说想要一柄好剑?我费尽心力才帮你找了一把,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吧。若是嫌沉拿不动,我可就没办法了。」 殷玉婷欢呼一声,「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一会儿等你的丫头把点心买回来,我第一个和你分享。」 「我的丫头?什么丫头?」殷玉书好笑地看着她,忽然心头一动,「你该不会是叫琬儿去买东西了吧?」 「她叫琬儿啊?我没问她的名字,长得倒挺标致的,说话也文雅。她知道好几家的点心好吃,所以我叫她去替我买了。咦?说到这里,她出门至少两个时辰了,买什么点心要那么久啊?」 殷玉书眉心肇起,吐出两字,「胡闹」旋即转身奔出将军府大门。 外面细雨迷蒙,沿街有些店铺的屋檐下还点着灯笼,将地上的水洼映得波光粼粼。周围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大街上因为人丁稀少和夜幕降临,在夜风之下显得格外萧瑟。 殷玉书跑出府门时,忽然想到自己忘了问妹妹琬儿是去哪家买的点心,正要回身去间,眼角余光好像瞄到一抹身影。 他借看月光看向西边的墙角,那里依稀有个人影蜷缩在角落,他缓步走过去,迟疑了一下,问:「是琬儿吗?」 那人缓缓抬起头,月光下,他恰好看到她一脸水光闪烁,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他讶异地蹲下身,伸手捧住她的脸,柔声道:「怎么了?谁欺负琬儿了?是因为王婷让你买点心而觉得委屁?」 她怔怔地望着他,泪珠顺着脸颊默默滚落,摇了摇头,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叹口气,将她的头轻轻揽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好了,你不说我也不勉强。这天城中让你触景伤情的事物也许太多,王婷她不知道,你也别怪她,更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记得我的话,要学会放下和忘记,若这两者都做不到,也要让自己快乐一点。人生不过百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哪有那么多工夫去伤心欲绝呢?」 她枕在他的怀抱中,只觉得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如一首悠美合蓄的古曲,这一刹那,她真希望自己就此睡倒在这个怀抱中,再不要醒来了。 薛琬容第一次见到殷玉书的父亲殷若城,是在第二天的早晨。 她刚刚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人此起彼落地喊着什么口令,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官府的人来缉拿自己,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衣服便胡乱往身上穿。 但穿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对,外面的呼喊声更像是士兵在操练。 她打理好自己后打开门,门前刚好走过一名丫蓑,她拉住对方问道:「请问姊姊,这是什么声音?」 那丫蓑吃惊地打量她,「你是新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是老将军正在府中晨练啊。」 「晨练?」她顺着声音走向后院的深处,从那里传出来铁器碰撞的声音和士兵的呼喝声,越来越响。 待她走到后院的大门口前时,眼前真是一片热闹景象--至少二十多名年轻士兵正在院内空旷的场地上一对一地进行格斗对练。人群中,一袭翠绿色的鲜亮裙衫格外醒目,原来殷王婷竟也手持一柄长剑,独自在角落中练习着剑法。在她旁边神情庄重而威严的那名长者,显然就是将军府的一家之主,老将军殷若城了。 「若是好奇,可以进去看。」 身后忽然响起殷玉书的声音,她忙往旁边一让,低头请安,「爷,早。」 「你也早。」他走进内院,又回头招手道:「进来吧,我还有关于你的事要和玉婷说。」 生怕自己昨晚事情没办好惹恼了殷家大小姐,又听他这样一说,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后面。 殷王婷远远看见他就跑了过来,「哥,你送我的这把剑真不错,一会儿你和我对练几招。爹说我的回风剑法有好几处都练得不对,你给我指点指点。」 「有爹在呢,怎么让我指点?」殷玉书一回手,拉住薛琬容,「对了,我要和你交代一件事。琬儿是我路上救下的人,不同于我们的家奴,你不要随意差遣支使她。昨晚她为了给你买点心,迷路在大街上,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她找回来,府中那么多丫头你不派,偏偏派我的人?」 殷玉婷嘻嘻笑道:「抱歉啊大哥,听她对京里的店捕那么熟悉,谁想得到她居然不认得路?行啦,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后我不用她就是了。」转向她致歉,「琬儿是吧?对不住啦。」 她脸红了,连忙屈膝一福,「大小姐太多礼了,琬儿没有为大小姐办好事,是我的错,改日我再帮大小姐重新买过。 「我可不敢再用你,要不然大哥要和我翻脸了。殷王婷一边摆手道,一边就拉着大哥往空地跑。 薛琬容没想到殷玉书为她解围的借口是说她迷了路,而他的那一句「我的人」更让她心头顿生暖意。 满场那么多人,她也不好站在场中碍眼,就拣了个角落的台阶坐下来,看着场中殷家兄妹一起练武。 殷玉书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紧身短打,青灰色的腰带扎在腹间,更显出他修长干练的身形。他将长剑握在手中,笑盈盈地看着妹妹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挑衅,「玉婷,纵然爹在这里也不会袒护你,我劝你还是练好这回风剑法的前十八式再来和我比划。或者,你先找诸葛涵去练练身手。」 第八章 「怎么?你瞧不起我这个对手吗?」她骄傲地扬着头,「别看你练武比我早,可是爹都说我的悟性比你高,假以时日,成就必然在你之上。」 「哦?是吗?」他笑着看了眼父亲,「好吧,既然爹这样赞赏你,就让我看看你的功夫长了几成。」 不一会,两道身影似彼此缠绕的两股风,在场中上下腾跃,周围练武的士兵们都情不自禁地围拢过来,鼓掌叫好。 薛琬容看不懂武功,只觉得他们的身法和那个「回风十八式」的名字还真是绝配,一样的轻灵、一样的飘逸。 担心殷玉书会受伤,她问向身边的一位兵卒,「这位小哥,现在到底谁占上风啊?」 士兵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将军了。别忘了他当日可是连续打败十七名禁军高手,被皇上亲封的一等将军,大小姐虽然天资聪颖,但若和将军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呢。」 她吐出一口长气,却见诸葛涵领看一名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走进来,两人也站在一旁看着场中的景象。 诸葛涵不禁笑道:「看看,大小姐又在自取其辱了。我早说这朝中没几人能赢得了爷,十招之内不输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殷玉婷听到他说的话,一下子跳出来叫道:「诸葛涵!你就会灭我的威风,有本事你吃我一剑门 他吓得急忙抱头就跑,「大小姐,我说你赢不了爷,可没说你赢不了我啊。」 殷玉书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诸葛涵,你要让她可也别丢了我的脸。」然后又对那青年合笑招呼,「卓豹云,难得你也入京了。」 「父亲近日要过寿,所以祖母准我入京拜寿,寿宴过后还要返乡。」说话的青年比殷玉书要年轻好几岁,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书卷味则多了许多。 他走到老将军面前,躬身长揖,「见过殷世伯。」 殷若城微笑道:「翰云,你们父子真是有趣,昨日你父亲来我这里,今日就换了你来。难得玉书正好回京,你们俩小辈就聊聊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世伯慢走。许翰云再度躬身行礼,转过身,看到不远处亭亭伫立的三个绝美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免好奇地问:「那姑娘……是你们府里的人?」 殷玉书笑答,「算是半个府里人吧。她是我在回天城路上救下的一名孤女,日后是留在府里还是跟我回越城还不知道呢。」 「殷兄真是好艳福啊,竟能巧救佳人,写到戏文中去传唱,倒是一段佳话。」他一边椰愉好发,一边又困惑地看向她,总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但薛琬容绝对是认得他的。许翰云,就是她仇家许德亮唯一的儿子。 因为自小体弱、祖母珍爱不忍远离,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是跟着祖母在距离天城四百多里外的家乡泽城生活。她在年幼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两人年龄尚小,又没有说上话,所以彼此印象并不深刻,不过他眼角的一颗黑痣令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么多年过去,凭着这颗黑痣她一下子就认出他,再加上刚才老将军说的话,明显指出昨日造访的许德亮就是他父亲,更让她确信无疑。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许翰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薛琬容,他虽然想不起她是谁,却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 在这热热闹闹、满是阳刚之气的练武场中,她像是一棵柔韧的春柳,静谧而优雅地遗世独立。如果她今生就只是一名婢女,未免让他为之叹息、替她抱屈了。 殷玉书此时提议道:「去我的书房坐坐吧。没想到会遇到你,不过早帮你从越城找了几块好墨,本想差人送到泽城,既然你来了,就自己拿走吧。」 许翰云一听喜上眉梢,「好啊,多谢你费心。越城出的墨就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上次你送我的那块,我一直都没舍得用,这回可以好好写几篇字了。」 「堂堂许侍郎家的公子,竟然还这样宝贝一块墨,说出去不觉得笑话吗?」殷玉书正说笑,一双纤纤王手就递到他面前。 「爷的剑让奴婢替您拿着吧。」 他从来剑不离身,但对上那双春水般的眸子时,只犹豫了一下便微笑将剑递出去。「琬儿,这是许少爷,他爹是户部侍郎许大人,或许你听说过。 「许侍郎的大名,谁能不知呢?」她嫣然一笑,欠身道:「见过许少爷。」 许翰云脸一红,忙要伸手搀扶她,「别这么客气,我爹不过是朝廷一介小吏,和你家爷比起来,可是不值一提。」 殷玉书还想再打趣几句,一回身,就见好友正红着脸偷瞥琬儿,心里忽然不畅快,声音也沉了下去。 「同朝为臣,何必分什么高低?琬儿,你去厨房交代一声,就说我今日要和许少爷在书房一起用饭,让他们做几样拿手的菜送过来。 「是。」薛琬容感觉得到许翰云的目光,但她只是目不斜视地望着殷玉书,笑盈盈地答应着。 进入将军府或许不是什么糟糕的事,至少她靠近了仇人,更靠近仇人之子,说不定还可以藉此为薛家报仇--只要她善加利用眼前的一切机会,万事皆有可能。 晚间,薛琬容拿着药和白布走进殷玉书的书房时,他刚在一张信纸上落笔最后一个字。 她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下,站在远处看着他。 他已经知道她来了,放下笔说:「这一天没累到你吧?」 「府里都没有人给我派活,怎么会累到?爷,我明天是不是该找管家大人问问我能做些什么,也好不教旁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和管家张伯知会过了,你身上还有些伤没全好,暂时做不得事情。」他看了眼她拿进来的东西,笑问着,「要帮我换药吗?换药的方法你都学会了?」 「那天看着大夫做过之后就会了。」 虽然这样说,可她心中还是有些紧张,重要的是一个男子要在她面前打赤膊,她心中总是羞涩。 殷玉书远比她大方多了,将上衣脱掉后,露出白布条,「只换肩膀上的药就好了。我身上的伤多是擦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着头走上前,将药瓶和白布都放在书桌上,无意中看了眼桌上的纸,本以为他在给皇帝写什么奏折,谁知上面原来是写了半阅词--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天接斜阳烟水寒。一肩艰难。何故雨姗姗?夕照野拿缠。纵有千斤托云力,无奈雨收风吹散,难尽欢。步步铁槛步步栏。 这词明显还未写完……她沉吟着。 静静帮他将旧布揭除,肩膀上那条骇人的伤口依旧让她,心惊胆战,但这一次她已敢正面迎视,不会逃避了。 她很快为他重新换了药,又细心地将肩膀的绷带缠裹好。 见状他不禁赞了一句,「不错,是比上次熟练许多。」 看她将换下来的白布收起,他又盼咐着,「找个地方将那些东西埋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好,总之别让人看见。」 她不解其意,只猜想是他不愿让家人知道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 端着托盘走出去几步后,她忽而又回头说:「爷是个豁达的人,可这词……实在不够豁达,再写下去只怕会浮动心性。奴婢不才,为爷续两句结尾,好吗?」 他讶异地抬头看她,见她那双盈盈美目幽幽望着自己,便起身让开座椅笑道:「好啊,你来写,我为你浦纸研墨。」 「奴婢不敢当。」薛琬容又走回桌边,放下托盘,将他刚才用过的毛笔重新蘸了墨,略一顿后,落笔而书-- 凭风过千帆,海纳万川。举杯笑饮明月圆。大汉边关。醒时同君梦,醉里剑光寒。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 她写完最后一字落笔,依旧垂首旁立,「爷,奴婢若写得不对,请爷恕罪。」 身侧沉默了太久,安静得让她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又过了半啊,他似是叹了声,才缓缓拿起她续写的那半阅词低声道:「琬儿,将这样一个你留在我身边,却只能做个婢女,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她被吓到了,以为他又动了要送走她的心思,连忙跪下祈求道:「爷,奴娘喻矩了,奴娘知罪,请爷--」 「不要动不动就说『奴婢』,我心中并未真的将你当奴婢过。」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当中是动容和敬重,还有更多的怜情和慨叹。指腹擦着她的鬓角滑过,这双水漾的黑眸让他心里似被人投进了一枚石子。 这么多年来,他在边关镇守、浴血杀敌,总有不如意的事却又不知能向谁倾诉--在部下面前,他是三军领袖,庄重而威严,一言九鼎;在长辈面前,他少年得志,持重而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皇帝面前,他是一国倚重的栋梁之臣,如山岳般让人信服,但是他心底的无奈与憾恨,偶尔也会在这样的萧瑟夜风中悄悄地涌上胸口。 不料,这份心情今日居然让这丫头看出来,更被她的半阅词破解消融。 她是一块莹润纯粹的白壁,珍稀难以估价,才不过几日,他竟已觉得自己似是渐渐离不开她了。 「琬儿……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他哑声开口,「对周围的人不要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冰雪聪明,有时愚笨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低下头朝着地面应声,「是,爷,奴婢以后再不会自作聪明了。」 他叹气。「你啊……」她并没有真的宪全看透他的心,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是指责她刚才自作聪明,而是不希望如同稀世珍宝的她再被别人发现 就如今天,她的盈盈一笑便将好发翰云的全部目光吸引过去,他看了心中着实不怎么舒服。 若她的笑容也算是他掌控的范围的话,他希望……她的笑容从今开始,能独属于他一人。 殷玉书回天城的消息并未立刻公布,因为他这次虽是奉旨回京养伤,但却不想大张旗鼓惹人注目,所以当皇帝说要在宫中为他设宴接风洗尘时,他碗言谢绝了。 因为他按例也得和兵部报备自己回京之事,兵部尚书与他是忘年之交,这回无论怎样推托,他还是要与兵部尚书一起吃个便饭。 「你若是怕引人关注,咱们就扮作游湖的客人,到城外的未名湖上去游一避,再叫上工部的几个文官吟诗作赋一番,旁人便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兵部尚书的一番安排入情入理,让殷玉书只得答应,只是妹妹听说他要去避湖,便吵着也要跟去。 他于是说:「在场都是官场上的男子,你一个姑娘家跑去做什么?」 殷玉婷回答,「一天到晚在家里,闷都闷死了。难得你回来几天,也不救我出苦海。」 他笑道:「你要出门有那么难吗?爹会拦着你还是娘会拦着你?」 「都会啊,说什么姑娘家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哼,要说大家闺秀,我看你身边那个琬儿倒是比我还像,不然让她做爹娘的闺女好了。 「尽会胡说。」殷玉书笑骂她一声,「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去,就让琬儿和你同去,说是你的婢女,为了就近照顾你才来的,旁人也就不会笑做哥哥的我太宠你了。」 殷王婷眼珠一转,「这回你让我带看你的人了?不怕我欺负她?」 「你敢?」他故意板起脸,「若是琬儿少了一根头发,看我怎么治你。 第九章 她娇笑一声,拉起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薛琬容,「你这丫头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大哥从来没这么照顾过人。可惜啊,你若是个大家小姐,我大哥可就要娶你了。」 薛琬容尴尬地红起脸,「大小姐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 「既然要去游湖,就叫上许家公子吧,看他那身细皮嫩肉,只怕平日也很少晒太阳。」殷玉婷倒是喜欢张罗,「还有诸葛涵和罗汉庭也一起,人多 热闹。」 殷玉书冷笑一声, 「若是船有那么大, 「是啊,人多热闹,你倒不如把整个将军府都搬去。 