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玉鉴师 上》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呜呜漏风的屋顶,动一动就嘎吱响的木床板,以及身上盖着的一块脏腻到发黑的破麻布。 苏青荷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被绑架了。 她还记得她昏迷前,那辆冲她直冲而来的货车,明显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要她的命。她连人带车被撞下山崖,掉进了海中,难道是凶手见她命大,没死成,又索性把她绑架进了乡下山沟里? 然而脑袋里不断涌上来的陌生记忆,以及这副明显不属于她的、瘦到皮包骨的小身板,提醒着她一个更为糟糕的事实——她穿越了。 「阿姐,感觉好些了吗?」 没等苏青荷梳理完多出来的记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听到动静跑进屋来,趴在床边一脸关切地巴巴看她,声音软糯糯的,夹着一丝紧张。 小男孩很瘦,袖口裤管都在空荡荡地晃悠,双眼红肿,脸色惨白,活似一张被风一吹就倒的小纸片。 小男孩的脸与涌出来的记忆重合,苏青荷片刻就认了出来。他叫苏庭叶,是她的亲弟弟,而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也叫苏青荷,年仅十四岁。 他们的父亲早在四年前被征了兵,到现在还了无音讯,多半死在了沙场上,而她娘秦氏带着一儿一女,多年来积劳成疾,全凭着喝苦药吊着一口气。 就在昨天,她娘亲喝完药睡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苏青荷因为受不了打击哭得昏厥过去,然而醒来后,苏青荷还是苏青荷,只是灵魂已全然不同。 穿越这个事实摆在面前,苏青荷认命般地长呼一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苏庭叶毛茸茸地脑袋,强挤出个笑脸道:「我没事,别担心了。」 既然命运已是如此,自怜自哀毫无意义,且现下不是伤感追忆的时候,而是适应及生存。 如果多出来的记忆没错,她现在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苏青荷穿上布鞋,站起身来,掀开隔帘,果然,一阵淡淡的尸臭味袭来,现在正是大暑天,她娘亲的身体不过一夜就隐隐的发臭了。 苏青荷走到秦氏的床榻前,扯过一旁的薄棉被,轻轻地罩在秦氏已经微微发硬的身体上。 秦氏不过才三十出头,脸上就有了很深的皱纹,在眉头上有个很深的川字,苏青荷记忆里对她的印象也都是紧蹙眉头,鲜有笑颜。 也是,任谁不到三十岁就当了活寡妇也不会天天乐呵呵,她父亲被募兵时苏庭叶还尚在襁褓之中,秦氏艰难地拉扯着一儿一女,自己省吃俭用,可少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家里还是入不敷出。 苏青荷的印象里,秦氏并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 家里仅有两亩薄田,后来秦氏直到病重到下不了地时,才把田地交给了二叔父打理,每月只收点微薄的租金。可饶是在病榻之上,她也为了补贴家用做着绣工,十根手指全是针孔和厚茧。 秦氏安静地躺在那儿,嘴角似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眉头川字皱纹也舒展开来,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苏青荷已经把多出来的记忆基本梳理归纳完毕,但某些细节还是混乱记不清楚。比如,她打开米缸,惊讶地发现里面早已结了蛛网,比如,她翻箱倒柜却只抠搜到了十三枚铜板。 灶台上有些刚摘回来的豆叶,坛子里还有一点腌制好的芥菜,苏青荷远远地能看见对面人家的梁上还挂着点腊肉和鱼干,而自家则是一点荤腥存货也无,真的是穷得叮当响。 想来也正常,秦氏病倒后,每次去镇里抓药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秦氏节俭,基本是一付中药煮了又煮,能连喝好几天,这也与她病情逐渐恶化有着直接关系。 思至此,苏青荷对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萌生出怒其不争之感。在这个时代,苏青荷这个年纪再过一年都可以嫁人了,却还像没长大的孩童一样,好吃懒做,每天睡到正午才醒,然后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或是搬了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自秦氏病重后,苏青荷统共也没烧过几次火、做过几次饭,把这担子理所当然地撂在年仅五岁的弟弟身上。 按苏青荷21世纪的审美来看,这副身体的样貌实在不敢恭维,五官和苏庭叶有几分相像,属于小巧清秀型,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养成了小鸡仔加飞机场的身材,皮肤也是蜡黄暗淡。 浑身唯一的亮点就是乌黑而浓密的睫毛,但仍掩盖不住那双因过瘦而微微凹陷,黯淡无神的双眼。 直到秦氏歪头咽气的那一刻,苏青荷才恍然惊醒,铺天盖地的无助感袭来,打破了她一直给自己构筑的美梦,像是一直在背后支撑她肆无忌惮的那根芦苇被人生生折断。 她才发现这个家,早已不是父亲当年还在的时候的家,屋顶的漏洞好久没补上了,弟弟很久没穿过新衣裳了,好久没见过娘亲戴过首饰了,缸里的米面都在一天天的变少,原先在村里算得上富裕的家,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穷困潦倒。 她原先还抱怨过秦氏是守财奴,守着积蓄不花,每日只给他们姐弟吃清粥腌菜,却不知,他们家真的已经穷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 第2章 她疯狂地痛哭,懊悔自己没有早点醒悟,懊悔没有给娘做过一顿热乎的菜饭,懊悔半夜娘亲喊痛的时候,因为天黑而没有去镇里请郎中… 可那时,一切都迟了。 「阿姐去一趟二叔父家,你在家好好待着知道吗?」苏青荷转过身,对苏庭叶嘱咐道。 在她发现她们家全部的家当仅剩下十三个铜板时,想要给秦氏买副棺材好好安葬,也就只有借钱这条路了。 苏庭叶知道苏青荷是想去借钱,低头看着脚尖,踌躇地小声地答道:「我去找过二叔父了…」 苏青荷楞了下,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二叔父原本说是借的,但二婶婶说没有余钱了…」苏庭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扯出一丝笑来,「或许是真的没余钱了,这两年的收成不太好…」 苏青荷默然,她知道二婶婶向来吝啬,平时秦氏去讨要田地租子钱都很艰难,却没想到会尖酸无情到连棺材钱也不肯借。 患难时刻最见事态炎凉,对于这点,曾经混迹商战、见惯了大起大落的苏青荷深有体悟。现下连唯一的亲戚都不管不问,她不得不再考虑出路了。 把那两亩田地卖了?不行,田地对于乡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姐弟二人还要靠这二亩地吃饭,这是最后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 而家里其它值钱的东西…苏青荷灵光一闪,蹲下来开始翻找秦氏床底下的杂物。 片刻后,苏青荷撅着屁股,扒拉出一个还算做工精巧的桃木妆奁,上面落满了一层灰,可见很久没有用过了。打开第一层,空空如也,第二层平整地放着两张地契和田契,而第三层抽屉拉开后,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婴儿脚掌大小的翡翠吊坠。 粗豆种,水头短,刻工粗糙,搁现代顶多一千多块,苏青荷只瞄了一眼便对这吊坠下了评价。 但已经是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秦氏剩下的最后一件嫁妆,不知道够不够买棺材的钱。 苏青荷拿起那块吊坠,在手指碰触到吊坠的一瞬间,突然一股熟悉的热流从指尖直达心底,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吊坠内部的画面。 黄豆大的颗粒密布,白绿色的短柱晶体交辉杂错,一切与玉坠的外表一样,但却像是用放大镜放大了数倍的镜像,映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苏青荷的手忍不住在发抖,她的异能居然没有随着她的穿越消失!她通过触摸还可以看到玉石的内部结构! 这是苏青荷自打出生从娘胎里就拥有的异能,只要手指触碰到玉石表面,就可以看到其内部景象,简直比堪比x光线。不过也仅限于玉石,苏青荷试过别的材料,如宝石、瓷器等,或是用除了手指的其他部位触摸,异能都无法触发。 也正是因为这个能力,她从十岁起就在赌石界崭露头角,可以说是因为她,才让原本日渐没落的苏家一越成为国内第一珠宝大亨,别人都道苏家出了个赌石天才,只有她父母家人知道,她的天才之名源于她的超能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随着苏家在珠宝界的地位水涨船高,苏青荷的父母意识到她的这种能力是多么可怖,为了保护她,命令她再也不许碰赌石。苏青荷以为苏家的防锁已经很严密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她的秘密,且她已宣布退出赌石圈,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呢? 苏青荷甩甩头,前世的问题已没必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溺死海中还是被另一个苏青荷给占据,都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拥有异能,这或许是摆脱现在困境最重要的契机。 可根据她的记忆,现在的朝代为西夏,她身处的国家叫夏国,是现今五大国之一,紧挨着的还有北疆、南曼、西越、东凪四大国,完全是历史上不存在的国家。 而赌石这种玩法,基本是从明清才开始盛行的,单从这个时代的农业发展来看,是远远没达到明清时候的程度的,耕作灌溉的工具基本是曲辕犁和水车,大概和隋唐时期相仿。 如果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赌石的概念,都是现采现开,那她这身异能就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总不能跑到哪个山沟沟的矿洞里去当个开采工人吧?何况采到也不归自己,也得上交给包矿场的大地主。 苏青荷就像兜头被浇了盆凉水,略感沮丧地把吊坠揣进怀里。 「阿姐,真的要把它当了吗?这是娘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旁的苏庭叶满眼不舍,秦氏在窘迫到这种地步也没想过要当掉这块吊坠,可见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苏青荷伸手揉了揉他纠结成一团的包子脸,劝慰道:「别担心,阿姐迟早会把它赎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娘入土为安。」 自家阿姐从未对自己有过的这样亲密的举动,苏庭叶有些不适应,条件反射地微偏了下头,半响,抬眼定定地看她:「嗯,我相信你,阿姐。」 第3章 苏青荷悬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表现未免也太平静了,平静到有些可怕。娘亲尸骨未凉,姐姐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时间想到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五岁的小包子身上背负的太多,苏青荷感叹之余又有些心酸,不过现下也没有时间给小包子做心理辅导,她娘的尸体再耽搁下去就要彻底烂了,趁着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必须快些赶到镇集去。 与小包子这尴尬又有些疏远的姐弟关系,只能日后慢慢地修补了。 苏青荷以防万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快步向镇集走去。 步行了近一个时辰,苏青荷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了阜水镇集。 此时夕阳残霞,行人稀落,苏青荷远远地便看见一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当」字,走近了,发现飘扬的旗帜上书「冯记当铺」四字,旁边绘着蝠鼠吊金钱的纹样。 按现在话来讲,冯记当铺就是夏国最有名的当铺连锁店,遍布全国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镇唯一一家当铺。 阜水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穷乡僻壤,是兖州最贫瘠的地方之一,来这里光顾的基本都是附近几个乡的村民,能有几个有值钱的东西去当?因此当铺的生意并不好。 依苏青荷看,这冯记当铺的大当家要不是脑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显财大气粗,意在‘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的炫耀。 苏青荷踏进大门时,掌柜正在柜台前,皱着眉头划拉着账本,余光瞟见苏青荷进来,头也未抬,沉声道:「要当什么?快些拿出来,你再晚来一刻就要打烊了!」 苏青荷连忙掏出怀中的玉坠,双手递到掌柜面前。 掌柜是个清癯的老头,不紧不慢地接过,随后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镜,认真的看了两眼,遂问道:「姑娘要死当还是活当?」 苏青荷心道玻璃都发明出来了,可见这个时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落后,面上未显,讨好地笑:「活当。」 「四钱银子。」掌柜终于舍得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苏青荷瞪大了眼,失声道:「才四钱?」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钱银子,剩下三钱银子只够买一石多粳米,满打满算只够苏青荷姐弟二人吃五个月。 现在市场上的猪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和现代的一千块钱差不多,意思是这吊坠只能当四百块钱? 「这坠子是豆种里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们冯记当铺给的价格最是公道。」见她一脸苦色,老掌柜多解释了一句,把放大镜收进柜中,神色坦诚。 苏青荷闻言倒是愣了愣,这里翡翠的分类叫法居然也和现代一样。翡翠按质地好坏分,大致可分为豆种、糯种、冰种、玻璃种,除了这基本分类外,还有各种数不清的小门类品种,如狗屎地、芙蓉种马牙种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异动,装作若无其事,好奇宝宝的模样:「这翡翠还分品种?」 「那是自然,这翡翠里的学问可多着呢。」老掌柜老神在在地捋了捋胡子。 「其实…这块吊坠是家父偶然间得到了一小块翡翠原石,觉着可能会出绿就买了下来,」苏青荷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心里无比纠结地编造着用词,一面专注观察着老掌柜的表情,「没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坠子,送给了娘亲。」 老掌柜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家父还真是赌运不错,只可惜这坠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种,如果只是一小块原料的话,令尊也是稳赚不赔了。」 苏青荷只觉得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纷杂的情绪,抬起袖子作拭泪状,哑声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变故,迫不得已才来当这块玉坠,掌柜权当行行好,凑个整,算作五钱吧。」 老掌柜一听到钱这个字,立马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怜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为难道:「我这已经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别的当铺瞧瞧,」继而捻起胡须,泄出一丝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诱,「姑娘何不死当?那样的话,价钱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当铺,她又急着用钱,笃定了她会卖,苏青荷明知被压价了也没办法。 苏青荷没忘记答应小包子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死当就不必了,这坠子对娘亲来说很重要,麻烦掌柜了。」 「好吧。」老掌柜也没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笔如飞。 趁着老掌柜开字据的空挡,苏青荷斟酌着,继续旁敲侧击:「掌柜见多识广,不知掌柜有没有拣到漏的时候?」 原来的苏青荷自小在乡野长大,对外面的事的了解太匮乏,苏青荷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搜寻到任何关于赌石的信息,只知这时代的人对玉石有种狂热的追求,远甚金银珠宝,从秦氏变卖了各种银簪金钗,却唯独留下了那块成色并不好的翡翠坠子就可以看出。 第4章 她现在迫切想要知道,赌石究竟有没有形成一股潮流和体系,还是只套用了赌这个字,只存在于富商官僚之间闲暇之余玩的小游戏? 老掌柜呵呵干笑了两声,开口嘲讽味道甚浓:「赌石这行十赌九空,我可没令尊那样的胆气去沾。」 苏青荷状似腼腆地笑着,正欲再开口撬话,老掌柜却直接道出了一个让她振奋不已的消息。 「令尊凭一块原石也能切出绿来,想来也是有几分眼光的。三月后,在兖州城有一场斗石大会,令尊若是有兴趣,可以去那儿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一睹翻身,渡过难关。」 老掌柜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盖完戳的凭据递给了她,外加四颗蚕豆大小的碎银子。 「斗石大会?」苏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见此,老掌柜心里不由得好笑,乡野丫头就是太没见识。兖州城里藏龙卧虎,更是有很多像她这样,抱着捡漏心态的人蜂拥前去,殊不知这斗石大会里有多少弯弯道道,笑到最后的一定会是那几大世家权贵,无背景又无多大卓识的平民百姓,只怕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想到这,老掌柜心里有些触动,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姑娘可要劝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别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亏进去喽。」 得到重要信息的苏青荷心情格外好,用凭据包住银子塞进怀里,笑眯眯地应是道谢,随即快步走出了当铺。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青荷走到镇集南边的一家棺材铺时,掌柜正准备关门打烊,苏青荷连忙顶住门缝,钻了进去。 一番讨价还价后,一钱又十个铜板换得了一副柏木翘头棺材,附带两身麻衣孝服。 翘头棺材形似元宝,也有这类寓意在里面,秦氏一生过得清苦,希望下辈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当大小姐,别再嫁给像她爹那般不靠谱的男人了,苏青荷如是想。 棺材铺的掌柜是个肥胖高大的中年妇人,听闻苏青荷父母双亡,家中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亲赶了驴车,叫几个仆人抬了木棺,捎上苏青荷便往蘅泽乡驶去。 虽驮着几百斤重的棺材,但两个轱辘就是要比两条腿要快,不消半个时辰,苏青荷就瞧见了自家飘摇欲坠、萧条破败的茅草屋。 听到门外有动静,早就等得心慌的苏庭叶赶忙跑出门去,见苏青荷跳下驴车,车上好大一副榆木棺材,赶车的只有一个面善的妇人,极有眼色地开口道:「我去找二叔父来帮忙。」 「等等,你在这看着,我去。」苏青荷叫住了扭头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没忘记他上次去借钱,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想来也没少被那刻薄的二婶婶阴阳怪气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温吞软懦,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受了委屈从不会给别人说,就像以前的苏青荷背地里怎么压榨他当苦力,在秦氏面前,他从未说过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应,苏青荷便转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砖泥瓦垒起来的大院子,圈养着十几只鸡,刚下了一窝崽儿的黑猪在哼哧哼哧地叫,三头大黄牛拴在草棚里,其中有一头还是借着租田耕地的名头从她家顺来的。 苏青荷敲响了院门,须臾,传来妇人的低声咒骂以及趿拉着布鞋的走路声,门栓卸下,有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是苏青荷,眉头一拧,神色更加不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来?」 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别是又来借钱的吧,正午的时候不跟叶哥儿说了吗,不是二婶子不帮忙,这年头收成不好,谁家也没余钱啊。」 「我找二叔父。」苏青荷睁大眼,十分无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动,拉开了门缝,抚上苏青荷手臂,迅速切换成慈祥长辈的口吻,叹息道:「你姐弟俩借钱不就是为了棺材钱么,你看这么着,你娘这一去,那两亩田地你们姐俩也照看不动,不若你把田契交给二婶,二婶子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镇里帮你们娘置副好棺木,风风光光的下葬。」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侧身抽回胳膊,讷讷地重复:「我找二叔父。」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周氏有些急了,正欲再说时,苏俞成听见说话声走出屋来,见苏青荷孤身一人,瑟缩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进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苏青荷像见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镇集买了木棺回来,正停在屋门口,麻烦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过了今夜,怕是要彻底烂了…」 苏俞成闻言愣住了,他中午的时候明明叮嘱过周氏,让她叫人去苏青荷家帮忙抬人的啊。见周氏在一旁扯着袖子闭嘴不语,心中通透,不由得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扯嗓子喊了两个儿子。 「你怎么有钱买了棺材?」周氏按捺不住尖声问道,她想借此来要到田契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第5章 「我当了娘的玉坠。」苏青荷敛眉道。 苏俞成转身见苏青荷形容憔悴,眼神呆滞,像是被吓傻了,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哑声道:「荷丫头,走吧。」 见几人走远,周氏不满地小声嘀咕:「都穷成这样了还瞎讲究,如今活人都吃不饱饭,哪还顾得上死人啊…」 ☆☆☆ 苏俞成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又叫来几个关系好的乡亲,将秦氏的尸首抬进棺材,连夜刨坑铲土,匆匆将其下葬。 整个过程,苏青荷姐弟俩默不作声地围战在土坑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棺材被一铲接一铲地填平。 几个来帮忙的村民都很纳罕,苏青荷也就罢了,昨日里她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四周邻居都听得见,今日的沉默,众人只当她是哭干了泪,女儿家面皮薄,强作出来的镇定。可苏庭叶才多小的人儿啊,见亲娘下葬就如同在看一场衣影斑驳的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般的毫无动容。 附赠的两套孝衣都很宽大,苏青荷穿着尚可,苏庭叶穿着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小小地缩在一堆褶皱里。油灯里随风飘忽的昏黄火光,越发衬得他小脸灰白。 苏青荷忽然握住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他抬头望来,瞳孔映着的两簇灯火消失,如同这廖无繁星的夜幕一样黑沉幽深。 他的手很凉,有着寻常孩童柔若无骨的软,苏青荷身体往前倾了倾,左手搭在其肩上,把他半拥在怀里,附耳温声道: 「别怕。」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如同这黑夜中的油灯,瞬间驱散了不少阴霾和凉意。 小包子没有吱声,却悄悄拉紧了她的袖口。 是夜。 苏青荷和小包子并排躺在木板床上,虽疲累,却谁也没有睡着。 