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嫁:跟你买晴天》 楔子 “终于解决了!” 一进屋,童女坐上太师椅,跷着脚,哼着小曲儿,心情好得不得了。她终于搞定了龙儇熙和简郁楠这对大麻烦,月老肯定会大大嘉奖她一番,嗯……想想,她该讨什么赏才好呢? 她很得意,非常得意,得意到不行,苦恼月老多时的问题终于让她完美地处理掉了,瞧,仙界里有谁比她更能干?她笑得眉眼眯眯。 提到那个龙儇熙,不是她夸口,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事情是这样的,话说某个男人爱上了某个女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互相约定一世,眼看就要成就一段好姻缘,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导致两人最终不能携手一生、白首到老。 这本来没什么,世间每天都有男男女女分手,不能相守终老的大有人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偏偏那男的执念甚深,若非心爱之人,宁愿生生世世孤老一生,也不愿意爱上其他女人。 真傻,月老的红线已经绑好,自己硬要剪断怪得了谁,还执着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想要十生十世两相随?也罢,您高兴就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嘛,他们不过是神仙,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只是那男的不是普通麻烦,是特级麻烦。自己不要姻缘就算了,偏偏生生世世去当大善人,救贫救病、救苦救难……他以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哦,好事做尽、不求回报? 就因为他的功德做得太圆满,他的孤独终老大大地违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天庭法则,于是玉皇大帝一声令下要月老解决这个问题。 可这难题能怎么解决?他非要找到那个女的,别的替代品都不行,偏偏两人又几生几世碰不了面。 就在月老束手无策时,耶!聪明可爱、伶俐活泼的童女,当当当当,盛装出现了。她想到了一个其他神仙都想不到的好办法——穿越,把那女人从现代送回那男人所在的时空不就成了。 她果真是天才、了不起的天才、伟大的天才! 于是,她依计划把二十一世纪的简郁楠送到龙儇熙的时空,在命运的安排下,一国太子爱上了小宫女,多么浪漫唯美啊,谁看了都欣羡感动,虽然到最后一死、一殉葬,结局不是太完美,可她补救喽,她让龙儇熙附身到二十一世纪、寿命已尽的黎慕易身上,待简郁楠回到现代,双双相遇,再谱爱曲。 怎样,是不是很棒、很厉害? 她就说嘛,月老身边没有她这个优秀的小童女怎么办? 她得意张扬,像她这么有才华的神仙迟早要出“神”头地,迟早会成为宇宙无敌最高等级的神…… “你在高兴什么?”月老出声,打破她的美梦。梦里,她正在接受玉皇大帝的褒奖表扬。 她跳起来,勾住月老的手臂,满脸期盼。“月老,我已经处理好龙儇熙的问题,还处理得超完美,您老人家想要给我什么奖赏?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酒、太上老君的金丹,还是二郎神送你的那个榆木匣子?” “奖赏?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冷哼一声,木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 “不好吗?”是没有人可以做得比她更好了吧,舍不得赏人就讲一声嘛,她还能把奖品给逼出来? “你知不知道,除了儇熙,坜熙、惠熙、阅熙也都爱上那个穿越的简郁楠?” “知道啊,那又怎样?放心啦,楠楠已经殉葬,人心善变,他们自然会去喜欢别的女人。” “你确定?” “当然啦!” 月老叹气,手指向桌上一铜盆。“去看看吧,看看你做的好事,破坏了多少人的姻缘,造成多少人一世悲苦。” “真的有这种事吗?”她狐疑地走向桌边一个盛满水的铜盆,一挥手…… 第一章 大燕王朝,宝元三十七年。 吴、梁、金三国联手与燕国大战,燕国太子龙儇熙领兵二十万,分别占梁、破吴、扫荡金国大兵,顺利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最终一战,太子与梁国国主梁皓对垒于易阗县雁飞山上,因受内奸外敌夹攻,落入陷阱,虽然大燕仍获得最后胜利,这位神武英明的太子却死于非命。 当太子的尸骨被送回大燕国时,举国百姓都因他的早逝哀恸不已。 出殡之日送葬队伍缓缓从宫里出发,城中百姓沿路设香案、身穿白衣跪地相送,送他们感念的太子爷最后一程。 太子就躺在那个玄色棺木里头,静静地倾听百姓们的低泣所交织而成的哀歌,跟在棺木后头的是一顶白素大轿,轿帘被风吹起,百姓看见轿中端坐着的忠贞女子,心底敬佩不已。 她身穿着白嫁衣,衣裳用银线绣出繁复花纹,头上、身上所有饰品均是纯银打造,连掩住头脸的盖巾也是纯白绸缎。这一身的白,在阳光下透着些许温柔光辉。 她并不是皇帝为太子选的太子妃,正牌的李荃紫勾结梁皓害死太子,早已失去陪伴在太子身边的资格。 听说这女子不过是个小小宫女,但她的聪慧掳获了太子的心,两人互许终身,因此她决定追随心爱的男人至海角天涯,即便是最危险的战场,也立誓相伴。太子过逝,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决心为太子殉葬,她的情深意重感动了当今皇帝与皇太后,于是破例给了她太子妃身分,让她与太子天上人间,永世缠绵。 两人的爱情故事迅速在大燕国内流传,百姓传诵着他们之间的美好爱情,还有人为他们作诗谱曲,编成动人话本。 晴儿和雨儿在人潮中引颈翘望,试图看清楚轿里的女子,但这会儿距离仍远,她们只能看见那身教人心碎的纯白。 “小姐,殉葬的太子妃是随军出征的李荃紫吗?” 雨儿紧抓住晴儿的手,生怕拥挤的人潮冲散两人,晴儿反手回握,发觉雨儿的手心微微沁着一股凉意,雨儿病了好几日,对外头的情况半点不知,今日实在不该拉她出门,也不晓得病好全了没。 只是知道今日太子出殡,晴儿在家便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想来送一程,也想送送那位人亡情不灭的忠烈女子。 “不是,李荃紫害太子丧命,朝廷岂会允许她为太子殉葬?”晴儿微低头,再抬眸时,眼底带着两分哀伤。 “不然呢,那女子是谁?” 她们的视线齐齐定在远方的大轿上。 晴儿轻声回答:“据说是太子生前最喜爱的女子,叫作楠楠,原本她的身分低下,无法同太子进入皇陵,可她对皇上言道:”生不同衾,死同坟,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这番话感动了皇上,这才破格让她晋封太子妃,长随太子身侧。“ “生不同衾,死同坟,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是怎样的坚贞,才能担待起这样一份爱情?”雨儿低声重复着,心闷闷发疼。 “可不是?一生能拥有这样的爱情,太子足够了。”晴儿把头靠上雨儿的肩膀。 楠楠,难难……不知是上苍为难了她的人生,还是她的爱情为难了她的性命?可再多为难,此时此刻,雪白花轿里的她是幸福的吧。 “太子此生必然无憾。”雨儿应和。 送葬队伍终于打她们眼前经过,有些百姓纷纷双膝跪地,他们趴在地面哭着、号着,为仁慈的太子、英武的太子、一心为家国百姓的太子,也为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的太子妃。 哀凄的场面震撼着人心,一片细雪缓缓自天而降,落在玄色棺木上,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与雪色相辉映的玄黑色棺,那样泾渭分明的色彩,就像生与死,阻隔了相爱的两人…… 轿帘微敞,露出楠楠的下半脸,雨儿看见,晴儿也看见了,她们都看见楠楠在笑,笑得满足而幸福。 是爱情的力量吗?爱情让她勇气倍增,即使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晴儿与雨儿相视一眼,原来,爱情并没有为难她呢。主仆俩看得发傻,身子被人潮推挤着也恍然不觉。 她是真的幸福,为心爱男子而活、而死,他们终是天上人间了…… 送葬队伍已然远离,人潮逐渐散去,晴儿和雨儿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发一语,她们心底有太多的震撼无法化解。 雨儿遥望着远方皇陵的方向,嘴里喃喃念着,“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觉得,活着,她心苦,死,或许是种解脱。” 雨儿旋过身,握住小姐的手。“太子妃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归依,我们不需要为她难受,我想,她更需要的是祝福。” “嗯,祝福他们此生爱,来世续,情爱不断,恩义不绝。” “祝福他们,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细雪阵阵,似鹅毛,缓缓飘落,沾了人满身,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为这段凄美的爱情,添一抹绝丽…… 大街上,往来百姓热热闹闹地谈论着昨天的那场雪,明明还不是下雪的季节,老天偏降下那样一场雪白,一瞬间,银装素裹了整个世界。 说也怪,那雪说降便降,说停便停,再没有后续,短短几个时辰,天空又恢复清朗明净。 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那个祝英台去给梁山伯哭坟的时候,不是雷电交加,刮暴风、下大雨吗?咱们太子、太子妃的爱情,也一样动天地、泣鬼神,老天感动得降下瑞雪呢。 有人言道,那日皇陵大门关起前,有成双成对的杜鹃鸟从里头飞出来。 有人说,咱们太子不是普通人,他是龙王的儿子,天降瑞雪是为了庆贺太子重归仙班。 各种强加附会的言论不断在民间发酵,太子的故事成了小说、成了话本,连皇帝桌上都摆上一本。 大街东边有家福客居,那里卖的白酒还不错,但下酒菜略嫌差了些。不过,最近福客居的生意倒是火红了起来,因为老板聘来一个说书人,他说书的功力出神入化,替店里招揽来许多新客。 这个午后,上门的客人很多,全是来捧说书人的场,一张桌子、一副竹板,太子的故事在说书人嘴里,成了传奇。 “话说燕梁大战,我国太子龙儇熙使计,逼得梁国国主梁皓有家不得归。而生性狡猾的梁皓勾结太子妃在雁飞山上的最后战役中,里应外合,残杀燕国大军无数。 “就在太子与梁国将领激烈交战之时,残暴的梁皓竟一声令下,施放火阵,将太子和梁国军将一同困于火阵当中。 “遭熊熊大火围困的梁国将士们难以置信,追随多年的主子呐,竟然将他们的性命视为无物,难道为达目的,谁都可以是他手中弃子? “而太子虽身处火阵,仍维持着皇家气度,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想,这样的男人,忝为帝君。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堂堂一个国家的君王,岂可轻易背弃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这样的人,心太狠! “梁皓志得意满地看着火焰中的残军,胜利的喜悦在他脸上张扬,梁国将士却心灰意冷,再无心恋战,他们纷纷抛下手中武器,望向同样受困于火海的大燕太子。死亡,离他们只有一步之距。 “胜负就此定论,梁皓即将拿回自己的家国,待来日养兵蓄势、重建声威,他必定再次举兵,与燕国对决。然而众人万万料想不到,在生死存亡之际,太子仍能冷静定心,凭着一股真气,高举双臂,奋力将手中长剑掷出。 “那瞬间,火圈内的将领们其实是有能力阻止的,但没人想动这个手,对一个背弃自己的君主,他们已无心为他做更多。于是那柄长剑成了疾发利箭,笔直向梁皓射去。 “当长刃没入胸口,梁皓目光狰狞,他死死瞪着太子,满心讶异。怎么会?他已经赢了呀,怎会一个转瞬,胜负逆转?他缓缓垂下身子,太多的不甘愿是他未出口的遗言,他不想死、不想输,他还有大好的明天…… “梁皓的双眼慢慢失焦,知觉一寸寸抽离,原以为这场灿烂的大火之后,迎接自己的是即将到手的胜利,怎知索命阎罗来的速度远比胜利快。 “在千万梁军眼前,梁皓从马背上翻摔而下,燕梁大战,至此正式结束。 “‘这一剑,为你们梁国上下千万百姓。’这是太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对象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梁国人。 “这时天空射下一道炫目金光,缓缓地笼罩在太子身上,燕梁兵将们都看到这幅异象,他们齐齐仰头,看见太子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回望他们,太子的魂魄缓缓升上天空…… “太子的死讯尚未传回梁州,苦苦等候太子归来的楠楠在夜里突然惊醒,她闻到一股异香,匆促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套。接着一把拉开房门,冲到院子里头,竟然发现太子就站在庭院中央。皎洁的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柔和光晕,眼见心上人归来,她只觉得快乐得不得了,立刻飞奔向前,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她不解地望向太子,只见他蹙着眉头,轻轻念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凄美的故事,透过说书人精湛生动的说唱技巧令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雨儿悄悄地垂头,抹去颊边泪水,晴儿见状拍拍她的手背,轻笑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太子和楠楠的故事会在大燕百姓心底传唱千年、万年。” 晴儿的话一字一句全传进惠熙耳里,他和阅熙就坐在她们身后的座位,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此时此刻,他们四人尚且不晓得,彼此的命运将就此纠缠不清。 惠熙是大燕朝三皇子,身边的人都喊他三爷,他是个长袖善舞型的人物,宫里宫外人人赞他贤明,和五皇子务熙同为宛妃所出。 惠熙长得相当漂亮,他有股阴柔之美,狭长的眼尾拉出凤眼的魅态,五官精致细腻、肤色白皙,比起多数的女子更令人赏心悦目。 此时的他身穿白色长袍,宽袖大襟,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琉璃带,下缀紫色流苏,上半身套了件淡紫色锦缎马甲,乌溜溜的长发只用一支银簪子簪住,形象清秀风雅,俨然是个极具品味的贵公子。 坐在他身边的是四皇子阅熙,其与大皇子坜熙同为瑜妃所出。 阅熙有双炯亮双眼,眉峰间英气飒飒,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个子挺高。他身上是一袭浅青色长衫外罩靛紫宽袍,腰间系银带,头绳玉钮,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衬得他英姿更盛,是那种令女人对他频频回顾的男子。 惠熙反刍着刚听来的这句话,苦苦地笑着,龙儇熙和楠楠的故事会在百姓心底传唱千年万年,那他龙惠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龙阅熙和楠楠的故事呢?龙坜熙和楠楠的故事呢? 难道他们的故事全然没有价值,难道他们的故事注定要湮没在如梭光阴中? 恨恨地举杯,他想把自己灌醉。 这段故事,惠熙已经听过无数次,明明知道这些故事经过说书人的嘴添入太多的穿凿附会,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因此只能天天到此听着说书人的话,想念着楠楠。 第二章 是的,他喜欢楠楠,非常、非常喜欢。 虽然喜欢楠楠的人很多,就像眼前有了五分醉意的阅熙,就像那个再也不轻易展露笑颜的坜熙,他们的心,都因为楠楠的殉葬,缺失了一角。 惠熙拧着眉目,白皙手指端着瓷杯,气闷地一口口饮下杯中烈酒。 “她长得又不美丽,不会写诗、不会填词、不会弹琴,连女人最基本的温婉柔顺都没有,这种女子,随便伸手一捞就是一大把,没什么值得夸耀。”阅熙也仰头饮尽杯中物。 “说的好,可偏偏,我们无法对她忘情。” 惠熙敲着自己的额顶,蠢呐、笨呐,明知道楠楠早已选定儇熙,明知道她的爱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明知她只想成为儇熙的比翼鸟、连理枝……可放手、放心……难呐! 而今她为了爱情,连命都搭了进去,教他们这些全心维护她的男人,情何以堪? “我听见李荃紫的疯言疯语,她说,太子本想放弃江山,带着热爱自由的楠楠远走高飞。因为知道这个计划,她才会怒火中烧,选择与梁皓合作。”阅熙说道。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的说法,江山多娇、权势多迷人,堂堂一国储君的龙儇熙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全数放弃? “这谣言我听过,我相信女人的嫉妒与疯狂,但无法想像,我们抢了一辈子的东西,他竟然不屑一顾。”可惜他的计划与性命,最终都毁在女人的嫉妒里。 “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绝对真心,他才能打败我们所有人,赢得楠楠的真情?” “赢又如何,他终究是死了,就算楠楠一心追随又如何,太子再也不会知道、不会感动,不会为她做什么。” “对,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改变不了什么。来,干一杯,我们敬、敬……楠丫头的笨。” 清脆撞杯后,惠熙又一口饮尽杯中烈酒。“她笨?错,世间再找不到比她更聪明的女子。知不知道,光是那些包包,替咱们大燕国赚进多少税收?” 他轻笑出声,想起楠楠设计的包包,想他们合力开“饱学斋”赚进大把大把银子,想她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赚钱点子……她哪里笨啊,她聪明得不得了。 “好好好,她不笨,她聪明,可聪明的女人怎么会选择死亡?蝼蚁尚且偷生啊,她不是批评过殉葬吗,说那是野蛮律法,是为了残害女人而被发明出来的。” “是啊,那回我还笑话她说,男人何必残害女人?男人死了,没人可依靠,女人自然活不下去。” “可不,丫头听了狠狠瞪你,满肚子不平,还回道:”谁说女人非得依靠男人才活下去?谁说女人不能在天地间独立?说穿了,根本是男人胆子小,害怕死亡后的世界,非要拖女人陪他下地狱,才会感到心安。‘“ 话说出口,阅熙一阵心惊,他怎么会把那丫头的话,一字一句给记得这样牢? “这个心口不一的女人,她口口声声喊女人要独立,说看不起男人拉女人殉葬,为什么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命送上?四弟,你说的对,我同意你了,她绝对、绝对是个笨女人。” “三哥……”阅熙抬起眉眼,炯亮的黑瞳里闪烁着水光。“我很想楠楠。” 猛地仰头,阅熙拿起整壶酒,直接往嘴巴里灌。醉吧、醉吧,一醉解千愁,待酒醒,他又是风光俊朗的四爷。 “那个没心肝的丫头,想她做啥?枉你再想,人家还是不管不顾,笑着进皇陵。”惠熙抢下他的酒壶。 坏丫头、臭丫头,没见过比她更揪人心的丫头,偏偏她到死了,还要狠狠掐他们一把。 “三哥,我们还能够遇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子吗?”阅熙笑问。 “遇不到了……再也、再也遇不到了。”惠熙摇头、摇头,再摇头。 世间哪来那么多灵秀的女子,一个天地错误已让人惊艳不已,怎可能接二连三? “如果遇到了呢?这回三哥可不可以把她让给我?” 惠熙凝视阅熙,久久不转开眼,虽然已是醉眼模糊,他仍然认真郑重回答—— “不会,如果再遇到一个楠楠,我会牢牢把她抓住,让她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我、耳朵只听得见我、心里只想得到我,我不会给她任何机会,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 “三哥,你很坏。”阅熙指着他的鼻子骂。 “对,我坏,所以楠楠老叫我狐狸。”可惜狐狸那么狡猾、那么坏,还是无法拐得她的心。 “三哥,你很自私。” “对,我是自私鬼。”可楠楠说过,为爱情自私,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为情爱自私,天诛地灭。 阅熙指天画地,断言道。“三哥,你这么坏,若真再碰见一个楠楠,她一定、一定不会爱上你!” “那么……我改,改得不那么坏、不那么自私、不那么狐狸……”改得她会爱上自己,会生死相随,像楠楠对太子那样,义无反顾。 查晴儿是城西查老爷的独生女。 查老爷有一妻三妾,祖上是以卖茶起家,几代下来,累积了不少财富,可惜代代单传,到了查老爷这一代情况更糟,自从大房生下女儿晴儿之后,肚皮便不再争气,十几年下来,就连其他妾室也全无动静。 这下急坏了查老爷,可再急,生不出来就是生不出来,急死也没用。 于是他访遍名医,又娶进年轻体壮的妾室,而查夫人则经常带几个妾室求神问卜,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焦急期盼的心也慢慢淡了,只能安慰自己——有儿有女皆是天注定,倘若没有福份,就算生下来,也难保不夭折。 就这样,晴儿成了查家的独苗。 查家世代经商,查老爷年轻时还考中进士,求得功名,只不过当了几年官后,还是觉得商场比较符合自己的志趣,因此对官场渐渐失去雄心,这些年也就补个七品闲缺,和朝廷略略打个交道。 在对晴儿的教养上,虽然查老爷给她请足了师傅,却不要求她非得把琴棋书画样样弄通,再加上查家就这么个千金,捧在掌心疼都来不及了,怎舍得责备。因此晴儿学问不成、才华无几,倒是承袭了查老爷经商的手段,不仅打了一手好算盘,还养出精明脑袋。 其实查老爷的私心里也拿晴儿当男孩养,想等她长大后接手家业,入赘个女婿、生下几个儿子替查家传宗接代,以便对得起查家祖先,因此晴儿成天跟着他在铺子里进出,全无半分女孩子的模样。 而在晴儿十二岁那年,朝廷里发生一件大事。 三品官员梁越棋犯了事,遭诛连九族,十五岁以上男子一律处斩,十五岁以下男子发配,而女眷没入贱籍,或卖、或进宫为奴仆,等等不一。 查老爷和梁越棋有几分交情,见梁家自此没落,救不了故人儿子,便设法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他的女儿,改名雨儿,带回家里,做为女儿的贴身丫鬟。 雨儿是个真正的官家千金,别说诗词歌赋,厨艺、刺绣,尤其是那手字啊,更让人赞不绝口。她会弹琴、会跳舞,还有一副好歌喉,倘若没遭家变,这样的人品才气,肯定能在几年后的选秀中脱颖而出。可惜,人向来不能与天争。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晴儿在雨儿相伴几年的熏陶后,行为举止渐渐有了女孩的模样,虽说还是喜欢成天在外头跑,可气质已和几年前大不相同。 这日,天气有些微凉,来碗典心楼的汤团团再好不过,那热呼呼的团子吃在嘴里的滋味呐……让人作梦都想来一碗。 晴儿在茶铺里对过帐后,就拉着雨儿沿着大街往典心楼的方向快走。不单是她们,京城里的女孩几乎都迷上了典心楼的甜品。 “雨儿,我有个想法,你听听。” “是,小姐。” “最近京城里多了几间买卖茶叶的铺子,家里生意冷清不少,虽说咱们家有根底,生意惨淡点也不受影响,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不能在爹爹这一代断了根。” “铺里生意不好,为什么这些天老爷还要派下人到别家店里买茶叶?”雨儿还以为茶叶不够卖,得向同业批货。 “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得晓得别人的茶叶和咱们的优劣差别在哪里,才能想出对策。” “所以知道差别了吗?”对于生意,雨儿半点不通。 “产地差不多、制茶手法差不多,说实话,还真没差多少。” “那可怎么办才好,大家都一样,别人凭什么要买我们的?”就因为老字号吗?可听说有店家正降价求售,有便宜可捡,谁还管得上老交情。 “我明白,所以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应对才好。” “小姐有想法了吗?” “还没有,不过……近日听说嫣红斋的王老板病了,急着用钱,想把铺子盘出去。” 雨儿瞄了晴儿一眼。不会吧,小姐的心未免太大,茶铺的麻烦事儿尚未解决,又盘算起别的生意。“小姐想把嫣红斋顶下来?可咱们又不会做胭脂。” 经营不熟悉的产业可不是容易的事,倘若没有货源,根本不可能撑得了太久。 “所以咱们不只要嫣红斋的铺子,连他们制作胭脂的作坊也得一并盘下来。” “王老板肯吗?那是他们祖传的手艺家业,向来传子不传女。” “王老板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铺子、作坊交到他手上,肯定两个字——完蛋。王老板不会不知道这点,这是我们可以相谈的空间,只是得先拟个让人心动的好契约才成。” 晴儿心底忖度,倘若买卖顺利,或者可以说动爹爹把家后面那块地皮拿来盖作坊,招募更多的人才,扩大产量。 “知道了,小姐是要雨儿拟契约吧。”雨儿笑道。 “自然是,这方圆十里,谁的字赛过咱们家雨儿,若非爹爹固执,我就请你当大帐房。” “小姐别开玩笑了,成天对着那些数字,谁受得了。”与其看帐本,她宁可伤伤眼力,多绣几朵花。 看着雨儿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晴儿忍不住嗤笑出声。“你啊,没出息。” “小姐出息,丫头自然跟着出息,假若丫头没出息,自然是……”雨儿斜眼瞄她。 “是是,是本小姐的问题。”说完,两人都笑了。 她们继续说着、走着,突然看见街边有两个卖包子的摊贩,两摊中间隔着一摊卖字画的。 左边那摊生意好得不得了,叫卖的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婆婆妈妈们全围在他身边,他一面卖包子、一面与顾客们说说笑笑,还不时讲些趣闻、故事,让众人买完了包子,还舍不得离开。 相较之下,右边那摊包子的情形就惨了,吆喝生意的是两个七、八岁,全身脏兮兮的小孩,他们扯着喉咙喊了老半天都没人搭理,小的那个越卖越心酸,喊着喊着,竟掉下眼泪。 晴儿停下脚步,沉吟半晌后,问:“雨儿,你说,这年轻人一个包子卖三文,小孩只卖两文,为啥大家全往年轻人那里挤?” “可能是看那娃儿全身脏兮兮的,怕包子不干净吧。” “是有这个可能。雨儿,你去年轻人那里买个包子来尝尝。” “小姐饿了吗?不过……咱们不是要上典心楼?” “别问,去买就是。” 第三章 雨儿颔首,转身去买包子,回到晴儿身边时,发觉她也买回了另一摊的包子,她先是掰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之后,又尝了尝雨儿手中的包子。之后,她把两个包子递给雨儿。“你试试。” 雨儿依言分别试过两个包子。 “你觉得怎样?” “三文钱的不怎样,倒是两文钱的不但馅料扎实,面皮也揉得极好。” “是啊。可见得大家买东西是看门面、看伙计,就是没想过要货比三家。” “又不是买古玉还是瓷器,不过是个吃进肚子里的小东西,谁会花那个心思去货比三家。”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晴儿率先往那卖包子的小孩跟前走去。 他们一眼认出她是刚刚买包子的姐姐。 “姐姐,你还要买包子吗?我娘是天底下最会做包子的,她的包子会让人越吃越上瘾,大姐姐,要不要多带上几个?”年纪稍长的男孩说。 晴儿笑看对方,他是个会做生意的孩子,可惜人们太重视外在。 