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相思》 第一章 民国十六年初夏 北京硕亲王府的后花园,朵朵桂馥兰芳的娇艳花儿迎风招展,馨香随风飘进了德芳阁…… 扑鼻的芬芳使端敏高涨的情绪更加澎湃,以往此刻的她,该是在后花园里剪枝插花的,但今早小灵儿为她传来消息后,她便没有了平时的闲情逸致。 「白老爷来访。」 一早,小灵儿气喘吁吁的冲进德芳阁传达了这项消息,端敏看着她泛红的小脸蛋只觉好笑,对自己这名忠厚朴实却行事莽撞的小婢轻声责斥说:「咱们和白家本是世交,白老爷来访也是自然,何须大惊小怪?」 「不是的,小姐。」小灵儿噘起小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听说白老爷这次来是为了小姐和白少爷的婚事。」说着,她偷偷抿着嘴笑,「也许在初秋时分,小姐便能和白少爷完婚了。」 「胡说,妳别和他们瞎起哄,白少爷还没念完书呢!怎会在这时和我……成亲呢?」她嘴上虽否认,但心里却热烘烘的,不觉晕红了脸。 小灵儿两手扯着长辫,不服气的咕哝,「不信,那我去大厅瞧个清楚、听个仔细,好让小姐无话可说,妳就安心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出去,教端敏根本来不及阻拦。 其实,在端敏的心底不无期待,只是端、白两家虽说是百年世交,但是近年已甚少往来,尤其是在白思齐赴上海学医念书的这几年,两家就仅止于寒暄问候之类的客套礼数罢了。 何况「指腹为婚」对当今一切崇尚求新、求变的社会来说,早已是不合时宜的陋习…… 要说起白思齐与端敏的这一段姻缘,那是发生在民国前两年的事情。当时端敏的生母李瑄瑄正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与私交甚笃的白夫人程兰英共游王府花园,这时年仅五岁的白思齐突然指着大腹便便的李瑄瑄,天真的说:「生下的女娃,就给思齐作伴吧!」 虽说李瑄瑄是王府正室,但嫁入王府经年却始终未生下一男半女,王爷虽未因此责怪过她,但是终究拗不过族中长老的安排置了侧室,没想到侧福晋袁咏春入府三年就相继生下一子端文和一女端柔,如今腹中又孕育了第三胎,李瑄瑄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对这得来不易的胎儿自然是寄予了厚望,但愿能够一举得男,重新获取王爷的宠爱和保住自己在王府中的地位。 可这会儿白思齐天真的童言童语,无疑刺中了李瑄瑄心中的痛楚,一旁的程兰英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出言斥责儿子,但是李瑄瑄却不以为忤,反而温柔的抚着他的小脑袋,和颜悦色的问他,「思齐,你怎知肚里的胎儿是女娃呢?」 白思齐仰着头,天真的说:「因为思齐想要一个和婶婶一样好的女娃。」他靠向李瑄瑄,附耳低语,「不像我娘亲—她好凶的。」 他的话引起众人的一阵哄笑。 李瑄瑄一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手抚着白思齐的小脑袋,柔声说:「好!生下的小女娃,就给思齐作伴。」 「好哇!」白思齐鼓着掌,一阵欢天喜地。 「思齐要答应我,将来长大后要好好照顾她哟!」 「嗯!」白思齐认真大力的点着懵懂的小脑袋。 于是乎,这桩「指腹为婚」便这么给订了下来。 来年初春,李瑄瑄果真产下一女,正是端敏;而侧福晋则又为王爷再添了一子端勤。古来多是母以子为贵,至此,李瑄瑄的福晋地位名存实亡,产后体弱多病的她唯有将心思全放在唯一的女儿身上,任由袁咏春顺理成章的取代了她的地位。 再来年,山河变色,大清皇朝被革命志士推翻,民国时代降临。 褪去了贵族色彩的硕亲王府,昔日的气派风光荡然无存,失去朝廷的按月俸禄,仅靠田产收租来维持王府中庞大的开销根本就入不敷出,只好逐年变卖田产以维持每下愈况的窘境。偏偏硕亲王端政还一心祈望皇朝再起,热心皇族动态,甚至捐出大笔家产支助,更致使家道中落。 反观三代皆为朝廷顾命大臣的白家,因为能掌握昔日在朝为官时与洋人建立的友好关系,即使改朝换代仍活跃于各租界,看准市道,投资经营洋货出入的买卖,因此一帆风顺的成为北京赫赫有名的大商贾。近来,白老爷白文瀚更将生意拓展到上海,与上海大亨合资成立银号,声势如日中天。 端、白两家不仅是境遇不同,就连思想也是背道而驰。 端政不愿面对皇族衰败、民国建立的事实,眷恋于旧时代的荣光,排斥任何外来的新思想、新观念;而白文瀚却是新思潮的推崇者,他赞同女子走出闺房上学堂,极力主张西化、主动参与新建设,因此两家更显得格格不入,久而久之,端、白两家便淡了往来。