苏青荷瞪着天花板出神,她多希望这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她还是在信息科技飞速发展的21世纪,她还躺在自己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在父母的庇护下,做着幸福自由的小米虫。 可歪过头,身边小包子像猫咪般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又是如此的真实。 「庭叶,以后你就和阿姐二人相依为命了。我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黑暗中,苏青荷的声音透着一股清寒萧瑟。 假寐的苏庭叶闻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嗯。」 苏青荷沉默片刻,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小包子,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明日把屋子田地变卖了,去兖州城谋生,你愿意吗?」 苏庭叶眼睛一眨一眨,半天才消化掉这个信息,愣愣道:「卖了屋子去兖州城?那我们住哪?」 「阿姐会找到好的营生,不会再让你再住茅草房,不会再让你冷着饿着,每天吃清粥腌菜,」苏青荷表情无比认真严肃,末了,补了一句,「至少顿顿都有肉。」 小包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沉浸在顿顿吃肉的这个美好幻想里,小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 黑暗中,小包子脸红了。 苏青荷虽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出他皱着眉头、捂着肚皮的糗样,很不客气地低笑了出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和他都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可是……」对于出生就生活在蘅泽乡,最远只走到过阜水镇的小包子来说,卖掉田地去兖州那个以繁华富庶而闻名遐迩的五洲之一的都城,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尽管有阿姐的承诺在前,他还是觉着很不安。 夏国分有荆州、梁州、青州、冀州、兖州五个州,且每个州都设立其区域内最繁华的县城为都城,作为经济贸易往来的中心。 对于蘅泽乡的村民来说,兖州城是个只存在于镇上车夫间口头相传的存在,哪怕描绘得是多么璀璨耀眼的蓝图,不过也是镜中花月罢了,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毫无干系。 小包子有些不理解,阿姐为什么要卖掉可以养活他们的田地,而去那村民们虽向往却顾忌,只闻好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县城? 苏青荷好容易知道了关于斗石大会的信息,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兖州城里看一看,总好过于在这贫瘠的村庄,夙兴夜寐,兀兀穷年,过两年再嫁个庄稼汉,每日为茶米油盐发愁,过着一眼便望到底的人生。 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她总是不服输的。 「别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早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苏青荷替小包子掖了掖背角,侧过身去,没有过多的解释,光凭一张嘴,如何能让小家伙相信原先好逸恶劳的姐姐,突然间有了可以让他们立足县城,鉴别玉石的能力? 小包子轻轻应了声,乖乖地闭上眼,没过一会儿,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 第二日一早,苏青荷因心里压着事,在第一轮鸡鸣声中便合衣起身,揣上银钱,没有吵醒熟睡的小包子,轻手轻脚地插上门,向镇集走去。 第6章 清晨的市集热闹非凡,来往的皆是身着草鞋麻衣的村民,充斥着淳朴乡味的吆喝叫卖声。 市集摊位前多是卖米肉蔬菜,也有少部分卖布匹绢巾,脂粉香料,大都不精细,浓重的花粉味混合着人流走动扬起的灰尘,钻入口鼻,直刺得苏青荷想打喷嚏。 苏青荷来回溜达了一圈,发现猪肉最贵,大概是二十三文钱一斤,因猪肉可炼油,肥肉总比瘦肉贵些。没有看见有卖牛肉的,许是朝廷有颁布不得宰杀耕牛的条令,家禽中以鸡鸭最便宜。 掂量下兜里的铜板,苏青荷挑了一只二斤的芦花鸡,舀了一小袋粳米,一大袋玉米面。 临走前,苏青荷想了想,还是绕到了猪肉摊前,指着堆放在一旁角落的猪肚猪肝,问正在剁肉的屠夫:「这些怎么卖?」 屠夫诧异地瞟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粗粝的嗓门喊道:「十文一斤。」 这里的人都对牲畜的内脏不感冒,许是嫌腥气,苏青荷方觉捡了个大便宜,忙称了一斤猪肚,乐颠颠地回了村。 回到茅屋,苏庭叶正在收拾衣物,短手短脚做起事来意外地麻利,苏青荷进里间时,就见他已归整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两个包袱里就一身苏庭叶的短衫,还有一件冬季的旧袄,她自己的衣物倒不少,这个季节能穿的薄衫有四件,衣料并非什么好料子,虽未到打补丁的程度,但也显得很陈旧了。 苏青荷把那些破烂的棉袄、长裙都拿了出来丢在一边,只带了路上能穿的方便行路的麻衣短衫。 整理完衣物,紧接着擦锅生火。煮了半锅水,把买来的一小袋粳米都放了进去,外加一大把的芥菜。拿起灶台上的刀,转过身想去门口杀鸡,却见苏庭叶面无表情地举着柴刀就要往鸡脖子上招呼。 「我来我来!」苏青荷吓了一挑,忙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 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柴刀足有七八斤重,她自己拿着都觉着压手,小包子单手举着竟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苏青荷无力地望天。 「杀鸡就交给阿姐,你过去看火就好。」苏青荷按住咯咯乱叫的芦花鸡,扭头道。 苏庭叶狐疑地看着她,眼中担忧味甚浓,他那阿姐什么时候会杀鸡了?她不是从小一见血就晕,每次杀鸡都躲得远远的吗?可架不住苏青荷的催促,小包子还是老实地回了屋。 苏庭叶刚蹲下来往灶台里加了一把柴火,就听屋外的鸡鸣声渐渐消失了,一盏茶的功夫,苏青荷拎着光溜溜地鸡走进来,摔在案台上,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开始剁鸡肉。 苏庭叶看着她卖力剁鸡的背影愣了半响,继而低头续柴,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先片下来两大块鸡脯肉切成丝,待锅中水沸腾了便加了进去,剩下的带骨鸡块,苏青荷打算和豆叶一起清炒。 但很快,苏青荷就悲催地发现,在这贫瘠单调的古代,不仅没有发酵粉等复合人工制品,像白糖之类的调料更是奢侈品,灶台上的陶罐里仅有一些粗盐,醋、酱油及葱姜调料,更别说八角、孜然、茴香之类的香料了。 半个时辰后,经她一番费劲心思的钻研鼓捣,一桌还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总算上桌了。 凉拌猪肝猪肚,豆叶炒鸡块,鸡丝芥菜粥,还有厚厚一叠金黄喷香的玉米饽饽。 小包子看得眼神都直了。苏青荷舀了一大勺粥递给他,不像之前秦氏那般的清水粥,沉甸甸的一碗。 粥炖的时间久,每颗米粒都融进了鸡肉的味道,苏青荷没放盐,口感可能不比现代加了胡椒粉、麻油的味道好,但胜在原汁原味,配着荠菜特有的清香,十分爽口。 苏庭叶没把持住,接过就囫囵地吃起来,连喝了几大口才想起夹菜,夹了一筷子,半响才认出来是猪肚,疑惑道:「阿姐,你怎么买了猪肚,这个很腥的,没人吃。」 「你先尝尝,应该不会腥。」苏青荷拿了一块玉米饽饽,就着粥小口地吃起来。这两日实在是太疲累了,在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下,苏青荷觉着自己这原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身板似乎又瘦了点,还有小包子,脸色也太差了些,希望以后能从伙食上补回来。 思至此,苏青荷低头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膛,虽然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岁,但也实在是太、平、了!想光靠改善伙食恢复到前世的c等级,苏青荷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前世的苏青荷除了赌石,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吃。一得空闲,就拉上一帮狐朋狗友,打着考察的名义四处觅食,而苏青荷其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时间长了也厌得动弹,便尝试着自己做,吃过一次的菜品,自己便能做出七八分相似。 苏青荷万幸自己点亮了厨艺这个技能,否则现在这境地,莫不是要眼巴巴地看着还没灶台高的小包子忙上忙下,简直是太羞耻了。 第7章 小包子闻言,半信半疑地夹了一块猪肚,放入口中,果然没有腥黏的感觉,反而脆生生的,很有嚼头,不由得瞪了大眼:「真的没有腥味…」 看着他明显崇拜火热起来的眼神,苏青荷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满足感,心情好的同时食欲大开,俩人一通风卷残云,迅速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苏庭叶从记事起便没吃过如此好的饭菜,这时候才露出了五岁小孩子应有的模样,两侧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嘴唇吃得油光锃亮。 收拾完碗筷,苏青荷取出了抽屉里的田契和地契,嘱咐了小包子几句,便又出了门。 走了约三里路,问了不少路过的乡亲村民,苏青荷总算找到了蘅泽乡的里正,徐长德。 由于阜水此地贫瘠,人丁也不兴旺,三个乡加起来不过二百来户,所以蘅泽乡和附近两个村庄共用一个里正,负责解决乡亲们的赋税农桑事宜。 徐长德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亲善公正,估计在这穷山恶水也贪不上什么赋役,住的草屋也只比周围邻居的好一点,用青砖垒了三面院墙。 听闻苏青荷的来意后,徐长德并不感到很意外,村里但凡有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传得很快,苏青荷家的事,他也是略有耳闻。随意披了件长衫,就跟着苏青荷出了门。 徐长德年纪六十有余,腿脚也不大利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跟村民们打招呼。 有好事的便凑过去问,这是要干嘛去?苏青荷也不藏着掖着,笑盈盈回:「卖地,请里正伯伯去看看。 一传十,十传百,苏青荷还未走到家,几乎三个乡的人都知道了。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乡里也都是祖祖辈辈扎根在此的土着,卖地可是一件稀罕事。 待走近她那间茅草屋时,二人身后已跟着十几位来瞧热闹或是有意买地的村民。徐长德负着手,揪着胡子在茅草屋周围转了一圈,口中啧啧不停,怪不得那小丫头要卖田地,穷成这样,若也没个亲戚照应,今后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荷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好端端的卖劳什子的地!」忽闻一阵熟悉的尖嗓音乍响在身后,苏青荷转身,果然是她那无事不上门的二婶婶。衣衫有些凌乱,鬓角的头发散垂了下来,显然是正睡着午觉,听闻动静慌忙跑来的。 她早就把苏家那两亩田地当做自己的了,苏青荷陡然要卖,相当于割她的肉,尤其是前月刚撒上麦种,她如何不急? 苏青荷淡淡地转过身,当做没看见。 周氏眼尖地一眼便瞅见苏青荷手里攥着的田契,碍于周围的村民,按捺住急火,扯着嘴角笑:「荷丫头莫不是怕你娘这一去没人照顾你了吧?放心,有你二婶婶呢,定不会叫你姐弟俩饿着,何苦卖那两亩地?」 不叫饿着,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光喝水就米糠也能吃饱不是? 「这些年多谢二叔父帮忙照料田地,之前二婶婶牵走的那头黄牛也不用还了,就当做给你们的谢礼。」苏青荷语气不咸不淡。 周氏语塞,没想到苏青荷会把牛那事搬出来,好在周氏脸皮够厚,硬顶着周围人的嗤笑,反唇道:「那时候秦妹子重病,不是想帮着照看嘛,好心帮忙还要落人话柄…」 有熟知周氏德行的村民,大声地揶揄:「现在人闺女都要卖田了,照看完了,那倒是还啊!」 周氏生怕苏青荷开口要牛,干脆紧闭上嘴,绷着脸斜眼望天。 「荷丫头,那两亩地打算卖多少钱啊?」见苏青荷打定主意要卖,几个手头富裕的村民瞬间围了上来,把周氏冷不丁撞得一个踉跄,挤在了人群后面。 苏青荷着实也不太懂,索性将田契地契一起交给了徐长德:「全请里正伯伯定夺。」 「这价钱嘛,自然是价高者得。」徐长德捋了捋胡子。 话音一落,几个糙汉子扯嗓子争相喊价,最后连茅屋加两亩地一共叫定了五两银子。 价格还算公道,每亩田地的价格普遍在二两左右,那间茅草屋实是年久失修破烂地不成样子,所幸房间还算大,里阔四间,跟田地添一块儿算作一两,单卖怕是没人要的。 徐长德看向苏青荷,后者轻点了点头。 于是那糙汉子忙一溜烟的奔回家,取了一块用方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碎银子交给里正。徐长德掏出赋税薄,举笔一挥,将那二亩地划到那汉子名下,盖上小红戳,这买卖就板上定钉了。 人群渐渐散去,周氏气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干完农活的苏俞成也闻讯前来,倒没有再提及田地之事,有些出乎意料地问了苏青荷一句:「你姐弟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城,怎么过活?」 对于这个还顾念着点亲情、偶尔向他们表达出善意的中年男子,苏青荷维持着疏远地恭敬,颔首道:「娘临终前说在兖州城有位故交,嘱托我二人去投奔他,说是此番前去会探听到爹爹的消息也说不定。」 第8章 苏俞成并没有对她临时随口编造的谎言起疑,似乎除了有旧友长辈帮衬,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她姐弟俩买掉田屋、贸然进城的举动了。 见她二人已收拾好包袱,似是打算即刻就动身,苏俞成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二钱银子想给她二人做路上的盘缠,可在周氏的阵阵眼刀和苏青荷的连连推却下,复又悻悻地塞进了怀中。 日薄西山,云蒸霞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携着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蘅泽乡山路的尽头。 阜水镇的北边的驿站停靠着一辆双马并驱的四轮马车,两匹高大健硕的红棕马正低头咀嚼着干草,似是要为晚上的夜路拼命积蓄着能量。马夫打扮的高瘦男人正环臂依靠在马棚的支柱上,似跟面前一对中年夫妇商讨着价钱。 苏青荷二人来得恰是时候,驶向兖州城的马车一天只出两趟,一回清晨,一回黄昏,他们刚好赶上了黄昏出行的马车。 那一对中年夫妇像是在马夫那里碰了钉子,沉着脸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丢给马夫,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驿站对面,等马夫套马装车。 被甩了银子的马夫似乎司空见惯,揣好银子,看向一旁站着的姐弟俩。见马夫抬眼望来,苏青荷忙牵着苏庭叶凑上前去询问。 「什么?一两银子?」苏青荷倒吸一口气。 马夫无视了她诧异的脸色,指了指苏庭叶,言简意赅地补充:「小孩,五钱。」 苏青荷心下腹诽这妥妥的是黒商,怪不得那对夫妇脸色那么差。吸取那对夫妇的教训,苏青荷没有多费口舌,乖乖地交了钱。从阜水到兖州如果光凭双脚走,要走上个把月,她能受得了,小包子未必受得了。 荷包瞬间缩水了三分之一,苏青荷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可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啊,照这节奏下去,她姐弟俩还没见到兖州城的影儿,就已经两兜空空,喝西北风去了! 又等了约一刻,马夫见没人再来,便走到路中央吆喝了一声,随即牵马出来装车,准备启程。 马夫这一声吆喝后,从旁边的客栈、沿街的茶水铺里呼拉拉地冒出来一大堆人,皆撩开裙袍爬上了马车。苏青荷数了数,加上她们总共有十二人。 好在是四轮并架的马车,十二个人窝在里面,竟也不是很拥挤,只是空气不流通,车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一股臭汗味和劣质脂粉混合的刺鼻气息。 最后上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是这镇上鲜有的华贵丝绸。年轻女子身段窈窕,举止贵气,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发髻里插着的金钗上嵌得好大一颗明珠,圆润瑰丽的色泽衬得女子肤色莹白透嫩。 女子一掀起卷帘便迅速伸手掩鼻,眼里掩饰不住地嫌弃,皱着眉头环顾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坐在看起来不那么脏的苏青荷姐弟俩旁边。 年轻男子也跟着坐了过来,右臂自然地揽过女子肩头,叹道:「湘宁,让你受委屈了。」语气尽是宠溺,且带着一丝自责。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前进,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苏青荷没有在意身边那对男女亲昵的姿态,帮小包子调整坐姿,微抬起手护住小包子的脑袋。 苏庭叶第一次坐马车,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好奇,不安分的一会身体前倾,一会掀开窗帘,出神地看那些一闪而过的商铺及行路人。 此时车上除了一开始见过了那对中年夫妻,同行的有三名身材高壮,长相有些凶恶的大汉,汗臭味基本就是从他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紧靠着壮汉的是两名小商贩打扮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瑟缩的眼神不时地瞟向那三人,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畏惧。 正坐在苏青荷对面的,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墨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身上穿得也是名贵的缂丝料,只是袖口有些磨损的痕迹。少年的神色有些衰败颓然,一上车就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这破箱子能叫马车吗?要不…我们别去兖州了。」被唤作湘宁的女子掏出绢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脸颊憋得有些发红。一想到要在这样恶劣的车厢里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你后悔跟我了?你莫不是想回家认错,顺从你爹爹,嫁给那个二世祖?」年轻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狠,口中也不自觉地带上嫉羡的语气,感受到怀中的人儿身体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陵郞,你在说什么?」 年轻男子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慌忙将她搂进怀中:「我只是觉着…你跟着我受苦了…」随后,极尽温柔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你放心,这次在兖州城的斗石大会上,我一定会夺得魁首,让你爹爹后悔当初说的话,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女子脸上浮上一层羞涩的红晕,全然沉浸在男子编织地美好未来中,娇声唤道:「陵郞,我相信你…」 第9章 二人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完全掩在马蹄声中,却被紧挨着的苏青荷听得一清二楚。 余光看见相拥的二人,略尴尬地偏过头去,原来是一对私奔在外的苦命鸳鸯啊。之前苏青荷还有些奇怪,穿着名贵的丝绸,家里怎会没有出行的马车,原是一出千金小姐恋上穷书生,被老丈人棒打鸳鸯的戏码。 据她所知,这大夏国男尊女卑的风气不似南边的南曼国那么严重,女人是可以随意出门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学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乐妓之流的贱民,哪怕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宠的妾室,都是不能随意打杀发卖的。 男人虽可以三妻四妾,有权势的女人同样也可以豢养面首,只不过上不得台面来说,没有婚书聘书罢了,和离、寡妇再嫁更是十分常见的事。 更别提男女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成为一股时尚自由、浪漫无拘的风气。 在相对偏远保守的乡镇,或许还保有浸猪笼这一陋习,但在兖州城这样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说,若他在斗石大会上一举成名,他与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会流传成一出风流佳话。 正是如此,那女子并不避讳与男子亲昵的举动,车里的众人也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姿态。 马车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在彻底黑沉下来的午夜,摇摇晃晃地抵达了一处城郊外的驿站。 一间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住,随便在哪个柴火疙瘩里搭铺盖也没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苏青荷付了一间房钱,和小包子挤一挤便睡下了。这客栈简陋的很,没有任何装饰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苏青荷的身体睡惯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周天的劳顿,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苏庭叶躺在床上,抚摸着怀里那块翡翠吊坠,他娘的那件遗物,苏青荷没有食言,到达镇上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冯记当铺将这块翡翠重新赎了回来。 或许是那块翡翠给了他力量,第一次远离家乡,苏庭叶并没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苏青荷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稳延绵,很快陷入了睡梦中。第二日清晨,苏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兖州的行程。 直到日渐中天,马车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幸而苏青荷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掏出在锅里炕过,外加晒了一下午,十分耐储存的玉米饽饽,就着水,姐弟二人就这么在马车里吃了起来。 玉米饽饽最外的一层皮都被晒裂了,入嘴很硬,嚼起来却很香,名副其实的干粮,压饿又便于携带。 坐在苏青荷旁边的年轻女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点着,秀眉轻扬:「这东西也能吃?」 车上众人闻声微哂,这小姐到底天天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连玉米面饼都没见过呀? 姐弟二人没有应答,直接用行动告诉了她,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咬了一口饼,鼓着腮帮子呆呆地看她,像两只正在进食中毛茸茸的小仓鼠。 「可以…分我一块吗?」微带颤抖却无比清澈的嗓音传来。 苏青荷抬头,发现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对面,从上车就没开过口的紫衣少年,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苏青荷手里的面饼,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是在默默吞咽口水。 苏青荷把在集市上买的那一大袋玉米面全烙成了饽饽,足有十斤装在包裹里,见少年如是说,直接递过去一块大的。 少年迷茫地眼神在落在玉米饼上时,变得有了神采,伸出双手接过,迟疑半刻,也学着她姐弟俩的模样,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也带了干粮,此时也掏出来吃着,其余众人或闭眼假寐,或默默忍着,没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经大条地开口去问别人要。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同样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楼房和一颗歪脖子松树,四周渺无人烟,荒凉空寂。 