我还真不介意带着所有人都去。」她哈哈笑着,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说是要挑一身好看的衣服到船上去招摇一番。 薛琬容笑着开口,「大小姐真是好性格,颇有男儿的豪气,世间的女子若都像大小姐这样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世间女子都像她这样,你若是也学她,看我打不打你。」殷玉书苦笑着打趣。 他那最后一句话透出的亲昵,让薛琬容本就微红的脸颊又增了热度。 那天薛琬容跟着大家去游未名湖,心中却颇多怅然,末名湖曾是她最喜欢的天城美景,春天的细柳、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雪景,一年四季景色各有韵致,她每次来这里都会流连许久。 如今再度故地重游,她的身分心境却早已不同,原本最贪恋的景色触目所及己剩满心的伤痕。 怕被人认出自己来,她自始至终低看头跟在殷王婷身侧,众人一起上了一条两层高的大型画舫,一楼有不少青楼歌女手持乐器分坐两旁,笑语盈盈地向殷玉书问好。 殷玉婷看在眼里,打趣道:「好啊大哥,我都不知道你在城中的青楼女子心中这么有名?你这一年都难得回天城一趟的人,是怎么偷得这么多佳人的芳心?」 他但笑不语,抬阶而上,二楼已经有人等待,大刺刺地笑道:「咱们殷将军可真是贵人,三请四请终于请到。怎么?这会还带着佳人一起来?」 「舍妹非要跟来,家父家母对她向来纵容溺爱,我也不得不从命啊。」殷玉书回头一招手,「玉婷,还不来见过丁尚书。」 她笑着上前一福,「丁大人,其实咱们见过了。」 丁隆是现任兵部尚书,今年不过四十多岁,为人说话极为豪爽,看到殷玉婷这么大方,便高兴地说:「是啊,七、八年前你还是个女娃的时候,我在你们府里见过你一面。那时你爹罚你扎马步,扎了一个时辰你居然都不喊累,真是教人佩服,现在只怕已经练成武功高手了吧?」 她得意扬扬道:「那当然,我爹说我悟性比大哥都高呢。」 殷玉书璞吓一笑,「丁大人就别逗她了,她脸皮之厚,赛过越城的城墙。」 「那后面这姑娘……是府里的丫头吗?怎么似乎有几分眼熟?」丁隆瞅着薛琬容,皱起了眉。 殷王婷笑着将丁隆拉到一边说:「丁大人,您可别管这丫头,她是『我大哥的人』。」 他听了哈哈一笑,「我倒不知道玉书几时终于开了窍,也会对女人感兴趣?」 薛琬容的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来了。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这里竟会有兵部尚书,薛府被抄家抓人,正是兵部奉圣命拨派的人手,自己在兵部应该已是备案的逃犯,若有她的图像在,就难怪丁隆会觉得她眼熟。 只是她现在已经上了船,也不能无缘无故下船跑掉,要怎样才能全身而退不被人注意呢?此刻的她,真是又惊又急又怕。 好在丁隆并没有执着在她身上,而是很有兴致地和殷玉婷攀谈起来。 身后又有人上船的声音,殷玉书抬头笑道:「翰云,把你叫出来,你爹没有念你贪玩吧?」 「爹本来是不让我出门,说是今年秋天就要科举了,我应该多读书,不过听说有你在这里,也就不和我计较了。」许翰云一眼便看到薛琬容,对她点头笑了笑。 她连忙回礼。 殷玉书看了两人一眼,对她说:「琬儿,你先到楼下去等我吧。」 薛琬容松了口气。楼下可以躲着丁隆,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下了楼,那些青楼歌女都坐在一角小声地聊着天、等着开船。她独自静坐在一角,百无聊赖地看着船外,忽然有个粉色的人影走到她面前。 对方悄声说:「你是薛家大小姐吗?」 她票然一惊,瞪看那名粉衣歌女,张口结舌,「不、不……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那歌女盯着她,目光并未有半点动摇,「薛小姐你别害怕,我是静儿的表姊。去年你和静儿到这里游湖时,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薛琬容的心头裂开一条缝,陈年往事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的,她依稀记得去年她和婢女静儿到这里游湖,静儿曾和对面画舫的一名歌女打过招呼,后来随口同她提过,说那名歌女是自己一位苦命的表姊,因为姨丈嗜赌而被卖进青楼……她与静儿还曾为此相对喘嘘过,万万没料到此时竟会在这里与对方相遇。 一瞬间,恐俱、羞愤、无言以对种种情绪填满胸口,她恨不得立刻下船跑掉。 歌女看出她的心意,急忙又说:「你不用怕我,静儿曾和我说过,她在薛府一直承蒙你照顾她。我就剩静儿这么一位可亲可信的亲人了,所以她的恩人我绝不会出卖。」 薛琬容双手紧抓衣服,将那里抓成一片褶子。 歌女看她这个样子,又问:「你……想不想见静儿?」 她倏地抬头,双目大睁,「静儿?她、她在你那里?」 歌女笑道:「是啊,她说在路上和你跑丢了,遍寻你不着,就冒险回了夭城来投奔我。我那里也不好收容她,所以将她安置在附近的一户豆腐坊中,就在城南林萃街东头的张记豆腐坊。」 薛琬容神情激动,双唇微颤,「好,我、我一定去看她,谢谢你。」 「昙娥,你跑那么远干什么?船开了,还不过来?」 不远处的其他歌女在招呼,昙娥忙应了一声跑过去。 船的确开了,巨大的画舫需要几十名船工一起划动才能缓缓离开岸边。 凭湖临风,水波都瓣,船桨划动水浪的声音和歌女们的歌乐声,让薛琬容有了几分迷蒙的睡意。 今夕何夕,这样的场景曾是她司空见惯的熟悉景致,往常的她也会包一条小小的游船,倚着船栏,借着水音儿听看歌女们的弹唱。 如今,歌女们就在身侧,而她已不知自己该是谁。 一曲终了,她缓缓张开眼,满目却都是水雾蒙蒙,眼前还站着一个人影。 「琬儿是吧?」那人温文尔雅地对她微笑,「总觉得似是以前见过你,你是天城人士吗?」 她悄悄转身,擦了一下眼角,起身行礼,「许少爷,我原是天城长大,说不好是否曾经见过您。」 许翰云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满眼泪光。 刚刚楼上几位朝中官员们在谈论时局朝政,他虽是准备入仕的人,听看那些事却不禁觉得无聊,倒是楼下歌女们的歌声让他听得入神,不知不觉走下船,先留意到了琬儿,于是便上前来搭话。 她给他的印象真是奇特,仿佛心里藏着满腹忧伤,刚才看她斜倚船栏、闭眼小寐的样子,他甚至不忍打扰。 待看到她满眼水光,他又为之心疼,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也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琬儿,你姓什么?」他问道。 她躲过他的目光,「奴婢自幼无父无母,卖身东家,早已不知道姓名了。」 「哦……」他好似为她难堪般的叹了口气,「我娘也去世许久了,虽然有父亲在世,我却不常守在父亲身边,是祖母把我一手带大的。每次回天城看望父亲,我总觉得像是看个陌生人,不晓得该和他说些什么。」 薛琬容暗自讶异。这位许少爷还真是比自己更天真烂漫,在刚认识的下人面前竟然就和盘道出心中的苦恼。 她心念闪动,柔声说:「谁都有自己的烦心事,许少爷无论如何日后是要做人上人的,令尊现在对您的教导,或许是为了磨练您的心性。 许翰云听了微笑道:「是吗?你说话的语气倒是和我祖母有些像。」 她娇噎回应,「许少爷这话真是拿奴婢打趣了。」 他忙摆手,「我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了。」 两人一起笑了,斜上方忽然听到殷玉书的声音凉凉响起,「牵豹云,不是说了要将你的诗词拿给苏大人看吗?怎么你倒跑了?」 许翰云应了一声,转身回去。 薛琬容抬头看,正好对上殷玉书阴郁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沉。 他为何这样看她?难道是丁尚书和他说了些什么吗? 她心中焦虑,七上八下折磨得坐立不安。可此后许翰云也好、殷玉书也罢,都没有再下到一楼来。 又过了足有两个时辰,画舫缓缓靠自岸边,二楼上的一干人等说笑着走下来,显然是准备散席了。 薛琬容见大家都神色泰然,便悄悄走到殷王婷身侧,低声道:「大小姐,那天奴婢没有为您办好的事情,今天让奴婢再去办一次吧。」 她眨眨眼,「你是说买点心的事?算了,我可不敢再用你,万一你再迷了路,大哥岂不是要和我翻脸?」 殷玉书听到她们的话,蓦然回头,眼中却没了惯有的温柔,而是冷淡地开口,「你若想吃就叫她去买,我手下人为我妹妹做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哥哥的难道还真能为了她和你翻脸吗?」 薛琬容的心一疼。他这话,中的冰冷疏离与之前的温柔护持大相径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招惹他不快,竟让他用这样轻视的语气对待。 但她原本就想趁机溜走去看静儿,他的话也算是默许了她离开,因此她向两人辞行后,待船板一放好,便第一个跑上了湖岸。 许翰云看到她上了岸,有些疑惑地问:「琬儿这是要去哪里啊?怎么独自一人就跑了?」 殷玉书沉着脸,并未回应。 薛琬容现在暂时顾不得别的事情了,自从听说贴身婢女静儿也在天城中,她就恨不得立刻见到对方。静儿自小到薛府来做事,那时就陪伴着自己,不是亲姊妹也有姊妹般的情谊。 此次薛家遭难,静儿拚死保护才让她脱离虎口得以逃脱,而和静儿失散后,她也是担心静儿会落入敌手胜过担心静儿出卖自己的行踪。 按照静儿表姊所说的地址,她一路寻来,找了大半个时辰,果然找到那家招牌为「张记」的豆腐坊,远远的,她就听到有人喊着-- 「静儿,把那些豆腐干也搬过来,一会儿客人买得多了,你可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偷懒。」 「来了来了」静见端着一大盆东西,跑到店铺外面摆放好。 薛琬容从听到她的名字起,忍了一天的泪水就一下子夺眶而出,必须紧紧用手折住嘴,才不致让自己的哭声惊动周围的人。 她双腿僵硬,有如被什么东西拖住脚似的,蹭了许久才赠到店铺前面。 「这位姑娘……能不能给我一块豆腐?」她沙哑地开口。 原本背对着她的静儿似是感应到什么,瞬问也僵住不动,然后才又缓缓回头,望定她时,静儿眼中惊喜交加,几乎立刻要大叫起来。 第十章 薛琬容急忙使了眼色给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豆腐,「我家人口不多,只要一小块儿就好了。」 「好、好,我马上切给你心。」静儿回身去切了一块豆腐,用纸包好递给她,同时低声说道:「我的老天爷,我的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小姐啊,您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一言难尽,我长话短说,如今我藏身在镇国将军府,现在是护国将军殷玉书的婢女。」 静儿张大眼,「老天爷……小姐,您、您不要命了吗?您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而且您这么尊贵的人,怎么能去做下人的事情?」 「为了活着,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做。静儿,我见到你表姊了,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她话没说完,屋内的老板娘已不耐烦地喊道:「静儿,收了客人的钱就回去继续磨豆子,别杆在那里闲聊买。」 薛琬容无奈地追加了一句,「改日我再想办法来看你。你再忍一忍,我若想到法子必定带你离开。」 静儿的眼中流出两行热泪,用力点了点头。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豆腐坊,怀中抱着那块豆腐,才刚走出十几步,便陡然吓得站住,错愕地看着前方-- 殷玉书就在街角独自站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也不知他是几时来的、来了多久?是巧遇,还是一直跟随在她身后? 她心中有鬼,此时更是心乱如麻,完全不晓得是该走过去还是先说点什么。 他先一步走过来,站定在她面前时,他的目光自她脸上游移到她手上的纸包,半质疑半戏谑地扬起唇角,「不是说去买点心,怎么买成了豆腐?」 薛琬容一时语塞,闪烁其词,「路过这里,忽然想起以前很爱吃白王豆腐汤,所以想请厨房做给大小姐喝……」 「是吗?这是真心话?」 他犀利的询问让她喉头一梗,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冰凉,冷汗渗渗。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道:「现在回府。」 「可点心……」她跟着追上去,支吾地说。 「玉婷反正不是真缺这口吃的,堂堂殷家大小姐,没有点心吃就活不了了吗?」他冷漠的语气就和在船上时一样。 她眉头一燮。今天的他不知怎么了,上船前和上船后的态度截然不同,莫非丁大人真和他说了什么不利她的话? 薛琬容越想越担心,可她既不敢多问,也不敢不跟着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殷玉书的心情,她当然不会知道。 在画舫上,他偶然见到她和翰云谈笑风生,心情骤然变得很不悦,连带着对翰云的口气都变了。只是翰云毕竟是他的老友,他也不便发作,然而一到她面前,他向来有的风度和稳重就都变成孩子般的负气,只想好好训斤她一番,偏又不知有何理由开口,于是只得对她冷嘲热讽。 刚才见她独自离开画肘,他想起前日她外出之后离奇地在府前痛哭,怕她又出什么事情,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一行人,跟了过来。 还好,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奇怪地跑来买什么豆腐,而且在买豆腐之前,他远远地还仿佛看到她在失声痛哭……一间豆腐坊又勾起了她什么伤心事吗? 思及此,他倏然站住,让紧随他的她一下子收步不及,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爷……奴婢知错了。」其实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只是想多说点道歉,好让他消气。 但殷玉书只是用百般复杂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又转身前行。 薛琬容的心情沉到谷底,担心回府之后他会将她赶走。虽然若是如此她反而安全许多,可她却只想抓住他的赔膊,祈求他再给自己一次能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爷……」她小声地唤了一声,没有叫住他,只看到斜对面扑来一道闪烁的寒光,她蓦然大惊,叫道:「爷小蜘」然后便猛地冲上去,将他一把推 开。 锐利的刀锋擦着她的农服划过,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臂要被砍断了,幸好千钧一发时,他从袖中抽出的短剑迅速架上来人的那柄长刀,在她未及思考时,己看到他唇角冷凝.眉宇森寒,眼中如星子投落的暗夜之光,杀气凛凛-- 下一刻,立时血花四咙,她惊骇得连被他拉进怀中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转瞬之间,她的面前就躺倒了三具尸体。 三个敌手……原来,竟然有这么多人要杀他?原来,要操纵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没事吧?」殷玉书的呼吸有些沉重,却不是因为动武,而是惊怒。他没想到回到天城还会有杀手追随,更没想到自己会将危险带给她。 「爷,您肩膀上的伤口疼不疼?」薛琬容也慌了神,同样不为自己。她向四周急急地察看,可看不出还有谁是刺客,所有行人都震惊尖叫看。「这地上的人……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就让这些尸首在这里躺着吧? 「回头我向九门提督知会一声。」他拉着她快步离开这里,同时警惕地看着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回到镇国将军府时,殷玉书没有走正门,而是走西侧小角门。 守门的家丁看到他们的样子吓了一跳,「将军,怎么回事?您身上的血……」 「不许惊动任何人。」他沉着脸,拉着薛琬容走进门内,这里距离他的跨院最近,只穿过两个月亮门就到了。 「将军」诸葛涵和罗汉庭见了他大惊失色,一起围过来,「出什么事了?」 「别吵吵嚷嚷的,这都不是我的血,刺客已经死了。」殷玉书快速命令,「诸葛,你现在去九门提督那里说一声,林萃街的三名死人是我杀的。汉庭,你去兵部找丁尚书,他现在应该刚刚返回部里,让他迅速追查那三名刺客的幕后指使。」 两名属下对视一眼,火速离开办事。 「跟我进来。」殷玉书走进书房,命她跟上。「把袖子挽起来。」 薛琬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还楞着没反应。 见她没有动,他索性自己动手将她右臂的袖子一下子拉起,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则有一处细长的伤痕,应该是刚才被刀锋扫到的。因为伤口并不是很深,且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所以一时竟然没有感觉到疼。 他皱紧双眉,从旁边的架上翻出一个瓶子,「白王粉止血原是最好用,但这是我去年拿回来的,不知还管不管用?也许应该再去帮你找一瓶。」 她忙起身阻拦,「不用了。爷,这点小伤,拿布包一下或许都不用上药。倒是爷方才动了剑,肩膀上的伤口会不会又裂了?让奴婢帮您看看吧?」 「你给我坐着」他陡然震怒,连声质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自动请命去买点心?半路上又为什么要去买豆腐?若非如此,何至于惹出这件事来?看到有刺客出现,你出声提醒我就好了,谁准你自己去档刀的?若是你以身殉主,还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薛琬容张口结舌,万分羞愧,双手微微颤抖,坐已坐不住,一低下头,眼泪便成串滚落。 她今日流的泪真是有点多了,多到双眼都开始胀疼,但她最疼的还是心,疼到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她的手臂被他拉起,感觉得到他将药粉倒在自己的伤口上,他雷霆般的震怒和突然的沉默,都让她无言以对,恨不得起身逃离这里。只不过,她又怕自己万一逃离,就会被永久地丢弃,所以即使泪水成行,依然不敢动一下。 看她默默掉泪不吭声,殷玉书的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冷硬道:「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恨我骂你了?」 「奴婢怎么敢恨爷?爷救我于危难之中,我的命都是爷的,怎么会对爷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那你哭什么?」 