然而老一辈的事并未影响下一代,白思齐和端敏打小亲热得紧,一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影不离。 偶尔遇上意见不合两人发生争执时,白思齐最爱拉扯端敏的发辫,粗鲁霸气的说:「妳额娘已经把妳许配给我了,妳是我的小娘子,就要听我的话。」 八岁的端敏,哪里懂得小娘子的意思,只觉思齐哥哥在欺负自己,好不伤心,立刻就泪眼汪汪、泫然欲泣。 「我要和额娘说,让她别把我许配给你,我不做你的小娘子,就不用听你的话了。」说着,她转身欲跑。 白思齐扯着她的辫子不肯松手,端敏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额娘说你答应过她……会……会好好照顾我……原来你都是骗人的,我……人家不要跟你好了……」端敏平时最爱腻在李瑄瑄的怀里,听母亲细诉自己和白思齐指腹为婚的故事,他的承诺早深深刻印在她的小脑袋里。 白思齐见她哭成了泪人儿,连忙松手,「别哭、别哭,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我会照顾妳,不会再欺负妳了。」他牵住她的手,抹去她的泪。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人家才不信呢!」她噘着嘴,眸里含着泪。 「这样……」白思齐搔着头,「那……那换我做妳的小相公,下回换妳拉我的辫子好了。」 端敏这才破涕为笑,鼓着掌嚷着,「好!好!」 白思齐看着她,贼贼的笑着,他决定听从父亲的话,将长辫剪去。 「我讨厌妳哭,以后不许妳再哭了。」他霸气的命令。 「嗯!」端敏认真的大力点头,承诺永驻于心。 从此以后,白思齐看见的永远是笑容灿烂的端敏。 由于家境富裕,白文瀚又推崇西学,白思齐自然也接触了不少来自西方的事物,其中不乏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一次,他骑着自行车来找端敏,端敏见新鲜有趣,便嚷着要学— 「哇!好像可以了……思齐哥哥,你放手让我自己骑……」她的双手虽发颤,却大胆得很。 「我早就放了,妳骑得挺好的。」白思齐的声音自她的后方传来。 端敏心一惊,连忙回头看,发现他果真站得老远,接着一声惨叫,她连人带车摔得灰头土脸。 「怎么样?快给我瞧瞧……」白思齐赶忙冲到她身边,忧心的说。 她擦破了头、摔伤了手、跌破了膝盖,但脸上仍然漾着灿烂的笑容。 「没事,一点点伤而已,不碍事的。」她说。 十二岁的端敏已出落得相当标致,白思齐看着她不觉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粉嫩的红唇。 「敏敏,快点长大。」他搂着她的腰,「快点长大吧!」 「嗯!」她红着脸,含混应允。 从那时起,端敏已渐渐懂得「小娘子、小相公」的意思,一心期待着自己快快长大,好与白思齐长相左右。但是两年后,白思齐为理想远赴上海学习医理,两人终于尝到了别离的滋味。 那天,白思齐前来向端敏道别,他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的说:「别难过,我念完书就会马上回来,到时候,我会用我学来的医术将妳额娘的病给治好。」 她笑着点点头。 他低头轻啄她的唇,凝视着她,「等我回来,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妳要等我回来。」 「嗯!」她大力点头,笑容灿烂。 从此两人过着两地相思的日子,仅能以书信尽诉相思情。 白思齐远赴上海对端敏来说是残酷的,由于她母亲体弱多病,端政对她们母女又甚少关怀,以致她十分仰赖白思齐的呵护,所以他的离去无疑也带走了她的快乐,如今她的欢笑仅能寄托在一纸书信上。 而走入上海大观世界的白思齐,新的人生就此展开。在他寄给端敏的书信里,充满异地生活的趣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信里提及的寂寞少了、相思少了,却多了曹家兄妹的种种事迹,而且……渐渐的信也少了。 犹记得今年年初,白思齐放寒假回北京过年,这是他们分离三年来头一次相聚,也许分离了太久、也许大家长大了,两人见面略显生疏,甚至在观念上也有显著的不同。 「妳阿玛应该让妳上学堂念书的,那里可以让妳得到丰富的知识,而且……也能让妳健康些,妳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也许是生疏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白思齐终究未依心里所思,伸手抚摸她苍白的脸庞,一解相思之情。 