同样驿站里提供的吃食也是贵得要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只有那对年轻男女奢侈地点了两个菜,中年夫妇和壮汉只要了清粥就着腌菜。 有了那块玉米饽饽的情谊,在随后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苏青荷明显熟络了起来。一番唠家常后,苏青荷才知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紫衣少年名为卢骞,母亲早逝,父亲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亲临终遗言所托,前去兖州城投奔多年不见的伯父,只不过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镇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过后来随着其父亲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苏青荷对他说去兖州城是投奔亡母旧友,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卢骞似有触动,垂下颤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缓缓道:「时不我待,世事无常,生死轮回,这人终是躲不过。」 第10章 苏青荷也是后来得知,卢骞问她要玉米饽饽时,已经四天没吃饭了,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双亲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马车里若有若无传来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间点燃了他的生欲,那句话也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之后卢骞向她连连道歉,不该如此鲁莽地讨要吃食,说这话的时候他脸红得几乎滴出水来。 「家父自幼教导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虽不知到了兖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样的情形,不过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苏青荷没太在意少年说的话,心里有些纳罕,一块玉米饽饽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在马车上迎来第八个黄昏后,一行人掀开卷帘,已可以瞧见兖州城巍峨耸立的城门。护城河绕着古朴厚重的城墙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翠绿的飘带,把这座偌大的城池当做孩童般,温柔地圈进怀中。 城门口照例有士兵们拦路检查,因世道太平,斗石大会在即,城门的出入检查都很宽松。马夫也跟那官兵们混了个脸熟,只挨个盘问了每人的来处,将车内粗略地用眼神扫了遍,便放了行。 过了城门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长舒一口气,挨个跳下马车,礼节性地点头道别,三三两两各自走远。 苏青荷望着卢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担心,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但愿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强些吧,没有像她二婶婶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转过身来,扫了一圈,苏青荷才发现这兖州城真是大,这还没有到坊市中心,道夹两边摊位的来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热闹数倍。 路边上有吹糖人的,有卖热气腾腾的炊饼的,也有行脚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着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饮摊,卖着「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凉水荔枝膏」等苏青荷从来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光听着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 别说小包子眼看直了,就连苏青荷自己都觉着眼花缭乱。 两层三层的青瓦高楼比比皆是,热闹却并不喧哗,偶尔抬头能看到酒楼窗边坐着举盏吟诗的锦衣公子,或是长裙曳地、歌喉婉转的乐姬,无论是灼灼盛开的海棠,还是无意间从酒坊内飘来的氤氲酒香,都带有一种疏懒静谧的质感,像极了她从画中看过的长安。 找到一家高悬着锦旆小客栈,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苏青荷先询问了价钱,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钱,进屋后,才发现房间意外地干净整洁,除了一张架子床外,还摆放一张柳木方桌及两个圆凳。 带路的小二公式化地解说着店内的福利,随时提供热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听说有热水,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这几天住的郊外驿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数日没有洗澡,衣裳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苏青荷都能隐隐嗅到身上的异味。叫小二抬来几桶热水,倒入大木桶中,苏青荷原想帮苏庭叶好好擦洗一番,却被后者板着脸推搡了出去。 才五岁的小屁孩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啊! 苏青荷闷闷地在房门外站了半响,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小包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无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该你了。 苏青荷从他手里接过绢巾,叫小二来换了水,褪去衣物,滑进桶内,只露出个脑袋。被热水包裹住,忍不住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畅了,疲累一扫而光,人从木桶里出来的时候都觉轻快不少。 将擦得半干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命小包子乖乖地在屋内呆着,自己则带上了些碎银出了客栈。 连问了好几个路人,走了约一刻钟,苏青荷寻摸到了类似于玉石一条街的坊市。但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这条街上清冷萧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且大部分的店铺都紧闭户牗,铜环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书「打烊整顿」四字。 「伯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铺子怎么都关门了呢?」她慌忙拉住一个走过她身旁的青衫老者,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 「姑娘,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吧?这些原本卖翡翠原石的店,如今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囤货呢,想要买石头啊,等俩月后的斗石大会罢。」 老人并没有感到唐突,温和又耐心地解释。 「可…这两个月他们都不做生意了吗?」 「看你这年纪估计也没经历过,这斗石大会五年举办一次,轮流在五洲都郡举办,兖州城可足足盼了十五年,届时会有全国各地的玉石爱好者蜂拥前来,连带着客栈、酒坊、乃至裁缝铺都价位上涨,更别说这些重要的翡翠原石了,那些毛料商人精得跟猴似的,斗石大会那俩日的进账,除去这两个月的亏损,还能另赚得的盆满钵满。」 老者毫不掩饰对那些玉石商人的厌恶,顿了顿又道:「何况过两日,京都就要来人,把兖州城所有参赛的翡翠毛料陆续编号入库,待斗石大会的前一天再分运给各个店铺。」 第11章 这消息对苏青荷来说无疑是噩耗,她原先的打算是借着赌石,捡个小漏,在兖州城能安家落户,结果没想到斗石大会的影响里会那么大,导致所有的原石商铺都关门囤货。距离大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带着苏庭叶要怎么生活? 住客栈是断然住不起的,她身上总共还有三两六钱银子,在这住两个月光住宿钱便要三两,就算她二人不吃不喝,剩下的几钱银子届时也不够买块翡翠毛料的啊。 何况听那老者说,大会那天毛料价格定会上涨,不知道会翻几番,手里这三两银子都不一定够用,万一到时遇到了好料子没钱买,那可真是要悔青肠子。 青衫老者慢悠悠地走远,只剩下苏青荷在原地蹙着眉头,踌躇半响,忽而抬头望向面前一个大敞着店门、上书「琳琅轩」的玉石店,似是下了决心,直接抬脚走了进去。 这几日,浮云逐风,骄阳融融。有许多斗石爱好者提前到来,感受兖州的人文风光,本就繁华的商业区更是热闹了许多。 然而,琳琅轩的曹掌柜近来却有些烦闷,臃肿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动,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面前一块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公斤重,顶好的冰种,甚至快达到了玻璃种的质地,颜色是通透的纯白,只有一抹惊艳的翠绿悬在中间,宛如羊脂玉盘子上撒了一颗青豆。 做首饰?做摆件?做如意? 几个想法刚冒出来,曹掌柜心里就自己否决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爷刁钻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来。 曹掌柜抬手抓了下脑门的汗,顺带捋下来几根发丝,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都快薅成秃瓢了。 曹掌柜第二十三次长叹口气,只怪自己没人脉,仅仅搭上两个走石商人,只得将这本就不大的店铺划成两块,一半卖毛料,一半收明料,赚点加工费。 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号称是兖州最大的玉饰店「点翠楼」开张之后,明料加工生意被抢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师又被挖了墙角,曹掌柜简直万念俱灰。 好在还有几个老主顾光顾,相玉师被挖一事被他兜着捂着,尚没被那几个主顾知道,否则手里这笔大单子再丢了,自己就可以直接卷铺盖关店,回老家种田去了。 视线再聚集在面前这块恼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别出心裁,不失档次,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掌柜,请问你们这儿收刻工吗?」 思绪被打乱,曹掌柜不耐烦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睫羽下一双杏眼闪动,十分有灵气,只是面色暗黄,身材瘦削得不成样子,双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将这灵气打了折扣。 「你会琢玉?」曹掌柜扫了眼她袖口的补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声,带着不可置信和哂然。 「会一点…也会画一些花样。」苏青荷像是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不屑,低头垂眼,老实地回答。 曹掌柜似笑非笑,语气更加古怪:「画花样,这么说,你会相玉喽?」 相玉,乍听见这词,苏青荷倒没深想,理解为相玉的质地品种,于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曹掌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跟着在颤动,真是可笑,要是随便一个乡下来的穷丫头都会相玉,他何至于愁闷苦思至此! 笑声渐渐平息,曹掌柜眼皮也未抬,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转动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哼哼道:「年轻人气盛,不知这天有多宽地有多厚,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相下这块玉吧。」 言罢,随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块烦扰了他多日的冰种翡翠。 苏青荷不知所云,斟酌着开口:「上等冰种,白底飘绿,重量大概十公斤……」 「我又不瞎!这些还用你说!」曹掌柜不耐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砚台,「你方才说会画花样,现在画一个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青荷仿若没听见胖掌柜的喝骂,乖乖地过去执笔,端详那块翡翠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遂抬笔饱蘸了墨汁,轻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曹掌柜见她画得认真,下笔如行云流水般,没有一丝停顿,倒真像那么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 而当他低头看请那宣纸上画着什么图案时,竟一时间怔愣住。 乍一看像是笔筒,但明显瘦长许多,顶端有六个小孔,上绘着牡丹缠枝的纹样,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处,立着一只展翅欲飞、昂首欲啼的翠鸟。 「这是……花插?」看到那几个孔,曹掌柜才恍然出声。 「是。」勾完最后一片花瓣,苏青荷搁下笔,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随即抖开,将宣纸履平,铺在那块翡翠上面。 第12章 那翠鸟的位置刚好对准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个花插的长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设计的宽度,中间掏空的部分还可以再打四五对镯子。 「花插,花插……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曹掌柜仿若梦中人惊醒一般猛拍脑门,激动地来回走动,再抬眼时,看苏青荷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花插是近年来流行于贵族之间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将花卉凹成各种造型,其制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从未没听说过,有谁用翡翠制过花插。 曹掌柜可以想象出那位少爷看到成品后,会是怎样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设计,他也可以想象到一堆亮闪闪的银子在向他热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钱?」 曹掌柜犹豫着开口,心里对苏青荷还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缘分,说不定她只是和这块玉有缘,一下撞了运呢?且这块玉形状周正,颜色均匀,难的是想法创意,技巧只占三分。 苏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两,我还有个弟弟,我们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两,实是狮子大开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柜压价的准备,却未料,后者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你放心!我这店铺后面就是个独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师走了,正好空下来房间。就这么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两银子!」 曹掌柜心中暗喜,光这笔单子赚的钱,都够支她三年的月钱了!原先那位月钱就要十两,这下相玉的问题解决了,又省下了一大笔开销! 相玉师,是个只存在于大夏国的新兴行业。相玉,即给玉看相,根据其色泽、水种、形状、纹路等因素,将一块璞玉,赋予全新的含义和用途。 几百年来,由于赌石这门行业在大夏国的兴起,相玉师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朝廷甚至将宫廷御用的相玉师,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职,同时一些权贵世家在得到一块品相不错的美玉后,都会请相玉师来相上一相,于是,一个眼光独到的相玉师可以说是权贵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富商侯爵们的座上宾。 赌石届的泰山北斗,也是青州薛家的掌门人薛定山,曾说过: 断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万千仪态,是谓相玉师。 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一副能画会描的巧手,一双独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万千仪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这些并不是后天可以锻炼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石,这便需要相玉师后天大量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质,赋予最适合它、最能展现其魅力的含义。 天赋加努力,这便造就了相玉师千里挑一的原因,几个大夏国着名的相玉师皆是白鬓长须、年愈花甲,所以曹掌柜认为苏青荷仅仅具有相玉师的天赋,却没有数十年来积累的经验,眼光有限,没有被称作相玉师的资格。 看到曹掌柜眉飞色舞的神色,苏青荷就知道她要价要低了,但话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姐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兖州有免费的住处,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苏青荷已经隐约明白所谓相玉的含义,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传千年、博物馆里陈列的古玉,还是各大珠宝商行里摆出的各种别致新颖雕工的新玉,苏青荷都见过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宝连锁店上市之后,但凡设计出的新品,都首先要拿给她过目。她所见过知道的翡翠成品样式,远远比十里路都要颠颠地坐上一个时辰马车的古人,要多得多。 在现代,玉雕师兼备着所谓相玉的职责,而在这大夏国应该是被分成了两个门类,苏青荷心道,多半是由于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师受邀去稍微远些的地方相玉,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好几天,哪有多余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门细水长流的功夫,苏青荷只会一点皮毛,比起爱钻研的古人怕是远远不及,凡事不能两全,苏青荷无比庆幸,这个时代有相玉师的存在,否则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换得一口饭吃。 与曹掌柜签订了一纸契约后,苏青荷复又回到了客栈,收拾好包袱,便牵着苏庭叶离开了客栈。 听闻苏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两还包吃包住的工作,苏庭叶满脸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脸仰着看她,在等她一个解释。 「唔,这次是阿姐捡着了个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时也不忙,就是给玉石画画样子,你以前不是见过阿姐绣过帕子吗?阿姐的这份工就是给玉石绣花…」 苏青荷借旧主喜爱女红的事,说得有模有样,苏庭叶到底年纪小,听她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苏青荷绣过绢帕样子,那凫水嬉戏的鸳鸯、鹌鹑都活灵活现的,只道他家阿姐是个货真价实的金子,走到哪儿都会发光。 第13章 很小便有了金钱概念的苏庭叶,在听了苏青荷的解释后,小脸微微泛起激动的红晕,乌黑的瞳仁里漾着雀跃兴奋。 月例二两,他们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也赚不了这么多,虽说这城里物价高,但比起他们之前吃不饱饭、修不起屋顶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实他也想过,只要不是流浪街头,又能比以前差到哪里呢? 现在阿姐找到了好的营生,苏庭叶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不知不觉间,他对苏青荷已越来越依赖。对于她的所说所做,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携着走到琳琅轩,押在客栈的五十文住宿钱算是打了水漂,这让苏青荷有些肉疼,不过当推开门,看到的清净雅致房间时,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师是个极风雅的人,三面墙上都挂着山湖石林的水墨画,画风淡雅空灵,那墨染的湖面仿佛被风一吹,就要粼粼晕开,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炉里还剩着几块迦南香,案台上一丝不苟地摆着纸笔砚台,旁边摞着一打古籍,苏青荷随意翻了翻,竟是讲伤寒病痛的医书。 这位相玉师还挺博学啊,苏青荷在心里感叹。 床铺并不宽,但睡她姐弟二人绰绰有余,被褥被卷在一起,显然是准备拿走却因为某种原因没带走。苏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异味环绕的马车,不介意穿打补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让她盖陌生男人睡过的被褥,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正准备上街去购置点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却未料,她的第一个客人上门了。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瘦小的少年急吼吼地半掀开门帘,探出脑袋:「苏姑娘,别收拾东西了,掌柜让你快去前院,有急事!」 苏青荷回头一看,是这儿的账房先生兼跑腿小厮,徐景福。徐景福虽生得不高,但面容白净,五官端正淳厚,此时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面色微红,怕是真得有什么急事。 留下苏庭叶一人在收拾衣物,苏青荷匆匆跟着他走去前厅。 初来乍到,徐景福也与她不怎熟稔,嘴里只含糊道,有客人上门相玉,让她过去瞧一眼。 说是客人,可一迈进大厅,瞧见堂屋中间大喇喇端坐的一脸笑意的紫袍老者,及他身后五大三粗、面色不善地环臂,整齐地站着一排的仆人,一旁的曹掌柜则是一副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的愁容,苏青荷便知,怕不是来相玉的客人,而是来寻滋挑事的。 果然,紫袍老者见苏青荷进来,很不客气地眯眼大笑:「曹掌柜,这就是你新请的相玉师?莫不是以为我傅某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随便找了个野丫头来诓我的罢!」 看着曹掌柜愈发黑沉的脸色,紫袍老者犹觉得不过瘾,呷了口茶,又继续说:「被挖了墙角,在咱们这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必这么藏着捂着?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你说要是韩家少爷,知道他的那块宝贝翡翠,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外行丫头给相了,你这店还开得下去吗?」 「这就不用傅掌柜操心了。」曹掌柜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紫袍老者慢悠悠道:「这话可不对,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有看着老朋友掉火炕不拉一把的道理?