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今朝》 楔子 她一张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黑暗中。 身体好沉重,想移动都没办法,吃力的动了动手指,从一根、两根,再到慢慢抬起手掌,手肘却碰到了坚硬的边缘。 这一磕碰,肘关节隐隐生痛。 不会吧,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手心贴着触碰得到的地方,慢慢的摸索着,圆弧的木头,她曲指再敲,声音沉闷。 这是一口棺材,她在棺材里面! 她情急的仰起身子,想起身,但是窄小的空间连翻个身都不太容易,四肢并用,她拚了吃奶的力气将棺盖往上托,可惜力气费尽,棺盖依然纹丝不动。 她没什么力气,经过一番挣扎,已经要力竭了,狭窄的空间只有她呼呼的喘气声,声音回荡,震得她耳膜生痛。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困在漆黑的环境里,已经够令人心生恐惧了,更何况她还知道自己被困在棺材里,那种认知让人无端感到恐慌。 周遭依旧安静,那种静,静得压抑、静得让人快要发疯。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谁来救我……” 她狂乱的捶打,但无论她耗尽多少力气,棺盖依旧不为所动,她嗓子喊哑了、指甲抠断了,双手在木板上抓出血丝,更糟糕的是,因为她过于激烈的动作,把本来就稀薄、所剩无几的空气都快用光了。 呼吸逐渐困难,肺部剧烈的痛像是要焚烧起来。 难不成她要命丧在此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棺材里 缺氧让她的脑袋越来越混沌,有些道理说不通,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可不管怎么想,一切都来不及了。 四肢瘫软的垂了下来,身体沉甸甸的,力气已经用尽,她脸色发白、两眼一闭,意识逐渐抽离,黑暗正把她往下拉…… 她怎么好像又死了一回? 黑,伸手不见五指;风,刮人骨子生疼,乌鸦嘎嘎嘎的叫个不停。 “大……赫,你……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穿着薄袄子的身体在寒风中发抖,缩着身走着,手上灯笼的火苗明明灭灭,更增加了紧张感。 只盼是走错了路。 “来干活,不然你以为呢?”前头领路的汉子,一脸严肃。 “这里……这里可是坟地啊!”又不是清明扫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活? 夜里的坟地比白天更加冷清阴森,土岗上的墩顺着山脊而下,触目可见的都是坟墓墩,无主的孤坟就用木桩当作墓碑,人命低贱,无关年代,乱世人命固然不值钱,但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有人穷得要当裤子才能过日子。 这墓地,白天经过时都要加快脚步赶紧避开了,更何况是月黑风高的现在。 一阵冷飕飕的风刮过,咻咻的怪叫,吓得他背上像有千万只爬虫钻来钻去般,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肩膀扛着的锄头掉了地,差点砸在自己的脚背上。 “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大赫,咱们回家好吗?” 在窝里好好的睡觉不好吗?天明还有一堆的活要干呢,非得把他挖起来,还带到这里来。 “你以为我愿意?咱们皮厚肉粗,挨几顿饿不成问题,可是主子们呢?这几天你没看晚冬都要揭不开锅了,不出来设法,总不能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 “真的吗?钱又不够用了?” “你看这些年宅子里哪见得着隔夜粮了?仓廪里都是老鼠虫蚁。” 那幢空而无用的旧宅子,除了屋顶上的瓦、灶上的锅,能当的全当了、能卖的都卖了,要不是想留着头顶的片瓦可以遮风避雨,他早拿主意卖了它。 虽然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他心里有数,日子要再这么惨澹的熬下去,就算有骨气也没用,赫家祖传的老宅早晚要易主了。 “要不要去抓几只老鼠?” 小孩天真,不过后脑勺马上挨了揍。 “还说风凉话!能赊的、能借的、能卖的……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没人要了,我就卖了自己。”别人家的日子是如日方升,唯独他们那个家是江河日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富不过三代,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不成,我年轻,要卖也是我去!”约莫十一岁大的孩子,身子还没发育完全,扛得起一把锄头又跋涉了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你那不够三两重的身子板,卖去猪肉摊人家还嫌浪费一碗饭呢。”卖卖卖,他现在一听到这个字眼就火大。 “那怎么办?”睁着秀气至极的大眼,才几岁的孩子也不知所措了。 “就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才要做这种不用本钱的勾当啊。” “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向过往的人借点银子,睡在这里的人,该下地狱的都下油锅了,该当神仙的更用不着那些,我们只是借来使使,只要难关过了,要多少金银纸帛,往后一定会拿来还的。”他不是盗墓贼,这一生刚正不阿,不属于自己的钱财绝对不贪分毫,要不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又怎么会把歪主意动到死人的头上来。 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挖就挖吧,反正造的孽他会扛,家里揭不开锅,等着米粮下锅啊! “大赫,你的皮那么厚,就打那两下子又不痛。” 他的小脑袋马上又挨了一巴掌。 “那这样呢?痛不痛?” 两泡泪噙着。 “痛。”比刚刚后脑勺那爆栗更痛。 “那就给我小声点,你想弄得大家都知道咱们来干什么勾当吗?要是被抓进官府,你就吃不完兜着走。” “我不要进衙门!” “那就照我的话去做。” “是。” 第一章 她死了吧?第几次了? 到处灰扑扑的,这里是地狱吧? 她不信天堂、地狱这种说法,不过她家老太爷是虔诚的佛教徒,很信这一套,就因为她不信邪,所以死后就下地狱? 她知道自己死了,被闯出车道的大卡车突然撞上,她像断线木偶般的摔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掉在地上,那种骨骼全部都碎掉的剧痛,血液从身体里很快消失的感觉,还很惊恐的留在她的脑子里。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以后那种边走边看书、边听音乐,没注意到交通情况的坏习惯一定要改掉。 出了交通事故,能怪谁。 她个性冷静理智,对自己的“英年早逝”虽然不能释怀,但是呼天抢地这种事情她又做不来,要说心有不甘,就这样突然挂了,谁不会? 但是她一向讲求事实,人死就是死了,要不然呢? 她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很大的房子,不过光线昏暗,阴沉沉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灰尘,所有的家具都是木头料子,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有年代,至于帘幔和她身体盖的被褥也有点磨损和开线。 她竟然盖着开了线的被褥?难地道狱也有经费短缺的问题? 不管这些了,不论她来到哪里,总要有个人来招呼她吧?她都醒来半天了,怎么都没看到人?而传说中的黄泉引路人牛头马面、青面獠牙的黑白无常,还有个把恶魂丢进去炸得吱吱叫的油锅、剑山呢? 呃,其实她并没有特别想看,只是中中国传说的毒素太深,虽然不信归不信,但心还是会忍不住的想到那方面去。 既然没有人要来招呼她,她手脚看似都没问题,不如自己下床看看。 香宓坐起来,哪知道这一动头却晕到不行,只好老实的再躺回床上,就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耳边听到的是自己呼呼的喘气声。 脑震荡吗? 也不对,她人都在地狱了,身体的疼痛感也消失了,哪来的脑震荡?可头这么晕,又不像幻觉,好矛盾哦。 双掌撑着床沿,她再一次努力的把身子撑起来,这次成功了。 “吓!” 看到自己的手,她吓了一跳,那带点肥软样子的十指,是谁的手? 赶紧把被子掀开,手短也就算了,她引以为傲的胸部呢?不称头的身体,就连她以前最自豪的长腿都缩水了。 她香宓可是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皮肤白皙的大美女,浑圆性感的胸部,一双乌黑大眼,体态婀娜,翘挺的臀部,二十四寸的小蛮腰,修长的美腿,鬈曲的长发,头脑聪敏,反应机智,集性感美丽于一身的三十岁轻熟女,不是这个穿着累赘笨重衣饰,把自己弄得像演歌仔戏的十几岁小丫头! 这是谁?! 她再往下看,身上穿的是什么八百年前的衣服?宽袖、长裙,那些繁复的华贵夜黑牡丹纹丝绸,累累的骨朵就像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一样,数了数,身上里三层,外三层,里里外外一共有十几层。 这种包法,大热天的不热出一身痱子来……她继而一想,痱子只会让活人浑身不舒服,基本上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已经离世,身上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矛盾加三级的是,这衣服现在可是穿在她身上欸。 她怀疑的是这个丫头有没有十五岁? 也许她只是在作梦,这么一想,她立即掐了一把大腿肉。 “shit!” 好痛!是真的。 管他头还晕不晕,她赤着脚,跳下床,直奔镜台前的铜镜。 可怜的是,人矮手短,依照她目前的身体高度,得踮起脚尖才能看见自己的那张脸。 铜镜反映的效果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镜中人头发微乱,但是满头珠翠金钗,额间有一抹描金镶无数水滴形状的白玉抹额,耳朵有三个耳洞,戴了三副耳坠,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和拇指般大小的珍珠项链,整身金光闪闪、富贵逼人,难怪她站起身就觉得颈子酸痛,这么重,没压垮脖子真是厉害! 无论她怎么看,镜子里那个人的脸都不是她。 看起来她不只下了地狱,还附身在别人的身上了! 那脸蛋,老实说不难看,只是厚重的白粉把她涂得像唱戏的,她自己看了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能见人吗?等等得想办法洗把脸。香宓暂时用袖子把脸上白粉抹掉一些。 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来,吓了香宓一跳。 “陆大夫,您往这里请。” 一个穿着粗衣的汉子,急忙的跨进门槛,他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短褂的男人,手提医药箱。 两人进来同时看见站着的她,显然都吃了一惊。 “这就是你说的病人吗?”大夫两截白眉遮住半个眼睛。 汉子一副见鬼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失礼了,于是匆匆收回视线。“小姑娘,你……醒……了?” 香宓点头。 “大夫既然都请来了,还是让他给姑娘看看吧,毕竟……”毕竟刚从“那个地方”挖出来不久,是诈死还是活人,身体有没有哪里受伤,给大夫看一看大家都能安心。 “不用,我身体好得很。”方才她有动了动四肢和筋骨,这副身体的主人好得很。 “这……”为难了。 “你不让大夫把个脉,可就白花了我们家最后一锭银子了。”随后端着茶水进来,清秀的小赫表情有点不满。 最后一锭银子可是留着家里要是发生紧急事情要用的,如今用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早知道就买些好东西,让大家吃饱不是更好,这情形叫什么……偷鸡不着蚀把米对吧? 希望这把米值钱才好。 不是他现实,为了她,他们奔波了一早,家里的活都放着没干呢,再说,明明穿得一身矜贵,棺材里却什么陪葬品也没有,钱财没“借”着,还背了个剩下一口气的人回来,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小赫,不许没礼貌!”大赫——赫泉斥了声。 叫小赫的少年果然赶紧闭起了嘴巴。 “谢谢这位先生……呃,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我的身体真的没什么需要看的,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要死了,那些咬文嚼字的称呼她一个也不会,马脚要是露出来,被当成妖怪,会不会再被埋回去? “既然这样,陆大夫,我让小赫送您回医馆,劳您跑这一趟,真是对不住。”赫泉回头向大夫致歉,表明诊金不会要回,再吩咐小赫务必要把陆大夫送到家。 赫府这些年来家道中落,以前往来的商家早把赫府当成拒绝往来户,也只有这位老大夫从来不计较诊金多少,只要情商,他一定会来。 “小姑娘看起来眼神清亮,精气神爽,看来是不需要用到老夫了。”老大夫笑呵呵,转身走了。 然后屋里就剩下两人面对面。 香宓见赫泉穿青短褂,仆人装束的站在门槛处,既不离开,也没说话,偶尔朝她瞅上一眼,一副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切进来说话的样子,气氛沉闷,她想还是由自己来说开,大家时间都宝贵不是吗? “你有话要跟我说?” “按理说我不是府中拿主意的人,没资格跟姑娘说这些话,可是,姑娘是我带回来的,把话说清楚了,对大家都好。”他回想起来,那墓造得方圆,当初他就是看上那墓的气派,才动起了歪心思,但是他怎么想都想不到会从那坟里挖出个大活人来。 这下是骑虎难下了。 她也很干脆,“请说。” 这男人一脸诚恳老实,三十几岁上下的年纪,可能从事的都是靠劳力的工作,模样显得有些苍老。 赫泉微微一诧。 这小姑娘出人意外的笃定,声音干净柔软,容貌略过不说,眉宇间沉静从容的气质浑然天成,实在不是她这样小小年纪就能有的。 更难得的是,从她清醒至今态度自然,没见过她掉一滴泪,不慌不忙,对于自己身在何处并不关心,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种闺女?一朝要是长成,一定是枝头上的凤凰。 “我是想,既然姑娘身体已无大碍,那可以离开赫府了吗?”他事先已把这话在脑子里润饰过一遍,再说出时字面上虽直接,但这对他而言已很婉转了。 “我没地方去。”很厚脸皮,可她真的是实话实说,不过,人家要是一脚踢走她,她也只得摸摸鼻子走人。 她看准了这个叫大赫的男人忠厚。 不能说她奸诈,试问莫名其妙到不明朝代,当然一切以自保为首要。 她向来相信科学,一分证据会讲一分的话,但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对自己保证,早晚会找出能够解释的原因! 现在无论如何,有一点很重要,她要先调一下时差。 她不能在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被人家扫地出门,这老旧的年代,外头又是什么状况她完全不晓得,她一个女人在男女平等的现代,偶尔还是会遇到白目的沙猪男人,而在古代,社会存在着严重的性别歧视,女人在这年代肯定更悲惨。 “嗄?”赫泉差点掉了下巴。“小姑娘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如果是当年的赫府,奴仆家丁众多,金银满库房,投靠的亲戚十根手指数也数不完,又岂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多出一张嘴来讨食而为难一个小姑娘? “我能住下来吗?” “……不方便,姑娘也看到了,赫府真的多不出一个人手来伺候姑娘啊!”里里外外都靠他一个大男人来打理,实在见笑。 “我不用人伺候。” “小姑娘……” “我叫香宓。” “香姑娘……” “香宓,洛神宓妃的宓。” “洛什么?她是谁……哎呀!这不重要,香……不瞒你说,现在的赫府实在没办法多供一张嘴吃饭,不知道姑娘家居何处?你有家人吧,还是回家让家人宽心比较好。” “我爸妈住的地方很远,大概暂时很难回去。”无论如何,她都会想办法回家的。 “姑娘不是京畿人氏?” 都怪他作贼心虚,就连挖的坟是谁家的,也没敢多看一眼,但要再回去一次吗?饶了他吧!可是,他看得出来这女孩出身不简单,就那一身装扮,非富即贵,也许还贵不可言呢。 “欸……”她是正宗的台北囡仔,除了出国那几年之外,没离开过台北,万万想不到这一次却来到不只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 “小姑娘家境不错?”他突然问。 “这倒不是,我醒来就这么穿了。”他问的一定是这身体的主人,可惜她一无所知。 这是什么答案?模棱两可的,这小姑娘的脑子莫非伤着了? “要是问题出在钱上面,这好办。”知道他要起疑了,她赶紧转移话题。 赫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啊!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金饰、衣料,如果拿去典当应该能换到一点钱,你只需要给我一套轻松点的衣服穿就可以了。”动手拆拆拆,叮叮当当的饰品数量还不少,金钏、珍珠、宝石……等等,有些饰品她还不认得,再加上身上这套重得要命的古代宫装,换她几顿饭食跟住宿费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她脑子里掠过一抹什么来不及捕捉的东西,可是不及思索,就被赫泉打断了。 “不不不!这些东西太贵重,我怎么能拿?” “东西要物尽其用,要是不能用,留在身边也只是废物而已。”她动手跟自己身上那堆累赘奋战。 赫泉目瞪口呆,方才才觉得她连自个儿家里头的事情都交代不清楚,这会儿反倒口齿清晰,还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 “啊……小姑娘,别脱、别脱衣服啊,这不合规矩,我去找晚冬过来!”好一会儿才发现于礼不合,一抹疑是暗红的东西浮现在赫泉方正的脸上,要是她多裸露那么一片肌肤出来,他大概要夺门而出了。 “对了,这里……不是地狱吧?” 她想起比脱衣服还要重要的事情来,原谅她真的没下过地狱……生存意志抬头,总是要弄清楚自己空降的地点和身份,不然怎么生存下去? 不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哪? 难道是穿越了? 第二章 死亡是最好跟过去告别的方式,告别了前面的人生,那么为什么又让她到这里来?莫非这个就是她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穿着赫泉拿来的对襟短衫,色泽很朴素,看在衣服干净的份上,她也就将就着换上了,系上宽腰带,身材总算有了那么点曲线,拿下了金翠花钿后,少了固定饰品的长发披散一肩,三千青丝如瀑泻下。 这么长的头发,摸起来还满柔顺的,美虽美矣,但洗个头要花多少时间啊? 她随便拢了拢,编成一条粗大的长辫,找不到什么绳子之类的东西可以固定发束,一眼看见摊在床上那件苏绣鲛绡,根据小时候曾经见证过赫府极盛时代的赫泉说了,这件袍子价值连城,号称十两金不换,因为选的茧不同,缫丝不同,织法不同,一年里,十个绣娘赶工才能织得一匹,就连王公贵族也穿不起这么好的料子。 因为它的贵重,金银珠宝赫泉全拿走了,宫装却留了下来。 宫装、宫装,是哪里不对呢? 宫……也就那瞬间的电光石火,虽然慢了半拍,但她总算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她这身体的主人可见是大有来头,因为这宫装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穿的,除了朝廷诰命贵妇之外,就只有天子家的女人们可以穿得上身,难怪赫泉不敢拿。 这袍子要是流落到市集,无论拿到当铺还是二手估衣铺,不用什么行家鉴定,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它价值不菲,要是追查起来,是会遭罪的。 看起来赫泉不是没有眼色的人。 而她这身体的原主人……她并不想搅进什么复杂的烂泥巴里,既然这衣服不能换钱,当抹布也不知道吸不吸水,且也太暴殄天物了,在还没想到办法要把它往哪里藏才能万无一失的当下,她动手撕了那美丽袍子前裾的两条丝带一粉一青,充当发带用了。 她最后把袍子塞进枕头里,确定一片衣角都没露出来后,这才第一次踏出房间。 她得去找赫泉说说,那些贵重的饰品最好拆开来典当,即使这样价钱会折了好几折,小心为上绝对是万策。 她净顾着想事情,没注意到高高的门槛,脚没跨过去,过长的裙子边被脚底的绣鞋绊了下,人失去平衡的摔了个五体投地。 她应该庆幸这身体的主人胸部发育还不太完全,以致摔起来没那么痛吗?她的牙没摔掉吧?在这种落后的时代可不会有牙医的。 想到自己的蠢样,她忍不住诅咒出声。 她香宓样样出色,唯一、仅有的缺陷就是运动白痴,当年学校跑八百公尺,在她毕业许多年后仍是那间贵族学校最长秒数的保持人。 恨呐,什么不好保持,这种纪录就免了! 想起从前,让她不只想剪头发,连剪短裙摆的心都有了。 她吃力的攀住门槛,想赶快起来,哪知道抬起的水眸就这样对上了一双仆役穿的黑色小布履。 可惜了这偌大的大宅门。 廊庭九转,花廊水榭,高檐阔宅,梅花浮雕品种万千,三个大院,八个小院,三个大院经由花园、小湖相隔,格局上互通,却又相对独立,可惜全都荒废了。 这等凄凉悲哀的光景,让人看了忍不住心酸。 香宓这一路走来,没碰见任何家丁奴仆还是女婢,鼠蛇虫蚁倒是出没频繁,也不怕人,摇头摆尾的钻进草丛,她再走下去也没意思,转头去看她走到哪就跟到哪,摆明了对她并不信任的小赫。 她可没忘,刚刚她跌了个狗吃屎后,他的大眼睛里说的好像她是个笨蛋似的,一副想笑又要憋住的表情。 “想笑就笑吧,就算笑出声音,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也不知道来搭个手,她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了下。 穿厚长的裙子真不方便,她想念她的牛仔裤。 被她这么一说,小赫反而垂下头,不出声了。 反正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她没事人样的到处闲晃,终于腿酸了。 找了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她坐下来歇腿,差那么一点点就随手把裙摆撩起来卷到大腿上面,幸好意识到小赫逐渐瞪大的眼睛,她才很不情愿的又将裙摆盖好。 “你一点都不像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小跟班终于肯说话了。 “哦。”她本来就不是。 “你看到蛇虫也不会尖叫。”他印象中的姑娘家都是那个德行,一只蚯蚓就能吓得她们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丑死了。 “我天生胆子大。”小虫子有什么好怕的,赶跑不就得了,真要说,人心绝对比小爬虫类要可怕几千万倍,只是这孩子还小,她就别拿这些邪魔歪道的思想荼毒他了,等他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懂。 “而且她们就算要歇腿也不会坐在这么脏的石块上。” 还真是观察入微啊,这孩子,以后肯定大有可为! “咳,我说,怎么你们府里头没什么人呢?”她明知故问,故意转移话题,不想话题再绕着她身上转。 小赫本来逐渐开朗的清秀脸蛋又黯淡了。 慢慢的,香宓也归纳出几点来—— 赫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共就只有五个人。 五个人里已经包括了两个主子。 据说,赫府原来家大业大,是凤京的望族,三代以上,生意也做得颇大,堪称北方士族的翘楚,事情坏就坏在这一代当家做主的仗着几代累积下来的财富不屑经营,自然挑不起这样枝叶茂盛的一大家子。 一个家族要往上爬可能要累积数代的努力才能得到荣耀财富,要败坏却很容易,当家主子英年早逝后,赫府从京城第一大家族的地位逐渐没落,亲戚们的嘴脸一年比一年傲慢,祖先辈的高第光荣逐渐暗淡,宅子里的人大多辞了去,曾经宅第连云,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最后竟然只剩下三个死忠的长工,靠典当度日,硬撑着这个宅子。 一个奴才,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厮,奴才赫泉负责看门、采买、管家,甚至去外面打零工赚钱回来养家;老妈子晚冬操持家务、洒扫、洗衣做饭,编点竹篮什么的贴补家用,至于身为小厮的小赫,要干的活也不少,厨房里帮着,屋前屋后修理篱笆,后院还有成堆的柴等着他,做足了一个头家该做的事。 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事。 府里的经济和人口状况她并不太有兴趣知道,毕竟她只是暂住的客人,别人家的家务事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只不过听着听着,她发现不论怎么看,她的处境都很艰难。 