「奴姆是哭自己辜负了爷的爱护,让爷讨厌了。」 他盯看她已被泪水沾满的手背,忽然一把将那手抓住。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来一场暴风骤雨。 殷玉书的指尖好像也在颤抖,带着几分濡湿的冰凉。她知道他现在的情绪有些激动,但不知道这激动的背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薛琬容慑懦着,混乱地措词,「奴婢以后再也不会擅自做主了,奴婢一定步步谨慎,处处留心,绝不让爷失望……」 蓦然被环抱住--是一双紧而有力的手臂,温柔而又强硬。 「琬儿,你并不懂得我的心,若你懂得……便不会这样说了。」他低低叹着,温热的唇仿佛就在她的额前,轻轻触过。「其实我不是生气,我是害怕……」 「爷……也会害怕?」她怔忡着,似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一昧地依偎在他怀里,满心.凉惶地贪恋着这一刻的受宠若惊。 「会怕……我怕像刚才那样--差一点失去你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自全家被抄以来,因为一直在逃亡中,薛琬容每晚都带看悄悄不安的神情恐惧入眠,所以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今晚,她又失眠了,不是因为恐俱,而是因为喜悦。 殷玉书的那句话一遍遍在她心头回荡,她反反复复地想看,胸腔内充满了一股温热的力量。 她与他,十几天前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今,她竟已能为他拚却性命。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是任人欺负的卑微弱女子,而他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是第一眼从他身上看到的凛然之气,让她孤注一掷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所幸这一眼,她没有看错人。 「君为女萝拿,妾作冤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她想起了几句古诗,不禁脸红心跳,一夜痴痴傻傻,但惊喜过后,更多涌上心头的还是忧虑。 她与他,即使有机会开始,又怎能有个美好的结果?她的真实身分是要隐藏一生的,而以现在的身分来说,最多也不过做他的侍妾。 倘若他的家人因为两人的过分亲近而去追查她的出身来历毕竟她曾说过一些蛛丝马迹,只要想失查.天城中一个月之内被抄家的有谁?那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事情不耍,虽然今日两人没有再进一步明确表态,可她若纵容自己被他宠爱,结局的悲惨可想而知。 于是她叉开始万般悔恨,后悔自己当时为何要依附他?恨自己为何任由一颗心陷落?如今若是伤心,只怕伤的已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心了……而她何曾想过要伤他一丝一毫? 她是不是该就此远离?不如明日天未亮的时候就悄悄离开,无声无息地独自远走吧。 他或许会不解、会困惑、会诧异、会失望,但在两人情根深种前一刀斩断总是好的,断绝了后患,他便不会因为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后再度震怒,而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身分的泄露给他带来麻烦。 半夜,她起床了,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她的衣物都是他差人准备的,因此依然是孑然一身。而离开将军府后要去哪里,她心中也没有任何的打算,只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手指刚触到门栓时,她又顿住了。 今日他遇到的刺客和之前肩膀上那骇人的伤痕,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现在的他正处于危险之中,她怎么能就这样不告而别? 第十一章 也许,她留下来还可以为他做些事,至少当刺客的刀锋再砍向他时,不管他肯不肯、愿不愿,她还是会冲上去为他档刀。 其实眼下她也还有件重要的事,若离开了这里,只怕也不方便做了,那就是透过他,结识仇人许德亮的儿子许翰云。 如今许翰云虽然不记得两人小时候的事,但似乎对她颇有兴趣,她绝不能错失了这天赐良机。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倘若是天意要让薛家留下她这个活口来报仇,那么就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吧。 至于和殷玉书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感情,假使她做不到收放自如,那就让她厚颤无耻地多在他身边栖身一段时日,再多贪恋一会他的温情吧。待她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后,她就会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殷玉书也是一夜未眠,却并不是因为薛琬容的事情,而是为了刺客。 两名属下都已经从各自被派遣任务的地方回来,也分别带回了消息。 诸葛涵道:「九门提督说,这件事他已经压下来了,对外就说是江湖争斗,但必须上呈给皇上知道。」 罗汉庭则说:「我去兵部的时候,丁大人还不在,但我已经和兵部侍郎朱大人打了招呼,朱大人答应全力帮忙侦办,所有相关卷宗都将在今晚调出,爷如果要查看,随时可以去兵部查阅。」 「让他们自己查去,我暂时不便出面。」殷玉书沉吟着,「只怕明天免不了要入宫一趟,和皇上交代清楚这件事了。」 「可是……亲城大捷,爷受伤之事皇上始终不知原委,爷若和盘托出,会不会有故意欺瞒皇上的嫌疑?」诸葛涵有些担心,「之前爷入宫面圣,也没有和皇上说这件事吧?」 「原本我是想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公开自己受伤之事,这次潜入我军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还不清楚,此人也许是我殷家的宿敌,也许是朝内看殷家不顺眼的政客,我若是告诉皇上,只怕满朝文武就都知道了。但现在既然刺客追到了天城,已经威胁到天子脚下,我再不禀告,就是真的欺瞒皇上了。」 「老将军那里……也还不知道吧?」 「这种事暂时没必要惊动他。」 「可爷受伤之事,末必能一直瞒得住。」 殷玉书沉默片刻,忽然说道:「这件事先放一边,诸葛,你替我去查件事。」 「什么事,爷?」 「最近在城中的大户人家,有哪家是突遭变故、举家败落的?」 罗汉庭不解地问:「查这个和咱们的案子有关吗?」 「是和一个人有关。」殷玉书淡淡道,眼前仿佛看到一双盈盈泪目。那丫头到底是从何处来?又究竟是谁?直觉告诉他,她绝非是个普通丫鬓这么简单。 她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却在生活上全无经验;她对人情世故非常了解,可却又谨慎不安得像是随时都会被任何人事惊动。 她总像是在逃避什么,包括逃避他追问的眼神。如果他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将她留在身边,那就必须知道这件事的答案,这远比知道刺客是谁更重要。 薛琬容虽是被殷玉书带进府的下人,但因为他特别「关照」过,所以府内没有人敢给她派什么活儿。 对于她的身分来历,不少人也纷纷揣测,将军身边从来不带女眷,殷家的下人也多是男丁,除了小姐有几个丫鬃、老夫人的院内有几个丫蓑和老妈子之外,殷家是个绝对阳盛阴衰的地方。 因此入府之后,她始终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殷玉书出门时如无特别交代,也不会带她一起去。 而殷玉婷因为一开始和她闹了那件不算愉快的买点心小事,也就不找她了。 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将军府中,她心中也着实不安,偏偏只要她去找管家要差事,管家就一阵苦笑。 「琬儿啊,将军既然说了要你暂时养伤、不用做事,你就别为难我了。」 「可我那点小伤早就好了。」她急切地表示,「哪怕就是厨房打个下手也好,好歹让我做点事吧。」 管家很为难地说:「不是我不给你派活儿,是你万一受了点伤,将军会怪罪我的。厨房那种地方,也不适合你去。」 薛琬容无奈,只好另寻他法。 路过一个跨院的时候,正好一名丫蓑跑出来和她迎面遇到,也没看清她是谁,劈头就问道:「老夫人要的银耳汤怎么还没有做好?你去催一催。」 她欣喜不已,想着自己终于有个机会做事,忙答应着转身就跑。 但她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好不容易才拉到一个家丁问去厨房的路。 家丁讶异地看着她,「你是新来的?要去厨房做什么?」 「老夫人要的银耳汤还没有送到,要我去催一催。」她答得理直气壮。 家丁还是古怪地看看她,不过也指了路。「沿着石子路一直走,看到那排蓝瓦的房子就是了。」 薛琬容到达厨房门前时,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次买的银耳实在不好,银耳汤真是做不了了,你们谁去和老夫人说说,改成别的汤行不行?」 她站在厨房门前,伸头看着里面忙碌的人们,轻声说道:「若是银耳汤不行,换成枸杞青瓜煲花胶呢?也适合年纪大一点的人喝。只是要用鸡汤,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厨房里管事的人回过头,不解地问:「你是谁啊?」 「那个……老夫人问几时汤能做好?」 管事人顿足道:「你们看看!居然让老夫人问询了?!几时咱们厨房做事这么慢手慢脚的?这丫头说的对,银耳汤没有了,哪怕换道别的汤,也比半天什么都没有,让老夫人空等一场好。」 旁边有人说:「鸡汤和青瓜倒有现成的,可是鸡汤会不会太油腻啊?」 薛琬容回道:「不会的,如果点几滴白醋提味,再用荷叶蓖一下上面的油脂,喝起来是很爽口的。」 管事的人犹稼一下,「好吧,就先这么办。你们几个快去把鸡汤和青瓜准备好,花胶只怕还要外买。 她又提议,「咱们府外隔一条街的孙家鱼铺,每日有现成的花胶,都是用最新鲜的鱼膘做的。」 管事之人笑道:「你这丫头知道的还真多,不错,我就是要去孙家鱼铺买。」 薛琬容看着一群人又忙碌起来,厨房管事亲自去买花胶,不到一位香的工夫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各样食材都已准备好,他亲自上阵,虽然这汤并不常做,但毕竟是有本事在身的人,没过多久就做好了。 但他犹稼着,问向左右,「谁把汤送过去?」 薛琬容看众人都面有难色,想来是因为擅自改了汤品,怕老夫人怪罪。而这汤本就是自己推荐的,所以她便自告奋勇道:「既然是老夫人叫我来问 的,那当然是我送过去了。」 管事之人长时一口气,将托盘放到她手中,「你是新来的吧?要说这送菜送饭的事不该你去。你自己要小心,别弄洒了。」 她连声应看,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往回走,一路上偶尔有路过的家丁,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让她甚至以为自己今天是不是穿错了衣服。 待走到刚刚离开的跨院门口时,那里早站看一名婢女,一见她就急不可耐地冲过来。「怎么这么慢?」婢女打开汤盅盖子,惊叫一声,「呀,怎么换了别的?老夫人每天下午喝银耳汤,十几年都不变的规炬,他们竟敢擅自改了?」 「因为今天的银耳不好,厨子不便做银耳汤,这汤我尝过,昧道是不错的,所以才推荐给厨子做。」 「你尝过?你是有金贵的身子,还是好福气?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敢擅改食谱?」那蝉女不认得她,上下打量着,「你是哪里来的?刚刚入府?管家大人都没教过你规矩吗?不在府中待到五年以上的人,是不能碰和吃喝有关的东西,怎么厨子竟敢叫你送汤过来?好,既然如此,你拿进去和老夫人说,我是不敢将这汤端给她喝的。」 薛琬容这才明白,为什么从管家到厨房管事都说她不能在厨房做事,原来殷家还有这个规炬。可既然婢女这么说了,这差事又是她自己招惹的,少不得要亲自送一趟了。 她跟着那婢女走进正房时,老夫人跟前正坐着殷王婷,母女俩说看悄悄话。 虽然被叫做「老夫人」,但其实殷家兄妹的母亲并不老,看上去也不过才四十多岁,还是风华正盛的年纪。而且虽然上了点年纪,却看得出年轻时的样貌必是极美,即使是现在,依然算得上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看见是她端着托盘进来,殷王婷问:「怎么今天是你送汤?」 薛琬容觉得这事前因后果要说起来实在有些哆唆,看老夫人的脸色还算平和,便屈膝跪下,将托盘和汤且递了上去,「夫人,今日厨房的银耳货色不好,厨子不敢擅做。这道拘祀青瓜煲花胶虽然因为做得仓促,可能火候差了点,但味道绝对是不差的,您可以尝尝看。」 殷王婷皱眉道:「厨房是怎么做事的呢?这么常做的汤竟然都能买错料,该让张伯好好训训他们了。」 老夫人伸出纤纤玉指,指着汤说:「常喝一种汤,其实我早就腻了,偶尔换换口味也好,拿给我尝尝吧。」 殷玉婷亲自将汤盅捧到母亲面前,旁边早有婢女备好汤匙和汤碗,为老夫人盛了一碗。 老夫人先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问:「你不像是府里的人,是跟着玉书回来的那个丫头吧?」 薛琬容忙答道:「是的,老夫人。」 「听你刚才说话,似乎是熟知这汤的做法?」 「奴婢在前东家的时候,曾经伺候小姐喝过,所以知道一点。这汤原本要煲够一个时辰才可以上桌,但因为担心夫人久等,就没有等足时辰。好在鸡汤是老汤,花胶和青瓜都很新鲜,所以奴婢想,大概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原来的东家是谁?」不轻不重的一个问题,却让她又哑了口。 她犹豫地说:「我的东家……已经没落掉了。」 「就是没落了,也该有个名姓吧?」老夫人倒被她的支支吾吾引出了兴趣,又多看她几眼,「看模样的确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只是你这举止和谈吐,不知道是怎样的小姐才能调教得出来。」 薛琬容倍感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此时,恰好殷玉书也进了门,一眼看到屋中的几个女人,疑问道:「怎么琬儿在这?」 老夫人懒懒地说:「原来是叫琬儿,进来说了半晌的话,我倒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难怪听说你很疼她,的确是个可令人疼的小美人儿。」 薛琬容红着脸偷瞥一眼殷玉书,恰好和他的目光对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心头又怦怦直跳起来。 老夫人继续说:「我刚才问这姑娘的来历,她还没说清楚,你挑人向来严苛,她现在据说是你的心腹了,你问清楚没有?」 殷玉书淡淡应答,「自然是问清楚了。娘对儿子办事还不放心吗?」 老夫人一笑道:「你办事,娘没有不放心的。每次和那些夫人们闲聊,谁不夸我生了个好儿子?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却让娘最不放心,到底你几时能让娘抱个孙子? 「许家小姐的事情,我在信里和你提过几次了,你也一直不回应我。你爹和许大人是好友,你同翰云也是好友,他妹妹你也见过几次面了,许家人品咱们全家都信得过,如今你二十七了,向来做事不是最不喜欢拖泥带水,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磨磨蹭蹭,没有个痛快话?」 第十二章 薛琬容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件事,胸口蓦然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真想转身就走。 殷玉书还在微笑着和母亲周旋,「娘,爹不是早就教导我说:『不成大事,无以成家。』现在边关还有诸多战事尚未肃清,您怎么能让一个好端端的姑娘跟着我去过那冷月寒风的苦日子?」 「越城我又不是没去过,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老夫人白了儿子一眼,「你和你爹一样,对男女之事就是一点都不上心。这事儿还是娘替你做主算了,明天我就叫媒婆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和许家小姐的合一合去。」 殷玉书双眉堆燮,「娘,儿子自己的事,您还是不要再操心了。儿子现在无心娶妻,您就是合了八字我也不会娶。再说,我过几日就要回越城去,难道娘要让人家为我守空房吗?」 老夫人惊讶道:「怎么是过几日就回去?不是说这次皇上特意调你回京要供职的吗?」 「娘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殷玉书倒比她还惊讶似的,「儿子这次回来是皇上另有事情交代,并非要回京供职,否则越城那边交给谁来镇守?」 老夫人一听很失望,气得捶着桌子,「你们父子两代镇守边关,为国尽忠一辈子我无话可说,可是皇上总不能让殷家断子绝孙吧?明日我就到宫中去找皇后评评这个理。」 殷玉书笑道:「这件事皇后也管不了,娘去找皇后说,不是让人家皇后笑话您吗?娘先喝汤吧,我还有事要问一下琬儿。」 老夫人看着两人,哼了一声,「玉书,做事要记得分寸,不要逾矩了,你终究是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 薛琬容明白老夫人最后那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虽然在老夫人面前她和殷玉书没有任何互动,但是凭着身为母亲的敏感直觉,老夫人必然是感觉到了什么。 直到跟着殷玉书走出老夫人的独院时,她心情还一直沉在谷底。 「在想什么呢?一副天要塌下来似的?」他忍不住出声打趣,却并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又说道:「娘说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 他不要她放在心上的是什么?是他娘说要为他娶亲的事?还是他只能匹配大家小姐,而她现在只是个贫贱丫蓑,若想高攀就是「逾矩」? 她没有问,因为觉得自己连问一声都是「逾矩」了。 他也没有多做解释,带着她回到自己的院落站定后,方才说道:「琬儿,你今夜换身衣服和我去一个地方。衣服我已经叫人备好,放在你的屋子里了。」 「换衣服?」她不解,现在她这身衣服不好吗?还要换成什么样子? 