她弯下身,对着一旁的小女娃儿说:“小妹妹,怎么苦着一张脸?做人呐,当学弥勒,宽容豁达,笑容可掬,自然会有福气上门。” 听见晴儿的话,小女娃却哭得更起劲。“咱们没有生意,爹娘还等着我们卖了包子,买米回去。” “你爹娘呢,怎会让小小年纪的孩子上街卖包子?”晴儿皱眉,细细打量着这对骨瘦如柴的兄妹。 “我爹病了,娘得留在家里照顾爹爹和妹妹。” 晴儿翻翻蒸笼,里面的包子都还在,看来她是他们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她从袋里掏出几锭银子交给兄妹俩,“听好,你们现在回家把银子交给娘,如果家里还有多的包子就全给送过来。另外,你们得先把头发、身子洗干净,换上一套过年穿的漂亮衣服,再回到这里,之后,姐姐教你们卖包子。” “姐姐,我们已经卖很久的包子了,不必人教。”男孩踌躇道。 雨儿牵起男孩的手,柔声对他说:“听大姐姐的就是,你们不是很久才卖出一个吗?大姐姐打算教你们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的包子卖光光。” 雨儿的口气温柔,一下子就收服了小男孩的心,于是他拉起妹妹,两人飞也似地跑走了。 晴儿两手擦腰,笑问雨儿,“到底你是小姐,还我是小姐啊?你讲话他们全听,我讲半天话,说得口干舌燥,他们却还是半信半疑。” 雨儿笑而不应,问:“小姐,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去跟隔壁的画师借笔,写几行字。” “写什么?” “包子一个四文,第二个以上半价,买三个还送一个,每人限买四个。” “这不是赔本卖吗?又限制只能买四个……”雨儿不甚苟同地望向自家主子。 “哪会赔本,你仔细算算。” “一个四文、两个六文、三个八文又送一个,等于四个八文钱,所以一个是两文……”雨儿扳着指头细细算,唉,她的脑子遇上数字就是不灵光。 “是喽,他们本来一个包子就卖两文钱,哪里赔了?且咱们赌的是人们贪小便宜的天性,要是大家一次都买四个,卖掉一笼包子不就是转眼工夫?”说完,她扬起骄傲笑脸。 “我懂了,小姐的卖法是要让买的人动动脑袋,除了能够勾起他们的购买欲之外,还能让大家想想,为什么这家的包子一个要卖四文钱,是不?”雨儿拍拍手,凡是有关赚银子的事,果然半点难不倒她们家小姐。 “没错,就是要让大家明白,这家的包子肉多料扎实,本钱比旁人的贵,不过咱们采薄利多销,大家肯多买几个,还可以赚些便宜,再加上最后一句——每人限买四个,代表什么呢?代表……” “奇货可居!”雨儿接话。 “不错、不错,我们雨儿有点长进了。” 雨儿一哂,走到字画摊商借纸笔,没分神注意在摊子上挑选字画的客人,拿起笔,几下就写好晴儿交代的字句,回到包子摊把纸糊在蒸笼旁边。 晴儿看了看,忍不住再叹一声,这字啊……她练十年都练不出这等功力。“来吧,咱们来叫卖。” “这我可不成。”雨儿为难地摇摇头,她脸皮薄,要她在大庭广众下大声吆喝,实在害羞,只好犹豫地望向晴儿。 “知道了。你呢,就负责给客人打包、算钱,先说好,钱得算精准,少一个铜子儿,我从你月俸里扣。”晴儿眉开眼笑说道。 这岂不是为难人吗?可谁让她跟了这号小姐,都说啦,近朱者赤,查家小姐有新婢女之后,变得端庄贤淑,那么身为婢女的她,自然也因小姐多少改变。 硬着头皮,上了! 晴雨双人组并不晓得这会儿两人的交谈,全进了别人耳里。 那别人正是龙惠熙,他正在书画摊前挑东西,听着这对主仆的对话,越听越有趣,索性在书画摊前坐下,等着看她们的“薄利多销”,会不会达到目的。 同时让惠熙吃惊的是雨儿的那手好字,每个字写得疏朗匀称,丰神独绝,其书风韵飘逸空灵,笔划清瘦秀逸,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样的字竟是出自一个年轻丫头之手。他认为,这对主仆绝非常人。 他不时偷眼望向那对主仆,丫头雨儿长得清丽秀雅,素肌淡眉,圆润的面容没有半点棱角,虽谈不上美丽,但身上散发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气息。她身穿着藕色锦缎侍女服,头上簪着简单的雏菊样小花,看起来俏丽清新。 而那被唤作小姐的姑娘穿着一袭月白蝉翼纱长衫,外罩敦煌橘海棠吐蕊短袍,发间戴着一柄款式别致的祥云半月镶宝象牙簪,她唇如丹、眉如柳,精致的五官无一不美,露在外面的肌肤莹白如玉,十足十是个粉妆玉砌的娇嫩小丫头。她的小脸因蒸笼腾出的热气晕着绯红,神情天真,灵活的眼珠似是时时都在想着新主意。 尤其她说话时古灵精怪的自信表情,像极了楠楠。一个四文,两个半价……限买四个,那古里古怪的主意也像楠楠那丫头会出的。 想到这,他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染甜似地,目光再也移转不去,惠熙看着她的笑、看着她夸张的举止,不自觉地,脸庞跟着扬起一片灿烂。 “来来来,大家来买好吃的包子,咱们的包子料多味儿好,大哥、大爷们,买两个回家尝尝,您不吃不知道,一尝准上瘾。今日初开张,一个包子卖四文,第二个打对折,只卖您两文钱……天底下的便宜全让您捡了,别犹豫,快靠过来,香喷喷的包子呦……” 既然少年郎把包子卖给婆婆、妈妈们,那她们自然要把目光放在哥哥、叔叔、大爷身上。果然,两个娇俏女子卖包子,很快就有人靠上去。 晴儿的点子很成功,来的客人几乎都买四个,比她们预计的更快,两笼包子没花多久时间就快售罄了。 她高兴地同雨儿一击掌,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瞧,我说行的吧。 有人竟可以为这么简单的事而开心?她又没获利,没得到好处,怎地可以快乐成这个样子?他想不透,却也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喜悦而喜悦。 这时,两个被晴儿打发回家办事的小娃儿拉着娘,把要卖的包子全带来了,远远看见自家摊子前面围着一堆人,立刻抢上来帮忙。 五个人通力合作,没花多少时间就把所有包子全卖完了。 晴儿还教了他们买卖的诀窍,少妇听完连连点头,深表感激,掏出腰包,要把她们刚才给孩子的银锭还给她们。晴儿笑着婉拒,待他们一家快快乐乐推着小车子离开,晴儿带着雨儿,继续往典心楼前进。 做了好事,两人都感到心情愉悦,神清气爽,面带喜色地手拉着手,话说个不停。 而惠熙望着两人的背影,唇边笑意不灭,略略思索,随即抢到晴儿身边,在她耳畔低声讲了句话便扬长而去。 而晴儿却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傻在当场,脸上浮现一个惊喜笑容,心潮起伏不定。 “小姐、小姐……” 雨儿推着呆愣的晴儿,想把她飞散的魂魄给唤回来,可她仍动也不动,好像被人给定了身。 是被下蛊?点穴?还是……中了邪?她不禁猜想那个五官柔美得不像男子的人,在对小姐说话同时,究竟做了什么,怎地小姐会堆起满脸傻笑,移不开脚? 这样不行呐。雨儿不敢随便同男人打交道的,可眼见她家小姐那副失神样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一咬唇,她深吸口气,撇下小姐,急着要去追回那名陌生男子。 “雨儿!” 晴儿大叫一声唤住了雨儿的脚步,她显得兴奋过度,一把扭住雨儿的手臂,却忘记节制力气,痛得雨儿龇牙咧嘴。 不过,疼归疼,阿弥陀佛,她的小姐总是回过神了。 “小姐,你解穴啦?”她忧心地拉起晴儿手臂,东看看、西瞧瞧,转个圈圈、绕三下,还好还好。 “解什么穴啊,爹爹的茶铺有救了!”她甩开雨儿的手,往她肩膀一拍,力气大得让雨儿差点跌倒。 “什么意思啊,小姐?”晴儿突然冒出的话令她一头雾水。 可晴儿没时间为雨儿解答,连忙跑去追赶前头那个公子。 知道他刚刚对她说了什么吗?他说:让那两个小娃儿,明日送十笼包子到惠王府。 这句话代表什么? 代表一:他是龙惠熙、当今皇上的三皇子,人称“皇商”的伟大、高贵、聪慧……查晴儿把他当成天神膜拜的三王爷!好吧,这个可能性很低。 代表二:就算他不是三王爷,至少是王府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可以不经王爷同意,决定王府里的采买杂事。 代表三:往后小娃儿们可以打着“三王爷最爱的包子”这块大招牌,别说一个四文,恐怕一个包子八文钱都有人抢破头要买。 这年头风调雨顺、国富民安,百姓口袋里装满银子,谁都想花点钱和宫里沾点儿关系,就是吃同一款包子也行。 代表四:如法炮制,倘若她能和那年轻人搭上关系,送几斤茶叶入惠王府,请三王爷品尝,那么运气好一点,茶叶流进宫里,他们家的茶可就升了等级,变成贡茶,到时,他们家的买卖还怕什么竞争。 代表五:若能真打好这层关系,说不定就有机会也将困脂铺的生意打进宫里。 所有的念头像竹筒倒豆子似地,劈哩咱啦全从脑袋里倒出来,她得停下动作,把那些豆子一颗颗给消化掉,所以她方才的呆愣不是中蛊,更不是被高手点穴。 就说,好心有好报,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现世报?他肯定看见自己和雨儿帮助穷困百姓,才会丢下那句话,太好了,这样的人岂能不和他交上朋友? 晴儿飞快冲上前,追着惠熙的背影奔跑。 身后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果然追上来了。 惠熙隐起嘴边的一抹笑,他没猜错,她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若非见钱眼开,脑袋里岂会装那么多古怪主意;若不是对做生意有浓厚兴趣,一个闺女怎可能放下身段,在大庭广众下吆喝? 她……真的像极了楠楠……遇见她莫非是上苍安排? 他刻意放慢脚步,缓步转向旁边卖玉石的铺子,等候。 第四章 晴儿终于追上他,拍拍胸口扑扑跳个不停的心,她在他身后两步处停下,顺了顺头发、整整衣裳,调匀气息后,才走向前。 她在他身边站定,在他耳边悄声道:“这家店的老板不实在,公子喜欢玉石,我可以推荐更好的铺子。” 惠熙回身望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跑步而来的她,额头冒了细汗,两颊红通通的,衬得她晶亮灵动的眸子更加诱人,她很漂亮,至少比楠楠美上许多。 “找我有事吗?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向前一步,也在她耳边低语,“这个老板做生意不实在?” 当然不是,她怎会做损人不利己之事?“公子善举,晴儿打心底感激,不知能否拨冗,晴儿请公子喝杯茶水。” 因为感激而追上来?当惯狐狸的惠熙才不相信。 不过,他可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她出现,岂能无功而返?于是他一拱手,相让身,便由晴儿领着自己走进附近一间茶馆,上二楼、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 她点完一壶红丝线和四色干果后,发现雨儿匆匆忙忙追上来,正引颈四望,到处找不到主子。 晴儿吐吐舌头,她竟然把雨儿给忘在脑后了!她连忙将头伸出窗外,挥手招呼雨儿上来。 盯着晴儿的举止,惠熙抿唇低笑,她这模样哪像个大家闺秀? 只不过……他们这群兄弟就是大家闺秀看得太多,所以才让那个最不闺秀的楠楠,猝不及防地闯入他们的心底。 男人真是矛盾,处处要求女子循规蹈矩,但到头来,却又觉得那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最吸引人心。 待雨儿上来,晴儿吩咐她去打听打听那两个小娃娃的家在哪儿,再将惠熙的话带给他们。 雨儿哀怨地望了小姐一眼,嘟囔两声,最后还是领命而去。 不多久茶送了上来,晴儿一面为惠熙斟满杯子,一面笑道:“这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公子,你喜欢喝茶吗?” “还好。” “你知道这茶为什么叫做红丝线?” “不知道。”他对茶并不讲究,只要不涩口,就能入喉。 “所谓,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你细瞧,每朵都是两叶抱一芽,平扁挺直,照是俗称的两刀一枪,但因为叶色苍绿匀润,叶脉绿中隐红,因此才称之为红丝线。”她打开壶盖,挑起一朵茶叶对他解释。 “姑娘对茶倒是懂得很多。” “还好,我家里是卖茶的。”终于引到她要的话题上,晴儿忍不住得意一笑,偷眼觑他,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闪耀。 终于谈到正题了吧。惠熙不动声色,待她继续往下说。 不过晴儿倒也沉得住气,她端起杯子轻啜一口,笑道:“我爹爹常说,云南普洱茶,汤橙黄明亮,味酽香醇,是茶中极品。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君山银针、六安瓜片都胜过云南普洱,当然我最喜欢的是洞庭碧螺春,它的茶叶卷曲似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冲泡时白浪翻滚,香气袭人,光是闻那股香气,人就醉了。” “是吗?” “如果公子想试试,不如改明儿个,我送几斤碧螺春到惠王府里,如果公子觉得合意,能再请三王爷也品尝、品尝,那就太好了。” 惠熙听懂了,原来她也想分分惠王府这块大招牌,于是狐狸眼一勾,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王爷对茶没什么特殊喜好……” 听到这里,晴儿的眉头不自觉向中间推挤,拧出一张俗称臭脸的表情。 “不过,我倒是听说皇上和瑜妃娘娘挺喜欢品茶,不如我替你把茶叶送进宫里。” 瞬间,柳眉倏地往上飞扬,她的喜怒哀乐一览无遗地全写在脸上。 “皇、皇、皇上……你、你说、皇……”她杏眼圆瞠、脸皮微颤,两手紧紧揽在胸前,快乐得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皇上。”惠熙接下话。 “可、可以吗?这样会不会太为难公子?” “怎么会,小事一桩,只不过万一姑娘送来的是俗品……”她有趣的反应令他忍不住想再逗逗她。 他不过微微皱眉,她立刻指天誓日,发下重誓。 “怎么会是俗品?是极品,绝对绝对的顶级茶叶!我们家铺子是五代正派经营,若是没有几分选茶、挑茶的本事和良好的商誉,早早倒店了……” 接下来是一段快到让人难以消化的自吹自擂言语,逗得惠熙抿唇暗笑。 傻子,宫里的贡茶岂是一个小小的茶铺可以拿的出手的。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他即时打断她的话,生怕她这样一路讲下去,会把家里五代祖先阴灵全叫出来挂保证。 “我叫查晴儿,我爹爹在城东开了家三如茶铺。三如是哪三如呢?如心、如意、如愿,喝了我们家的茶,包管公子事事顺心、万事如意,有空的话,公子可以去铺子里坐坐。哦,对了,忘记请教公子贵姓大名。” 他望着她充满期盼的脸孔,慢条斯理,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出声。“我姓龙,龙惠熙。” 再次,她被下蛊、被点穴,再度撞上各路鬼邪。她的眉头上挑、双眼瞠大、脸皮发颤、两手紧紧攒在胸前……惠熙猜想,她又要结巴了。 “龙、龙、龙惠熙?”她惊讶之余,赶忙就要跪下。 果然猜中了,哈!一个性情简单、没有心机却又绝顶聪明的女子。 惠熙示意她不需行跪礼,又笑着摇头,后宫绝对养不出她这样的女子,后宫女子手段百般、算计千万,时时相貌妖娆,步步玄机暗藏,心机早已淬进骨子,修炼成精。 她们快乐时,不会笑逐颜开、喜形于色;她们恼羞成怒时,不会横眉相对、撒泼怒骂;她们哀伤时,也不会泪流满面、揪心喟叹。 她们深谙筹算智诈之道,讲究斯文雅致之举,就算是光火,也要做出皇家人一贯的淡定。 哪像她,心喜心急,一目了然。 “外人大多喊我三爷。”惠熙再次接下她的结巴。 她用力吸一口气,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听过你的故事。” 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也有故事。他以为,只有太子和楠楠,才有那种值得人四处散播,流传后世的故事。 “什么故事?” “人人都说三王爷长袖善舞,经商手腕举国第一,那个饱学斋传奇,让所有的商人都佩服得不得了。” “传奇?”他的饱学斋在旁人眼里竟然是个传奇?他失笑不已。 “当然是传奇。咱们行商的,都是因为有人需要,为了便利百姓的需要,才四处买办商货,卖予百姓,从中赚取利润。” “饱学斋不一样吗?” “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自从三爷的饱学斋做出既便利又好看的包包,京城里的人便再也不用担心东西会从包袱里掉出来。 “最近那个下面装着小轮子,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往里头丢,拉着走的大包包,更是让人大开眼界。我们家里的老管家年纪大,提不了重物,每每上市集采买,身边都得带上两个人,现在好啦,大包包一带,再重的东西都难不倒他,一口气替府里省下两个人力。 “三爷想想,以前家里只要准备一块花布巾,就可以把所有东西全包了,现在呢,装书有装书的包包、装衣服有装衣服的包包,同样是带随身物品出门的包包就有各种不同款式。现在,每个人家里都有好几个包,从一块布巾到好多包包,三爷不是为了满足百姓的需求而营商,而是创造了百姓的需要。这是商人的最高境界呢。” 满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她激动不已,一张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 龙惠熙于她,是和神仙同等级的人物呐,想想普通人遇见观世音菩萨会是什么心情,她现在就有这样的心情。 惠熙回望她,发现她眼神当中充满敬佩。 是“敬佩”不是“敬畏”,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多数人面对他,总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她却不一样,她对他有掩不住的崇拜与赞叹,而那份景仰并非来自他的出生背景,而是因为他正在做的事情。 她虽没说出口,但他懂她的满腔热血与欢欣,她的目光充份地满足了他的虚荣感。 自古以来,以农立国的大燕,重农抑商,凡商人总被冠上奸商二字,连他父皇都曾经骂过他,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明德、不修身,枉费堂堂九五之尊竟生出这种不成材的儿子。 那些反对他,却支持大皇子坜熙入主东宫的臣子们,便是以他从商之事排挤他。 “你不会看不起商人?” “怎么会?重农抑商根本是错错错错错……这种观念大大错误。没有商人,怎么能物畅其流、货畅其通,怎能利民所便,怎能让物产尽其所用?商人运通有无,给百姓带来利益,民有利,则国有税;国有税、则兵马强;兵马强,则天下平。所以我们非但不能看轻商人,更要尊商、重商,因为商业才是造就国富民强的基本条件。” 一篇大道理说完,惠熙忍不住想为她拍掌称好,了不起,一介小小女子竟有这等眼界胸襟。 她喝空一杯茶,挪了挪椅子,挪到惠熙近身处。“三爷,你怎会想到卖包包这个好点子的?” “那点子并非我想出来的。” “不然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想出来的?”晴儿追问。 楠楠肯定没想过,别人会当她是大人物。想到这里,他满眼净是温柔。“包包是楠楠发明的。” “楠楠?” 惠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楠楠二字。 “原来是这个楠字啊……她和为太子殉葬的女子,是同一人吗?” “对,同一人。” “我知道她所有的故事,她是名奇女子,为爱情远走家乡,创立典心楼、娃娃屋,还盖了间大学堂,替朝廷教育人才。可我没想到,连饱学斋也是她的点子。” “这些,你全是从说书人嘴里听来的?” “是,可精彩的呢,她一个小小宫女,竟不畏强权,胆敢对抗位高权重的皇后娘娘,据理力争、扞卫爱情。皇后娘娘不喜欢楠楠,硬是替太子挑了李荃紫为妃,想活活拆散两人,没想到她撑着一股硬气……” “够了,全是强加附会,故事随意听听就算,别当真。”惠熙失笑,那些说书人虚构故事的能力未免太厉害,他该找一天约阅熙再去听听。 “所以……是假的?” “当然,别说是和皇后娘娘据理力争了,皇后光一个眼神,就让楠楠吓得连话都说不齐全。她只会巴结人,成天跟在瑜妃娘娘屁股后面,谁给她好处,谁当她靠山,她就送上嘻皮笑脸……” “停,三爷,你这是在破坏我对楠楠的想像。” “你的想像是错的。” “不然,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和你一样,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她不美丽、不懂诗词,没有太好的身家背景,但她生性乐观活泼、古灵精怪,再坏的状况在她眼里都不会是绝望。” “她说过,成功让人快乐,但失败才会让人成长;她说生命总有自己的出路,与其忧心得不到的,不如想想拥有的。” “她有些反骨,硬是要把关着失宠妃子的冷宫变成暖宫。别人踩她、辱她,她说最好的报复手法是笑着、过得快乐,让她的敌人气破肚肠……她总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歪理,可细听之后,却能听出深意……” 第五章 讲起楠楠,他忍不住多话,忍不住表情变得温柔,也忍不住嘴里噙入丝丝的甜。 晴儿看他,看得很仔细,他的一颦眉、一扬唇,再细微的表情都没逃过她的眼睛,然而望着他幽深目光,她轻声叹息。 “怎么了?”惠熙侧过脸望着她。 “三爷很喜欢楠楠,对不?” 话刚出口,晴儿立刻后悔。她这是做什么,做什么揭人疮疤,还交浅言深呐,那是人家的心底事,她有什么资格挖出来? 况且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楠楠已经追随自己的爱情而去,现下她硬是掏出别人的心肺,除了让人生气、哀伤,又有什么意义? 懊恼的表情清楚明白地写在她脸庞,晴儿只差没拿块狗皮膏药封住自己的嘴巴了。 惠熙一哂,没关系,他从来都不否认自己的爱情很愚蠢。 “对不起。”她捂起嘴巴,满脸愧疚。 他摇头,眼底浮起淡淡悲凉。“没错,我是喜欢她。” 他的承认凝结了她的目光,她望着他俊秀雅逸的脸庞忽地蒙上阴霾,心底竟像压上了大石块,重得让她呼吸困难。 她听说过,爱上一个人,光是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挠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腻在一起,日日相好。可无奈三爷喜欢的楠楠有颗忠贞的心,她想日日腻在一起、日日相好的男子不是他…… “不用同情我,能认识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尽管这份爱得不到回应,自己的执着真的蠢到极点。 他放下杯子,再也坐不住,像逃避似地,急急转身。 如果他就此离开,晴儿会以为是自己的多言惹恼了他,破坏了一切,然后他与她,再没有下文。 可意外地,惠熙行至楼梯前,竟然忍不住转身,深深地再望一回她的脸,然后又快步走回她身边,伸出手掌,温柔地对她一笑,揉乱她的刘海。 很早以前他就这么做过——对楠楠。 清朗天空,几朵浮云,今儿个的天气好得像晴儿的心情。 她抱着自家茶叶,踩着轻快脚步,领着雨儿快步往惠王府走去。 已经过午,朝臣们应该已经下朝,返回各自家中了,这时间三爷应该会待在家里吧。 想起惠熙,晴儿忍不住双颊泛起阵阵潮红,那亲昵到不该对陌生女子做出的举动,是代表他不讨厌她,或者是……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她原对情爱没什么想法,可这阵子惠熙俊逸的身影和那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令她在意。她本来就很钦佩惠熙的商业奇才,如今那份崇拜却多了种莫名的情愫。 光是想起那日两人相谈甚欢的情景,她的一颗心便怦怦跳不停,不知这回再次见面,他会记得她吗? “小姐很开心,是因为老爷的茶叶生意有转机,还是因为要去见三王爷?” 看着兴致勃勃的晴儿,雨儿忍不住打趣。这几天小姐成日三爷长、三爷短,三爷的饱学斋如何如何,三爷做生意的手腕,比起范蠡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位“三爷”出现的次数太多,听得她耳朵几乎长茧。 “当然是因为爹爹的……” 话到一半,晴儿停顿,偏过头看向含笑的雨儿,才醒悟自己被嘲笑了。她挤眉弄鼻,瞅了这位情同姐妹的贴身丫鬟一眼。哼。有什么好笑的,那个三爷本来就是个大人物。 撇开饱学斋不谈,他上书朝廷,在大燕境内开辟许多四通八达的商道,让商人避开山林野盗,减少货物损失;他为商人请命,统一税赋,让商家同一批货不必再重复缴税;他开放国与国之间的贸易,让商人可以自由往来于边境……提到龙惠熙致力于商业的功绩,哪里说得尽。 “笑什么,你知道三爷有多厉害吗?”晴儿双手擦腰,杏眉含怒,好似雨儿的笑,轻薄了伟大的三爷。 “知道知道,他创造百姓的需要、促使商业蓬勃发展、解决商人的困难……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商人们不应该拜财神爷,应该改拜三王爷。”雨儿又笑了晴儿一回。 她在雨儿腰间掐一把,被嘲弄得脸色益发红艳。“你尽管笑吧,待我帮爹爹解决眼前难题,到时候再来印证我说的话对不对。” 雨儿还想顶回去,却不意瞥见一名年轻妇人当街跪地,她全身素缟,手握一卷白纸,拦住一顶轿子。 妇人并不晓得轿子里坐的人是谁,以为挑顶最大、最阔气的轿子,里面的官肯定最大。 她就跪在那里,双手将纸卷打开、高举,偌大的白纸上只有一个血红的“冤”字。 “大人,民妇冤啦,求求大人给民妇申冤。”妇人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孔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她的哭喊引来百姓围观,大伙儿都好奇发生什么事,就是晴儿、雨儿,也忍不住向人群处靠拢。 官轿在妇人身前十步距离处停下,轿帘掀开。 一名玉冠束发,浓眉方脸,体态轩昂、丰神俊朗,却神情肃然的男子下轿,他身着白锋毛皮褂,缀绣两正两行圆形五爪金龙石青色亲王礼服,即使不辨官服,光见此人不凡的气势也晓得此人身份不寻常。 见了出轿之人,群众中便有人低声道:“糟糕,她拦错人了。” 低沉语音传进晴儿耳里,她下意识回头,找到声音出处,悄声问:“为什么拦错人?” “妇人有冤,该拦府尹大人、县大人,这位是四皇子龙阅熙殿下,根本不会处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 “你何以知道那是芝麻绿豆的小事?”雨儿反问。 “不管是不是小事,总之她就是拦错轿子,哪个皇子会理会小老百姓的冤屈?”男人摇摇头,退出人群,摆明没啥好戏可看。 “是吗?三爷就会管。”晴儿咕哝一句。 “大人,求您帮帮民妇,民妇已是求助无门了呀。” “你有冤,怎不上衙门提告,却在这里拦轿,岂非乱了国家律法?”阅熙凝声问。 “大燕国还有律法吗?不……就算有,那些律法也是用来规范百姓、限制百姓的,对于大官,律法根本不存在。”妇人恨恨说道,眼里的愤恨不平以及大不敬的言词看得人心惊。 “好大的胆子,无知刁妇竟敢放肆批评!” “民妇没说错呀,朝廷里官官相护,恶官一手遮天,谁是谁非,端看谁的背景最大,这样的律法何必存在?” 她哭趴在地,那张刺目的冤字则静静地躺在街心。 路人纷纷低语,有个胆大的男人深有同感的激忿击掌大喊,“说的对。” 阅熙铁青了脸色,拧起眉头,眼前这桩可以是普通民妇蒙冤平反的小事,也可能是煽惑民心的大事,倘若不好好处理,怕是会影响朝廷威信。 “你说说,你蒙受了什么样的冤屈,把事情经过一一说来。” 听见阅熙的话,知他愿意为自己主持公道,妇人破涕为笑,连连叩首。 “民妇是京城人、林佑福的小妾袁氏。去年民妇与大房杜氏同时怀了身孕,年底夫婿外出营商时,民妇生下了儿子取名林怀书,半月后杜氏早产,生下一名死婴。没想到杜氏趁夫婿不在,竟夺走我的孩儿,将民妇赶出林家大门。 “为此事,我上告县府,可那秦大人收下杜氏的金银,连审都不审,就将我赶出衙门。我不甘心,再告进京城府尹,却遭夹棒刑求,折磨得体无完肤,差点儿死于非命。