眼见着你们琳琅轩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傅某人心里也着急啊,这不今日,我亲自给你送来一笔大单。」 曹掌柜恨得牙痒痒,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呸!老不死的狐狸,谁和你是老交情! 那老狐狸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他消息怎么那么快,苏青荷前脚刚搬进来,他后脚就领着一堆随从,浩浩汤汤地上门,其美名曰:相玉。 看着面前那足有二十多公斤的冰种翡翠,曹掌柜只觉得像烫手山芋,那老狐狸会那么好心?自己要是掉进火炕,他不踹一脚算仗义了,还伸手拉一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那紫袍老者乃是西街头漱玉坊的东家傅同祯,是这条玉石街上除了曹显德之外,唯一一家同时做毛料和明料加工生意的。 俩家一东一西,隔街对望了二十几年,无时无刻不想搞垮对方,眼见着琳琅轩的相玉师被翘了墙角,傅同祯怎么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不快让你的小相玉师掌掌眼。」傅同祯看着气得发抖、还愣是找不到不妥的曹显德,乐得脸上的褶子快笑开了花。 曹显德在翡翠上有几斤几两,他这个老对头最清楚不过。曹显德要是能看出什么端倪,他傅姓便倒过来写! 曹显德能开起这玉石店,全凭着老丈人的蒙荫,其在玉石上的见解,实乃一肚子草芥,一窍不通。 若不是其借着老丈人搭线,靠上了韩家这座大山,恐怕二十年前就被他赶出这条街了,如今就算他丈人曾是韩二少的私塾先生又如何,相坏了一块珍稀翡翠,怕是不用他出手,琳琅轩也要关门大吉了。 第14章 雪中送炭的人少有,落井下石的人从来就不乏。 而袖手安静站在一旁的苏青荷,傅同祯暗哼了一声,压根没当一回事,估计是曹显德临时抱佛脚,不知从哪位相玉师那儿弄来的学徒吧,这个年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能有几分眼力? 从进来就一直躺枪的苏青荷终于能说上一句话,在傅同祯发话的时候,她就不紧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块翡翠。 乍一看像是上好的冰种料子,还是水底飘蓝花,散发着幽幽淡淡的蓝光,像是一望无际、清澈见底的汪洋,水润通透,水头足到像是能掐出水来。 苏青荷微抿着唇,没有用异能接触,一双灵动的黑眸不断地扫视那翡翠的每个角落,待捕捉到那几块边角处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状的水沫点时,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笑意,笃定了一开始心中的猜测。 「是块不错的料子,」苏青荷冲傅掌柜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个字像是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场的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傅同祯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当下把茶盏重重一搁,戟指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无知!」 苏青荷没有理会,直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只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边沿朝着那块「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划。 只见「翡翠」顿时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细小划痕,而翡翠碟子则丝毫未损。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柜要还不信,可取来差不多大小的翡翠,来对比称称重量。」 「你…你竟敢…」 傅掌柜见她像对待一块破石头一样随意地就划了他的翡翠,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颤抖地指着她鼻子,一时间激愤地说不出话来。 苏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祯外,其余人脸上或震惊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矿,又称翡翠杀手,因为其水头足,透明度高,经常会被一些黑心商人充当冰种翡翠贩卖,外行人很难区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钠长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没有翡翠特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内部常有不规则棉絮状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并不被人们所喜,价格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在颠覆她的认知,或许这时的人们还并未普遍地见过水沫玉,或许压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许压根就把它当做翡翠的一个种类。 苏青荷暗怪自己鲁莽,转身去看曹掌柜,只见他一愣一愣的,竟是还未反应过来。 水沫玉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断金断铁之物,怎么会轻易地就有划痕? 曹显德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二十多年从商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没去深想,冲徐景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搬起那块水沫玉,放在傅同祯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轩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这单,傅掌柜,好走不送。」 曹显德腆着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祯这副戏码,腰板难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祯没吱声,紧紧盯着苏青荷看了好一会儿,半响,拂袖起身,带着那帮随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连那块水沫玉都没拿。 苏青荷被他那最后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种毒虫蛇蚁狠狠地蛰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个阴鸷的老头。 傅同祯走后,曹掌柜像犯了癫痫似得,夸张地笑了半天,对苏青荷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着一个老前辈学相玉,见过此类的玉石。」 苏青荷现在编起谎来,可谓是脸不红气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若以后干起这行,必定一路与谎言为伍。 曹显德没有再细问,经此一事后,他不由得对苏青荷高看了几分,今日若是接下了这笔生意,待交货那日,傅同祯必会一口咬定他调包了翡翠,贼喊捉贼地污蔑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轩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一大帮人走了之后,琳琅轩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苏青荷便上街置办些被褥用品。 这俩月有了固定的工资来源,苏青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缝店给自己和苏庭叶一人裁了两件新衣,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视的眼神总是不好受,有钱了没必要亏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时,碰巧遇见买冷饮的摊主准备收摊,苏青荷便上前买了一碗冰雪冷丸子,准备回去带给小包子。 虽按大米猪肉的价格换算,一两银子等同于现世的一千块,但纯按购买力来说,像街边卖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栈住宿等,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确实要大得多。像这样一大碗做的冷饮吃食,不过才两文钱,裁制的新衣是纯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贴身许多,四件短衣不过百文钱。 第15章 左手拎着新买的被罩衣服,右手端着一碗直冒冷气的小丸子,小小地满足了下购物欲的苏青荷心情很好,三步并作两步回了琳琅轩。 走进小院,苏庭叶正弯着腰,欲从井里打水,苏青荷连忙把手里的冰碗塞进他怀里,小包子顿时瞪大了眼,诧异地抬头看她。 「方才从街上买回来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苏青荷一副献殷勤完毕求表扬的神情,就差屁股后面摇尾巴了。 苏庭叶从未吃过冰碗,碍着她太过热情讨好的眼神,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让他怔了一怔。 唇齿间甜意和凉意交织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盖大的小丸子软软的糯糯的,轻轻咬开,竟是满满的黄豆香,霎时驱散了不少暑热。 所谓的冰雪冷丸子,实是用黄豆和砂糖做的,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最后浸到冰水里面。 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苏庭叶从未尝过糖是什么滋味,那冰碗里放得糖极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够让这个男孩耽溺在这未知且美好的味觉体验中,久久没有回神。 苏青荷见他低着头半响不出声,不知他喜还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尝了一口,疑道味道挺好的呀,莫不是他不喜欢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苏青荷略忧伤地进了屋,换了被罩床单,一番拾掇后再出来,却发现小包子不见了踪影,一只小瓷碗干干净净地搁在水井边。 沮丧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苏青荷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轻快地走向了院子东边的灶屋。 灶屋里浓烟滚滚,徐婶正忙着切菜下锅,苏庭叶在帮着砍柴加火。小包子的性子,苏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愿在店里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尽量帮干着些。 徐婶是徐景福的娘,和店里唯一的玉雕师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与曹显德拐着弯的带点亲戚关系,似是在年轻时曾受过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轩开业时,徐伯便被曹显德请过来做事,这一呆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这老婆儿子,一个终日呆着灶屋,照料着伙食,一个自记事起就为琳琅轩跑上跑下,算账传话。 徐伯年约四十多岁,儒雅清瘦,带着股文人气,说话也慢吞吞的,行事谨小慎微,不然也干不来雕玉这么精细的活计,徐婶则有些大嗓门,说话做饭雷厉风行,夫妻二人都是极好相处的脾性。 曹显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后归家,常住在琳琅轩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还有徐伯收的两个关门弟子,刻工都很不错,跟了徐伯十几年的那个,几乎快要达到玉雕师的水准。 另有两个粗使仆人住在最西边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平时负责搬运石料及解石护宅的工作。 随着徐婶的一声吆喝,热腾腾的大锅饭出炉,一共七个人围在一张矮圆桌上,热络地吃着饭菜。琳琅轩的伙食还真是不错,白米粥配白面馒头,两大盆热菜,土豆萝卜芥菜杂七杂八地炖在一块,扒拉扒拉还能发现几根肉丝。 这虽是苏青荷和苏庭叶在琳琅轩的第一顿饭菜,但她姐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粥,还能精神头十足地回答徐婶及几个伙计的友善的问话。 姐弟俩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胃口都出奇的好,一顿饭能吃进三个大馒头加两碗白粥,都快赶上那两个粗使汉子的饭量了。 一旁正准备歇店回家的曹掌柜看得直肉疼,直掰着手指算接下来两个月要多花出去的馒头钱。 这俩熊孩子面上看起来瘦怏怏的,怎么那么能吃?! 在琳琅轩的这几日,苏青荷姐弟二人过得十分悠哉恣意。 店内生意清冷,连带着伙计们都闲得无所事事。这几日仅有两个老主顾寻上门来相玉,苏青荷很快便画完了花样交给了徐伯,现在还正在赶工。 古代的用来琢玉的工具实在是十分原始和匮乏,尤其是翡翠这类密度高的硬玉,没有现代的电钻,只能用解玉砂来细细打磨。 据苏青荷了解,金刚石在古代也是一种稀缺物,且开采难度很大,但从琳琅轩里储备的金刚砂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 古人治玉的技法,在所有的古代手工技艺之中可说是难度最高的。如良渚的繁密刀法、游丝描、汉八刀等,以及汉代以前的谷纹、蒲纹、起墙、一面坡、双勾之类的技法,都为后世工匠所不能及。 而这种技艺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失传后,已经是一种无法再恢复的绝代技艺。 苏青荷很有幸见到了这传说中的手工跎碾技法。 玉雕师坐在旋车前,用长木棍(又叫木轴)的一端,装上圆形的钢盘,钢盘的周缘很薄,像刀口一样非常锋利。木轴上缠绕着两根绳子,绳子下端各系一片木板,叫做登板。 第16章 操作的时候,玉雕师的两只脚轮流踏着登板,靠麻绳牵动木轴旋转。用左手托拿着玉料,抵住正在旋转的钢盘的刃边。桌子的一端放着一个盛了水和解玉沙的盆子,玉雕师需要不时地用右手去舀沙,浇在玉料上。 坚硬的解玉沙,配上旋转而锋利的扎边刃,才能把玉料再切成方块或方条。 只有这样日复一日无数次地蹬、踩、磨、旋,才能让一件玉器初具雏形。 这是古人的勤劳和智慧凝结出来的结晶,苏青荷只有在看到徐伯挥汗如雨地跎碾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震撼和不易。 历时八日,由徐伯亲自雕琢,苏青荷相得第一块玉,那件牡丹缠枝翠鸟花插才算是彻底完工。 缠枝攀岩瓶身向上的花枝,线条流畅极具张力,有着蜿蜒向上的勃勃生机,那几株绽开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都似冰片一般水润通透,仿若雪地里的冰雕一般流光动人,花蕊上立着的那只翠鸟神气活现,鸟尾处的那抹绿色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忍不住爱不释手。 苏青荷设计的第一件宝贝,捧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曹掌柜一把夺过,塞进徐景福怀中,命他速速送去韩家府邸。 苏青荷不喜曹掌柜压榨苦力、急功近利的作态,背着他偷偷做了个鬼脸,徐伯看见了笑着直摇头。 除了观赏古人的结晶,跟徐伯偷师外,苏青荷借着前房主留下的便利,开始教小包子学认字。 这时代的文字和古代的繁体字几乎一样,苏青荷有些功底,手把手教苏庭叶写出来的字还像模像样。 因房里的书籍都是医书,苏青荷索性直接拿来医书来教,每天都抽出三个时辰的时间来教苏庭叶认字。 「这两个字叫白芨,」苏青荷先一笔一划写出白芨这两个字,又握着小包子的手写一遍,最后再让他对照着练几遍,「白芨呢,主要用于收敛止血,消肿生肌。」 苏青荷寓教于乐,每教他一个词,便顺带读一下药材的形态作用,这样小包子反倒学得很快。当然也有小包子本身就聪慧的缘故,短短七八日,已会写了一百多个药材名,相对应的功效竟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小包子似乎对于中医很感兴趣,且求知欲望很强烈,像这时候他就会问:「为什么白芨会止血消肿呢?它和同是消肿止血的田七有什么区别呢?」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而这个时候,苏青荷会作深沉状,努力维持住她在弟弟面前高大上的形象,道:「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三言两语道不尽其中奥妙,这些就需要你自己去钻研了。」 被搪塞的次数多了,小包子也不再指望从苏青荷那儿得到答案,反而更加努力地去学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从书中找到答案。 看着小包子还没书案高,踩着小凳子端着小手认真写字的模样,苏青荷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待斗石大会后,便送小包子去上学堂。年底的时候,小包子就六岁了,正好是进学堂的年纪。 知道了小包子喜吃甜食的属性,基本每两日,苏青荷便会上街给他带蒸酥酪、桂花糖等小糕点,倒没再买冰碗,古代的冰皆是用的河里的天然冰,不怎干净,偶尔吃一次就好,吃多了要拉肚子的。 小包子近日来长了不少的肉,与大半月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已大相径庭,白嫩的脸蛋在阳光下有淡淡健康的红晕,再也不是被风一吹就倒的小纸片了。 苏青荷自觉自己也胖了不少,她做得又不是体力活,只需要上手摸摸,仔细瞧瞧,画两副画便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的时候教小包子认认字,和徐婶唠唠家常,像是提前过上了老年妇女的生活,不长肉就怪了。 尤其是每当她看见胸前养出来的那二两肉时,心情就变得格外的好。虽然飞机场还是飞机场,但至少从一马平川的飞机场升级成了带点坡度的飞机场不是? 苏青荷表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要知道,她现在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萝莉,这是她唯一可以安慰振奋自己的理由。 正教小包子写字写得起劲,徐景福掀起门帘,朗声道:「苏姑娘,掌柜让你过去一趟,说是韩家少爷来了,点名要见你。」 原来是那位翡翠花插的主顾,苏青荷应了声,搁下笔,让小包子自己先练习。方抬脚跨出门,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摇着折扇,像是在逛自己院子一般惬意,直直从前厅穿过走到院中央,与她打了一个照面。 白衣男子身穿一袭锦缎对襟长衫,腰间束着一条象牙兽面束带,下缀着上好的阳绿金蝉玉佩,墨发被一支墨绿翡翠钗子挽起,眉眼清俊,眉梢和嘴角都微微上挑,勾勒出风流不羁的气质。 土豪,大土豪。——这是苏青荷对他的第一印象。 「嗬,你就是新来的相玉师?怎么年纪这般小,还是位姑娘。」白衣公子很是意外,把苏青荷上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啧啧不停。 第17章 苏青荷闻言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你知道啥是新坛装陈酒么? 那少爷看起来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要知道她车祸穿越时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了,喊他一声弟弟都不为过。 苏青荷面上不显,笑容无害:「韩公子可有事?」 面前的男人正是城东韩家的二公子,韩修白。韩家实是做酒楼生意,是兖州城的大世族,世代经商,富得流油。 早些年,韩家给长子捐了监生,那韩家大少也争气,从监生一路做到四品京官,如今韩家算得上是兖州城首屈一指的新贵。在兄长的光环下,二少爷韩修白就显得逊色许多,外人对其的评价惊人的相似:一个安逸的二世祖。 「我可是专门来道谢的,你相的那件翡翠花插,可让我在美人面前大大地得了脸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韩修白霸气地抖开扇面,浑身散发着我是肥羊快来宰的气息。 苏青荷有些好笑,这大少爷亲自来一趟,定不是专门来犒赏的,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公子有话直说罢,可是来相玉?」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韩修白完全没有不自然,从怀中摸出一块比拳头略小些的翡翠石料,递过去,「劳烦姑娘帮我相相这块玉,做成什么物什好?」 苏青荷接过来定睛一瞧,啧,上好的黄翡,玻璃种的质地,颜色并非常见的褐黄色,而是耀眼的明黄色。解出来的原料天生地圆润,用手刚好盈盈一握,这形状决定了其很难做成其他饰品,好似只有玉佩和簪头这两个选择了。 苏青荷抬眼问:「是送给姑娘家的?」 韩修白一点也不窘迫,展颜轻笑:「正是,还是在下正在追求的姑娘。」顿了顿,用手托着下巴似在思索,「她不喜寻常女儿家用的镯子钗子,上次的花插就很得她的意,这次最好也是兖州,不,夏国独一份的东西。」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她上哪儿给他整那么多独一份的东西? 把那块黄翡重新塞回他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青荷眼拙技弱,办不来。还请韩公子另找高人罢。」 韩修白愣了愣,没想到苏青荷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有些伤脑筋地摸摸鼻子,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俯身凑近,朝她耳语道:「姑娘莫非是想私底下赚点外快?你放心,银子不是问题,若这次办妥了,光赏钱我便给你这个数!」 韩修白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噙着「你懂得」的笑容,在苏青荷面前晃了晃。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三十两银子算什么!有银子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韩修白无辜地眨眨眼,他明明想说的是三两银子…… 算了,为了能讨得美人欢心,这点小钱都不算啥。韩二少眼见有戏,连忙阔气地加价:「五十两,前提是独一无二!」 苏青荷在听到五十两时,彻底没了脾气,有气无力道:「……过几日,会直接把东西送到贵府。」 韩修白觉着她蹙着眉苦着脸纠结的模样甚是有趣,忍不住合扇大笑:「在下静候佳音,韩某的终身幸福就全靠姑娘了。」 说罢,转身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徒留苏青荷一人站在院子里,对着那块半大黄翡发愁。 这韩家二少追女人也真恨得下手,前后脚两块翡翠的价值,比起后世那些富豪们一掷千万买豪宅金屋藏娇,也不遑多让了。 只是这样借花献佛,真的好吗? 在井边枯坐了一刻钟,苏青荷还是没有丝毫头绪,把黄翡收进怀里,决定不为难自己,转身出门,欲去街上散散心。 响午,正值大暑天,街上并没多少行人,连沿街小贩的叫卖声都有些无精打采。 苏青荷闷头走路,心里还在想那块黄翡的事,那可是整整五十两啊,做成了这单,她便完全不用担心斗石大会那日没钱买毛料了,整个一出翻身农奴把歌唱。 苏青荷边走边伸手入怀,把玩着那块黄翡,正苦思冥想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声,其中一位少年的声音格外的熟悉。 抬眼看去,竟是之前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腼腆少年,卢骞。 此时他右手拎着个水桶,左手拿着水瓢,面色尴尬地低垂着头。一副店小二打扮的矮瘦男人正不耐烦地双手环臂,眼带不屑地审度他。 「我说卢大少爷,你究竟会不会洒水啊?您把水都撒到客人身上了,我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看来您这金贵身子,真不适合做我们奴才的粗活,等下我便回了老爷,您还是回府里享福去吧。」 说完,那店小二一把夺过卢骞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拎起水桶就要转身进屋。 卢骞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声如蚊呐:「我能做好,别跟伯父说,刚刚只是不小心……」 第18章 店小二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有意拔高了声调:「您别拉着我啊,我还得招呼客人哪,您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哪儿凉快在哪儿呆着吧,别扰了生意。」 店小二话音方落,另外几个小厮丫鬟打扮的人低声嗤嗤笑了起来,店内大堂中央,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则像是见怪不怪,低头拨弄着算盘。 苏青荷抬头看了眼那家店铺的匾额,上书烫金的三个大字:点翠坊。三层的玲珑阁楼,装点得富丽堂皇,屋檐翘起的望兽竟然是拿五色琉璃打造的,在烈烈日头下,折射出如钻石般的光斑,简直要闪花她的眼。 