这个家有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却没有半个能理家、养家活口的人。 人走茶凉,树倒猴狲散,自己不争气哪能全怪世态炎凉、人心冷漠呢。 此处没办法久留啊。 她心忖,要不先走一步算一步,过个两天,等摸清楚外头的状况后,再来找机会落跑。 天色尚未黑透,她吃到了穿越过来后的第一餐饭,也见到了晚冬。 说她是老妈子简直侮辱人,不过在这旧时代,女子不只婚结得早,生儿育女也早,一旦年过三十,就是老人了。 依她看,晚冬大概三十左右,这要是在二十一世纪,绝对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一身荆钗布裙,却不掩其秀丽中存着的精干,虽然在厨房里忙了半天,身上却没多少油烟味。 谈不上细致的一双手正忙着把饭菜端上桌,态度不卑不亢。 竹篮里的饭菜全拿出来了,饭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炖得烂烂的萝卜。 “小姑娘请慢用,我还得给老太爷还有小主子送饭去,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小赫。” “你们家都这么早吃饭?” “蜡烛珍贵,油灯有烟气会熏眼,趁天色还没黑把家务都做了,可以早点休息。” 是可以省一点油灯钱吧。 “你忙你的,以后不用专程给我送饭,你们在哪用膳,我过去就好。” 她的平易近人显然有点出乎晚冬意料之外,她点了头后又摇头,“怎么说姑娘都是赫府的客人,不能怠慢。” 香宓也不跟她争了,只让她赶紧去送饭。 她实在也饿了,将简单的饭菜吃得精光。 现代时空的她是个科学家,每天耗在研究室里虽然累,但是得到的报酬足够补偿那份辛苦,她在市区有一间豪华公寓在出租,自己则是住在距离实验大楼比较近的郊区透天厝里,一辆鲜红色宝马是她的代步工具。 只是研究一忙起来,三明治、饼干果腹是常有的事,能有一顿热食吃,还是人家煮好端到面前来,那是回老太爷家才有的待遇。 老太爷是宠她的,宠得她能释怀也是科学家的父母经常不在身边的寂寞。 她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妥,她的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她也有她的生活,不互相打扰,偶尔相约出来吃顿烛光晚餐、偶尔有交集,是很好的相处方式。 啊,可是现在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屋子外面的灯笼纸旧了,又因吃饱饭没有任何娱乐可以打发时间,便开始想念自己的亲人。 屋子外面的灯笼,晕黄的光一点也照不远,房间里的油灯则一灯如豆,在这没有电力的时代还真不习惯。 赫泉直到掌灯才回来,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像跑了不少路的样子,额际还冒着细细的汗珠。 他告罪进来她房间之后,把紧紧揣在怀里的包裹解了开来,本来像铁面判官、笑不露齿的表情竟然有抹紧张。 “小姑娘,这些是我跑遍京郊附近大小当铺、金珠银楼,死当还有卖掉得来的银子,你要不要数一数价钱有没有短缺,另外,由于金额实在太大了。我大胆做主把银票的部份汇入银丰钱庄,银丰钱庄是京城里头最有名气的钱庄,整个晁南国三百七十五个票号都可以领钱,放在那里是无虞的。”素色的布包解开,当票、银票、白银,数量颇为惊人的摊在那边。 她知道这年代用的货币主要有两种,白银和铜钱。 白银属于贵金属,黄金也是,但黄金很少在市面上直接流通,一般都会换成银子使用。 “我没敢在京城大街上的当铺走动,改去了附近的城市,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京城里的当铺老板每个都是人精,什么东西、哪里的来路,几乎可以如数家珍,他要是莽莽撞撞的把东西拿去典当,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也就因为他多存了那么个心眼,在往后他们住在京城的这段期间,一直平安无事。 “这里总共有多少银子?”这人真的不笨,她没说的事,他却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总计三百两黄金又五百两白银,两百两黄金我兑成汇票进了钱庄,其他的都在这里了。” “你们这里一百两黄金相当于……” “三千两白银。”赫泉接得很快。 一百两黄金相当三千两白银,是挺大的一笔数目,没想到她身上那些珠珠串串那么值钱。 “你估计这些银子可以用多久?” “普通殷实人家可以用上一整年,要是照我们如今的样子,可以用上好几年都没问题。” “这些银子都交给你了,该用在哪就用在哪,不必再来问过我。” “这些是姑娘的银子。” “投宿客栈,吃穿用度也要给钱的不是吗?而我暂住在这里,不知道会住多久,就充当饭钱、住宿钱,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们也缺钱不是吗?钱这种东西其实是最好打发的,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 赫泉呐呐得说不出话来。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大事,那么,什么才是大事? 他生性严谨,很少对谁另眼相看过,这当下,他对香宓的观感全然改变,再也不敢拿她当十几岁的孩子瞧。 “但这也太多了。”他可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你不是存了钱庄?这些我拿去零花,其他的你只要记得记帐就好。”她拿了两张面额写着五十两的银票,和一些碎银、金链子后,再也没多看那些银票一眼。 赫泉没辙,只好又把包裹重新包好。 明日看来得再跑一趟钱庄了。 “你说这里叫晁南国?”她不轻不重的问了声。 “是的。” “这样啊……” 第三章 因为睡得早,反反复覆作着断断续续的梦,梦里一下是残肢断骸,一下是大卡车迎面而来的惊险,一下又是黑棺里的冰凉冷幽,睁眼的时候,天才蒙蒙的亮着,翻过身已经无法入眠,香宓索性早早起床。 古代衣服繁复,光靠自己穿着实在是太难了,等好不容易搞定推门出去,都花了一段小时间,她找到已经在灶间忙着起火的晚冬,只见她手脚利落的往炉膛塞入干稻草,架上细小的柴火,火星很快燃烧起来,接着又放下掏洗过的米和粗粮,盖上锅盖,一转身差点撞上正在看着晒干挂在竿子上的玉米穗子的香宓。 “我本来想说把大米给煮了再给小姐送洗漱的水盆用具,可您怎么起早了?” 晚冬反应很快,煞住脚步。只是这小姐怎么净瞧着穗子?听说她不是凤京人氏,是她家乡没这东西吗? “睡不着就起来了,我想刷牙洗脸,来跟你要点水,你也别麻烦了,告诉我东西在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她虽然说不上娇生惯养,老太爷也从来没让她碰过瓦斯炉,出社会后,真逼不得已要下厨,也就只弄出个毫无技术性的泡面,晚冬身后那冒着烟的灶台锅勺真的太原始了,她连见都没见过,要是像刷牙洗脸这种事情还要晚冬张罗给她,她不就跟个废柴没两样了? 于是她看着晚冬去厨房后头的井口用辘轳打了一桶水上来,又给她青盐、柳枝,等她打理好自己的门面再回到屋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晚冬已经等在那里,床铺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 “小姐。” “叫我香宓,要不叫我香香也可以。” “这不好,怎么说小姐都是客人。” “别把我当成客人,你客气来、我客气去的,那多别扭。” “赫泉说,您是咱们府上的恩人。”她低眉敛目,手里拿着一把木梳,一看见香宓赶紧迎了过去。“是菩萨。” “没那么严重,我也会吃饭放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看起来他们都把她当成了衣食父母,这个担子她可没答应要扛,千万别误会了。 晚冬哑了。吃饭放屁,这小姐到底是打哪来的?说起这种不雅的话脸色变也没变一下。 想归想,她手可没停。先是为香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用宽约十寸的深绿色绸带束了腰身,又替她把辫子解开重新编过,从额心中分,左右分别拢些发丝编成两条辫子束在脑后,用丝带扎起,垂到腰间,其余的绑成两个角髻。 她仔细端详香宓,她的眉眼生得特别好,睫毛很长,雪后晴空的素颜,温润如明珠的肌肤,即便身上什么装饰也没有,也是光彩夺目的。 这般年纪已经有这种如花容貌,不消几年,就更难揣度了。 “晚冬姐姐,你有一双巧手。” “这算不了什么,家家户户的女子谁不会?”晚冬失笑。打点自己门面可是每个姑娘家得学会的事,但她哪知道对从另外一个时空来的香宓来说,这种只想把女子的身体包得像只蛹的衣着,她只觉得很烦。 夏天嘛,休闲裤、各种不同的小可爱才是王道啊。 接着晚冬又从竹篮里拿出早膳,一小碗的粥,一碟萝卜和嫩黄香喷喷的荷包蛋。 看来晚冬把赫府攒起来的蛋都给煎了。 “我记得你煮了粗粮饭。” “那种粗食,小姐……香香小姐一定吃不惯,所以……” 所以他们几个人打算吃那些粗粮就是了,至于鸡蛋,应该是她跟家里的两个主子才有的特权。 “以后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她有些光火,粗鲁的夹起一颗荷包蛋,剩下的全让晚冬给撤了。 用过早膳,香宓决定出门。 什么都不做是无法改变眼前的困境,自己如今小孩子的身份,应该不会引人注意才是。 庭院深广,雕廊曲长,经过一扇大理石的大插屏,发现里面是一座她没看过的院子,院子里隐约有个人影。 这里虽然是别人的家,但是自从她醒过来以后,也没有谁告诉她哪个院落不能踏足,既然没来过,她就很自然的越过朱粉水磨拱门,墙边用大坛子植了几朵睡莲,下面是西番虎皮草,清一色白石台矶。 巨大的木芙蓉树苍老纠结,横倚一侧枝条下有石桌椅,上面坐着一个外罩藏青色绸缎背心的少年,深蓝的丝带在背后发里若隐若现。 只见他无聊的翻着一本书,长长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颤,可下一个瞬间,就把那本书扔在地上,人也站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猝不及防的撞进了香宓的心里。 深邃完美无瑕的五官,脸上轮廓还带着几分俊秀少年的青涩稚气,皮肤比剥壳鸡蛋还要白皙晶莹,脸上有一层毛茸茸的细毛没褪,看起来像是有层莹光。 把金贤重、木村拓哉、布莱德彼特和张根硕加起来也没有他美丽,他根本是个梦幻美少年! 她知道他是谁,他是赫府的傻子公子。 不过,人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拥有一副不输女子的美貌,却是个傻子。 赫府的仆人很维护这个小主子,没有一人当着她这外人的面讲这种要命的话,但人都是这样,话说多了,蛛丝马迹里的遗憾就显而易见了。 老太爷常常说她早慧,她自己却不觉得,其实人笨拙些,无知也是一种福气,像在二十一世纪她早早就死了,让老太爷送她这黑发人,早慧又有什么用处! “是谁?” “啊,被你瞧见了。”被人发现的香宓很自然的走出来。 “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他额头饱满,下颔有力,眼睛细长,黑如泼墨的眼眸里有抹很像困兽的压抑。 “我叫香宓,你呢?” “赫韫。” “你怎么拿书本撒气?它得罪你了?”把书册拣起来,掸了掸,书皮上用隶书写着“论语”两字。 “我看它不顺眼,夫子明日要考默书,我……赫泉禀报过,说府里多了个人,就你吗?”他突地改变话题,语气有点慌、有点闷,还有点着急。 “懂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 据她所知,学子的读书压力从古到她上辈子的现代都一样辛苦。 虽然这时候的学子没有各种基测等着他们,但是想扬眉吐气、光耀门楣,科举就是一个大门槛。 因此四书、五经、三字经、弟子规都是要熟背的,大量背诗词、游记散文等,然后就是史书,比如说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监都是重要的部份,最后就是背文言文,没命的读,直至熟背,所以说古人读书也是很辛苦的! 她从来都不觉得死读书有什么好。 “我不要天下,我只要重振家声、光宗耀祖就好!” 默书,这她帮不上忙,光耀门楣,这她也帮不上,这担子太重、太过压人了。 “那就别研究这种枯燥的东西,我要出门去,你要出去逛逛吗?”有时转换心情可以纾解压力。 “不成,我要是没把论语八佾记在脑子里,又会被夫子留堂了。”他闷不吭声好一下子,最后抬眼毫不示弱的看着她。 “那我就自己出去喽。” 反正她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出门,她可不是真的出去闲逛,总得知道自己究竟穿越到了历史的哪个缝隙,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香宓知道他在后面远远跟着。 有点教人感到心疼。 这孩子,看起来真的没什么朋友,变成这样落魄世家的公子,无钱无势,除了几个奴才照料生活起居,让他不被人欺负已经是万幸,好不容易遇见她这么个年纪相仿的人,嘴里虽念着要读书,人却不由自主的尾随着她出来了。 不过他也不是普通的别扭,她停下来等他,还招手,他却扭过头当没看见,试了两次都一样,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认识,她也就自己走自己的。 她知道小孩这种别扭的生物,你越是对他好,他越会拿乔,太嘘寒问暖反倒招人嫌,等你不想理他了,他自然忍不住会看着你、观察你,然后引起你的注意。 她边走边想,也边注意四周环境,这城东,还只是天子脚下的一个小地方,道路却平整宽敞,纵横交错,两旁高高的建筑,古朴雅致,这里的房子通常是两层楼房,楼下是店面,楼上有嵌花格子,有的屋角还蹲着兽头,店铺生意热络,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她逛了专卖胭脂水粉的芳菲斋,爱美是人的天性,她又觉得好奇,便进了名叫滴萃园的戏园子想听戏,倒不是她对戏曲多有兴趣,而是她“上辈子”压根没去过这种地方,贪鲜。 起先,戏园子带座的人见她虽然一身灵气慧黠,但是年纪甚小,衣着也不怎么好,不肯让她入内,香宓也不吭声,掏出一块金链子放到他手里,就被领着入内了。 入了座,沏茶灌水的,卖饽饽点心、瓜果梨桃的、卖戏单的……都涌了上来。 听了两折戏,从戏园子出来,赫韫仍坚持的在外面等着,她随手给了他一包蜜栗子,哪知道他随手就丢掉。 “我不是乞丐!” 她还伤了他的自尊心呢,但她是真心觉得那栗子好吃。 人家不领情,她也不恼,继续一路往前走,一边留意着市井米油的价格,十几文钱竟然可以买到一升米,好便宜的物价,看见店铺伙计可亲,她走进去瞧瞧、摸摸,店家上前推销,香宓就趁机和店家聊些不着边际的话。 她的模样不只可爱,还谈得上美貌,又是十几岁的年纪,走到哪都露出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蛋,装无知,店铺老板很自然愿意跟她多说几句,她再买个东西,人家就更殷勤了。 皮相这种东西,千万年来走到哪都吃得开。 她也不过才走了几家店,很快的就把这朝代的大致情况摸清楚了。 晁南国,国号凤字,位在这个大陆的心脏部位,东有始国,南有排云,西有盖世王朝,北则是冰天雪地的冻土,有剽悍的雪族人出没。 健谈的店家拉拉杂杂的说了很多,香宓只挑了想知道的记,其他的,如果她必须长此以往的在这里住下,有需要,早晚都会知道,所以也就没费心了。 这里的生活习惯、语言文化都酷似古代中国,只是这朝代的国号她听都没听过,不是她所知道的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所以宇宙论点是真的,她到了一个对应的平行世界。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却发现一直跟在她后面、保持几公尺距离的人不见了。 “赫韫、赫韫……”喊了两声,还是没看到人,人是跟着她出来的,要是弄丢了她很难交代。 所以她往回走,转了两个弯曲的巷子,就见几个泼皮无赖围着赫韫。 “傻子韫、傻子赫韫,你出来做什么啊?告诉别人你是傻不隆咚的笨蛋吗?” “傻子应该要待在你那个破烂府里,出来丢人现眼干么……”嘻嘻笑声变成了哄堂大笑。 看得出来他的眼神很慌乱,却不甘示弱的瞪着那些个头比他高上一大截的少年。 香宓看见其中一个穿青蓝色袍子的少年,他靠在巷子的墙面上,满不在乎的看着一群人霸凌……欺凌他们口中的傻子赫韫,他显然是那几个少年的头头,看起来不像善类,却也看不出真实的恶意。 她并没有准备要去替赫韫解围。 她相信这种口头上的霸凌对赫韫来说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其实他应该早点适应这种事情的,没有保护者在身边,家里也已经没办法提供保护伞替他遮荫、给他方便,现在他的力量又比不上人家,如果自己的心态调整不过来,难受的只会是他自己。 物竞天择、胜者为王,不论在哪个时候,都是强者拥有权势地位,弱者被踩踏欺凌…… 这种少年的恶作剧只要不是太过份就好,这也是成长的一种过程。 赫韫依旧倔着脸,极力的用无言来扞卫自己。 “你还是一样无趣!”青蓝色袍子少年看场面僵持不下,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头头都走了,其他少年也一哄而散。 第四章 香宓等在那里,赫韫走过来看见她,眼神闪过一抹什么后,趋于平静。 她转身提脚往前走。 “你都看到了?”赫韫跟了上来,和她还是维持十步的距离。 经过茶楼,转进胡同,伸出人家墙面纠结的树荫带来了凉爽。 她走过树荫,以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的慢慢走。 “看到什么?” 赫韫闷着声道:“那些人……” 拐过弯,看见别人家晾在外面竹竿上的被褥,不知道是谁尿了床。 “要我说,很多事情不就是破罐子撞破罐子咩,那时候就不知道谁怕谁了。” 他不吭气。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要一个人在后面?”她比较想知道这个。 看见赫府的边门了。 香宓等了很久,几乎以为等不到答案的时候…… “跟傻子当朋友,你会被耻笑的。” 既来之,则安之,从阎王爷那里走了一趟,人能不放聪明点吗? 其实她很懒散的,能坐着,就绝不会站着;能躺着,就不会麻烦自己去趴着。 因为这种个性,她安于一天要花上二十几个小时耗在研究室,虽然有时也会碰到需要的研究经费下不来,她得硬着头皮陪着所长去应酬那些脑满肠肥的集团董事。 她安慰自己,来这朝代就当作出去透透气。 不过在她可悲的透气经验里,罗曼史小说中那些所谓多金俊帅的董事长、经理、总监之类的,从来没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而不可思议的穿越剧情却让她碰到了。 多金的,脑满肠肥,老婆情妇遍布生意经营范围;俊帅的则油腔滑调,他们的目标是那种能令他们减少奋斗三十年的贵妇、千金小姐,不是她这种没有出头天的研究员。 其实也不是真的没那种看得上眼的男人,只是这些背景平平,眼睛却长在头顶上面的男人更教人泄气,自恋就不说了,挟爱为名,动不动就把女人当所有物。 难道这世上没有好男人了吗? 有。 是她没有男人运,没碰上。 现在穿越到这里,她可是过足了大闲人的瘾。 用过午膳,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里的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顿,可见物质很不丰足。 但毕竟她不是这里的人,时间一到她就饿了,晚冬下厨炒了个马齿菜和一盘田螺,不对她的味,她嚷着要吃猪油末子和酱油拌饭。 晚冬睨她一眼,“吓我,我还以为你要吃天上爬、水里游着的,猪油末子拌饭还不简单。” 吃过饭,抹抹嘴,寻了个雅致的地方,翻了两页闲书,一分钟都没有坚持就要跟周公下棋去了。 才感觉快迷糊睡去,就听到有人在唤她。 “晚冬?有事?”她问。 “香香小姐,奴婢想请您帮个忙可以吗?” “你说。” “少爷从学堂一回来就把人关在屋子里,什么人叫都没用,我想麻烦香香小姐过去看看。”她一脸紧张。 “为什么是我?”她跟他不熟吧? “你们昨儿个不是一同逛街了?少爷从来不跟谁出门的,我也没见他跟谁亲近过。” 消息这么灵通?不过也是,这府里就这么几个人,任何风吹草动都摊在阳光下,不过就是一起出个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每个人都有心事,青春期嘛,荷尔蒙不正常,心情时好时坏,他自己觉得闷了就会出来的。”饿了、渴了、无聊了、想通了,自己就会出来了不是吗?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晚冬懵了,“……什么是青春期?荷……什么的?” “就……心情不好的意思。” “少爷或许在学堂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说不出来,香香小姐,就当奴婢求您……” 换个角度想,其实也难怪,那个赫韫可是这个府邸全部的冀望,晚冬拿他当宝,一点小事就会大惊小怪没什么不对。 好吧,就当作散步,帮助消化好了。 于是,香宓在晚冬的目送下离开自己的小院,走过穿廊,数着第十一个漏窗,跨过拱门,来到赫韫的云嶂楼。 绕过一大丛的花树,密密麻麻的玉兰花,白玉般的香气远远的飘散开来,隐隐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一条小河流经过,河水清澈,蜿蜒滑过小桥,不知流向了哪里。 上回来没注意太多,这回多看了几眼,他这双层小楼还真是个好地方。 赫韫就坐在那,一件平常的缫丝夏袍,料子是好的,却看得出来是旧衣服,他神情恍惚,心思似乎飘得很远,眉间浸着淡淡的伤感,有份不属于他这年纪该有的苍凉。 这少年有一肚子解不开的心结呢。 “嗨,我又来了。”她笑嘻嘻打招呼。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熟谙这道理。 可惜有人不吃这一套,横睨过来,“你来做什么?” “吃饱饭,出来散散步,当作消化。”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没有人教你规矩,随便进别人的院子,尤其是男人的院子是很可耻的事吗?”青涩淡漠的骄傲少年一见到她像找到出口的洪水,泄洪了。 这么可耻喔,那他像头野兽一样的咆哮就很有礼貌吗? “抱歉,请继续想你的心事,当我没来就好。”她往后退,一步、两步。不是她没来过喔,是人家不欢迎,她自己走,不用他撵。 赫韫吼完顿时就后悔了。是他自己不争气,挨了师傅的打,现在把气出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算什么? “等等。” 香宓回过头来朝他扮了一个鬼脸,“不要,你叫我等我就等,那我不是太没格了!” 赫韫愣了,怎么她的反应这么奇怪?班昭在《女诫》中说,女子卑弱第一,又寄人篱下,她却一点谦卑屈从的感觉都没有。 这感觉不是现在才有,第一次打照面,她就这副模样,这一转念,原本的烦闷的心情忽然消去了不少。 “叫你等等,我有话要说。”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手,不过立刻又放开,男女之防根深柢固的在他从小被灌输的脑子里,刚刚真的是急了,才会抓住她的手。 他虽然藏得快,但手心那一片红肿还是教眼尖的香宓看分明了。 方才两手交握的瞬间,指腹与指腹只是轻浅的交会,但是却有如同电流一样的触感留在香宓手中。 “挨打了?”她不去想那是什么感觉,赫韫只是个少年,而且她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就算暧昧也最好不要有。 “你被打打看。”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察言观色都不会,他怎么会觉得她聪明有智慧呢? “幸好我们那地方讲求的是爱的教育,不实行打小孩,真挨罚了,爸妈不冲到学校去把老师臭骂一顿才怪,要不就直接告到校长那里去,这些都还算客气的咧。”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你不是京畿人氏?”怎么会有她说的那种地方? “嗯,我住很远,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回去……”谈到这个,她心情难免低落。 “也就是说你没有读过班超的《女诫》?”女子不识字是很寻常的事。 “你指的是那个什么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的班超啊?” “要我说,你根本谈不上一个‘从’字,我叫你你还头也不回的想走掉。”赫韫惊讶,想不到她读过书。 “要我说,这根本是那些老学究杜撰出来欺负女人的废话,谁鸟他!至于你,是你说我不知廉耻,我可是‘从’了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面前十分放松,也许是她灵魂的年纪比他大上许多,有点倚老卖老。 “那是一时的气话。” 虽然她语言粗鄙、令人咋舌,有些话还很令人震惊无比,行事让人拿捏不住,但是,这些话不知道为什么熨过他的心,让他累积在心底的不愉快消弭于无形。他抬头冲着香宓盈盈一笑,这一笑,便似满山繁花都开了一回。 香宓的心不由自主的跳了跳。这种放电法,姐姐会吃不消啊! “我心情烦闷,你别跟我计较。”他算是低头了。 “因为功课吗?” 人们在不明的事物前面总有一点信心不足,但是她看得出来赫韫的傲,那是一种没有了骄傲就没有活下去理由的傲。 “武不足以自保,文不足以安邦,我……我我……辨字有困难,书写也不行,师傅老骂我是蠢材,我一点用都没有!”他颤声,长长的黑睫垂了下来,双拳握紧。 