那时我才听说,原来杜氏的娘家大哥是个五品官,有他打点,我状告到何处都无冤情大白之时。” “民妇心灰意冷,却不甘心就此舍弃亲儿,这段时日,民妇躲在林家附近,一心想着待夫婿回来,定可为民妇作主,谁知……谁知消息传来,夫婿被强盗所害,尸骨遍寻不着。民妇连一丁点儿的指望也没了,民妇不怕半生孤零,只是心疼孩儿,哀恨母子永无再见之日……” 袁氏字字冤屈、句句哀怨,周遭人们听得眼眶都红了,百姓们议论纷纷,个个愤慨,直指那些官员要钱不要理,简直是枉读圣贤书。 有人低声说道:“你们没听过吗?衙府大门向东开,有理无银莫进来。” 也有人说:“看来这袁氏得冤屈一辈子了,丈夫不在、大房朝中有人,不冤,成吗?” 听着那些耳语,阅熙思索半晌,虽说自己插手此事不合律法,但眼下群情激动,且司法不公使百姓含冤之事确实严重,因而决定破例来一回大街审案。 “来人啦,去林府将林怀书、杜氏、管家和丫鬟通通给我带来。” 知道阅熙愿意亲审此事,衰氏感动得涕泗纵横,一颗头在地j二磕得叩叩响,那一下下,仿佛全撞在百姓心版上。 “没错,这案子还不简单,把府里所有丫头、婆子、长工、管家通通集合起来一间,不就知道谁是谁非了,怎地那些恶宫个明是非,要银不要理,太可恶!”人群中的晴儿义愤填膺的说。 雨儿蹙眉摇头。“恐怕没那么容易,且不说杜氏娘家背景,已经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没人为袁氏出头?怕是林府上下,早让杜氏给控制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证、物证,案子难办哪。” “照你的意思,那孩子是争不回来了?” “那也未必。” 雨儿细细寻思了会,又四下张望,转身走进一家店铺,借来纸笔,振笔疾书。 待她回到晴儿身边时,问案状况果如她所想像的,众口一致,均说孩子为杜氏所出。还有人指控袁氏,说她生性淫荡,趁老爷不在家勾搭府里长工,生出来的孩子面容形貌都与长工一致,夫人是为老爷颜面,想要息事宁人,才会悄悄将这对奸夫淫妇给赶出家门,没想到这恶妇竟做贼喊捉贼反咬一口。 听到这些证词,袁氏心思大乱,放声怒号,满口只喊得出冤字。 杜氏也不惶多让,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 事情发展至此,围观的百姓不再一面倒的替袁氏说话,没人清楚事实真相,只好静待阅熙定夺。 “小姐,你敢不敢把这个交给四王爷?”雨儿把写好的信放到晴儿手中,比起晴儿的大方,面对陌生人这种事,她实在很胆小。 “有什么不敢,给我。”打出生到现在,她查晴儿还没碰过“不敢”的事。 她想也不想,拿起书信往阅熙身边走去,可未近身,就让阅熙身边的侍卫给拦下,她不理他们,迳自朝着阅熙大叫。 阅熙发现动静,循声向晴儿望去,两人视线相接时,阅熙一个恍神,竟是将她看成楠楠。 不对,她不是楠楠,她只是有一双和楠楠极其相似的灵活大眼;她只是和楠楠一样,脸上充满各种表情;她只是和楠楠一样,见了他却不畏惧,一派坦然…… 因为这份熟悉感,令他对晴儿的举动很感兴趣,想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于是下令让侍卫放她进来。 晴儿走近阅熙身边,恭敬地将手中信交给他,轻道:“希望它对四王爷有帮助。” “得先看看,才知道有没有帮助。”阅熙当着她的面拆信,逐字读过。 晴儿信心满满,她们家雨儿别的不敢讲,那脑子啊,是个妙思智囊,想出来的法子肯定惊天动地、无人可敌,尽管她尚不晓得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不多久,阅熙眼底闪过一抹惊艳,抬起眉眼,仔仔细细打量着晴儿,她不只形似貌像,脑子也和楠楠一样聪慧! 捡到宝了,阅熙告诉自己。“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第六章 晴儿本不想提的,毕竟为善不欲人知嘛,可又想起自己正欲积极拓展宫廷人脉,多认识一个王爷,总是有好处没坏处。 “民女叫查晴儿,爹爹在城西开了间三如茶铺,那是五代的老店,王爷只消一问,大家都知道的。” “我知道了,本王在此多谢姑娘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晴儿,仿佛身边几十几百人都不存在,他看得晴儿困窘不已,忍不住多舌多嘴。 “四王爷,晴儿知道自己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天神造物对我偏心到了极点,可就算如此,您也不能这样,看得人尴尬。” 听见她的话,阅熙回神,不但不生气,反倒笑眯了眼。是的,换了楠楠,肯定也会这样说。 一拱手,阅熙再次朗声谢道:“多谢姑娘。” “大恩不言谢,得有点实际行动才成。” 晴儿不过是对自己说话,声音很小,并不企图教谁听见,可阅熙学过武艺,这耳聪目明是基本能力,因此他听见了,还忍不住发笑,那股笑意从嘴角蔓延到双眸,逐渐扩大、扩大,像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激荡着他的心。 他告诉自己,这回,自己定要抢在前头。 晴儿福身,退出人潮。她走得潇洒,并未注意阅熙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背影,久久不曾转移。 找到雨儿之后,她们继续往惠王府前进。 远离了人潮,晴儿悄声在雨儿耳畔低问:“雨儿,你在信上写什么,四王爷干么对我一谢再谢?” “我在上面写了个好法子,解决四王爷的燃眉之急,他自然要对小姐一再道谢。” 想起阅熙卓尔不群的凛然神态,雨儿不禁微微脸红,也不知怎么的;心像被什么炸过似地,滚烫滚烫,弄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只晓得整个人不对劲到了极点。 “我当然知道是好法子,但是什么样的好法子呢?”晴儿扯扯发怔的雨儿。 “我让四王爷把林怀书带回王府里几天,然后让宫廷御医为杜氏、袁氏取血。” “你想用滴血认亲那招?但那会准吗?” “那是掩人耳目的。几日后,王爷可以把杜氏、袁氏召进王府,告诉她们,林怀书死了。” “死了?那还有戏唱?” “怎没戏唱,好戏才要上场呢。借此四王爷可对两名妇人大发雷霆,痛骂袁氏无知惹事,再责怪杜氏没把林怀书照顾好,让他身染疫毒,害得宫廷御医在取血时不慎,也染上疫病。之后就开始夸大其词啦,说那名御医是如何受皇上、皇后娘娘重视,他一死、朝廷痛失英才,而御医家中数名孩子嗷嗷待哺…… “最后,四王爷可以把林怀书的尸体交给杜氏带回去安葬,但条件是林家必须将三分之二的家产赠给御医,保障御医家人下半辈子的生活;或者,倘若袁氏想要林怀书的尸体,就必须终生为奴,付出劳力,心力,照料御医一家。” “我懂了,只有真正的母亲才会为了儿子,甘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没错。” “雨儿,你真聪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四王爷看过信后,会高兴得连连感激,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计策啊。” “这没什么,我不过是利用母亲心疼儿子的心罢了。” “这一回若能和四王爷也搭上线,往后宫廷里的生意就更稳了。” “小姐,你别满脑子钱,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雨儿嘟嘴。 “我哪里奇怪?” “你啊,分明不缺钱,可一提到生意,就两眼发亮,好像非得把天底下的银子全揽进口袋不成。” “你不懂,缺不缺钱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三爷曾经说……” 雨儿急忙截下她的话。“提过了、提过了,三王爷的丰功伟业可以写成一本书,名留青史了。” “名留青史?很有可能哦,就像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诚信为本’的儒商,端木子贡;或是陶朱公范蠡,他富而行其德,讲究三分生意、七分仁义;又或者像自……” “行了,小姐饶了我吧。”雨儿重重叹气,扳过她的身子,指指前方宏伟大宅门上的区额,笑道:“惠王府到了。” 惠王府紧邻皇宫宫城而建,与大皇子坜熙的府邸相对望,从惠王府门口到达皇城慧福门不过两、三里路。 它的建筑和其他王府并无不同,也是由一道东往西的墙隔成内外府。 外府是平常惠王议事之所,由三殿五亭七楼阁所组成,气派非凡,隔墙有门直通内府。内府比外府大上许多,主要分为两个部份,东侧是惠王平日生活起居之所,以书房为中心点,左侧有清风楼、望月亭、听雨阁,右侧依次是起:承、转、合四厅,分别是用餐、休闲、内府议事的厅堂,四厅过去则是杂役、侍女等人的用房。 至于西侧部份,也有楼阁亭台,只不过目前都是闲置不用的。 府中每个厅堂楼阁均以回廊相连接,基本上,整座惠王府就是个广阔的园林,处处有花树,每个柳暗尽处又是一明亮花村。 晴儿、雨儿在刘公公的引领下,直接往惠熙的书房走去。 行经处处风景的大宅院,晴儿忍不住啧舌,低声对雨儿说:“你老问我,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好处,瞧,这就是好处。” 即便晴儿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半点苦难,吃好穿好住好,所过生活与一般官家千金无异,可今日乍见这么大一幢宅子,也忍不住惊讶连连。 雨儿回了句,“要那么大的屋子作啥,娶一堆莺莺燕燕回家,争宠夺爱、妒嫉较真,这是整谁啊?” “那你就不懂了,这是天底下男子都想作的春秋大梦。” 雨儿一面走,一面拖着个大包包,里面全是她们自家的产品,有点重,因为要让它们看起来更具份量,晴儿特地找了上好瓷器来包装。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那么要让东西有看头,多点儿包装准没错。 雨儿瘪嘴。“所以,那位伟大的三爷也是个风流大少?” “才不,他是个专情男子。”晴儿立即为惠熙澄清。 想起他提及楠楠时的温柔神情,她不禁有些羡慕,也有两分嫉妒,能被像他这样才智不凡、风度翩翩的君子所眷顾,楠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子。 “小姐又知道了。”见晴儿答得肯定,雨儿忍不住打趣她。 “他只喜欢一个女子,叫做楠楠。” “楠楠……楠楠……”好耳熟,难道是那个太子妃? 晴儿眼神示意,于是雨儿把说了一半的话给吞下去,卡半天,说不出半句话。 “我相信上苍很公平,会赐予太子一个楠楠,就会赐给三爷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 晴儿说得信誓旦旦,好似她已经看见那个上苍赐给惠熙的女人。 交头接耳间,她们来到书房,惠熙已在里面等候多时,雨儿帮忙把东西送进去后,就待在门外等候召唤。 惠熙笑着起身相迎。“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 “我是算准时辰出门的,可路上碰到一桩不平事,插了手,才来得这么慢。” “你似乎很喜欢多管闲事。” “没办法,与生俱来的侠女风范,想改也改不了。” 惠熙莞尔,打开晴儿带来的包包。这个能在地上拖行的款式,饱学斋卖得相当好,尤其有老人的家庭,几乎成了必备品。 他从里头拿出几个楠木盒子,打开盒子,两个各装着茶叶的小瓷瓶放在其中,黑色的绒布衬得青白花瓷更加亮眼,瓷瓶的造型让人爱不释手,就算不喝茶叶,收到这样的礼物,也会相当开心。 “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份量,处处管闲事,就不怕惹祸上身?”惠熙一边把玩瓷瓶,一边说道。 “这些‘闲事’组在一起就是‘政事’,我在为朝廷分忧解劳,三爷不奖励我,还编排我,太没意思。”她冲着他挤挤鼻子。 “政事?你也懂得?”惠熙略挑了挑眉,不以为然。 “小孩卖包子,这代表什么?代表朝廷政策有问题,没办法好好照顾百姓生活,才会使得穷困人家的孩子衣不蔽体、三餐不济,小小年纪就必须外出营生。倘若朝廷做得够好,那样年岁的孩子应该在私塾里,在夫子的眼皮底下背四书五经,待长大为国家、为朝廷、为社会贡献自己的能力。” “真会说话,哼?”他觑她一眼。 其实,他喜欢她的振振有词,喜欢她自信自主,喜欢她不像大多数的女子般,小心翼翼,永远害怕做错事。 “商人嘛,不都是靠两片嘴皮子讨生活。”她调皮地伸伸食指,点点自己的唇。 “讲来讲去,你都有理。”他拉开她的手,往她掌心塞进一杯茶,那才是真正的贡茶。 “如果我的话没道理,三爷请多多指教。” “指教你,岂敢?” 惠熙笑开,他不笑则已,一笑便是倾国倾城,让人的心止不住狂跳。 晴儿凝望他的眉目,心想,怎么有男人可以笑得这样好看? 他上辈子是做多少好事,才会此生投胎,皮相美、脑袋佳,连身份都高人好几等?他这种人根本是来谋杀“公平”二字存在定义的。 “怎不说话,我还以为五个字可以引出你一大篇强词夺理。” “因为傻了,脑子乱了,编不出一大篇强词夺理。”她看着他的笑,看得痴傻,无法转移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作啥发呆?”他的手指一弹,她的额头像实心的大西瓜,发出沉沉的撞击声。 “三爷沉鱼落雁的容貌,玉树临风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华贵,晴儿既感叹、又自卑。” “知不知道,上一个说我长得沉鱼落雁的人怎么了?” “他坟前青草长得很高,可以喂饱一大群牛羊?”她知道,批评男人女相,是该得到这种下场,何况那个被批评的正主儿,还是了不起的三皇子。 “不是。”他浅浅笑着,那笑容牵动眼角,绝对的真心。 “他的头眼眉鼻、四肢躯干,全化成灰,葬身海底鱼腹?”海葬是种不错的死法,至少比起凌迟处死,要文明许多。 “也不是。” “他被悬吊在慧福门,直到头生疮、脚长蛆,全身烂肉引来全城苍蝇?” 他聚了聚眉心,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三圈,从头到脚,细看几遍。“你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出口全是血腥暴力?” “不然呢?三爷岂会轻易放过那个人,污辱王爷可是大罪。” “我就是轻易放过了,不但放过,我还爱上了她。”对,那个胆敢说他长得像女人的是楠楠,天底下,只有她有胆。 再次,他的眼角溢满温柔,一种人看了会心醉的温柔。 晴儿忍不住轻叹气,转身走往墙边。那里有一张画像,打一进门,她就对它好奇,如今三爷的话让她有了理由走上前,细细端看。“是她?说三爷长得沉鱼落雁的女子。” “对,是她。” 画中人长得并不特别,如果晴儿和她错身一百次,恐怕也不会注意这号人物,但她笑起来,眉宇之间好像张扬了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想随她起舞。 晴儿从没真正认识她,但她已然喜欢上她。 第七章 “为什么是她,不是别人?”晴儿细声低问。 “我从小生长在宫廷,我们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机步步,勾心斗角是本能,博奕倾轧是日常所需。我们在权谋算计中长大,在腥风血雨的争斗中茁壮,婚姻是政治筹码,亲情、爱情是权势地位的殉葬品,在我们的生活里,有尊贵、有骄傲、有算计,但……没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颗真心在过日子,她对人好,只因为喜欢,而不是因为对方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她对人的感情很纯粹,没有加入一丝杂质,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干净。我从来没有自觉干净过,我喜欢她眼中的龙惠熙。” 他的话让晴儿动容,忍不住回身,赫然发现三王爷就在自己身后,距离相当近,差一点点她便撞进他怀中。 仰起头,她对他说:“听起来,当皇子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 “我们一打出娘胎,便有褓母、乳母、宫女、太监、杂役……几十个人随身服侍,我们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液,穿绫罗绸缎,住皇宫大院,我们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间最尊贵的生活。可天底下,没有天经地义的好,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坏,所以我们得了这样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价。” “代价是什么?” “被选择。”他吐出短短一句,语气却充满无奈、悲怨。 “我不懂。” “我们的言行举止有多少人盯着看,我们在别人的打量里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当太子,但只要身为皇子不管是被拥、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动,我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成为东宫太子,待来日皇帝大行,成为天底下权力最至高无上的人。” “要承担这样一个身份,好辛苦。” “没错,在皇宫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挣脱不掉。皇宫是个成王败寇的凶险地,所以我们行一步、观三步,话在舌尖绕三圈,我们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一招不慎,满盘输。” “于是,对我们这群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弥足珍贵,她喜欢便喜欢,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乐、哀愁、痛苦、畏惧全落在脸上,想骗也骗不了人。她的单纯恰恰是我们这群城府极深的皇子,想望却无法拥有的真实。” 惠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查晴儿诉心,他是话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于色,成日担心稍不慎则满盘输的三王爷啊,他谨言慎行,对谁都怀着戒心,他戴着面具,从不让人看见真实的自己,怎会毫不犹豫地对她敞心? 他凭什么相信她不会出卖自己,凭什么认定她能体会自己的心情?凭什么确信她有义务听取他的爱情? 晴儿定定望着他深邃双眸,这位人前体面的皇子,内心竟是那样挣扎、那般痛苦吗?除了无言的爱情之外,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哀愁。 她缓缓轻叹、垂下头,他就这么喜欢楠楠啊,再没别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爱情全数赠予那缕幽魂,让旁人无从觊觎……瞬地,晴儿仿佛坠入迷魂阵里,摔了个透心凉。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抬,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净的双眸。“在想什么?” “在想青山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无忧,因风皱面。假若爱情带给人们的不是幸福快乐,为什么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为你不识得情爱,倘若你懂,便会了解当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贴切的四个字呵。 自从那日初相识,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着、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开口闭口全是他,连不能由意志操控的梦,也时时出现他的身影……不过只一次见面,她便全身充满“身不由己”,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说嘴? 嫣然一笑,强压下心头那阵苦闷,她装得无忧憨傻。“三爷没骗人?” “我何苦骗你。” “那往后,我得多和娘上庙里拜拜。” “为什么?”他感到狐疑,不解话题怎会转至拜拜。 “求大罗神仙千万别让我遇见爱情,身不由己的感觉肯定不好受,我喜欢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没经历过那样一段,会枯乏无味。” “是吗?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只要有铜臭味就足够。” 惠熙听了呵呵大笑,她总有办法逗得他开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铜臭味是吧?岁末将至,王府里得四处送礼,你就以这个包装,给我送一百盒过来。接下来……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这块招牌就随你使了。” “哇,三爷订单下得这么慷慨,价钱问都不问?” “你有胆子敢坑三爷?”他语带恐吓,眼底却闪过一抹诙谐。 她皱皱鼻子、拧拧眉,俏皮问:“如果坑了呢,会不会是杀头大罪?” “也许罪不及杀头,不过我和各府衙门交情还不错,想随便把人整死在牢狱里,怕也不是难事。” 她慨然叹道:“官场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护,这是腐败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额头戳去,咬牙威胁。“坑骗皇子罪不及死,可刚刚那话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杀头事小、诛连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这扇门,到处嚷嚷去。” 晴儿猛地捂起嘴巴,灵活大眼四下张望两圈,连忙摆手求饶。 “不说了、不说了,祸从口出、箭杀出头鸟,从今尔后我会管紧自己的嘴巴,勤习温良恭俭,苦读论语孟子。三爷,您就饶过我这回,留下晴儿这颗头颅,才能把好处给三爷双手奉上。” 惠熙被她闹笑了。“说,把好处说来参考参考,不成的话,罪名照旧。” “我想顶下一间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许多颇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制胭脂的师傅和大夫来开发新货,我的新货除了涂涂抹抹、增加丽色之外,还要让皮肤变白,看起来水亮水亮。待产品做出来,三爷的饱学斋可以设计一款专摆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捞一笔,还可以和晴儿联手,齐心合力开拓这个市场……” “等等,我为什么要和你齐心合力开拓市场?” “我有作坊,三爷有人脉啊。想想,后宫有多少嫔妃宫女,大臣家里有多少美妇娇妻,倘若我们能合伙,还怕东西不大卖?”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仿佛金山银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拧了她的脸颊,把她从金山梦里给拉出来。“你啊,茶叶生意还没赚上手,就想着胭脂生意,别学猴子掰包谷,贪多嚼不烂。” “计划嘛,当然要先做起来放,免得事到临头,连个主意都拿不定。何况三爷说错了,银子不是用来嚼的,是用来享乐的。” 惠熙望着晴儿的眉目,眼底带上宠溺。她虽说得得意俏皮,却让人不知不觉间,想要护在胸口宠爱。 有人说他一提到生意,整个人就变得精神奕奕,浑身上劲,指的是不是就像她这样?如果是,那她和自己还真像,简直是小号的龙惠熙。 第二次见面,惠熙发觉自己很喜欢和她聊天,两人越聊越起劲,像有说不完的话题,最好就这么一句一句话搭下去,从天黑搭到天亮。 “喔,难道你晓得怎么用银子来享乐?”就凭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这堂堂王爷谈花钱享乐? “当然晓得,要不三爷……我带您出去转一转,教您见识见识怎么用银子来享乐。” 他就等着瞧她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令自己惊喜,怎么会反对?自然是一颔首,随着她往外走。 晴儿不想让雨儿跟在后头,可也没让她回家,就怕雨儿回去不好交代,因为爹给雨儿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查老爷管不了女儿两条腿,只好在她腿上系起铃铛,让自己安心些。雨儿就是那串铃铛,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较起自己的宝贝女儿,雨儿的个性沉稳得多。 因此,雨儿被留在惠熙的书房里,并获准使用房里的所有东西,而惠熙和晴儿从后门钻小路上街去。 雨儿一进书房,就像鱼儿游入水里,满柜子的书让她的呼吸顿时顺畅了起来。晴儿常笑话她是书蠹,她认了,能成日在书堆里钻,是何等的幸福。 她寻来两本书,坐到椅子上,视线却不由得对上墙头那幅画。 就是她吗?太子妃,简郁楠,让三王爷情有独钟的对象…… 一个传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肠的爱恋,如今她追寻爱情而去,却伤了多少好男儿的心。爱情似乎欠缺那么些许公平,可感情事,从来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头想了想,她磨墨、提笔,在纸上落下几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等闲平地波澜起,断肠声中忆相逢。 但愿世间女子,别在断肠声中葬憔悴。 放下笔,再读一次,雨儿轻声叹息。 她知道自己总是庸人自扰,事前忧心,但她担忧三爷的专情会敲响小姐的断肠诗,三爷未了的爱情会葬送小姐的憔悴,但愿……但愿一切只是她多余心思。 摇摇头,她摇去无缘无故的烦恼,拿起书册,一页页细读。 这是本杂书,讲的是战国时代百姓颠沛流离的故事,它将小人物的哀愁忧郁刻划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儿跌进故事剧情,随着里面的主角或喜或忧。 此时阅熙在刘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书房前。父皇有事交办,他得抓紧时辰和三哥讨论讨论。 说来也好笑,以往三哥想当太子、大哥也想当太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五弟务熙自然是要帮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当然要站在大哥那边,两派对立,平日见了彼此,谁都没有好脸色。 可是多亏了楠楠丫头,拉拢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个想要抛弃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让大哥、三哥对争夺东宫之心都淡然了。 没竞争、计较,便没了仇恨,现下朝堂里还对太子位汲汲营营的,只剩下皇后了。 “四爷,三爷书房里有客,请四爷稍等,待老奴先行进去禀报。” 有客?在内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场人士,那么……有什么客人得在书房里招待,他促狭一笑,一把抓住刘公公,低声问:“来访的是男客还是女客?” “是两名姑娘。”他据实以报。 姑娘?这可有趣了。“刘公公,你不必禀报,我自己进去得了。” “四爷……”他为难地看着阅熙。 “别担心,天塌下来有我呢。”话撂下,他一甩袍摆,提足便进了书房。 刘公公看着阅熙的背影,轻摇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这,才像亲兄弟。皇上知道后,会很高兴吧。 书房里相当安静,没听见谈话声音,不会吧,三哥和两个姑娘在“休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轻脚步,往内堂走去。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穿着黑领铜钮扣绿袍的小丫头。那一身绿,鲜翠得紧,显得那丫头一根水葱儿似地娇美。 她正在看书,看得相当认真,他进屋半天了都没发现。 阅熙往桌案走去,细细打量,她是个让人舒心的丫头,称不上绝美,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淡然气质让人不自主想亲近。她端坐着,飞快地阅读,也不晓得书上写了什么,竟逼出她两滴晶莹泪水。 第八章 那书……这么感动人心?他忽有股冲动,想抢下她手中书册来看。 阅熙轻咳两声,雨儿这才发现屋里有人,发现来人是四王爷,她的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惊讶。 慌张起身,羞窘得背对着他,雨儿轻咬贝齿心狂跳,一抹不自觉的红晕悄悄攀上脸颊,胸口再次浮上那种说不清、理不明的复杂情绪,心鼓噪着,她又不对劲了。 阅熙坐进雨儿刚刚坐的椅子,右手搁在书案上,手指在桌面轻敲,然后他发现了那张写着字的白纸。 真奇怪,这字怎地这样眼熟?这分明不是三哥的笔迹,可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转过身来。” 雨儿咬唇,硬着头皮转身。阅熙再次上下打量她一回,他确定自己没见过她。 “你认得我?” 她下意识垂眼,用力摇头。“不认得。” “可你的眼光分明是认得。”他抄起纸张,在手上把玩。 “公子要这么说,我无从辩驳。”抬起眉眼,鼓起勇气豁出去,她索性大方迎向阅熙的探索目光。 “你很紧张?” 她越是这样,就越惹得阅熙想逗弄人。他今天心情好,碰到什么都想弄弄玩玩,即便只是个小丫头。 “是。”雨儿据实以答。 “为什么,我像吃人老虎?” 他起身,俊脸往前一凑,距离近得令雨儿脸红心跳。这人举止轻佻,哪像堂堂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轻薄子弟。 “不是。” “那你紧张什么劲儿?” 是啊,她紧张什么?她又不欠他、负他,顶多是心底那莫名乱七八糟的感觉惹得她心跳加速,思绪紊乱……再次深吸气,她仰起头、迎上阅熙视线。 “公子说对了,我不该紧张,只不过小户女子出门少、见识少,碰到人自然会不由自主发慌。” 话说得这么流利,说她见识少?欺人罢了。 “这字是你写的?”他扬扬手中白纸。 “是。” “一手好字,师承何处?” “爹爹亲手所教。” “你爹爹是有名大儒?” 不是,但他的确因为那手好字博得皇帝赏识,进而平步青云,所以对于子女的字要求甚紧,可是后来……算了,皆是往事,多想何益? “我爹爹已经过世,请公子别再问了。”她眉头深锁,不愿追忆过往。 别问,那他的好奇心怎么办?阅熙一看再看,非要在字迹上追出个子丑寅卯,他肯定见过这个字迹,这字……猛地,他想起来了! 一个激动,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本姓梁对不?你爹爹是梁越棋!” 那年为讨得父皇欢欣,太傅曾经让众皇子临摹梁越棋的字,可惜后来梁越棋犯了事,太傅便不再要求,可梁越棋的字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雨儿脸色发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死命咬住下唇,想憋住什么似地。她没哭,可那故作坚强的表情,让人看得揪心。 算了、算了,他干么那么无聊,硬要提人家死去的父亲。 “不问了,本王问问别的。今日你同谁来拜访我三哥?” “我家小姐。”雨儿硬生生咽下满腹心酸委屈,可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哽咽。 阅熙感到有些罪恶感,看着她那副模样,他想杀自己的好奇心两刀,可他的骄傲又不容许他示弱道歉,只好继续找话题。“他们人呢?” “一起出门了。” “去哪里?” “不知道,小姐和三王爷有要事待办,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孤男寡女能有什么“要事”?他恶意地仰头大笑,笑得雨儿一头雾水。 很好,一头雾水比伤心哽咽来得强。阅熙笑道:“好吧,等我三哥回来,你告诉他,四爷那儿也有‘要事待办’,请他尽快上门一趟。” 话说完,他大步走出书房,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雨儿两眼。这丫头,不知道是哪里长对了,竟让他想一看再看。 不过此刻,他对她的小姐更感兴趣,能够让三哥领着一起出门,肯定不是泛泛之辈,何况能拥有这样一个能写能读的丫头,当小姐的,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仙女似的人物…… 倘若三哥和她家小姐有交情,不晓得可不可以透过三哥,向她要了这个丫头?呵呵,自己临不出这手字,把她摆在身边写字,也挺不错的嘛……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竟也让他想得兴奋愉悦、开心不已。 银子要怎么花才能买到快乐,知道不? 晴儿带着惠熙到街上,买了十袋米、十只鸡、一只宰杀好的大肥猪、一大桶养在水里、活蹦乱跳的鲜鱼,还买下一大堆饼干、糖果,以及一箩筐、一箩筐的青菜,让人用推车一起送到狗子胡同。 狗子胡同里住的大多是些落魄贫户,格局狭小,窄门窄院,不时可听见鸡鸭鸣叫,或娃儿们的哭闹声。 这是惠熙第一次到这里,他不相信繁荣的京城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看着残破低矮的屋檐、随意用几片烂木头搭起的围篱,他心里头一阵闷,大燕国确实需要更多繁荣百姓经济的策略。 晴儿和惠熙进到狗子胡同的大杂院时,东西已经满满摆了一地,看见进门,几个老婆婆和小孩连忙迎上来。 “晴儿姐姐,你来了。” “是啊,今天给你们带来一个大哥哥,这些东西全是他买的,你们该跟哥哥说什么呀?” 小孩子们乖觉地围在惠熙身边跳上跳下。 “谢谢大哥哥,大哥哥怎么知道小豆子最爱吃糖?” “大哥哥,娘看见鱼,一定会高兴得发疯……” “奶奶脚不听使唤,大夫说要多喝猪骨头熬汤,谢谢大哥哥……” 大家都有话对他说,这个扯扯他的衣袖,那个拉拉他的手,每张肮脏的小脸上,都有着纯真无伪的笑容。 被他们围着,惠熙有惊吓也有喜悦,他从未这样受欢迎过,对着每一张含笑的脸庞,他忍不住也跟着笑咧了嘴。 “好啦,你们先帮奶奶把东西给抬进房里,免得小蚂蚁抢了你们的糖。” 晴儿一声呼喝,大伙儿分工合作把东西一件件往里头扛,那只猪最麻烦,惠熙卷起袖子,帮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们一句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最后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饼,引开了孩子们的注意力,才脱身走到院子里。 晴儿拍拍手,走到老妇人们面前,笑说:“王奶奶、陈奶奶、赵奶奶,你们好啊,最近身子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痛?” “不痛、不痛,晴儿姑娘请的大夫很在行,才几帖药,头都不晕了。”王奶奶说。 “那就好,嫂子们呢?还没下工啊。” “可不,那个饱学斋最近赶工赶得厉害,她们经常忙到夜里才能回来。” 晴儿向惠熙瞅过一眼,她是在大杂院这里知道饱学斋的,之后,越是探听,越是佩服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说穿了,当皇子的天生下来不需要吃苦受难,就能过着教人艳羡的日子,可他偏是劳心劳力开了店铺、造福没工作的百姓;赚了银子还乖乖给朝廷纳税,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为皇商哪个不是前勾线、后巴结,每个人银子赚得油滋滋的,却半毛钱都不拿出来给朝廷。 “那最好,多赚点银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听她们合计着,待存够银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湿答答的。” “到时需要帮忙的话,让小武到三如茶铺给我捎个信儿。”晴儿听了自告奋勇要帮忙。 “那怎么成,我们受姑娘帮助已经太多了。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们马上进去开伙,让你们尝尝我们的手艺。” 不容晴儿、惠熙推辞,几个老妇携手进灶房,不多久,便看见一缕轻烟自烟囱里冒出来。 晴儿找了张板凳,和惠熙并肩坐下。 “闻到没?”她闭起眼睛,展开双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学着她的动作,也闭起眼睛,深吸气,但他记忆里的家,没有这样的味道。 “你试着想想,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又洗菜、又做饭,一面聊天,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端出好吃的菜肴,让家人吃得又饱又满足。” 惠熙没搭话,晴儿接续着说,“你一定很难理解,有什么好绞尽脑汁的,不过是做饭做菜罢了,可在平民百姓家里,这是每个女主人每天都要伤透脑筋的事儿。想想,你只有两颗蛋,可家里大大小小一共十几口,这时该怎么办?” “煮熟了,给家里最辛苦的两个吃。”他直觉回答。 晴儿皱鼻子摇头。“不公平。” “切成十几等份,一人分一口?” “这样吃不饱。”她再次耸肩摇首。 “上街再多买几个鸡蛋,人人都有份儿。” “没银子。”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几个想法接连被驳回,他不禁懊恼起来。 “加面粉、加薯粉,想尽办法让两个蛋分进十几张嘴里。” “果然是难题。”他承认。 “你说后宫女子手段百般、算计千万,那是因为她们太无聊、太闲,如果她们每天醒来就得面对这样的难题,哪还有时间去算计别人。” “有两分道理。”他点头同意,想像着宫里娘娘挤在御膳房里,为一个鸡蛋的分配问题伤脑筋,忍不住满肚子笑意。 “至于另外的八分是……她们必须共享一个男人,这是一种很残忍的状况,不管是对男人或对女人而言都是。”虽然那种残忍的状况是男人造就出来的,可他们也深受其害呢。 “怎么说?” “男人忙国事、忙营生,回到家里还得忙家事,能不力不从心吗?女人日日在深闺,总盼着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终究是一个平凡人,怎能对他期待过深?于是男人厌烦女人的要求,女人伤感男人给的不够,这样的家,如何能幸福快乐?” 说完,她转头望他。 惠熙笑答,“别指望我同意你。” “当然不能指望三爷,因为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断地教导同类,告诉他们,女人如衣服,越多越显富。” 她努嘴不平,可爱的样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发现,这间小小的大杂院,竟然能让好洁的自己快乐莫名。 看见他笑,晴儿跟着开心,倘使能够天天跟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晴儿转开话题,说:“待会儿,你会看见老奶奶端上满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虽然烹调手法比不上王府里的大厨,但你可得尽力吃饱,别辜负了她们的盛情哦。” “他们不是很穷吗?为什么不把那些食物留起来,以后慢慢吃?” “因为他们没办法把一颗真心剖出来,让你知道他们对你有多么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诉你,他们珍视你,甚过自己。” 他想了想,浅浅一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是,真心并不难寻觅,只要诚以待人,人必以诚相待,或许你成长的世界太复杂,才让你觉得真心奇货可居,但我可以告诉你,想遇见真心并不困难。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吗?看见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吗?在他们眼底,你不只干净,还伟大得让他们想努力上进,积极地把自己变成你。” 晴儿的话让他久久说不出言语,真心呵……他寻寻觅觅,得而复失的东西,在她这里,竟是多到不胜枚举…… 第九章 他们很熟了,在连续几日的出游之后。 惠熙像被灌了迷魂汤,经常是刚回到家里,便想着再见面,想见到她那双崇拜的目光、那一脸敬佩的表情,还有声声句句清脆甜蜜的“三爷、三爷”。奇怪,他又不是未经事的少年郎,可心里那满腔热情,就是按捺不住。 许多人喊他三爷,可没有人能够喊得像她那样好听,那样地……动人心弦。 因此他们一约再约,无法超过十二个时辰不见面,他们都不晓得是什么控制了自己,可他们被控制得甘之如饴。 今日惠熙和晴儿又上街,同一条街、同样的风景,连身边那个并肩同行的,都是相同的女子,一模一样的事物,却每天都给他不同的好心情。 他愉快地走着,一面听她清亮的嗓音形容城东那家牛肉面有多么好吃,一面看着她夸张的手势,她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幅好风景。 “大爷,饶了我吧……”一个女子的哭喊,拉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他们一起往声音出处走,排开人群,发现几名恶霸正在欺负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素服,身前立了块牌子,写着“卖身葬父”,没想到没碰见好人,偏遇上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李桥,他丢下二两银,就要把姑娘带走,姑娘见他人品不端,退了银子打死不肯出卖自己,但李桥岂是善罢干休之辈。 李桥的爹是御史大人李鼎虢,李鼎虢天天在朝廷里抓朝臣的错处,却管不了自家的孩子,任由他在外闯祸惹事。 前阵子晴儿路见不平才插手教训过他一回,如今再看到这状况,爱管闲事的她自然要挺身而出的。 “放开你的脏手,没听见人家姑娘说不要吗?” 晴儿大喝一声,走到李桥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后衣襟,用力往后拉扯,李桥没防备,差点儿让她给拉个倒栽葱。 他怒吼大叫,身边的侍卫立刻围上来,没几下工夫便将晴儿的手隔开,人墙将她团团围住。 李桥站稳后急转身,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敢招惹到自己头上。 他怎么都没想到,插手管闲事的,竟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见到晴儿,他心花怒放,色心立起,眯了眯双眼,淫笑问:“不许我碰那位姑娘,是不是嫉妒呀?乖,我的好妹妹,本大爷不会厚此薄彼的,来来来,都跟大爷回去,大爷带你们领略一回风花雪月。” 他在嘴巴上讨便宜,气得晴儿鼓起腮帮子,咬牙切齿。 “还风花雪月呢,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张大你的鼠眼,给本姑娘看清楚,姑奶奶是何人!” 何人?李桥依言睁大眼睛,细看一回,唉呀,竟碰上熟人了,他立刻软下声势,弓着背,笑涎着脸,“女侠,是您啊,怎么又恰巧碰上了?” “哼!做好事没份儿,龌龊事倒是当仁不让。你以为我喜欢遇见你这种只知男盗女娼,不懂尧舜禹汤的杂碎?今日我家护卫不在,你最好趁机赶快离开,否则……哼哼,有你吃不完兜着走。” 听见护卫没跟来,李桥望向她身后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似乎没有?呵呵,既然没人嘛……如此大好机会,他怎能不戏弄、戏弄。 于是,李桥立刻嚣张了起来,扇子啪地一开,扇缘挑起晴儿的下巴,笑得一脸得意放肆。 “黑脸大哥不在呀?那敢情好,要不要本公子陪妹妹你四处走走、逛逛,不是我夸口,京城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改口,女侠又变回妹妹,这块软豆腐,他今天吃定了。 真是个美丽的姑娘,那日一见,害他相思了三日三夜,却遍寻不着佳人,今日缘份再现,岂不是老天把胛心肉直接送到他嘴边? 以为护卫不在,她就没靠山?错,今儿个她的那座山大到可以镇压孙猴子,想到这,晴儿笑得更加灿烂。 她双手环胸,眼看着那只就要碰上自己的肮脏爪子,缓缓说道:“有胆,你就试试。” “妹妹,你真了解哥哥,哥哥我别的没有,就是恶胆比人家多一些。” 见李桥步步进逼,满脸淫笑,隐身在人群中的惠熙,一团怒火烧上脑,他的五官在狂怒中扭曲,双手粗暴地排开人群,一记飞身斜踢,碰碰两声,不偏不倚,一只鞋印清清楚楚地贴在李桥脸上。 李桥被踢飞了,两手拼命在空中挥动,企图抓住些什么,可他所到之处,人群纷纷散开,伴随着一道完美弧线,一阵惊人惨叫声……当人们回过神时,他已一屁股重重地摔在街心,连同他的自尊颜面也一并摔得七零八落。 李桥的侍卫冲上前想对惠熙动手,可一接触到他严厉的目光,竟没人敢多动一下,那气势……根本是招惹不起的人物啊。 “哪个没长眼的家伙,竟敢踢本大爷,想管闲事……” 李桥挣扎半天,勉强在侍卫的扶持下,从地面爬起来,一站直身就忍不住大声叫骂。 可话说到一半,他总算看清楚踢飞自己的人是谁,一张大脸马上缩成小瘪三。 踢到铁板了吧!上回让自家护卫揍他一顿,不过是皮肉痛,这回招惹到三王爷,哪是小小的皮肉伤可以解决,想到这恶棍即将面临的下场,晴儿满心乐。 惠熙的双眼透着肃杀寒意,望得李桥全身抖如筛糠,喉咙想挤出几个音节都办不到。 糟啦,他竟不小心动土动到了太岁爷头上。谁不好碰,竟遇上这位狐狸皇子,此人心机比谁都深,谁惹恼他,他不一定会急着发作,但对方的下场绝对比入地狱还惨烈……冷汗从李桥额间一颗颗往下滑,现在该如何是好…… “三、三王爷。”他软了身子,匍匐在地,乞怜的声音虚弱不已,心中不断猜想,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么大的靠山。 “你认得我?好得很,省得我多费唇舌。回头让李鼎号到惠王府来找本王,就说本王有‘大事相商’,倘若李大人今日没空,也行,就劳烦李公子转告李大人一声,就说今儿个没谈的‘大事’,咱们留到明日朝堂上再说。” 丢下话,惠熙甩袖而去。 那件“大事”是啥还用猜,纵子行凶、当街掳人、欺压良善,他三爷心情不好的话,还可以多加上几条莫须有的罪名……这事儿,“今日相商”代表还可以私了,倘若留到明日朝堂……他爹爹的乌纱帽还戴不戴? 李桥吓得脸色铁青,惊惶不定,他双脚发抖、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栗。 晴儿鄙夷地瞟他一眼,她没忘记卖身葬父的姑娘,仓促间塞了几两银子给对方,让她赶紧去埋葬父亲,还报了自己的名字,说倘若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到三如茶铺找查姑娘。 解决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后,晴儿急忙追赶上惠熙,她跑了好大一段,气喘吁吁的,他明知道她已经追到身后,却丝毫没有慢下脚步的打算。 她皱眉头,加紧脚程,不解他做啥生气。 是啦,李桥那个人渣真的很让人火大,可是李桥不是认得三爷,三爷也把他吓得噤若寒蝉、倒地不起了吗,干么还气鼓鼓地半句话不说?况且,惹火他的人又不是她,他对自己发这脾气,可真是半点道理都没有。 晴儿叹气归叹气,却不敢慢下脚程。 咦,他怎么往惠王府方向走? 要回去吗?可是今天才刚出来一下下……难道是兴致坏了?撇撇嘴,她在他背后强拉起笑脸,笑容可掬地跑到他身前,展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三爷,今儿个不逛街吗?” 一声软软、甜甜的三爷,换得他的怒目相视。惠熙恨恨向前疾走两步,手一抬,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视线与自己相齐。 他额头青筋毕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脸要将人给生吞活剥了似的表情。 试问,熊要吃人,如果人对熊表达善意,会不会使它口下留情? 也许……会吧?于是晴儿再度拉抬嘴角,绽出一个闭月羞花的娇嫩笑脸讨好地说:“三爷……心情不好?” “好个头,你就这么爱管闲事?” 他终于爆出第一把怒火,手指放开她的下巴,转战她的脸颊,左边两指、右边两指,把她的脸横向发展,拉出一张小猪头。 想到李桥的恶名昭彰,他就控制不住怒火。这么坏的男人,她居然还不是第一次招惹,如果她因此被盯上呢?如果下回他不在身旁呢?如果李桥那只猪手真碰到她身子呢?明明看起来一脸的聪明伶俐,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我、我……是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你有力气提刀?哼!你会不会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少恶行,知不知道多少良家妇女毁在他手上?竟敢去招惹他,你真了不起啊。” 他的语气尖酸刻薄,可她也总算明白了他为何生气。 “你是为这个生气哦?” 他的手捏着她的脸,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手指一松,小手包大手,大手捧小脸,她赶紧陪上最可爱的笑脸。 “不然呢?”他怒目瞪人,可是捧着她脸的双手不肯放。 “我以为你在为那个恶霸的行径发脾气。” “我为一个杂碎生气,他有几两重?”他又重哼一声。 “是啊,晴儿明白,三爷自然是为了担心晴儿才发的脾气。”她软软的语调,贴上他的耳膜,搔动他的心。 她懂他的担心?那最好。 松开捧住她脸庞的手,惠熙揉乱她的刘海,怒气渐消告个段落。 “不气了吗?”晴儿抬眉望他,笑着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 他没回答,却问了另一句话。“你上次怎么招惹他的?” “还不是一样,他当街强抢民妇喽,他这种行为,官府都不管的吗?” 提到这个,晴儿就满肚子火,还以为上回的教训会让他安分守己一些,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鬼叫,李桥改不了男盗女娼。 “他父亲是专门弹劾官员的御史,若非有人主动提告,谁愿意去得罪御史?”惠熙冷酷一哂。可是,这回没人敢碰的御史大人,他龙三爷偏要来好好打个招呼,见识见识其威风。 “被他欺害的女人那么多,总有人去告状的吧?” “没有。” “一个都没有?怎么可能。”她很惊讶,难道这恶霸真这么有本事吗? “他有钱能够解决,钱解决不了的就娶进门,多数女人吃了这种暗亏,都不愿意张扬。今天那名女子也一样,倘使你没插手,她不是成为他第十三个姨太太,就是拿一笔钱,远走他乡。” “李桥就这样吃定女人不愿声张的心理?太过份!”她忿忿不平。 他浅笑挑眉。“世间有什么事是公平的?” “那你可以帮忙吗?把那个坏蛋狠狠修理一顿。” “我不是已经让他爹来一趟惠王府吗?” “你一定会让他很难看,对不对?”她眼底再度出现那种既崇拜又敬佩的目光。 “对。”摘完爹的乌纱帽,再摘儿子的子孙根,往后李家传宗接代没有李桥的份儿。 嫌他狠?没错,他是狠。李桥既然敢轻薄晴儿,他岂能不“认真”教导李桥,教会他,三爷的女人碰、不、得。 晴儿很开心,因为三爷为她担心、出气,她有一点点的感觉,感觉他们之间似乎稍微超越了朋友关系。 第十章 夜深,烛灭灯暗,所有人都入了梦乡,唯有更夫尽责地敲响更鼓,提醒未入睡的人们,小心火烛。 晴儿的屋里还燃着烛火,火光中映出床上两道窈窕身影,她们并肩坐着,相互依偎。 晴儿拉住雨儿的手,精神奕奕,一张嘴张张阖阖说不停。 “你不知道,三爷有多厉害,他就这么一拉一抽,就把小豆子从坏人手里抢回来,双脚一个轻巧横踢,那个想拐卖小豆子的坏蛋,立刻给打趴在地,你没当场看见,真是帅气啊……” 晴儿的三爷经说完,满足地长叹一声,一床棉被被她紧紧搂抱在怀里。雨儿伸手环住她的肩膀,见她笑得甜孜孜的,好像有人在她嘴里塞了根糖葫芦。 “我想,我好像喜欢上三爷了。”她把头靠到雨儿肩上。 雨儿侧过脸,审视她的笑颜。傻小姐,她哪里是“好像”,是“已经”、“早就”喜欢上三爷。没见过三爷之前,她便是满心崇拜,见了本人后,还能不把一颗心全给系上、挂上? “小姐,你为什么知道自己喜欢他,不是别人?” 晴儿一愣,类似的话,她也问过惠熙,那时惠熙回答,他喜欢楠楠的真心,喜欢她眼底看见的自己。那么,她是不是也爱上他眼底的自己,以及他真诚的笑意? 她抬起头,认真思考,在眼珠子转两圈之后,坐正身子。 “我们上街走着,满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环顾全场,我看谁都不觉得特别,唯有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让人心惊,教人印象深刻。” “分手道别时,才一转身、眼睛里失去他的身影,就会觉得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层一层裹满了身子每一寸,然后我的心就会开始喧嚷、吵闹,发出同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雨儿会心一笑,故意问。 晴儿笑得如梦似幻,好似被人丢进糖水里渍了一晚,捞起来满身都是甜蜜气味。“那个声音喊着——三爷、三爷、三爷……” “可是,小姐不担心吗?三爷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能与他匹配的,不是高官千金,便是皇亲国戚,再不,也得是选秀中脱颖而出的秀女。之前老爷为了小姐,买通地方官员将小姐的名字自选秀名单中删去,小姐与三爷……” 后话未竟,晴儿却明白雨儿想表达的。 可不,阴错阳差啦,不过就算她参与选秀,她又不是雨儿,事事会、样样通,最后恐怕也是以落选为收场吧。 “你担忧的,我何尝不知道,况且他心里还有个楠楠呢。” “既然明白,小姐何不离三爷远一点?” 晴儿摇头轻喟。“对我而言,三爷就像一剂毒药,让人着迷,也会让人失了性命,可我无法考虑这么多,我只能顺着心意走,至于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是毒药,聪明的人就该拒绝。”雨儿惊讶她的回答,怀疑莫非爱情吞噬了小姐的智慧? “雨儿,你知不知道,药材当中,附子有毒,巴豆、半夏、细辛、天南星、苍耳子、马钱子……每样都带有毒性,但只要使用得当,就能为人治病。” “我也明白我越接近三爷就越危险,可是若上苍愿意襄助一把,或许能给我一些幸福、一点快乐,或者……一段人生中最美丽的记忆啊。” 她虽然说得振振有词,但雨儿才不信,难道有了记忆,往后岁月便能心满意足,不会贪求更多?不,她不是乐观的女性,在她眼里,小姐的想法根本是饮鸩止渴。 只是小姐有句话说对了,未来的事谁晓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千忍万忍,任由金樽对月空叹,谁敢保证,能就此平安一世? 想想她的爹娘、她的族人,想想他们压抑过多少悲欢爱恨,到终了,一样无法完成梦想与心愿,人生短暂,何必与自己的欲念抵死抗衡? 