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现在去或许最好。」 什么地方要天黑才去?还要换农服?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薛琬容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又必须强忍住。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殷玉书竟然是到青楼来,而她现在一身桃红长裙纱衣,看上去和青楼女子的穿着没有两样。 她不相信他会是喜欢混迹青楼的人,更何况就算他要来,也必然不会让她打扮成这个样子。 「爷是要掩人耳目地查案吗?」 她的蕙质兰心引得他一笑,「你不必出声,只要静静坐在一边就好了。」 「可是……爷要到这种地方来,这种地方听说是不让女人进来的……爷怎么还会带着我?」 殷玉书挑了下眉,「总要装个样子给外人看。不过这种地方的女人我不想碰,但若身边没有一个,又让人看了奇怪。」 薛班容听了有几分欣喜。他的意思莫非是说--他不想碰别的女人,可对她却是例外? 殷玉书来到这家名叫「燕客来」的青楼,显然是提前打过招呼,所以两人并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后院的小门。 在青楼上下内外,都难免有客人和楼中的女子穿梭往来,他们走在其中,倒也不算引人注目。 「这里若非青楼,倒是个吟诗赏月的好地方。」他环顾四周,颇有闲情逸致地笑着,回头看到一脸紧张、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她,不禁笑道:「别那么害怕,你现在这样子真不像风月场的女子。哪有青楼女子和客人离得这么远的?」他说着,一伸手便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她满面合羞,也不知手该放在哪里,低声说:「爷,奴婢该怎么做?」 「不需要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跟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垂目望着她长长的睫羽,怀中的她似是因为紧张而轻微颤抖,温软的身子如一团云依偎在他的胸前。 「琬儿……」他的手指轻轻触摸她鬓边垂落的一络秀发,忽然之间像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偏又不知从何说起。 「爷今天来要办的事情……不会耽搁吗?」她小声提醒。 「嗯,是啊……」他暗笑自己竟然还要经她提醒才回神,眼角余光一闪,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对方正是他此行的目标。 拉着她,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嘴边两撇小胡子在说话时总是一翘一翘的,看上去很是有趣。 男子从后院走到前院时,对着鹑儿很不高兴地说:「你们这燕客来也算是天城里有名的青楼,怎么连个象样的姑娘都没有?」 鸨儿陪笑道:「夏大爷刚从关外回来吧?咱们的姑娘和以前差不多啊,原来您不是最喜欢绿珠?她刚才难道伺候得不好吗?」 「就是绿珠也看腻了,你这里就没有新来的姑娘吗?」男子一转身,恰好看到薛琬容,眼睛顿时大亮,他用手一指,「那个姑娘不就是新来的?怎么也不给我安排?」 鸨儿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殷玉书走上来笑道:「这位兄台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和在下一致,只可惜这位姑娘是在下先选中的,兄台来晚了一步。」 夏大爷看向他,虽不认得,却一下子就察觉他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便笑道:「可惜可惜,那兄台就慢享美人福吧。」 怎知殷玉书竟又说:「难得我与兄台这么有缘,不如楼上共饮一杯如何?」 薛琬容看出此人就是他的目标,又听得他有邀约对方叙谈之意,心念一转,也开口道:「既然二位有缘又有雅兴,奴……奴家粗浅地会几首琴曲,给二位大爷弹琴助兴如何?」 「好啊。」殷玉书挑眉笑应着,「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弹琴,这位兄台,美人佳音,你我一起同赏如何?」 姓夏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鸨儿为他们安排了一间二楼的雅房,室内陈设雅致,熏炉、茶炉、古琴--齐备。 薛琬容坐在琴身之后,没有看他们,低眉垂目、十指轻拢,径自在那琴弦上一抹,琴声幽然响起-- 借着琴音相伴,殷玉书有意无意和那人闲聊起来-- 「听鸨儿说夏兄是来自关外?」 「在关外做些小买卖的。兄弟你呢?怎么称呼?」 「姓于。」殷玉书为他倒了一杯茶,「关外我没有去过,倒是在越城生活过一年半载,不知是关外好还是越城好?」 「怎么说呢?各有各的好处吧。越城有护国将军殷玉书坐镇,治安民风都可令买卖人放心,但关外的生意机会更多些。」 「听说浦野国现在要改变耀阳商人在国内免税经商的国策,所以有不少商人都返回耀阳了?」 「是啊,这浦野国换个皇帝就换个政策。想当年,别说是耀阳的商人,就是耀阳叛逃的将军,浦野国都照收不误。」 殷玉书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中,「是啊,我也听说十几年前就有咱们耀阳的叛徒跑到浦野国去了,也不知下场如何。 「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叛徒嘛……终究是叛徒。」说了一半,似是察觉到自己说溜嘴,那人又打着哈哈笑道:「不说这个了。这茶实在是喝得不过瘾……」他向屋外喊道:「拿壶酒进来」 殷玉书却是不动声色。 酒很快送到了,那人问:「于贤弟看来可不一般,不知是做什么的?」 「在下给户部做采买,近日进京就是为了领差。」 「原来是皇商,失敬失敬,那你混的可比我好多了。」姓夏的立刻凑过来说:「那你和户部混得不错吧?有什么机会也介绍给兄弟我一点?」 「当然,夏兄若是有意,留个京中落脚的客栈地址,回头咱们可以再详谈。」 见把对方哄得心花怒放,殷玉书趁势又续道:「可我最近也在发愁呢,本来有笔买卖在边境附近,但听说那里有盗匪出没,怕商队遭劫啊。夏兄既然常在两国之间走动,有没有打通关节的好办法?」 姓夏的此时笑答,「看来你真是在国内做惯安稳生意了,盗匪也有盗匪的道,你只要喂饱银子,他们也不会和你过不去。我认得一人,就是盗匪的头目,姓周,做事还算有义气,只要收了你的银子,就不会与你为难。你若有兴趣认识,我可以昔你修书一封,引荐你们认识。」 「那自然是好。只是……我身为皇商,又和盗匪结交,若是让官府知道了,会不会……」 「自古官匪成一家,这道理你还不知道吗?」姓夏的哈哈笑了,「周峰虽然是盗匪,当年也是官场出身,只是因为犯了事才逃到山上。不过他和上面的官家还是有勾结,你送的好处有一部分他还要拿去喂官家,但那些就是他的道儿了,不会说与你知晓。」 他微微一笑,「周峰?好,那就少不得要麻烦夏兄了。不管事情成或不成,我的谢礼是要备下的,明日就送到夏兄的客栈去。」 姓夏的走后,薛琬容收了琴音,抬头看向殷玉书。 他斜坐在长长的软榻上,微笑望着她,「你们家小姐连琴都教你?还是小姐学琴的时候,你也跟着学了?」 她被问住了,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自己似乎无论怎么回答都会出错,只得温碗一笑,低头擦拭着琴弦说:「这琴算不上好,琴音不够古雅。但听爷 似乎是要和那人说秘密的事情,怕外面的人听到,奴婢就壮着胆子在爷面前献丑了。」 「我不懂琴,但你的确是帮了我一个忙。」他呼出了一口长气,伸出一指勾了勾,「琬儿,你过来。」 她离开琴台,缓步走向他,屈膝在他面前,「爷,是要现在走了吗?」 他坐起身,眼中带着几分微囊的醉意,今日为了和夏姓商人聊出想要的秘密,他不得不陪着喝了几杯。听着青楼上下热闹的声音,身处一片迷离灯火下,他也不禁有几分飘飘然了。 伸出去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缓缓勾回后落在她的后颈上,眼前这双秋水般的眼眸柔如云、轻似风,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神了。 只是……这个人又是谁送到他面前的呢? 忽然间,他将她拉到眼前,本就咫尺的距离倏然重迭在一起,久已渴盼的红润双唇被他采撷,一朝得偿,果真如想象中般柔软清新,而芳唇带着娇怯,恶恶发抖着,让他情不自禁箍紧她的纤腰,不准她惶恐逃离。 「琬儿,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你有事骗我,可以现在说出来。天大的事,我都会替你做主。」一吻方休,他压抑着胸口的激荡,一字一句说。 第十三章 她的眼神已变得迷乱,唇上、鼻前都是他的气息,在这一刻,她己当自己是他的人了,恨不得可以随时为他去死。 但他的这句话敲进她心里,又让她一下子从美梦中惊醒,她知道他必是一直对她有怀疑,也许,还猜到了些什么? 说还是不说?她咬着唇,快速在心中权衡着利弊。 说了又能怎样?他能与圣旨抗衡吗?不说……她至少还有留下来的可能。 于是,她咬紧牙关道:「爷不用多想了,奴婢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可瞒您。」 殷玉书望定她,似是要一直望到她的眼里去,恨不能望穿她的心。 一阵默然后,他在心中轻轻一叹。罢了,不逼她了,她不说自有她的苦衷,反正他已承诺夭大的事都会替她做主,这不是一纸空谈。 这丫头,生来注定是要牵扯他的五脏六肺,他既已抱住她,就不是为了放手。 这晚,他牵着她的手返回殷府,她有诸多羞涩顾虑,本不敢这样大胆地和他在街上牵手同行,但他却说月色很好,只有并肩同行才能一起品赏月华的美妙。 「那天你给我续的半阅词中,我最喜欢那一段『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以前我不知,原来一个姑娘家竟也会有这样的豪情。」 听他重提那件事,薛琬容还是很不好意思,「我只是胡写的,其实那不是我的豪情,那是我眼中爷该有的样子。」 「让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怕自己会辜负了你的期望。」殷玉书笑道。「等日后回了越城,总算有人能和我一起读诗写词了。自从镇守越城后,书卷 上的事情我疏懒了很多,总觉得都不是一个军人该做的本分。 「可是爷看上去很有书卷气,第一眼见到爷的时候,我还以为爷是应举的世家公子。 「这么说来,你分辨人的本事实在很差。」 「是吗?奴婢倒很庆幸当初在危难关头,向爷求救,否则今日的我,也许就是这青楼女子中的一名了。」 他轻叹道:「是啊,世间的缘分总是难测。原本我回京的路线不是走那里,是因为中途遇雨、桥梁被冲断才临时决定改道……这大概就是天意了。 「爷这辈子……让您最为难的事情是什么?」 殷玉书想了想,「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官场之道吗?」 「奴婢不过是信口胡说的。」 他摇摇头,「不是信口胡说,若非在官场历练过的人,未必知道这样深刻的道理。官场无知己,你说的对,在这官场之中人人都戴着面具过日子,今日与你把酒言欢的密友,明日就有可能是陷害你银档入狱的死敌。若说我有为难之处,就是我身处官场之中,也不得不戴着面具过日子,与人交心、倾身交托……只是诗书中的文人之梦罢了。」 薛琬容不解地问:「诸葛及汉庭,难道不是爷可以交心交托的人吗?」 「他们是我的属下,有些话不便和他们说得太明白。主子与属下之间最好不要太密切,若密切到如同挚发般亲近,很多事就不好盼咐他们去做了。」说到这里,他望着她忽然一笑,「好在现在有个你了,我的心里话也可以有人听一听。」 「我?我没有本事为爷分担那些天大的愁事……」 「不需要你分担什么,你只要坐在我身边,静静听我说就好了。」 他的每一句话,她听来都感动莫名,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垂青? 她心中颇多羞愧,昨夜思来想去的逃跑计画,就此也算是付诸东流了。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她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察觉到了,低头问:「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我倒忘了让他们多给你备一套衣服。现在穿这身衣服回府去,是有些不妥。」 「没事,我悄悄回房去换,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 安静的夜幕下,突然响起疾风劲雨般的马蹄声,远处有一人飞骑而来,马还未到跟前,声音已至-- 「是爷吗?请速回府」 两人同时一震,听出那是诸葛涵的声音。 再下一瞬,他已经跳下马,一边行礼一边焦急地说道:「可找到爷了,府中出事了」 堂堂镇国将军府能出多大的事,竟让诸葛如此惊慌失措?殷玉书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诸葛涵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薛琬容,低头回答,「老夫人今天晚饭之前突然上吐下泻,府中大夫诊治说像是中毒了,如今连太医都已被请到府中急救,老将军急得到处找爷和……这丫头。」 「找琬儿?」殷玉书飞快跃上他骑来的那匹马,困惑于父亲的命令,「这件事和琬儿有什么关系?」 「因为老夫人在晚饭前只喝了一碗汤,从厨房主事到府里的丫蓑都是府中的老人,只有琬儿是新人,却接触到这碗汤,而且,据说这汤还是她一手促成,老将军知道后大为震怒,说一定要拿她是问。」 「胡闹则殷玉书听了神情更加阴冷,向一脸震惊的薛琬容伸出手,「跟我回府澄清这件事。」 「爷,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她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工夫府内就出这样的大事,但她不曾有过害人之心。 他皱紧双眉,「我说过,天大的事有我为你顶着,你还不信我吗?跟我走则 她咬紧朱唇,将手递出去,被他一下子拉上马背。 这是第二次与他共骑了,可这一次的未来路途却比上一次更凶险,她仿佛已经看到乌云重重,如黑幕般遮天蔽日地向她压下来-- 当殷玉书带着薛琬容回到镇国将军府时,府内所有的家丁婢女都已聚集在老夫人的院外,探头探脑地看着里面的动静,人人都在窃窃私语。 他站在众人背后,朗声道:「我殷家几时变得这样没规矩?难道你们都无事可做了吗?」 大家听到声音,吓得一边回身跪倒,一边又都偷偷觑着他身边的琬儿,那眼神分明在说--凶手总算是抓到了。 殷玉书不理他们,拉着她就往里走。 卧室门前,几名大夫在那里低声商讨着老夫人的病情,一见他回来了,连忙行礼道:「将军回来了。」 「我娘病情如何?」他开门见山的问。 太医院的首席龚太医摇了摇头,「老夫人中的这种毒……慰老夫愚钝,不知其名,所以无法解毒。现在毒入心肺,只怕是……」 「把那丫头给我抓起来。」 一声厉喝从门内传出,薛琬容只觉手臂一疼,刹那间已被殷玉婷恶狠狠抓住。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我娘与你有什么仇怨,你竟敢下毒害她?」 薛琬容急忙解释,「我与老夫人今日才初见,怎么会有仇怨要害她?」 「若不是你,还能有谁?」殷王婷一脸泪痕,忽然被人重重在手腕切了一掌,她忍痛松了手,定睛一看更是大怒,「大哥!你居然还袒护这丫头?!你知不知道娘被她害得多苦?」 殷玉书脸色铁青,「你有证据是琬儿下的毒吗?若没有,便是诬陷她的清白。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岂容你们私刑逼供?」 殷若城站在房门口怒道:「玉书,你让开!这丫头纵使不是下毒之人,也必与下毒之人有牵扯。我殷家基业上百年,府内都是世代家奴,从没有出现过这种事,只有这丫头是半路领来的,身世不清不楚,还死缠烂打地跟在你左右,没准就是为了今日这件事」 他向来尊敬父亲,此时仍隐忍着脾气,躬身说:「爹,您一向英明,不要在这件事上失了判断。琬儿虽然是我半路收留,但绝算不上什么死缠烂打。 至于她的身世,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女,有什么不清不楚?她若是下毒之人,还会堂而皇之地在府内等着大家对她这样喊打喊杀吗?又有什么人会在这时派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娘下毒?就是毒害了娘,又能得什么好处?」 殷若城盯着他道:「玉书,你不反问我,我也不问你……你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昨日在林萃街上又为何会连杀三个人?你以为这些事你不说,我就当真不知道了吗?做父亲的是希望儿子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你若为君为国,就是捐躯沙场爹也绝无怨言,还要为你骄傲,可你近来桩桩件件都遮遮掩掩,爹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难道没想过,在这个当口这丫头忽然冒出来,不是巧得太离奇了吗? 「说不定对方就是料定你仁慈之心,派了这么个小丫头来施烟陋之计,就为了断我殷家的根基。」 薛琬容听完老将军的这番严厉指责,知道此时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她转而去问龚太医,「我听说圣露丸可以解百毒,不知道这种毒能不能解?」 他摇头道:「圣露丸可解百毒只是谣传,但这种东西连太医院都没见过,现在一时间要去哪里找?」 她咬咬牙,「前些日子被抄家的薛师通府内,就藏有一枚圣露丸。若是被抄家的逆党,只怕府内财物都在刑部等待入库呢。」 殷玉书立刻转身拉住她,「你和我现在就去刑部。」 「玉书!你去,把她留在这里」殷若城急喊道。 他当作没有听见,拉紧琬儿的手疾步就往外走,但大门口忽然来了浩洁荡荡的一大群车驾马队停驻,档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站定后,吃惊地看着从鹅黄绸锻马车上走下来的中年男子,蓦然跪倒,「微臣参见陛下。」 原来来人竟是耀阳王朝当今的皇帝。 安庆帝快步走来,伸手握扶他,关切地问:「平身吧。月关听说你娘不幸中毒,现在事态如何了?」 「有劳陛下亲自过府垂询,微臣实在愧不敢当,家母所中之毒连龚太医都说束手无策。微臣听说之前从薛师通大人府内抄家得了一枚圣露丸,据闻可解百毒,正准备拚却官职性命去和刑部讨要……微臣知道这件事必定触犯国法,但事出仓促,只为救母,实在顾不得规矩了。」 安庆帝一笑道:「看来朕是来巧了,你若是去了刑部必然要扑空,因为这枚圣露丸现在不在刑部,而在朕这里。」他一回手,身后便有人递上来一方玉匣。