十几岁的年纪,已经知道自己肩膀上扛着的责任比谁都重,偏偏能力不争气,那个急就像脑门有一把火时时刻刻煎熬着他,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下,祖辈留给他的大宅门就像一道紧箍儿,门楣窗棂,石马玉兽,虽然卖的卖,当的当,但也总留下那么点痕迹,实实在在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他能视而不见吗? 但是自己的能力有限、成绩不好,别说想进考场,他可能连考个秀才都是痴人说梦。 没有功名,寸步难行。不靠科举,怎么恢复赫府以往的光荣? 他急啊! 香宓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读书也要靠天份的,有的人挑灯彻夜苦读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人边吃边玩,却能轻松往上爬,也许他就是缺了天份这一块。虽然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是知识也分很多种,像他这种有“读写障碍症”的孩子,思维模式别具一格,常常被当作蠢材,殊不知,无数人类历史上的天才在儿时都是这类患者。 “你这里有纸笔吧?” “有,你要做什么?” “我教你玩个游戏,这游戏在我们那边有一阵子非常流行,不论老少,都很爱玩。” “我得读书。” 又画地为牢了,他上次也是用这话来对付她,没有人逼迫,他却连休息一下都不敢,可见压力有多大。 “你先去拿纸笔来啦。”明明听到游戏时,他的眼睛有亮了那么一下,却在瞬间掐断了想法。 赫韫迟疑了下后,转身向小楼走去,片刻拿来了香宓要的东西。 香宓把纸笔放在平整的太湖石上,等赫韫磨好墨,她拿起笔先在纸张上写下阿拉伯数字教他,告诉他这是她家乡那边记帐或算数时用的数字,赫韫感到很新奇,他学习能力很强,没一下子就全都记起来了,香宓再拿来一张新的白纸,她在纸张上画起了九个九宫格,然后在里面填上不同的数字。 “这个叫数独,你只要在每个横行及直行填入1-9的数字,但不可出现重复的数字就行了。”她很快写上数字,然后把玩法告诉他,再把纸张推给赫韫。“你试试吧。” “什么叫数独?” “数独就是专攻数理的意思。”这时候的香宓不知道高级算术是一门相当专业的学问,几乎不外传,更不知道她在赫韫的心里种下了什么样的种子。 赫韫接过手,略略思索了下,很快的在上面填下数字。 数独规则简单,却变化无穷,在推敲之中完全不必用到数学计算,只需运用逻辑推理能力即可。 不到一盏茶时间,纸张回到了香宓手上。 她没想到只教懂他初步的窍门,他就能自行摸索,即便难度越来越高,他还是很快就将难题一一破解。 一个下午过去,赫韫乐此不疲,他这异于常人的天赋实在教人惊叹。 “你明日还会来吗?”临走时,他依依不舍的问。 “好啊。” 赫韫再笑,眉眼间清气流转,风采嫣然。 人家唐伯虎是因为秋香对他笑了三次,决定卖身进太师府为奴,以便追求他的九美图,她不会因为他这嫣然一笑而把自己当在这里吧? 不好、不好,老牛吃嫩草这事绝对不是什么好念头。 不要胡思乱想,爱美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已。 第五章 这古代的夜安静得不像话,甚至有些无聊。 拿了桌上的小剪子剪去灯花,桌上摆的是她几天前到外头闲逛时买回来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在她小时候老太爷曾经买给她玩过,只可惜她缺少慧根和耐心,玩一玩就将东西打入冷宫,日前在摊子上看到倍觉怀念,便掏钱买回来。 正拨弄着却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才分开没多久的赫韫,他兴匆匆的走进来,眼中光芒明灭百转千回,笑容剔透如水晶。 “香儿,你瞧,你给我的数字我全部解开了。” “嗄?”不会吧,拿过那些纸张,一张张看过去,不论是拼图数独、彩色数独,还是巨无霸、环状数独都没难倒他。 速度之快,真教人另眼相看。 “还有这个。”他手里端着一个小碗,是一些杏脯、蜜枣、果子干。“我那天听你一边逛街一边嘀咕,说这里没有超市,没有什么宅配的,抱怨这里好不方便,没零食吃,这些是我向晚冬要来的,你尝尝看。” 真是个乖小孩啊。 “但什么是超市?”他一直很疑惑。 “就是杂货铺子。”这叫入境随俗,嘿嘿。 “这样啊。”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就寝?小孩子要早睡早起身体好。” “你跟我不相上下吧,你都还没睡,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年过完我就满十五了。” 自己这种小孩身体果然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而且他看起来也是一脸寂寞的样子,既然吃人嘴软,就……“这个你会玩吗?我跟你说喔,这可是聪明人才懂的玩具。”她把自己面前的华容道推到桌子中央。 “我知道这叫华容道,只是我读书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玩这些。”大家都说他笨,她却让他玩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来都来了,就玩玩看吧。”她怎么觉得自己像是带着小孩误入歧途的坏蛋? 赫韫坐了下来,那是一个矩形盘,盘内共有十块方片,大小有异有同,上面刻有三国时代蜀军五虎将的人名,方盘内方块紧密缝接,不论如何滑动方片,只有两格空隙,按秩序挪移空位,为那片写着“曹操”的大图块开路,让它顺利的移到底部出口。 赫韫原以为将曹操移到出口不是难事,没想到花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无法破关。 屋外的天光已经暗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有廊下的气死风灯随风轻晃。 屋内,只有方片移动的细小声音。 香宓看着看着,人趴在桌面上,赫韫却是丝毫不知疲惫,感觉其乐无穷,而且看起来还越发有精神,可怜她越来越委靡,究竟何时睡着的也迷糊了。 从这天起,赫韫白天依旧去私塾上课,一到放学,便飞也似的赶回来,为的就是华容道,才过两天,连闯二十八关,华容道再也难不倒他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多难解的玩具,譬如贵妃秤、鲁班锁,这些林林总总的玩具都被他解开了。 这些玩具看似平平无奇,乍看之下是给孩子的益智玩具,但当中却涉及不少数学的数则、几何、拓扑学及运筹学等深奥的概念,都是博大精深的智慧结晶。 某天,香宓睡得迷迷糊糊,却被人摇醒,才张开眼眸,一双放大的美人脸就在她面前。“喝!你半夜不睡觉跑来做什么?” 这孩子最近老是流行半夜在她房间里出没,害她也快要昼夜不分了。 其实这都是她自找的,要不是她找那些费脑筋的古怪玩具给他,他也不会这么沉迷。 “香儿,我解开九连环了!” “咦?”她起身,掀开被,两眼迷蒙,光着脚丫踩在脚踏上,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九连环这东西难度之高,属众物之冠,她连一次都没有解开过。 赫韫也不避嫌,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眼光灼灼,目色光华。 “你不会又好几个晚上没睡觉了吧?”他眼里的血丝太清楚,骗不了人。 “因为它太迷人了,香儿,你瞧,”只见他手法娴熟,摘环、解环,解环的步骤繁杂,他花了半炷香的时间在她面前演练一遍,将圆套和叉套分开,总共三百四十一步,是当年老太爷告诉她可以解开这环的确实步骤。 他。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没一样玩具难得倒他,赫韫是个确确实实的天才。 这个天才启蒙者香宓却完全没有往那条路子去想,她只是感叹,“我家老太爷要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一定会兴奋到几天都睡不着觉,逼着你拜师不可!” 上辈子,数学棒的人都做了科学家,反观这时候的人,数学棒的人就当术数师,此时懂术数的人地位高,到后代却沦为神棍,她老太爷一生都不得志,却看得很开,他曾对她说过,一个人出生时,天上的星宿排列、时辰,以至于环境就揭示了他的一生。 那么睿智,无所不知的老太爷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早离世? “你别闹我了,我这么笨,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自惭形秽,同学拿他当笑话,夫子一见到他就皱眉,家中的老太爷也不待见他,都怪他自己没出息,连唯一的亲人也觉得他丢尽了赫府的颜面,朽木不可雕。 “要对自己有信心,老天爷关了你一道门,自然会给你另外一扇窗,他要把重责大任交给你,就会让那个人吃些苦头,好看看他是不是禁得起考验。” “就算我算术这方面比别人灵巧好了,以后也只能去当帐房而已。” “你喔,我问你,职业三百六十五行,勤劳耕地的农夫种出稻谷给我们吃,手腕灵活的商人批货、贩货,让我们衣物无缺,武功高强的人可以当侠客,我老太爷说了,算数好的人,只要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解自然的规律,继而掌握这种力量,就可以颠覆常识、左右国势,是可以拯救世界,改变历史的。” 换做其他人听到这些话,一定以为香宓妖言惑众,疯疯癫癫,但是赫韫不然,打从一开始,她就和他见过的女孩子全然不同,她是老天爷送来给他的礼物,所以睁着美丽的眼睛,他专心的听着。 即使这年纪的他对拯救世界和改变历史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还是相信出自香宓口中的话。 “术数是一门预知吉凶、推测命运的学问……” “你指的是钦天监?”钦天监是官职,专天文、历数、占卜之术,设有司天台,观测星象的地方。 “嗯,举例来说,诸葛亮借得东风,而推背图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是厉害的术数师,不过,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一点用也没有,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在吹牛。” “出门吗?去哪?” “秘密。” “嗯,你去哪,我就去哪。” 现在的赫韫虽然还是懵懂,你去哪,我就去哪——他的世界有些东西,譬如感情……许下了,这一生,再也回不了头。 “香儿,听你讲话我常常有种错觉,你到底几岁?” “哈,将近三十了,虚岁三十一,你信吗?”她怪模怪样的笑,想打混过去。 他摇头,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瞅着她,“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的一切让我对你的家乡产生无比的兴趣,你们那边的女孩儿都跟你一样吗?” “我的家乡空气不好,自然环境恶劣,污染问题很严重,文明病数也数不完。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很多现代化的科技产品就让生活方便许多,譬如洗衣机、按摩浴缸、车子、电视……你又不当我家的女婿,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要是没了,我要睡了,你也回去吧。” 至于那些塑化剂,用肝换生活的责任制科学园区,世界末日之类的,压力大到让很多人醉生梦死的世界……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莫非你是北国的人?那边环境也很不好,气候冷冽,生活艰苦,可是听你这样形容又好像不是那么清苦?”一个头两个大,他又听不懂她的话了,洗衣机、按摩浴缸、车子、电视……不管,总有一天他会弄明白这些究竟是什么的! “赫韫你要记住,我说的这些都是秘密,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道,要是让别人知道就麻烦了。”她做出嘴巴拉拉链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蚌壳对吧?”赫韫学她拉拉链的样子。 “果然是聪明的小孩!”她抚掌。 “按理说我年纪比你大,不许你把我当孩子看!” “这么爱称大,想让我叫你哥哥,等你个子比我高的时候再说吧!”让她叫一个年纪差她十五岁的小鬼哥哥,她不如一头撞豆腐算了。 “一言为定。” “说话不算话的人是小猪。”她笑嘻嘻。 睡虫都跑光了,索性开怀的聊起天来,把枕头当靠垫,顶着床,只有天边洒进来的月光那一点亮当作是烛光点点。 两人促膝,彻夜谈天,天南地北的聊,幽微的少年心事,微凉的寂寥和未知的将来。 一个是初绽芙蓉,一个是浅滩卧龙,这一晚,都有东西种进了两人的心底,只是当事人都不知道。 赫韫看了香宓的装扮,不由得失笑。 鸦青色的窄袖布袍子,同一色的裤子,头发用丝网帽罩着,一张新艳胜雪的小脸蛋还刻意抹黑了些,看起来好像很正常。 “来,我跟你说,这衣裳不是这么穿的。”他温言道。 “我穿错了吗?这衣服我可是还特意去跟小赫借来的。”小赫的个头比她矮小,袖长、裤管都有点不合身,不过只是暂时穿穿而已,不需要太计较。 “你的身高跟我有几分像,下次要穿男装时,跟我说,我的借你,别再跟小赫借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身上穿的是小赫的衣服,赫韫竟觉得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气闷。 “也好,他的衣裳我穿起来真的有点小件。” 见她允诺,他温润的眼神来到她的衣襟处,“衣襟右压左是胡人的服装穿法,我们这里无论男女均为左压右,以表示一致。” “这样啊。”真讲究,也真麻烦。 赫韫替她调整好外衣后,两人一同走出赫府,一路上见她对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小小的脸蛋左顾右盼的,他心里不自觉的想着,总觉得她聪明有智慧,说话有条不紊的,内容精深玄妙,发人所未发之论,明白许多他们这般年纪都不懂的事情,但却对生活起居这等小事完全不上心。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点小迷糊却让他觉得莫名心甜。 不晓得他心思的香宓自顾自的走着,在这没车、没轿的时代,没有任何代步工具的两人很努力的靠着双腿往城东街走去。 “赫韫,你知道哪里有赌坊吗?” 他吃了一惊,“你要去赌坊做什么?”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输到脱裤子、倾家荡产的事时有所闻。 “去了你就知道。” 一盏茶后,狭窄的巷弄,一扇不起眼的红漆门,两人来到了城东最有名的赌坊。 赌场里龙蛇混杂,两人跟着大人混进赌场里居然没遭到任何刁难。 里面的空气极差,各样的人都有,杀猪屠羊宰狗的、纨绔子弟、烟花女子,这边粗言秽语,那边口沫横飞,赫韫闻所未闻,就差没夺门而出。 香宓把他拉到角落,叫他仔细看着庄家手上摇骰的骰盅,要他专心聆听,“我们玩一把就好了。” “这里人那么吵,我哪听得到摇骰子的声音?” “你只要专心就可以了。” 专心? 赫韫逼不得已的闭上眼睛,但是外在的杂念那么乱,哪可能说静心就能静得下心来,但是渐渐的,庄家摇骰骰盅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个个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脑中,玄机般的数字在他思绪深处浮现了。 “下——”摇骰的庄家吆喝着。 “怎样,给我数字。”香宓催促他。 他把脑中浮现的数字告诉她。 香宓匆匆押注。 “下好离手!”又吆喝。 揭盅的结果,一时间惊愕声、喧哗声、诅咒声、破口大骂声此起彼落的响起。 赫韫只觉得耳里嗡嗡作响,一直到被香宓拉出赌坊还未能回过神来。 第六章 走离赌坊约莫一条街,香宓看见庙口屋檐下有个老迈的乞丐,便将赢得的彩金全部投入他的破碗公里。 赫韫傻愣愣的问:“为什么把赢来的银子都给了他?” “不义之财留不住,也不应该留,我说过,带你来这里只是要印证数字的玄妙。” 他点头,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这一刻,赫韫开窍了,他的生命因为她的出现而开启了一扇窗,用江湖话来说,那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你这么聪明,为什么没有走术数师这条路?”他盯着路上的石子看,问她。 “因为我老太爷说我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更重要的是我懒,人懒就无药可救了。” 那么深奥的东西她敬谢不敏,能知道这些皮毛还是因为长年跟在老太爷身边耳濡目染得来的。 老太爷对她的不求甚解,从来不责怪。 忽然,她想起了那总对她百般宠爱的老人家…… “你怎么眼眶红了?” “没事,风沙大,进了眼。” “想家了是吗?”还真敢说,连鼻子都红了,一定是想到什么感伤的事。 “我想老太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是现在说开了,心里的郁结就不成结了。 “你也跟你家的老太爷相依为命吗?”相似的背景,两人何其相似。 “嗯。” “你……就把赫府当作自己的家吧。” 立夏过后,时序进入五月。 赫韫知道自己不喜欢读书,认字也不成,根基打得不好,要熟记卦文实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认字、书写还是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导他,于是他向香宓要求她陪读。 “伴读、书僮?”她答应得很干脆,反正她也闲闲没事做,更何况孩子的教育不能等。 “你也知道我有很多字……一定要有人在我身边指点的……”他有些困窘,困窘的样子很美丽,也很孩子气。 “无须磨墨、代替被师傅罚?” “这些事我自己来就成了,你不必跟着我上私塾,墨我自己会磨,答不出试题被师傅罚是我活该。”要是可以,他还真想同她一起去,有她在身边,读书应该会变成比较不那么难过。 “别气馁,只要有恒心,你会是非凡人的。” “意思是你答应了哦?” 师傅放弃他、老太爷觉得他丢光赫府的脸、朋友们看不起他,只有她肯定他,想明白的瞬间,又是心酸、又是感动,他不由得对功课更加上心了。 就这样,赫韫的云嶂楼经常有了两人的影子。 香宓也不是整天守着赫韫,他上私塾的那段时间,她逛大街、混茶馆、吃小吃、听说书,生活得快乐无比。 赫韫放学,回到府中,两人用过晚饭,就开始做功课,专心忘我的时候,香宓并不觉得被冷落,她看闲书、吃蜜饯果脯,然后做一些奇形怪状的动作,赫韫问她,她说那叫什么,“瑜伽的拜式”。 她也会偶尔在纸张上面涂涂写写,累了,会自己哼哼唱唱,再不然就把赫泉找来,把她涂在纸上的东西拿给他看,只见赫泉皱眉又是迟疑又是摇头的,最后总算点头,抱着那叠纸,搔着头离去。 “你神神秘秘的,那张纸上面到底写什么?”不是他不专心,而是她的举止太奇怪了,到底什么事情需要用到赫泉呢? “等事情成功了,再跟你说。”说完,她丢了一粒干果入口。 他从来都不是个会追根究底的人,何况以香宓的性子,时间到了她就会自己揭晓答案,所以他一向只等着她自己说出来就好,但这次是因为太奇怪了,让他不禁感到好奇。 赫韫发现她不吃糕点类的零食,只吃跟晚冬要来的橙子和干果,咬得牙酸了,还会做出酸溜溜的表情出来,她以为他没见着,其实他全瞧入了眼。 他觑着,少有情绪、依旧谁也看不透的眼掠过淡淡的软意,接着用长睫遮住,再抬眼时又恢复一如空谷幽兰的冷然性情。 日头悄悄的往晴空爬高了些,用功的他抬起头,伸了长长的懒腰,却乍见许久没声音的她趴在书册上睡得十分香甜,一绺软软的青丝落在桌面上。 他小心翼翼的掬起了少许发丝,用大拇指的指腹抚了过去,像在抚摸上好的绸缎般,闭着眼睛无声的微笑了。 睡一下似乎是不坏的主意。掬着她的发,赫韫缓缓的靠过去。 不多久,送热茶过来的晚冬骤然的停下步履,不想打扰眼前唯美的画面—— 两个依在一起的身影如同木雕般的相互偎靠着,花间有蝴蝶捉对儿蹁跃,偶尔会翩翩的停在两人的发梢处。 赫泉办事利落,几天后便喜孜孜的从巧匠那里带回香宓要的成品。 “香香小姐,我让人照你给的图样做出来了这个叫什么‘魔术方块’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他一路掖着,就怕被人看见,虽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但总是觉得怪异得很。 香宓见自己要的东西做好了,拿在手里感觉有些沉,三乘三乘三的六个面,各涂上不同的颜色,有点重,但不至于碍手,这年头没有轻盈的塑料,只有木料,而这还是赫泉尽量让工匠找最轻巧的木料做成的。 怎么说这间大宅子都不是她的家,虽然赫韫曾说过要她当成自己家留下来,但她终究得离开,所以她得赚钱,才有能力离开这里,但是在这时代女权低下,女人谋生的管道少得可怜,她想来想去,只有拾人牙慧一条路可走了。 数独的九宫是平面的,魔术方块是立体的,她的上辈子,魔术方块一出来就风靡了全世界,几乎人手一颗,她相信这东西也能在这个朝代造成风潮。 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一层层的将方块扭乱,再将六面很快的归位拼好,让一旁的赫泉看得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个方块刚完成时,他和木匠不是没有研究过,但是三两下就眼花撩乱了,根本无法解开。 “香香小姐,这东西……方块,真的能赚钱?” “在我们那里有一阵子不管大人小孩,几乎都人手一颗,你觉得这样能不能赚钱?” 沉稳到雷打不动的赫泉实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商机,可是他有眼睛,他看得到原本混沌的少爷这阵子像蝉脱壳一样的改变,不只头脑清明了,眼眸里更有了以往所没有的自信聪慧光芒,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而这些都要归功于香香小姐。 就算香香小姐跟他说她是从天上来的仙女他都信! “咱们就打铁趁热,你让那工匠多找几个助手尽量赶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还有,我们得买个铺子,不用太大,地点最好在城东最繁华的地方。” “香香小姐,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要有收获就得先投资。” 这……“是。”他心里答答答的打起了算盘,以前老爷还在时,赫府在城中也有不少间铺子,也有忠心的掌柜…… “还有,京城中人,卖买东西不求最好的,但求最贵,图的是新鲜,买的是身份,就从王公贵族卖起,而且要卖得贵,一个魔术方块咱们就卖一两银子。”她伸出一根俏生生的指头说道。 赫泉不只快吓掉下巴,眼珠子也差点掉出眼眶,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两银子等于一贯钱啊,一贯钱够买上二十斗米了,谁会拿这么多钱出来买这种不中看也不中吃的方块?他要晕了,这生意真的能做吗?他怎么觉得钱途无亮? “你别担心,这东西新奇,放眼京城还没有人见过它,一定会有人买的,到时候我去坐镇,表示我说的话不是虚言。”她这年纪做什么都没有说服力,带上赫泉,自己则当个闲闲的掌柜的就可以了。 “香香小姐,抛头露面不是闺女该做的事。” 知道他又要抬出什么八股的规矩来,她赶紧截住他的长篇大论,“贞节牌坊那种死东西,比不上当务之急的饿肚子,你也不想坐吃山空吧?开门做生意,不自己来,到时候怎么倒的都不知道。” “……”为什么香香小姐说的话,怎么听都有道理? “魔术方块这种生意只是试金石,这玩艺一引起风潮,自然有人仿效,届时,想赚这门生意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所以我们动作要快,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该是我们的钱到时候都赚足了,小虾小鱼就让别人去分一杯羹好了。” 她不是小里小气的人,尤其这时候你跟谁去讲版权必究?就算她的上辈子,版权官司也只能拿来唬人,山寨版满天飞得凶。 有钱大家赚,她也想得很开的。 于是,经过赫泉的一番跑腿,铺子在半个月后开张了。 青布的幌子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赫”字。 她并不想出锋头,赫府即使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征得赫韫同意后,拿来当铺名,也不算辱没它。 鲜艳的大红鞭炮响彻云霄后是一片出人意外的……寂静。 半个时辰过去了,依然门可罗雀。 赫泉和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晚冬,跟曾在赫府铺子做过事的朴帐房的孙子,三个人排排站,看了半晌,笑脸慢慢的僵了。 赫泉虚浮着脚问向内室正在享用本来应该用来招待客人的点心的香宓。 “香香小姐……这样下去不成,店门口都是看热闹的人,大家交头接耳的,却没有一个人肯踏进来。” “开张第一天,你真心急。”摸过干果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赫,人都来了吗?”她往小偏间喊了喊。 “齐了,香姐姐!”接着五、六个模样干净,和小赫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络绎的走了出去,之后坐在铺子门口的长凳子上,埋头解起魔术方块。 “坐下来喝杯茶,你别干着急。”她安慰起一会儿都坐不住的老实人,把壶里滚烫的热水往茶碗里头倒,茶碗中的茶已经掺入干果、花卉做为茶叶的配料,沏入滚水,吃的时候将这些配料一起吃掉,配料有二十多种。 果然是从大宅门锻链出来一身精湛功夫的好晚冬,数代累积的尊贵就连喝个茶也这么讲究,她是受惠的那个人,真幸福。 “香香小姐,这是……” “这叫促销。”她只是模仿上辈子到处可见展场上促销产品的showgirl,现在三点式女郎变成小不点,是不够养眼啦,但反正只是个噱头而已,重咸反而容易引起非议,这种女孩子露个脚趾就会被流言砸破头的年代,她可不想因为想赚点银子花花,遭至半路被丢石子或是浸猪笼的对待。 “可是我们要的是客人啊!” “马上就会有了。” 小孩子最天真可爱了,听到有工可以打,一个时辰给五文铜钱,这对没有零用钱的穷小孩来说几乎是天价,小赫随便喝,就来了不少孩子。 “香香小姐,这行得通吗?那些孩子能做什么?” “放心,他们不是玩得挺开心的?” “可是我们要的是客人啊!” “哦,那不就是了……”放下杯盏往外瞧,是对父子,应该是被孩子拉进来的,接下来是个容貌不俗的清秀小公子,后面跟了几个随从…… 赫泉跳起来,没来得及告罪就掀了帘子出去了。 内室只剩下她,揉揉眼,有点累了呢。 “最近见你起早贪黑的,就是在忙这个?”冷清的声音,好听的响起。 把脸侧贴在桌子上的香宓没有抬头,她知道来人是谁,一身白衣,青丝如瀑,气质像白玉,透着玉的精致,但更多的是属于玉石的冷漠质地的赫家少爷。 赫韫慢慢的踱到她面前。 他眼神深沉,倾城无双的神情带着些朦胧的注视着她。 “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回家。” 他有点看错她了,她平时虽然对他唯命是从,但遇到大事时,绝对自己拿主意。 “我要人背。”口音软软的,带点撒娇和淡淡的倦。 她就是敢在他面前随心所欲。 他显然没想到她的要求是这个,背脊不禁僵了下,最后仍是妥协的把后背的长发拉到胸前,弯下膝,把背向着她。“上来吧。” 她也不客气,两只小手一攀,无尾熊似的巴上他的背。 很显然,她不是头一回干这事。 赫韫轻而易举的背着她。 第七章 知会了前头的赫泉,两人由后门离开,后门连着一条胡同,慢慢走,不用花上一炷香时间就能回到赫府。 赫韫脚步沉稳,姿态悠然,他感觉到香宓的颊贴上了他的颈,那片温润像根羽毛般挠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脸慢慢的红了。 一对璧人,小姑娘头发梳成中空环形垂在两耳旁,已经略见纤细的婀娜身材穿着新草嫩绿的百褶裙,水嫩得跟株青葱似的,少年则依旧俊美无瑕,但是有种沉着悄悄爬上他的脸颊,仿佛是某种坚毅的东西。 他在蜕变,从少年长成男人的过程中,已经隐隐有沉稳的模样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自从去过赌坊,实地进行心算,得到实战经验的赫韫回来后,天天抱着三易书,早也念、晚也念,吃饭数着饭粒也不忘默书,走路也嘟嚷着,就连上床睡觉也会梦呓个几句——一 “太极生阴阳两仪,两仪生四象,演化成八卦,阴阳八卦,干、兑、离、震、巽、坎、艮、坤,总数八八六十四卦。” 瞧他那股认真劲,就连她有时候来了又悄悄的离开他都没发觉。 原以为他不知道她最近在做什么,没想到整天泡在书海里的他会寻到这里来。 “以后这种事我来做就好。” 没头没脑的,就在香宓昏昏欲睡的当下自他口中说出。 “什么?”她口齿不清的问,他的背好舒服喔。 “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原来是介意赚钱这件事,看起来开店铺的事多少抵触到他男子为天的自尊心了。 “你负责读书,我负责什么呢?我总得找件事情来打发时间,不然每天窝在府里吃吃吃,早晚会变成神猪,若要我去串门子,我又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至于厨艺和女红嘛,我再怎么着也赢不过晚冬,你说我该做什么好呢?” “但你没道理替我做这些。” “你臭美,我是为自己攒钱啊。”没有人嫌钱多,只有嫌不够。 “攒那么多钱要做什么?” “吃好、穿好、用好,每天快乐似神仙!”她扭来扭去,像只毛毛虫般蠕动着。 “你就这么有把握,那买卖能赚银子?”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不赚呢,也许可以赚个金银满钵啊,到时候我只要在家里跷脚捻胡须就好了。” 他闻言失笑,“粗鄙。” “哎呀,这叫中肯。” “这件事要听我的,因为我是男人!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声音不再是一贯的冷清,而是带着隐约的怒气。 “知道、知道了,以后你赚大钱了,要买下晁南国的城东给我。” 不懂他在坚持什么,还以为他很开明呢,这白纸一张,随她涂鸦的少年好像变了,不过变在哪,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但不管怎么样,男人,嘻,她还挺喜欢这说法的。 他的背摇摇晃晃的,像水中的小舟,荡啊荡的很舒服,舒服得让她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 “我买给你。”赫韫突然低声的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出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梦里,她笑得很开心,金子元宝堆了满屋,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刷刷刷刷刷……纸页被飞快翻过的声音,啪,然后整本帐本阖了起来,接着是有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赫小姐,这帐本有什么不对吗?”初出茅庐的清秀帐房慌了手脚。 “不对的事是——我不是赫府小姐,我姓香,朴帐房怎么可以随便乱叫。” 赫府的仆人都听她的,也难怪不清楚他们关系的外人容易产生错觉。 “是的,香姑娘。” 她叹气不是因为人,而是叹这帐本,这帐本根本就是个流水帐,没有借记、贷记,更没有资产负债,看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这帐本……按理说起来也没有错,就是看起来伤神。” “小人不懂。” “这种记帐方式太琐碎又不实用,我要是一笔笔对照着看,就这半个月的营收可能一天还看不完。” “一直以来,所有的帐目都是这么记着的。” “我们改变个方式,你觉得可好?” “愿闻其详。”虽然问说“可好”,可那意味并不是商量。 “来,坐吧,你站那么高,我要仰着头看你,脖子很酸的。” “是。”慌忙入座,双手搁在大腿上,一派拘谨。 香宓也不废话,她拿来一张纸,画起了格子方块,左横右竖的,很快完工。 “我的字不行,隶书可以写上那么一点,篆字只能把它当成蚯蚓看,所以字我来念,就劳驾你填上去。” 他以为香宓在说笑。 她小小年纪就这般与众不同,能设计出方块那种集有趣又能令人思考的玩具的人说不会写字,很难教人信服。 他哪知道香宓真的是有苦衷的,她上辈子国文素质本来就很一般,用的也不是这种迷宫一样扭扭曲曲的字。 在这里,平时打发时间看的闲书,里头的意思也多是用猜的,猜来猜去,猜得乱七八糟……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人不是万能的,即使是哆啦a梦也不能。 当朴帐房把字都写上去以后,她细细解说要如何记帐才能省时又省力,俊秀的年轻人从她像珍珠般的皮肤、淡冽的香气里回过神来,又从不解到脸上露出惊讶、叹息,最后如获至宝的带着新出炉的借贷表记帐单走了。 香宓吁了口气,见四下无人后咧开嘴,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赫韫。 那天她醒来,鬓边别着一朵小黄花,微微被压扁了,但是仍有一点淡雅的芬芳留着。 晚冬说那花名叫连翘。 很美的名字,她喜欢。 是赫韫为她别上去的吧? 所以她很珍惜的把那逐渐要凋的小黄花夹进书本里,希望可以保存得久一点。 想着想着,她跳起来,撩起裙摆,她直往云嶂楼跑。 她用的是跑百米的精神,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快的速度见到赫韫。 这一路跑来,她一直嚷嚷着。 早就听到她的声音,正好离开书桌来到门口的赫韫像是看到一朵花初初盛开,随着她来到,花朵开到极至,华丽到令人夺目,他不禁怔住了。 她笑,眼神湿润,扑进他怀中。 “赚钱了,铺子赚钱了,很多、很多……”她的脸红扑扑的,一边娇喘,一边献宝的分享。 虽然只是刚开始,但已经让她快坐不住了。 “你快乐吗?” 抱得很牢的小小身躯因为兴奋而颤抖,漂亮的眼睛笑成了半月形。 “快乐!”她毫不考虑的大声道。 “那就好。” 她好,他就好。 长夏将末,暑气涤尽,桂花湿润的香气飘得很远。 拿着利剪的手正在犹豫不决的思考着要剪去哪根多余的枝条…… “老太爷,香香来了,您在不在啊?”轻快的声音打从远处就传了过来。 喀嚓一声,一个力道拿捏不好,一朵开得正盛的兰花应声落地。 “又是你,你来做什么?”看见踏足进了庭园的娇俏身影,苍老的声音极度不悦,筋在额上狠狠的跳着。 这株兰花可是他栽培数十年,今年第一次开花,结果却…… “嗄,老太爷,您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兰花给剪了?好可惜,要不,我们用个水盆把它养起来好了。” “你……”老人已过六旬,头发都白了,精神倒还健旺,一把胡子成弧度的挂在领口处,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她不请自来的进了赫府老太爷的院落,也不知道在里面搅和着什么。 老人放下剪子,跟了进去。 只见香宓跑进跑出的,一会儿工夫,她拿了个青蓝鱼盆把兰花放在中央,又细心的装了八分满的水,再把那盆兰花搁在八角窗边,让书香味浓厚的屋里忽然变得生动了起来。 “娃娃就是娃娃,净弄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嘴里不饶人,可还是坐进了官帽高背椅子里,几上放着一盘残棋。 棋盘上,两军对垒,白多黑少,黑子显然是大势已去。 香宓烹茶、沏茶,动作行云流水,最后以老太爷惯用的骨瓷八角茶碗端上,千姿万态的茶叶片吐溢出沁人心扉的芳华。 “这是少爷让我带过来孝敬您的上贡的御茶,他说您爱喝,所以我就换下了您常喝的雨前龙井。” “自作主张的丫头!”他才不领情。 “您尝尝。”她不以为意。 “他哪来的能耐?”嘴硬归嘴硬,他还是用碗盖撇去沫叶子,闻香后,喝了一口,不出声了。 “您别告诉我说您不知道他有多认真在读书,他说希望有一天他能让您引以为傲。”收去昨日残棋,白子黑子各自放回那木盒中,只见她纤细的双手忙个不停,分外好看。 赫老太爷不说话了,一双看似昏花实则精明的眼睛落在香宓的身上,忽然说道:“棋不要收了,我们来继续日前没下完的那一盘。” “您不早说,人家都收干净了。”她嘟嘟嘴,娇态憨然。 “日前赢了我二子就以为飞上天了?” “哪里是啊,是老太爷看我年幼,承让来着,我可不敢托大。”她容貌精致,嘟起小嘴来的模样像圆圆的小馒头,又笑意盈盈,如同一朵解语花。 “你是谁,凭什么我得让你?想跟我下棋的人都得拿出实力来,说我放水,简直看不起我。”像是气话,其实是孩子心性。老小老小,越活越小。 晨昏定省,原本该他那不成材孙子每日该做的事,天天来到他跟前请安的人却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 那个孩子是给他骂怕了吧。而她,为他那老实笨拙的孙子做了什么,他这老头清楚得很,他没有外界以为的昏聩。 “我不依啦,不是说好今天要论的是园艺经,为了今天,我昨夜可是开了夜车……是挑灯夜读好多本书,准备来跟您斗书的。” “唷,口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斗书?你这丫头片子能看过什么书?论国策、评战国,还是史记?” “我只看过《盗墓笔记》和《鬼吹灯》,老太爷,您说的这些书我听是有听过,但一本都没看过。”她是那种没什么情调的女生,看的闲书也粉红不起来,妖魔奇幻、哈利波特最得她的心,至于老太爷嘴里说的这些,那种大部头的书,都被她用来盖泡面…… 结舌再结舌,身为赫府最高掌门人很久才找回声音。 “……那你倒是说说看那《盗墓笔记》写的是什么……”他的退隐生活就是摆弄些花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专门来烦人…… 可细细再想,这娃儿识大体、知进退,懂棋明茶,还在外头开了铺子做生意,据说生意还不错,再细看她的眉眼,里头没有算计的意味,即便精明能干也内敛低调得让人不讨厌,这孩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真耐人寻味。 从老太爷的院落出来,走了一小段路,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往老虎墙那方向看去,是赫韫在送客。 那人表情忿忿地,甩袖子走了。 香宓只见到那人身上穿的青蓝袍子的一角,有点眼熟。 赫府少有来客,见的不是老太爷,而是赫韫,这倒稀奇了。 看到香宓他也不惊讶,他知道她去了哪儿,又是从哪出来的。 “有客人?” “他叫苻麟。” “那个带头欺负你的大个子。”略微沉思,她就想起来了。 “他来问我为什么不去私塾了。”因为香宓问了,他就回答,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人关心你是好事。” “那是不相干的人。”语气很冷淡,他是真心这么以为的。 他其实没什么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里也不管,不论是国家大事还是别人的事,这大概是从小痛苦生活的后遗症,虽然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却也变得冷漠。 她见惯了,进了院子入了屋后,自己拿了茶壶倒水,再咕噜咕噜的喝个精光。 “喝这么急,要是呛到怎么办?” “我渴嘛,老太爷非要听我讲完半本《盗墓笔记》,说赶明儿个还要继续,这下真的是倒斗倒个没完了。”笔记她只追了九卷,作者还靠它赚钱不肯完结……她有生之年根本看不到完结篇,这下要怎么办? 她真是给自己挖洞! 第八章 “不要宠他。” 香宓瞪他,不以为然的。“他可是你的老太爷、你唯一的亲人,他年纪都那么大了,多宠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个老顽固,以前对他这孙子忽略得很彻底,当人家老太爷当得很失败,可是老人家的心态说穿了很简单,就是望子成龙而已。 “你是因为我才对他好的?”若是爱屋及乌,也许他可以接受。 这是什么逻辑?不过,要真循着脉络来看,也不无道理。 他要这么以为,也不是不可以……真是别扭的小孩。 不知打哪吹过来一阵风,庭院里的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绿叶翻出碧涛。 就这样,日子如水般的滑过去了,总的来说,这两年赫府一直是城东的话题。 赫府从没落到再度成为首富,铺子一间开过一间,城东、西南的粮食都在他们手里攒着。 小小方块,千变万化的趣味,为赫府奠定了基石,替香宓赚取了一生都花用不尽的钱财,往后的发展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锱铢必较实在不是香宓的个性,生意上鸡毛蒜皮的事情跟牛毛一样多,凡事要亲力亲为,常常累了一天回到府里擦把脸就抵不住床铺的诱惑,一觉到半夜,一个激灵醒过来,点灯熬夜看帐,每天这样反复巡回,铺子从一家变成复数之后,她就把拓展事业这类的麻烦事都交给了赫泉。 过去人家的家族观念很深,用的都是本家,外乡人没资格做管事的,香宓不然,赫泉这两年在她身边也识了不少字,木板上钉钉子的谈生意方法得到不少商家的青睐,这阵日子下来,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而这样的人才不用,才是暴殄天物。 她乐得有人分担工作,也落实了她从一开始就想作闲闲掌柜的梦想。 这天她才踏进赫府大门,就看见丫鬟着急的在小门候着,见着她,像见到浮木,“舅老爷还有姨娘们来了!” 赫府生活宽裕后,府邸多了七八个人手,这丫鬟是其中一个。 老太爷是不管事的,当家的赫韫也不在。 这两年,赫韫对玄学之道突飞猛进,经常被聘请到外地去,一出门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的。 这些人还真是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算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来。 人真的很多,把厅中的几张太师椅都坐满了,香宓跨进门槛的时候,听到端坐在大厅上位的中年妇人,正对着下人们指手画脚。 至于唯一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所谓的舅老爷,则是一脸颐指气使的模样。 香宓一进门,五、六道眼光就朝着她扫了过来,有探究、打量……等等。 一看见她进来,那为首的妇人马上收起刻薄的嘴脸,换上几分试探的笑容道:“你就是香宓姑娘吧,你可回来了,我们可是等到天色都快下山了。” “有什么事吗?” 坐上正位,仆人立刻端上茶,她端起瓷胎薄得像透明的骨瓷茶碗,优雅的用杯盖抹去茶叶,动作悠闲的啜了口茶,再无比美丽的放下茶碗。 她这动作可惹恼了这些上门来的妇人,尤其是二姨娘。 起初,她们以为能掌握赫府经济大权的女子,是什么精明干练的人,为此,她们还好说歹说、利诱威胁,费了大工夫把怕事的舅老爷请来压场,想不到打照面后,才知居然只是个丫头片子,根本不足为惧,看来找舅老爷来是多此一举了。 而最气人的是,这丫头一点也没有面对长辈时该有的恭敬。 二姨娘看不过,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袖子却被人拉住。 “二姐,忍一忍。”四姨娘有眼色多了,她不像二姨娘有冲劲却没算计。 那丫头身上虽然就一件简单的黄衫裙,葱绿夹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裙摆跟袖口用的是烁亮的银线绣着密密匝匝的花朵,加上一身养出来的细嫩娇贵,更教人嫉妒的是她乌黑闪亮的发上那根簪子,那簪是出自凤京“美人坊”最顶级工匠打造出来的清水出芙蓉簪,她们可是路过那店铺几百回,都只能眼巴巴的对着里头流口水,手头不宽裕,下不了手啊。 这会儿她安安静静坐在那,整个人非常的有存在感,却又那么清淡而缥缈,就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 这丫头压根就没把她们这群娘子军给放在眼底。 她进门时就打量过赫府的厅堂跟摆设,早跟十年前她们离开时那寒酸、暗淡的样子全然不同了,看起来都是出自这丫头的手笔。 而且看那些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是把她当成主子了。 她们来是有目的的,没有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冒冒失失的踩了人家,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说好妹妹啊,我是韫儿的四姨娘……” “请有话直说,我很忙。” 赫韫曾说过,打从十年前赫府就没有亲戚了,所以别套近乎。 这些人把赫府当大佛寺的参观,肯定不会没事。 四姨娘脸上挂不住,脸皮抽了抽的恼羞成怒。 “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一个家没人打理怎么成,家里摆了个不三不四的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狐媚子,狐假虎威着呢。” 闻言,香宓微皱了眉。赫府曾是名门望族,家族势力庞大可以想象,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只怕娶少了,不怕娶多,看这些人,肯定都是什么姨娘来着。 她静静的看着这些妇人,看起来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是啊!如今人家可扬眉吐气了,哪会再把我们这些没用的姨娘们放在眼里?我们还是回去过我们的苦日子吧。”二姨娘答腔,末了还抹了一把看不见的眼泪。 香宓想起了滴萃园唱戏的红牌,一搭一唱,这两个为老不尊的长辈应该可以搭档去唱戏了。 “咳,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是做什么来着的,多余的话就留着回去再说。”舅老爷看着二姨娘还要发作,赶紧提点两个女人别忘记自己此行来的目的。 “让妹妹见笑了,”四姨娘收起刻薄的嘴脸,一脸示好,“老爷过世以后,留下我们这群孤儿寡母的,过起日子来心酸又遭人白眼看不起,这些年来大家都看见赫府在韫儿的努力下又繁荣了,大家都是亲人,怎么说赫府的好处也该分一些给我们才是。” “你们要什么好处?”香宓问得很随意。 看起来是有得商量的,四姨娘笑开了一张胭脂涂抹太过的脸。 “我跟众家姐妹们商量过了,我们想搬回来住,以前我们各自的院落都还在吧,大家还是挑住习惯的院落住就好。” 打的是这种算盘啊!这些人把赫府当成什么了?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吗? 说起来这是赫韫的家务事,她是个外人,这件事她没办法做主。 “赫韫不在家,或许各位姨娘、舅老爷改天再登门?”姨娘、舅老爷这称呼是她看在赫韫的面子上,勉强称呼的,但她想,这些人应该不会同意她的说法。 “什么?”有人发难了,声音拔得尖高,像是待宰的鸡。“这样打发我们?赫韫不在家没关系,我们就等他回来,一天不回来,我们就等一天,三天不回来就等三天。”死皮赖脸都要赖下来。 她心里厌烦,正要下逐客令,一道沉稳又清澈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用不着,我回来了。” 赫韫像一道春风般吹了进来,天青绣缠枝梅的锦袍,脑后一根白玉发簪极为名贵,腰间挂着一块玉牌,玉牌雕着阴纹,一张脸清湛耀目、眼眉出色,所有的人和他一比,全都变成尘埃了。 也才短短两年时间,记忆中那个少年转眼已经是个大人了。 二、四、五姨娘,这些妾室还有舅老爷不约而同的收起轻忽的态度,甚至因为他比女子还要美丽的容貌看傻了眼,自惭形秽的整理起自己的衣襟、发式来。 “韫儿,你可回来了。”舅老爷带着巴结讨好的笑容,肥厚的大手就想往赫韫的肩膀搭去。 赫韫从不让人碰他,肩一低,避开他的手。 这么不给面子的举动让舅老爷本来就很勉强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早在十年前,赫府衰败无人伸出援手时,这些姨娘们更是早把家中细软卷走殆尽,他娘亲带着年幼的他几度回娘家向亲舅舅求以援手,他不但不闻不问,还当众说他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与施府无关。 他柔弱又无助的娘亲在伤心欲绝后,没几天便自缢随着父亲去了。 那种乍然失去所有亲人的痛,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而他的世界也在瞬间轰然崩溃,再也无法修补。 “不管你们来是要做什么的,赫府都没有你们能要、要得起的东西。”他不想跟这些人周旋。 是他们先摒弃了他和他娘,如今再厚着脸皮请求要回来,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香宓使了个眼色,方才随着赫韫一起进门,已经长成少年的小赫立刻上前。 “小赫,送客!” “韫儿,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我们可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他的声音让人觉得格外的发寒,他从来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一向自制到近乎阴沉的地步,但这些人真的把他给惹毛了。 这么阴恻恻的语气,让每个人都发了一脑门的冷汗。 赫韫就连冷笑也教人赏心悦目,香宓却对那笑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就是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娘子军和舅老爷见赫韫不念情谊,不禁个个脸色铁青,但是情势强过天,现在的赫韫已经不是以前年幼可欺的他了,若继续纠缠,相信只会让自己更难看而已。 于是迫于无奈,舅老爷怒甩袖子领先走了,而其他人没了依靠,也只能气急败坏的忿忿离去。 大厅一室清空。 赫韫大步往内室走去,不小心碰到高几上面的黑松盆栽,香宓这才知道,他的内心也许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谁把人放进来的,自己去领罚!”已经是府内总管的晚冬严格的执行了府里的规矩。 下人们全下去了。 待无关的人都走得干净后,她才转向香宓,“香香小姐……” “让他静一静吧,你去厨房看看,挑几样他爱吃的菜做,顺便烫一壶酒窖里的屠苏酒。” “是。” 半个时辰后,香宓踩着一地的繁红重锦,在老地方的太湖石边找到赫韫。 只见他坐在草地上,木然的瞪着一弯小河,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下巴搁在膝盖上,也瞪着河里圆润的小石还有自在优游的小鱼看,不找话说。 半晌后,他开口,“早知道就不要赶着回来看你。” “你这么坏心,把我丢给一群恶狼,我要是被他们啃得尸骨无存看你怎么办?”肯说话了,表示应该没事了。 “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的人怕你想不开,怕你把很多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跟我说;无所不能的人其实是什么都不能。” 她一点都不想扮演这种角色,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常常也有不能的时候。 