苏青荷诧然,原来这挖了琳琅轩墙角的点翠坊,竟是卢骞的伯父开的。 此番看来,卢骞在兖州城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连店里一个跑腿的小二都敢如此出言讥讽,在卢家府邸还不知怎样被苛待冷遇。 见卢骞脸色涨红,有些不知所措地袖手站在门口的角落处,苏青荷有些不忍,欲上前和他言语几句,又见刚刚那店小二放回水桶,重新出来迎客,扯着嗓子在门前吆喝。当听清那小二吆喝的内容时,苏青荷刚迈出的脚又定在了原地。 「客官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本店又出新品,翠鸟牡丹缠枝翡翠花插!各种料子都有,兖州城独一无二,仅此一家!」 目光越过店小二,可以看到店铺中央的货架上琳琅满目,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一溜儿通体翠绿的翡翠花插,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和小姐们围看着,店内的几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不停从货架上取下花插拿给少爷公子们把玩。 虽然相隔甚远,苏青荷还是一眼看出,那些翡翠花插与她设计的花样如出一辙,几乎一模一样。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琳琅轩昨日刚做好翡翠花插给韩修白送去,点翠楼今日就出了新品? 有这样的雷霆手段,点翠楼不愧是现今兖州城首屈一指的玉石店。只是,用这样阴损的竞争手段,其他店家还有活路吗? 头顶的好似骄阳更艳了,在日头下呆久了,有些眩晕感,是快中暑的症状。苏青荷忽然没了上前和卢骞攀谈的心思,陡然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周遭景物有些恍惚地掠过眼前,苏青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琳琅轩的,好似一眨眼就到了。曹掌柜一如往常那样守着冷冷清清的店铺,趴在案桌上假寐。 院子里,隐约传来徐伯窸窸窣窣、打磨玉石的声响,应该是在做傅同祯留下的那块水沫玉。水沫玉虽说不值钱,但胜在光泽润,水水嫩嫩的很好看,徐伯说,反正那傅掌柜也不要了,得空做个摆件,摆在店里充个门面。 徐婶蹲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在剥玉米,动作很熟练,玉米粒在她粗胖的手指中掉落翻飞。徐景福举着靶子,有些没精打采地把晒着的谷物堆一点点铺开。 走进屋子,苏庭叶许是见她好久未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小拳头里还紧紧攥着毛笔,被他压着的宣纸上好大一摊墨迹。 看着小包子安静的睡颜,苏青荷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乍看见那事,她心中不是没有气愤感,但她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相玉师,现今全靠那每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过活,若论气愤,曹掌柜才应该是气得跳脚的那个。 何况要说被偷师被剽窃,她才是剽窃了无数古人的流传下来的结晶、无数21世纪珠宝设计师的构想。 正是因见过那些古玉新玉的样式,她才能相出那样一件翡翠花插。 掏出怀中那块冰种黄翡,心思突然就通透了,有一副精美绝伦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与面前这块黄翡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 拿起笔架上的毫最细的笔,直接在沾了墨迹的那张纸上,手腕微动,那线条仿佛活了一般,如同细小的墨蛇在白色汪洋里肆意游走,其所到之处留下若有若无的余香。 半响,苏青荷搁下笔,却不料轻轻搁笔的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包子。 鼻间萦绕着淡淡墨香,苏庭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从瞌睡中转醒了过来。视线渐渐聚焦,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苏庭叶率先看到了苏青荷那张放大版的脸,条件反射地挺直了小身板。 紧接着视线下移,落在桌面上那张原本应是一团墨迹的白纸上…… 一瞬间,苏庭叶屏住了呼吸。 原本应是墨迹的地方,被勾勒出一只托着长羽的凤鸟,凤鸟周围驾着些许祥云,似遨游在霞光氤氲的九天之上,百鸟之王的富贵祥瑞之态毕现,而紧挨着凤鸟的空白部分,好似画着屋檐户牗的纹路,寓意着祥瑞临门、有凤来仪之意。 整个画面不足手掌心大,状似扇形,有墨迹的半边像是浮雕,空白的半边是镂雕,下方坠着珊瑚米珠串成的流苏穗,穗下系着翠坠角。 「阿姐,这是……香囊?」小包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 第19章 「没错。」 苏青荷微微一笑,为小包子的眼力和机智点了个赞。其实她一开始就想到了香囊,情人之间送信物,香囊和荷包绝对是出镜率最高且最具意义的。 但她不确定翡翠香囊在这个时代是不是独一无二,方才上街转了一圈,才注意到无论是妇人少女,还是贫民贵族,身上所配的香囊俱是刺绣的,只是布料有优有劣,绣工的精细度不同而已。 她所设计的这块翡翠香囊,是女人们颇为偏爱的扇形,像个袖珍的小盒子,可扣合,里面用来储存香料。香气会从镂雕的窗户格孔中溢出,配上那祥云瑞凤,以徐伯的雕工和那黄翡本身近似于鸡油黄的色泽,雕成后的成品只怕会比她纸上画的,还要灵动臻美三分。 苏青荷相信,哪怕是韩修白口中那位寻常物入不得眼的美人,也会为它折腰。 这翡翠香囊唯一的缺憾就是制作起来有些费玉料,中间掏空的那块料子算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但考虑到韩家二少的土豪属性,苏青荷完全把这点小不足给忽略掉了。 将那张图纸收起,夹进一旁的书页里,此时,院子里准时响起了徐婶招牌时的大嗓门:「开饭啦!」 众伙计纷纷方向手中的活计,净手进屋,围坐在圆桌旁准备大快朵颐。 苏青荷刚往碗里添了碗粥,就见曹掌柜远远地走了过来,边走边骂:「那姓卢的一家真不是东西!整天做些挖人墙角、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积德!早晚有天遭报应!」 苏青荷眨了眨眼,果然,曹掌柜知道了那翡翠花插的事,点翠楼做得那么招摇,曹掌柜要不知道,那才是稀奇事。 曹掌柜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差点把条凳那头正吸溜着喝粥的苏青荷翘飞了出去, 曹掌柜丝毫未觉,伸手抓了只大白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接着骂道:「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还是靠卖女儿换来的,我呸!」 在兖州城呆了大半个月,有徐婶这个话篓子在,苏青荷别的没学到,这贵族名流之间的八卦倒听了不少。 那卢家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商贾人家,家主卢远舟年轻是个走石商人,慢慢的有了积蓄才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玉石店。 卢远舟之所以到现在这般能独揽兖州城明料加工生意的地步,全靠他生了一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的女儿。卢氏夫妇皆是貌不惊人,能生出这么个女儿,也只能说是天意。 其女在十岁时便美名远扬,被冠以兖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后来待其及笄,被当今圣上收入后宫,现居妃位。 有了一个当宠妃子当靠山,卢家的地位在兖州城顿时变得不一样了,先是卢家的长子被授了七品的官职,远调京都,卢家的性质一下从商家变为了官家,兖州城的贵族乃至知府衙门,都频频向其示好,卢家逐渐步入了上流贵族阶层,直到现在,占了坊市中心最好的一块地皮,开了兖州城最大的玉石店。 苏青荷初听这八卦时,心中只有一个感叹:原来这也是个看脸的时代啊!一介商家女入宫,凭借美貌和智慧,位及贵妃,简直是小说里才存在的励志情节啊! 曹掌柜依旧恨骂不止,嘴里的馒头屑四处喷,苏青荷默默地往外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一点。 听闻曹掌柜的老婆,也就是他们老板娘,家规甚严,因此曹掌柜很少晚上留在店里吃饭。 这次曹掌柜真是气急了,又不敢回家对着老婆甩脸子,便在伙计们面前像是倒豆子一般,把这些日子受的闷气,狠狠地发泄了出来。 几个年轻伙计识相地没搭茬,低头默默扒饭。 酒足饭饱后,曹掌柜骂舒畅了,打着饱嗝问苏青荷:「韩家少爷的那块黄翡,你相得怎么样了?」 苏青荷帮着徐婶收拾碗筷,随口回道:「方有一点头绪,估摸着最快也要十日。」 曹掌柜起身,清清吃得有些油腻的嗓子:「你且慢慢相着,那韩二少也太强人所难了,要什么独一无二,我没敢应,他便直接去找了你,没想到你倒一口应承了下来。」 苏青荷作乖宝宝状点头,暗自庆幸曹掌柜一定还不知道她有五十两小费的事。 一般的相玉师相玉时间短则四五天,长则三个月半年都有,曹掌柜并未觉着苏青荷所说得十日有何不妥。 相玉其实是一件在翡翠上进行的创作,设计出的图案不仅要符合整块玉的质感纹理,最难得的是体现相玉师个人的思想感情,把他想表达的东西通过玉石传达给众人。 这时做出来的玉器,便不止被称为玉器,而是一件艺术品。 不过苏青荷还未达到这程度,她只是把她曾见过的玉器样式直接套用了过来,稀奇在创新、独一无二,成品与玉石的契合度并不高,比如那件翡翠香囊,用拳头大小的玻璃种黄翡,只做出一件空心的香囊,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第20章 而苏青荷对此表示很无辜,拳头大小的玉石,又要独一无二,又要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她想到的便只有翠香囊了。 且为了变相告诉韩二少爷,她相这块玉是多么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为了断绝他再来找自己相独一无二的玉,苏青荷硬是把那翡翠香囊的图样足足拖了二十日,才通过曹掌柜交给了韩修白。 听曹掌柜说,韩修白看了图样赞不绝口,让徐伯尽快雕琢好,届时他亲自来取。 直到斗石大会的前夕,那件翡翠凤鸟祥云的香囊才制作完毕,韩修白没有食言,取走翡翠香囊的同时,支走了曹掌柜,递给了她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明日的斗石大会,你可有兴趣去参加?」 看青荷无比小心地把银票折了对折,妥帖地放进怀中,韩修白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她最初来兖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斗石大会,这两个月在琳琅轩做事,终究也是为了明日一睹。 「那你明日不如与我同去?若解出好的翡翠料子,也好让你替我掌掌眼。」韩修白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想着韩家门路广,韩修白又酷爱翡翠,这斗石大会的事,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于是苏青荷点点头:「也好,我初到兖州城人生地不熟,还要靠韩少爷指点路子。」 韩修白一向对夸赞的话很受用,尤其是从苏青荷嘴里说出来‘指点’二字,韩修白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术业有专攻,你相玉很有一套,但赌石这块,你还真得跟我学学。都说相玉师往往最不懂赌石,这话果真一点都不假。」韩修白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自得,想着那天自己求她相玉的模样,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喜爱翡翠的人不赌石,赌石的人大都分两种,一是寻求刺激、爱好所致,比如他韩修白,二则是妄图一赌翻身,一夜暴富。 苏青荷应是属于那第二种人,韩修白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相玉师在大夏国的待遇是非常不错的,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可也足够她一个姑娘家过上安逸的生活了,她为何还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赌石? 苏青荷自然不知韩修白此时心中所想,只见他清俊的眉眼似是在审度自己,片刻后欣然起身,留下一句「明早在揽月楼见」便施施然离开了。 没想到这韩二少爷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上门来。 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矮胖肥短的身材,黢黑粗糙的皮肤,嘴角左下方还有一颗痦子,吊角眼,塌方鼻,四阔嘴,一看面相,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妇人。 妇人身穿靛蓝色对襟绣花罩衣,是寻常的中档面料,身后跟着一个有些面黄肌瘦的小丫鬟。小丫鬟神情瑟缩,头垂得很低,显然很惧怕前头这位妇人。 果然,中年妇人一开口语气便不善,尖锐粗粝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敌意:「你是谁?怎么坐在这里?曹显德呢?」 苏青荷当即猜出了把她的身份,这和曹掌柜如出一辙的圆润身材,定是他的夫人曹氏。 苏青荷连忙起身答道:「掌柜方才有事出门去了,我是新来的相玉师。」 「相玉师?呵,我看是专勾引男人的狐媚子吧!」曹氏凌厉的眼风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细腻的皮肤,乌黑而浓密的睫毛,透着属于少女的干净气息,每一处都让曹氏心里格外不舒服,满满的嫉恨从心里钻出。 「好你个曹显德,竟然背着我玩了一出金屋藏娇。」曹氏狠狠盯着苏青荷,眼中快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扑过去划花她的脸。 「老板娘,我看你是误会了。」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欲把话说清,又被曹氏出声喝断。 「这琳琅轩清一色的男人,你一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跑这儿来当相玉师,还说不是狐媚子?呸!真是没羞没臊!」 曹氏像是听不进半点解释,一门心思认准了苏青荷就是勾引曹显德连续几天晚归家的罪魁祸首。 这曹氏悍妇之名在外,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清荷尚未及笄,还有一幼弟同住在此,还请曹夫人不要侮我清誉。」 「还未及笄的相玉师?这话是越说越圆不过来了,乡野丫头见过几块翡翠?别拿相玉当你勾引男人的挡箭牌了!」 曹氏冷哼一声,扭着肥胖的身材,走到苏青荷面前挑衅地笑:「就算你是新招来的相玉师,但你可要记住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娘,我要你现在就收拾包袱,滚!」 苏青荷闻声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转身,掀起帘子回屋。 徐景福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见苏青荷在收拾包袱,似是真的要走,连忙上前:「苏姑娘,你不会真的要走吧?」 苏青荷点点头,手下动作未停。小包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向善于看人眼色,没有多问一句,默默地在一旁帮忙收拾被褥。 第2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你这是何苦呢?等掌柜回来,跟掌柜夫人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吗?何必要走呢…」徐景福有些急了,她一走,他可怎么向掌柜交待! 「我本来也是准备要走的,不过提前两日罢了,这两个月来,多谢你们的照料了。」 苏青荷这句话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说,琳琅轩的伙计们都挺不错,平时很照顾她和小包子,突然一走,有些舍不得。 听苏青荷这么说,徐景福的眼眶都快红了。 以他一个旁观人的角度来看,苏青荷这两个月做得不比之前那位差,交过去的图纸从没被返工打回过,她空闲的时候,会帮他娘做饭烧菜,手艺出乎意料的好。有时也会和他爹讨论玉雕,连他老爹那样不苟言笑严肃的老头,都时常会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做事极有耐心,可以坐在那儿教阿弟写上一天的字。她的脾气也极好,他们几个店铺伙计懒散惯了,有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几个大老爷们吃饭时好插科打诨的,她听着从没生过气红过脸。 徐景福打心眼儿里把她当做妹妹看,他嘴笨,此时急得抓耳挠腮,也找不出话来劝她。 「趁着你爹你娘还没回来,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怕是不好说了。」 徐婶上街去采购食材去了,徐伯和曹掌柜一道出得门,许是为了明天斗石大会而忙着奔波。 收拾好包袱,苏青荷带着小包子,没看坐在大厅喝茶的曹氏一眼,直接大步离去。 曹氏冷眼瞧着苏青荷姐弟俩人走出门,朝着她二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撇嘴道:「惺惺作态。」 徐景福见此,强忍住没骂出口。 苏青荷走后没多久,曹掌柜回来了,一起的还有徐伯徐婶。 曹氏先是上来一通劈头盖脸把曹掌柜骂了一顿,被骂傻了的曹显德只抓住了一个重点:「苏青荷走了?」 「你居然还惦记着那个小婊子?」曹氏哇哇叫道,作势就要扑上去掐他。 曹掌柜急火攻心,一膀子把她甩开,吼道:「你这妒妇天天除了醋坛子还会干什么?你知道她这两个月给我赚了多少钱吗?她这一走,我上哪去找每月只要二两银子的相玉师!」 曹氏见曹掌柜那恼怒的样子真不像是心里有鬼装出来的,心下也有些懊恼方才的举动,但曹氏一向跋扈惯了,见丈夫在伙计面前这么不留情面地冲自己大喊大叫,心里冒出一股气,梗着脖子,嘴硬道:「一个月只要二两银子?肯定是别有用心!哪有正经人家的闺女跑玉石店当相玉师的!」 曹掌柜懒得再与她歪缠,挥挥手,让徐景福赶紧出门去寻苏青荷。 ☆☆☆ 日渐黄昏,红日伴着残霞悬在天边。 苏青荷牵着小包子穿梭在永安街的大道上,望着街边熙熙攘攘的人流,竟有一种初到兖州城的错觉。 因斗石大会临近,驿站马棚都要人满成灾,街道上随处可见停靠着的高大威仪的四轮马车,来往的行人们操着各种地方的口音,音调古怪,各不相同,聊起天来却十分融洽。 那些操着京味儿口音的富家公子们嘴里似乎都在谈论着一个内容:明日的斗石大会。 连问了三家客栈,俱是家家爆满,望着渐渐暗淡的天色,苏青荷不由得脚步加快,暗自着急起来。 走到坊市的最中心地带,几乎全是林立起的三层阁楼,苏青荷挨个问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还余几件客房。 一问价钱,苏青荷心肝颤了颤,一晚上要二两银子!相当于她一个月的月钱! 见苏青荷愣在那儿,掌柜上下打量了她的衣物穿着,牛气哄哄地催促:「住不起就走开,今晚的客房有的是人抢,不信你出去逛一刻钟再回来看看,那时再多钱都没地住了!」 曹掌柜虽为人贪财吝啬,但在伙计的月钱上从不拖欠,前日,曹掌柜就已经把她这两月的月钱付给她了,加上韩阔少给的五十两赏钱,苏青荷身上共有五十六两银。 如果不是带着苏庭叶,苏青荷真想就在外面将就一夜算了。眼下明知被宰,只得老老实实的付钱。 这客栈的大厅内摆着数张八仙桌,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客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菜,吆五喝六的喧哗声很是吵闹。 突然间,一个身穿绛紫色长袍的干瘦男子从座位上站起,有些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腰部四周,口中碎碎念叨:「我的荷包呢?刚刚还在的!他奶奶的!老子的荷包叫人给偷了!」 本来喧闹的大厅,因为男子的这句叫骂,陡然安静下来,周围的人纷纷放下酒盏,好奇地看了过去。 那男子气势汹汹,狭长的眼睛扫了客栈一圈,结果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苏庭叶,厉声道:「说,是不是你这小兔崽子偷了我的荷包!」 苏庭叶毫无准备,被那男子扯了一个踉跄,衣领被那男子紧紧攥住,小包子顿时脸色有些泛红。 第22章 刚在柜台付完押金的苏青荷见状,迅速跑了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掰开了那男子的手腕,横在二人中间,把小包子牢牢挡在后面,警惕又愤怒的眼神盯着他:「你要对我弟弟干嘛?」 紫袍男子抬手指着她,哼道:「那小兔崽子是你弟弟?他偷了老子的荷包!让他赶快交出来,否则老子不客气了。」 「有谁看见了是他偷的?你有证据吗?」苏青荷丝毫不惧,仰着脸直视他。 「当时就他离老子最近,除了他还有谁?」紫袍男子环顾一圈,咂嘴道:「况且这整个酒楼里,就数你俩的穿着打扮最粗劣,我就不信你俩能住的起这客栈!定是想趁人多来偷钱的!」 苏青荷气得不行,刚要和他辩驳,就见小包子突然绕过她,站在男子面前,认真说:「我没偷。」 苏青荷伸手搂住他,低下头轻声安慰:「阿姐相信你没偷东西,是他在污蔑人。」 苏庭叶从她的怀抱中挣脱,挺直了身子,睁大清澈的乌瞳望着那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没偷。」 小小的个头,说出的话还带着稚嫩的童音,倔强又清明的眼神,直叫苏青荷心底直泛酸。 有几个围观的客人都看不下去,纷纷出声指责那男子:「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何必为难他…」 紫袍男子面色更加阴沉,阴阳怪气道:「小孩子不知事,那定是你这做姐姐的教唆的喽!」狭长眼不怀好意地眯起,落在苏青荷身上,「到底偷没偷,让老子搜一搜便知…」 言罢,右脚上前一步,竟是一副要动手搜身的架势。 苏青荷面上出奇地淡定,心中却是怒火翻滚。 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去相玉,就要被骂成狐媚子?就因她们贫民的装束,来高档的酒楼就要被污蔑成小偷? 莫名地穿到陌生的时代,没有一样熟悉的事物,面对清苦颠沛的生活以及抚养幼弟的重担,她从未有过怨言,一直都是平淡地去接受现实,并尽自己所能去改变它。 而今日接二连三地被恶意中伤,那些平时被深压在心底的情绪,对未来生活的无助、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不甘、怨怼,通通在这一刻爆发了。 恃强凌弱,有钱便是大爷,是所有时代都通用的法则,苏青荷在此时彻底地认清了这个道理。 苏青荷冷眼瞧着紫袍男子靠近,在他的手快触碰到她的衣领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地抬腿踹向其裆部…… 在和丰客栈的一层,回廊的尽头处,挂着天字柒号门牌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子坐着木制轮椅从房内而出,在他身后,有一位青色长衫娃娃脸的少年缓缓推着轮椅把手。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有着丝绸般的墨色长发,垂至腰间,两侧的碎发被松松地用一只玉钗挽在脑后。长眉入鬓,尾部微挑的丹凤眼,肤色有一种几乎病态的白。 玄衣男子始终垂着睫羽,像是睡着了般依靠在椅背上,眉心似有散不开的郁结,他的唇色极淡,此时微微抿着,弯成一条冷肃的弧度。 容书通过这一个小细节便知,他家少爷现在心情很不好。 连坐了十几日的马车,好不容易到了兖州城,却发现客栈家家爆满,最后只剩下这家店尚有空房,还是一间紧挨着大厅吵闹的下房。 以他家主子的性子,忍到现在还未发作,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距离大厅越来越近,喧哗声也越来越大,玄衣男子似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蹙了眉头,微微偏过头来。容书立马会意,立刻屏息凝神,片刻后禀道:「是有人丢了荷包,和一个孩子起了争执。」 玄衣男子点点头:「走罢。」 容书在心中腹诽,少爷可真是擅长物尽其用啊,自己从小习武练出来的耳聪目明,被他理所当然地用来偷听墙角和传话筒,并且用得很顺手……这样大材小用真的好么! 容书心情复杂地推着轮椅往前走,走廊渐渐到尽头,二人看清了大厅中央的情形,且正好看见了苏庭叶一字一顿说「我没偷」的那一幕。 小男孩个头瘦瘦小小,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稚气,乌黑的瞳仁里好似隐埋着许多情绪,面对众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完全熟视无睹,像是一枝刚抽芽的小树苗,执拗而顽强地向上生长,傲然平静地面对即将从天而降的暴风云涌。 玄衣男子像是被男孩的表情刺了一下,微阖的双眼完全睁开,静静地看着男孩被身旁的少女搂住,男孩又挣脱出怀抱,倔强地朗声重复:「我没偷。」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了个小缺口,玄衣男子微变了脸色,一双眉眼阴郁地像黑夜里的冰河,修长的手指用力捏着轮椅把手,直到骨节有些泛白,才克制地一点点松开。 容书天生一颗爱凑热闹的心,完全被面前的八卦吸引,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反应。容书心下稀奇道,寻常孩童遇到这种事不是会手足无措到哭鼻子吗?这男孩竟然这般冷静自持,莫不是真是他偷的荷包? 第23章 接下来的进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被偷了荷包的男人竟要上前对那少女动手动脚,容书这下看不下去了,未等少爷发话便抬脚准备上前制止,却未料那的少女一个侧踢,直直踢中男子裆下,那紫袍男子顿时冷汗如雨,痛苦地弓着身子差点趴到地上。 容书暗暗叫好,有种大快人心的兴奋感,以至于他家少爷扭头对他说话时,他一时未反应过来,呆呆地「啊?」