「当日许大人抄了薛府后,这枚圣露丸便暂时收归刑部,恰逢朕那几日身体不适,刑部就转呈宫内要让朕吃了养病。只不过朕觉得这东西太过珍贵,不想随意吃食,就放着没用,今天总算能物尽其用了。」 殷玉书欣喜若狂地说:「陛下对殷家的厚待,微臣粉身碎骨亦难报君恩。」 他连连摆手,「比起你们殷家一门上下数代为国镇守边关的辛苦,这一枚小小的圣露丸又算得了什么?先不要和朕在这里寒喧了,救人要紧。」 安庆帝将玉匣放到他手中,殷玉书便急忙奔回母亲的卧室。 此时,殷若城听说皇帝亲临,也急忙率府中家眷出迎,君臣见面,少不了一番见礼、安抚和感恩之词。 薛琬容在旁默默看着,心中万般感慨。今日之事,不知是不是一场轮回? 老夫人突然中毒,不知是谁暗中陷害,却偏偏恰逢她去厨房端汤,于是就成了代罪羔羊,可最终能救老夫人一命的,也是她家传的灵药圣露丸。 这枚圣露丸是她娘当年陪嫁过来的宝物,据说用了无数珍贵拿药制成,效用可达五十年。娘曾想将这枚圣露丸当作她日后的陪嫁,却不料还不到二十年就已物是人非,圣露丸却变成了逆产,成了其他官吏孝敬皇帝的大礼。 第十四章 想着这一切,她不知是该冷笑还是叹息,众人忙着给老夫人吃药解毒,也无人再留意到她。 她呆呆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心中默默祈盼圣露丸的药效如传闻可以起死回生,救下老夫人一命。 突然间,有人拉了她一把,问道:「你……该不会是……琬容吧?」 她身子一震,蓦然惊醒,张大眼盯看眼前那名中年官员,脑中一片空白。 安庆帝听到那人的高声呼唤,回头不悦地说:「德亮,怎么在殷府这样大呼小叫的?遇到熟人了也不该如此忘形。」 只见那官员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她-- 「陛下,这、这就是薛师通的女儿,薛琬容啊」 骤然间,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薛琬容曾以为,今天是她人生中最甜美的一天,因为一个时辰前,她还和殷玉书在一间香气四溢的雅房中四目相对,半个时辰前,她则与他在明月下牵手同行。 怎奈,而今她跪在一国之君的面前,不是什么落魄他乡的孤女,也不是护国将军的丫蓑,而是罪臣薛师通的女儿薛琬容,一个身负重罪的逃犯。 安庆帝坐在殷府正堂中,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身材纤弱的姑娘,叹道:「你父亲虽然身犯重罪,但朕还是会顾天理人情,不至于将你家满门抄斩。你母亲之死,朕甚为遗憾,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但……你既然逃了,为何又要假扮小丫实跟随在殷将军左右,到殷府来毒害他母亲呢?」 她叩首请求,「请陛下明查,民女逃亡实为保命,途中遭遇歹人加害,偶遇殷将军出手援救,这才跟在他身边。感念殷将军之恩,愿为奴为婢。」 殷若城不屑地冷哼,「就知道你有问题,没想到还是个逃犯,跟随在玉书身边竟说是感念他的恩情?你若真感恩,怎么敢以戴罪之身跟着他?就不怕害他犯下窝藏逃犯之罪吗?」 薛琬容忙解释,「当时情势无奈,民女也没有想到殷将军是要回天城,待知道了之后,已不敢将实情全盘托出,这才一错再错。殷将军从头至尾都不知情,请陛下和老将军千万不要怪罪于他。」 身后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殷玉书冰冷的气息笼罩在她背脊上-- 「是吗?你当真不是要陷害我?」 他的语气冷漠疏离,似是万年寒霜,她听了心头一颤,沉重得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爷,奴婢自跟随您之后,并未做过害您之事,您是知道的……」 安庆帝看,向刚刚走进来的殷玉书,问道:「你娘如何了?」 「托陛下的福,家母已转危为安了。」他神色僵冷,犹如寒玉一般,顿了顿又说:「对了,还该感谢薛小姐,这药丸本是薛府之物,你是原主。」 她身子轻颤,泪珠自眼眶滚落在地,滴滩在青灰色的石砖上,漾开一片水渍。 「哥!我在她的房中找到这封信」殷王婷的声音忽然急促地传来。 殷玉书漠然回头,见妹妹举着一封拆开的信笔笔直送到他眼前,信上的文字如同杀人的刀锋般锐利-- 殷玉书为我方心腹大患,了尚若有机可乘,务必夺其性命,我方可助你全身而退。若无机会下手,殷府上下皆为我敌,人人可杀。 虽无落款,但这封信所昭示的内容几乎已可以坐实薛琬容里通外敌、毒害老夫人的事实了。 殷玉婷气得脸都白了,站在她对面恶狠狠地骂,「真看不出你这么娇滴滴的样子,竟是如此歹毒心肠的女子!我哥对你有恩,你还伙同外敌要杀他?!我家收留了你,你居然毒害我娘?!若非今日被人揭穿,我们殷家岂不是要毁在你一人手上?」 语毕她一扬手,一巴掌就要打向薛琬容的脸,身侧却有人猛地抓住她的手。 她气愤道:「大哥!这时候你还没看出这狐狸精的真面目吗?还要护着她?」 殷玉书面无表情,看也不看薛琬容一眼,「她既是朝廷钦犯,自然要交与朝廷处置,我们殷家从无擅动私刑之事。」他面向安庆帝跪下道:「陛下,微臣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几乎铸成大错,恳请陛下给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安庆帝望着他,「你想怎样将功赎罪?」 「望陛下准许微臣亲自将她送押刑部,并与刑部一同会审。」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若有必要,微臣甚至能做监斩官。」 薛现容怔怔望着他僵直的背影,耳畔的声音似是一点一点远去,四周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得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那背影……如山一样挡住了她眼前全部的光明,剥夺了她人生中仅存的幸福。 幸福,原来只在指缝中流过一瞬而已,终究不属于她。 然而,她从没想到他会在事实揭穿的这一刻如此地恨她,恨到竟然愿意亲手把她送上断头台,亲眼看着她去死。 闭上眼,她轻轻地苦笑……也好,若死在他手中,她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刑部大牢在刑部的最深处,在耀阳,一旦关入刑部,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因为几乎只有必死的重犯才会被关押在这里。 当薛琬容站在自己的牢房之前时,她深吸一口气,鼻间立刻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这里常年闭锁,不通风换气,许多犯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这里,这已不是人的居所,就是家中养牲畜的窝圈也比这里强百倍。 但是,被关在这里的人,又何尝能有别的选择? 她被单独关进一间牢房中,因为是女监,狱卒也是个女的,身材却和男人一样魁梧。 女狱卒斜晚着她,冷笑道:「看你的样子是娇生.喷养,不过这里可没人把你当花儿一样捧着。你若是命好,一两天内就有人提审你,一两个月就上断头台,若是命不好,在这里十年八载也有可能……只是我看你这单薄的身子骨,只怕一年半载都熬不过去。」 薛琬容听了苦笑着问:「早死难道还算命好吗?」 女狱卒继续冷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生不如死』吗?刑部大牢可不是小姐的绣房。」 呕嘟嘟的锁涟声,让薛琬容逐渐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铁笼一般的地方、潮湿难闻的气味,这一切都并非她不能忍受,令她所痛苦绝望的,是自殷府被押到刑部来的一路上,殷玉书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在皇帝面前被许德亮陡然揭破身分,定是他人生中最耻辱难堪的一刻,更何况,还有那封来历不明、足以置她于死的神秘信函为证,在在显示了他被她有心欺瞒。 她想不通,如果夭意真要她去死,为何还要令她尝遍这种比死还难受的煎熬? 那个女狱卒说的对,对于她来说,一两个月就上断头台,其实远比在这里关上十年八年、守着破碎的美梦最后抑郁而终,要幸福得多了。 对面的牢房里,一个女囚犯趴在栏杆上,干笑着问她,「喂,新来的,你是犯了什么事被抓到这里来?杀人了?」 「没有。」她努力想在牢房中寻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却都找不到,最后只好倚着栏杆斜斜地靠着。 对面那名女犯人不知被关了多久,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颤色,黑一块白一块,一头长发蓬头垢面,她只依稀能看到一双污浊的眼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女囚笑道:「别骗人了,不杀人,是不会被关到这里来的。你杀了谁?让我猜猜……难道是你的相好?」 「我没有杀人。」薛琬容闭上眼,眼前却全是殷玉书的身影。 他曾说天大的事都会为她顶着,但如今夭大的事终于发生,他却选择仇视她,将她狠狠推出去…… 怨他吗?不,不怨他,若要怨,就怨天意弄人吧……是她当初不该遇到他、不该求助于他、不该爱上他。 女囚还在那边自说自话,「新来的人都像你这样,死活不承认自己有罪,可几顿板子打下去,就什么都认了。你也别觉得自己委屈,到这里来的人,不管委屈不委屈,总归都是该死的,只不过有的是明天就死,有的明年才死,早死早超生,晚死就是偷生。反正人这一辈子啊,活着就是在等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低低应和,想笑了。这就是在监牢里关久了的人吧,思想真是豁达。 「你若不想受太多苦,只要叫你家人送些银子来就好,不见得不能活着出去,只是这么一来,花上的银子要填成海了。」 她笑了笑,「我没有家人了。」 「没有?连银子都没有吗?啧啧,那你大概要受不少皮肉之苦了。我教你一个办法,可以不用受太多皮肉之苦,到了大堂之上,你只要全都认罪、立刻画押,就剩下伸头一刀了。否则你抵赖半天,又要受刑,到最后还是得认罪,何必呢?」 望向对面那张模糊不清的脏脸,她淡淡一笑,「多谢姊姊提醒,我会记住你的话。」 薛琬容并没有等候太久,当晚,她就被带出去第一次过堂。 公堂之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差官衙役、凶神恶煞,只有三名身着官服的官员坐在对面。她一眼看到尘在最左边的殷玉书,心顿时抽疼起来。 他到底还是来了,来「监审」她的…… 因为算是重犯,她已被戴上手铐脚涟,行动起来极不方便,平日走十步就能到的地方,今日艰难地走了二十几步才到,最终还是被等不及的狱卒连拖带映地丢在三名大臣面前。 「大人,犯人薛琬容已经带到。」 她听到女狱卒,向上禀报了自己的姓名,这应该是他们之间、除了身分揭穿那次外,第一次听到别人公开称呼她的真名。 他的表情如何,她不知道,公堂之上虽然没有太多人,仍自有它冰冷的威严和庄重感,让她心头沉重得如同背负了千百座大山。 「犯人薛琬容,薛师通之女,因父之案获罪,于抓捕当日逃匿,现并发毒杀镇国将军夫人一案,和里通外敌企图谋害护国将军殷玉书一案,三罪并审。薛琬容,你可知罪?」 她有些恍惚,这一连串的罪名仿佛说的不是她,而是别人,可偌大的公堂内,跪在这冰冷地砖上被厉声质问的,除了她又还有谁? 她轻轻吸口气,眼角余光仿佛看到周围的刑具,好似正血腥地等着她。 薛琬容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畏惧,「逃匿之案,民女认罪,其他罪名皆属诬告,民女不认。」 刑部尚书挑着眉毛,侧身对殷玉书道:「这丫头竟然也有几分硬骨气?」 他只是冷冰冰地说:「关于她的事,本将不予置评。」 不予置评……一句话,就否定了两人所有的关系。 她勾起唇角,自嘲地露出一抹浅笑。一切都是报应吧,是她欺骗别人应得的报应。 「薛琬容,你不要想诡辩为自己脱罪,殷府上下有许多人都能做证,是你一意力荐做那碗汤。你明明不是府中的下人,却自告奋勇要去厨房端汤给老夫人喝,这一路上自然有诸多机会可以下毒。而那封信也是从你枕头下搜出来的,两相佐证,你的罪行己昭然若揭,再做诡辩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劝你还是趁早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果然,这是最大的威胁手段了。 第十五章 她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地回答,「大人,我力荐做那碗汤,是因当时厨房的银耳不适于做汤,不得已要改变汤品,可厨房做事的一众人等,人人没了主意,我才大胆推荐。端汤之事实属巧合,我若要下毒,便不应给别人留下这么明显的口实。至于那封信,民女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显然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否则我若是里通外敌,这么危险的证据,难道看过后我不知道烧毁吗?」 刑部尚书干笑两声,「不愧是薛师通的女儿,不仅硬骨气,还有巧舌如簧。」 旁边另一位大臣不耐烦的说:「行了,大半夜的审这样一个刁钻的犯人,不用刑她怎么可能会招?」 刑部尚书迟疑道:「可是……陛下有旨,说要她全部口供。她现在这么百般抵赖,足见是抱定和咱们拚一场的决心,只怕用刑也未必会说实话。」 「哈,我还没见过不怕用刑的犯人呢,何况是这么一个弱质女流。」那位臣子起身叫唤,「来人!把夹棍拿上来则 「宋大人……」殷玉书冷眼旁观良久,此时方才开口问:「刑部审犯人,只有用刑逼供这一招吗?」 宋世杰身为御史,是安庆帝钦点督审薛师通一案的主审,此时被他这样硬邦邦地质询,面子有点挂不住,恼怒地说:「现在罪证确凿,这件事又涉及殷将军府上下的安危,难道将军您不想尽早结案吗?」 殷玉书伶冷道:「若是结案的方法只有用刑这个手段,旁人日后知道了说我是用『屈打成招』,那我殷玉书的一世英名岂不是要毁在这一棍上?」 他缓缓起身下堂,走到薛琬容面前,两人一立、一跪,彼此四目相对,他在她眼中看到倔傲的悲伤。 「事到如今,还不认罪吗?」他一字一顿的说:「念在你也跟了我一场,我不希望亲眼看到你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凄然合笑,慢声念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殷玉书蓦然一震。这句话,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亦曾说过。这丫头……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坚守傲骨、宁为王碎不为瓦全,她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他冷冷地看着她,「你这是在自讨苦吃。」 「我知道。」她望着他,却是傻傻地笑,佩服自己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势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是在自讨苦吃,是我罪有应得,但是,爷……请您不要监斩,不要看着我人头落地,因为我希望即使我死了,在您心中也别留下身首异处、血流满地的惨状。我希望爷还能记得我的好,哪怕只是微薄的一点,只要爷还能记得……」她说不下去了,每句话随着一颗泪珠滚落,直到最后,她已泪流满面。 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在他心中的最后印象,是凄厉的死状。 殷玉书狠狠地抿了一下唇,「我记得或不记得又怎样呢?日后你和我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沙场上我见到的死人多了,还怕多一个你吗?」 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啊……她哀感地闭上眼。即使如此哀哀乞求,他依然冷酷绝情。 为何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收放自如?为什么……她就做不到像他这样呢?身体像是一片片被人撕裂了,从皮肉到骨血都磨成了粉,和着泪,由她自己一人吞咽下去。 与他的这段情就此断了,但无论如何,她要有尊严地去死,所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她绝不会承认。 从这一刻起,褪掉所有的遮掩和面真,她要做回堂堂正正的自己。 她是薛琬容,薛家的大小姐,即使薛家败落了,她依然是她。 她挺直脊背,迎视看三位主审官,「各位大人,若是要用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宋世杰抬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令签,忽然间对上殷玉书锐利的黑眸,不自觉手一颤,签又掉了回去。 他尴尬地掩饰道:「既然犯人死不认罪,天色又这么晚了,就改天再审吧。」 「也好。」刑部尚书也不喜欢晚上审问犯人,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询问殷玉书的意思,「殷将军,您看……」 「我是陪审,不是主审,刑部大堂不是越城,自然客随主便。」他慢条斯理地回应,但表情也是一副无心恋栈的慵懒状。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犯人带回去吧。」刑部尚书松了口气,挥挥手示意。 女狱卒又将薛琬容拉下去。 见殷玉书要走,刑部尚书追上前两步,笑道:「殷将军,听说皇上有意召你回京供职,日后在朝中,还要承蒙将军多提携。此案侦办之中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将军不吝赐教。」 殷玉书已走出堂门,听他这番话便止住步伐,懒洋洋地回应,「皇上的圣意如何,本将并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测。至于此案,大人只要秉公断案即可,我殷玉书万万不敢越权干预。」 刑部尚书迟疑的又问:「可若这丫头一直不招供,这案子只怕就会没完没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怜,一门衰落,千金小姐变成阶下囚,既然刑部尚书迟疑的又问:「可若这丫头一直不招供,这案子只怕就会没完没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怜,一门衰落,千金小姐变成阶下囚,既然这案子多少因将军而起,如今您真的不准备施以援手吗?若将军向皇上开口,未必不能救下她一命,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段佳话。」 面对刑部尚书的一番「美意」,他骤然沉下脸色,口气不悦道:「大人是在同本将开玩笑吗?