陷得越深越是不能,果然只要人在那样的位置,就没办法摆脱使命感,很多东西一旦背在身上,又岂能轻易放下,想罢手,好像已经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不,你在我心底……” 他转过头,那双黑得过火的眼睛直看着她,话中断了,但是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就好像她是他的全世界。 而这——是他的真心话。 丫鬟腾云给她提来热水,又准备了沐浴用的木桶和换洗的衣物,接着想为她更衣。 “我自己来吧。”能自己做的事,她不喜欢假他人之手,尤其是洗澡这种私密的事。 “嘶!” 腾云惊呼,“小姐,你又受伤了?” “嘘,别声张,只是几颗鸡蛋和不小心被无人驾驶的牛车给辗过脚背而已。” 这不是第一次了,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与世无争,别人就会放过你的。 “这叫而已?”有好几个脚指甲都掀了开来,那惨状,腾云看了都替她感到痛。 “叫你别嚷嚷,你还叫,去拿药来。” “小姐你千万别乱动,腾云马上去去就来!” “知道了。”晚冬忙得没空念她,却来了个腾云。 第九章 脱了脏衣服,香宓踩上脚凳踏进浴桶里。 在上药之前她总得先把染在身上的臭鸡蛋味道给洗掉,不过身体才浸到水,脚趾甲崩裂处碰到热水让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她皱眉想起身,却因为过于心急,又单着脚,在重心不稳的情况下,整个人噗通一声的栽进水里吃水去。 香宓挣扎着想去抓水桶的边缘,却怎么也抓不到,水花四溅的时候,突地一双健壮的臂膀不意的往她胳肢窝下面撑了去,将她提了上来。 她全身湿透又吃了好几口水,跟只落汤鸡没两样,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气,用力的抹去黏在脸上的头发跟水渍后,她这才惊慌的张开眼。 只见一张放大的美人脸跟她面对面、眼对眼、鼻对鼻,就只差没嘴对嘴了。 香宓感觉自己脸颊在发烫。 “你怎么会在这?”她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问。他不是出府去了?说是六部的大官员设宴在凤凰楼,半个月前就投来帖子,一早还让人抬轿子来请人。 他的眼光往下……慢慢转深,变沉了。 嗄!香宓慢半拍的回过神来,心跳得跟击战鼓没两样,她慌得想遮掩自己走光的身子,又想去捂他的眼睛,“别看、别看……” 早就来不及了好不好。 那眸依旧一片炽热得黯沉,手臂却越发收紧,在他后面进来的腾云见状,赶紧把挂在屏风上的大巾子拿来盖住她,却得到赫韫不冷不热的一瞥。 她抖了抖身子,这主子从来没有大声骂过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曾主动跟谁讲过话,那剔透如琉璃的眸子总是有着疏离感,那是一种跟谁也不亲、跟谁都不相往来的冷淡。 能让主子放在心上的,只有香小姐了。 那巾子……她会不会太多此一举了? “小的该死!”她差点要跪下去了。 “不关她的事,你不要凶她啦。”香宓被抱往大床,赫韫不再用视线凌迟可怜的腾云。 把香宓放在床上后,赫韫看也不看丫鬟一眼,他用丝被盖住香宓半个身子,无可避免的看见了她那惨不忍睹的脚指头。 她见状,顺势把被子拉高到颈子,只露出一张脸来。 他在床沿坐下,又冷冷的扫过腾云一眼,这次带着令人冷到骨子里的怒意。 腾云一个激灵,赶紧把方才去拿来的药膏取过来。 都怪她不好,想说趁小姐沐浴的时候赶紧去拿药膏和干净的布,哪知道路上碰到主子,才会引发这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出去。”赫韫打开药膏的瓷盖,用瓷勺挑出琥珀色的膏药,仔细轻柔的为香宓上药。 腾云紧张到同手同脚的走出房门,直到门关上才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只伤过这次?”他的声音原来清润好听,这会儿却深沉得宛如暴风雨前的大海。 “你怎么知道?腾云这吃里扒外的丫头,到底谁是主子,居然敢打我的小报告!”都叮嘱过她不许声张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别气、别气,气了中人计。 “为什么都不说?”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看见她这模样,他的心像在热油里滚了一圈。 “人生常有意外,这都是小事。”她扯出看似不甚在意,但依然有点感伤的大度微笑。 用干净的白巾缠好她的脚,他转过头不吭气。 “赫韫?”拉他衣袖没用,看来有人赌气了。“韫儿?” “不许这样叫我!” 居然吼她,长大的孩子变得不可爱了。 香宓没见过这种完全没有温度的赫韫,看着他那板起来的侧脸,她心里不由得紧了紧,“赫——韫。”她拉他手臂,然后抱住,声音撒娇。 “你什么都不说,是认为我保护不了你吗?”他的声音有点软化,但气愤还在。 “人家装货的木箱子会掉下来是因为我去碰到的;差点被奔跑中的马踢到,对方也郑重道歉了;会被热水泼到……你也知道我一向粗心大意,而且这些意外都是不小心造成的……你眼睛别瞪得那么大,我下次一定小心、非常小心,出门先看天气,过马路一定看有没有左右来车,不该碰的东西一定离它远远的。”扳起指头算啊算的,其实有一些她也不大记得了,这么一想,她带衰的频率似乎还挺高的。 “加上这回被牛车辗过是吗?” 她微张着粉嫩唇瓣,语塞了。她好像做了什么适得其反的事情了,怎么他的声音和表情都阴恻恻的? “要我安心也不是不可能,从明日开始你就把小赫带在身边吧。” “小赫是你的长随。” “再加上晚冬。” “你是想让府里放空城吗?” “赫泉也添上。” “小赫一人就可以了。”她愈说,他愈加,这孩子学坏了,是去哪学了这些对付她的狡猾手段啊? 闻言,他总算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 “那你不就一个人了?” “苻麟会跟着我。” 苻麟?那个大个子?他们两人什么时候有交集了? 他不结朋党,即便身边的人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掌权当官的,看起来谁都不可得罪,但有交集的却仅仅止于公事,他骨子里的独来独往已经糟糕到底了。 能多个苻麟,总比没有的好。 不管了,一个人的能力不是看他身边有多少人,而是要看他能让多少聪明人尽心的为他做事。 六岁定终生……她想远了,这些都不是现在的重点—— “你要的我都答应了,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吧?”她还光着身子啊! 真的是盖棉被纯聊天,虽然只有她自己盖着。 “我叫那个丫鬟进来。”看见被子滑落下来,她微露出香肩,他的声音先是低哑,再慢慢的淡定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香宓的心却像被羽毛搔了过去般。 赫韫踏出她的房门,吩咐守在门外的腾云进房伺候,他沿着回廊慢慢的踱起步子,入了秋的天气,早晚寒气逐渐浓重了起来。 走着走着,他不时的抬起手心看,都出了她院落这么久了,那软馥柔嫩的触感还留在手心,而且她的触感、香味,全在鼻扉缭绕不去…… 看来去书房之前,他先去冲个冷水吧。 事出必有因,赫韫回到书房,招手让小赫过来。 “小赫,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一遍吧。”全府的人居然没人告诉他。 小赫咽了咽,担心之情溢于言表。“香香小姐受伤的事吗?” “你不都听到也看到了?”小赫在外头东奔西走,耳目比他灵通,听闻许多小道消息。 也许问题出在哪,就如同他的猜测。 小赫迟疑了下,瞄了眼主子的脸色,“最近城东是有一些关于香香小姐的流言蜚语。” “说明白。” “是老爷的那些姨娘们到处去哭诉赫府的无情无义,”再看一眼主子脸色无异后,他才敢继续往下说:“对孤儿寡母冷酷无情,知道内情的人不屑一顾,不明白过往内幕的人便跟着加油添醋,好事者更是把香香姑娘的出身拿来大作文章,说都是她给主子吹枕头风、狐媚东主,致使您不敬长辈、漠视纲常伦纪、不是人…… “咳,主子也知道城东就这么丁点大,无聊好事的人多,流言滚啊滚的就滚成了雪球。” 直听到赫韫冷冷哼了一声,小赫顿时呼吸有点困难,他真是怕极了这个主子的眼神。 平常无害的时候就已经君意难揣了,刚刚哼那么一声,他就知道有人要惨了。 别人不知道香香小姐在主子心中有着什么地位,但他从小看到大……虽然就两年光阴而已,但是,他小赫聪明伶俐,看人最懂察言观色,他家主子可以不要他小赫、不要赫泉,甚至可以不要这偌大的家业,却不能没有香香小姐。 可惜的是,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另外一个主儿却全然不知情,教人扼腕的好想去把她的脑袋摇一摇。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从明日开始你就是她的长随。” “主子……” “有意见?” “不敢。” “她要是破了块皮,你就不必回来了。” 心里咚一声,小赫一脸紧张,“小的遵命。” “下去吧。” 待小赫走后,书房又再度剩下赫韫一人。 这事闹得满城尽知,对于自己的名声会不会臭掉,他丝毫不在意,他们错在不应该把主意动到他一心想纳入羽翼下保护的人。 对别人仁慈,通常就是对自己残酷的开始。 原本他是想睁只眼闭只眼的,如今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他眼神微动,修长的眸中闪过异光。 那么想要这幢宅子吗? 哼,那他就给。 困在府里不能出门,这实在是香宓所始料未及的,府里任何一条路、任何一个院落她都去得了,出入自由,爱走几遍就走几遍,唯独走不出赫府大门。 想要有代步的工具,谁知马厩的马夫却来请罪—— 马房的马突然莫名其妙的集体泻肚子,所以今天没有马可以拉车出门。 今日一早就到她跟前的小赫替马夫缓颊,“人有失手,马有拉肚子的时候嘛。” 那轿夫呢?她疑惑。 晚冬则言词闪烁的说:“今天是休整日,轿夫都不在府中。” 看她失望的表情,小赫又说:“要把人叫回府吗?那些轿夫们十天半个月回不了家,生下来的孩子都不认得爹了。”他故意动之以情。 人都休假了,当然不好再叫回府,可是要出门的“工具”很不巧都在同一个时间故障了,但以为这样就难得了她吗? 她还有两条腿。 但谁知门房苦着捏皱的包子脸贴在门上哀求她,“香主子,你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奉命不能让你出门。” 抓到凶手了!“你的脸真难看!”她用力的说,说得牙根都泛疼了。 “是是是。”说他丑到天怒人怨被马吐口水都没关系,只要香主子不出门,什么都好。 逼出真心话后,香宓转身就走。 哼,她真要出去,谁拦得住她,以为这么做她就没辙了吗?她是心软不想为难这些下人,真要找人出气,不如去找祸首! “香香姑娘,不如咱们就回院子吧,做做女红、晒晒日头,还是我让厨子做几样小点,这样比较好打发时光?”小赫替她把“后路”都计算好了。 她旋足,小赫差点撞上她。 “你这么尽心尽力的替马房、轿夫、门房说话,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处?你是谁的小厮?”这胳臂往外弯,赫韫派来的细作! “小赫是香主子的小厮。” “你回去跟赫韫说,你被退货了!” 和她相处了两年,小赫早就习惯了香宓的黑色喜感,“香香姑娘,你这不是让小赫去死吗?”才上任不到一个时辰,他很难向主子交代。 “那你就给我闭嘴!”正在火头上,挡她则死! 做什么错什么的小赫真的安静了,他乖乖闭嘴的和新主子保持半步的距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以为要花上一番工夫才能找到那个没事想把她拘禁在府里孵小鸡的贼头,哪知道他正在送客。 紫黑色直裰,黑紫交映,在凤京里能穿这种衣服的人不多。 见她走进来,那人止住了步子,俊美得有丝邪气的笑容起先不经意的从她脸上掠过,接着突然定住眼,噙着嘴边的笑容也凝住了。 目光接触到那人深沉的凤眸时,香宓的膝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的麻了一下,腿一软,她差点扑倒。 她硬着头皮,垂睫敛眉的行礼,“不知道有客人,唐突了,民女先告退。” 赫韫淡然的介绍着。“这位是摄政王;这位是草民的义妹。” 在外人面前,为免起争议,她是赫韫的义妹。 “见过八王爷。” 这位八王爷是争议性很强、很引人非议的人。 他是先皇的弟弟,现今皇帝的皇叔,坐拥摄政大臣之位,内阁的首辅。这位摄政王他卖官鬻爵、增收田赋、兼并土地,个性嚣张跋扈,满朝文武百官都看他脸色行事,很明显的表现出奸臣贪污弄权、狠角色的样子。 据说这位王爷也曾经非常的“安份守己”过几年,对朝廷有过一点贡献,但是这两年来不知何故便开始走样。 还有,他的美貌是整个凤京的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但要她说,他根本比不上她家的赫韫一根手指头。 男人的气势都是由他的事业和权力支撑起来的,权势中天的压迫感,在这位八王爷身上根本看不到,可见他的手段非常厉害。 第十章 “义妹?本王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个妹子?”他眼色古怪,慵懒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有股无人能懂的意味。 “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 这位摄政王非常自我,不相干的人多看一眼都觉多余,可是这会儿,他却目不转睛的看着香宓,且毫不避讳,这让赫韫眼瞳几不可察的一缩。 “本王是外人呐。” “你当然是外人,不然是内人吗?”香宓口气不善的说。明明知道江湖凶险,可是本来就积攒了一肚子火,现在又被看到心里发毛,物极必反的结果就是——再看再看,登徒子,小心本姑娘把你的眼珠挖下来! “姑娘很与众不同啊。” 千篇一律的老台词,她都听到不想再听了,“我本来就与众不同,天下难道有两个一样的人吗?” “这可说不定……”朱漓居然嘴角勾笑,那种笑法让人心底发毛。 “请摄政王海涵见谅,小妹被我宠过了头,说话没大没小的。”赫韫发现他面色阴沉,语意深长,他忍住不悦,一个不着痕迹的以身形挡住了香宓,也阻断了朱漓的视线。 “有意思、有意思。”朱漓手中的玉骨扇半阖,颇有节奏的敲着左手心。 香宓才不管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既然赫韫找了台阶给她下,这可是专属于他们的默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一刻都不想待的,她灵活的离开,逃之夭夭去。 至于算帐,反正她跟赫韫有的是时间,不急。 这一个不急,直到晚膳、就寝了,她还是没能见着赫韫的影子。 半夜,当香宓睡得迷迷糊糊时,咿呀的一声,像是有人打开房门的走进来了。 微凉的触感从她的面颊来到下巴。 “可以把你握在手心的那天……为什么忽然觉得遥远起来?喜欢了那么多年,逼自己眼瞎心盲耳聋,都快到极限了……” 她迷糊的睁眼,眼前蒙蒙胧胧的,她口齿不清的说:“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揉揉眼,如同丝般的黑发垂到洁白的绸缎中衣上,锁骨春光微泄,完全不晓得这时候的自己那模样有多蛊惑人。 “肚子饿吗?我去给你下面。” 赫韫的乌瞳像倾落了一地星光般灿亮,看得她由耳根子发烫到脖子后,才在她唇边呢喃,“……饿。”嘴唇若有似无的摩挲过她的嘴。 怎么一个简单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魅惑?她心如擂鼓,两耳嗡嗡作响,一下子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拢了拢长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天凉,别起来。”把被子拉回她身上,他的人还占着床沿不离开,这副画面就像两个人同盖一条被子般,看起来暧昧非常。 “只怕我冷,自己出门却不会带件狐皮大氅。” 把头靠上了她的肩,脸甚至暧昧的埋进了她的颈窝,“你还是关心我的,我听厨房的大娘说你晚膳吃得少,是哪里不舒服?” 他身上传来的热度让她的脸再度发烫,整个人感觉晕眩了起来,看在他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的份上,眼下有抹淡淡的疲惫……想靠就让他靠一下吧。 自从被他看光光后,她的脑袋就已经不太清楚了,谁知道这退让就和出了阁的闺女一样,一给便收不回来了。 “我好得很,活蹦乱跳,是你给我气受,我就一点小伤,又不是脚废了,竟然就不让我出门,你的理字呢?”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跟他赌气,要不是那个什么八王爷打岔,接下来他又忙得不见踪影,让她闷在府里将养了一日,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说到伤,赫韫把她的脚抬起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慢慢拆开那白巾,伸出食指,从脚指甲边缘轻轻的按了下去—— 他立刻得到一个粉拳。 “这叫不痛?”典型的不到黄河心不死。 “痛!” “听话,乖乖在家养着。”等他把外头的不安定因素都拔除了,爱怎么游玩都随她。 “赫韫,你把我关在家里能关到几时?” 把她的手拉过来把玩,他的手掌几乎有她的一倍大,手指干净,指节修长,微凉。 “我知道你自由惯了。” 她微微对他笑,“不是这原因,那些姨娘们想回来是人之常情,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她们的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旦她们回来,府里只会乌烟瘴气。不要再谈那些晦气的人。”那些用尽心机的女人把她害成这样,这个笨女人却还在替她们求情,这女人,外表看来精明能干,其实婆妈得厉害,当她自在的笑着时,心里也许早就受伤了也说不定。 “老太爷每日对着一屋子的花草,虽然嘴巴不说,可那寂寞不言而喻,要是多几个晚辈能承欢膝下……” 她怎么会不知道宅室门内没点心眼必死无疑,什么光怪陆离都有,比江湖还凶险,一屋子的女人要是斗起来跟豺狼虎豹无异。 赫韫的眼神像是有人欠了他两百贯钱,好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一样,但都凝在嘴边,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的起身打算离去。 凡事替他想、替祖父想,她有没有替自己想过? “赫韫,你是不是在生气?” 他继续走,“没有!” 他的脚步令她心慌,她踢掉被子,光着脚下床,揪住他的衣襟。 “赫韫?” “夜深了,你早点歇息。” 歇息?现在歇得下去才有鬼! “你给我等一下!”她也怒了,本来是一番好意,他现在是在摆什么脸色给她看? 他果然站住了。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不要我管就说一声,我知道我是外人,管上你的家务事,对不起了。” “你是外人?”他的声音是少见的冷凝。 他的目光撞得人心口微微发痛,香宓忍不住的瑟缩了下。 他对她以外的人总是疏离冷情,甚至没有第二种表情,对她,虽然谈不上有求必应,可是也任她随便捻他胡子、任她随心所欲,娇宠得几乎要上天了。 现在他不断的在往上位走,直到最高的地方,直到她再也碰触不到了吗? “我是外人。”越想越委屈,她也负气了。 他扯开她的手,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背影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 凡事都无所谓、不在乎,她,到底有没有心? 她和赫韫在冷战。 这是原则问题,她是个女人,哪个女人没脾气的?话虽然说得硬气,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有委屈,更多的是寂寞。 她和他冷战多久了,她一直记得很清楚,一天又十二个时辰,她已经一天又十二个时辰没见到赫韫了。 府里那么大,真要避不见面,其实很容易的,平常大家各忙各的,半天见不着面并不觉得怎么样,但今天,她却感觉度日如年。 时间一刻刻的过去,太湖石桌上剥的都是京里最上等的橘瓣。 她爱吃,他就让人每年送上好几篓,囤在窖子里,可以一直吃到年后。 她吃了一嘴,心却空荡荡的,这种空荡的感觉让她分外焦躁、烦闷,让她更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填补那份空洞。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府里的气氛不对,就连伺候她的小赫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遭殃。 这世上只有两种男人,风骚和闷骚的,赫韫绝对是后者。 她捻着脉络分明的橘子,金黄的色泽,让她想起这些年来一直夹在本子里的连翘花,那初初的艳黄和这橘一个样。 院子里的木芙蓉树依旧绿盖满枝头,朱粉水磨拱门去年刚上了新漆,大坛子里的几朵睡莲开了又谢,时间依稀回到那一年,他在花树下,那时她总在他身边打盹、半猜半看很不习惯的隶字书。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自己的心里,这些年来不知不觉就只住着这么一个从少年变成男人的人,但彼此牵绊的那条线却越来越模糊了。 说爱吗?感觉两人的感情好像就只有清清如水而已,但说不爱吗?心中却有千丝万缕,那关系怎么扯都扯不清。 朱漓从拱门外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她坐在太湖石上,人面桃花相映红,再走近,她身上有花香、茶香,混在一起香气扑鼻。 “嬛儿。” 香宓意动,她抬起头来,脸上略带诧异。 他喊谁? “八王爷。”不是很情愿的,但还是要起身恭迎。 小赫没有进来知会她有贵客临门,肯定是被恶势力压得连动都不能动,那个小子,该胳臂往哪弯的时候心里可是一清二楚的。 堂堂一品奸臣把赫府当他自家府里的灶间般逛吗?没把赫府人给放在眼里。 “香姑娘见外了,称呼我朱漓比较像朋友。” 谁想跟你做朋友,说不定一不小心,小命就做没了。 和皇家人过从甚密,只会卷进无休止的宫闱之争。 不过,她是良民,不与恶霸争,何况是一等一把持国政的坏蛋。 “八王爷来得真不凑巧,赫韫……家兄不在府中,恐怕要怠慢了,或者,请改日再登门?”眼观鼻,鼻观心,她极不愿意与他对视,因怕极了他探究的眼神。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以妇道人家应该回避生人的借口要人送客?本王可不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这种人最讨厌了,动不动就摆架子,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有多尊荣,但再矜贵又怎样,在历史的洪流中,只不过是一粒尘沙。 “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小心着应付,挑拣字句,她最不擅长这种场面话了,向来这些事都有赫韫和赫泉应付着。 朱漓掀起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袍,自行落坐,香宓没办法,也只能跟着他坐下了。 见她无意倒茶,也没有唤人重新沏茶,朱漓也不以为忤,自己拿了杯盏给自己斟茶。 “好个闲情雅致,本王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啜了口,品樱桃茶,倒也不难入口,又捻了一瓣她剥好放在碟子上的橘子放进口中,不料,两种奇异的滋味非常的吻合。 “妇道人家打发慢慢时光的把戏。” “能打发出凤京城东各式铺子七十一家,也算不容易呢。” 她凛了凛心。这时代的女子最忌抛头露面了,这人是查了她的底细才来的,不好。 忍住哆嗦,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很怕我?”他笑得得意扬扬,非常无害。 “谁教你看起来就一副为非作歹不遗余力的长相。”她这张嘴,为什么碰上他就管不住?她为自己的嘴快,暗自皱了下眉。 横竖怎么看都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不怀好意那么明显,明显到晾在大太阳下都不会有人敢说话,她还直言不讳。 朱漓闻言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惊动了院子外的侍卫,一个个探头进来看,看了又赶紧把头缩回去,那一个个脸上的错愕就跟看见山猪满地跑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说话真有趣,要不是这样,我几乎要把你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这是菜市场面孔,难怪大人误认。” “你是菜市场面孔,那我这为非作歹不遗余力的长相要找谁算帐呢?” “大人只是在树立威严,尊敬是多余的,你不就是要人怕你,怕了你才好行事。” “哦。”他听出兴趣来了。“继续。” “没有了。”想套话啊? “说。” “我不想被摘脑袋。” “本王要你说你就说。” 看样子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是专程来找她闲磕牙了。 “说了,您就会摆道回府?” 朱漓什么都没回应。 这姑娘真的很希望他赶快离开呢,从来只有旁人巴结阿谀他,就连嬛儿,别说侃侃而谈了,只要他一个眼神不对,她就瑟缩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嬛儿直到病重,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安宁,她要自己择地而葬,再不愿和王府中的众多女子分享自己永居的地方。 