晴儿睨了她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觉得我配不上三爷?” 雨儿笑了,握住晴儿的双手,笑道:“不是,最美的鲜花得插在最臭的牛粪上,三爷恰恰是那坨最臭的屎,配咱家小姐最合适不过。” “你,敢偷笑我!”晴儿动手在她胳肢窝里挠痒痒。 “不是偷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笑,笑我们家小姐是最美、最鲜的花儿。” “你还说、你还说!” 晴儿把雨儿压在床上,猛朝她攻击,雨儿笑得岔气,连声求饶,两人笑闹成一团,直到都累了,才在床上并肩躺平。 晴儿仰着头,看着顶部床帐花纹,嘴边的残笑未退。 “雨儿,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只是……如果我放弃认识他、结交他、欣赏他,此生我一定会后悔。” “我只是担心小姐深陷,无法自拔,而三爷给不起小姐要的感情。” “届时我也许会痛心疾首,可我宁愿选择伤心,也不愿意错过,遗憾终生。” “小姐想清楚就好,往后无论处境再困难,我都会陪在小姐的身旁。” “那就好……以后要继续掩护我哦。” “那还用说。” 拉起被子,雨儿将晴儿全身裹个紧密,笑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和三爷出去,得养足精神。” “是。”晴儿闭上眼睛,雨儿也跟着闭眼。 过了好一会儿,晴儿柔声轻唤,“雨儿。” “嗯?” “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雨儿没回话,但嘴角扬起。 晴儿一身男装,与惠熙共骑一骑。 快马将他们带离京城,一出城门,惠熙挑了条行人稀少的道路,晴儿仰头向后,问:“三爷,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 “说嘛,我好奇着呢。”她戳戳惠熙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把你带去卖。”他空出一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光滑细致的肌肤让他的指尖享受了一番畅快。 “呵呵。”她仰头大笑,额头贴上他的下巴。 “被卖还那么开心,要不要顺便替我数数银子?” “当然开心,卖掉我,三爷可就成了千万富豪啦。” “你确定自己有那么高价?” “什么高价?千万我还估低了呢,就怕三爷太得意,一个不仔细,把我从马上摔下来,烂泥巴晴儿可就掉价了。” 这会儿轮到惠熙大笑,好似随时随地她都有本领让他的坏心情转成好心情,她是他的开心法宝,一个再高价也不肯出让的宝贝。 “驾!”惠熙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 晴儿长发飞扬,随着风打在他脸庞,风中混杂了淡淡清香,那是她的馨香,令他心神俱醉的气息。 晴儿靠在他怀里,两人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甜蜜,好似……好似她与他融为一体,在这天地间,尘世里,再无人能打扰。 他们在草原中央下马,晴儿俯眺这片贫瘠枯黄,仿佛无止境地绵延,仰望天空北雁南飞,眼前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让人开心不起来。 “不喜欢吗?” “荒原萧索,瑟瑟泣冬风,灌木只余一丛丛枯败的骨架,衰草凄然,我不喜欢。”她嘟起嘴,摇摇头。 “夏天的时候,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处处绿草清香塞满心肺,耀眼的蓝天接连着艳丽的翠绿,美得让人开怀大笑,忘却所有烦恼。” “有这么美?”她听了惊喜,不禁在脑海中想像美景。 “当然,满地的鲜绿还夹杂各种颜色。红的、粉的、黄的、橘的、白的……无数野花怒放,蝴蝶翩翩飞舞,偶尔还可以见到兔子的踪迹。” “好心动哦,等夏季,三爷再带我来这里,好不好?” 他笑着朝她点点头,可一转眼,眉头又迅速紧起。“可惜有许多人,别说明年夏季的大草原,就是连明天的太阳都无缘得见。” 见惠熙的笑容隐起,晴儿的心底隐隐生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得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再久一点。” “三爷要去哪里?” “两江。” “为什么?”得知他将离去,晴儿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很是落寞。 “那里水患连连,数十万顷良田被淹,几万灾民痛失家园,颠沛流离,无人可依。奸商卖米贵如珍珠,灾民为求生存不惜卖儿鬻女,能吃的全进了肚子,不能吃的一样进了肠腹,观音土填肚、树皮熬汤,全成了维持性命的粮食。” 两江成了人间炼狱,满朝大臣无法可施,大皇子坜熙领了皇命,为治灾日夜苦思操劳,劳出疾病,可为千万百姓,他忍着、撑着,咬牙安顿了所有灾民后,直至病体难支,被地方官一顶大轿送回京城。 父皇遂命他进灾区,接下皇兄未完成的差事。眼下虽未出京,他已先着手研究灾区问题,这一深究,才晓得灾情严重。 “朝廷里没有拨粮赈灾吗?” “拨了,可是接近岁末,新的税赋未收上来,能拨出去的不过二十万两,又经层层剥削,真正能用到灾民身上的,不过区区几万两银子,皇兄一趟两江行,杀了狗官十数名,可越查越深,真实的情况越骇人,再这么一路杀下去,就没有官员可以办差了,眼前只好先让他们戴罪立功。 “问题是,区区几万两银子能有什么用?别说那么多张嘴要吃饭、那么多伤病患要医治,待灾民返回家乡后,还得重整家园、买耕具,买种子,熬到下一次收割……光想到这个,就让人坐立不安。” 好个忧国忧民的三皇子,晴儿望着他一脸愁容,恨不得多帮他一把。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银子?” “对。”饱学斋能动用的银子全挪用了,可那些银子顶不了太久。 “有没想过抄贪官的家?” “这招是皇兄第一个想到的,本以为可以搜个几十几万两出来,没想到竟只刨出三万多两。” “换句话说,最大的蠹虫还没抓到。” “或许。” “如果请皇帝下一道圣旨,自首无罪,把官银吐出来,并加倍还给朝廷者,日后被查出涉案的话,不再追究,并保留原官位的话呢?” 惠熙一笑,这是奸商才想得到的事,所以他也想到了,此刻的燃眉之急是缺银子,先把银子给逼出来,解决灾民之苦是第一要件,倘若这些官员罪行重大,此回暂不追究,日后派细作埋伏身边,待下次再犯,重罪处决便是。 于是,他上摺子,却被皇上给驳了。 惠熙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是因为那只“罪行重大”的蠹虫,摆明与皇后、皇太后一族有关,怕动一发而牵全身,还是担心他的法子会养虎为患,总之,行不通。 “再想想,想个旁人想不出来的好法子。三爷有赏。” “还是不行吗?倘若银子不能从官家出,那么必得从民间得,民间……谁的钱多,农民……没有;读书人……没有;工匠……更是想都别想,能够度日糊口再揽点棺材本就算不错啦,所以,只能从士农工商的最末流身上想办法。” 他听出她酸溜溜的口气。没错,所有人都看不起商人,可遇着事,就想从商家身上动脑筋,算来算去,朝廷对商户还真是不仁不义。 第十一章 “能想到办法吗?” “能,可是不愿意想。”办法早已出炉,她不过想逗逗他,只要能逗出他的眉开眼笑,她乐意付出所有代价。 “为什么不愿意?” “我又不是皇子、公主,只是个小小商户的女儿,朝廷事与我无关,两江百姓不归我管,我何必想坏主意侵害自己人的权益,那岂不是损人不利己?”她朝他挤眉弄眼。 他往她额上敲一个爆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家灭亡,看你们这些重利轻情的商人,有什么利益可图。” “说得那么严重,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难不成不捐银子国家就没了吗?唬我没见识啊。”晴儿吐舌头。 “你就是没见识,还不承认。想想,倘若流民没得到良好的安置,会不会四处逃窜?人呢,没有天生的坏,皆是后天环境所逼,那些饥饿之民难道不会因为贫穷到处劫掠抢夺?不会因此伤害人命?一个国家里有千百个强盗,不足为惧,倘若一个国家有几十万个强盗呢,焉能不覆灭?” “所谓官逼民反,朝廷无视于百姓的苦,对于百姓发出的求救声无动于衷,才会逼得百姓不得不反。今日,我们不想办法解决灾民的困境,明日国家就得面临动荡危机,别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三如茶铺还开得下去。” “行了、行了,我不过两句话就引来三爷的长篇大论,算我见识短成不成?想办法就想办法呗,何必说话吓人?”她歪了脖子睨他一眼。 他笑笑,“所以,办法想出来了?” “能不出来吗?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这颗小蛋蛋还想平安孵化呢。” “别废话,说重点。” “既然皇上老是看不起商人,咱们就让皇上当一回商人。”她促狭道。 “怎么说?”望着她的俏皮表情,他隐约觉得这个点子,肯定新鲜又恶劣得让人想大笑。 “京城附近几个省应该没有受到水灾波及吧?” “是没有。” “所以还是一派国富民安、民生乐利的景象?” “当然,有什么好怀疑的。” “那就没问题了,三爷晓不晓得,人人都喜欢宫里那块大招牌,只要是贡品、御用,就会有许多人愿意花大钱、抢破头。” “晓得。” 要不然她怎么会千方百计想和他搭上关系,三如茶铺的顶级茶叶谁都不送,偏偏往惠王府里送?图的不就是惠王府这块招牌。 是他心好人善,才会真如她的意下订单,顺道替她打开宫廷大门,不管这茶好不好,至少大家心知肚明,三如茶铺,是他三皇子罩的。 “那就简单啦,请皇上御笔一挥,写几张‘乐善好施’、‘端木遗风’之类的好话,盖上御印,交给招牌铺子刻下几百面牌区,谁家捐出一万两,就可以拿一块回去当传家宝。我相信,不需要太多天,就可以替灾民募得百万两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招。”惠熙大掌一拍,拍上她的肩膀,力气之大害她差点儿腿软。 “若是让三爷早早想到这招,商户们可就倒大楣啦。今儿个啊,查晴儿算是做了一回不肖女,回家得去向父亲磕几个响头认错,再进祠堂里跪上几个时辰,向列祖列宗诚心诚意谢罪。” 惠熙大笑,揉乱她的刘海之后,一把将她揽进胸口。“好丫头,你帮三爷解决这个大难题,说说,要三爷赏什么?” “在三爷赏赐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希望皇帝解决这次水患之后,要行文天下,一方面承认商人的地位,一方面对这些捐银子赈灾的商家致上深深谢意,让全国百姓知道,是谁替朝廷解决这回的困局。” 说到底,就是要拉抬商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行,他早就想这么做。 “这点没问题。现在可以说说,想要三爷赏什么了吧?” “赏我一个夫婿吧。” 她只是随口玩笑,没想到他当了真。 “夫婿?”他皱起眉,好看的凤眼拉出一个不好看的扭曲线条。 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可话都出口了,总得找台阶下。“是啊,夫婿。” “说说你的条件。”这回,不只目光扭曲,连声调都阴沉了好几分。这丫头,想嫁人想疯啦? “我的条件可苛了。” “真的吗?说来听听。” “我要的男人嘛,得秃顶、麻面、断眉、歪腮、吊眼兼暴牙,驼背、鸡胸、肥肥肚再加上一双萝卜腿,长得越丑越好。” 她的话听得惠熙噗地爆出一声笑,脸上那些个弯弯曲曲的扭摺子,全抛诸九霄云外。 “你要个丑人中的极品做啥,当门神?不怕夜半醒来吓到。” “半夜吓到,好过嫁个帅男人。”说着,她指指惠熙。 敢是他被嫌弃了?他这付尊容,从小到大还没人嫌弃过呢。“怎么说?” “男人太帅,易惹风流,男人太富,易招蜜蜂,男人权位太高,易引蝶,就怕蜂蝶纷纷过墙来,觊觎春色在我家,我可不爱这种成天提心吊胆的麻烦日子。” 指来指去,就是在说他! 惠熙瞪她一眼,弯下身,捏住她脸颊肉,往外拉扯。 “知道了,三爷这回到两江,定给你寻个极品男人回来,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别到处乱逛,要是再惹上李桥那号人物,瞧我回来怎么修理你。” 这句话叫做“挂心”,晴儿听得懂。 她扯下他的手,握紧拳头,缩起两肩,做作得让人很想扁。“哈!好怕、我好怕啊。” 话说完,她拔腿就跑,张开双臂乱挥,扯起喉咙大叫。哇啦哇啦的,叫什么没人知道。 惠熙望着她在草原上奔跑的快乐背影,笑容不曾褪去,她快乐,他开心,他的喜悦似乎和她挂了钩,脱离不去。 楠楠给了他真心,他便将她奉为珍宝;那么晴儿不但给了他真心,还给他无数人的真心,给他快乐、幸福、喜悦、崇拜…… 赠给他那么多东西的女孩,他,该如何看待? 京城里闹过一段时日的选秀终于告一个段落,被选上的秀女名单已经张贴在皇榜上。这些天,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讨论哪一户的千金入选,哪一家的千金榜上无名。 和男子考进士一样,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差只差在拿下状元、榜眼、探花的公子们要骑着高马游大街,让百姓胆仰其丰采。 入选的秀女却得关进皇宫里,由王亲贵胄慢慢挑、慢慢选,像上大街挑选猪肉那样,挑色泽、挑肥瘦,再挑挑她们家的背景配不配得上龙王、龙子,之后返家,准备嫁妆、入宫,迎向生命里另一段旅程。 再后来呢,或者红颜未老恩先断,或者一入宫门深似海、或者雪里霜里斗婵娟,一生一世与其他女人争妍竞艳……终之,宿命已定。 只有查老爷聪明,他想留着女儿招个能干女婿接掌家业,享受家人在侧、含饴弄孙的幸福,他不愿意把女儿送进见不着天日的皇宫里,于是花了银子,贿赂地方官,大笔一挥,把女儿的名字从选秀名单上给消去。 可是阅熙在等,等晴儿入宫。 他算准了查老爷是七品官员,晴儿必定在选秀行列,凭她的机智聪慧、定能够获选入宫,到时他再去求母妃去同父皇要人,便能成事。 没想到入选名单出炉,竟没有查晴儿。 他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查家不懂官场的贿赂文化,以至于女儿落选,没想到东查西查,竟查出来查家根本就很懂得如何贿赂,只是他贿赂的目的是不让女儿进宫! 这只老狐狸!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又恼又恨。 未入选秀女,想要求父皇赐婚,是难上加难,他得想尽办法才能求得父皇为自己破例。 只是查老爷不肯让女儿参加选秀,恐怕是摆明了不愿与皇室结亲,倘若不愿意,他如何能把人家的女儿抢走? 不管了,他今日先上一趟查家,探探查老爷的口风再说。 手指轻拨琴弦,一挑一勾,温柔弦音回荡在空中,那是雨儿。 查夫人想尽办法替晴儿请来画师、琴师和夫子,想养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出色的女儿,没想到晴儿对这些没有半点兴趣,她同查老爷一样,最爱那闪闪发亮的金锭、银锭,可见得“父女天性”这话半点不错。 结果晴儿所有的才艺都学了个半吊子,反而是旁听的雨儿学得十足十,晴儿常笑说,两人该对调一下,雨儿当小姐,晴儿做丫头,这才合适。 “雨儿、雨儿,小姐呢?” 雨儿停下琴声,走到门边,问话的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翠儿。 “小姐读了一会儿书,倦了,在睡觉。”她下意识望一眼微微隆起的床被。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咱们快帮小姐打扮打扮,四皇子来访,老爷夫人正在前厅接待呢。”说着,翠儿飞快往屋里走。 “四皇子?” 他是为那日大街上的事情而来吗?为什么?难道那日匆匆一晤,他便已为小姐倾心?念头闪过,心不安地跳着,糟糕,她的强出头,害惨小姐了。 “是啊,你快点,夫人催着呢。” 她得赶紧办好事,那个四王爷俊得很,从没见过那样英气勃发的好看男人,府里许多丫头都挤到前厅看呢。 翠儿加快脚步往内室奔走,走到床边就要扯开被子,雨儿拽住翠儿,急道:“不行,小姐受了风寒、不能见客,你去回了夫人。” “你少唬人,这话连我都骗不过。早上我还见小姐活蹦乱跳,吃个早饭还叽哩呱啦讲不停呢,快快快,手脚麻利点,四王爷可是专程为小姐来的,说不定,小姐会成为将来的王妃呢。” 想到前日,于家二姑娘入选消息传来,那家子的奴才、丫头一个个眼睛全长往头顶上,见了人那副跩样,想起来她心里就有气,要是她们家小姐能成为王妃,可不让于家那群嚣张的家伙眼红死了。 她急忙推开企图阻挠的雨儿,一把拉起棉被…… 空的?她转头,怒视雨儿。“说!是怎么回事?” 唉,能是怎么回事?就和那个三爷到处游玩去了啊…… 雨儿随翠儿进大厅回话,她刻意把头垂低,不教人看清容貌。 “雨儿,小姐去了哪里?”夫人凝声问。 查老爷不爱晴儿入宫,查夫人可是乐意得很,当初知道丈夫做的那事儿,她气得几日不说话,没想到今日四王爷亲自上门,再度燃起她一线希望。 “大杂院的奶奶生病,小姐请大夫一起过去看看。” “小姐出门,你怎没跟上?”夫人急得直跳脚。若是碰到坏人可怎么办才好,老爷不是要她随时随地跟着小姐吗? 她问得雨儿语塞,垂首无言。 查老爷出面缓颊,对阅熙说:“四王爷,真对不住,那个大杂院上上下下二十几口老弱妇孺,是晴儿给安顿下来的,所以她时常过去探望。” “查姑娘能体民所苦,果然是大家风范。” “四王爷客气了,晴儿性子野,成日在外头跑,哪有什么大家闺秀模样,我只指望她,将来招个不管束她的平凡夫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罢了。” 查老爷话中有话,他想表明态度,这出凤求凰,查家不想陪着四王爷演下去。 可阅熙岂是好摆平的人物,他淡淡一哂,问:“查老爷便是为此贿赂地方官,将查姑娘自选秀名单上消去的,是不?” 第十二章 贿赂?这二字听得查老爷心惊胆颤,为两江水患之事,朝里朝外不晓得处决了多少行贿之人,现在当官的一听见“贿赂”二字,谁不急急撇清。 晴儿自选秀名单删除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四王爷成心抖出来,查家哪里有好果子吃。 查老爷紧皱眉头,暗暗叫悔,他早该罢官回家专心当个好商人的,都是为那层风光皮面,舍不下读书人身份,才会害了女儿…… 他苦着脸,拱手相求阅熙。“请四王爷体恤,晴儿实在不适合进宫啊,她那副火爆脾气,走到哪里都要点上几把火,查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给我们两老送终,实在、实在不敢盼她……出人头地啊。” 阅熙大笑,在查老爷眼里进宫真是“出人头地”?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在他眼中,未必。 说到底,查老爷是聪明人,知道皇家饭碗难端捧,想给女儿选条顺遂道儿走,若是他没碰上晴儿便罢,可他就是碰上啦,既是有缘有份的两个人,他就不能让查老爷称心如意。 “查老爷,你不明白本王的脾气,本王便是喜欢查姑娘那副火爆的坦率性子,我阅王府地大、屋子牢,用的全是上好的料儿,不怕她到处点火。尽管违背查老爷的心意,我看……查姑娘恐怕还是得出人头地一回。”他起身笑道:“劳烦查老爷转告令嫒一声,五日后未时定然再访,还请查姑娘拨冗相见。” 阅熙转身离开查府,临行望见了缩在门边的雨儿,心里老觉得她熟悉,却想不出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查老爷按照礼数送阅熙出府,但一路上忧心忡忡,眉头打上十个、八个死结,看得阅熙忍不住摇头。天下父母心呐,查老爷今夜大概要忧心得辗转难眠了吧。 阅熙从不讨好别人,他是事事只为自己设想、不管他人的四王爷,可是见着查老爷满脸愁云惨雾,肯定是很疼爱晴儿,这个想法让他心软。 他停下脚步对查老爷说:“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我能承诺你一句,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我便是喜欢查姑娘那直率的仗义性子,我不会试图改变她、控制她,我会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的话熨平了查老爷的眉心。喜欢?莫非他们之间已经熟识,甚至许下承诺? 惠熙即将离京,一大清早晴儿飞奔到惠王府,看见府前已有几辆马车整装完毕,等待出发。 刘公公发现晴儿,微微一笑,上前招呼一声便转身进府,不久,惠熙随他身后走出门,见到晴儿,又快步跑到她面前。 他笑,笑得倾国倾城,害得鱼沉雁落,白日无艳。 这种男人放出门,不晓得会沾惹多少桃花上门,会不会待灾情稳定,一、二月后回府,王府里便种满桃花树? 晴儿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半句话不说,仿佛满树桃花已在眼前争艳。 “你怎么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角落。 晴儿勉强扯扯嘴角,拉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家附近的于府,大老爷是个七品宫,二老爷是六品官,素日里,两房就常常私底下比较,最近大老爷的二女儿选秀选上了。”她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就怕一个别开眼,便是天上人间。 “很好,然后呢?”他回视她晶亮双眼,那眼里饱含着千言万语。 “听说烛花双蕊必有喜事,那天他们家的喜鹊从早到晚叫不停,果然他们家二老爷的女儿也选上了。” “的确是双喜临门,然后呢?” “然后女儿出宫回府,准备待嫁。昨日两位姑娘见了面,先是从头到脚把对方打量一遍,再笑着互相恭维对方有多美丽、多温良、多贤慧,一人一句轮番讲,字字句句都是典故或成语,好像……” “在炫耀满肚子才华?” “不,好像两只小猫在夸奖对方,谁长得比较像花豹。” 噗哧,他爆出一声大笑,双手搭上她的肩,猛摇两下。“你脑袋被驴子踢坏了,一大清早跑过来对个即将出远门的男人讲这个。” 他那么聪明,当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云渺渺、水茫茫,良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想说:“那日垂杨紫陌落城东,携手处,游遍芳丛,如今琵琶弦上说相思,明月在,彩云归”。 只是这些话太心碎,易教人愁肠百结,泪湿春衫。 “不能讲这个吗?好,那我讲别的。大杂院的奶奶知道你要去灾区,有几件事一定得交代你,可你忙得没空去大杂院看她们,只好托我转达。” “你说,我听。” “奶奶说,灾民会抢红了眼,不管对方是谁、是何等身份,她曾见过一个高头大汉被几个灾民围起来殴打,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的银子全被抢了。” “奶奶要我告诉三爷,进入灾区后,千万别穿得光鲜亮丽,有粗布衣就穿粗布衣,没粗布衣就在衣服上缝几个补丁。还有,银子要贴身带着,出门在外状况多,最好把银票用油布包了,再用布条层层缠在身上,才不会被偷。” “另外,灾区的水非得煮熟了才能喝,水患后多会发生疫病,药材一定要随身带上,身子有点儿不对劲,要马上召大夫来看,公事再忙也得吃饱饱,才有体力、风邪不侵。” 惠熙又听懂了,那是他用区区几两银子买到的“真心”。这些话,在宫里、府里,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像烧红的木炭瞬间投入水里,把他冰凉冰凉的心给熨暖了。 “放心,我身边带很多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我自己也会多加注意,不会有闪失的。” “那就好。”晴儿悠然叹息,很长的一口气,凝睇他的目光带着灼热。“三爷,我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没和师傅好好学画。我爹爹的银子全丢进湖里了,娘请那么多师傅来教我,没想到琴棋书画我无一通晓,幸好雨儿学得不错,勉强把银子给捞回本。” 提到雨儿,惠熙想起自己桌案上,她留下的那几句诗。 但愿世间女子,别在断肠声中葬憔悴…… 她是个忠心护主的女子,不愿主子在断肠声中葬憔悴,于是用诗词暗暗提醒着他。晴儿该感激身边有一个事事为自己谋算的人。 “学画做什么?” “把你画下来。”她用手指架出一个框框,退后两步,把他收在框框里、收在心底。 “为什么要把我画下来?” “认识你之后,我的眼睛养刁了,没有俊男可看,会吞不下白米饭。” “这样啊,那往后一辈子你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你挑夫婿的标准那么‘严苛’,可眼睛却被我给养刁了……那可怎么办,以后吞不了白米饭,会瘦的。” “没关系,吞不了白米饭,就吃包子、馒头,总有别的可吃……” 晴儿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坦然,他没搭腔,两人的谈话在这里断掉,四目相望,心中千言万语凝结在喉头。 许久,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刘公公来催促,他们才双双回过神。 “晴儿,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定给你带回一个好夫婿。”他决定了,决定回京后,面禀父皇,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 “其实我的条件也没那么严苛,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降低标准。”她头低低,脸上泛起红云。 “可以降多低?稍微好看一点,行不行?”他跟着俯身,追寻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让我吞得下白米饭,好看很多点也无所谓。”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那红云加重了色泽。 惠熙忍不住大笑,他发觉在她身边,好像随时随地……都很开心,他感激起上苍,感激它带走了楠楠,又带来一个让他快乐的女子。 “牢牢记住,我不在京里,你别胡乱出门招惹那些凶神恶煞。” “好。” “给你个功课。有空在家里多想想,那间胭脂铺子要怎么经营,才能把招牌打得响亮。这回不准你动用宫里的大招牌,我要你自己做出大招牌,让宫里娘娘晓得它的好,主动上门,成为你的第二块招牌。” “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府里找刘公公,他会想办法帮忙,再不,也会把你的事传达给我知道。” “好。”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饭,别懒得动嘴。” “好。” “雨儿个性沉稳,你有心事不能让人知道的,让她替你分解。” “好。” “可以想我,但不能太想,要是想得睡不着觉,想得眼眶发黑,我会生气。” “好。” 临别之际,惠熙才晓得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说,他揉乱她的刘海,捏捏她柔嫩的脸颊,两个月……真的好久。 晴儿鼻中微酸,眼皮有些发胀,伸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她的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没哄过女人,但她的脆弱让他心疼,大手拍上她的背,他柔声道:“乖,不难过,我会尽快回来。” 近未时,晴儿还没回来,雨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屋里、门口来回不下千百遍,全无小姐踪影。 怎么办?小姐明明说去送行,很快就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雨儿心急如焚。 “雨儿、雨儿,小姐还没回来吗?老爷、夫人已经领着四王爷往这里过来了!” 