一个罪臣之女,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殷家世代效忠耀阳,清清白白,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何来佳话可言?大人这番话若传到皇上耳里,令皇上以为我有意袒护,岂不是要陷我于百口莫辩中?」 刑部尚书一听大惊,忙连声道歉,但殷玉书已在盛怒下拂袖而去。 宋世杰伸看懒腰凑过来说:「你没听说护国将军殷玉书生平最恨两种人吗?一种是叛徒,另一种……还是叛徒。当年他手下有人因为私怨叛逃至浦野国边境,结果被他一箭射杀不算,还砍下首级挂在国境界碑之上,悬首十日以撒效尤。如今他英明一世,却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心中不知有多恨,岂会救她?那薛家小姐是必死无疑了」 或许是因为「罪证确凿」,此后薛琬容虽又过了两回堂,但也都是草草了事,并没有被问出太多的东西。 对于她的坚决否认,刑部尚书不以为然,虽然没有对她动大刑,但为她定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这三次过堂,殷玉书都在场,但他极少开口说话,只是冷冷地在一旁闲坐,似乎只是为了等待最终的判决结果。 十几天之后,薛琬容第四次被带到正堂,这回地上多了一枝毛笔和一盒印泥。 她明白,这是最后一审了。 「薛琬容,此案审到今天,你自己应该知道再无可能抵赖,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罪行早已确定,本官劝你还是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趁早签字画押搞好,也省得你的亲人为你担心。」 「亲人?」她苦笑了下,「民女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父亲薛师通,你难道不想再见一面了?」 「爹……他、他还活着?」她吃惊地瞪着刑部尚书,又喜又悲。 本以为父亲已经被判了死刑,或者已被处斩,所以她自逃亡之日起就不敢打听任何和父亲有关的消息,就是怕听到她最不想听的结局,怎料父亲居然的在人世? 刑部尚书不耐烦地说:「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案子牵连甚广,要审理清楚至少要一年半载,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她再度苦笑。原来和父亲相比,她还是「容易死」的平民百姓。 沉默片刻后,见她依然没有执笔画押的意思,宋世杰也不耐了,「薛小姐,为人子女者当以孝为先,好歹你要给自己一个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吧?」 薛琬容伸出手,将已写满「供词」的纸抓起来,看也不看就一撕两半。 「父亲自幼教我诚信做人,他若知道女儿为了见他甚至不顾自己的清白拿严,必要当面斤责我不孝,所以列位大人就不必这样为我『费心』了。」 「既然如此,就成全她吧。」殷玉书淡漠道:「她一心求死,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审了这些日子,我也审累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回越城去,皇上答应让我监斩,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薛琬容猛地抬头看向他。事到如今,他依然还是要监斩,而且是用这样云淡风轻的口气,仿佛要被斩首的那个人现在并没站在他对面,仿佛要被斩首的那个人他从不认识,仿佛有个人要被斩首,是如吃饭喝水打哈欠一样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好想知道,眼前的他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殷玉书吗? 那个在她伤心时会为她拭泪的他,那个在她羞怯时会拉着她的手的他,那个在她痛苦无助时,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的他……原来只是场幻梦吗? 也罢,若人生如梦,她唯愿一梦终了。 当晚,薛琬容回到女监,在她对面牢房的女囚好奇地问:「怎样?今日过堂还没给你用刑吗?」 她无声地笑,「判决己定,用不用刑都无所谓了。」 「怎么?这么快就定了你的罪?」女囚惊话不已,「怎么可能?就算是杀人的重犯,这帮官老爷也要东拖西拖,拖到榨不出半点油水后才会定罪。我见过定罪最快的一个女江洋大盗也用了一个多月,你被关进来最多不过十来天啊?」 薛琬容幽幽道:「你不是说早死早超生吗?这帮官老爷是成全我呢。」 「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这么盼看你死?否则依往例,绝没有十几天就定罪的道理。你若是不签字画押就结案,上报之后,皇帝也会质询众官们是否办案草率的。」女囚在刑部大牢中不知待了多久,对这上下的事情了解得极为透彻。 然而她这番话,也真是又准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谁?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数。 刑部尚书宣判她为死刑的那一刹那,她释然地想笑,人世闻颠倒黑白的事情听说过一些,她却从没想过有天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但是,她并不愤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这个巨大的对手--如沉沉黑幕一样的所谓「天理」。 好的,属于她的这场戏总算要落幕了,只是观众中却有一个他,是她避无可避的。 这一夜,她梦到刑场,空旷的刑场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场上只有她和殷玉书。 而他拿着一把刀,面无表情,森寒的刀锋让她连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寒意。 梦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万语如续在喉,想说又无从说起,可两人之间隔着那把刀,仿佛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举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没有温存,没有问候,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就突然夺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喝!」 薛琬容陈然惊醒,张开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湿的拿垫还在身下,手臂稍稍一碰,就碰到了冰凉的石壁。 她还在刑部的监牢中,而梦中的她却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里。 第十六章 内心深处,她宁可自绝也不愿死在他手里,无奈现实里,这一切即将成真。 不知道行刑之期是在哪天?不知道那天天空是阴还是晴?不知道那天的她…… 是否会笑着流泪? 就这样寂然无声地又过了几日,突然有一天,女狱卒亲自来送饭。 「薛大小姐,你今天好福气,可以离开这儿了。」 薛琬容低头看,向托盘上的饭菜,比起平日的菜叶和糙米不知好了多少倍--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碟精致的小菜,主菜则是一条清蒸妒鱼和一盘红烧肉。 对面的女囚伸头看看,啧啧叹气,「这样就要被砍头了吗?这么年轻又这么标致,怪可惜的。」 看到这特别丰盛的饭菜时,薛琬容也已猜到这顿饭是最后一餐,她深吸口气,「请问行刑前,我是否可以梳洗一下?」 女狱卒冷笑道:「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是不是要我把洗澡水都给你送来?趁早吃了这顿热呼呼的饭吧,囚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看来想干干净净地赴死都不可能了。 她端起饭碗,努力逼自己吃下去一点,不为填饱肚子,只为这属于她最后的拿严。 离开牢房时,她的手铐脚涟都被卸下了,女狱卒在她身后说:「下辈子别再投胎做人了,你看看,做人有什么好?还不如街边的阿猫阿狗自在。」 她没有回应,在两名狱卒的押解下走向囚车。这辆囚车不同于她以往见过的那种,用木条钉成的大笼子,而是用铁板密封成一个巨大铁箱,当她走进去时,外面还哗啦哗啦地挂上了锁涟。除了头顶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外,周围一点缝隙都没有。 她听到女狱卒在车外嘀咕着,「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不是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用这辆囚车运送犯人是不是太夸张了?」 「她毕竟是重犯,还得罪了殷将军,若是出了差错谁担待得起?小心驶得万年船,注意些总是没错。」某位狱卒回应道。 薛琬容在车内偷笑。原来她的待遇竟和江洋大盗一样?上面下令的人是在怕什么?难不成还怕她会跑掉吗? 囚车动了,她听到马蹄声、车轮声,却再也听不到狱卒对话的声音。 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刑场吗?以前听静儿说过,耀阳的犯人如果被处死,刑场分东西两边,一边在城东,可由百姓围观,当众行刑,另一边则是在城西,荒郊野外,独自处决……不知道她会是哪一种? 囚车继续走,从小小的通风口射进来一缕阳光,并依稀传进来些许动静,似乎已经到了闹市周围,她甚至能听到摊贩们沿街叫卖的声音。 原来她是要被当众行刑的可笑又可悲,她坚守了多日的尊严,最终还是难逃临死前的羞辱。 不知又走了多久,囚车终于停下,开锁的声音和锁涟拖动的声音接连响起。 门板倏然打开,刺目的阳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听到有人对她说:「下来吧。」 她用手挡着光线,摸索着走下车,片刻之后将于放下,骤然楞住。 触目所及,并非她所想的闹市刑场,也非荒郊野外,这里只不过是一片红砖白墙,似是哪户人家的后院,甚至她还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正怔仲着,忽然有个人影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扑通跪倒,低声嚼泣。 「小姐,您受苦了」 薛琬容定睛细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静儿?」 此时,她赫然认出了自己所在之地,她的确来过这里,就在出事当夜,和殷玉书一起。 这曾是他们两人的定情之处,是那座青楼--燕客来。 这是一间雅房的内室,一大桶热气蒸腾的热水已备好,静儿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摆在旁边,像以往一样准备伺候主子沐浴。 但薛琬容只是楞楞地问她,「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儿眼中还有泪光闪动,回道:「那天和小姐见面后没几日,有位姓诸葛的公子找到我,说是您的朋友,他将我带到这里来,让我在这里等小姐,于是我就一直留在这里等。直到昨晚,他说,您今天会到这里,还让我准备好衣服帮小姐沐浴更衣。」 诸葛涵?这一切会是他安排的吗?不,当然不是,他是殷玉书的心腹,若非殷玉书点头,他不会为自己做这些事。 静儿说在她们见面之后没几日,诸葛涵就找到了她,这么说来,应该是在老夫人中毒之前,殷玉书就已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否则他又怎会知道静儿与她的关系? 可若是他那时就知道,此后这种种一切,他的震怒、他的绝情……又是为了什么? 她思绪纷乱,理也理不清,但却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是死囚,是即将被斩首的人,现在藏身于这座青楼中,万一官府追究起来,岂不是连静儿和这青楼都一起被牵连了? 她一把抓住静儿的手,「静儿,咱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静儿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尴尬处境?不过她来时所乘坐的那辆车是囚车,难道静儿还看不出来吗? 「小姐,诸葛公子说您住在这里一定会很不安,但他说请您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有人会追查您的下落。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请您务必留下来,因为有人要来见您。」 「有人……」要来见她?! 这句话砰的一声砸中她胸口,她惜懂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深想。 她就这样木然清洗干净自己脏了十余日的身子,让静儿帮她穿上了准备好的新衣,重新梳理了头发,甚至为她的双颊抹上胭脂。 眼前铜镜中的她,一点也不像即将赴死的重犯,倒更像要去踏青的大家闺秀。 一个人的命运怎么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转瞬之间,就仿佛重生了一次?而这一切,又拜谁所赐? 她静静地坐在屋中发怔,望着窗外从日落到月上梢头。 忽然间,外室的门开了,她听到诸葛涵的声音同时响起。 「爷,刑部的事情都解决了?」 听到那个「爷」字,她的心顿时揪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男声在外室幽幽响彻。 「嗯,要掩人耳目总是得费些手脚。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是的,薛小姐在里间。爷放心,她毫发无伤。」 脚步声坚定沉稳地来到内室门前,她站起身,背脊僵直、心情激动,手也不停地颤抖。 房门打开,内室昏黄的烛光依稀映出那人的轮廓,静儿屈膝行礼之后,悄然退下,关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两人,默默地彼此相对。 薛琬容的心头震惊又激荡,她禁不住挪动了一下步伐,又一下,缓慢而胆怯地靠近他。 从头至尾究竟发生什么事,她以为自己身在其中已了然,谁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当他蓦然出现在她面前时,这一瞬间她已泪流满面。 不愿意再等下去,殷玉书猛地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扯到自己怀中,热烫的唇随即烙印在她的额上。 他似是懦慑说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听清楚,想问时,唇已被他封住。 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温暖的体息、有力的手臂和宽厚的胸膛……不论今夕何夕,一切似梦,她但愿长梦不复醒…… 殷玉书拥看薛琬容坐在长榻上,她的指尖缓缓爬上他的额头,划过那俊逸的轮廓及眉眼。不敢相信美梦竟会成真?只不过,昨夜她是梦到自己自残于他的刀下,今夜坐在他怀中,她仍然好好地活着。 「爷,如果这是临死之前您赐予我的一个美梦,那我已死而无憾了。」她幽幽叹息,唇角却挂着笑意。 他握住她的手,眸光幽边地凝视她,「看来这十几日我只令你绝望和惊恐,不知道日后要用多少温存,才能让你放下一颗心。」他重新吻上她的唇,细腻辗转而温柔,一点一点辗碎她的绝望,融化她心底的寒冰。 薛琬容想起一件大事,倏然推开他,紧张地说道:「爷,我是被刑部判了死刑的,您现在把我救到这里,岂不是要牵累了您?」 他微微一笑,「事到如今,该是我把一切都慢慢告诉你的时候了。只是你听了不要生气,更不要伤心,我之所以这么久以来都在瞒着你,是因为这么做是救你、救我唯一的方法。」 她怎么会对他生气伤心?他已是第二次救她的命了,情况还一次比一次凶险。 但他的话同时让她恍然大悟,「我入狱之事,是否有人故意陷害爷?」 「是。」他坦然承认,「如果当日我不将你拱手牺牲,那今日你我就不可能重新坐在一起了。」 她凝视着他,「那个人……是爷暗中调查的人吗?」 「是。」 她望着他的肩膀,想着在那衣服下,不知是否还缠着绷带。「那个人,是让爷受伤的人吗?」 「与他有关。」 薛琬容倒抽口气,又似感慨地叹息,「那么,如果牺牲我可以让爷查到真凶,我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傻丫头,我怎么可能真的牺牲你?即使最终我抓不到那个人,你今夭也不可能死。」 「可我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爷怎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将我带走?刑场之上没了犯人怎么行刑?」 殷玉书微笑道:「你放心,刑场之上自然有该死的人会去死,你从今日起就留在这里,不要外出,直到我把所有的事情办妥。」 她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但他为她如此大胆,却使她胆战心惊。「爷,若是为了我让你心身陷险境,那我宁愿赴死。」 她大义凛然的气势却逗乐了他,「这里没有外敌,只有我与你,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在你面前演了十几日的绝情冷面也演累了,今日就让我们以本来面目相对吧。琬儿,自今日起我便叫你『琬容』,因为这才是你完完全全的本名,而你,也不要再叫我『爷』了,因为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奴仆。 「我要我的女人与我有同样爱人的权利,你一直希望得到尊重,我就会给你这份尊重,直至我生命终了的那一天。」 薛琬容不想再哭了,这几日她流的泪已经够多,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热泪汹涌,甚至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抬手用力擦掉泪水,因为她要看清他,从今日起,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 这个男人值得她用一生珍爱,直至生命终结。 叩叩。