端敏抿抿唇,「你寄给我的书,我都看了……」 「那不够!」他立即抢道:「现在全国浸淫在一片新思潮中,身在新时代的妳,应该亲身去体验、去感受什么叫自由!什么叫民主!这些妳不能不知道。」 她垂下头,「我阿玛不会答应的,这些一直是他最排斥的,就连你寄给我的书也是小灵儿偷偷替我保管,私下送来给我的。」 「顽固不化。」白思齐嗤之以鼻,「原谅我的直言,墨守成规是建立新中国最大的阻碍,老旧的陋习都该抛弃,好比……好比『指腹为婚』早已不合时宜了,现在的人讲究自由恋爱,自己找对象,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就不再有盲婚哑嫁了。敏敏,我说的妳懂吗?」 端敏不是很懂,但是听了他的这些话后,心里有着莫名的恐惧。 「算了,我们不提这些。」他见她不说话,随即转换话题,「妳记得我跟妳提的曹家兄妹吗?」 她仰起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兄妹俩真是一对宝,哥哥曹浩天酷爱研究,他有一间化学研究室,还请了一位洋教授专门指导他……妹妹曹浩晴聪明活泼又大方,大学里的男同学都很欣赏她,她做事总是出其不意。有一回……」 在信里所提的曹家兄妹,又再一次从他口中出现……不该是这样的!端敏想,分离了三年,头一次见面不该是这样的,但是满腔的思念和爱意,她始终没有机会表达出来。 然后他又去了上海,一直到今天白老爷来访,已间隔整整半年了,他一封信也没有再捎给她,而她仍是一天一封从不间断的寄给他…… 「小姐,小姐……」 小灵儿尖锐的呼喊声打断了端敏的思绪。 「冒冒失失的。」她蹙眉轻斥,「给人见了,小心又是一顿骂。」 「小姐……不是……是……」小灵儿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什么?又是什么?喘过气来再好好说。」端敏没好气的说。 「发生……大事,白老爷来……来退婚了……」 她这话宛如青天霹雳,端敏只觉眼前一黑,脸色刷的惨白。 「小姐,小姐,」小灵儿连忙扶住她,大声喊,「妳快去大厅看看吧!王爷和白老爷吵起来了……谁都不敢上前劝他……」 端敏强打起精神,急急的奔赴大厅。 硕亲王府大厅,端政与白文瀚正针锋相对,两人的态度都非常强硬,互不相让。 「岂有此理!」端政面目纠结,怒不可遏,「这婚约虽是两家私下的约定,未经媒妁之言,也未昭告诸多亲友,但也不是你一句取消就能不作数的。」 「当时犬子年幼无知,童言童语,又岂能当真?我若不是顾念在咱们两家多年的情分上,今天这一趟我根本是不会来的,端兄若再咄咄逼人、口不择言,莫怪白某翻脸无情。」白文瀚不甘示弱的说。 「你……你……」端政为之气结,神色黯然,颓坐在椅子上,「我堂堂大清皇朝的硕亲王府,昔日风光虽已不再,但家风严谨,对子女管教从不怠忽,如今你莫名上门退婚,不知情的人还当我端政家教不好,闺女不淑遭人嫌弃……这让硕亲王府颜面何存?端敏还要不要做人?若你尚念及两家的交情,何故陷我于不义?」 白文瀚咕哝闷叹,「你的思想还是这么迂腐,食古不化,大清皇朝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是全新的时代,你不能守着老样子而不求进步—」 「住口!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端政怒道,「亏我大清皇朝俸你食禄,你却不思恩典,勾结洋人大发国难财,现在又背信忘义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你不怕传出去教天下人笑话?」 「笑话!」白文瀚大喝两声,朗声道:「我白某人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什么可供人笑话的,今日为了犬子一生的幸福,任何莫须有的指控我都能忍,不管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端、白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 「你敢!」端政大喝。 「我不敢就不会来了。」白文瀚瞠目而视。 端政冷哼两声,「我没有应允,谁敢—」 「我答应。」端敏突然说道,接着缓缓走进大厅。 硕亲王府的大厅顿时一片静谧,所有的焦点全集中在端敏的身上。 