晴儿房里的丫头小玉、梅儿连袂从外头急忙跑进来。 “还没回来,你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已经找过,茶铺子、大杂院,连刚顶下来的胭脂铺子都去看过,小姐不在那里。” 小玉想起有回夫人找不到小姐大怒,气得罚雨儿跪在门前。 那天傍晚下起雨来,雨儿就跪在那里淋雨受冻,可谁也不敢求情,还是直到小姐回来,夫人才肯放人。当时夫人怒斥她们,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就要把小姐房里的丫头全都赶出查家大门。 想到这里,小玉吓得六神无主,她的小姐到底在哪儿啊,可别让她们满屋子人全倒大楣。 “别急,小玉、梅儿,你们去把小姐的琴搬出来,待会儿什么都别多说,由我来应付,如果非答话不可,就顺着我的话说。” “好。” 她们急急照着雨儿的话,搬来古琴,雨儿一人塞一张白纸给她们,让她们坐在书案前,要她们画上各式各样的瓶子,款式尽量精致些。 准备好后,三人各就各位,雨儿深吸气,手指划过琴弦,带出一串乐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阅熙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一个丫头在弹琴,两个丫头伏在案上,很专心,只是不晓得在做什么。 “雨儿,小姐呢?”夫人问话。 雨儿抬眸,看见阅熙,立刻起来,快步走到夫人面前,满脸惶恐。 “咦,未时到了吗?夫人,小姐去勘察敌情,还没回来呢。” 阅熙这才认出了雨儿,那日他在三哥的书房,遇见的就是这个丫头,所以那日……那日和三哥出门的“小姐”是查晴儿? 第十三章 望着雨儿,阅熙脸上惊疑不定,他眉心蹙起竖纹,幽深目光中闪过一道锐利。 他们兄弟再度看上同一个女人?该死! 雨儿回望阅熙,那双深瞳长睫,似乎有了哪里不同,漆黑的眸子莫测高深,再不复见那日的清澈。 “胡说八道什么,勘察什么敌情。”夫人的声音将雨儿拉回神。 “商场如战场啊,老爷、小姐不是常常这样说。”小玉接口。 查老爷轻咳两声,问:“别讲这个,小姐去哪里?” 雨儿正色,对着查老爷福身。 “小姐上街去了,为即将开张的新铺子做准备。说是今日要多走访几家胭脂铺子,了解一下他们的货品和我们的有没有相同,还想比较看看,咱们做出来的胭脂,有没有比人家的强。我想,小姐是太认真在生意上头,才会忘记时辰,连我们也是……人忙起来,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到未时了……” 雨儿看着夫人怒不可遏的脸孔,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头低得不能再低,心想,这下子罚跪已经不够,大概还得挨一顿板子,再逐出家门吧。 “既然如此,你们怎么没有跟出门?” “小玉、梅儿在画图样,那是往后要用来装胭脂的瓶子,上回茶铺里的茶换过包装后,卖得很好,因此小姐想如法炮制。我在编制新曲,配上诗词。小姐说那铺子是给女人逛的,得让女人进门就不想出去,所以招呼的小二得请年轻貌美的姑娘,还得找两个会唱歌弹琴的,在铺子里面弹唱。” “看样子,查姑娘很会做生意。”阅熙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雨儿身上,看得她有些无措,手脚无处摆放。 “四王爷说笑了,既然晴儿不在,王爷要不要到前厅坐坐?”查老爷出声。 “不必了,查老爷、夫人请自便,我就留在这里等查姑娘回来。”他不请自入,找了张椅子,气定神闲地坐下。 “四王爷,这不合礼数啊……” 把一个陌生男人留在姑娘的闺房,传出去像什么话。 “查家的家风有这么严谨吗?前几日造访时,府中大小仆役、婢女都挤在门口张望,好似想看看本王头上有没有长角……这在家教严谨的家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事吧?” 一针见血!倘若查家家风够严谨,怎会纵容仆婢对皇亲无礼,纵容女儿到处乱跑,成天不见人影。 查老爷变了脸色,幸幸然道:“既是如此,那么四王爷请坐,我们就不招呼了。雨儿,好生伺候。” “是,老爷、夫人。” 雨儿送老爷、夫人到门口,却感觉一道灼热目光快把她的背脊给燃烧穿洞,她迟迟不敢回身,咬着下唇思忖,该怎么应付过这一关。 “你们先下去。” 阅熙对小玉、梅儿下指令,她们不得不乖乖放下纸笔,略略把桌面收拾过,先后离开屋子。临行前,她们向雨儿投去一个眼神,要她好自为之。 雨儿苦笑,她何尝不想好自为之,可是福不是祸,是祸她怎么逃得过? 绞着手指,她替阅熙倒来一盏茶,手未收,便让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像铁箍,制得她动弹不得,雨儿不得不抬眼看向他。 他冷冷笑道:“你们家小姐,是在避着我吗?” “四爷多心了。”她定下心情,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逃不过就只能正面迎战。 可他带着热度的手掌心,仿佛催促着她的心跳,她想理智,但他一个眼神便轻轻松松把她的沉稳给打得溃不成军,他这个人……让她难以应对。 “是我多心吗?五天前那个不算,今日似乎太明显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在心底连唤十声小姐,才提起勇气,睁开眼睛,口齿清晰地说明。 “我们家小姐一贯是这样的,她是老爷的独生女,自小老爷就有意思让小姐接管家业,便时刻带在身旁。老爷时常与小姐一同琢磨生意,他没把小姐当女儿养,而是当儿子教导,不信四爷可以去附近探听探听,咱们家小姐是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 “小姐知道今日四爷要来,绝对无心怠慢,可小姐往往一忙起来便忘记时辰,如果四王爷不忙,便稍作等候,我相信小姐会赶回来的。”雨儿偷偷吁了口气,说谎真是件天大地大的困难事情。 她的话消除了阅熙的疑惑,没错,他不只探听过,还彻头彻尾调查过,查晴儿的确如雨儿所言,是个把生意摆在第一的女子。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真不简单。” 阅熙望住她的眼神中带有浓浓的欣赏,比起他所认识的富家千金、官家小姐,那些女人见了自己,不是半句话搭不上来,便是只会掩起嘴,像个花痴似地咯咯笑不停。不像她,一出口,思路清楚,头头是道,说服人心。 “行,我问你另一件事,那日,你们怎会出现在惠王府?” “做生意。”雨儿直觉回答。 “又是做生意,你家小姐对生意是不是热衷过了火?” “没错。小姐与普通姑娘不同,她毕生最大的心愿是使物畅其流、货畅其通,便民利民,使匠工渔农所出皆能所用。而不是嫁一个好夫婿,相夫教子一辈子。” “那口气像极三爷,看来,他们很熟。”他在套雨儿的话。 雨儿略一沉思后,回答,“我说过,那日出现在惠王府是为了谈生意。三如茶铺前阵子碰到对手商家削价竞争,对方不知什么来头,竟能以低于成本的价钱卖出茶叶,铺子里人人都喊着要跟进,唯有小姐极力反对。” “于是小姐找了上好的青花瓷器,挑选顶级茶叶,重新做包装,送到惠王府,心想,若是三爷对此感兴趣,从此三如茶铺就可以打着三爷的名号大做生意。后来生意果真谈成,三爷买进了大批茶叶,三如茶铺才能度过危机。” 她讲的全是实话,只不过实话之后,尚有实情发展,反正未来如何,没人知晓。小姐说过,爱情是件很任性的事,无法规划、无法订下策略,因此未来如何走向,谁也不确定。 “为什么独独挑上三爷?” “三爷是生意人,他比谁都清楚商场规则,自然是小姐的第一人选,倘若当时没和三爷将生意谈成,四爷将是小姐考虑的下一个目标。毕竟,四爷尚欠小姐一回恩情。”雨儿不卑不亢地望向阅熙。 阅熙也回看她,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谈吐与气度,沦落为小门户的丫头,着实委屈。倘若梁越棋地下有知,必然会痛心疾首吧。 而晴儿在这个时刻赶回来了。 她在外头遇见小玉和梅儿,听她们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知道雨儿独自在屋里应付阅熙,匆忙进屋。 她看见阅熙便屈身行礼,简短道:“四王爷,对不住,我回来晚了,胭脂铺里出了点事情。”然后她迅速转头,见雨儿神色若定,还好,应付过去了。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晴儿对雨儿说:“提醒我,明儿个贴张红单子,咱们重新找制胭脂的师傅。” “康师傅不成吗?” “那人贪懒、好赌,昨儿个拿了柜上的银子去赌,今天要进材料却没银子付,所有工人都停下来。” “真是,康师傅怎会做出这种事,当时看他一脸忠厚老实才聘他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生意场上,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道了,我今儿个就备好红单子,明天一大早交代给下面的人。” 晴儿和雨儿,一人一句,把谎给圆起,小玉和梅儿端清水进屋,摆明小姐要梳洗,于是留下梅儿在外屋服侍阅熙,小玉和雨儿都进屋为晴儿梳洗整理。 进屋子后,雨儿低声飞快地把刚才的对话向晴儿说一遍,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盼能帮上忙。 晴儿点头,夸她做得很好,但她此刻的心情很乱,实在无心与阅熙周旋,待会儿,要雨儿还得帮衬帮衬,雨儿自然点头应下。 待晴儿换上新衣,款款从屋里走出来,阅熙随即向她迎去。 “不知道四王爷两次来访,所为何事?”她开门见山,想尽快应付过去。 “我用了姑娘的法子,袁氏与杜氏争子之事已经水落石出,特地来告诉查姑娘一声。” 想起这事,晴儿顺口问:“结果呢?孩子是大房杜氏的,还是小妾袁氏所出?” 最近日子过得太充实,她竟把那回事给彻底忘记了。 “姑娘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 “是,我认为是小妾袁氏的。” “没错。但我担心误判,还是派了人在附近邻里暗中探访,恰巧碰到林家要雇用下人,我让人混进去,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怎么说?” “林佑福并不是出外经商遇劫而亡,而是遭人谋害。” “遭谋害?”晴儿惊呼,没想到一桩争子案竟牵扯出这案外案。 “杜氏与情夫庄图合谋,拐骗林佑福外出做买卖,并趁机杀害。林佑福一离家,杜氏理所当然掌管家业,先赶走袁氏,再等传回林佑福已死的消息后,庄图便得以总管身份打理林家产业。” “天啊,那些是你派进去的人探出来的?可有证据?” “有,也算是法网恢恢,疏而不露。那日我的手下从庄图手中救了一名无赖,送回王府,伤势好转后,他坦承自己是被庄图收买、杀害林佑福的凶手。” “他因赌博输掉大笔银子,所以经常上林家,以此事向杜氏、庄图勒索银两,庄图不耐,决定杀人灭口,因此所有的事才曝了光。” “这件案子因本王插手,闹得很大,连父皇都有耳闻,杜氏和庄图已被官府缉拿,而曾经收受杜氏贿赂的官员也已革职,永不叙用。这个结果,查姑娘可还满意?” 晴儿微微一笑。“不是我满意,是百姓满意、天下人满意,四王爷的名声更上一层楼,更加受百姓爱戴。” “这么说来,我确确实实受了姑娘一恩。说说,本王该如何回报姑娘?” “好说。往后王府里若需要茶叶、胭脂,别忘记查家就好。” 她的回答让阅熙勾了勾唇角,衔起一抹笑。她果然是事业心强的女子,所以她和三哥之间,应该只是生意往来吧? 因此这天他花了大把银子订茶叶,还投晴儿所好,听她讲讲生意经,这回拜访,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吧。 阅熙离开查府后,并未回到王府,而是直接上大哥坜熙的府上,拜托他向父皇要求将查晴儿赐婚给自己。 坜熙不明白阅熙为什么会看中查晴儿,还坚持娶她不可。选秀过后,父皇早已决定将御史千金和尚书之女分别赐婚给他和惠熙。 阅熙并没有作多余解释,只不过将晴儿交给他的那封写着如何解决杜氏、袁氏争子之案的信递给坜熙。 坜熙看过之后大加赞赏,略微明白她确有过人之处,但聪明的女子不少,阅熙实在没道理在这当头要求赐婚,这会让御史薛大人面上无光。 阅熙并没有告诉坜熙,他心急,是因为惠熙,他再也不愿意眼睁睁地把喜欢的女子送走。 于是他说:“查晴儿有一双楠楠的眼睛。” 坜熙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就算她有一双楠楠的眼睛,她终究不是她。” “就算她不是,我也要她。” 第十四章 坜熙深深看着同胞弟弟,望着他的笃定表情。 小时候,他们的母妃被关进冷宫。后宫是个踩低拜高的现实地方,因此他们兄弟倍受欺凌,他曾经指天立誓,任何阅熙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尽最大的力气为他争取。而今,他有能力了,他是入主东宫的最佳人选,也是父皇最倚重的儿子…… 坜熙一掌拍上阅熙的肩,笑道:“包在大哥身上,查晴儿是你的人了。” 晴儿在纸上画一横,这是第十笔,她用毛笔将这十笔圈起来,然后数了数,纸上已经有七个圈圈,代表七十——她想起惠熙,第七十次。 爱情是很任性的事,她说过,她不要考虑后果,就要轰轰烈烈爱上一回,她认真想过了,就算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仍旧是楠楠,也无所谓…… 不,这是因为当他不在身边,她便任性不起来,她的轰轰烈烈就变得傻气,可是如果楠楠仍然占满他心底每一寸,无处可容纳查晴儿……她就开始有所谓了。 偶尔她会猜测,他们日日相见代表什么意义?他总是冲着她笑,是不是意谓着他也喜欢自己?那个“喜欢”有多少,是喜欢楠楠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或者一半? 偶尔她会想,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子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他喜欢她甚于楠楠?偶尔她会幻想,幻想她在他心底的位置越爬越高,高到……他每次想起她,也要拿毛笔在纸上圈、在纸上画,然后一遍遍细数,他想过她多少回。 这种反反覆覆的“偶尔”,有时带给她很大的快乐,有时让她变得郁郁寡欢,她的情绪混乱得让人难以捉摸,但雨儿看在眼里,全都懂。 放下笔,晴儿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起下巴,想起那日他有客人,让她暂且在书房等待,她闲来无事,便在纸上写下一件件开店的必备事宜。 当时,他轻手轻脚进门,突然一颗大脑袋出现在她眼前,狠狠地吓了她一大跳。 她脱口而出,“哪有人这样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你肯定不是属龙,是属猫!” “吓到了?”他笑着揉乱她的刘海。 “是,吓到了。”她鼓着腮帮子。 “不怕、不怕,三爷带你去吃好吃的,压压惊。”他靠得她很近,惹得她又惊又喜,不晓得该做出哪号表情。 她退开,看他开怀大笑,然后她弄清楚,逗她,会带给他很多的快乐。 之后,他带她去一间从没去过的饭馆。那间店开得很大,听说没有特殊身份进不去。 他点菜,带她品尝龙井竹荪、罗汉大虾、氽西施舌……许许多多她连听都没听过的菜,在他口中如数家珍。 于是她明白,他是个很懂得吃的男人。 有一回,他痛斥一名下人,听明白后才晓得那下人家里缺银子买米,父母老迈残病,定投无路才偷府里的东西出去卖。第一、二次没人发觉,第三次偷了个纸镇,好死不死,那是惠熙极爱的东西,一下子就被发现。 查清楚对方的话是真实无伪后,惠熙派人接走那人的双亲,给予安顿,然后把他打了四十大板、赶出王府。 离开前,惠熙告诉他,“有本事赚钱奉养双亲后,就来把你父母接走。” 这一走,也许他得在街上乞讨为生,或许他再无法见父母最后一面,不管结局是哪一种,都不好。 晴儿问:“他偷的东西很贵重吗?” “不贵重,前前后后加起来没几两银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原谅?”至少比替那人奉养双亲要省事得多。 然而,惠熙回答,他痛恨欺骗与背叛,他的身边不容许有叛徒存在,还说在宫里,一个下人的背叛,可能会连累主子一条命。 因此她明白,虽然他总是神情若定,好似什么事都能够掌握在手里,事实上,他的生活有无数威胁和不为人知的阴暗。 晴儿越来越认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亲眼所见”中。 “小姐,在想什么?” 雨儿在桌边放下一杯茶水,抬头四下看看屋里的布置。胭脂铺子已经整修得差不多,再过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开张了,这是小姐的心血,也是她和三爷共有的产业。 如果每段感情都能留下一些见证,那么这间铺子便是小姐和三爷之间的见证。 晴儿偏过身,笑问:“雨儿,你知道三爷出门多久了吗?” “二十七日。” 这句话,晴儿每天都问一次,问得她非得跟着细数,细数三爷离京的日子。 “水患的事,三爷不晓得办得怎样?” 这话问雨儿,是问道于盲了。身为一个小婢女的她怎会知道,不过她还是顺着晴儿的心意回答,“三爷应该是归心似箭,卯足全力办事吧。” “为什么他要归心似箭?”晴儿觑她一眼。 “因为,京城里有朵最鲜的花,在等待最臭的牛粪啊。” “雨儿,适可而止哦,惹毛本小姐……” “小姐会用泪珠子摔我?别别别,我今儿个忘记带帕子出门。” “哎,坏丫头!”晴儿跳起身,一把揪住雨儿,直呵她痒。 两人笑闹一阵后,雨儿拉晴儿坐好,正色问。“小姐,你觉得四王爷怎样?” 雨儿每每想起那日阅熙与查老爷的对话,总是胆颤心惊,隐约感觉有大事即将发生。 “四王爷啊……他是正义、济弱扶倾的伟岸男子,性子还算开朗,长相嘛,英姿飒飒,卓尔不凡,我想如果媒婆有胆踏进阅王府,怕是不到半年,王府的门槛就给踏破啦。怎么,我们家雨儿芳心暗动,喜欢上四王爷?” 喜欢?正如晴儿所说,四王爷阅熙英姿飒飒,卓尔不凡,那样的男子谁不喜欢?只是当身份悬殊到连想到“喜欢”二字,都觉亵渎的话,她怎么能想、敢想? “小姐在讲什么呢,说到底,他的父亲还是我的杀父仇人。”她便是身为婢女,也有骄傲自尊,仰起小脸,雨儿的笑容里多了淡淡愁思。 “雨儿,对不住。” “没的事,小姐别胡思乱想,都过去了。” 凭她一介小小女子,有资格记仇、报仇吗? 明知蚂蚁胳臂扭不过大象腿,所以身为蚂蚁,千万别不自量力,非要揽着恨、积着怨,到头来,欺负的不过是自己。 “那你怎么会想问我,关于四王爷的事?” 雨儿忖度半晌,迟疑着该不该把自己的隐忧说出口时,就见小玉自外面匆忙地冲进铺子,一看见晴儿,立刻急急说着,“小姐、小姐,老爷要你赶快回去……” “别急,有话慢慢讲,家里发生什么事吗?” 雨儿倒了一杯水,递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玉,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小玉仰起脖子,把水喝光,喘了口气才回答,“有个太监公公带几个婆子和好多的侍卫到家里,说是皇帝赐婚,要把小姐嫁给王爷。” 王爷?是惠熙! 所以那日分别时,他说:待他回来,定给她找个好夫婿;所以他要她择婿的标准降低一点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在外面乱跑…… 所以,他把赈灾的事儿办得很好,对吗?因此皇帝破例准许他的要求,娶一个没在选秀中脱颖而出的姑娘?这代表他很快就要回来,说不定,在她的思念凑满一百划之前,就会出现她眼前。 不自主地,她笑弯双眉,心底的甜全数溢入眼眸。 见晴儿开心的模样,明明是美梦成真的好事,雨儿应该搂着她,为她高兴的,可雨儿就是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呢? “小姐,你得快点儿回去,那些宫里派来教小姐规矩的教习宫女想见见小姐。”小玉催促她。 “好,我们回去。” 晴儿拉着雨儿走出胭脂铺子,她不喜欢规矩,光听见那两个字,就觉得被绑手绑脚,连呼吸都受制,但如果想嫁给三爷,就得过五关、斩六将,她愿意……愿意为他无限制妥协。 脚跨出门槛那刻,雨儿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她旋身拉住小玉的手问:“你有没有听清楚,皇帝要把小姐赐给哪位王爷?” “还有谁,就是那日来我们家里的四王爷啊,皇上赐薛御史的千金薛羽蝶给四王爷当正妃,我们家小姐当侧妃。” 小玉的回答让晴儿如坠深渊,火热的心瞬间被浇了冰水,她全身发冷,从骨头里、从血液里,一寸寸冷上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四王爷?怎么会是四王爷?他们不过两面之缘,连朋友都谈不上,为什么皇帝要替她做决定? 她像极力压抑着什么似地,紧紧掐住雨儿的手,像溺水人在茫茫大海中,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板。 雨儿吃痛,但不能不再确认一次。“小玉,说清楚,是四王爷,还是三王爷?” “自然是四王爷,那日来咱们家里的四王爷啊,太监公公前脚才离开,四王爷后脚就进门了。他向老爷保证,名份上虽有正妃、侧妃之分,但他会公平对待两个妻子,这会儿四王爷估计还在府里呢。雨儿,小姐认识三王爷吗?你怎么口口声声地问三王爷?”小玉被小姐的神情给吓坏了,疑惑地问。 雨儿无奈长叹,转头望住晴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玉的话一字字打进晴儿心版,她像被鬼魅吸干精力似地,再找不到一丝力气。她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消息。 一个踉跄,她及时被雨儿扶住,好半晌,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焦距,她反手握住雨儿,问天、问地、也问自己。 “怎么会是他,不该是他啊?” 雨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哀怜地望着晴儿。 不懂啊,她的爱情怎地才起了头,就受风霜雨雪摧折?所有的哀悲苦忧像走马灯似滑过脑海,苦了她的心、她的唇舌,苦得她紧蹙眉头,泪珠子啪地,一颗颗摔碎在衣襟。 赐婚,那是何等大事,便是再没见识,她也晓得君无戏言,圣旨一下,便再无转圜。 怎么办?她不要嫁给四王爷,她喜欢的是龙惠熙,皇帝为什么不懂得各司其职,不明白皇帝有皇帝的活计、月老有月老的差事,何必越俎代庖,乱点鸳鸯谱,毁了她的爱情? “雨儿,我该怎么办?” 向来主意比谁都多的晴儿,失了判断能力,只能一个劲的感到心慌。 雨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此刻能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只要能安慰得了小姐的心,即便是天大地大的谎言,她也毫不犹豫出口。 她紧紧抱住晴儿,连声道:“小姐不怕,等三爷回来就好了,他会去告诉皇上——那个查晴儿啊,与我两情相悦心相系,谁也离不开谁的心,就请父皇成全了吧。” “这样就可以了吗?” 晴儿傻了、茫了,脑子早已无法思考,如果她还有两分正常,就会听得出来,雨儿讲的全是不可能发生的笨话。 “是,这样就可以。三爷与四爷兄弟情深,他会告诉四爷——哥哥明白晴儿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天地之间仅此一人,但哥哥的感情已经深深沦陷,失了她便失了命,求你,把她让了我吧。小姐不也说,四爷是正义、济弱扶倾的伟岸男子,怎会坏人感情、夺人所好?” “若三王爷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呢?也许,他没有感情深陷,他对于赐婚乐观其成,那我怎么办?” 第十五章 “不会的,不会的,若是无心,怎会天天与你见面?若是无情,又怎会对你谆谆叮嘱?小姐也说了,三爷为李桥的事有多愤怒,若不是把你摆在心底,他何苦得罪御史?我们去找刘公公,让他把皇上赐婚的消息传给三爷,三爷知道后,定会速速赶回来,处理这一切。” 雨儿的话让晴儿心里浮上希冀,一抹失色的笑落在唇角,她用力点头、再点头。“是,我们去找刘公公。” 拉起雨儿,两人飞快往惠王府方向跑,远远地把小玉给落下。 “小姐,四王爷还在……” 小玉没把话说完,她们就没了踪影,她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可那个三爷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呀? 接到圣旨,惠熙像被人扯开喉咙,硬生生灌下一锅滋滋作响的滚烫热油,烫得他肠烂心碎、五脏俱焚。 他没快乐过,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曾晓得快乐是什么。 三岁时,他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母妃看见开心得不得了,趁着父皇、皇后在的时候,让他背上一段。他口齿清晰背完后,小眼睛直直地盯着父皇,期待着他的赞美。 可父皇尚未开口,皇后先笑着说了句,“都已经三岁还背三字经啊,儇熙三岁就背了近百首唐诗呢。” 然后,皇后让太子在众人面前背一段中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太子吸引了过去,看着他摇头晃脑默书的样子,每个人都笑脸盈盈……再然后,父皇赐了太子很多东西…… 他拼了命的处处表现,却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耀眼的太子。 渐渐他习得心计,学会拉拢群臣替自己抬升声势;他带着一颗狐狸心,却挂上羊面具,装出无害表情;他八面玲珑、手段圆滑,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最后他学得,想要的东西,得自己赚、自己争取,别去指望父皇的赏赐。 十几年宫廷生活,磨掉他的真心,他永远笑脸迎人,却不晓得真心大笑是什么滋味;他讨好每个人,不是因为那些人值得讨好,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他要的利益。 一个在算计中成长的人,不会得到幸福,只会在权谋里慢慢腐朽,他没指望过幸福,所以不介意腐朽,直到遇见楠楠,她是第一个教会他,真心是什么的女人。 可是她的心不给他,她宁愿追随爱情、亲手埋葬生命。 失去楠楠,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上天待他优渥,让他认识了晴儿——一个天天给他大晴天的女人。 她教他用银子买真心,告诉他,真心处处有,只是他跑错铺子才误以为真心物稀为贵,其实啊,真心还算平价品。 她教会他因开心而笑、因快乐而笑、因心情好而笑,再然后,她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真心奉送给他。 是的,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她不是个戴面具的女子,喜怒哀乐,每个点滴都详尽地表现在脸上。 她是他的,他有十足把握,他已经打算好,办好这次差事便要求父皇将晴儿赏赐给自己。这是自从三岁过后,第一次,他希望从父皇手里得到的恩赐。 谁知,父皇竟把晴儿给了阅熙,还把王尚书的女儿王可卿许配给他?这算什么! 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晴儿的爹爹不是已经贿赂官员,将她的名字从选秀名单删除?照理说,就算要赐婚也没有晴儿的份,他搞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此时赈灾之事已近尾声,他将收尾的工作交给与他同来的钦差大人,自己一人快马飞奔,赶赴京城。 他马不停蹄、夜不宿店,十日的路程硬是缩短成七天,回到京城时,已是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可他没回惠王府,直接进宫面圣。 御书房里,皇帝端坐在案前。 三交六椀菱花的窗子斜斜地射进一道日光,在地上晕出一块金黄,鎏金香炉里漫出一缕细烟,那是象征皇帝之尊的龙涎香。 