有人轻敲房门,诸葛涵在外面低声说道:「爷,人来了。」 他站起身,对她交代,「我要在外厅见客,你不要出声。」 她点点头,心中好奇他会在这时把什么人带到这里来? 殷玉书打开房门,闪身出去,静儿在外面立刻将房门重新关好。 没一会,她听到他春风般的笑声问:「许大公子,难得我约你到这里散心,你既然来了,怎么还愁眉苦脸?」 薛琬容一惊--难道是许翰云?她是被他父亲识破后才被抓的,殷玉书怎么还敢招惹他? 许翰云无精打采地回应,「殷兄难道没听说?今日是薛家小姐被问斩的日子。倒是我该问你,怎么还能这样轻松惬意地到这种地方来?」 第十七章 他故作惊讶道:「这种事虽不是十分机密,却也少有人知道,你又不在刑部供职,怎么知道她是今天死?」 「父亲散朝后和我说的。唉,我自从知道你那婢女原来是薛小姐时,才忽然明白自己当日为何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原来小时候我们是见过面的,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再重逢时竟会是这样的局面……殷兄,你难道就不想救她一命吗?好歹她也跟了你不少日子……」 殷玉书的声音一冷,「你既然听你父亲说起她,就该知道她做了什么事,身为朝廷逃犯,居然勾结外敌企图谋害我们全家,不杀她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许翰云道:「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有蹊跷。薛家好歹也是名门大家,就算是她父亲被抓,被定的罪名也只是贪赃枉法,和勾结外敌没有关系。她一个纤纤女流逃亡犹恐不及,哪有本事勾结什么外敌?又是哪个外敌会用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谋害你这么一位堂堂护国大将军?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他冷笑说:「他们如何勾结在一起的,我不必关心,这或许就是敌人的高明之处。否则若是一位武林高手,你以为对方能轻易近得了我的身吗?」他摆了摆手,「算了,这种听来心烦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你父亲近日如何?在皇上面前一举揭穿薛琬容这名逃犯,皇上该给他嘉奖了吧?」 「这种断人生路的事情,我只盼皇上什么都不要奖赏。倒是丁大人来我家时,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你是说兵部尚书丁大人?我记得丁大人以前与你父亲并不算莫逆之交,近日他们倒是走得很近啊。」 殷玉书刻意问得漫不经心,屋内的薛琬容却皱起了眉头。 许翰云并没有听出他话背后的意思,只是答道:「你知道我不常在天城,父亲的事也不大了解,不过这次回天城,除了丁尚书之外,父亲又引荐我认识了几位朝廷大员。可惜我实在不习惯官场客套,总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说,还不如回屋去读文章。」 他笑应着,「别说是你,我在官场这些年,每年回天城见到这些朝中官员都还觉得头疼呢。尤其是前日和我一起联审的宋御史,说话阴阳怪气不说,连笑容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好在我快要回越城去了,那些讨厌之人的嘴脸也可以少看些。」 许翰云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宋御史?就是那个鼻子上有颗黑痣的宋大人吧?我也不喜欢他,偏偏他和丁尚书像是很聊得来,每次到我家都是结伴而行,我回京这几日,在家中已看到他三四回了,每次父亲都要我出面招待,真是避无可避,烦都烦死了。」 殷玉书微笑点头,「所以今日我才拉你出来散散心。听说这里的歌妓舞姬在天城都是首屈一指,我在越城那种偏远地带,真是『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晰难为听」,你就当是陪我,今夜且放纵一晚,子夜时我再叫人送你回去。」 「我哪里敢待到那么晚?只略坐坐就得回去了。」他终究是个腼腆书生,还以为好友要自己在这里做那种云雨之事,吓得脸都红了。 「你别想歪了,我可不会带坏你这个书呆子。」殷玉书说着拉他出了雅房。 薛琬容在屋内等了一阵,听外面已没有动静,她才轻轻推开房门,原来静儿和诸葛涵都已坐在外面。 她看着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静儿是你找到的?你怎么会知道静儿和我的关系?」 诸葛涵微笑道:「当初爷盼咐我调查京中有哪间大户人家发生变故,我很快就查到了薛家,并得知薛家大小姐在被抄家当日就失踪了,不知去向。我向周围邻居询问之后,得到的薛家小姐形容样貌,与爷身边的『琬儿』都十分相似,再加上薛家小姐的本名中有个『碗』字,就更加重了我的猜测。 「我将一切回报给爷听后,爷说在你们遇袭的那条街附近,一定有什么人认得您,可能是你家的亲人、故友或是旧仆,命我再查。我将那条街的店铺--寻访一遍后,只有这个刚刚在豆腐坊帮工的姑娘最为可疑,我大胆上前和她攀谈,报出你的名字之后,她果然承认是你的旧仆,我就将她安置到这里来了。这里的后台老板是爷一位挚发,所以尽管放心,可以信得过。」 静儿听得楞住,「原来……你当时找到我时说的话,都是骗我的?」 诸葛涵眨眨眼,「虽然骗了你,但好歹没有恶意,不是吗?现在你和你的小姐团聚了,也该谢我才对。」 薛琬容又问:「那今日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敢如此大胆,将我的囚车拉到这里来?一路上难道不怕被人看见吗?那些押解我的狱卒丢了我,难道不会回去禀报?」 他笑答,「那些狱卒原本就是爷的手下假扮的。至于囚车,出了刑部那条巷子之后,我们就用蓝布档住四面的铁板,外人看起来只会以为是一辆普通马车,没有人会注意。」 「可刑部尚书那里……」 「这事儿当然要刑部尚书点头,才能将你放出来,所以他自然不会追究。」 「他怎么可能答应?」 「爷许了他好处,他乐得交换,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听他说来,好像这事很简单,可她仍是无法置信,堂堂朝廷钦犯,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诸葛涵见她如此迷惑,摇着头笑了,「你不是官场之人,自然不明白官场上的这些暗中交易。你以为入了刑部大牢的人,就肯定都会死吗?你以为那些官吏都是靠什么发财的?一个人由死刑到活命,少则几千两,多则上万两,只要有银子,自然换得出人来,这些事刑部早就做多了。不仅是刑部,六部之中各自有各自的默契,只要官不举、民不究,不会闹到皇上面前,那就万事大吉。」 薛琬容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真是单纯天真得近乎可悲了。 难怪父亲常常感叹在官场中难以独善其身……或许,父亲那个「贪赃枉法」的罪名也并非完全诬告,而是确有其事?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中一寒。 可是,殷玉书又是拿什么「好处」说动刑部尚书偷放她的?总不会只有金钱交易这么简单吧? 殷玉书送走许翰云回到二楼的雅房时,薛琬容正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经睡着。 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张纸上,错杂的写着几个人名--许德亮、丁尚书、宋御史、周峰。 他赞赏地一笑,难为她已猜出这几个人之间互有牵连,只是若要完整地串在一起,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来说,着实是有些难了。 他轻手轻脚将她抱起,放到赏大的绣榻上,指腹划过她依旧堆燮的眉心。 这些日子,为了不令宋世杰起疑,每次在她面前,他都得竭力克制自己关切的眼神,对她冷眼以待。即使她泪眼盈盈、悲壮绝望,他也都不屑一顾冷嘲热讽。 他深知这会伤了她的心,也知道害她在监牢里受了委屈,但对于当时情势尚不明朗,他只能无奈出此下策。 若他不狠心亲手将她送到刑部,许德亮就有可能以他故意窝藏逃犯的罪名在皇上面前狠狠捅他一刀,就算皇上此时对他圣眷正隆,也难免会心生芥蒂,到时候,他若想再扳回一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他率先发难,主动要求监押、监审甚至是监斩,让外人以为他当真冷酷绝情到极点,深切痛恨她这个背叛的罪婢。 但其实,监押和监审是为了避免她落入别人手中惨遭迫害,监斩则是为了今日能顺利救她出监牢。 刑部尚书是只老狐狸,听到他开出的条件之后,不多犹豫就答应和他一起在宋世杰面前合演这出戏。 官场之中,黑幕重重,他只是不屑勾心斗角并非不会,或许是他在越城独居太久,抑或是因为殷家的正气之名过盛,才让那些小人真以为他是良善可欺之辈。 他肩上的伤,及她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是该一并清算了。 薛琬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面前有堵温厚的软墙,黑暗中,她努力睁开眼,先辨认出的是他光洁的下巴,然后是挺秀的鼻梁,最后才是令女子都要艳羡的长睫。 世间的事真是玄妙,昨夜她还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听着偶尔响起的几声老鼠叫,辗转难眠,今晚,她却已安然地睡在他怀中。 她的动作惊醒了,向来浅眠的殷玉书,他微睁开眼,轻笑问道:「是不是我抱着你,反而让你睡不着了?」 她轻声反问:「你把我从刑部偷出来,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他笑答,「不用银子,只是个小小的官场交易而已。刑部尚书和宋世杰早有心结,想扶植自己的亲信上台,却始终被宋世杰一党拦阻,我许诺如果他帮我扳倒了宋世杰等人,我就为他的亲信在皇上面前美言,达成他的心愿。 「他信我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同意与我交易,所以今日另准备了一辆囚车,将已经判刑的一名死囚带出去处决,回头就对宋世杰报说被处决的人是你,瞒天过海掩人耳目,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皇上如果知道了……」 「还记得我让你帮我写的那封信吗?」 「嗯。」 「那封信是写给皇上的。」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写给皇上的?可是为……什么要写得那么隐晦?」 「皇上与最亲信的臣子间,一般会有一种密信,用以交流朝内不便公开的机密消息。」 她总算了悟,「那皇上是默许你把我『偷』出来咯?」 「不仅如此。以后再慢慢和你说。」他与皇帝的「默契」早在他回京前便已达成,此次回京,不但是因为他在边关受伤,还因为皇上要借他之于查出潜藏在朝内的蠢虫,而这个秘密,即使是诸葛和汉庭都不知道。 薛琬容迟疑地问:「我爹……是不是真的贪赃枉法了?」 殷玉书一顿,「你爹的案子不是我主审,所以我不清楚,但日后我自然会帮你调查。如有机会,我也会助他脱罪。」 「我一直以为爹是清清白白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但今日一天,我所见所闻的官场舞弊,让我动摇了对爹的信心。倘若他真的有罪被判刑,那我就的的确确是罪臣之女,这样身分的我,今生怎么还有脸留在你身边?」 他不禁皱起眉,「无论你爹是否有罪,都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众多刑法之中,我最痛恨连坐。」 她将头又往他怀中埋去,咬着唇说:「我的意思其实是……如今这个我,虽然是罪臣之女,但好歹也是个清清白白的薛琬容,你若是要……可以拿去。」 虽是黑夜,她也知道说出这句话自己必定是涨红了脸,庆幸此时没有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沉默片刻,他环抱着她的那只手臂轻轻动了一下,她倏然全身紧绷,以为他是要「采取行动」了。 可同一时刻,又听到他轻浅的低语,「现容,我救你若只为了这件事,那我的一切冒险岂不是显得太廉价了?难道我殷玉书还会缺少枕边的女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她羞愧语塞,唇瓣被他轻柔的吻覆住。 第十八章 这一吻,没有火热纠缠,而是为了安抚她的表白。 「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累了,今夜你在我怀里可以安心的睡,没有任何人打揽你。我早已说过你是我的女人,几时『要』你就不重要了,我只是觉得,至少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先给你一个坦荡且庄重的名分--殷夫人,你说是吗?」这一句「殷夫人」,包合了他想对她说的种种心声。 这一刻,她该然欲泣,再度泪盈于睫。 云雾消散了,月华乍明,他在她的脸上看到如星子般闪亮的水光,一吻悄然落在那颗泪珠之上。 今夜起,他不希望他的女人再为任何事流泪了,因为他将会一直守护在她的身旁。 户部侍郎许德亮自从揭发户部巡官薛师通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一案后,在安庆帝面前得到颇多赞许,朝野上下主动来逢迎巴结他的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因此他特意将一直在家乡跟随老母生活的儿子许翰云接回天城,欲将儿子引荐给各位朝廷大员,希望待儿子参加秋试之后便可以平步青云,延续许家的辉煌荣耀。 怎知儿子却似乎对朝廷之事兴趣缺缺,昨夜甚至提出想返回老家继续侍奉祖母的要求,令他很是生气,将儿子狠狠斥责了一番。 今日下朝,他准备再找儿子谈一谈,他这半生辛辛苦苦奔波前程,怎么会有这么不求上进的儿子? 「许大人,借一步说话。」刚下了马车,他正要迈步进府,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自己。 他侧目看去,只见一名大汉满面此医,一身风尘仆仆,站在几步开外。 他并不认得此人,皱眉问:「你是谁?」 大汉拱手道:「在下是周大当家的手下。大当家的派我来问一句--」 「嚓声」一听到「周大当家」这几个字,他顿时脸色大变,左右看了看,沉声说:「你到街角的满月轩去等我。二楼西南角的厢房是我长年包下的 ,你向掌柜的提起我,他自会带你去。」 将那人送走之后,他立刻回身对自己的亲信交代,「马上去找宋大人,让他到我府里来,就说有要事相商。」然后他才疾步走向满月轩。 那名大汉己经在楼上等候,许德亮推门而入,面色沉冷如铁。 「你们当家的怎么这样没有规矩?不是说好了只书信往来、不派人吗?」 大汉不卑不亢地回答,「大当家等得不耐烦了,说时至今日也不见许大人的赏银,要我亲自来讨。」 许德亮恨声道:「他还好意思要钱?事情办得漂亮吗?现在殷玉书大摇大摆地回天城,皇上对他的器重满朝有眼的人都看得见,只怕他过些日子回越城之后,更要风光无限了。」 大汉高声说:「要杀他并非不能,总有二次下手的机会。这次大当家的在他返城途中已埋伏了人手,必会一击得中。但若许大人不能将前次的动手钱结个清楚,让我没办法和大当家交代的话……大当家说了,大不了闹个鱼死网破,反正我们是在山中游走的小贼,大人才是天城中有头有脸的大官。」 这番话明明白白是威胁,他黑了脸,沉吟半晌道:「好吧,但这钱我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你在这里先住下,三日之内我给你办妥。 迅速回府后,许德亮一进门就大声问:「宋大人还没有来吗?」 许翰云上前请安,「爹,您是在等宋大人?」 深深看儿子一眼,一夜的怒气在此刻已变得五味杂陈。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翰云,既然你想回家去……就先回去吧。」 诧异地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夜间变了想法,但他正盼着这句话,便立刻笑着答道:「谢谢爹。」 许德亮心头一叹。那大汉的到来让他有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大祸就在眼前…… 宋世杰也是刚刚下朝回家,被勿匆叫到许府时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一进后堂就打着哈哈笑道:「老许,什么事非得这么着急地把我找来?」 「周峰派人来了。」许德亮沉声答复。 他一楞,立刻说:「这不可能。当初说好的,他的人绝不许出现在天城。」 「是真的,人已经到了,来,向我催钱。」 宋世杰一听也如临大敌,「那你是怎么回的?」 「能怎么说?这事又不光是我一人的,你们都说不给钱,我自然就没有给过。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要拿我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向我索要,我自然只有先安抚为上了。」 他皱着眉道:「这事若要从头说起,与丁隆最有关系,若非他想扳倒殷家,就不会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你怎么不找他去问?不管是给钱还是灭口,都要他点头才行啊。」 许德亮顿足,「你还不知道他?最是心眼多得像狐狸,能躲就躲。我现在要是去找他,只怕他会一推六二五,什么都不认了。」 「那也不能让他置身事外。薛师通之案就与他有关,现在虽然杀了薛师通的女儿,但薛师通毕竟还在牢中没死呢。若是他咬出我们这些人来,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宋世杰冷笑一声,继续发言。 「我现在去大牢里看看薛师通还有几条命,你给丁隆带个话,让他想办法解决掉姓周的一帮人。当初我早就说过了,山贼认钱不认人,求不得,他非说那是他原来的故友,岂不知这世间最容易翻脸的就是朋友?老许,你应该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他神色一沉,一语不发。 宋世杰因为督审薛师通之案,所以三五日就会提审薛师通一次,但他每次都不会在专属的公堂办案,而是在牢中单独提审。 薛师通被关押在牢房中的最后一间,为了不让审问时的话流到外面去,宋世杰还要求周围的几间牢房都得空着,不再安排其他犯人入住。 今日,他穿过漆黑的走道来到牢房门口,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冷冷开口道:「薛师通,本官今日又来看你了。」 一身是伤的他缓缓抬头,笑问:「宋大人,今日准备怎么折磨下官呢?」 宋世杰冷笑一声,「谈不上折磨。你一日不招,我就用刑一日,十日不招,我就用刑十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是铁打的。