虽然她到死他都无法给予她正妻的名份,但好歹是以朝廷命妇的规格待遇厚葬了她,安慰九泉之下。 第十一章 眼前这位胆大包天的女子,真的是那袅袅娜娜的嬛儿吗? 不可能!太大的差异让人难以相信,但,那空空如也的棺木和她与嬛儿一模一样的容貌,又是怎么回事? 当天踏出赫府大门,他便立刻下令,派人查了户籍登记,三年一造的户籍,由民户自己申报户口、田地。 这赫府的香宓姑娘是两年前入的籍,也就是说她两年前才认了赫韫当义兄,而嬛儿也是在那个时候香消玉殒的,时间太过刚好,那两年前的这个香宓人在哪? 但是,两回见她,她的眼里并没有半点伪装出来的神色,她当他完全是个陌生人。 若要说假装,也演得太真实了,而若要严刑逼供,这也不是不可行…… “……当官的能有几个能清清白白的?尤其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是灰的了,水至清则无鱼,谁敢拍胸脯说他这辈子干净得像白无垢?” 惊喜夹杂着理也理不清的感觉,他非常肯定她不是嬛儿,嬛儿大字不识一个,又哪来这些见解,加上城东那七十一间铺子,在在都不是一个弱女子能力所及的。 但是,如此这般相似的容貌,又要如何解释? 一双凤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绪和心思,教香宓警惕的闭了嘴,不知为何,直觉里她就是觉得此人危险。 他那眼神,她这辈子怕是永远都不懂。 “赫韫!” 救星回来了! 只那么一眼,就让香宓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是怎么了?那眼里满满的火从哪里来的?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难道是还没气消吗?真是小气鬼! 赫韫一进门就听下人说朱漓来访,至今还待在院子里,他快步赶来,就看见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画面很唯美,美得让自己都觉得刺眼! 男人的醋坛子全打翻了,还能维持脸上波澜不兴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八王爷。”他拱手。 “坐。” “谢坐。” 一番寒暄客套后,香宓吁了口气。 终于可以把烫手山芋扔给赫府的正牌主子了,她笑容灿烂的告退。 只是她太过灿烂的笑容闪花了朱漓的眼。她就这么不想待在这里面对他吗? 这激起了男人有历史以来就不能少的狩猎雄心。 香宓脚步轻盈的走到院子外,碰见躲在树丛后面的下人和少有机会见识皇家阵仗的厨娘,一看见她获救般的闪身出来,竟问她要留客吃饭吗? 香宓看了下那些面目森冷、排排站,严肃得跟雕像的王府侍卫们,她的脚底也有点发冷。 “不必,贵客不一会儿就要走了,就跟往常一样三菜一汤就好。”这两年赫府的日子不再那么难过了,吃食用度却不奢华,用该用的,吃当季的食物,两个人吃饭三菜一汤,很足够了。 “加个菜吧,本王想留下来吃饭。” 冷不防的声音低低的在香宓耳畔响起,那气息令她全身起了拨也拨不掉的鸡皮疙瘩。 她发誓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摄政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她看向赫韫,只见他美丽的眼睛沉得见不到底。 来到正厅,所有仆人都候在一侧等待主子、贵客入席用膳。 赫韫一如往常的吩咐“用餐吧!”说话的同时,他替香宓拉开他身边的位置,让她坐下。 朱漓看着赫韫,脸上一无表情。 官宦人家不论食衣住行规矩都多,吃饭不能有声音、不准说话、男女不同桌,赫府却因为香宓而没了这层规矩。 刚开始,赫韫就不曾向她立规矩,她不仅可以上桌吃饭,坐的还是女主子的位置,她心情好的时候爱叨絮一些铺子发生的事情,这两年就连长年在自己院子用膳的老太爷也几乎餐餐都在正厅用饭了。 “家常菜,简陋得很,摄政王慢用了。” 餐桌上的菜色谈不上丰富,烧牙片鱼、白汁圆菜、白灼虾、鹅油卷、糟鹌鹑、蟧山菇炖鸡汤。口味以鲜嫩为主,这鹅油卷和糟鹌鹑是因为朱漓才做的。 “的确是很家常的菜色。”当客人的摄政王一点也没有客人的样子,很平铺直叙的嫌弃。 香宓实在懒得理他,把脸埋在饭碗里扒她的饭粒。 这顿饭不管有多难熬都要熬过去……直到送走这尊瘟神。 她心里正嘀咕着,突然一双斜伸过来的筷子夹了好大一块烧牙片鱼放到她碗里,又从比较远的白瓷盅里一口气用匙子舀了好几颗鹌鹑到她饭碗的碟子里。 “我还要那个……”她指着白汁圆菜。 赫韫又去夹那白汁圆菜。 香宓这时候才有胃口,她高高兴兴的大吃大喝,不一会儿,陆续又有更多的菜肴被他夹过来。 她饭碗前面的碟子始终维持满溢的状态。 一旁伺候的仆人对两人的互动早已司空见惯,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头一遭在赫府用饭的朱漓看得怔怔的。 香宓饭吃得香,甚至有些旁若无人,那誉满天下,人称“得赫氏者得天下”的赫韫……那眼光是那么的温柔,甚至是痴迷。 这两人之间有种别人怎么都横亘不了的感觉。 扪心自问,他对谁痴迷过了? 嬛儿吗? 不,他对嬛儿或许比对其他妾室多了几分喜爱,却不到情迷不能自己的地步。 也许嬛儿自己心里也有数,直至病亡了,百年之地也不想有他。 “你不气了?”看赫韫如常的给自己添饭加菜,就算吃了一嘴,香宓还是要问个清楚。 “吃慢点,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会噎着。”怕了吗?怕他不理她? “我不趁这时候问,吃饱饭你就又跑了,你忙起来时我哪知道你要忙到什么时候?”两人从来没拌过嘴、吵过架,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赫韫伸手拭去她唇边的汤汁,“我把事情都推了。” “真的?” “我几时说话不算话了。” “嗯。” “快吃,饭都含在嘴里了,等一下再喝碗汤。” “嗯。” 朱漓看着赫韫始终动也没动到的饭碗,明白了一些事情。 旁若无人的两人,他们不是故意做给他看的,是天天日日都这么着,很自然而然的,盛汤、剥虾、撕鸡腿肉,旁人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那是用时间慢慢酝酿出来的,只属于他们的默契。 而自己,曾经有跟过谁这般心有灵犀? 这天,朱漓从赫府打道回府的时候,并没有一如往常的坐进华丽的大马车里。 “本王走走,谁都不许跟来。” 轿夫和侍卫们都吓坏了。 用脚走路?一个连在皇宫走几步路都要乘坐銮车的摄政王竟然说要走路,还不许侍卫们跟随,这天要下红雨了吗? “吃饱了吗?”送走朱漓,赫韫回到他的云嶂楼。 “太撑了,我最近都胖了。”最近太懒散,瑜伽好些天没做,骨头一定都生锈了。 “你不论胖瘦都好看。” “等我胖得连大门都走不出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这根本是找碴。 “把门打掉就好。” 这人…… 她故意坐过去一点,分明瞧见她的小动作,他却没躲。 “我想出门……去走走。” 反复思量,许多事好像已经超出她原来简单的想法。 情况紧急,内忧外患一件接一件,没个消停,那朱漓分明认识她这副身体的主人,为什么没有马上揭穿她? 要是他把她的底掀了出来,那从坟里爬出来,死而复生的人,怎么听怎么耸动,她害到自己不打紧,若连累到赫韫和所有收留她的人就不好了。 赫韫,赫府唯一的公子,他有家门光荣要扛,他必须保住赫氏基业,必须光宗耀祖,崭露头角的他,峥嵘无二,这节骨眼只要摄政王随便给个绊子,他的努力就会化为流水,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不能一颗心老是紧紧的悬着,惶惶惑惑不可终日的憋着过日子,她又没做错什么,也不是自愿要占据这个女子的身体的,实在是没得选择啊。 穿越到这里来,她没有出过远门,都快忘记自己是自由身,她可以选择放弃这样的生活,但日子一久,不自觉的,她就拘在这里了。 忘记天高地远的自由…… 是因为这里有赫韫。 女人很容易死心塌地,很容易将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这么做了? 可是真的要离开,却觉得心痛得可怕。 “要去哪?”赫韫问。 “我想……回老家……去瞧瞧。” 她在撒谎,她在这里,家乡的人没有捎过半点信息来,她也绝口不提自己的父母,现在是什么事情让她动了想回“家乡”的念头? 他没说破,眷恋的摩挲着她的手心。“等春天吧,秋凉了,冬天马上要来,出门不方便。” 春天还远着呢。她嘀咕。 看出她的抑郁,他道:“要是觉得春天太远、时间太久了,不如我们就出去兜兜风、去赏秋。”闷不住的个性,真是孩子气。 “真的?”眼底闪过惊喜,她颤声问。 自己找乐子是回事,有人带着,尤其是赫韫,又是另外一回事。 说起来赫韫从来没带她出门过,这次既然放猛虎出柙,她一定要好好敲他竹杠才成!她要买很多很多东西。 “我叫人备车。” “赫韫最好了。”她的心化做一江春水,暂时把恼人的朱漓抛到脑后去了。 可以出门,还是两人一道,香宓也就不计较马车颠人。 出了城门,城郊的秋意还不太明显,天高云淡,芳草依旧葱茸,到处看得见农家的庄稼,金黄色的稻穗等着秋割,她掀高车帘,趴在车门上,看得目不转睛,惊叹连连。 “就这么好看?” “嗯,我们那里早就看不见这样的风光景致了,空气污染得厉害,树也被砍伐得差不多,田地都是重金属,台风一来,再大的城市也会水淹一楼高。” “赫府也是你的家,永远都是,这边风光景致都很好,你就一直住下来吧。” 他总像是知道她所有的事情一样,对于她有时的语出惊人,他都很平淡的看待。 “赫韫……”她偏过头来,从车帘外吹进来的冷风吹得她发丝迎风飞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上辈子的事情还有亲人了,是不是人都是这样的?总要忘记一些东西,才能活得更好? “你看,鼻子都红了。”摸了下她的鼻子,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他眉眼温软,眸色比平常深了三分,两扇纤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淡淡阴影,越来越勾引人。 “气闷嘛。”她实在很难喜欢马车这种交通工具,颠簸又气闷,不透透气,骨头都要散架了。 两人同处一室,专属于赫韫的气息一直在她鼻扉萦绕,鼻子对着鼻子说话,这时香宓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很暧昧。 她横过半个身子,看的是属于赫韫那半边的风光,也等于将自己全身的体重都挂在他的大腿上。 他倒是体贴,就这样让她靠着,一手轻抚她的后背,一手从暗匣里拿了准备好的橙子喂她,怕她被马车颠得恶心欲呕。 有他解闷,路程也不觉得远了,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她下了马车还有些腿软,所幸赫韫一直在她身边扶着。 这男人,牵着靠着都让她感到心安。 一条小径蜿蜒的隐在层层叠叠的树林子里,他带着她往里走,几个弯转过,眼前豁然开朗,看见的东西,教她再也想不起来路程的辛苦,惊喜的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了。 芳草碧连天! 这地有多辽阔,有好几亩吧。 黄澄澄的,黄金铺地,满山尽是黄金甲。 连翘花,这花不是早春才开? 对北方而言,只有连翘花开了,才意味着春天来了,金黄的四个狭窄花瓣开满整个枝头,人走过,花雨落下,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她叹道。 “我娘带我来过。”他说得清淡。 “你娘和爹的感情很好吧?” “谈不上,只有我娘念念不忘这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也对喔,要不然那么多的姨娘又是打哪来的。 第十二章 男人有了新人总是忘了旧人,这好像是某种定律,几千年来没有改变过。 “午膳我们就在小船上用。” 香宓的眼光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有一方池塘,岸边系着一艘小船。 “你连午膳都准备好了?”真好的阴谋。 “晚冬下的厨,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他眼里的宠溺再明显不过。 她扑进了赫韫的怀里。她现在心里、眼里,满满都是这个人。 怀里的温香让他一刹那惊喜莫名,微张的双臂迟钝了好一下才轻轻的、不敢置信的将她搂进怀里,嵌进更深处。 “以后我们不只要赏秋,还要赏冬、赏春、赏夏,一年四季都不能错过。” “你说赏就赏。”胸膛的声音敲着他的心,如小小的地雷,她是他全部的弱点,他为难自己都学不会为难她。 “一个人赏有什滋味!” “你也把我算上吗?” “不是你还有谁?” “这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不……我要的是这个。”允诺。 他俯身,几近叹息的吻了她。 赫韫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抗拒。 他的眼底都是情意,让被凝视的她以为自己被深深的爱着,轻易的沦陷。 他的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他的唇吸吮她的唇舌,带着深深辗转的依恋,温纯深厚,销魂蚀骨。 “香儿,你都十八岁了。”他的声音喑哑。 “我还是比你大。”灵魂年纪比他大。 “你这爱占人便宜的毛病还在啊。”他失笑。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以老大姐自居,真的问她几岁、几时生辰,她却怎么也说不明、道不白。 她就是这么矛盾,生意铺子的事是一丝不苟,但对她自己的事,却总是打马虎眼,再追究她就耍赖说——反正她就是比他大上一年一月又一日。 “我已经快十八岁了。”真快啊。光阴似箭不是说着玩的。 “你这年纪早已及笄成年,早该嫁人了。” “要急的人应该是你吧,你有传宗接代的压力。”她纠正他的措辞。 赫韫一笑,“我的压力不就等同你的压力?” 嗄,这是什么歪理? “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我那传宗接代的压力不就也是你的?” 她听得脸上一阵发热,这混蛋,几时学会调笑的?而她竟然觉得阵阵酥麻,心痒难耐了起来。 明明就很清白的关系,几时被他不动声色的牵了小手,又不着痕迹的被抱上抱下,再被他给亲了去…… 她的底线到底在哪?屡次被他刷新。 又或许……他的意思是他养了两年多的猪肥,该要杀了,送给别人又觉得可惜,于是牺牲小我的收归己用? 为了他这番话,她心思纠结了几天,而日子也如流水般的消逝掉。 这天,小赫一早就拿了张名刺进来。 “香主子,摄政王爷府里送拜帖过来。”金丝凝香箴,真是高贵的绢纸。 “你家主子不在家,搁在他的书房,记得放在显眼一点的地方,他回来就可立即看见。”赫韫对术数的精进一日千里,他在玄学上是属于天份极高的人,但是即使天份再高,也唯有勤奋才能达到术数巅峰。 这两年来,在没人督促的情况下,他依旧天天三更火、五更鸡的苦读,他也才十七岁而已,小小年纪,修为却已经是玄学中殿堂级的人物了。 如今还是整个凤京的大红人、大忙人,一旬有七天都待在皇宫里面,皇帝一刻都少不了他。 他替皇帝专天文、占候卜数,对他深信不疑的皇帝还替他在皇宫大苑的最高处盖了观星阁,想要他天天都住在那里。 他的忙碌可想而知,即便如此,慕名而来的名刺仍然如雪片般飞来。 “帖子不是要给少爷的,是要给你的。” 她不知道被“退货”不成的小赫心里有没有留下阴影,不过在态度上他再也不敢打马虎眼了。 “给我的?”虽然说目前府里男主外,女主内,而她就是那个女主人,不过收帖子?这倒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是。” “你念给我听吧。” “是。”得到表现的机会,小赫便逐字逐字的把拜帖的内容读了出来。 自从她掌家以后,赫府里,只要有意愿上学堂去认字读书的,一律照准,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赫,现今可认得不少字跟做人的道理。 赫府中没有白丁。 “……以上,也就是说,八王爷想邀请香主子过府去作客,他将会派轿子来接你。”总结。 “说我身子不适,婉谢八王爷的邀请,改日再上门致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羊入虎口的事情就不必了。 “香主子,这样好吗?放眼凤京,摄政王想请的人谁敢不去赴约,而他不想见的人一辈子也都见不着他,你这样明着拒绝,不是太不给他面子了。”男人最重面子,其他都是其次,更何况对方还是皇亲国戚。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他想什么你这么清楚?” “蛔虫是什么?”既是虫类一定不会是长得好看的虫,可是他又很想知道。 “类似蚯蚓的东西。” 他就知道。 这个香主子,真是他见过的人当中,最教人感到无言的姑娘家了,要怎么形容呢?他的脑袋不大好使,说不出太具体的形容词来,但是放眼整个凤京,再也不会有像她这样随性恣意,没把赫主子当主子,也没把摄政王当王爷看的人。 不过反过来,她也不曾把他们这些下人当奴才看,那……她会不会也不把万岁爷当天看?呸呸呸……这可是逆天大罪,他想哪去了? 总之,她非常、非常的与众不同就是了。 不同到他也逐渐佩服起她来。 “还有,那位王爷遣人送来西域进贡的葡萄、哈密瓜、西瓜,拿去各院落送一送,大家分着吃,有小孩的就多给点,另外,也给你家主子留一份。”这些水果现在看起来很稀奇,但她的上辈子却吃到不要吃了。 “好。”毕竟是小孩,一听到有好吃的,且还是宫里来的贡品,小赫不只眼睛发亮,口水更是已经滴到衣襟上了。 摄政王送拜帖来这件事情香宓以为就这样结束了,便没放心上,哪知道这只是序幕。 又过了一阵时日后,时序来到冬天,入了冬,年关转眼间就快要来了,赫泉送来各地铺子的帐册,一叠叠的,堆得像小山那么高。 香宓关在屋子里,托着腮,看着砚台的墨汁和毛笔发怔。 对帐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累,而且还不是只有一本,她是怎么把这种琐碎又麻烦的事情揽上身的? 数字本来就是她拿手的专长,即便琐碎,她也能处理,但或许是最近烦人的事情太多了,她连最低限度的耐性都没有了。 等明年开春,她一定要请个总帐房来管理这些每年都要让她对上几天几夜的帐堆不可。 才下定决心,就见小赫来报,说是有人前来求见。 “你家主子不是卯时就上朝去了,不相干的人不会跟对方说不在喔。”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屋子里正暖和,她实在不想动,要她移动到正厅去,那路程很远,可不可以不要去。 小赫扁了扁嘴,“是城东最有名气的曾媒婆,她来提亲。” “提亲?她走错宅子了吗?” “香主子,咱们家牌匾那么大一个怎么可能走错?”这主子要是遇到她不想应付的事情,说起理由来千奇百怪,教人啼笑皆非。 香宓很不情愿的撩起裙摆去见客了,她一进门就看见那曾媒婆,媒婆长得很福态,锦缎花的袄子,大红缎花插在鬓边,很喜气,也很媒婆样。 此时的曾媒婆眼睛正滴溜溜的打量着正堂的摆设,手里端着仆人沏的茶碗,一脸艳羡。 看见她来,一张圆墩墩的脸立刻绽开甜腻的笑容,“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大喜了!” “不知喜从何来?” “有位大爷托人来找曾媒婆我,希望我来给小姐你提亲呐。”这姑娘果然长得标致,浅浅一笑就满室生光,那春光久久不散啊。 她听说这几年赫府着实赚了大钱,自己也算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的人,这姑娘身上穿的银蓝哆罗呢狐皮褂子,淡菊黄叶丝绣裙,发上簪的卷草狮子浮雕花点翠步摇簪子,腕上的琉璃钏子,素雅中透着贵气,贵气中含着低调的奢华,有些官府人家还没这样的气派呢。 “我没要嫁人。” 她看见曾媒婆的眼光在她腕上的琉璃钏子上流连了好一会儿,这时候的玻璃稀少,一直是上层社会的奢侈品,与黄金同质,曾媒婆那眼光像是很想把它剥下来好好瞧个仔细呢。 她很小气,这琉璃钏子是赫韫送给她的礼物,别人看看也就罢了,碰它,绝不成。 “小姐不要太早断言,对方家世可是一等一的好,出身高贵,家财万贯,模样俊俏,年纪配小姐刚刚好。” 刚刚好?果然是舌粲莲花的媒婆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我年纪还小,婚姻大事还不急。” 曾媒婆的表情一垮。“姑娘啊,女人当得好,不如嫁得好,再说,做为一个姑娘,你可快要老了,开枝散叶这种人生大事是不等人的。” “既然对方那么急着要传宗接代,凤京的好姑娘还会少吗?有钱、有人才,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人选,还怕娶不到老婆?曾媒婆,你请回吧,就这样喽。”总之,小姐她没兴趣。 “姑娘,来提亲的不是别人,是摄政王啊,位高权重,你只要答应,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听闻那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妻妾十根手指头都不够数,我接受的教育教我夫妻就是一夫一妻制,你去问问那位王爷他做得到吗?”她含蓄的做出总结。这位八王爷也太一厢情愿了,这么出格的事,做了都不脸红一下的。 “王爷不是别人,是摄政王啊!你要知道,他是京城里无数的闺阁千金想高攀的人中龙凤啊。” “管他是龙还是凤,反正这门亲事我不允就是了。”权势能用来评断一个人吗? “商贾之门能捞到偏房做做,都很多人抢了,更何况这是皇亲贵胄啊,地位不同,说什么都值得啊。”眼看大笔媒人钱赚不到,曾媒婆脸上世故的招牌笑容结冻了。 “曾媒婆,你一定没听过‘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这句话,你回去转告王爷,凤凰只栖梧桐树。小赫,送客!”她也是很挑的好不好。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曾媒婆一头雾水的踏出赫府。作媒嘛,红线牵得成,荷包满满;牵不成,影响商誉,但若是碰上两边都不怕硬碰硬的,也许她真的该考虑回家抱孙子享清福了。 是夜,从外面返家的赫韫脱下大氅,哪里也不去,先进了香宓的院落。 她趴在炕上的金钱绣牡丹锦条枕上,杂书零散着,一碟水果干零嘴动也没动的搁在一旁。 “你回来了?”瞥了眼,她意兴阑珊的,以蜗牛的速度坐起来,穿着白袜的脚趿上绣花鞋。 “你好像不乐见我回来?”她的模样很惹人怜爱,迷蒙的眼眸,凌乱的发丝,两颊红扑扑的,色泽甚是可爱,慵懒得教人想亲她一口。 “天气冷,人提不起精神来嘛。” “要是腊月,天气会更冷,下起雪来的话,你不要学山里的熊冬眠去了?” 的确,她生在亚热带的地方,就算见过雪,顶多也是去游玩,大雪隆冬,她真的想象不出来那要怎么过日子? 看来只能整天泡在炕上,“宅”在家里了。 “你喝酒了?”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显然是从宴会里回来的。 第十三章 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们最喜欢吃吃喝喝了,今天东家新居落成摆宴,明日北家小儿满月,名目多得很,目的就是要请赫韫去赴宴。 “今日大理寺卿大人五十寿诞,满朝文武百官几乎都到齐了。” 果然。她从茶笼盖中提出茶壶,倒了一大碗热呼呼的茶汤。 “这是核桃、腰果松子、瓜子仁、杏仁果、银杏果还有葡萄干磨碎做成的坚果茶,喝点可以解酒,还是我让人泡酽茶?” “我试试看这个。”她就爱喝这些工序复杂的茶。“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令人目不暇接啊。”喝了一口,口感不错,入喉也滑顺。 “因为我挑嘴、爱吃咩。”她诚实得很。 “真诚实!” “爱吃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我听晚冬说你心情不佳,晚膳吃得少,怎么了?”他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锁在怀里,目光汹涌如涛。 自从那日在花海中诉过衷情,两人的感情一日千里,就只差一个名份了。 “我们去别的城镇看看,要是喜欢,买两亩地养些鸡鸭,我做小地主,每年收租养活你,好生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不是说春天吗?” “我等不及了。” “是因为八王爷来提亲的事情让你烦心?”眸色像月光般清冷。 “是哪个通风报信的啊?消息这么灵通?”府里头一堆眼线,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调侃道:“当王爷的夫人不好吗?” “你去!” 赫韫眼睛有了笑意,“我没有断袖之癖,何况八王爷也看不上我。” “你还有心情调笑?我可是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让我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变大了?” “还来?我懒散惯了,受不了豪门大宅的规矩,你在朝堂,那里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有多可怕,一个表情错了、一句话说岔了,立即就是你死我活、万劫不复,摄政王是何等人物,他的王爷府就会简单吗?跟别的女子分享一个丈夫,我不乐意、不情愿、也不要。” 真要她说,当生意人有什么不好,将本求利,顺心畅意的过日子,可他却非要在官场那种尔虞我诈的地方拼个你死我活的?男人,不管储备多少年的实力,有朝一日就是要去厮杀个痛快,不论结果如何。 