「妳……妳说什么?」端政脸上的青筋暴露。 「我答应退婚,请阿玛别再为难白伯伯……」 「妳大逆不道。」端政大声喝斥,冲下台阶,挥手给了女儿一个响亮的巴掌,「妳……妳知道妳在说什么?这里可有妳说话的份?妳给我立刻退下去,下去!」 她摇了摇头,「我想我有权利为自己的将来作主,我不想再沉默了,请阿玛成全我,给我一次—」 !又是响亮的一巴掌。 「是谁灌输给妳的混帐想法?就连阿玛的话都敢不听,妳……最好趁我还未打死妳之前,滚回房里去。」 她的嘴角溢出鲜血,红肿的脸上印有十指红印,但仍神情肃然,走到白文瀚的面前,不疾不徐的说:「白伯伯,我答应退婚,您安心回去吧!」 脑门轰然巨响,一颗心猛然揪痛,端政颓然倒地。 「呀!王爷气晕了……快来人哪……」袁咏春呼天抢地的惊喊。 「快去请大夫,快呀……」 顿时,硕亲王府大厅内陷入一片混乱。 端政怒气攻心一时晕厥,大夫请来后,几根金针入穴,人就慢慢恢复了知觉,正在养心阁休养。 正当混乱之际,遭人漠视的白文瀚就由端敏亲自送出府。 「劝劝妳阿玛,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影响到其它的人。」他环顾四周,闷叹口气,「这王府大院曾何等风光,又何日能再?唉!谁能想到会有这番变化,端、白两家世代的交情竟会止于今日—」 「白伯伯,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端敏突然打断他的话。 白文瀚停下步伐,面对着她,「害妳受苦了,刚才见妳阿玛动手打妳,白伯伯心里好生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唉!其实白伯伯一直很喜欢妳,总认定妳是我们白家未来的媳妇,只可惜……算是我们白家没有这个福气,白伯伯补偿不了妳所受的委屈,有话妳就问吧!白伯伯一定据实回答,绝不隐瞒。」 「思齐退婚,是为了曹家小姐吗?」她问。 白文瀚垂下头,沉默片刻才说:「妳心思聪颖,白伯伯也不想骗妳,曹家小姐的确是思齐退婚的重要因素……妳也应该明白,这三年多来,思齐的变化很大,他长年居住在上海,不愿回北京,算白伯伯自私,不想失去最钟爱的儿子,唯有擅作主张替他除去『心病』……」 「心病?」她蹙眉不解。 他点点头,「是心病。接受新思想的他对指腹为婚一事耿耿于怀,生怕别人知道鼓吹新思想的白思齐,居然也被传统陋习捆绑。他一直逃避不肯回北京的事,我本来也一直想不通,直到去上海见了曹浩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白伯伯实话实说,希望妳不要介意。」 端敏摇摇头,岑寂片刻,「请告诉思齐,说我祝福他和曹小姐。」 白文瀚伸手搭在她肩上,面露慈祥的笑容,「妳是位好女孩,白伯伯相信妳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唉!思齐不懂得珍惜,错失这段好姻缘。」 她摇摇头,「曹小姐才是他该珍惜的好姻缘。」 白文瀚无声一笑,在前院与端敏道别后便离开了硕亲王府。 端敏随后来到养心阁向父亲请罪。 「女儿来向阿玛请罪,请阿玛息怒,别伤了身子。」她跪在床前,神情异常冷静。 端政此刻心头有气,躺在床上沉默不语。 「哎呀!现在说这些有啥用?」袁咏春坐在床沿,两手交盘于胸,一脸不屑,「原本还寄望与白家结亲能为王府的生计带来转机,这下是甭想喽!」 「额娘,」端柔站在一旁,「现在何必说这些呢?」 「傻丫头,额娘可是想得远、看得深,妳认为掌家理事很轻松呀!这王府大院早就是中看不中用了,还不知能撑多久,眼看送上门的财宝被妳这宝贝妹妹推出门,额娘能不心疼吗?换作是妳,早两年前,额娘就准备好大红花轿送妳进白家的门了,还等到今天看别人拿乔吗?」她瞟了端敏一眼,「也不知道大姊是怎么教女儿的?」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额娘无关,请袁姨不要错怪别人。」白思齐的退婚已使端敏痛不欲生,她不愿无辜的额娘再被波及,如果她的决定是错的,那就由她一肩担起。 「哎哟!」袁咏春故意大惊小怪,「当真一句话也说不得?刚才在大厅里和王爷作对,现在就连我也看不顺眼了好歹我也是妳的长辈,妳居然敢没大没小的这么说话,这王府当真是没了规矩—」 「额娘,额娘,」端柔见父亲脸色发青,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小心翼翼的说:「别说了,现在别说这些……」 「干么不能说?」