不过你这个人也真有趣,你妻子女儿都死了,你居然还能死扛?」 「芸娘为我殉情,九泉之下我自会去感念她的深情,琬容绝不会和外敌勾结,毒害殷将军一家,定是你们又在栽赃陷害。宋世杰,你和许德亮联手造的孽还嫌不够多吗?」 「随你怎么说,现在是你被关在这里,不是我。我劝你还是早早签字画押,九泉之下也好一家团圆。」 薛师通勉强支撑着爬过来几步,悴了一口,「呸!让我签字画押?除非我死。否则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怕早晚会昭告天下。你以为有户部侍郎 和兵部尚书为你撑腹,你们挪用贩灾银两和军晌之事就没人知道了吗?虽使今日你们杀了我,也必会有其他人查出来。而丁隆虽然狡猾,但天理昭昭,总有人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宋世杰一笑,「你大概是关在这里关昏头了,连丁尚书都胡乱攀扯。」 他呵呵笑着,「丁隆与山贼勾结的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早有人知道了。你瞧着吧,用不了几日,你们的事情就会全部败露。」 骤然紧张起来,宋世杰急问:「你听说什么了?什么山贼?」 薛师通却忽然什么也不说了,爬回自己的角落去堂好,闭上眼睛。 宋世杰气得喊道:「来人!把房门给我打开,习民狠抽这老家伙几鞭子,看他说不说」 他斜眼看他,冷笑说:「狗急跳墙,可见我是说到你的痛处了。你身为御史,十多年前就知道边关将领周峰叛逃与当时还是兵部侍郎的丁隆有关,你捏着他的这个短处对他威胁,敲诈了一大笔银子,而丁隆则藉剿匪之名,也从朝廷领取了大笔的剿匪款项,只是这其中大都中饱私囊了。 「现在为了侵吞贩灾银两,你们又拉许德亮下水,可惜他也曾立志做名好官,最终却与你们同流合污。如今周峰就要找上门来,向你们讨他为你们谋害殷玉书的辛苦钱,看你今日愁容满面的样子,只怕就在为这件事发愁吧?」 「住口」宋世杰又惊又怒,「这些事情你不可能都知道!你一直被关在这里,周峰的事你从何而知?是谁告诉你的?这大牢中谁敢来探望你?谁敢--」 「我敢」 悠然响起的两个字,在空旷的大牢中荡出回音。 宋世杰惊得差点魂魄出窍,连头都不敢回。 接着,只听到隔壁的牢房门一响,竟然有人从中走出,一步一步,就站定在他身后。 「宋大人,多谢你没有让我白等这一天一夜。」 「殷、殷、殷……」他哆嗦地瞪着对方,顿时眼前一黑,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殷玉书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说:「宋大人,这刑部大牢的滋昧或许你该尝一尝了。」 宋世杰慌乱地喊道:「我是朝廷命官,与你同朝为臣,你没有资格拿我」 他自袖中慢吞吞地抽出一卷黄继,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宋大人应该认得皇上的王玺吧?这是皇上前日亲手赐予我的密旨,让我调查与我边关遇刺之案有关的一切涉案人等,并可以在刑部自由出入、调阅卷宗、查问嫌犯,同时有权将任何嫌犯捉拿归案。更何况,你刚刚那番话,不仅是我听到而已……」他眼神一瞥,另一间隔壁的大牢中居然又走出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看着宋世杰,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叹道:「老宋,你真是太辜负圣恩了。皇上那边其实早有人密报说你总以私刑逼供,是我一直帮你在皇上面前说话,才保住你的乌纱帽,可今日之事,我是真的帮不了你了。」 宋世杰立刻明白自己被这两人联手设下的陷阱套住了,他审时度势,立刻见风使舵的转移注意力,「你们何必和我过不去呢?这些事,我不过是个传话跑腿的,真正的幕后主使--」 殷玉书似笑非笑地说:「幕后主使是谁我己心知肚明,自然会和他算总帐。只是在面圣陈述案情之前……宋大人,还要劳烦您和薛大人先做几日邻居了。」 一日之后,许德亮来到丁府找丁隆,不仅因为周蜂手下上门讨钱,还因为宋世杰忽然离奇失踪,令他胆战心惊。 今日上朝,宋世杰没有出现,他询问管理朝班的太监,却说宋大人并未告假。 见皇上似是根本没有留意到宋世杰未到场,他也猜不出对方是否因病而误了早朝。 可当他派人到宋府询问后,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宋府也在找人,说是他自昨日去了刑部之后就杳无音信,找刑部要人,刑部说没看见,派人去找负责城中关防的九门提督报案,提督大人对于朝廷命官失踪之事,居然只用了一句「先四下找找」就随意打发了事。 他被这异乎寻常的情况惊动,左思右想不对劲,在家中已是坐卧不安,于是立刻来找丁隆。 丁隆听他将种种事情说了一遍后,皱眉道:「周峰绝不可能派人来找你,你如何确定那人就是周峰的人?」 许德亮张大眼睛说:「他自称是周峰的手下,而且对你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出示周峰的亲笔信了吗?只凭一张口,你如何能断定来人的身分?」 终章 一听楞住,「可是、可是若非周峰的手下,谁会知道我们的事?」 丁隆思忖片刻,「你先回府,这件事我来料理。」将许德亮劝回府去后,他迅速对下人交代,「备马,我要去部里一趟。」 此时天已快黑了,他来到兵部门前时,值守的士兵看见他,讶异地行礼。「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有些公文要查阅,不要让人打扰我。」丁隆快速走进大门,直奔兵部后堂自己平日处理公务的内室。 内室中,有诸多公文匣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他踩着凳子,将书架最高处的几个匣子拿开,把它们后面的另一个匣子小心翼翼抱出来。 将匣子放在桌上后,他用随身带来的一把钥匙把上面的锁打开,里面是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当日留着这些信明知危险,但周峰那人反复无常,他不得不想办法保住自己。 这些他们彼此往来的书信,是把柄,也会是制敌的手段,一旦周峰犯了案咬住他,这书信上所说的一件件事,他都会想出万全的借口为自己抵赖。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说这些书信都是对方捏造出来陷害他的罪证。 可惜,现在时局不对,他已不准备再冒险留下这些东西了。 抓过桌上的打火石,点燃了烛台,他开始一封接一封的烧这些信,直到最后一封完全烧成灰烬后,他才长吁一口气,将空匣子扔在一边。 除了这些信函,那个莫名其妙来找许德亮的人,也要尽快查明他的来历,如果真是周峰派来的人,那就要趁早除掉。 「来人门他扬声叫唤。 部内还在值守的士兵应声走入,「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据说在满月轩新入住一名外地的客人,一脸大胡子,你们去找找看。如果能找到,不要声张,想办法将那人活捉到我这里。若是走漏风声,让人跑了,就拿你们是问。」 「是。」士兵领命后转身就走。 丁隆回顾一眼房间,似乎是没什么可烧的了,刚走出房准备关上门,忽然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一支箭就这么笔直地插在他身后的案桌上。 他大惊,候然回头喝道:「什么人敢夜袭朝廷命官?」 「大人正要找的人门一名满面此医的大汉从墙头翻入院中,他身背箭囊、手持弯弓道。 后退一步,一手扶住门框,丁隆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容则 大汉一听笑了,「大人难道忘了,您的手下刚刚不是已经让您派出去捉拿我了吗?」 丁隆沉声喝斥,「大胆盗贼,竟然夜闯兵部!你以为这里是哪里?容得你如此放肆?」 大汉哼了一声,「就因为是兵部,所以我才来。丁大人,您欠我们当家的钱几时归还啊?」 「什么当家的?本官听不懂你的话,你休想栽赃陷害」丁隆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四周。 奇怪,纵使他刚才的确派人出去行动,且现在是夜里而非白天,可兵部也不该只有这么几个人吧? 他同样是沙场上滚出来的,一发现形势不利便反应极快,迅速闪身回房,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持剑立在门口。 「本官不管你是何人派来的宵小之辈,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否则本官的长剑可是绝不留情。」 大汉冷笑道:「大人刚才还要派人捉拿我,怎么现在又说要放了我?莫非大人是怕拿不住我,反而被我擒拿?」 「汉庭,不必与丁大人逞口舌之利,丁大人看不到你的幕后主使,是不会说真话的。」 不知何时,在后堂东南角的屋檐上,静静地坐了一个人。他几时来的,丁隆并不知道,但当他开口时,丁隆顿时捏紧了手中的剑柄,神色硬是比刚才泰然自若了许多。 「是玉书吗?深夜造访为何不走正门而要翻墙?不管你是来找我喝茶喝酒,还是谈天对弈,都不该指使手下和我开这种玩笑吧?」 殷玉书朗朗长笑,自屋檐上翩然落于地面,拱手说:「丁大人勿怪。玉书知道不该和您开这个玩笑。汉庭,你且退下吧,我还有事要和丁大人私谈。」 那大汉应了一声,顺手撕下一脸的伪装蛇髯,竟是殷玉书的心腹之一罗汉庭。认出此人时,丁隆瞳孔不禁紧缩了一下。 罗汉庭退了下去,小院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殷玉书左手伸出,提看一个不大的酒壶,「丁大人,我带了一壶好酒,你我月下同饮如何?」 丁隆盯看他看,只见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轻车熟路地从石桌下方找到一双杯子,亲自斟满了两杯。 将其中一杯酒端起,殷玉书说道:「第一杯,敬你我忘年之交。当年我学武练功之时,承蒙你几度提点,半师半友,父亲亦曾让我以你为楷模,做人做事力求胸怀坦荡。」 他眉心堆燮,并没有去拿那杯酒。 而殷玉书已经独自先干为敬,重新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再度举起,「第二杯,敬你为国尽思,当年在沙场上亦是一名勇猛虎将。我知道你的后背至今还有浦野国人留下的刀疤和箭伤,光是我亲眼目睹,就不下五六处。以为将之道来说,你也堪称榜样。」语毕,他再次独自饮下第二杯。 第三杯,他倒得很慢,举起的手也似有些沉重,注视着丁隆时,语调中难掩浓浓的伤感。 「第三杯,不敬天地、不敬君主,亦不敬你我……这杯酒,不为叙旧,而为绝义-- 「丁大人,无论你当年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但今日的你实在令我唾弃。你勾结叛将周峰,以剿匪之名冒领公款中饱私囊,事发之后陷害忠良薛师通入狱,指使爪牙宋世杰为你出面严刑拷打,逼其招供…… 「这还不算,你忌禅我殷家在朝廷中的地位,担心我的军功会对你兵部尚书之位构成威胁,便密令周峰及其手下在我与浦野国作战之时,扮作浦野士兵对我痛下杀手。 「暗杀失败之后,你发现我开始调查周峰之事,怕我查出你的种种罪行,便又想藉琬容之事陷害我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连皇上亲自到我家送药,也是你暗中怂恿,就为了在关键时刻,让许德亮当众揭发现容的真实身分。只是我却不知你为何要命人在琬容的床头偷放那封信,并陷害她企图谋害我娘?」 丁隆只是静静听着,并不回应。 殷玉书望着他,许久,忽然想通了,「你是怕万一皇上宽宏大量,不计较我收留琬容之事,而我又要替她出头查清薛家之案,于是干脆离间我们的感情,使得薛家案情再无翻身之日?」 他不禁笑了,「玉书,你自幼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皇上时常称赞你是朝廷的栋梁,可你今日这番对我的连篇指控,实在让我伤心至极,不知道你道听途说了什么,竟然这样怀疑我?我与你们殷家可是十几年的交情,她薛琬容一介女子,最多与你认识不过一个月,你又何必如此袒护她?而且还是一个己经死了的人?」 殷玉书听他这样说,忍不住低声叹道:「我原本还想,倘若你肯主动招供,我在皇上面前便能为你说情、保住你的性命,但你既然执迷不悟,我也只能秉公办理了。」他将袖中黄绞拿出一展,「丁隆,圣旨在此,我殷玉书奉旨查案,你可要老实回话。周蜂叛逃之后,你与他是否还有联系?」 丁隆看到那卷圣旨时,心中就慌了,知道若殷玉书真是奉旨查案,这就说明皇上已经默信了他的这番推理,更认可了他羁押自己的权利,自己等于陷入被动的局面。 于是,他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没有门 殷玉书神情冷然地继续问:「丁隆,你与宋世杰、许德亮是否暗通款曲,贪赃枉法?」 「没有」 「丁隆,你是否为保自身,陷害无辜之人,连累薛家一门入狱获罪?连累薛夫人不幸自缢身亡?」 「没有」 连篇质问,只换得丁隆永远的「没有」两字回应,殷玉书玲冷一笑。 「你以为坚决否认就没事了吗?我坦白告诉你,夏传敏因为畏惧事迹败露、自身前途不保,已经先一步和我坦白了你们彼此勾结、他替你们联络周峰的事实。如今他人已秘密到天城,明白就会在刑部过堂做证。 「至于宋世杰,他平日用尽手段刑讯逼供他人,今日我一顿板子下去,他就耐不住疼痛先招了。看来这重刑伺候也是有些道理的。最后是许德亮,他今夜也会被捕入狱,你以为他又能挨得住多少板子?」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丁隆始终握剑的手,又说:「我知道你此时此刻一定心有不甘,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身为武将,亦有你的尊严,今日我们以剑决胜,你若能胜得了我,我便给你一晚逃命的机会,否则今夜我就将这一干人证物证一起交到刑部去,明日早朝,你该想想自己还有何颇面去见皇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在周围,空气中仿佛杀气四溢。 丁隆握紧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殷玉书黑眸沉定,严阵以待。 一片云悄无声息地遮住了月光,漆黑的夜空下,丁隆缓缓开口了。 「玉书,你向来做事大胆谨慎,但今日的决定却不怎么高明--给我一晚的时间逃命?若我真的逃了,你要如何和皇上交代?说你私自放走了重犯吗?」他仰天长叹,「功败垂成,这或许是天意吧。」 他将手中的长剑捧在眼前,细细审视,神情复杂。 「这剑与我出生入死、结伴多年,今日我实在不想让它染上朋友之血。即使你我如今是这样的局面……但你说的对,武将,亦有武将的尊严则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剑鞘用出回剑一抹,霎时鲜血四溅。 殷玉书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有想到,丁隆竟然自刎在他的面前! 尾声 丁隆之案,轰动耀阳,谁都不敢相信这名身经百战、立下赫赫战功无数的兵部尚书,竟会犯下如此一连串骇人听闻的重罪。 许德亮和宋世杰先后入狱,虽然丁隆己畏罪自刎于兵部之中,但这案子牵连甚广,要审清楚并非一朝一夕。 薛师通不久后就被放了出来,户部将他本已被抄家的房产钱物尽数归还,当他百感交集地站在自己的府门前长叹之时,府内却忽然响起一声轻颤的呼唤-- 「爹,您回来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爱女琬容正亭亭王立地站在门内。父女俩四目相对,唯有热泪。 原来,因为殷玉书已向皇帝澄清所有案情的来龙去脉,安庆帝便亲自下旨,免去了薛琬容的一切罪责,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重现人间。 当薛师通知道女儿的平安回归也与殷玉书有关时,感慨地说:「殷将军不愧是股肚之臣,我薛师通欠他太多,今生怕是还不清了。」 薛琬容垂首轻声道:「爹那让女儿帮您一块还,好不好?」 听出女儿话语背后的意思,他惊喜地问:「琬容,你与殷将军……」 她红着脸点头,将衣角揉出了一条折痕。 薛师通到殷府上门致谢时,接待他的并非殷府当家镇国将军殷若城,而是殷玉书的母亲,镇国将军夫人。 殷老夫人此时已经痊愈,笑着向薛师通解释丈夫失礼末现身原因,「当日因为奸人陷害,他对琬容有过误解,如今虽然真相大白,但他那张老脸总是不好意思拉下来向琬容道歉,所以今日也就没脸见你了。琬容那孩子我很喜欢,最难得的是与玉书又如此有缘,他们若能终成眷属,堪称佳话。」 于是道完谢、赔完罪,殷薛两家就这样顺利地把两人亲事定下来了。 其后,殷玉婷还特意跑到薛家找到薛琬容,扭扭捏捏地和她道歉,「琬容,当日我骂你的事情,请你不要记在心上。日后你就是我嫂子了,我娘说要我们好好相处。」 她微笑看捧出一件新衣来,「王婷,这是我这几日为你做的衣服,没有为你量过身,我只大致拿自己的身材比了比,你试试看,看合适不合适?」 殷玉婷看看那展开的衣服,双眼大亮,「好漂亮的骑马装」 薛琬容笑道:「我见你总是喜欢做男儿一样的事情,却没有几件适合练功骑马穿的衣服。这衣服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哪里不合身,你告诉我一声,我还可以帮你改。」 一把将衣服抢过来抱在怀中,殷王婷喜不自胜地叫道:「琬容,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哥为何对你情有独撞了?像你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他若是错过了,必定要后悔终生。」 她粉面合羞,但笑不语。 那晚,殷玉书来见她,手中拿着一卷纸,似是刚刚写好的东西。 她知道他这几日很忙,除了皇上屡次召见询问案情外,也要为下月动身返回越城做准备,更要为他们的婚事操心,实在猜不出他在这么忙碌的当口,还能写些什么给她看? 她不解地望着他,「写了什么?」 他扬唇浅笑,将纸卷展开,只见上面是他重新写的一阅词-- 一曲新歌月下逢,碧楼池馆醉颤红。芙蓉王藉寄情意,紫燕初花趁东风。牵罗袖,对远峰,冰峭翠墨王玲珑。愿抛世间风云事,俱入双思弦管中。 她嘻着笑,将那阅词从头看到尾,反复读了几遍之后,歪着头笑道:「殷将军是个胸怀天地、慨当以慷的人,这小儿女般的情怀若是被别人看去了,不怕笑话你吗?」 他轻揽住她的腹,低声笑着,「大丈夫当能慨当以慷,也能儿女情长。我写与未来妻子的诗,只为情深一片,谁来笑话?」 不由自主的,他又想起她当日续写的那几句词,「莫笑天宫多歧路,且看长歌踏千山,驾青莺。自上九天揽月还。」 那时的她与他,当然都想不到彼此还有坎河的情关要闯,不过今时今日,他们终于可以安心地拥揽属于自己的一弯明月了。 有诗云:「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而无论是身处边关大漠,还是繁华京师,他都曾希望找到那个今生能与自己并肩对月、静心相守之人,如今,他终于找到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