惠熙静静看着皇帝,对于自己,他从来不是一个父亲,只是一个将金瓯九鼎尽数握在手中,将所有人们当成棋子的皇帝。他曾经说,把棋子放在最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 太子儇熙就是这样一枚棋子,因为他,所有皇子卯足全力竞争,他们办差、他们求表现,他们把所有的心力拿来讨好这位父亲。 可惜……他们于他终究只是一把棋。 皇帝看着好洁的惠熙自灾区而返,一身狼狈,衣角沾上点点污泥,他微微一哂,走到儿子面前。 他不太重视这个儿子,他承认。 以前他有儇熙,一个文武双全、充满智慧、雄才大略的儿子。他宠他、爱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大好江山交到他手上,没想到人算敌不过天算,他死了,留给自己无数怆然。 没有儇熙,他还有英勇善战、能够安家定邦的坜熙,有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为朝廷镇守梁州,打开贸易道路的务熙,还有个长相、性格和自己酷似的阅熙,他们都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至于惠熙……他忽略得太久。 儇熙死后,朝堂大臣分两派,一派举荐坜熙,一派荐惠熙为太子。 他认定惠熙虽务实圆滑,但帝王之术不能光靠收买人心,那只是手段,其根本是制衡驾驭,他缺乏威压百僚、励精图治的魄力和手腕,他虽才华出众,但其才能却非帝王韬略。 何况他对于商人是有那么几分看不起的,偏偏惠熙对经商有着无上的热情,不过这回,他的商道替朝廷解决了大难题,也让他对这儿子另眼相看。 “你上的摺子我看过了,这回你把差事办得很好,往后,朕将更倚重于你,你要好自为之。” “儿臣遵旨。” “回府里好好休息吧,内务府已经开始操办你的婚事,听说准备得差不多了,按礼数,你该先到王大人家里走一趟,见见你未来的媳妇。可卿姑娘性子温婉善良、贤淑贞静,是许多人家心里中意的好媳妇,这回父皇为儿子自私一回,硬把王可卿抢回来当媳妇,不知背后惹了多埋怨。”皇帝笑说。 惠熙深吸口气,凝视着父皇,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假,可真假于他早已无谓,王可卿再好,都不是他要的女子。 双膝一跪,惠熙大礼叩拜。 “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 “起来说话。” 惠熙没起身,双膝仍然高跪,他拧着眉目开口,“请父皇收回对儿臣及四弟的赐婚。” 他的话触怒了皇帝,但他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微笑着说:“这是什么话?都已经行文昭告天下,要朕收回成命,你让朕的威信摆在哪里?你不喜欢王可卿,待迎她入门之后,再告诉朕你喜欢哪家姑娘,朕替你作主,封她为侧妃便是,至于阅熙,他对朕的赐婚,可满意极了,为何要收回成命?” “禀父皇,儿臣与查晴儿情投意合,彼此心里早已经有了默契,这次向民间募捐的点子,便是她向儿臣建议的,今日赈灾有功,父皇该为晴儿记上一笔,倘若父皇要赐婚,恳求父皇将晴儿赐与儿臣。” “查晴儿?阅熙的侧妃?这女子与阅熙往来,又与你情投意合?天底下竟有这般秽乱无耻的女子!难怪选秀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听说她出身商户,莫非如此,才这般缺乏教养。朕……的确想收回成命了,这样的女子有何资格入我皇家大门。”他目光深沉,恼怒自眼底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晴儿有无和四弟往来,但儿臣与晴儿相知相惜,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热情大方,并非父皇想像的那样。” “惠熙啊,你被骗了,阅熙来求我将查晴儿赐婚予他时,他说查晴儿对他倾心、对他恋慕,她的热情融化了他的心,此生非她不娶。 “你说,一个好人家的贞洁女子怎会对男人说这些?我一听,便晓得此名女子心机深厚,不是个良好匹配,可是坜熙在旁帮腔,而瑜妃宠爱阅熙,一口一声的替查晴儿说话,我才勉为其难同意阅熙娶她为侧妃。” “没想到这会儿她又同你情投意合,看来这个查晴儿真是野心勃勃啦,一个小户女子竟晓得把目标放在皇子身上,企图跃上枝头做凤凰,果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他冷冷笑着,望向惠熙,一双眼睛深邃幽远,时而精光闪烁,时而内敛沉静,令人捉摸不透。 惠熙心思翻涌,父皇对晴儿的第一印象早在今日以前便已深烙,要改变万万不可能,既然如此……他再度拱身相拜。 “既然父皇不待见晴儿,那么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别让晴儿嫁与四弟。” 皇帝冷冷一笑。他收回成命之后呢,任由惠熙背着自己金屋藏娇? 这事终会东窗事发,到最后,除了兄弟阅墙,还能有其他可能?两兄弟为一名淫荡女子反目,这不仅仅是皇室蒙羞,更是朝廷之耻。 皇帝一口拒绝。“不,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既然圣旨已下,事成定局,就不会再更改,至于她,等她成了皇家媳妇,自然有人会好好管教。” 皇帝的拒绝斩断了他满心的希望。是啊,拒绝、总是拒绝,他想要的每样东西到最后都会因为父皇而落到别人手里。 身为尊贵的皇子,他到底真正拥有过什么? “儿臣从未求过父皇任何赏赐,仅此一回,求父皇成全。”他咬紧牙关,为晴儿。 “比起查晴儿,王可卿是更好的赏赐。此事别再讨论,你回去吧!” 皇帝绝然的口气引得惠熙大怒,他额间青筋毕露,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与父亲对视,瞳仁中蓄满风暴。“父皇!” 望着儿子苍白的脸孔,紧抿的薄唇不带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刹那间,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忽然觉得一股冰凉寒意刺入肌肤。 这孩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对他如此不敬? “注意你的态度!” 惠熙深吸口气,吞下满腹委屈。“儿臣明白,在父皇心中,儿臣英武勇猛不如大哥,聪慧才智不如二哥,温良诚挚不如四弟,但儿臣一生不曾为自己向您要求过什么,只求父皇允了儿臣,收、回、成、命。” 说完话,他就地磕三个响头,再起身,额际已然落下一片红肿。 惠熙与皇帝四目相视,整个御书房里沉静得吓人,空气仿佛有了重量般,沉沉地压了下来,周围静谧得可怕。 许久,皇帝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若是朕不允呢?” 他直视皇帝,须臾,冷笑噙上嘴角。“那么就请父皇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会带着晴儿远走高飞。” “真孝顺啦,你母妃要是知道你说这些,真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皇帝还他一眼,那目光如蜂刺、如蝎尾、如嘶嘶吐信的毒蛇。 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退让。 惠熙轻笑一问:“父皇在乎过母妃吗?关心过她的喜怒哀乐、痛苦与哀恸吗?她心里怎么想……高高在上的父亲,您是真的在乎,还是只想以此牵制我?” “如果能够牵制你,是的,朕会在乎她的想法。” “可怜。”惠熙一跃起身,再不卑躬屈膝,他退开两步,与皇帝平视。 “你说什么?”他一掌击向桌面,可怜?谁敢对皇帝说这两字。 “我说可怜。可怜父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又如何?那么多的女人,您却不曾爱过一个,不曾为谁付出,父皇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第十六章 “您只爱您的江山、您的宝座、您的权势,最最可笑的是……太子把这些你珍视如生命的东西看得一文不值、弃之如敝屣,他宁愿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也要想尽办法逃离这个冷漠的、残酷的、毫无人性的皇宫,与他真心相爱的女子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惠熙当着皇帝的面,除去面具,今天他再不当讨好每个人的假狐狸。 他的话狠狠地刺伤了皇帝。 是,那些耳语在皇宫里四处流传,李荃紫的疯言疯语带出一部份的事实。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儇熙对他的帝位、对这无上的尊荣与权势不感兴趣,因此他们联手用儇熙挚爱的女子,逼迫他、抑制他,令他接下他想给的位置。 谁知最终……儇熙以死亡抗拒这一切…… 现在,惠熙也要效法儇熙吗?这群狠心的孩子,枉他生养、教育,到头来为了一个女子,连家国朝廷都可以不要! 皇帝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我不需要明白感情、不需要去爱任何人,只要那群女人一心一意爱我就行。” “她们一心一意爱的是父皇,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那些被选进来的年轻女子怎会心甘情愿,承欢于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都说争宠,看清事实吧,她们是争宠,还是争夺父皇给得起的利益? “父皇可知,因为争夺、她们必须工于心计,因为无爱,所以她们下手凶残,因为这群女人,造就了一个人世间最森严、最凉薄,也最无情的后宫。在这样的后宫佳丽怀里,父皇,您果真幸福?” 他的话,一字一句像刀、像斧,像最锋锐的利刃,一下下砍在皇帝的心头。 反了!好啊,一个个反,为爱情反、为女人反,真是好志气! “来人!” 皇帝一声斥令,外头进来四个带刀护卫。 “把这家伙给我关进庆和宫,派五十个人给我牢牢看守,告诉宛妃,若是胆敢放了儿子,就让她带着人头来见朕。” 他猛然转头,一双眸子像苍鹰,凌厉地瞪着惠熙。“我就让你看看,你们觉得一文不值、弃如敝屣的权势,在某些时候有多么好用!” 他无视于惠熙的反抗,任由四名带刀侍卫强施压力,将他带往庆和宫。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 惠熙挣扎着大吼,咆哮声穿过御书房、穿越巍巍宫殿,穿越单翘双昂七踩斗栱的房檐,穿越檐角狰狞庄严的脊兽,也穿越那流不尽的尊贵奢华。 皇帝怒视着惠熙远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一阵晕眩,所幸一双手臂及时将他扶住。 他转头一看,是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季公公,他的头发都白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点点斑驳,是岁月烙上的黑印。 如果照照镜子,他会不会在里面看见一个这样的自己?真的老了吗?老得不再受儿子尊崇,受妻子敬爱,他的龙椅再坐不久了吗? 她们一心一意爱的是父皇,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那些被选进来的年轻女子怎会心甘情愿,承欢于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 惠熙的话一次次打击着他的骄傲尊严,皇帝恨恨地一捶桌案。“季公公。” “老奴在。” “宫里派去查家教导查晴儿的是谁?” “是陈姑姑和汪姑姑。” “红颜祸水啦,让她们把查晴儿给我带进宫里,换两个严厉的嬷嬷好好管教,让她们下手不要留情,倘若日后查晴儿犯下一分毫差错,我定要她们的性命。” 他倒要看看,这个查晴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耍什么高招。 “老奴遵命。”季公公拱手低头,回想三皇子与皇帝的对话,忖度皇上的心思,他明白该怎么做。 惠熙不在,日子像清水一样索然无味地过去,既无风雨也无晴,唯一的幸福便是幻想着他回来,猜想他是不是也想着自己,这样的想像总能带给她一丝安慰。 但圣旨下达后,剥除了她的想像力,她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泪湿双睫。 当等待一天天落空,哀愁与绝望缠绕得她不见天日,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就这样成定局了吗?良人他娶,芳心无依,龙惠熙与查晴儿的故事就此划下结局?她一次次自问,一次次给自己负面答案,然后逼自己抽去心思,成为稻草人,任人摆布。 两个来教导礼仪的女官,把她关在房里,日复一日,指导着同样的事情。 怎么走路、怎么笑、怎么吃饭、怎么端坐,好像她活了一辈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连走路都没学会过。 她得学会各种宫规礼仪,学会根据对方的穿戴言行来分辨对方的身份,学会见到什么等级的人要行什么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讲……她学得不认真,经常是一问三错。 她每天走路得练上一个时辰、磕头跪礼重复一个时辰,连吃的东西也得限制,两天只能吃一顿肉、不能食鱼,日日吃薏仁、杏仁,每隔三日吃一碗燕窝……诸如此类。 晴儿对日日吃相同的食物没有异议,因她食不知味,思念早已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查老爷舍不得女儿受苦,问清理由,两位教习女官讲了一大串,说是不能发胖、避免身体有异味、使皮肤更白皙、尽速熟悉宫中进食习惯等等。 幸而,两位女官为人还算和气,听说于家为女儿选秀前做准备,花银子请的女教习,不但满脸横肉、态度凶恶,说话行事还透露着刻薄,相较起来,晴儿算是幸运得多。 但即便如此,短短几日,她还是瘦了一大圈,连下巴都尖了,因为即使逼迫自己无心,她还是忍不住想惠熙,很想、很想、很想……想到倘若嫁给他人,她的一生还有没有能力开心。 幸而夜深人静时分,有雨儿在身旁细细安慰,稍稍弭平她的哀愁。 今日宫里来了人,两位女官被叫了出去,晴儿稍稍得到空暇,她望向窗外,想像着那个开满野花的大草原,这辈子……怕是再无缘得见,承诺,被圣旨谋杀,约定,因赐婚已擦身而过…… 雨儿在门口探头,确定屋里除了晴儿外,没有其他人,她急急进屋、关上门,拉了晴儿坐到床头。 “小姐,好消息,三爷接到刘公公的信,飞马快奔,今日早上已经进京,听说他连王府都没回去,就直接进宫面圣,他肯定是要对皇帝提小姐的事。” 他终于赶回来了,为她、为他们的约定而努力!连日的阴霾在此刻散尽,心再度燃起一丝希冀。 “刘公公要小姐安心,认真学习礼仪,剩下的全交给三爷处理。”雨儿抚着她苍白的脸颊,万般不舍,如今去了心病,小姐会好起来吧。 泪水滚落颊边,晴儿用力点头,会的,从现在开始,她不喊苦、不怨累,再委屈也不掉眼泪,为三爷学习礼仪,她心甘情愿。 仿佛重生似地,她力气充盈,那颗抽离的心又填回胸口,生意盎然地卜通跳着。 “听说三爷这回差事办得很好,皇帝赞誉有佳,小姐的事肯定没问题。” 听着雨儿的话,晴儿猛点头,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频频点头,不断点头,她的三爷啊,有智慧、有能力,他一出现,再大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紧绷的心在此刻松弛,心中的大石因他的归来消弭,她突然好想跳舞、好想唱歌,想用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来表达自己的快乐。 “雨儿,我觉得很饿、很想睡一觉。”之后她会打起精神,认真学会女官们所教的礼仪。 “好,我去准备。”跑开两步,雨儿回过头,不好意思说道:“小姐,你只能吃……” “薏仁粥?没关系,我能吃下三大碗呢。”现在就算让她吞石头粥、沙子粥,她也会觉得美味可口。她冲着雨儿笑,笑得眼睛发亮,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胸中郁气,她又重申一次。“雨儿,我无法形容我有多开心。” 雨儿点头。一切都会变好的,三爷回来,他能扭转局面,能带给小姐幸福,绝对能够…… 晴儿被带进后宫,两位女官告诉查老爷,“接下来我们得教会查姑娘认识皇宫各处,身为王妃,需要时常进宫、晨昏定省。” 然后,她就被隔绝了。雨儿不能跟随,家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带。 雨儿很不服气,那根本就是皇帝强抢民女,可这话能跟谁说去?幸而雨儿去了几趟惠王府,得知三爷也在宫里,有他在,小姐不至于受到太多的为难吧,她想。 然,雨儿过度乐观,情况与她想的有重大出入。 刚进宫,晴儿就被带进一个偏僻屋子里,那屋子破旧不已,蛛网遍布,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皇宫一隅,晴儿住进去后接到的第一个指令,就是把屋子里外打扫干净。 晴儿不笨,当然知道状况不对,但三爷回来了,她全心全意信任。 是皇上要测验她吧?是皇后想考验他们的爱情?是代价,三爷让堂堂皇帝出尔反尔的代价。 不管是哪一种,她说过了,她会尽心尽力、甘之如饴。 那天夜里,她全身酸痛,一沾到床,就睡得迷迷糊糊,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换了两个老嬷嬷来教导她,她们和之前的姑姑不同,严厉凶恶,刻薄狠毒、每个字句尖酸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晴儿忍下了,她咬牙告诉自己,不管是考验还是磨练,放马过来吧,她不怕,为了她和三爷的未来,再大的苦头,她吞。 老嬷嬷还是让晴儿练习走路、磕头,还是让她学说话、学笑,但这回手上多了藤条,一个疏忽,晴儿身上就多出两道伤。 尤其是她最生疏的宫廷礼规,脑子清楚的时候都回答得一团糟了,何况是在藤条威逼的状况下,两个时辰不到,她就痛得无法思考。 她一次次鼓舞自己,不害怕,三爷说过,天底下没有天经地义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所以这个代价,她付得起也乐意付。她咬紧牙根,告诉自己,只要闯过这一关,便是海阔天空。 两个嬷嬷冷眼看着晴儿的不屈不挠,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 上面的命令明明白白,要折磨她、要她忍受不住、自残性命,可这丫头骨头比谁都硬,让她们没辙。 季公公说了,倘若日后她在四王爷府里闹出什么事,她们的脑袋就得摘了。那话根本是明示,让她在大婚前自我结束,可她……她那样子肯定是要撑到最后……她们能亲自动手吗? 假使东窗事发,为了给四王爷一个交代,季公公肯定会把她们给推出去做代罪羔羊,唉,左不是,右不成,让人左右为难哪。 都怪她,一条游鱼凭什么进入飞鸟的世界?民间女子不乖乖守份,竟敢诱拐皇家子孙?指了她东,她偏要往西,行!既然硬要嫁,就让她彻底明白,皇家的饭碗不是人人能端得起。 看一眼满桌的绣线,这是她最不在行的细活。 林嬷嬷的藤条,无预警地打在晴儿背上。晴儿心猛然一惊,眼底带着畏惧。 “今儿个,没把这些绣完,你就准备罚跪吧。” 那些便是给她三天三夜,她也做不来,晴儿吞下委屈,缓声轻道:“林嬷嬷、古嬷嬷,我奉旨进宫是为了学礼仪,为嫁进王府做准备,不是为了学习当绣娘,可不可以……” 第十七章 古嬷嬷冷笑两声。“好张利嘴。你可知女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今日不过在妇功上头,要求严格了些,你便有满腹怨言,这样德性,如何于皇家立足?” “何况好人家的姑娘,谁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你呢?高不成、低不就,满脑只懂得算计别人,虽是小商户出身的,但嫁予四王爷,便是皇族里的人了,日后若生下一子半女,说不定有机会进入皇家玉牒……” 接下来的话在晴儿耳里模糊了,前半段的话宛如青天霹雳,狠狠地打在她脑袋,她努力消化刚刚听见的话,咀嚼、反覆,确认了再确认,她没听错,是嫁予四王爷! 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压抑不住,濒临爆发的临界点。 怎么还是四王爷?三爷不是进宫了吗?不是去说服皇帝了吗?怎会经过数日,情况未变? 她想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但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泪水烫得眼睛烧灼,心好似被一只大掌狠狠揪住,一点一点施加力气,它越扼越紧、越扼越紧,她的心就快要被挤爆了,难受得她想吐,却只能呕出苦涩胆汁…… 她精神恍惚,一把拽住古嬷嬷。“请问,你说我要嫁予四王爷,那三王爷呢?” 见晴儿这样问,她们拉起嘴角,咯咯咯掩嘴笑着,“怎么,吃着碗里的,还看碗外的,查姑娘,你会不会贪心不足蛇吞象哪?” “是,你与三王爷那点破事儿,已闹得人尽皆知,我不得不夸你一声好眼光,专挑皇子们。看准三王爷的生意长才,就挑他的软肋下手;看准四王爷仗义,便在街上替四王爷出主意,不晓得你还招惹过多少皇子?你不会连大皇子都有一腿吧。” 人尽皆知?怎会人尽皆知?因为三爷求过皇上?因为皇帝对她做了调查?因为三爷拿着两人的事儿到处说?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袭上,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脑子瞬间麻木得仿佛与神经断了关系……身子软若飘絮,心混沌莫名,七荤八素的似在云雾里…… “查姑娘那样聪明,怎么会挑上大皇子?人家家里摆了个王妃,正妃啦,出身显赫,还是陆丞相的掌上明珠呢。” “想当正室,不想当侧房?那未免太贪心,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何况就算嫁予四王爷,不也有个正妃压在上面?” “说的也是,所以人家这会儿才盯上三王爷呀。” “唉,查姑娘,奉劝你一句,别多想了,这回皇上也为三王爷指婚,他即将迎娶王尚书之女可卿姑娘。可卿姑娘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宫里宫外人人说起她,都得竖起大姆指称赞!” “三爷也被指婚?” 心底猛地一颤,疼痛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源源不断地四散开来,周身每寸肌肤都被拉扯、拧扭,仿佛有千万个小鬼要将她撕成碎片。 原来与他相识一场,是劫不是缘,是祸不是福,她自以为的情爱不过是一场灾难…… 林嬷嬷慢条斯理道:“自然是。三王爷为兄,四王爷为弟,岂有为弟弟指婚却不帮哥哥指婚的道理?今年选秀,宫里选进不少温良淑德的女子,许多王公贵族都给指了婚,人人都满意,就这四王爷怪,宫里姣美女子那么多,怎会相中一个粗俗、不懂规矩的女子?”她鄙夷地望了晴儿一眼。 因此三爷进宫不是为她,是为了叩谢皇帝赐他一名良妻?所以人生易老情难绝,斗转星移情不移……全是鬼话? 她的心,坠跌,跌入无底深渊,她想嘶喊、想哀号,可是心碎得那么彻底,哪里还有力气。 古嬷嬷见她悲恸欲绝的神情,终于了解该挑哪里下手。 折磨她的身子,不如折腾她的心啦,看来她一心一意想嫁的是三王爷,总算是让她们找到正确法子了。 她冷笑道:“昨儿个我还在御花园碰见三王爷和可卿姑娘呢,两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可卿姑娘像仙女一般好模样,那性子啊,更是温柔得可以掐出水,咱们三王爷是个有才有德的好人物,这样的金童玉女配成对儿,谁还会去羡慕神仙。” 林嬷嬷觑了晴儿一眼,明白古嬷嬷的用意,笑道:“听说两人在园子里念诗呢。” “是啊,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什么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们的感情像蜜里调油,连根针都插不进去,皇太后看见了,都忍不住掩嘴轻笑呢。” “听说他们打小就相识。” “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可卿姑娘从小就得皇太后喜欢,经常进出宫里,和三王爷是多年交情,这回有人说,可卿姑娘还是三王爷亲自去向皇太后求的人呢。” “难怪,我有个卖玉石的表亲说,按礼,皇子给女方的聘礼是由内务府操办的,不需要皇子们操心,但三王爷可殷勤了,从两江回来后,就不时往我那表亲的铺子里跑,说要给新王妃挑上好的……” 既然他身边千娇百媚、妩紫嫣红,又何苦给她思念、悸动、迷惘?既然他有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良人,何苦欺她遍寻不着真心?莫非民间女子性贱,可以任君狎玩,还是因为她主动送上门,而他刚好日子过得穷极无聊,正巧多了一项娱乐? 说到底,终究是她不够庄重,才会承担这样的狠心绝情。 罢了、罢了,就这般花自飘零水自流,镜花水月一场空梦…… 耳里听着嬷嬷们的对话,晴儿像尊木雕似地,再也动弹不得,她浑身僵冷,肩头微微颤抖,面上眉弓紧锁、眼神涣散,无助与茫然充满脸庞。 古嬷嬷往桌上奋力一拍,“查姑娘,你最好赶快动手,否则夜里绣不完,就真得罚跪了。” 林嬷嬷一声冷笑道:“这跪呢,也得训练,据说御史家的薛姑娘门风严谨,治理下人用的是严刑重罚,如果一个不合意,罚跪是小事儿,打断手脚是常事儿。查姑娘不好好练习,怕是往后要大吃苦头呢。” “那也不一定,倘若她肚子争气点,一进门就带了入门喜,说不定还能过上些好日子。” “你傻啦,那个薛姑娘和可卿姑娘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岂容得下小妾产子?她不怀孕没事儿,一怀上孩子,准死。” “真的假的,那薛姑娘手段这么高?” “没办法,薛大人性好渔色,若非薛夫人治人有术,家里那么多小妾,不一个个爬到她头顶上去?你听过薛大人家里哪个小妾有孩子?一怀上,不是一碗红花葬了命,就是打落胎、赶出府去……” 她们一句接一句说,说得精彩绝伦,像一出好戏在她眼前上演,她们不晓得晴儿听进几分,只晓得她木然的眼神昭告着,她心已死。 夜深,晴儿没完成绣品,她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冷不过她的心,风静,裙若凝云不动,可那心底,一声声的叹息,重重滑落。 宛妃端来摹汤,轻放在儿子手肘边,眼看着他人在这里,心已远离,微微一叹,这是她钟爱的儿子啊。 惠熙抬眼,给母亲一个勉强的笑容,宛妃拍拍他的肩,眼底有无尽心疼。 “惠熙,娘知道你有太多委屈,只不过世间人,多是身不由己。” 他与皇上的争执早已传遍后宫,这几日,宛妃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与外头断了讯息而焦心忧虑,坐立不安,心中满是不舍。 惠熙放下毛笔,凝目问:“娘,您在后宫,快乐吗?” 宛妃不爱儿子喊她母妃,爱他们像平民百姓一样,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娘。 “这后宫里有很多东西,有名利、权势、富贵、尊荣、虚伪……可就是没有快乐。” “娘,当年你为什么要进宫?” “你问错了,你该问的是,我有什么资格不进宫?我没有资格,因此我得进宫。”几句话,道尽身为女子的无可奈何。 “后悔吗?”他握住母亲的手,眼底透露出心怜。 “娘没有后悔的资格。我曾经恨过你外公利益熏心,把亲生女儿送进来这个暗不见天日的肮脏地方,可骂过一天、一月、一年……又能怎样?此生,我是再也出不去了呀。生下你和务熙之后,我开始认真思考,我该不该为你们做什么、争什么?