袁咏春不听劝,反而故意加大嗓音,「这个家就快散了,大的不知振作,小的没有家教,我辛苦的熬、辛苦的挨,想说句话还得看人脸色……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嫁进王府—」 「够了!闭上妳的嘴巴。」端政突然从床上爬起,一脚将她踹下床。 「哎哟!要人命啦!」袁咏春哇哇哭叫,推开上前扶持的端柔,指着端政嚷,「你没有良心,我为你操持这个家,挨了十几年苦,你居然狠得下心踢我……你女儿大逆不道、擅作主张,你却连一句话也不说,我……我不要活了,干脆死了算了,省得再受气吃苦……」 端柔忙扶起母亲,「额娘,先起来再说。」 「妳别管我,我不要活了……我挨了十几年苦,连说句话都讨人打、讨人怨……还不如死了算了……」 「拿家法来!」端政突然瞠目怒言,「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王府家法。」 他这一句说得气势威严,人人噤若寒蝉。老管家依言取来家法藤杖,端政将藤杖握在手中,扬起手,毫不留情的挥了出去。 咻!一棍狠狠的落在端敏身上。 「我教妳大逆不道……我教妳擅作主张……」 接连两棍,端敏不避也不闪,吭也不吭一声,这更令端政怒不可遏,又是四、五棍落下。 袁咏春看见端政大发雷霆,也吓得目瞪口呆,端柔更是放声大哭,连忙跪倒在地,哀求阿玛息怒,老管家和奴仆见状也纷纷下跪求情,唯独端敏一人身受酷刑却浑然无觉,倒像是个局外人。 「够了!」长子端文突然出现,冲上前去夺下端政手中的藤杖,「敏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气得想要她的命?你想活活将她杖毙吗?这年头已经不兴私刑了,就算是王府内院也是一样。」 「你……你……」毕竟上了年纪,体力逐渐不支,端政倒退几步,依靠在床沿不住的喘气,半天答不上话。 端文冷眼扫视屋里的每一个人,心里的厌恶已到了极点……他俯身扶起端敏,径自将她送回德芳阁。 德芳阁内室 小灵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疼的为浑身瘀痕的端敏抹药。 屏风后传来端文责斥的声音,「阿玛只是一时气愤,根本无心打妳,妳心里应该比谁都要明白,为什么不避不闪,平白受皮肉之苦?」 「阿玛是对的……我的确大逆不道,我的确是擅作主张……惹他老人家生气,害他颜面尽失,我……我活该受罚……」端敏忍着浑身刺痛,抽吸着气,「大哥又何必救我呢?我……我宁愿阿玛打死我……」 「对!妳就是存心想死,白家上门退婚,妳就伤心得不想活了。」他愤怒得一拳打在桌面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白思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怎能撇下妳不管呢?我……我亲自去问问他,他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和他没完没了!」 端敏闻言脸色大变也不顾满身的痛楚,迅速冲出内室阻止他,「别去,大哥别去,事情的原委白伯伯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反正我也已经答应退婚,你就别再去惹不必要的麻烦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会再想不开。」 端文沉着脸,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妳会是最幸福的,想不到……」 「我是呀!」她立即接口,「我有三个疼爱我的手足,我一直是很幸福的。」 他闷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感伤的说:「只可惜大哥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保护妳……妳少安勿躁,仔细听大哥说。我决定去东北,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如果顺利的话,年底我会搭火轮船去英格兰,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家,大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非去不可吗?大家会为你担心的。」端敏挂心的说。 