哪个女子能不让自己的男人去厮杀一回? “你就确定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妻子?”他看起来心情极好。 她坐上了赫韫的大腿,藕臂勾着他,吐气如兰,“你可以娶十个八个,不过,只要让我察觉你有二心,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千百个女子,芸芸众生,谁能比得上一个香宓? 他只要最好的,而最好的已经在他身边了。 “我自有主张。”轻抚他已经有了棱角的脸,她也笑笑的说。 即便现在披着的皮相并不是原来的她,她的骨子仍旧是那受二十一世纪熏陶的灵魂,再深爱一个男人,也决计不受男人多妻的气。 赫韫知道她说得到做得到,也就不再闹她。他正了正脸色,“不会的,我不是我爹,也不是老太爷,他们或许觉得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很威风,但对我来说,真心爱一个人,比起这里给一点,那里又给一点,结果谁都给不了完整的爱好太多,我不是那种人。”没有了她,他什么都可以舍去,他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她。 香宓把额头抵着他的额。“我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有男人肯这样对她说,比任何情意绵绵的话都还要令人怦然心动。 “谢谢你信任我。” “不信你要信谁?” “王爷的事你不用愁,我会解决的。”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没有能力保护她的少年了。 他可以做很多事,他有把握操控天下人生死大权,可以改变这朝野的命运,只要她想,他都愿意为她去做! 温凉的唇瓣压下,贴着她的面颊缓缓游移,最终停在她已经诱惑了他一整晚的小嘴上…… 次日午后,宫里派人来传话,万岁爷有事召赫韫进宫议事。 当赫韫忙完朝事,从宫中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 用热巾擦过手和略带疲色的脸后,他这才缓步经过抄手游廊,走着走着,却停下了步伐。 “爷?”提着灯笼引路的仆人不解。 “灯笼留下,我要在这里站一会儿。”他沉声道。 仆人依言把灯笼插在圆柱的孔臼上,接着退下了。 时间像流沙般缓缓过去,有一片光亮从回廊的另一端移了过来,一件外套披上赫韫的肩膀。 “不是怕冷吗?怎么出来了?”香宓包得像颗包子,从她的院落来到这里才多长的路程,手腕也能套了圈兔毛织的围筒。 “我听小赫说你回来了,但却不进包己的院落,我只好出来瞧瞧了。” 他伸手将她搂到身边,像个孩子,将脸埋在她头颅边蹭了蹭。 “傻气,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那就赶快进屋,我若着凉了,准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将她拥住的这一刻,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这么幸福的时刻,却有只妄想操纵的手正试图分开他们两人。 赫韫嘴里这么说着,人却没动,香宓只好拉着他坐在美人靠上。 冬日枯叶单调,烟波迷蒙的湖景,天气冷得很,在这吹风,实在谈不上浪漫,不过他看起来很累,应该是皇宫内有什么事困扰着他,赫韫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异常的沉默一定有事。 本来是准备牺牲到底,舍命陪君子的,不到片刻,哈啾一声,身子完全不肯配合的打了个又大又呛的喷嚏。 赫韫回过神来,脱下自己披着的外套裹住香宓,然后把她打横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院落。 屋子里炭火融融,赫韫把她往温暖的炕上放,脱掉她的鞋子,再用被子紧紧包住她。 “我没那么虚弱啦!” “居然陪我在湖边吹风,你要是真的受寒了,看我打不打你屁股!” “我在等你把心事讲给我听啊。” “我哪来的心事?”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她猜不出来的紧绷。 “明明就有。” 他叹了口气,“我会解决的。” “跟我聊聊吧,这世上居然还有事能让你皱眉头,我好想知道。”这是叫幸灾乐祸吗? 轻点她的鼻子,此刻赫韫的眼里已经是风平浪静,任凭天崩地裂也不改颜色。“一时心血来潮看着湖景,你也能生出事情来。” 最好是这样,把她当三岁小孩哄,她的智商就那么低吗? 既然他选择不说,她也就不追究。 她相信,她的男人已经是个能够撑起一片天空的男子了。 她躲在他的羽翼下面,偷偷懒,做一个小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我去叫人给你下碗面?” “我不饿。” “我们一起吃。” “好。” 赫韫不肯说出来的秘密,不到半天时间,还是传进了香宓的耳里。 “指婚?”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据说是摄政王做的主,皇上下的旨意,指婚的对象是摄政王的异姓妹妹,叫什么什么郡主的,还有……”克尽传话筒职责的小赫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全部说出来。”吞吞吐吐的真不像男人。 “皇上也把香主子指给了摄政王,说这就叫做一个换一个,亲上加亲,是天大的喜事。” 大家最近对他们的亲事都很热中啊。 去他的担担面!摄政王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官做很大是吗?想娶谁就娶谁,不择手段,想要谁,谁就得乖乖自个儿洗干净,送上门去吗?还有那傀儡皇帝,晁南国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啊?他们要是不从,是不是就等着被摘脑袋?被清算? 她的嗓子眼发紧,气到说不出话来。 香宓的心情不好,府里自然没一个敢吭声、敢接话。 别人家里要是接到了这样的喜讯,可能长串鞭炮早放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他们家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在府里做事的下人们,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们家的男女主子就是天上一双、地下一对,谁另外配了谁都不对。 皇帝这样一来,不是棒打鸳鸯了吗? 坏人一门亲事,下辈子是要做猪做狗来还的……不是他们大逆不道,而是这些年来他们在香主子的荼毒……呃,教育下,奴性逐渐转淡,这也才敢抱起不平来。 日子又过了几天,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事情变好还是变得更坏?直到皇帝的诏令下来了。 摆起香案接了旨意,香宓该打赏的没少给人家,一等宫里的老太监走出赫府大门,她就把黄绫布的圣旨扔给小赫。 小赫吓得一身是汗,手忙脚乱的接住。 “小赫。” “在。” “备车,去摄政王府。” “香主子,千万不可……”声音转小,在某人快要暴走的眼神中全部吞回了喉咙深处。 “你不给我备车,我就用走的去!” “我马上叫人准备。” 摄政王府金碧辉煌,非常气派,但香宓完全视而不见。 王府什么模样干她屁事!她现在一肚子的火。 下马车后,她还踢了王府朱红大门外的石狮子一脚,当然,痛得她龇牙咧嘴,差点飙出脏话。 她的出现显然在朱漓的计算中,正在书房的他一听奴才的禀报,很快放下那些令人生乏的案件,撩起袍子,脚步轻快的出来见客。 他笑容可掬、姿态优雅,香宓却在暖阁里坐得不耐烦,只差没踱出一条小沟来。 “民女拜见王爷千岁千千岁。”该有的礼数不能免,她可不想让这个讨厌鬼抓了她的小辫子。 “那么生疏做什么?我们之间不必客套。”他大方落坐,奴才立即端上香茗。 “谢王爷。”要不是看在你是王爷的份上,谁跟你客气。 “脚还痛吗?踢石狮子,简直跟自己过不去。”看她俏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朱漓一扫这几日的烦闷,心情好得很。 “踢不到民女真的想踢的人,踢他们家的东西出气也是可以的。”这家伙耳目灵敏得教人觉得可恨,这么个小动作居然马上就有人到他跟前嚼舌根了。 “地冻天寒的,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他但笑不语,轻扇着一把描金骨羽扇。 她气得咬牙。都什么气候了还摇扇子?作怪! “我不是来喝茶的。”想顾左右而言他,没门! 才两句话,自谦的“民女”就不见了,她实在有趣极了。 “既然来了,本王就陪你参观一下王府好了。”看见她,他心情大好,遑论他的妻妾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就连皇帝到臣子的家里,他也只招待他在厅堂坐坐,喝杯茶而已。 “我很忙,说完话我就走。”她哪来的闲情逸致?还参观咧! “不急,既然来了就在王府待个几日吧!” “我说完话就要走!” “哦。” 哦,是什么意思?她冷静下来之后,细细回想他的反应,却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她端起茶来喝,水灵灵的眸子觑着杯缘打量着眼前一脸自在的朱漓,他也太过泰山崩于前面不改颜色了…… 就好像他想要很久的猎物跑来自投罗网了那般的得意。 她心下一凛,手心泌出汗。 “香姑娘不是有话要跟本王说?” 她把多余的心思收回来,直接道:“摄政王请万岁爷指婚于我,民女觉得惶恐,民女无才又无德,不敢高攀,谢谢八王爷的青睐,还是请您另找别家的闺女吧。” “君王岂有戏言。”他也不恼。 当了二十几年的爵王,骄生惯养,世间万物,只要他开口,没有什么是要不到的,千般女子,谁不对他卑躬屈膝、极力讨他欢心,她却独独不然。 她坐在那,腰杆挺直,小脸儿一本正经,下巴收缩,双手收在裙兜里,连他最珍贵的雀舌茶都不领情。她不会知道,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这样的她只会令男人更加疯狂。 第十四章 “还不是你扇的风、点的火,我一介平民女子,小万岁爷别说听过,根本闻所未闻,我不明白,你对我为何这么执着?我们根本不认识,你收我进门就好比王爷收藏丰富的古董又多了一件,对你没有太大意义不是吗?但对我而言,那却是我的一辈子,我不想把我的一辈子埋丧在这里。” “我想要你,你就必须是本王的。”当他想要的时候,无论那东西对他有什么意义,当下,他只要要到手就行了。 这是他的天性,他承认自己天性坏,再出格的事都不觉得过份。 “你从来没把人当人看待对不对?所以你也不懂得爱。” “逞口舌之能对你没好处。” “好处?你觉得我想从你身上要什么好处?荣华富贵?虚名?还是其他我没想到,也想不到的?” 习惯掠夺的人傲慢又嚣张,这是谁宠出来的? “赫韫就这么值得让你袒护,他就知道什么是爱了?”朱漓冷冷的笑,笑得人脊背骨发凉。 “他懂得尊重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给我家的温暖,他这辈子只会有我,我这辈子也只会有他,他是我的良人,王爷能给得起这些吗?” 到底什么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赫韫吗?真教人妒忌! “本王有什么给不起的,差别在于本王给不给而已,你一个区区女子凭什么跟本王谈尊重?女人不过就是用来暖床的工具,本王高兴就对你好点;我要是不悦,有眼色的人就会离我远一点,女人不需要爱,她们要的是本王所拥有的权与利带给她们的好处。” 又是好处! “我不跟你争这个,世界上女子那么多,我只能说你运气不好,碰到的都不是真心爱你的女子。八王爷,请你取消指婚这件事,我不是王爷的好对象,婚姻大事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多了一房妾室,对我来说却不是,我要的是一个可以白头偕老的伴,很抱歉,你不是我的那个唯一。” “你真敢说,你把本王贬得很彻底啊。”什么叫唯一?所谓的唯一就是无从选择的选择,是平民百姓自我安慰的遣词用字,他不屑一顾! “民女不敢。” “你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却把从来没有人敢对本王说的话都说遍了,本王现在只是对你有好感,若真要宠你,你不就爬上天了?” 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是个女子,她真勇敢过头了,打击男人的自信心,她做到了。 “既然说不动王爷,王爷也不愿改变初衷,道不同不相为谋,打扰王爷甚久,民女告辞了。”浪费了那么多唇舌,就当对牛弹琴了。 想走?朱漓往上勾的凤眼掠过一抹精光。 王府可不是她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唷。 他温吞吞的说:“脚长在你身上,你要走,本王不拦你,不过,你前脚一离开王爷府,赫氏上下十八口人的命就这样喽……”随手往脖子一抹,表情嗜血。 香宓气得差点没脑充血! “你堂堂一个摄政王威胁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好得意的!”擦起腰,就算被当作泼妇骂街也认了。 “本王从没把你当弱女子看待,要不然我又何必费这么多工夫就是要把你弄到我的府邸来。”她的眼睛比他藏宝阁里的任何一颗宝石都还要璀璨,看她那气红的双颊,就只差没扑过来咬他,糟糕,他很想被她咬怎么办? 香宓咬完牙,艰难的把被磨光的耐性捡回来,心里却把朱漓的祖宗八代都问候过,这才开口,“朱王爷,根据大晁律法民法篇,第七二条,胁迫、强抢民女、不法拘留都是重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贵为摄政王在律法面前也是一律平等,放我走,不放我走,您要不要稍微再深思一下?” 朱漓笑得像得逞的狐狸,王权大过天,她居然跟他谈大晁律法,她一定不知道大晁律法是经过他撰写、润饰,才定下的。 “不要。” “朱漓!” “你叫我的名字真好听。”他难以自己的低声闷笑。 她拍了桌子! “住下来吧,别的我不敢说,王爷的府邸有趣的地方不少,你会喜欢的。”她的直接深得他的心,他越来越喜欢她了怎么办…… 据说,她住的这个嫏嬛院,原来的主人是朱王爷的宠妾之一,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 死人住过的院落,总是晦气,两年以来一直再也没有其他的妾室住进来过。 虽然没有人住,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香宓才不管朱漓存的是什么居心,她也不忌讳这个,只要没有人来吵她就好了。 “姑娘?小浣、小纱进来了。”细细的嗓子在门外轻喊,接着珠帘玎珰撞击的声音清脆的响起,两个双生儿似的小丫鬟各端着沐洗用具走了进来。 香宓睨了一眼,完全没放在心上。 “东西放下,人出去,不用伺候。” 她说完支着下巴,斜卧在锦绣的卧榻上,看着院落花团锦簇,五彩斑斓的花园。 有钱人家的享受就是这样,想要四季如春,就能四季如春,想看见花,就有花供他欣赏,想要人,就不择手段的硬把人强留下来,人权在这里抵不过朱漓的一根手指头。 她这样不见了,赫韫一定很担心。 她不要他担心,她只希望他一生一世无灾无忧。 相思无药,她想念赫韫,想念他用胸膛容纳她,用他最真诚的心疼惜她,在赫府的时候从来不觉得一天很漫长,但在这里也才一日,她终于明白度日如年是什么意思了。 她魂不守舍的,心里想的、脑子里念的都是赫府的一切,琐碎的、好笑的、贴心的,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眼眶浮现一片泪雾,她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手的泪痕。 用力的擦掉眼泪,哭有什么用,她告诉自己要熬过去,熬过了,以后过好日子,好好的过,要去更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 到时候她要放下一切和种种的包袱,与这些纠缠不完的爱恨情仇,随意到任何一个城镇,想停就停、想留就留,享受无牵无挂的自由,这些牵肠挂肚、两相为难到时都会成为过去…… 心,感觉很豁达,但是眼泪仍然不听话,全争先恐后的流出来,跌至地面,摔成一地的呜咽。 已凉的泪把长夜浸得湿漉漉的。 迷迷糊糊的睡去再醒来,香宓只觉得头昏脑胀的,想翻身下榻,太阳穴却传来一阵疼痛,接着有一双小手扶住了她。 “姑娘,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哪里不适?小浣去禀报大人,请大夫过来看看好吗?” 香宓稍微回过神,有气无力的,“你们怎么还在这?” “大人让我们姐妹一天十二个时辰要伺候着姑娘,小纱这会儿给姑娘拿早膳去了,或者姑娘想先漱洗净脸?” “都不要。”被人软禁在这里,她哪来的胃口。“我不用人随身跟着,拿了早膳你们先吃吧,我不饿。” “姑娘,请不要撵我走……姑娘,你不记得小浣和小纱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们姐妹俩?” “姑娘和以前的嬛主子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性子……却很不一样。”她支吾了很久,最后还是说了。“嬛主子咽气的时候我们都随侍在旁,我们亲眼看着她走的,姑娘你不是我们的嬛主子吧?死而复生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她不答,反说:“是朱漓要你们来监视我的?那个变态!” 小浣大惊失色。姑娘是在骂王爷吗?“姑娘!”她紧张的想去捂香宓的嘴,又觉得此举失礼,于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紧张,他要是介意就会冲进来砍我的脑袋了。还有,我常常会自言自语,你不用理我。” 她的心情已经够糟了,那家伙居然还派两个奸细来当卧底,好个朱漓啊,把官场那套工心计用到她身上来了。 小浣也不敢多问,赶紧从脸盆拧了条巾子来让香宓擦脸,忙过一轮后,去拿早膳的小纱也回来了,两个姐妹又忙着把菜布好,等香宓用膳。 “你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吗?我不吃。” 突然咚的好大一声响起,双生子一起跪了下去。 很好,四个膝盖还跪得整整齐齐的,想用这一套让她心软吗? 香宓瞪了她们一眼,最后无奈的轻叹一声,她还真的心软了。 “都给我起来,下次要再这样跪来跪去的,就算把膝盖跪烂了我都不理你们。” “是,姑娘。” 于是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香宓一样照吃照喝照睡,只是很少说话,她若拒吃,就会看见有人长跪不起,她都被跪得要折寿了,算是败给了那两个丫头。 她也曾试图走出院落,哪知道前脚才刚跨出去,门外就闪出几道影子,一个个膀圆膊粗的,不用看也知道是练家子,个个是高手。 “姑娘,王爷吩咐过,姑娘只能待在院落中。”态度谦和,一脸恭敬。 “若是我一定要出去呢?你们家王爷说府里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我想去逛逛。” “请不要为难属下。” 现在到底是谁在为难谁,对方人多势众,个个高头大马的,他们是高手耶,是他们在为难她这个弱女子吧,她又不会武功,且手无缚鸡之力的。 瞪了对方一眼,最后香宓只好摸摸鼻子,碰了一鼻子灰,转身回屋里去。 这个朱漓是想闷死她吗? 她偏不让他得逞,她让两个双生子去跟朱漓讨书看,游记、其他三个国家的国志,能搬什么回来她就看什么,刚开始一个字也咽不下去,但慢慢的,倒也打发了不少乏味的时间。 至于朱漓每天忙完国事一定会来嫏嬛院走一遍,香宓依然对他爱理不理的,而对于再也见不到那个生气蓬勃、天南地北都能聊上一聊的香宓,他十分有怨言,但是每天时间一到,他还是照常出现在嫏嬛院。 本来她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双生子的口风多少会松一点,谁知她的算盘打错,双生子被朱漓管得很严格,除了生活起居的小事之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一概装聋作哑,香宓无法从她们嘴里打听到外面的消息,在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暗自在心中发急,一颗心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姑娘,你说这叫什么?”两个小丫头乖乖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因为脸上有白糊状的东西黏着。 “美容保养的面膜。”香宓轻轻的搅拌着钵里的黏着物,以身示范的结果就是她也白着一张脸。 “想不到薏仁粉、珍珠粉、蛋清混在一起就有这么神奇的效果!”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不管去到哪,老少通杀。 “里面还放了蜂蜜加盐,有去角质的作用。”闲来无事,就敷脸喽。 “姑娘,什么叫角质?” “报废老去的皮肤。” 报废?用词还真特殊。“姑娘懂得真多。” “哦?这回她又懂得什么了?”想来就来的摄政王这回连遣人通报都省了,不过,当三个女子的目光齐齐看向他的时候,那乍见的惊吓令他立刻退了一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姑娘说这叫敷脸。”两个丫头对于刚刚吓到王爷的事,吓得瑟瑟发抖。 “胡闹!” “是。”双生子赶紧去洗脸了。 “你哪来那么多名堂?”看着也白着一张脸的香宓,朱漓又气又好笑,从袖口拿出帕子,“把脸擦擦吧,你要吓本王,效果达到了,那玩意敷在脸上敷久了也不好,擦擦脸吧。” 她也不客气,接过那条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帕子就往脸上擦去。 能吓到朱漓,她郁闷很久的心情突然舒坦了点。 “什么时候让我走?”擦好脸后,她问。 “摄政王府不好吗?本王对你不好吗?” “什么时候让我走?”她扬起脸直视他,把帕子放到一边。 “直到你忘掉赫韫,你对他的爱磨光为止。”沉默半晌,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办不到!” 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那么容易说忘就忘的,爱上一个人很难,要忘记更难。 第十五章 “那么在你有生之日,别想走出王府大门。”这几天暗卫来报,有几批人明地暗里在王府周围试探出没,他没有加强王府的守卫,因为他另有盘算。 “朱漓,你这混蛋!”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喂狗去! “你还有什么骂我的词句没用过的,趁今天一口气全骂出来吧,明天一早你就得进宫去,皇上可不是让你想骂就能骂的喔。”他今天可是流血大放送。 “进宫?”她跳了起来,椅子被踢倒地。“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香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都怪赫韫,他一再派人来踩我,虽然王府的守卫森严、铜墙铁壁,我也不怕他真有能耐把你从这里带走,但是宁可未雨绸缪,在皇宫里,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赫韫亦然。”他认定的人,从来就不能从他手中逃走。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捏住般,大山将崩、大厦将倾,她都不会这么惶恐。 朱漓看着她从一开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全神戒备到不敢置信,接着茫然惶惑,再到惆怅惘然,他的心不禁莫名漏跳一拍,她那模样竟让他不忍多看。 这晚深夜,天空下起了大雨,重重的雨雾遮住了一切事物,那雨滴打在树梢、泥地、屋檐上,滴滴答答的交织成杂沓的噪音。 香宓睡不着,身上整齐的衣着看得出来她压根连床都没有碰过。 一灯如豆,灯心剪了又剪,不管是外面的滂沱大雨,还是她心里的雨,都一直没有停过。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宫灯里的火明了又灭。 有人?她凛然,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香儿……嘘,是我……”低哑清朗的声音,是她每夜梦里都在耳畔萦绕的声音。她又在作梦了吗? 微凉又带着温暖的气息萦绕过来,厚实坚强的膀子紧箍着她的腰肢。 不是作梦!“赫韫。”她的声音颤抖,狂喜像激流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方才悲伤还梗在她的喉咙里。噎得她快断气,不料,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竟然就在她眼前? “别动,让我好好抱着你久一点。”一天一点爱恋、一天一点凝聚,酝酿成香醇醉人的爱情。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有没有被人发现?你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她不自觉的嘟起小嘴,不自觉的话语里都是女生撒娇的委屈,还有多日不见的连珠炮关心。 “苻麟给外面小室里的侍女下了迷药,她们不会醒来,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要长话短说。”深深的吸了一口属于她的馨气,这样却还不能满足他对她的思念。 “你会武功?” “我没说过吗?我爹还在的时候有给我请过师父。”