了一声,待看到其阴沉地快滴出水来的脸色,容书飞也似的窜了出去。 「这位公子,你丢了多少银两?」 容书笑嘻嘻地拍了拍紫袍男子的肩膀,后者沉浸在快断子绝孙的痛苦中,完全直不起腰来,指着面无表情干站着的苏青荷,牙齿都在打颤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紫袍男子缓了半响,没搭理容书,一副要把苏青荷掐死的阴毒表情:「臭婊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敢踹老子,老子让你……」边骂叫着边抬起右手,欲扇向苏青荷的脸颊。 挥下去的手腕在半空中被截下,容书一个闪身移到那男子面前,几乎和他面贴面,眨了眨眼:「我说,你丢了多少银两?」 「三四两的碎银子,还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紫袍男子甩开他的手,咬着牙没好气道。 「哦,我家爷说,他替这位姑娘还了。」容书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紫袍男子面前,又和气道:「这事便了了,别再找这位姑娘的麻烦了。」 紫袍男子像看疯子一样瞪着他:「不可能!别多管闲事!你家爷算哪颗葱?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今天非得整死这个婊子不可!」 「你爹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家少爷的名字你肯定知道。」容书侧身在那男子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紫袍男子的表情从不屑一顾到不可置信,最后脸色彻底僵住,待容书走后,还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 紫袍男子缓过神来,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在瞟见那木制轮椅的边角时,浑身一颤,迅速地捡起那张被他打落在地上的银票,扭头便想走。 或许是觉着这么走了实在太丢人,于是经过苏青荷身旁时丢下了一句:「下次别让我见到你!」 眼神飘忽,声音带颤抖,毫无威胁力,说完紫袍男子一瘸一拐地匆匆开溜了。 苏青荷看着这一切有些莫名其妙,那个娃娃脸的青衣少年是谁?为什么要帮她?看那紫袍男人的反应,这少年口中的少爷应该来头很大? 苏青荷伸长脖子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衣少年面前坐着一个玄色锦袍的男子,在看清那男子的容貌时,苏青荷有一瞬间的恍惚。 玉雕般精致的五官,泼墨一泻而下的长发,深邃的眉框下,一双沉寂的凤目像湖底的黑曜石一般,波光粼粼。酒楼大厅悬挂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有一种不真切的美感,像是被精心雕琢成的瓷人儿,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就有一种让人无法挪开眼的强大气场。 墨发,玄衣,冰肤,玉骨,宛如从泼墨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人物,清凛脱俗,与这酒楼里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青荷那一刻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眉眼如画。 玄衣男子好似感受到了她探究的目光,也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苏青荷陡然间后背一凉。 那男人的目光太过冰冷怪异,像吸人的黑洞,她竟从那一个空洞幽暗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敌意、防备、排斥、漠然等多种情绪,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苏青荷感到十分不舒服,如同置身于黑夜里没有星火的冰河,一股沁人的寒意游向四肢百骸。 玄衣男子收回眼神,嘴唇翕动,像是说了什么,青衣少年推着他转头往回走。 苏青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男子身下坐着的竟不是条凳,而是轮椅,暗暗责怪自己方才一直失礼地盯着人家看,定是叫人反感了。 「等等…」 苏青荷连忙追了过去,诚恳地说道:「多谢公子解围,可否能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或是打个欠条,改日我好归还银两…」 若是几文钱,道声谢倒也罢了,那可是一百两的银票啊,这少爷看样子是富贵人家,但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苏青荷自觉受不下那么大的人情,心理上着实过不去。 更为巧合的是,那紫衣男子丢的钱正好是苏青荷身上所有的银两,若被他强行搜身,那真是百口莫辩。 今日没有这玄衣男子出言相救,少不得会闹出事端,照那紫衣男子的架势,自己少不了会挨一顿揍。她今后若一直穷苦潦倒就算了,可若有了钱,定要归还这一百两银子。 玄衣男子恍若未闻,睫羽低垂,似是在想心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倒是一旁娃娃脸的少年不忍见她尴尬,笑着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我家少爷有些倦了,正欲回房休息,还请姑娘自便吧。」 第24章 说完便径直走远,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把门轻轻合上了。 能在坊市中心开客栈的掌柜都精明得很,在紫袍男子闹事时,便悄悄躲到了酒架后面,此时见事件平息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出来,叫小二领苏青荷姐弟去他们的房间。 此时住客栈的人多半是明日要去参加斗石大会的,斗石大会的场地仅限在坊市,范围也并不大,或许之后还会与那男子再见面,届时再打听清楚他的身份也不迟。 苏青荷如是想着,便和苏庭叶跟着小二上了二楼的房间。 若把驿站里木屋比作是大通铺,刚到兖州城住的小客栈是快捷宾馆,那么这和丰客栈就是毫无疑问的五星级大酒店了。 精致的雕螭龙绿石插屏将房间分割成了两个部分,香案、条几、榻椅、月牙桌、立柜,一应俱全,最里边摆着黄花梨雕瑞兽的架子床,旁边挂着藕荷色细纱幔帐。 插屏后面是供洗浴的大木桶,木桶旁的小香案上燃着驱蚊的艾叶,淡淡的中药香味钻入鼻底,让人浑身舒泰轻快了不少。 经方才那场变故,小包子虽然面上不显,但苏青荷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低落。 随后,小二送来客栈赠送的膳食,一碟白灼芥兰,清炒藕荷,一小碟豆面饽饽。虽都是素食,但味道极好,尤其是荷藕,鲜脆甘甜,应是才从河塘里摘来的新鲜莲藕。 吃饭时,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方才的事,直到入睡前,苏青荷吹灭灯盏钻进被窝,听到身侧传来小包子闷闷的一声:「阿姐。」 「怎么了?」苏青荷微偏过头。 顿了好一会,苏庭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瞳孔在黑暗中点点发亮:「我会努力变强大,不会再让阿姐受委屈受欺负。」 苏青荷没想到他的心情低落是因为觉着自己受了委屈,心下顿时滑过一阵暖流,那温暖到快融化了心的感觉,比切涨了一块稀世翡翠还要满足。 平日里多说一句话都欠奉的小闷油瓶,居然会说出这么熨帖暖人的话,苏青荷简直得意地尾巴快要翘起来。 「嗯,阿姐等着那一天,现在就让阿姐好好照顾你,」侧过身给他掖好背角,板着脸严肃道:「晚上不许踢被子!」 随后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却悄悄弯了唇角。 ☆☆☆ 第二日卯时,梆子刚响了一声,便闻屋外已是人声沸响,来回走动上下楼的脚步声如春日响雷一般,轰隆隆地扰人清梦。 苏青荷不满地在床上辗转赖着床,见小包子都坐起身来,才合衣起身。 虽然这客栈是苏青荷到这个世界以来,睡过得最柔软舒适的架子床了,但楼下那帮兴致高昂的公子哥们,竟然整夜灯火不熄,喝酒划拳的吆喝声整夜就没断过。 她二人晚上睡得极不安稳,苏青荷忍不住腹诽,在古代哪怕再高档的客栈,隔音效果就是差! 出了昨日那么一档子事,苏青荷怕客栈不安全,想带小包子一起去赴韩修白的约,但见小包子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披衣下楼,来到柜台前,问客栈掌柜借了纸墨,顺便打听了下昨日那轮椅男子的消息。 掌柜只道那二人似是从京城来,今天一早已经退房离开,苏青荷微皱了皱眉,道了声谢,蹭蹭又上了楼。 小包子本不是贪玩的性子,表示对斗石大会半分兴趣也无,且客栈内人已空了大半,于是,苏青荷便叮嘱他呆在屋内练字不要出门,最后拜托了小二几句,这才整衣出门。 一出客栈,苏青荷便嗅到了兖州城和往常与众不同的气氛,平时街边的茶水铺、点心摊子如今全然变成了贩卖玉石料的小摊。 各色形状的石块堆叠,黑的、灰的、青的、黄的,铺散在街道两旁,远远望去,煞是壮观,俨然将兖州城装点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玉石之城。 和风客栈和揽月楼都是在坊市的最中心地带,一路走过去,苏青荷被那熙攘的人潮挤得七荤八素,鞋面上也被踩上了好几块黑印。 万分艰难地随着人流走近揽月楼,苏青荷抬头一搭眼便看见了韩修白坐在三楼的窗边,摇着折扇笑吟吟地看她的狼狈样子,唇角上扬,显然心情很愉快。 揽月楼是开了五十年的老店,也是韩家标志性的产业,占据了整个坊市中心最好的地势,坐于三层阁楼之上,可将北面的坊市风景一览无余。 跨进门内,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们在吃早食,人虽很多,却不似寻常酒楼那般喧哗吵闹,只闻得伙计们行色匆匆的脚步声及公子哥们推杯换盏的轻响。苏青荷略感稀奇,没多做停留,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的装潢布置更雅致精美了许多,且用数面檀木四扇屏风隔开,分成了一个个小包间,透过屏风间隙,隐约可见有几位容貌清丽的侍女袖手立在八仙桌旁,侯着几位公子哥饮茶对酒。 第25章 上了三楼,只见地上铺的是从西越国进贡来的羊绒毯,正对着楼梯的条案上供着两尺多高纯金打造的财神爷,燃着两簇皇家专贡的龙脑香,墙上挂着的书画也皆出自名家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哪家文人的书房。 韩修白懒散地依靠在窗边的圈椅上,听到她的脚步声,目光从窗外移过来,含笑道:「苏姑娘,来得挺早。」 苏青荷见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窗外的人海,好像在欣赏美景,想起他方才揶揄的笑,忍不住凉凉道:「韩公子真是有闲情逸趣,还在这赏景喝茶,不怕好石料都让人给挑走了?」 「不急,斗石大会足有三天的时间,现在还为时尚早,待那些外行人把砖头料都挑走了,我们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韩修白勾唇大笑,唤来楼梯口处侯着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偏头又对苏青荷道:「我还有几位老朋友未到,俱是酷爱翡翠之人,尤其是昨日在我那见了那件翡翠花插,对你很感兴趣,正巧借此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苏青荷眨眨眼,介绍朋友给她认识,他莫不是想替她招揽几个大主顾?正准备开口告诉他,自己已离开琳琅轩不再做相玉师一事,只见他盯着窗外,眼神暮地发亮,语气透着喜悦:「来了。」 传来脚步声,苏青荷扭头望去,只见楼梯口处并肩走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袭窄袖束腰的短袍,小麦色的皮肤,英气俊朗,他身旁的女子桃腮杏脸,身材娇小,但那一对剑眉平添了几分飒爽,细细看来,二人的五官竟有七八分相似。 二人身后紧跟着一位身穿绀色云纹锦衣,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玉冠中,面容温和,眸若璨星,唇若暖玉,让人有一种他时时刻刻都在浅笑的错觉。 「修白,想不到你这酒楼竟比茶寮还要风雅,这情调真不比京城广聚楼差。」绀衣男子看样子和韩修白很熟稔,上来便打趣道。 「那是自然,」韩修白笑应,眼神却不住地往他后面瞟,状似不经意地问:「映岚呢?」 「就会惦记你的云大美人!」娇小女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并没有狎昵的意味,大大咧咧地坐在韩修白身旁的空椅上,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道:「人家早就和薛家那小子去玉石一条街了,就你还在这傻等着。」 韩修白的眼神黯了黯,俊秀的脸白了一度,绀衣男子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看向苏青荷问:「这位便是那位相出翡翠花插的相玉师?」 韩修白抑住失望之色,恢复了往日风度,一一给在场的人作了介绍。 绀衣男子名为殷守,经营着目前荆州规模最大的钱庄,同时也做布料和瓷器生意,其父在朝担任户部侍郎一职,负责宫中布料织造的采办,俗称皇商。 那面容相似的男女是一对兄妹,哥哥叫古意,妹妹叫古韵,是梁州城首屈一指的富商,是做玉石生意,与韩修白是故交。 与卢家以走石商人起家不同,古家是货真价实的经商世族,其名下拥有两处矿点,梁州城内流出的玉石原料近半都是出自古家的矿脉。 「你看着不过和我一般年纪,竟然会相玉那种老古董们会才耐着性子学的玩意?」 古家家大业大,供着不少有名的相玉师和雕玉师,但一个个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且都高傲得不得了,哪里见过像她这般水灵灵的姑娘家。 古韵看苏青荷的眼神是好奇大过惊讶,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结果被身旁的兄长狠敲一个暴栗:「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不指望你能学会相玉,跟着沈师傅那么些年,结果连芋头梗都分辨不出来,这次斗石大会带你过来,就是让你涨涨见识,别再说如此让人取笑的话了!」 古韵揉了揉额头,气呼呼地冲自家哥哥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道:「学不会,说说还不行嘛…」 苏青荷则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相玉讲究缘分,我只是好运罢了,韩二少的那块翡翠恰巧被我撞见了,若换了别的翡翠,指不定会相成什么样。」 古意古韵俩兄妹紧挨着韩修白坐,殷守便在苏青荷旁边坐下了,状似随意地问:「我方才路过时就看见,点翠楼里上了翡翠花插的新品,苏姑娘莫不是在卢家做事?」 苏青荷摇摇头,直说道:「原是在琳琅轩,不过我昨日就搬了出来,暂时在客栈落脚。」 韩修白愣了一愣,脱口问:「怎么突然搬出来了?难不成是曹显德难为你?」 作为琳琅轩的老主顾,他自然知道曹掌柜是个什么鸡毛脾性,为人抠搜不说,什么事都让徐景福那半大小子跑上跑下的,端得一副甩手掌柜的大架子,却没有做清闲掌柜的命,把原本生意还算红火的琳琅轩折腾的一天不如一天。 可明知苏青荷替他连相两块玉,深得他的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辞退了她,不是打他的脸面吗? 这可真是冤枉曹掌柜了,苏青荷连连摇头:「跟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意思。」 第26章 韩修白见她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抿了抿唇,忽又展颜笑道:「也好,在琳琅轩那小地方呆着也没什么出路,不如跟着古家做事,保你吃香喝辣不用愁。」 古韵杏眼滴溜一转,极快地接了话茬:「是啊,苏姑娘不如跟我们回梁州吧,那里才是真正的翡翠之城!」 在大夏国,相玉师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连不怎插手家中明料加工事务的古意,也附和起妹妹,冲她抛出了橄榄枝:「苏姑娘若有意,即日我便可安排人送你去梁州,衣食住行全为你打点妥当,绝对比在琳琅轩的报酬要多得多。」 苏青荷暂时没有离开兖州城的打算,见古家兄妹都是豁达的人,于是笑着婉拒:「哪有说走就走的,容我思量几日,待斗石大会后再说吧。」 这时有几名侍者鱼贯而入,端来了色香俱全的点心粥食,古家兄妹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饭桌上,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家常,比往日多吃了几块压饿的糕点,这挑选石料实在是个累人又费时间的事,中午怕是没有时间吃饭了,直看到日落黄昏也说不定。 一行五人吃饱喝足,才不紧不慢地出门,朝玉石一条街的方向走去。 此时街道两旁有不少行脚商人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马车已经被禁行,却仍改变不了人满为患的现状。 说好听点是摊位,其实就是拿一块破布垫在下面,上面摆着几块石头,小贩们席地而坐,操着大嗓门吆喝着。 「从梁州小望山刚运来的新鲜料!正宗黑乌沙!」 「瞧一瞧看一看!尧沙江产出的老坑种,总共就一车货,先到先得!「 「开窗料,蒙头料,各种料子赔本卖!」 吆喝声一个盖过一头,像较劲似的,仿若音调拔高一分,就会多一个客人光顾。 那些良莠不齐的石料,苏青荷扫了一眼就失了兴趣,连上前用异能探查一番的冲动也打消了。 平时扔街上也没人捡的砖头料,也被黑心商贩拿来鱼目混珠地充数。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这要放在现代缅甸,都是拿来铺地修墙的! 也有不少解开的明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只有一丝雾蒙蒙的绿。饶是这样的白底青,还有不少路人驻足,围着挑拣。 「苏姑娘对这些石料感兴趣?」殷守注意到苏青荷一直在往两边的摊位看,不由得摇头轻笑:「还是到了玉石街再挑吧,这里都是坑人得多。」 此时已远远能看到玉石街的门头了,一众官兵围成了一堵人墙,维持着秩序。进了门头,才算是斗石大会规定的范畴,里面的摊位店面里所卖的玉石料皆有编号,所有编号皆被登记在册,包括玉石的重量、皮色、产出地等基本信息。 有编号的玉石才能参与大会最后的斗石环节,并且都由官府经过手,哪块石料是哪家店的货,记载得很详细,不会出现掏心注色、假皮无门子等恶心人又低劣的造假手段。 这些小摊上的石料虽便宜些,但质量很难说,也就是骗骗来凑热闹的外行人。 苏青荷没多解释,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殷守没有再接话,仿若被这人潮挤得不耐烦了,嘴角的微笑也淡淡的。 ☆☆☆ 走过汉白玉砖垒成的高大门头,人群变得稀少了些,视野开阔了许多,各个店铺的轮廓渐渐明朗起来。 阔少韩修白似抱着扫荡一条街的兴头,大袖一挥,直接拐进了左手边第一家玉石店,古家兄妹和殷守跟着走了进去。 苏青荷抬头望了望店铺的牌匾,上书「漱玉坊」三字。 心道这店名怎么那么熟悉,待看到忙着招呼客人、笑得一脸算计的老头,苏青荷堪堪回过味来,这不是给琳琅轩贡献了一大块水沫子的傅同祯么! 檀木制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翡翠毛料,店内还有三位穿着不俗的公子哥,掌柜傅同祯正陪着笑脸向他们推销。 见韩修白几人跨门进来,傅同祯做出夸张的惊讶状,笑得眼角的褶子更深了几分:「唷,韩公子,稀客啊!您来的可正巧,我这三大箱从小梁山运来的毛料刚开箱,这几位爷正挑着,韩公子要不也来挑块中意的?」 目光扫过韩修白身旁的古家兄妹和殷守,注意到其穿着气宇俱是不凡,看样子很面生,暗道韩二少交友无白丁赤农,这几人定是从外地特地赶来的,背景不是权贵就是世族,思至此,傅同祯嘴边的笑意更浓。 再往几人身后看去,目光落到苏青荷身上时,傅同祯的脸色变了一变。 苏青荷倒是神态自若,一点儿没尴尬地直视回去。韩修白几人没注意到傅掌柜的神色,朝那三大木箱子走去。 只见那半人高的木箱里,装的全是乌黑漆亮的黑沙皮,每块大小都差不多,□□公斤左右,皮壳光滑油亮,像一颗颗黢黑的鸵鸟蛋,上等的货色。 第27章 殷守看着那箱原石皱了眉头,作为一个商人,他喜欢低风险的交易,这种看不见内容、侧重运气的全赌料,他是不会去碰的。 于是自顾自地走到半赌明料的区域,挑拣了一块露了一小块翠肉的毛料细细看了起来。 古家兄妹袖手站在原地,也没有上前去碰。 黑乌沙因表面有一层黑黑的绿泥石等粘土物质掩盖,是所有石料中风险最大的,在赌石界有「十赌九垮」的美誉,小梁山虽是产黑乌沙的矿场里质量上乘的老坑矿,但没有几分眼力和经验的玩家,都不敢轻易试水。 唯有韩修白眼神炯炯发亮,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俯下身子,开始细细挑拣。 博古架上摆着的多半是擦开的半赌毛料,架子的下方和墙根处整齐地堆叠着两排大小不一的全赌毛料,白盐沙、黄沙皮、老象皮、铁锈皮等,不胜枚举。 面对如此多的翡翠毛料,苏青荷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恍如隔世。 手掌轻轻地抚上一块白盐沙的毛料,石料内放大数倍的镜像展现在眼前,随着手指停留在石块上的时间愈长,镜像不断向前延伸,直到把整块毛料一览无余。 苏青荷蹲在门口的墙根处,一块块地按顺序用异能探查。 一个,两个,三个……一连摸了二十几块,俱是白花花的垮料。 苏青荷轻吐了口气,站起身,欲从身后那面墙根再挨个摸过去,只见韩修白已经挑好了一块二十公斤左右的黑乌沙,让店内的伙计搬到解石机前,他则和傅同祯询问着价钱。 「八十两。」傅同祯赔笑归赔笑,价钱倒一分也没少要。 苏青荷借着伙计搬石头路过她的间隙,趁手虚扶摸了一把,然而仅仅是那一秒,通过指尖传达到她脑海中的画面,也足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上前拦住了韩修白正欲掏银票的手,沉声道:「韩公子考虑清楚了?我看那石料雾色很重,怕是会……」 韩修白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正是赌那一片雾,苏姑娘,你初入门道恐怕不知,这黑雾往往伴着高翠,这块料,我很看好。」 言罢,直接递给了傅同祯一张五十两和三张十两的银票,傅同祯接过纳入袖中,皮笑肉不笑地眯眼,看向苏青荷:「还是韩公子有眼光,这新手入行,多看少言,万一一个嘴快,暴露了自己见识短浅,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 苏青荷有些无可奈何,抿了抿唇,没再答话。 眼看着那俩伙计把石料架上了解石机,望向无比淡定自若韩修白,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八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也是小钱,算买个教训,挫挫他的傲气也好,省得以后再栽在着黑乌沙上面。 韩家虽家大业大,但照韩修白这么败坏法,迟早也有掏空的一天。 赌雾,有些玩家确实喜欢根据雾色来判断毛料,白雾为上等,黑雾为下等,有白雾的毛料可遇不可求,而黑雾,虽有一定风险,但不少商人遇到还是会去赌上一赌。 老种的高翠由于密度大,黑雾很难吃进去,所以有黑雾出高翠的说法,然而谁能知道,这乌黑的皮壳下有没有翡翠,那翡翠是种老种嫩,黑雾会渗进去几分? 古家兄妹和殷守,以及店里其他几个客人都围到解石机前,等着看解石,苏青荷则走到另一面墙的墙根继续挑石料。 又是连翻了十几块石料,皆是白花花的芋头梗,苏青荷有些泄气,心道这漱玉坊的石料真是从小梁山运来的么,怎么出翠率这么低呢。 正想着,右手随意放在一块有百余公斤的大块头上,忽然间,脑海中闪现出如汪洋冰河一般的景象,让苏青荷精神一震。 冰种的飘绿翡翠!这么大块头毛料下翡翠竟然占了一大半,老种水头足钢味浓,上面零星缀着几点绿,那绿也是喜人的艳水绿,不含邪色,就像清澈见底的河流中飘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实在是漂亮极了。 苏青荷收回手,仔细打量起这毛料的表面,很寻常的黄沙皮,没有莽带没有松花,就像歪脖子松树下一块供行人们休憩的歇脚石,荒郊野外随处可见这样的破山石。 件头在店里算是大的一类,表现比旁边的两块石料都差了许多,苏青荷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异能,她绝不会看这石头一眼。 这便是赌石吸引人的魅力之处,哪怕是钻营几十年的老玩家,也抵不过这运气二字。而那看不见摸不着、被人们趋之若鹜祈求上天施舍的气运,在苏青荷曼若青葱的十指下,已是空物。 苏青荷想过去找傅同祯询问这石料的价钱,忽闻解石机旁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 苏青荷走近,只见那被切成两半的毛料里是满满的翠,应该是糯化种,只不过那翡翠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藓,乍一看,密密麻麻的,直叫人心里发颤。 第28章 「这么好的料子,可惜了…」 围观的人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韩修白的眼神有些发沉,盯着那片黑藓,默然无语。 他有预料到可能会出现黑藓,但没想到数量会那么多,像是无数只黑蚂蚁,将整块翡翠都啃食吞没,连扣个戒面都费劲,诚然是一块垮了的废料。 「真叫你说中了,这黑雾一吃到底,是我看走眼了…」韩修白见苏青荷走过来,有些勉强地笑。 「这黑乌沙十赌九垮,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万事开头难,好料子还在后头。」苏青荷温声道,古意古韵和殷守也都纷纷出声劝解,韩修白到底是个要面子的,扬扬眉,又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作态: 「一个个都瞧我做什么?本公子八十两银子输不起?你们都有看中的了没?看不中就去下一家,别耽误时间!」 苏青荷刚想开口问傅掌柜那黄沙皮的价钱,只见韩修白陡然失了气魄,定在原地,嗓音带着惊喜:「映岚?」 苏青荷偏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烟罗水纹长裙的女子袅袅踏门而入,身姿绰约,走路的姿势极为端庄,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丈量过,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而有规律的起伏摆动,让人遐想翩翩。 