端文扶着她,走到一旁,「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已经令我心灰意冷了,妳也不希望我和阿玛一样吧!」 「可是……」 他捂住她的唇,「相信我,做这个决定并不容易,我希望妳支持我,不要让我牵肠挂肚。」 端敏无语,点了点头,一切了然于心。 这时,李瑄瑄听闻端敏被王爷打的消息,匆忙赶来德芳阁,善体人意的端文领着小灵儿静静退了出去。 看见端敏红肿的双眼以及伤痕累累的身子,李瑄瑄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我们母女俩的命会这么苦?」 两人相视无言,抱头痛哭。 第二章 几天后,端文留书出走,引起硕亲王府一阵骚动,退婚的风波相形褪色,端敏原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岂料一个多月后居然有媒婆上门提亲。 对方同样是前清重臣之后,家世人品无可挑剔,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立即获得端政欣然应允。 「我不嫁。」端敏态度强硬,任凭众人苦口婆心、说尽好话,她依旧抵死不从。 「妳……妳敢再说一遍,妳敢再忤逆我的话……」端政额头上青筋暴露,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端敏早死千千万万次了,但他却对她毫无办法。 「阿玛—」她两膝一弯,重重的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好不凄凉,「女儿愿侍奉父母终身不嫁,求阿玛成全。」说完,连磕了几个响头。 「妳的孝心阿玛明白,但是为女儿觅得好姻缘也是为人父的心愿。」他扶起端敏,「再说,对方的家世人品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妳嫁过去不算委屈,而这样一来,咱们硕亲王府也能一吐晦气……」 「难道在阿玛的心里,看重的只是面子问题而已,完全不顾虑女儿的想法和意愿?」端敏哀伤道。 「妳……妳……」端政气得瞠目结舌,手一甩将她推开,「我不需要和妳解释,现在我要妳嫁,妳就得乖乖的给我嫁过去……我先警告妳,若再敢犯大不韪、出言顶撞,我就拿家法治妳,看这次还有谁能救妳!」 李瑄瑄见苗头不对,赶忙上前拉住女儿,低声劝道:「敏敏,别惹妳阿玛生气,他也是为妳好,妳就乖乖的听话吧!女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将来妳就会懂了—」 「额娘,请您原谅我。」端敏挣脱李瑄瑄的手,奔上前跪在端政面前,郑重的说:「我不嫁,就算请出家法,阿玛要打死我,我也不嫁。」 「妳……好!我今天就打死妳,教妳不能再忤逆我的话。」他冲到祖宗牌位前请下家法,对着大厅众人说:「这次谁再敢阻挡我打这逆女,我就连他一块打死。」说完,举起藤杖,一棍棍的打在端敏的身上。 刺耳的杖声回荡在大厅内,众人吓得心惊胆战,但恐于端政的威严,谁也不敢阻拦。端敏虽不避不闪不吭一声,但毕竟是纤纤躯体,挨了几棍后便伏地不起,模样万分凄惨。 眼见女儿被打得皮开肉绽,仍不愿哀求讨饶,李瑄瑄心痛如绞,如同藤杖是打在自己心口上,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跪地哀求,「王爷息怒,饶了敏敏一命吧!」她嘤嘤悲泣、声泪俱下,「敏敏身子骨弱,禁不起打……求求您息怒,大发慈悲,饶了她吧!否则……她就要被打死了……」 「我就是要活活打死她,谁敢阻拦我,我就连他一并打—」 端政瞠目怒言,话未说完,李瑄瑄已匍匐到他脚边,哀哀告饶。 「王爷,您饶了她吧!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教导无方,全是我的错……」 「反了、反了,妳们母女俩当真是要造反了,小的忤逆、大的不逊,简直是活活想气死我……好!我就先打死妳们,一了百了。」 端政怒不可遏,转而将愤怒发泄在李瑄瑄身上,挥起藤杖猛打。 众人见状惊愕万分,更不敢出言阻拦。 「别……别打额娘……住手……」端敏强忍椎心剧痛,趴伏在母亲身上,阻挡无情的藤杖。 端政在气头上,她们的母女情深根本无法打动他的恻隐之心,反而火上添油,令他更加不肯罢手。 突然,李瑄瑄口吐鲜血,顿时厥了过去。 端政见状大惊失色,手中的藤杖陡然滑落,但是骄傲的他一时拉不下脸去关心妻子的情况,甚至怒言下令,「滚下去,不要让我再看见妳们。」说完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