权势、富贵、尊荣……哪个是我真心想要的?” “结论呢?” “我只要想要后宫里一项最稀少微薄而珍贵的东西。” “幸福?” 宛妃浅浅一笑,拍了拍儿子的头,真想说他一声傻气。 “一团和气中,总是暗潮汹涌,人情练达里,藏的是勾心斗角,在这样的环境里,谁有权利得到幸福?没有幸福,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要求平安,我要你和务熙平安长大。” “可你总是和大皇子、太子相争,想争得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你以为坐上那个位置便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随心所欲?惠熙,你错了,你父皇并没有你想像的自在。 “有竞争便有权谋,权谋所在,危机所至,孩子,你让娘很操心呢。用心计较般般错,退后思量步步宽,你要自由自在、要海阔天空、要寻找你一心一意想要的快乐……只有离了这座皇宫才办得到。” 这些年,宛妃看得透了,人人向往的黄金宝地不过是一座金丝笼,囚着无数身不由己的灵魂。 “娘,这些话您对我说过千百次,我都听不进去,但现在我懂了。” “真的?是……那个女孩教会你的?” “对,她叫做查晴儿,我遍寻不到真心,她却告诉我真心易求,只要我付出诚恳,别人便会回馈真心。她无权无势,却活得自在无忧,娘,她与我见过的许多女子有很大不同。” 提起晴儿,惠熙脸上不自觉地浮上一层笑意,看得宛妃也忍不住为他开心。 “你喜欢她?” “很喜欢。”她和楠楠不同,虽然都愿意对他真心,但她心里装的只有三爷,会做生意的三爷、聪明的三爷、了不起的三爷、伟大的三爷,他在她眼底,是独一无二的神。 “可你和阅熙的婚礼办在同一天,怎么办?”惠熙要脱困,必得与王可卿拜堂,可那时,木以成舟,还能改变什么? “娘,我会有法子的,只是您……” 惠熙眼里透露着坚决,他不会就此屈服,在感情上他已经做了一回输家,这次便是手段用尽,他也不准自己输。 “不要担心娘,如果你有法子得到自己的幸福,就放手去做,别像娘这样子,绑手绑脚、恍恍惚惚,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她轻叹,环过儿子的肩,轻轻拍慰,像小时候那样。 惠熙没想到母亲竟能理解体谅,心底一阵激动,他紧抱母亲,额头与额头相碰,在这个后宫,他们习惯彼此相依恃。 “如果娘愿意,待我安全脱身之后,找机会回宫带娘离开。” “不要,太危险了,如果走的掉,你就带着查姑娘远走高飞,再也别回京城,知道吗?娘老了,没有力气同你们去冒险,何况,你和务熙都不在京里,皇后再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而瑜妃娘娘待我很好,若皇后不暗地使手段,太子之位必然是瑜妃娘娘的坜熙所得,那么日后,娘也不会受委屈。可是你得答应娘,有机会就给娘一点讯息,让娘知道你们平安,好吗?” 第十八章 “娘,你别担心,我计划带晴儿到梁州找务熙,京里的生意有人帮儿子打理,若确定梁州是个好地方,我会让务熙回京时,想办法求求父皇,带娘到梁州,咱们一家人团聚。” “看来你心底已经有了计划,这样很好。可这一路上,没有人照料,娘多少还是不放心……” “娘别操心,我是商人,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惠熙截下她的话,安抚道。 这天,母子剖心相见,他们谈晴儿的可爱特殊,谈她带给惠熙的快乐与幸福,谈惠熙的生意,谈两江赈灾,也谈后宫岁月无数委屈、童时记趣与未来计划。 接下来,直到大婚,母子俩格外珍惜每个日子,相聚已无多,宛妃要将所有祝福装满行囊,让儿子带上。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宫里派来的嬷嬷喃喃地念着吉祥话,一边为晴儿精心打理发髻。 晴儿木然地对着铜镜,脸上已无喜怒哀乐,她像泥偶般任人摆弄。 在知道王可卿被指婚给三爷之后,在晓得他们是青梅竹马、亲密恩爱之后,在弄清楚自己不过是一盘甜嘴点心,于三爷无丝毫意义之后……她的心已绞成碎屑再无半分感觉。 爱情不过是一场南柯梦,醒来才恍然大悟,梦里的揪心幸福、疼惜与眷恋不悔,不过是幻觉,那些甜得榨得出汁的好日子,只是鸳鸯戏水、游戏一篇。 只是……离了她,他可以旁若无人地幸福着;离了他,她却连呼吸的力气都被抽得精光。怎么活呢?好难,每一分、每一刻,麻木吞噬了她每一根神经。 可她能怎么办?死吗? 晴儿忍不住冷笑,当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时候,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也是错。况且她怎能死,死了便是欺君大罪,死了便是抗旨,查家多少人、多少条命,要为她的任性枉赔? 可怜啦,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她的爱情,将她人生一网打尽,让她死活都难。 时辰到,她被带入喜轿,喜帕下,眼前一片艳红,她腰间吊着吉祥佩,腕上戴着七宝琉璃珠,满身的喜气,压不住她沉重的哀愁。右手被塞入一颗苹果、左手拿着玉如意,如意如意,不晓得这场婚事究竟如了谁的意呢? 随着轿子晃来荡去,她的魂魄被荡开了,荡进那个夏天会开出各色鲜花的大草原……荡进黄昏阳光会洒下无数金币的太湖……荡进他们走过的每条大街小巷……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起来,冷汗早已湿透嫁衣,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刺肤的痛,她极力抗拒着那股彻骨寒冷,尽管胃翻腾得像狂风中飘荡不定的风筝,她还是咬牙控住颤动的双手。 她不能死!至少在走进王府之前,不能死。 锣鼓喧天,礼乐齐鸣,人声鼎沸,鞭炮声劈哩咱啦响个不停,她浑浑噩噩地下轿,浑浑噩噩走过红毡、接红绸、拜堂,她把每件嬷嬷教她的事,都做到最完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喜床的,回过神那刻,屋里只剩一片静默。 “小姐。” 一声熟悉的轻唤声传来,她拉开喜帕,看见久违的雨儿,脸上挂起淡淡笑意。 喜帕下的小姐……雨儿大吃一惊,冲上前去,捧起她苍白、凹陷的脸颊,盯着深深的黑眼圈,那是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憔悴,她拉起晴儿瘦骨嶙峋的手臂,那手背上细细的青筋满布,天,这段日子,小姐过得是怎样的非人日子? 雨儿下意识拉高嫁衣袖子察看,惊呼着。 “这是怎么了?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不是说宫里应有尽有,怎么会把你养得这么瘦?她们欺负你了、打你了,她们虐待你了,对不对?”雨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与眼泪,怎么可以这样,那个吃人的地方哪。 晴儿听不见雨儿的哀恸,她双眼空洞茫然,呆呆望着桌上的龙凤烛,那簇火光小小的,却烧烂了她所有想望。 大红的双喜字张扬地贴在墙上、窗上,可是,从何而来的喜?她只感觉到深沉悲哀将自己一圈圈环绕。 今夜,另一问喜房、另一个新娘,是否也和她一样,愣愣地看着双喜字?听说她温婉贤淑,婉约可人,王可卿一定不会像她这样大喜大悲,她只会噙着一丝微笑,心喜天赐佳婿,天定良缘。 王可卿何其幸运呵,她拥有惠熙的一生,而她握在手里的,只有短暂几月,然后过去、然后梦醒,然后苦悲一场化为烟絮。 真不甘心呵,她等了又等、盼过又盼,原以为大红花轿共一生,谁知道姻缘簿上无名份,原以为鸳鸯喜鹊渡玉桥,谁知晓笙管喧嚣催人老…… 扬起修得极细的柳眉,她握住雨儿的手,淡淡一笑,难得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你怎么还在这里?下去休息吧。” “雨儿在这里陪小姐。”她拼命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宴席罢场终要散,人生不过一场悲欢。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也许这样就很好了吧,各自举案齐眉,似戏文上演的一般,人生不就是一出出不同版的戏吗?日日演、演得久了,自然入戏,旁人看起来如斯情深,唯余自己点滴在心头。只是这戏……她好像演不下去了…… “小姐,峰回路转又一山,柳暗花明是一村,或许离了三爷,四爷能给您更多爱怜。”雨儿咬得双唇泛紫,话自唇齿间挤出,小姐心苦,她懂。 “柳暗花明……”她苦笑,她已柳摧花残,何来又一村?吞下苦涩,轻言哄道:“雨儿,听我一回,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未来……未来好漫长的一条路呢……” 听说薛羽蝶很厉害,手段凶残,打残的人比打废的狗还多,那些争宠的小把戏千万别在她眼前上演…… 谁愿意当妒妇?若非不得已、若非心太苦,何苦留下一个破败名声。 “小姐……” “下去休息吧,今夜四王爷该到正妃房里,不会过来了,咱们都好好睡一觉,才有力气应付明日。” “是。”雨儿犹豫再三、无奈点头,莲步往门边轻挪,一步三回头,隐隐地,不祥在心。 门关起,晴儿静静靠在床边。 峰回路转又一山?胡扯,没了,没了山、没了弯、没了她想寄托一生的期盼,她没路了,转身,那儿等着她的,只剩万丈谷深…… 她没有力气应付一个妒妇,也没有力气应付一个不爱的丈夫,她连应付自己的哀伤和思念都没有力气了呀。 幸好啊,她终算撑过来了,她再也不是查家女儿,拜过堂,她已成龙家新妇,之后所做所为与娘家再无关联。 拔下发簪,她深吸一口气,再望一眼铜镜里的自己,真美丽的新娘子,可惜…… 晴儿毫不迟疑地刺向手腕,使出最后一分力气,横向划过,这件事,已经在她脑海里盘旋无数日,终于到了这个时刻,她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放下重担的轻松。 真好,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再不会有恼人的哀恸在胸口撕扯,再不会有吓人的藤条在眼前晃动,真好,路已然走到尽头,她终于可以放下沉重…… 那血像瀑布,怒奔而出……瞬地喷上她姣美的脸庞。 她在笑,笑得甜蜜柔美,温热的血、温了她的冰凉心田……真好…… 惠熙装醉教人扶进喜房,乱七八糟发一顿脾气,把所有的下人通通赶跑。 他没掀开新娘的喜帕,直接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面有一只包袱。 迅速脱下喜袍换上夜行装,他的动作很快,快得新娘尚在犹豫,不明白丈夫为何迟迟不来为自己掀开喜帕时,他已经一指点上新娘的穴道。 她全身动弹不得,明明很害怕,怕得手脚都在发抖,却还是装出一张温柔笑脸,迎合惠熙。这是她所受的教育,以夫为天、以夫为尊,自此,她的生命里只装得下这样一个男人。 “三爷,您对可卿……”她的声音娇甜,一出声就能酥人心。 王可卿的确如外传所言,美得像仙女,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精致,可惜……太虚伪,惠熙蹙眉,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声音让他觉得腻味。 “对不住,你父亲失算了,我不打算争夺太子之位,更不打算继续当这个惠王爷,我未来的身份无法替你们王家争取更高的爵位,如果够聪明的话,明天就带着你的嫁妆回娘家吧,否则只好守着这个身份,当一辈子寡妇,因为我不会再回来了。”他说得决然。 “三爷,你不可以这样待我,今日一场大婚,世间人都知道我已经嫁予三王爷。”她泫然欲泣,豆大的泪珠沿着粉腮一颗颗滑落床边。 惠熙抱歉,但她的泪水无法改变什么。 “你的确嫁给三王爷,但这个晚上过后,世间就没了这号人物,你想当高高在上的尊贵王妃就留下吧,这身份终能让你遂愿、享尽一世荣华富贵;如果你要的是自由幸福,就必须想办法脱离这里,追求自己所想,这世间有舍才有得,想要收获就得栽种,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没有理直气壮的拥有。” 像他,便得舍了这份繁华,才能海阔天空,心遂愿。 “不!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做!” 瞬地,她脸上闪过一抹与她美丽容颜不相符的凌厉,开启红唇要大声叫嚷,只要叫来了下人、叫来王府里任何一个人,就能阻止惠熙离开,阻止自己的未来落入一片悲惨。 惠熙看出她的意图,飞快点了她的睡穴,不让她再发出半点声音。 放下帏帘,惠熙再望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吹熄蜡烛,他从窗口一跃而出。 晴儿,我来了! 同样的话,他在心底反覆千万次,他要对她说:辛苦了,这个极品夫婿太难觅,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晚了些,别生气。 他要对她说:有没有想我、有没有心碎?对不起,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天涯双飞雁,再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 他要对她说:我娶过别人、你嫁过别人,我们都是不忠贞的男女,这对奸夫淫妇大概没有别人想要,只好凑合凑合。 他还要对她说:跟我走吧,以后没有三爷,只有一个默默无闻的惠熙先生,会不会觉得离开四王爷跟了我,不划算?后悔的话……对不起,你已经没有机会。 他一路狂奔,想着所有要对晴儿讲的话,光是想着,就甜得不自觉发傻,往后啊,还有长长的几十年,真不晓得会不会这么一路傻下去? 他潜进阅熙的王府,里头仍然高朋满座,热闹喧天,他绕过小路,奔窜到喜房前面,他确定自己没走错,那间房里有一个查晴儿,因为她的雨儿就坐在台阶上,默默垂泪。 晴儿想他吗?当然想、一定想、非常想。因为做丫头的敢在主子的大婚夜哭得那般无助,只有一个理由——主子比她伤心千百倍。 他飞身下檐,站到雨儿面前。 看见他,雨儿惊得阖不拢嘴。 “三爷……小姐一直在等你,一直等……”雨儿泣不成声。 一直等吗?上了喜轿仍然没放弃等待吗?拜过堂、入了门,也没停止等他来吗?果然是他的好晴儿,知道她的三爷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她身边。 终章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可为时已晚……”雨儿摇头,摇下一串晶莹剔透。 “不晚,她心里有我、我心里有她,就不晚。”他向前跨一步,雨儿直觉挡在房门口。“雨儿,你打算阻止我吗?” 该阻止的,可是一想到苍白无助的小姐,想到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想到短短几日她已如一朵枯竭玫瑰,对于未来她已失去期盼,那不是她所认识的小姐…… “三爷,你要带小姐回惠王府吗?”如果是的话,小姐的名声……小姐要如何面对外人的眼光? “不,我要带她远走高飞,丢掉身份、丢掉名声,我要让她当一个快乐的妻子。”绝对不让她像母亲那样。 惠熙的话抹去雨儿最后一层顾虑,她回身,打开房门。 两人快步进入喜房,惠熙以为迎接他们的是光明未来,却没想到,迎来的竟是彻底绝望…… 那红、刺目的一片艳红当中,躺着冰冷的晴儿…… 惠熙怒叫,放声哭号,他不顾一切抱起晴儿飞身奔跑,用尽所有力气狂驰,想把所有的残酷狠狠弃在身后…… 今夜月明星稀,圆盘似的大月亮高挂在天空那端,柔和的月光轻轻抚慰着人们,点点露珠凝结在草尖,像是伤心人的泪水,背着灯火的萤虫,围绕着草原上的两人,缓飞。 黑衫男子紧紧抱着穿着大红嫁裳的女子,那红,红得灿烂、红得耀眼,尤其在那片黑的衬映下。 那是件非常昂贵的吉服,胸口处饰着两颗稀世广寒珠,晶辉朗耀,莹莹欲流,前后裙摆均有翠玉锁扣,袖口是三滚三镶的宽袖,闪着粉色精美绣片,金线滚边、银线镶缀,色彩亮丽,既柔且艳。 只是穿着吉服的女子一动也不动了,她惨白的脸庞无分毫血色,头上的珠翠尽除,黑得像墨汁的长发铺在她身上,一红、一黑,在天地间融为一体…… 他在哭,低抑的哭声里隐含了太多的无助伤心。但他不知道自己身侧坐着一缕新魂,她斜斜地靠在他肩头,倾听着他的哀恸。 “是我的错,我该相信你的,相信你有太多的无能为力,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情切意,相信不管如何,你终会排除万难,来到我身边。” 她的唇张张阖阖,他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 泪水淌下,她后悔百遍千遍,如果可以重头来过,她愿意承受更多的苦楚,只求再一次相聚。 她的手指轻轻地划着他的脸庞、滑过他的泪水,他不知道她,她却能感受他的体温,好冷……幽冥世界、另一度空间,冷得让人缩肩,她眷恋他的体温,眷恋他的一切,舍不得离去呵,只是黑白无常已经在那里等待,怎能多待? 再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她跪在他眼前,抚摸着他的手臂。 “我真笨,有个为爱殉情的楠楠,自然会有个为爱情抛弃一切的龙惠熙,我何苦相信嬷嬷们的胡言乱语,何苦作践你的心?” 惠熙还在自言自语,翻来覆去,重复着同样话语。 “晴儿,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们约好明年的夏季草原之约还没兑现……” “不想死啊……我想和你手牵手,远眺繁花遍地的大草原,想和你策马奔驰,衣袖任风翻卷,想靠在你的怀里,听你一遍一遍说着爱我。” “我要带你到梁州,认识我的好弟弟,听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咱们可以在那里定居……” “梁州啊,是不是那个太子和楠楠定下爱情的地方?太好了,我想去,想去那里标注我们的爱情,想看看你最疼惜的弟弟,不管那里是不是好地方,只要有你在,必定处处好风景。” 她说完,泪水滚落,只可惜,不会也不能了,是她亲手断送了他们的好风景,她失去了标注爱情的权利。 “我娘很喜欢你呢,她等着你给她生很多个小孙子。我娘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为了保全我们兄弟俩,她在后宫受尽冷落折磨,是她鼓励我带你远走高飞,追寻我们的幸福,你一定会喜欢我娘……” “喜欢、喜欢,早已经喜欢上了,能孕育出你这样伟岸男子,她必定是最最出类拔萃的女子。” 她一句一句应和他的话,可惜他听不见。 “两江的百姓很感激我,我告诉他们,要谢谢一个姓查的姑娘,是她给你们挣得那么多的救灾银两……不都说好人有好报吗?我们的好报在哪里啊?谁给我们找找……你好残忍,我们的明天才要开始,你怎么舍得让它结束……” 泪水一颗颗啪答掉在草丛,沿着叶尖坠入泥土,她跪在惠熙跟前,泪流满面。 怎么办呢?他那样难受,她不舍得呀,怎么舍得结束、舍得对他残忍?只是……可不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重新来过,她发誓、她保证,再不愚蠢…… 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微微的阳光照在草地上,春天的脚步近了,野草脱去枯黄外衣,冒出点点鲜嫩翠绿。 黑白无常走到她身后,轻点她的肩膀,提醒她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吗?可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尚未对他说。 忍不住,她扑到他身上,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脖子。他的怀抱呵,一如记忆中温暖,泪水淌在他胸口,她明白,他心碎……捧起他的脸,吮去他的泪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有来世,她愿意还他一颗真心…… 吞下哽咽,她在他耳畔轻声说着—— 没关系的,你做了那样多的善事,上天必定会再赐你一个姣美女子,她会像我这般爱你、崇拜你,她会善待你的一生一世。 千万别颓丧、别失志,你要继续当个高高在上、人人景仰的三王爷,继续朝着梦想前进,当一名流传青史的皇商。 请你……请你别忘记快乐的感觉,要自在、要乐观,要努力让自己幸福,好不? 黑白无常又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明白,该结束了,弦断、曲终、场散,他们之间已成过往烟尘…… 她再次握握他的手,旋即起身,临行,她再三回眸、依依不舍。 惠熙抬眼,那瞬间……他看见她了! 他看见晴儿绝丽的容颜,看见她的长发被风吹乱,裙角微微扬起,他看见她眼底的不舍心疼。 她也看见他了!四目相对,她对他微笑着,轻轻地对他说一声,再见…… 他想追上前去,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金色光芒中。 一颗泪水滑过童女眼角,她果真做错了。 转过身,她苦着一张脸望向月老。 “现在还要不要讨赏?你想想要王母娘娘的蟠桃酒、太上老君的金丹,还是二郎神送我的那个榆木匣子?”月老嘲讽她。 她摇摇头,心底闷得说不出半句话。 “如果没有简郁楠的穿越,龙阅熙不会因为晴儿像楠楠而喜欢上她,更不会有后来的抢夺,龙惠熙和查晴儿他们两个会幸福终老,成为一对成功的皇商夫妻。”月老缓缓说着他们的原定结局。 “可不可以下辈子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弥补上辈子的失误?”说着,她一把抢过月老手中的姻缘簿,分别翻找两个人的名字。 可是,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她抓住月老的手,急问:“为什么他们的下辈子没有缘份?感情那么深的两个人,为什么……” 月老手指一戳,戳上她的额头,他一脸无奈,这丫头,太感情用事。“童女当那么多年是当假的吗?缘份用罄了,自然就强求不来缘份。” “完全没有办法了吗?一点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她把姻缘簿随手摆在桌案上,抓抓头发,开始努力想办法。 “有啊。” “怎么办?”月老的话让她喜出望外。 “让龙惠熙学龙儇熙,世世代代救贫救病、救苦救难,好事做尽,对了……千万别忘记赌下咒语,除了查晴儿,别的女人都不要,届时善行累积得够多,玉皇大帝自然又会下一道命令,你就可以再把二十一世纪的查晴儿给送回古代。” 童女听懂了,月老在讽刺她。 她叹口气,趴在窗边,呆呆看着外面的花园,花园、草原,龙惠熙和查晴儿的约定因为她的失误成了空话……心,涩涩的…… 月老见她那样,走过去、拍拍她的背,“别想了,各人有各人的缘,强求无益。你才刚回来,今儿个先休息,明天再帮我干活儿。” 说完,他拄着拐杖往外头走去。 童女又叹气,转过身,走回到桌边,探向那铜盆,看看龙阅熙、龙坜熙那两个笨蛋的结局吧,希望他们不会像龙惠熙那么惨。 这时,她发现月老竟然忘记把姻缘簿给带走,她看看姻缘簿,再看看桌上的笔墨,笑容,轻轻扬起…… 她不要求太多,只求给他们再见一面的机会…… 尾声 二0一一年四月。 今年热得特别早,太阳当头高照,晒得人头昏脑胀。 男人把西装外套搭在公事包上,衬衫翻卷到手肘,领口钮扣已经解开至胸口,仍是满头大汗,他习惯夏天待在永远维持二十五度恒温的空调室内。 他叫做方蔚平,是方氏企业的总经理,有能力、有魄力,他的商场嗅觉和目光,常常让老一辈感到赞佩,年纪轻轻就担当得起重任,他是方氏企业里最受瞩目的接班人。 有人说他是工作狂,有人说他的目标是成为亚洲首富,其实都不是,他只是喜欢做生意、热爱做生意,做生意是让他感到快乐的事。 他长得相当高,一百八十几公分的身量,但身材略瘦,他有张非常漂亮的脸庞,带着一股阴柔之美,他的五官精致秀气、肤色白皙,是那种会让女孩子嫉妒的长相。 今天是假日,照理说,他应该待在家里好好休息的,但是他收到一份很特殊的企划案,因此决定利用假日,往山区走这一趟,就当是运动吧,他没有怨言。 打开企划案,那张让他看过无数次仍然看不腻的照片再次出现,照片的背景是在山区,阳光洒在草地上,春天脚步接近,野草脱去枯黄外衣,冒出点点鲜嫩翠绿。照片里的女孩相当年轻,不知道是谁喊了她,她回眸,长发被风吹乱,裙角微微扬起,干净的脸庞自然而清新,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明明在微笑着,眼底却有着浓浓的不舍。 他不认识照片中的女孩,但她深深吸引了他的视线。她很美,美得不像凡尘女子,在那片绿原的映衬下,她更像山中精灵。 手机铃声忽地响起,是弟弟蔚允,一接通,他就哇啦哇啦讲不停。 “大哥,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今天又有一本杂志影射你是gay?” 方蔚平温和一笑,这种话题不新鲜了,他长相太过俊美,又从没有过花边新闻,身边走得近的又都是男人……况且这时代的记者跑新闻,没新闻要挖新闻,要是连挖都挖不到新闻,只好制造新闻了。 “你别光是笑啊,妈妈为这事很担心,到处帮你找相亲对象,结果那个王嘉俐不是约好下星期三要和你相亲吗,她妈妈不知道哪根神经线不对,竟然把你的生日拿去算命,算命的铁口直断,说你注定一生孤苦,所以她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要取消星期三的约会。” “这样很好。”反正他也没兴趣相亲。 “好个头,她的事加上今天的杂志报导,爸火大极了,说今年之内,你一定要娶老婆,不然就要停你的职。” 这对方蔚平而言,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惩罚了,不让他做生意比剥他一层皮更痛苦。 见方蔚平久久不语,方蔚允说:“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他笑了笑,问:“如果我出来外面开公司,你和蔚信肯不肯过来帮我?” 哇塞,有骨气。他在电话里喊了声赞。“哥,我和蔚信无条件挺你。” “谢谢。” “不过大哥,我想问你,你是不是不懂得什么叫做心动?” “心动?”他失笑,看来连蔚允都被逼急了。 “是啊,心动,你有过这种经验吗?没关系,我今天会去买一堆爱情小说和电影,总之你今天早点回来,我们好好研究,对了,还可以去……” 方蔚平一面走,一面讲电话,脚步并没有停。 不多久,他看见村子口聚集了一些游客,有几摊摊贩在卖当地上产,突然,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嗓音,“义卖、义卖,义卖高山苹果,一个四十元,两个六十元,三个八十元再送一个。” 这只是很寻常的行销手法,却让他顿住脚步,他缓缓往前几步,排开人群,在看见孙采晴那刻,他惊呆了……是她,照片中的女子,一个精灵似的女子…… 他望着她的身影,下意识地,嘴角描出一个叫做“幸福”的微笑。 “哥,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动。” 他喃喃告诉蔚允。“不用了,我已经知道心动的感觉了。” 这时孙采晴双手各抓着一颗苹果,跑到他面前,问:“客人,要不要买高山苹果?” 当两人目光相触,他们再也转移不开彼此的视线。 他想,是她,她是让他心动的女子…… 她想,是他,她在梦中等过千百年的男子…… 他们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在他们相遇的这刻,童女正从月老怀里偷偷摸出姻缘簿,转身,看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月老,她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姻缘簿。写着孙采晴和方蔚平的名字下方,悄悄地长出红色丝线,两条红线相遇,缓缓地打成一个同心结。 她笑了,就说吧,她是最优秀的童女…… 然而,在她发现隔壁页的方蔚允(阅熙)时,笑容一敛,目光一凝,她深吸口气,为自己打气。 不怕,接下来就搞定你! 她没有注意到,熟睡的月老微微张开一咪咪眼睛,笑意成形。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