女子五官柔婉,但嘴角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以及那身冰蓝色长裙,衬出几分雪巅岭花的清冷气质,身上的环佩叮咚作响,苏青荷无意间瞧见她腰间挂着的一物,乃是她相出的那件镂雕翡翠香囊。 苏青荷对这女子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应是韩修白正在追求的姑娘。 然而,让苏青荷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韩修白,同行的其他人仿若对款款而来的女子并不热情,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氛围。 古意转过身,当做没看见,继续挑石料,古韵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未再去看她,殷守依旧挂着招牌式的微笑,见那女子走近,眼中闪过不明的光亮,笑意加深了几分。 娉婷走来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冠玉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棱角分明,古铜色的皮肤,衬得英气勃勃。 韩修白看向那男子的目光闪动,乍见云映岚而腾起的小火苗像被冷水浇得一干二净,嘴角含着客气的笑,拱手道:「薛兄。」 年轻男子笑着回礼,笑容同样意味深长。 在场的人似乎都认识,唯有苏青荷孑然站在一旁,古韵注意到,于是附耳过来轻声解释:「那女子是京城大理寺少卿之女,云映岚,那黑煤炭是青州薛家公子,薛琏。」 薛琏似乎听见了古韵的低语,偏过头来,爽朗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古韵无比嫌弃地翻了个大白眼,走到古意身边,帮着挑石头去了。 像苏青荷这般两耳不闻八卦事的,也听说过青州薛家的名头。薛家家主薛定山是赌石界的传奇人物,其眼光的狠辣独到在界内无人不知,自他掌家以来,把原本没落的薛家打理得蒸蒸日上,如今在赌石界有着不可撼动的泰山地位。 在赌石界摸打滚爬几十年,还依旧屹立不倒的人,已足够让人尊敬了,据说薛定山还是这次大会斗石环节的评委,应该是无数人想要搭关系、正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他儿子这么不受人待见呢? 「修白,这位是……」 云映岚俨然注意到面生的苏青荷,齐胸的棉料襦裙,随意拢起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钗环,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接触到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语气不由得带着一层疏离和居高临下。 「她是上次我提起过的相玉师。」 「哦,原来是苏姑娘。」云映岚轻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不咸不淡地疏离。 苏青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云映岚腰间的翡翠香囊上了,心道翡翠配美人果然不错,尤其是香囊钗环这些饰品,只有在佩戴时才发挥出其全部的魅力。耀眼的黄翡点缀着着冰蓝的千水裙裾,是一道出其不意的点睛之笔,让她整个人都灵动了三分。 心下想着,嘴里也就说了出来:「这翠香囊果然很配云姑娘,这也不枉费韩公子的一番心意了。」 没想到她这话音一落,几人间的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云映岚有些慌乱地去看薛琏的脸色,薛琏微抿着唇,刚毅的下巴像一道紧绷的弧线,古意和古韵露出了「原来是此」的表情。 云映岚看着苏青荷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余光瞟见薛琏若有所思的神情,咬牙取下腰间坠着的翠香囊,递给韩修白。 「原来这香囊是韩公子送的啊,送来这物的下人只道是故人相送,我看着稀奇,便留下了。如今物归原主,省得遭人非议。」 韩修白愣了半天,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记得在香囊里塞了纸条的啊,她若开盒放香料进去,怎么会没发现? 最后那句明显欲撇清关系的话,像是冰锥一般刺耳,韩修白嘴边凝出一抹苦笑,低声道:「是我欠考虑,映岚…云姑娘,别放在心上。」 第29章 云映岚没回应,转过身,只深深地瞥了苏青荷一眼。 苏青荷见状也懵了,云映岚不知是韩修白送的香囊?不对啊,看云映岚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莫非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收下香囊? 苏青荷默默扶额,回想起方才云映岚恼恨的眼神,得了,她这一张嘴啊,好心办坏事,这刚一见面就把人给得罪上了… 古韵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用肘部轻碰了碰苏青荷,眨眼道:「原来那翠香囊是你相的啊,改日给我也相一件呗,」稍顿了顿,语气又添了一分幸灾乐祸,「好久没见云映岚这么吃瘪过了,昨日就见她戴着那香囊招摇过市,问她从哪儿得来,她俱是闭口不谈,没想到又是那缺心眼的韩二少送的…」 云映岚见古韵眉飞色舞地同苏青荷咬耳朵,面色更寒了几分,相玉师是个什么身份?说到底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贱民,给几分颜面就想顺杆爬,看样子古家丫头和她是沆瀣一气,专门拆她的台? 这时,隔壁玉石店的崔掌柜跨门而入,扯嗓门喊道:「傅老板,可否借你们店里的解石机一用?我那店里人实在是多,这两位祖宗等不及,真是麻烦了…」 都是街坊邻居,当着客人面,傅同祯不好出言拒绝,于是佯装大度地摆摆手:「都是邻里街坊,什么麻不麻烦的,直接把料子抬进来罢。」 两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抬着一块足有四百多斤的毛料进来,直接架在了解石机上,众人都围上前去看。 表皮粗糙,呈灰白色,像起皱了一般,因此被称作老象皮,这种石料看似无沙,摸着糙手,多有冰种、玻璃种翡翠产出。 在石料的上方开了巴掌心大的窗口,露出喜人的翠肉,肉质细腻,阳光下看那水头及透明度,是冰种无疑,且达到了高冰的范畴。 只不过那翠肉上爬了一层绺纹,没有大的裂,仅是小小的白色绺纹,像是罩了一层蛛网。 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抱胸看戏的殷守,此时突然开口问:「不知这块石料,薛兄多少入得手?」 「这石料是我和云姑娘合买的,三千五百两。」薛琏语气淡淡,仿若几千两银子在他口中不值一提。 壮汉抬着石料进门,引来了不少好事者围观,其中也不乏认识薛琏的,纷纷抻出大拇指,自愧不如地赞道:「薛公子真有魄力啊!」 赌石的赌点无外乎赌种水、赌色、赌绺裂等几个方面,赌种水颜色,如果赌输了也未必血本无归。但若赌输绺裂,即便有色有种,其价格也会一路下跌甚至不名一文,所以赌绺裂是赌石最致命的一个环节。 明料和全赌料的价格完全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尤其是这么通透的冰种,虽上面有绺裂让价格打了折扣,但如今市面上一个高冰等级的镯子足可卖到上百两银子,若那绺裂没吃进里面去,按那毛料的体积,利润翻十倍都不止了,也难怪他二人会动心。 苏青荷虽有异能傍身,但前世在赌石界混迹了十几年,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赌石法则,其中就有一条:宁赌色不赌裂,宁赌大裂不赌小绺。 那些白色的小绺虽不起眼,但是会吃人的。 苏青荷暗自摇了摇头,欲提步走开,云映岚见此,盈盈一笑,带着稍纵即逝的不屑:「苏姑娘莫非看不中这块料?」 「云姑娘和薛公子见识卓人,青荷才初涉赌石不久,怎敢妄自非议。」苏青荷安之若素地解释。 云映岚感觉像打在了棉花上,软塌塌地甚是无趣,于是不再搭理,转过身来看师傅解石。 脚踏板带动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配着金刚砂摩挲毛料外壳的细碎声,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解石机架上那块价值千两的毛料上面。 苏青荷默默走到傅掌柜身旁,开口询问之前看上的那块黄沙皮的价钱。 琳琅轩被点翠楼偷师翡翠花插的事,傅同祯略有耳闻,但不知韩修白和苏青荷的关系竟这样好了,竟结伴同行挑石,摸不清他二人的关系,傅同祯对苏青荷的语气还算平和:「一百两。」 苏青荷挑了挑眉,伸出五个手指:「五十。」 傅同祯瞪眼,连两撇花白了的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正欲开口讥讽,站在傅同祯的右手边的韩修白,循声望了过来:「你要买石料?」 苏青荷点点头,那块黄沙皮虽说个头大,有一百多斤,但其表现实在是差,五十两银子一点也不亏,且这已经是她的所有家当了。 傅同祯忍了忍,道:「七十,不能再低了!豆#豆#网。」 苏青荷仍眯眼晃了晃五根手指。 傅同祯回头又看了眼那块黄沙皮,像是进货时走石商送的几块搭头,放在店里也是占用空间,不如卖给这个不识货的,于是甩出两个字:「掏钱!」 苏青荷连忙把五十两银票递给他,傅同祯接过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厮麻利地去把那块黄沙皮搬了过来。 第30章 韩修白蹲下身来,翻看了两眼,皱眉道:「怎么挑了这么一块,九成九是块芋头梗。苏青荷你可比我还阔啊,花五十两买块垮石解着玩?」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我也是觉着会出绿,才买下的。」 解石前最忌讳说「垮」这个字,换成别人只怕早翻脸了,苏青荷早已知结果,对此倒不在意。 古意、古韵、殷守皆围过来看这块黄沙皮,结论出奇地一致: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花五十两买这么一件玩意。 云映岚那边解石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那块石料个头大,估计还得解上一刻钟才能见分晓,云映岚、薛琏见苏青荷几人聚在一块,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在看到她脚边的黄沙皮时,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见苏青荷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云映岚掩唇轻笑:「苏姑娘好像对自己的石料很有信心?」 不等苏青荷回答,只听她继续道:「今日能一起解石也算缘分,我们添个彩头如何?」 添彩头,是指在解石前朋友之间的小赌注,多数是赌会不会出绿、什么水种等,若赢了,主人自是喜上加喜,所以又叫彩头。 「赌什么?」苏青荷问。 云映岚眼波流转,盈盈一笑:「就赌解出来的翡翠价值,如何?」 这种赌法也不少见,但是细细一品,却十分微妙。 苏青荷的黄沙皮还不足那块老象皮的三分之一大,这概率便少了三分之二,且那老象皮又是开了窗的明料,这概率无形间更是不知拉高了多少倍。 价值五十两和三千五百两毛料的比拼,结果似乎显而易见,哪怕两块都切垮了,单是老象皮表面露出的那块翠肉,也足够赢彩头了。 围观的众人都是赌石爱好者,各个心知肚明,一时间窃语纷纷。 「你赢了我添一千两的彩头,我若赢了,你只消出一百两,权当摆了桌宴请我们几人喝茶了,这样可好?」 云映岚略微拔高却依旧婉转的嗓音,成功地盖过了众人的私语,短暂的宁静后,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叹服:「云姑娘真是厚道…」、「这样便公平了…」 苏青荷在一旁默默无语,用彩头数额的大小来弥补输赢的概率,这概念偷换得也太没水准了吧? 哪怕彩头加到一万两,她输一百两的概率还是那么大啊。 似乎唯有殷守看破了云映岚使的小花样,闷闷地发出一声低笑。苏青荷瞥了后者一眼,后者丝毫笑意不减,十足十的看好戏的姿态,眼神清亮。 云映岚见她迟迟不语,眼神有些受伤:「苏姑娘不愿?是映岚唐突了…原想给众人助助兴,没想到却损了大家伙的兴致,既然苏姑娘不愿,我便给自己加个彩头,若切涨了,出一百两银子请诸位吃酒……」 苏青荷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截住了她越说越离谱的话头。 「既然要添彩头,那自然得要公平,都做一千两吧。」 话音一落,古韵当下就扯住了她的袖子,有些着急地数落道:「说什么胡话,你拿得出一千两?何至于跟她赌一时之气…」 古意殷守皆诧异地看过来,亦是一副想要劝说、欲言又止的神色。 韩修白怔住了,苏青荷是什么境遇,他最清楚不过,要是有一千两的家底,她何至于带着幼弟借住在琳琅轩的后院里,费劲心力相出那件翠香囊,也仅仅是为了他那五十两的赏钱。 「映岚……」韩修白刚唤出云映岚的名,而后者一个噤声的眼神,就让他预备劝说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云映岚唇边勾起笑意,好像怕她反悔似的,极快地应了一声「好」。 解玉砂附在飞速转动的钢盘刃上,老象皮料渐渐被磨开了一条缝,众人又重新围至解石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不足小拇指粗的切口。 「滋啦—滋啦—」 细小的裂口慢慢被打开,云映岚的心里当下就咯噔一声,一个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可怕猜想化为了现实,活生生地摆在她面前。 「不可能……这翡翠是老种水,绺裂不可能吃进去那么多!」 云映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钢盘每往里切进一分,就像切进了她的皮肉里,她的脸色就青白一分。 韩修白在一旁心疼地安慰她道:「别灰心,看样子这料应该能做一条手环…」 一盏茶后。 「没关系,还能打一对贵妃扁镯…」韩修白安慰的声音渐渐变小。 又是一盏茶过去。 「咳……至少能做几只花牌…」说完韩修白轻咳了两声,自己都觉着尴尬,垂眸担忧地望着云映岚。 解石机上的翡翠被完全切成了两半,高冰翡翠伴着纵横交错的绺裂一通到底,像是两面被碎了的翡翠镜子,似乎被风一吹,就要裂成指甲大小的碎片,那些绺裂如同顽强的杂草,拼命地钻挤进翡翠里,且毫无规律,有深有浅,成功地将一块完美的高冰翡翠化为了一块毫无用处的废石。 第31章 摆件镯子是不用想了,顶多能抠出来三四块花牌料,能挽回几十两银子。 云映岚彻底失了血色,一张杏脸灰白如土。 她爹是文人清流,名望有余,家底不足。当今圣上性节俭,早些年简化官制,首先便拿京官开刀,她爹好歹是四品的官员,一年的俸禄才区区八十两银子,在这样的高压下,再清的清流也被迫合污成了浊流。 她远远没有其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鲜,她此番前来就只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而万万没想到,赌石界泰山北斗薛定山的儿子居然也会看走眼,拉上她的一千二百多两银子通通打了水漂。 云映岚忍住不去看薛琏,她怕控制不住她眼神中的怨怼愤恨,手中攥着的绢帕被揉捏得不成样,转身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韩修白,一双秋水翦瞳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几欲掉下泪来。 薛琏倒还好,紧紧盯着那块垮了的石料,面上不辨喜怒,似是在极力维持着体面的风度,也或许是他肤色太深,变了脸色也看不出来。 古韵对云映岚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不屑一顾:「呵,你看着吧,会有缺心眼的上赶着替那位大小姐擦屁股还账的。」 果然,韩修白上前一步,伸出右臂想要把云映岚揽进怀中,但碍于众目睽睽,他抬到半空中的手又僵硬地缩了回来,改为抚拍她的肩头:「映岚,没事的,所有的难处,我会替你解决。」 这次云映岚倒没再怕招人非议了,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像从空中旋下的羽毛般无助轻柔:「修白…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赌垮是很正常的事,哪能次次都擦涨呢,你没看到我方才还赌垮一块呢。」韩修白指了指墙角那几块黑藓垮石,语气委屈无奈,成功地让靠在肩上的人破涕为笑。 薛琏站在一旁对他二人的互动无动于衷,苏青荷倒有些猜不透这三人的关系了。一开始,苏青荷以为云映岚和薛琏是一对璧人,韩修白是单方面的相思,还懊恼自己说错话,但现在看来,她和薛琏倒像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意伙伴的关系? 跟韩修白既不明确拒绝又不肯承认,在苏青荷无意间道出翠香囊的缘由捅破了窗户纸后,她表现得十分抗拒,却在赌垮了一大笔银两后,又向韩修白抛出了橄榄枝… 这样一拒一迎,将男人玩转于鼓掌之间的本事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青荷犹豫是不是该用朋友的身份去提点下韩修白,免得其失脚栽倒在美人沟里。 但见古韵古意这对与韩修白有十几年交情的兄妹,皆是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苏青荷决定还是不趟这浑水了。 这玉石一条街里几乎每一秒都有一块石料切垮,毕竟不是自己的钱打水漂,围观的众人们不痛不痒地唏嘘几句,过后又把目光集中在了苏青荷那块其貌不扬的黄沙皮上。 解石师傅抹着脑门的汗,有些不耐地问:「还切不切?」 「切。」苏青荷应了一声。 古意和殷守帮忙把毛料搬到了解石机上,解石师傅细看了两眼,便咋舌摇头。苏青荷走上前,在毛料右边三分之一处比划了一下道:「从这切吧。」 「得嘞,您说切哪儿就切哪儿。」解石师傅漫不经心地应了,将钢刃对准苏青荷比划的那条线,开始踩动踏板。 从三千五百两的降级成了五十两的毛料,围观的众人有些兴致缺缺,有些人甚至已经等得不耐烦而离开。 这块半点莽松都没有的愣头青真能切出翡翠来? 而让众人们摇摆不定的是,苏青荷从始至终气定神闲的神色,以及方才她一口应下的一千两赌注。 解玉砂从玉石表面缓缓流下,被割开的细线逐渐加深,像是有淡淡的光华从那切口中溢出。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石料彻底被切成了两半。 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石料露出的切面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切涨了!」 「居然还是上好的冰种!」 「这毛料竟能切出此等翡翠来,这姑娘真是走了天大的好气运…」 短暂的宁静后,众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艳羡之声。 一半切面是白花花的垮石,另一半切面则是满满当当的冰种飘花翡翠,宛如一泓被盛在白玉瓢里的春水,清清透透。在这大暑天,光看上那么一眼,便觉得通体舒泰,清新怡人。 随着众人的沸腾,不少路过的行人穿过堂屋,争相伸长脖子去看那解出的翡翠。作为掌柜的傅同祯心里很复杂,店里切涨了翡翠是好事,但怎么偏偏是这个苏青荷呢。 眼见不断有人循声走近店面,实是个招揽生意的大好时机,也顾不得啥面子了,傅同祯舍去老脸,大声吆喝着:「出绿了!都来看一看啊!五十两的毛料切出了冰种青花!」 第32章 比傅掌柜心里还要复杂的就数云映岚了,瞪圆了杏眼,满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扇切面,水种竟不亚于她那块老象皮的质地,更让她胸口发闷得是,那片翡翠一片光滑秀色,别说绺裂了,连一丝夹棉也无。 接近响午,阳光懒懒地挥洒下来,在翡翠光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云映岚只觉双眼都被灼得滚热,眼底那片水雾瞬间被蒸发的干干净净。 看着苏青荷被一群人围着恭贺道喜,云映岚只觉一股火气堵在胸口处,嫉恨、不甘、懊悔各种情绪纷沓而至。 「姑娘,你这料子卖不卖?」 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挤到苏青荷身边站着,一语道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 这么通透折光的翡翠面下不可能只有浅浅一层,中年男子许是看苏青荷不识货,抱着想要捡漏的心理就此一问。 苏青荷只是笑了笑,对解石师傅说:「接着切吧。」 解石师傅的手有些激动地发抖,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每天从他手中解出的垮石不计其数,像体积如此大而完整的冰种飘绿翡翠,一年能碰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随着苏青荷话音落下,解石师傅舀起一勺解玉砂浇下,调整钢刃角度,沿着毛料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珍宝一样贴着皮壳边,一点点地往里切,动作明显比方才谨慎了许多。 不消一刻,在解石师傅熟练的刀工下,一块上百斤的冰种飘绿翡翠被完完整整地解了出来。 整块翡翠呈上轻下重的三角型,单是摆在解石机前的桌架上,苏青荷脑海中便浮现出它做出成品后的画面。 这要做成观音坐莲的摆件,那是何等的圣洁庄严而又浑然天成,中央偏左的那抹翠绿,正好可雕成观音手中的杨柳枝,整个翡翠澄净空透的质感,都与观音大士衣袂飘飏,临空欲仙的形象分外契合。 然而,周遭鼎沸的人声忽然让苏青荷清醒了,好笑地摇了摇脑袋,她这个浑身就剩下几两碎银的无业游民,还想着相玉呢,眼下把这块翡翠卖了,在兖州城换得一处容身之所才是硬道理。 还未等苏青荷开口,原先那位中年男子又出声了:「姑娘可真是有眼光。这料子有百来斤,我出八千两银子。」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只听殷守轻笑一声:「这位兄台,你这价给得可真不厚道,」转头看向苏青荷,「我出一万两。」 古意诧异地偏头望他,有些不满道:「你抢我生意做什么?」 苏青荷也分外纳闷,殷守家里不是做布料和瓷器的皇商么,买她这翡翠做什么,难不成自己回去雕着玩?这爱好也忒奢侈点了吧…… 殷守显得很无辜,摊手道:「我近日准备在京都开一家玉石店,正是缺货源的时候,如今翡翠行业形势大好,只许你家挖矿,不许我家开店了?」 古意被噎了一下,怎么到他嘴里自己就成了挖矿的了?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想反驳都无处下口。他家确实有两处矿点,但好的翡翠料永远是供不应求,且人力也有限,每月矿点产出的翡翠远远供不上他家在梁州各地数十家玉石店的消耗。 「我出一万五千两!」一位身穿华服锦袍的年轻公子哥接着喊价。 「两万两。」殷守抖开手中折扇。 「我出两万三千两!」中年男子咬牙跟进。 「三万两。」 殷守抬起扇子缓缓扇了两下,等了半天发现没人吱声,中年男子拂袖而去,于是转身对苏青荷和傅同祯道:「银货两讫?」 苏青荷点点头,殷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数了三十张面额一千的递给了她,然后对傅同祯说:「料子先放在这儿,过后我会差人来取。」 傅同祯当然应允,将原本应给苏青荷的木牌给了殷守,作为到时候取货的凭证。 殷守不用担心傅同祯会卷走翡翠不认账,这木牌便是为了斗石大会专门制作的编号标识的木牌,在兖州城官府衙门都有详细记录,除非傅同祯带着老婆孩子,远走到渺无人烟的穷乡僻壤,躲在山上一辈子做山顶洞人。 苏青荷握着那一小叠轻薄轻薄的银票,瞬间有一种从农民工跻身千万富豪的即视感,心里的那块摇摇晃晃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转过身,对从切出绿开始就一直在装哑的云映岚笑眯眯地说道:「云姑娘,彩头呢?」 云映岚咬咬唇,顶着众人四处聚集而来的目光,继续装聋作哑。 到底还是韩修白地站了出来,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苏青荷:「这彩头我替映岚添了,清荷,恭喜你。」 最后一句话,苏青荷听得出来,是真诚实意地道喜。于是,她没有伸手去接,报之淡淡一笑:「既然韩少都那么说了,这彩头便作罢,云姑娘,你便还按你原来的说法,你做东请大家伙几个吃酒喝茶吧。」 第33章 这无疑是卖韩修白一个人情,一千两和面子相比,显然是后者对于他来说更重要,以己度人,苏青荷给了云映岚台阶下,这比收了一千两银子更让韩修白感激。 一千两银子和韩二少的人情,在兖州城,显然也是后者更值钱,苏青荷乐得当个和事佬。 就在苏青荷准备离开时,云映岚不知又触到了哪儿根弦,突然叫住她:「苏姑娘,不知后日的斗石环节你可参加?」 苏青荷摇摇头。 「那还真是可惜了,以你的眼力,说不定可拔得头筹,赢得那十万两的赏钱呢。」 苏青荷明显能听出她话里的激将,但听到「十万两」赏钱时,心思还是微微一动。 云映岚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柔柔地轻笑:「不过像方才那块冰种料子也就顶多入围而已,」眼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神色,语气像是对有许多年交情的旧友说话,柔婉得不可思议,「我在斗石擂台上等你。」 ☆☆☆ 一出戏尘埃落定,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也有几个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漱玉坊挑了几块毛料当场开解,然而结局是悲是喜,苏青荷就不得而知了。 薛琏说是有事去处理,匆匆和他几人分道扬镳,云映岚跟韩修白一路,古意古韵兄妹准备沿街去扫荡合适的玉石明料,用来扩充自家的储备资源。苏青荷便莫名地和殷守走在了一块儿。 苏青荷偏头望向殷守,状似无意地问:「你不去和古家兄妹一起挑明料?」 「不急,」殷守负着手,嘴角挂着悠哉的笑,「我发现跟着你,似乎更有趣。」 「……」 苏青荷默然,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甩掉这条粘人的尾巴,如今身上有了钱,又有这么难得的机会,她正想借此多买几块毛料,而这么个大活人在身边跟着,她总是不方便施展异能。 毕竟她那比挑西瓜还快的挑石速度,实在会很令人怀疑。 「这家店人怎么这么多?走,进去看看。」 苏青荷回过神来,只见殷守已翩然跨进了一家玉石店的大门,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认命地跟了进去。 走进店门,只见一堆人呼呼啦啦地围成一圈,在堂屋后的院子中央看解石。 解石架上摆着一块不输于云映岚那块大小的毛料,同样在毛料边缘开了一个窗口,露出莹莹的翠肉,与云映岚不同的是,这块翠肉的部分很完整,没有任何的绺裂,只是水头稍差了些,应该是冰糯种。 人群的最中央,紧挨着解石机旁,并肩站立着一对锦衣男女。