后来荒废了,没能继续精进,一来是因为他们家再也请不起师父来教他,二来是因为老太爷认为学武能强身就好,并不希望赫家的子孙变成江湖人,这一来二去的,他又是个低调的人,自然不会把半途而废的事情挂在嘴上了。 “对了,赫韫,怎么办、怎么办?那个变态要送我进宫去,一早就要走。” 赫韫松开胳臂,慢慢的把她转到自己面前。“我现在还不能带你走。” “有困难?”他瘦了,也变黑了,下巴都是青髭,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只要你不见,整座赫府就是最大的嫌疑。” 她点头,她明白赫韫的顾虑和难处,十八条人命,不是开玩笑的。 “你别为难,我能理解。” 看着她露出苍白如纸的脸色,赫韫如陷泥淖般的移不开眼,“相信我,我会来救你的!” “我信!”她好用力的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着香宓很久以前在他眼底看到的,某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她对他,深信不疑。 守在外头的苻麟探头进来,“韫,时间不多了,换班的卫兵快到了。”说完马上又缩回身。 “我得走了。” “你……要记得吃饭。” “别只光顾着说我,你也清瘦了好多。” 她好,他就好;她不好,他也舒坦不了。 他用尽全力,紧紧的抱住她,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唇找到她的,痛到灵魂深处的吸吮、辗转舔揉,仿佛在汲取离开她的勇气,抵死缠绵后困难的放开,头也不回的翻出窗外走了。 香宓死死的咬着唇,不让呜咽从嘴里逸出来,泪却已经潸然落下。 他的背脊那么直、肩膀那么宽、步履那么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她停下他就停下,她走,他就跟着走的少年了。 她的男人。 皇宫的天空是四方的,四周被严严实实的框了起来,不论左看右看、躺在床榻上看,又或者在秋千架上看,都一样,规矩也多如牛毛,说话不能高声,走路要轻巧,一切讲求规矩。 又不是她自愿要来的,她是被绑架的好不好。 她终于见识到朱漓的手段了,他想把一个人弄进宫里简直是易如反掌,而他一手遮天的本事教人叹为观止。 无人问她从哪里来的,进宫又要做什么,显然是他心腹的公公把她安排在偏僻的西宫偏殿,除了伺候的人换成宫女、太监,形同圈禁的生活和在摄政王府时并没有任何差别。 她还是一样不自由,插翅难飞。 虽然是皇宫内苑,但朱漓跟进出他自己的王爷府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下了早朝,也不让太监通知,暖轿轻銮的,每天都换一套新衣服来见她。 每天都要看见那张嚣张的脸,变成香宓最讨厌的事情了。 她忍耐着,赫韫说过会来救她,她把他的话放在心底,他留给她的温柔足以支撑她继续等候下去。 转眼间年到了,年底皇帝有堆积如山的政务要处理,听各部各省上报,年间祭祖祈天的时间也得定下来,官员们也想放假休息过个好年,上奏折上得非常勤快,总之因为新年这大节庆,朝廷里忙得沸沸扬扬,没得空闲,而身为摄政王的朱漓因为职责所在,也忙得不可开交,逐渐减少了来往西宫探望她的次数。 这期间,她倒是见过小皇帝一面,他来得突然,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太监,什么也没说,感觉上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后宫多了她这么一个人。 她有点迷惑,在这节骨眼上皇帝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怎么可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她一眼? 每年将尽的时候,皇宫在小年夜这晚都会举行“大傩”的仪式,击鼓驱逐疫疠之鬼,称之为“逐除”,上至皇帝、太后,后宫所有嫔妃、宫人都可以出来一同欣赏这仪式。 她住的寝宫里的宫女们叽叽喳喳,一脸的羡慕。 她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开口让那些平常缺少娱乐的宫女、太监们去看热闹。 人一走,寝宫里内外安静得只剩她走动时衣料窸窣的声音。 难熬的年。 倏然,一道她熟悉的身影无声无息的从角落里闪了出来。 “香儿。” “赫韫……”他一身黑衣打扮,在暗夜中可以方便行动不被发现。 “把这穿上。”他为她套上连帽的黑色大氅,将香宓包得密密实实。 香宓知道他要来带她出去了。 “放心,有人在宫门外接应着。”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却不忘安抚香宓的心。 “我不担心,我相信你会来,你就来了,我相信你能带我离开皇宫,我们就能离开。” “好香儿。”赫韫露出久违、颠倒众生的笑容。 香宓来不及目眩神迷,就被他握住手的带出寝宫大门。 寝宫外的几个卫兵已经被放倒,他们俩沿着朱栏红柱绕了又绕,走下长长的阶梯,避开巡逻的羽林军,然后钻进了假山,挖空的假山里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香宓却不怕,任凭赫韫拉着她矮着身子穿越曲折潮湿的洞穴。 假山的尽头走出去是一大片的树林,中央矗立着一座荒废的宫殿,他们又七弯八拐的,最后看见了一堵高墙。 墙外接应的人是小赫。 他显然等了很久,等得心急如焚,寒冷的夜,额头竟然都是密密的汗珠。 “香主子!” “上车再说!”赫韫送她爬过墙,他翻身一跃而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普通至极,两人前后一上车,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充当马夫的小赫已经轻声吆喝,马车辘辘的发出吱嘎声响,以飞快的速度离开了。 马车在夜色里奔驰,惊魂未定的香宓掀开帽子,露出略微苍白的小脸,一双水眸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她身边的赫韫。 久别重逢,多少感情都尽在不言中,此刻的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伸手去碰他的手,先是手背,接着摸索着交握住五指,触感变得真实了,她忽然低下了头。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赫韫把她的另外一只手也握住。 “你是真的。” 赫韫露出心疼又怜惜的笑容,“货真价实。” 香宓偎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纤长柔韧有劲的腰,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笑得满足。“我以为我在梦里。” “我承诺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谢谢你带我出来,不过你是怎么办到的?皇宫戒备森严,皇帝的亲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皇宫,耳目又多,外面还有羽林军看守着,别说想走出去,就连一只蟑螂也爬不进来啊。” 赫韫的眼光时不时的看着外面,香宓知道只要他们还未离开皇宫范围,危机就还在,但是她有满满的话想对他说,一辈子都说不累、讲不完,也不会厌倦。 “我和皇上达成一份协议。” “可以说吗?是什么协议?” “万岁年纪尚幼,威仪难吓群臣,力不足以振朝纲,因此当年太后在先帝薨逝之后就立了她的侄子,也就是八王爷为辅政大臣,但是八王爷名为辅政,实为摄政,这两年来万岁爷想亲政了,你说,自古哪个皇帝会放任外戚坐大的? “太后也罢、摄政王也好,皇帝是寡人,这天下江山是一个人的江山,是不容许别人觊觎的,我去求皇上放你走,他开出的条件就是要我继续为他效力,为期五年,为他把摄政王的羽翼翦除。” 他对官职毫无兴趣,当初想出人头地,为的无非是想为她守着赫府那方天地,宠着她,让她可以做自己,那些虚名,对他来说本来就不具任何意义,而皇帝看出他去意已坚,所以便拿香宓来交换。 “可是你这样带着我走,万一王爷要是追究下来,你不是很危险……”语音才落,忽然听见马匹的嘶鸣声,马车紧急的停了下来。 “什么事?”赫韫厉声问前座的小赫。 “少爷,是八王爷派人追来,我们被包围了。”回答的是苻麟。 “说好要来接应的人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们还没到说好的地点。” 赫韫断然的转过头,向一旁的香宓说道:“你在马车里待着,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别出来!我出去瞧瞧。” “赫韫,不成,太危险了!” “不会有事的。”他温言保证,给她一个清浅的微笑,然后推开马车门下了车。 门重新被关上,不到片刻,刀剑互砍的声音恐怖的传入了香宓的耳里。 她不敢掩耳,她要真真实实的知道赫韫的安危。 朱漓究竟派了多少人马来追捕他们?他会不会太夸张了?真的想赶尽杀绝吗? 念头一个接一个闪过她的脑海,她紧紧抓着裙摆,抓得指节都发白了,她从来不信满天神佛,就连自己被囚住,万般艰难的时候都没向上天祈求过什么,可是现在,她希望赫韫不要有任何闪失。 比起自己的生命,她更害怕赫韫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她在马车里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全心全意的祈求,祈求神只们保佑,保佑赫韫平安无事。 第十六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香宓几度冲动想推门出去的时候,赫韫终于回来了,他一上马车就往马车顶上敲了记,接到指令的小赫立刻抽鞭,马车霎时疯狂的往前急驶而去。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受伤?那些人呢?”明明刀剑的撞击声响还不绝于耳,他们怎么能顺利离开? “援兵到了。”放下长剑,他的脸上有溅上的血迹,胳臂上则鲜血淋漓。 “我看看严不严重!”她也像所有女子一样怕血,但是赫韫必须得止血,她对他的爱胜过了惧怕。 “小伤,只是血看起来很惊人而已。”他疲累的躺在软垫上,伤处不让她看,但是杀戮后的紧绷仍旧留在他的体内。 “最好是这样,把你的胳臂给我,伤口不趁早治疗,要是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细菌是什么?” “一种人类眼睛看不到的菌种,它会让你发烧、打摆子、伤口发炎,很麻烦的。”这时候还没有“细菌”这名词,她却不怕赫韫知道,边说边撕下自己裙子的内里打算为他包扎。 赫韫乖乖的让她用白布缠住伤口,吭也不吭一声。 “小赫,回府之前先找一家医馆,你家主子需要看大夫。”仔细的打了结,她扬声吩咐在前头驾马车的小赫。 小赫应了声。 “不成,我们不能在城里逗留,我们不回家,八王爷的人马马上就到。”他反对,一回府刚好变成瓮中鳖,自投罗网了。 “那我们要往哪逃?”一夜惊险,她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又看着赫韫鲜血淋漓的胳臂,顿时沮丧、忧心、烦恼、气愤全塞满胸臆。 “先出城再说。” “可是我们不回去,府里那么多人,还有老太爷啊,怎么办?” “你别急,府里的人我已经散尽了,祖父也已经安排到安全的地方。”那些姨娘们用尽心机想回赫府,他就大方的把空宅子给了她们,看她们那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真是可怜。 至于往后他们要如何维持生计,那就以后再说了。 经过他在皇宫劫人这件事,赫府宅子会有很多年时间脱不了手…… “这些日子你都在为这些事情奔波吗?”香宓鼻酸了。 “让你等这么久,辛苦你了。”为了妥善安排一大家子的后路,他花了不少时间,又仔细的规划了往后的一切,这才迟迟没把她救出来,朱漓或许以为把她困在皇宫中就万无一失,哪知道螳螂捕蝉,小皇帝那只黄雀却在后面呢。 “我不辛苦,我想,晚上城门肯定都关了,我们今晚是出不了城门了,既然我们的行踪已经被发现,摄政王那么精悍的人一定会派人把守在四道城门附近,我们要硬闯成功可能性很小,不如先去看大夫,其他的时到时担当,没米就煮番薯汤吧。” 赫韫不顾疼痛的支手抚着额,表情扭曲,“香儿,你这些话是打哪学来的?总是逗人笑。” “能博君一笑,是小女子的荣幸。” 他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我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 “凉拌喽!” 马车里传出的笑声让专心驾车的小赫和苻麟面面相觑,他们依旧沉默的赶车,但是两个人心底都有那么一种感觉,冬天过去以后,也许春天就不远了。 自从他们一行人化整为零的混入出城的商人堆中离开凤京后,就变成行文的通缉犯了,每在一个县府州郡落脚时,都会看见大街小巷贴着的海捕文书,而且一路追赶着他们而来的王府铁骑也紧紧的咬着他们,让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常常才在客栈里坐下,叫来饭菜,饭来不及扒上两口就要端着饭碗赶紧逃跑,睡觉的时候也是,和衣而眠是常有的事,一有风吹草动,用手指撑着眼皮也得逃。 “你何曾过过这样的日子……”赫韫难掩心痛不舍。 年过去了,大雪覆盖住天地万物,寸步难行,她的手指、脚趾都是冻疮,红唇也裂得能见血,这样的奔逃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身边有你伴着,逃亡不寂寞。”她看得出他的自责,但是祸首是她,她有什么资格抱怨,都已经逃离晁南国国境了,只要渡江,江的另一边就是南方的排云国,这时候不看开点,难道要走回头路? 她回视赫韫的目光依旧柔软温润,那是一种能包容一切凶险的干净平和目光。 赫韫紧搂着她的肩,任洁白的雪片落在头发、肩膀上。 “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这几天我的耳朵痒得很,一定是老太爷在那边盼年盼月的叨念着我们赶快回去团聚,趁着大雪能把足印掩盖,我们快走吧。”只要过了江,所有吃的苦都值得了。 就这样,他们披星戴月的在几日后来到了卧龙江,临江江风飒飒,刮得人肌肤生疼,就快要站不住脚,渡口除了靠岸、随水波飘摇的渡船之外,一个人也不见。 也难怪,这种气候船夫要不躲在小屋里喝烧刀子暖身子,要不就是干脆生意不做了,回家抱老婆。 天寒地冻的,哪来过江的客人啊。 但偏偏他们就是客人啊。 “赫公子是吗?”雪地里一个带斗笠,身穿蓑衣的汉子从远处的小屋里出来,很快的来到他们跟前。 “我是。” “我家主子吩咐过您会来,船早就准备好了,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上船吧。” 汉子眼含精光,脚步经过的地方,足印浅得很,显然不是普通的船家。 “带路吧。”赫韫用力的握了香宓的手,两人相视微笑,小赫也露出难得的笑容了。 “想去哪?都给我留下来!”整整齐齐的队伍呈扇形包围着他们,队伍一点都不乱,扇形尽头是个头带盔甲的男人。 “高校尉,得饶人处且饶人。”赫韫镇定如昔,一手将香宓拉到身后。 “抱歉,我也是职责所在。” “我们不会跟你走的!”香宓探出头喊了声。 赫韫忍不住微笑,多日的奔波劳累,让他万分珍惜和香宓在一起的时间,听到她那不服输的口气,还是她一贯的作风,他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要知道他本来就美得不可方物,这一笑,虽然疲累让他少了几分颠倒众人的俊美,却流露出男子的潇洒,这让一路追捕他们的朱漓亲卫们又再次看傻眼。 “赫公子!”穿蓑衣的汉子想挺身护卫他们。 “赫韫,你们快走!”一路随着他们上山下海,没嘴葫芦的苻麟也和那汉子并肩站在一起,两人相觑,默契陡生。 “你们谁都走不了。”坐在马背上的高校尉冷笑,他的手轻轻一挥,兵器整齐划一的对准他们一行人。 前有虎,后面是滔滔大水,两者都是死路。 香宓转头去看卧龙江。 这江,她是第一次见到,非常辽阔,不只看不到江边,就连本来应该是很大的船在它怀里,看起来也像玩具一样。 她很冷,冷得人都已经失去知觉了。 他们逃到这里,结果竟然还是四面楚歌。 其实投降是最简单的办法了,“高校尉,无论如何你就是要带我回去交差就对了。”她忽然出声,声音却不发颤。 “我们弟兄一路追到这里来,香姑娘,要不是我们彼此立场不同,小尉我是真心敬佩你的。”一个小小女子,韧性如此惊人,他终于明白他们家王爷的执着了。 “难得听你说了句人话。”此时此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而且还笑得非常美丽,褴褛的衣着丝毫影响不了她的风采,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发亮。“只要我走,你不会为难他们吧?” “摄政王命令我们要带回去的就姑娘一人。” “唔,知道了,你答应过的话要做到一诺千金喔。”脸好干啊。 “香儿?!”赫韫想说什么,哪知道嘴巴才张开,香宓便从他身后转了出来,踮起脚尖,双手抱住他的脸,唇就贴了上去。 赫韫眼睛突张,众人也被她大胆的行为弄得面红耳赤,一下子竟然连一丝声响也没了。 就在这一瞬间,香宓张开双臂,像只纸蝴蝶般的往后倾倒,在那么多只眼睛盯着的当下跃下了卧龙江。 事情来得突然,没有人反应得过来。 接着立即的,另一道人影在纷飞的雪花里也跟着跳下江去,像另一只蝶般,那人是赫韫。 桐花季节,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桐花香气,这里是南方排云国的春天。 排云国的衮城边边有家小店,店旁有着一亩三分地种些庄稼,小店卖的营生很杂,来往的商人兑了什么东西,他们就卖什么,没什么统一性,老板是个斯文的公子,大部份的时间都在看书,要是不在柜台上,客官若有看中什么物品,只要把银子留下来就可以带走。 至于客官给多少,店老板不计较,客官给多少,老板就收多少,要是一文钱都不留,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只要客官进了排云城,生意就很难做了,因为整个排云国的百姓都知道那位老板是他们排云国太子的朋友。 这朋友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客官自己的生意做不成之后应该也心里有数,那位老板到底和太子亲不亲了。 小店是前店后家的格局,前店不大,后院却很宽敞,天井花园不缺,还有个湖,秋天有秋雁和大鸟会飞下来喝水,母兔带着小兔出来散步,至于主屋是两层小楼,有七间房,都很宽敞雅致。 “咳……咳咳……”压抑的,想掩饰又掩饰不住的咳嗽打从屋子的一隅传了出来。 “怎么又咳了?排云国送来他们内务府的药你吃了没?” “吃了。”有人睁眼说瞎话,中药耶,苦得要人命。 “我好不容易才研究、种出来的咖啡豆这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干枯了。”好整以暇的坐下,拿下肩膀的链袋,他淡淡的说着。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不是什么都会吗?种田你也有研究,屋子里的地板手艺也不输真正的木工,就连乳牛你都养了,咖啡豆怎么就枯了?” “因为有人照三餐把中药都往它身上倒,你说呢?” 种田长出的树薯可以磨成薯粉,做成淀粉球;乳牛挤出来的牛乳,在加上红茶树,这些都只是为了香宓心里想想念念的“波霸奶茶”,至于咖啡豆,也是因为她想起了家乡的咖啡。 落江水后,这些年香宓的身子一直没有将养回来,季节交换,小咳、小过敏就没断过,为了宠她,只要她想要的,赫韫都做得出来。 踩着铺好的木质地板,香宓赤着脚挤到他身边,“哪有那么刚好都倒在咖啡树上面,我都会换地方倒啊,有时候是水沟,有时候是后面的水巷……” 啊……有人不打自招了。 扯着赫韫的胳臂,她撒娇,“我答应你下次真的会把药喝光好不好?别生气啦。”咳咳咳。 “你的身子再不见起色,芙儿和深儿就必须在奶娘家继续住下去了。”一年前香宓产下龙凤胎,但由于她的身体不好,孩子早产,奶水也不足,只能请奶娘来照顾孩子了。 这是她的死穴。 香宓认命的朝后面喊了喊,“晚冬,你别在后面偷笑,再帮我熬碗药来吧。” 珠帘后的人影掩着嘴做事去了。 少爷总是知道怎么治夫人最有效。 “祖父呢?” “刚刚骂完我后,回他的院子去了。”咂咂嘴,怨妇表情十足。 “怎么了?” “他说你拐他搬到这里来,开的条件就是要生娃娃给他玩,芙儿和深儿一生下来就去住奶娘家,他别说玩了,连看也看不到,逼着我要继续再生一胎。”怨妇苦笑。“你居然这样诱拐老人家,你把我当什么了?” “从权咩。” “最好是!这是你心里邪恶的想法吧!” “知我者,娘子是也。” “少贫嘴了,小赫的信呢?他在暮山过得好吧?” 她那年落江是和赫韫在逃亡途中想出来的策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卧龙江看似无边际,其实一段距离后有个大落差,排云国的人就等在那接应,他们碍于邦交不能当面和晁南国的士兵起冲突,于是想出了这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法子。 事后,几个人在船上重逢,小赫哭得很厉害,从那时候起他便要求上山拜师学艺。 到了暮山的他不时会捎信回来报平安,只是信件无法抵达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只得赫韫入城,再去拿回来。 信写得很简单,就斗大的“安好”两个字。 把信纸折好收起。“你入城去,兵训练得可有进度?” “有苻麟照看着,不会有问题。”他永远不再让自己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悲惨处境,亦商亦兵,他要保护他的家人。 “不回晁南国去可以吗?”他也是有家的人。 “我说不动他,只好随他去了。” “我说相公,你从来没问过我的来处。”把头靠到他的肩头,他的怀抱一直是她的避风港。 “我知道。”古时、今时、来世,这些不过是兜转轮回,也没什么不可能。 “说说看。” “我算过你的八字,一片空白。”她从哪里来的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人在他身边。 “为什么算我的生辰八字?”掌挂大家,知天命者,赫氏也,能窥知天命的他,真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忽然发现自己问得有点多余了。 “断夫妻命。”他被问得有点腼腆。 以时辰八字断夫妻命,是他最精准的范畴之一。 “那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喽?” “我们孩子都生了两个不是吗?要不,顺了祖父的愿,再生一对龙凤胎吧?”他吻上她淡色的唇。 沧海桑田,唯心难,这些年,他的心里就只装下一个人,未来,也如此这般,一生不改。 “还有这个给你。”他从链袋中掏出了一叠纸。 “什么啊?”她摊开,是权状书,厚厚的一叠,是他买下晁南国城东上百家店铺的权状书。 他实现了自己以前对她的诺言。 当年他们忙着逃亡,手里的七十一家铺子也被充公了,而现在又辗转的回到他们手中。 心里暖暖的,香宓投进他的怀里。 言语已经是多余的了。 尾声 对面的空宅子有人住进来了,那间宅子荒废了很久,平常只有她和哥哥会钻狗洞跑进去玩。 现在有人住进去了,是不是就表示以后她不能再去玩了? 六岁的赫芙穿着一身花衣裳坐在小店前面的板凳上,小腿晃啊晃的,脚底的流苏小兔鞋也有一脚没一脚的踢着泥地。 小小、肉肉、粉扑扑的手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肥嫩的短指头,再从绣花荷包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的鸡蛋糕用两口塞进嘴里,整个的心满意足。 “你……是小芙蓉对吧?”一个高个儿的大人蹲了下来,与她眼睛对着眼睛,手里还拿把扇子扇来扇去的。 她爹从不扇扇子。 “不对,我叫小芙。” “小芙好乖。” “还好啦,我娘都说哥哥比较乖,我皮。” “哦,那你娘呢?” “弟弟哭,娘带进去换尿布了。” 男人的表情复杂。 “你就是刚搬来的人吗?”她亲眼看见他从那扇很大很大的门走出来的。 “嗯,我是你爹娘的朋友。” “爹娘没有提过耶。”小姑娘聪慧灵动,有问有答,“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呢?” “叫二爹。” “……你的名字好奇怪。” “小芙,进屋去!”拉着裙摆的娘亲出现了,手里还拿了支扫把。 小孩天真烂漫的眨着乌黑的大眼说:“娘,他说他是二爹。” “朱漓,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不是孩子的爹,再让我听见你胡乱灌输芙儿有的没的,小心我把你轰出去!” 还是一样的坏习惯,去到哪都一堆阵仗,翻过一个山头的熊都知道他搬来了。 不理他,他倒是自投罗网的来了。 “香儿,多年不见,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朱漓眼光闪闪。 “你也一样讨人厌!” 他的睫毛颤了下,没有天理的俊美笑容像涟漪般在脸上扩大。“真想念你的泼辣。” “滚!” “我滚不动了,谁教你那丈夫这五年来把小皇帝教导得英明又无情,已经不需要我摄政了,如今我告老还乡,凤京也不想再待,只好跑来找你们了。”他说得赖皮至极。 “好,你不走……”香宓牵着女儿的小手,转身返屋。 不走,她就关门放狗! 朱漓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从香宓身上移到频频回头的赫芙的脸蛋上,轻快地对她挥手,然后转身往他的宅子优雅的踱去。 他这二爹是当定了。 说他赖皮吗?退休的人闲闲无事,改天再来告诉那个小胖妹所谓的“二爹”的意义,找点事情打发漫长时光也不错。 他和对面这家人还没完呢。 来日方长……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