苏青荷只觉得他二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直到女子娇滴滴地喊「陵郞」时,苏青荷才恍然大悟,这俩人不就是和她乘坐同一辆到兖州城的马车,坐在她旁边的那对苦命鸳鸯么。 此时解石已接近尾声,随着解石师傅倒完最后一舀解玉砂,那块毛料被彻底分作两半。 切面处白花花的一片,乃是最常见的明料垮法:靠皮绿。 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的男女,这一秒便大惊失色,女子当即哭喊着扑到毛料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被唤作陵郞的男子震在原地,嘴里只重复地喃喃道「不可能」。 苏青荷皱起眉头,扯了扯殷守的袖子:「别看了,走罢。」 殷守原巴望着能切涨,趁机再买下一块明料,眼见着上好的明料赌垮,瞬间也没了兴致,摇头道:「如今想碰见一块称心的好翡翠,怎么就那么难呢。」 二人走出玉石店,女人的哭喊声渐渐听不清晰,苏青荷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沉重。韩修白赌垮,云映岚赌垮,她都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那块靠皮绿的价钱恐怕和云映岚买的石料价钱不相上下,这应该是那对私奔情人全部的家当了吧,就这么付之一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城生活。 自己若没有异能,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呢?苏青荷在心底摇摇头,若没有异能,她恐怕就不会去赌石了,至少不会将全部的家底赌在一块石头上。 记得前世时,她听一位前辈说过,在赌石界想要一路走下去,且记住两个字:「莫贪。」 干赌石这行,还是心态决定命运。 想通其中关节后,苏青荷调整好心态,和殷守继续挨家扫荡着玉石店。 苏青荷怕殷守发现异常,只得把每块毛料在手里仔细把玩一番才放下,装模作样地品鉴莽带松花。 由此一来,效率十分低下,整整一下午,才逛了五六家玉石店。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苏青荷的怀中多了三块带编号的木牌,分别是一小块芙蓉种和两大块豆青种的翡翠毛料。 苏青荷没做当场解开那么打眼的事,只是付完钱,将毛料暂时寄放在了玉石店,只要在后日之前去取回便可。 第34章 现在手中有了闲钱,苏青荷琢磨着得空就去置办个宅子,客栈人来人往的,老住那儿也不是个事,况且她买下的毛料放在客栈也太不安全,虽然从外表看只是普普通通的原石,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那外壳下是货真价实的翡翠,随便丢了一块,她会心疼死。 苏青荷打定主意,哪怕是别人闲置下来的二手宅院,有个地方落脚便好。 殷守见她垂着头走路,半天也不出声,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我想最近去置办个宅子,常住在客栈实在太不方便,殷公子可有门路?」苏青荷斟酌着回问。 古代的房屋买卖并不像现在有着正规的渠道,人脉、金钱缺一不可。苏青荷原本也没抱多大的期望,毕竟殷守不是兖州人,没想到他闻言轻笑一声,竟是允诺了下来。 「我在这兖州城还有些朋友,明日我便帮你去打听,应该能在回京之前帮你处理好。「 「那真是太感谢了!」苏青荷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后又思索了下道,「不需要太大,只有我和阿弟两个人住。」 殷守点头,两人并肩走着,此时薄暮残霞,玉石一条街上的人群并没有那么拥挤了,三两成行,有人欢喜,有人颓丧, 夕阳将俩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红彤彤的日头悬在楼宇之间,像刚剥开的鸭蛋黄儿,看着让人很有食欲。 苏青荷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子有些抗议地小声叫起来。 「除了你阿弟,你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殷守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心沉了沉,饥饿感一霎那消失不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空落落的。 她摇摇头:「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殷守顿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古家兄妹邀你去梁州你不愿,那京城呢?」 见她微微一笑,张口似要拒绝,殷守又慌忙地补充了一句:「我那玉石店刚开,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要是去了,便也不用费心这宅子的事了,我亦会帮你打点好。」 苏青荷沉吟了下,还是拒绝了:「我实在没有离开兖州的打算,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去看看京城的。」 殷守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没有再勉强,只合着苏青荷的脚步慢吞吞地走着,像是在暗自思索什么。 穿过玉石街的门头,碰巧遇见了古意兄妹,看着他俩疲惫无力的神色,想来收获也不大,于是相约明日辰时在此碰面,继续看石。 苏青荷其实想要独自行动,但又想不出合适的缘由拒绝,且刚托了殷守帮忙,只笑着应了。 倒没见韩修白和云映岚,几人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 与古家兄妹和殷守告别后,苏青荷回到了和丰客栈。在掌柜那续交了一日的房钱后,苏青荷回到房内,只见小包子无比认真地在临字帖。 案几上摞起一小打写满字的宣纸,最上面一张墨迹还未干。苏青荷拿起小包子正在对照着下笔的那张字帖,凑近一看,竟然是一封家书。 纸上的字体是曲直方圆的行楷,清雅秀致,一撇一捺尽是风骨。下笔洒落,如水流云,但几处收笔露锋,显出写字的人有些不耐烦的心境。 纸上的内容都是琐碎的小事,但用词十分言简意赅,读起来没有半点人情味儿,像是在一板一眼地汇报行程和工作。 小包子抬头望来,眼眸透着欣喜:「阿姐,你回来了。」 「你一整天都在客栈临字?」苏青荷问。 小包子乖觉地点头。 「这封家书你是从哪儿得的?」 小包子眼神移到那封书信上:「是前天帮阿姐解围的那位哥哥给我的。那位哥哥说只借我临一天,这书信还要寄回家中,说是黄昏来取,可他到现在还没有来。」 是那个长着娃娃脸的青衣少年,他们不是已经退房离开了吗?怎么又回到了客栈? 不知为何,苏青荷看到那张字时,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那位少年,而是那位墨发玄衣的清冷男子,他和这字一样,孤洁清凛,透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韵。 「字临得很不错,休息一会罢,别累坏了眼。等会吃过饭,阿姐带你去街上逛逛。」言罢,苏青荷把案台上的笔墨都收拾好,然后拿着笔墨砚台和那封家书找到了掌柜处,将笔墨还给了掌柜,顺便问了那玄衣男子的房间。 「那公子性格真是怪,明明腿脚不便,还非要住那三楼的上房,呶,天字壹号房就是了。」 掌柜显然对那公子印象很深刻,低头拨着算盘,眼皮也未抬地对苏青荷说道。 ☆☆☆ 和丰客栈三楼,天字壹号。 苏青荷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响,都没敢伸手去敲门。 几次抬起手来,都在快触碰到门框时,受惊般地迅速缩了回去。 第35章 苏青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正在她抓耳挠腮之时,那紧闭的房门陡然间嘎吱一声被打开。 苏青荷心脏突地一跳,没来得及看清那身影,下意识慌张地背过身去,只闻一个隽秀而低沉、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两遍要镇定镇定,缓缓转过身去。 三楼的廊道还未点起油灯,黄昏的霞光透过木制窗雕倾洒在地上,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像是沐浴在余晖中,周身罩着一层淡薄的光晕,面容隐在阴影之下,五官看不真切,正因这丝不真切,倒显得柔和温润了许多。 或许是那日他留给她的那一眼太过深刻压迫,苏青荷不敢去直视他的双眼,把手中的纸张递过去,惴惴地:「我…我是来还这封书信的。」 吩咐完小二去准备晚膳、从楼梯走上来的容书,恰巧看见苏青荷把书信递给自家少爷的那一幕,暗道大事不好,飞一般地奔过去。 「少爷……」容书挠挠脑袋,语气忐忑不安夹杂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玄衣男子面无表情,语气也未带丝毫情绪,只是那无意识敲击着轮椅扶手的修长手指,让容书瞬间流下了一滴冷汗。 「我早上去寄信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孩子在练字,练得竟是御史中丞许蔚的字帖,我想那许蔚的字哪比得过您啊,这不是误人子弟嘛,于是我就……」 「于是你就瞒着我借花献佛,」玄衣男子淡淡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呵,留你在身边当个小厮,真是屈才了。」 容书额角冒出一层涔涔的薄汗,脑袋耷拉着,不敢再言语。 苏青荷感觉玄衣男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停留了两秒,又收了回去,寡淡隽秀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们此次出来是办正事,不是扶贫,若你不想卷铺盖走人,做好分内的事,别再让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我。」 苏青荷抬起头瞪大了眼,和同样无辜地容书对视了一眼,什么叫扶贫,什么叫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她刚才明明连门都没有敲好吗? 这么一个俊美轩举的人,怎么就生了一张那么毒的嘴? 苏青荷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两银票,和书信一起再次递了过去:「这是一百两银票,多谢公子昨日帮忙解围…」 她话还未说完,只闻「砰」地一声轻响,面前的半扇门牢牢地合上了。 容书有些尴尬:「姑娘,我家少爷就这脾气,你别介意啊。」 苏青荷暗道介意又如何,不介意又如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完这人情,以后两不相干,你家这少爷脾气谁爱受谁受去。 把银票和书信塞进容书的手中,道了声谢,不待他有所反应,苏青荷转身离开了。 ☆☆☆ 在客栈吃完晚膳,苏青荷带苏庭叶上街逛了逛,由于正值斗石大会,宵禁都被取消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永安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接近亥时,苏青荷二人才回到客栈。这两日白天要看石没办法陪着小包子,只能将他安置在客栈,苏青荷心里有些愧疚,所幸小包子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小包子,让她省了不少心。 第二日清晨,苏青荷轻手轻脚地起身,许是昨日练字练得太累了,苏庭叶睡得很熟。苏青荷给了小二两块碎银子,托他照顾好小包子,且早午的饭食做丰盛些,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连连应是。 走到约定的地点,殷守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又等了一刻,古意兄妹姗姗来迟,四人结伴而行,开始了一天的扫荡。 一上午的时间匆匆飞逝,苏青荷发现了几块豆种和马牙种的翡翠,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有买下那几块毛料。 云映岚那日的激将法确实奏效,苏青荷这俩日心绪不宁,总记挂着能淘到一块够资格去拼一把斗石擂台的珍稀翡翠。 苏青荷自知这样的心态很不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每一个赌石爱好者都该深记于心的道理,然而能真正做到并始终秉承这句话的人,凤毛麟角。 苏青荷跟着殷守三人一家家店面走马观花式地穿梭,他三人身上各收下了几块木牌,多是开过窗的明料,准备直接运回梁州及京城的府邸。 终于,四人来到了玉石街里的最后一家玉石店,亦是苏青荷的老东家:琳琅轩。 徐景福笑得像个老鸨似地站在门口拉客,曹掌柜坐在柜台后的背椅上,像一座人肉大山,镇宅的弥勒佛。 苏青荷怎么说也与曹掌柜共事了两个月,深知他一毛不拔、一分利都不肯让的德行,做贩卖毛料这行是稳打稳赚钱的买卖,曹掌柜却从来不知变通,不知舍小利换口碑人气的道理。原本还有几位常来琳琅轩的客人,都是因他钻营固执的个性,渐渐也都不上门了。 第36章 像斗石大会如此的盛事,琳琅轩都比别家清冷许多,店里只有寥寥两三位客人。徐景福见苏青荷走近,惊喜地喊道:「苏姑娘,你怎么来了。」 那日徐景福追丢了苏青荷,回到店里没逃得了曹掌柜一顿迁怒地臭骂,因这两日店里要比往常忙碌些,曹掌柜暂时把苏青荷这事抛到了脑后,此时见苏青荷自己找上门来,当下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苏青荷你想明白了?我就说我们琳琅轩是玉石街里待遇最好的,你回来一切照旧,你后院的房间我还没收拾哪……」 苏青荷笑笑:「曹掌柜,我是来看毛料的。」 曹掌柜闻言撇撇嘴,不以为意,她来琳琅轩时是身无分文,算上她那两个月领的月钱,现今顶多只有四五两银子傍身,能买得起什么毛料? 殷守他三人也知苏青荷在这儿相过玉,也未多问,自顾自地看起石头来。苏青荷也没什么可跟曹掌柜寒暄的,亦蹲下身来查看毛料。 这些毛料应是曹掌柜几月前便买下一直锁在库房里的,苏青荷一直没看到过,此时仔细翻看,还真有几块皮相上佳的毛料被凌乱地堆在墙根。 赌石皮壳多种多样,大类有糠皮、沙皮、油皮、腊皮等等,小类有青蛙皮,大象皮,粗糠,洋芋,魔芋等等,说得上来的、说不上来的近几百种。 此时紧挨在苏青荷脚边的,一块半大不小的毛料形似树皮,呈黄褐色,褐皱性的干枯,眼看粗糙,手感带刺,是一块中上等的老树皮毛料,这种毛料切割后多见白水底,含正色者居多,可赌性很强。 三条带莽像绳索一般缠绕住石料,上面还配着丝状的松花,丝状松花很少见,几丝绿色就能将整块石头衬绿,这块老树皮的表现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完美。 苏青荷问殷守借了琉璃镜来看,那几处松花颜色暗沉且病态,甚至有些发霉的感觉,但那几处实在太细微了,隐藏在石料和莽带的交界处和凹处,如不是借助放大镜根本发现不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青荷手指轻附在上,几秒就将整块翡翠探了个底朝天,不由得叹了口气,果然,种很生嫩,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像染坏了的布料一样,几处沾了绿意的地方颜色灰蒙蒙的且暗淡无光。 嫩种石的硅元素和氧元素不足,一般都显水短,比重够而硬度差,解出来的翡翠表面一般坑坑洼洼,很难看。 这块毛料实在是个会骗人的,苏青荷轻叹口气,她自己都差点栽了,不知道这块石头还会坑到几个人。 苏青荷放下那块毛料站起身来,因为蹲的时间有些长了,膝盖一酸,身体一个重心不稳,苏青荷一下又跌坐在地上。 跌倒在地上的同时,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一块白沙皮的毛料,毛料内部的画面刹时间传导进苏青荷的脑海中。 烟霞朦胧,碧海波涌,红日映水,那一瞬间展开的图像,让苏青荷震慑在当场,许久没有回神。 「曹掌柜这块毛料怎么卖?」苏青荷指了指那块不打眼的白沙皮。 「四百两,」曹掌柜掀了掀嘴角,「你应该知道这琳琅轩的规矩,概不还价!」 挑毛料,就如同挑美女一般,先辨名门闺秀,识场口;在端穿着打扮,看皮壳;在相皮肤机理,断玉质;牵手叙情,觉手感;最后还要配以首饰珠宝,名曰巧工。 这块白沙皮虽然皮壳、手感都是下乘,但是是大夏国最为着名的老坑场口尧沙江产出的,这翡翠原石或存在于高山峡谷,或存在于湍急的河水底下,且后者经过成千万年河水的冲刷,品质更为上佳。这白沙皮有这么个名门闺秀的背景,自然价格比普通毛料要贵些。 苏青荷点点头,识相地没有跟曹掌柜谈钱,直接数了四百两银票递给了他。曹掌柜接过银票,面带狐疑,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是殷德钱庄的亲笔押字,才悻悻地揣进怀中,同时把带编号的木牌给了苏青荷。 曹掌柜无比纳闷,明明她几日前还被他呼来喝去、跟一群伙计围着吃大锅饭,怎么如今动辄买得起数百两的毛料了?直到他看见与苏青荷同行的白衣公子腰间佩戴的刻有「殷」字的玉牌时,才恍然大悟,看向苏青荷的目光更为鄙夷,原来是傍上了殷德钱庄的少东家啊,怪不得一出手全是殷德钱庄的银票! 苏青荷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有色眼神,转过身,只见殷守走过来,微微皱着眉:「你怎么买了这块,」顺带指了指那块老树皮的垮石,「这块料子品相倒是不错。」 「你再仔细瞧瞧。」苏青荷轻声道。 殷守敛了神,蹲下身来彻底将那老树皮翻看了一遍,肯定道:「是块好料子,没什么问题。」 苏青荷将琉璃镜递还给他,提醒道:「松花。」 赌石技术万万千,师从何方,教的和自己摸索的都不同,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赌石方法,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但有些东西是万法同宗,就比如这霉松花,一出现准没好事。 第37章 殷守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没想到你在赌石方面懂得还挺多。」 苏青荷干笑:「做相玉这行的,自然懂得些。」 有这么一块翡翠压底,苏青荷一整天绷着的神经,陡然放松了下来,见那白沙皮仅有差不多五公斤重,心想要不直接抱回客栈?只是这一路,会不会有些不太雅观啊。 殷守似看透了她的想法,站起身来道:「别着急,这石料先存放在这儿罢,我带你去看看宅子。」 「不会吧?这才一天,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卖主了?」苏青荷简直震惊。 殷守勾起嘴角,语气淡若秋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然是竭力尽快办好。」 古意兄妹还在看石料,古韵听说他二人要去看宅子,兴奋地欢呼一声放下石料便跟了上去,古意亦无奈地摇头跟上。 从玉石街只走了约一刻钟,穿过永安和临安两条街,走入一条只够一辆马车行驶的小巷,墙头上爬满了从别人家院子里探出头来的槐花、紫丁香,一路走过,衣袖沾香。 带路的殷守在一家三进的四合院门口停下,叩响了金柱大门上的铜环。 苏青荷环顾了下四周,显然是刚建好不久的新房,墙漆都是粉新的,门口摆着两座翘首以盼的小石狮,门板两侧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的门联,从巷子尽头走出去应该是仅次于永安街的第二大商业街,沿街便是小的菜市场。 找到这么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实在是不容易,殷守诚然是费了不少心的。 苏青荷心中感激,暗暗将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过了一会,大门缓缓被打开,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清清瘦瘦,穿着干净规整,一副儒雅书生气,笑呵呵地先和殷守打了招呼,热情地招呼她几人进门。 四合院的正房是前廊后厦,后有罩房。东西厢房南边的花墙子中间有一座垂花门,门内是四扇木屏风,东西厢房都有抄手游廊,与垂花门相通。 正房与厢房之间,有圆月亮门儿,可以穿行。外院,东西各有一道花墙,中间是月亮门儿,院子里许是平时疏于打理,长了不少杂草,不过几株两米多高的西府海棠长得郁郁葱葱,十分茂盛。 贺先生领着他们穿过宅门,垂花门,抄手走廊,经过厢房、圆月亮门儿、耳房,来到了正方大厅,这一路谈笑,也相当于把整个宅子都看了一遍。 进入大厅落了座,贺先生亲自给他几人沏茶,开始介绍起了他自己。原来这贺先生是兖州城有名的西席先生,专门做达官贵人家的私塾,桃李可谓遍布整个兖州。此次匆忙卖宅子,是因被京城东淮侯府相邀,推拒不得,只得变卖刚购置好的新房,携家眷北上。 两盏茶的时间,几人寒暄得差不多了,价钱也都在寒暄中谈妥当了,连带那些全新的家具,那位贺先生总共只要了三千五百两,这估计也是看在殷守的面子上,卖了一个人情价。 贺先生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苏姑娘能够答应。」 「贺先生请讲。」苏青荷忙道。 「我此次携家眷乔迁京城,说是当入幕之宾,实则也是寄人篱下,不便把仆人随从全带过去。有位跟了我多年的老仆,为人老实本分,还烧得一手好菜,她们孤儿寡母,我这一搬走,她们也无处可去,还望苏姑娘能够将他们留下,月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苏青荷听了倒是轻出一口气,养两个家仆而已,跟贺先生这番人情相比真心算不得什么。何况这整个宅子足有近四百平米,她和小包子哪里住的下,也正需要请家仆来打扫。 苏青荷忙笑着回道:「这还什么请求不请求,这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随后,苏青荷将银票如数交给了他,同时拿到了房契和地契以及大门钥匙。几人临走前,贺先生又叮嘱了一遍:「明日日我便要启程上京了,这宅子我已交人里里外外打扫了一边,床褥也都换上了新的,苏姑娘如果方便,今日便可入住。」 苏青荷自是连连道谢。 走出宅门,古韵凑到苏青荷身边,无不羡慕的说:「虽然我家府邸建得恢弘气派,但我那群不省心的姨娘整日里作妖作怪,整个府都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的!真羡慕你能在外独辟府邸,既清净又没有长辈在上面压着管,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古韵!又在妄议长辈们的是非。」古意负着手,脸色有些愠怒。 古韵吐吐舌头,却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此时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听闻苏青荷明日欲参加斗石擂台,原本对斗石毫无兴趣的三人当下眼神泛光。 殷守定定地看她道:「你真打算用那块五公斤的白沙皮去打擂台?」 古韵一听到「五公斤」时,原本兴奋地发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试探地问:「清荷,你别是被云映岚给激将到了?五公斤的毛料,也太悬了……」 第38章 苏青荷眉眼弯弯:「试一试罢,权当玩个游戏了。」 三人静默不语,看向苏青荷的眼神明显带着担忧。 古意兄妹和殷守三人暂住在城北的客栈,正好与苏青荷方向相反,走到巷口时,几人约好明日聚首的时间,便分开了。 苏青荷回到客栈,小包子还是在乖乖地练字,只不过这回练得是从掌柜处那里借来的,正经的字帖。 苏青荷让他收拾好笔墨,自己则过去收拾衣物包裹,小包子觉着不对劲,轻声问:「这次要换客栈住了么?」 苏青荷捏捏他的脸蛋,小包子没有躲,一副任她蹂躏地模样:「不是客栈,是新家。」 小包子眼睛睁大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他已经适应阿姐给他时不时带来的惊喜,收拾完笔墨,过来帮苏青荷收拾衣物被褥。 在客栈吃完晚饭,苏青荷带小包子去琳琅轩取了那块毛料,推拒了曹掌柜的一番挽留,径直去了新宅子。 宅门是半敞开的,苏青荷踏进去时,恰看到庭院中间有一位身材略有些肥胖臃肿的妇人,正坐在一个矮杌子上在柴房门口洗菜,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惦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在修剪海棠树的枝叶。 中年妇女见苏青荷走进门来,放下手中的菜,慌忙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双手胡乱地在布裙上抹了抹,有些局促地笑着迎上去:「是苏小姐吧?」 苏青荷点头回笑:「叫我青荷就好,婶子您便是贺先生说的跟了他好些年的忠仆罢,怎么称呼呢?」 中年妇女拉过一旁傻站着的少女,扯起腼腆的笑容:「小姐您太客气了,我是周婶,这是我闺女春杏。」 春杏生了一张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嘴角还有一对浅浅的肉梨涡,长相颇为讨喜,此时有些怕生地低头扣着手指,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瞄着苏青荷和个子小小的苏庭叶。 苏青荷亦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径直走进了主屋,将包袱和毛料放下,周婶悄悄用手戳了春杏两下,春杏才后知后觉地慌忙奔进屋里,帮苏青荷收拾起了包袱衣物。 贺先生的确很心细,主屋包括两个厢房里的被褥皆是崭新的,床幔卷帘也都被拆卸下来重新洗过,房内所有的家具设施一应俱全,桌椅床架皆是上好的楠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主房内的布置太过于文人气了,清雅有余,大气不足,大厅博古架上摆着的几乎全是文房四宝、茶壶、折扇等文人爱好的小玩意,苏青荷是丝毫不感冒,倒觉得白白浪费了那六层黄花梨镂纹的博古架。 苏青荷心道,这博古架若是摆满了各色的翡翠摆件,那该有多么赏心悦目。这想法一浮上来,苏青荷倒觉得可行,她还有三大块芙蓉马牙种的毛料寄放在玉石店里呢,明日便去取回来,再找玉石加工店做出摆件,把这博古架上堆满翡翠,并非是很遥远的事。 前世的苏青荷便有收集各类翡翠的爱好,并非只是翡翠,包括玛瑙、碧玺、金丝玉、「中国皇后」菱锰矿等几乎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称的玉石宝石,她都有所收藏。不知是不是异能的缘故,她对石头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喜爱,碰上中意的,不惜花上千万的高价也要将其买下。想到这儿,苏青荷有点心痛,不知在她失踪穿越了之后,父母会不会将她那一屋子的收藏品尽数变卖了? 如今既再次走上了赌石这条道儿,苏青荷的玉石收集癖又渐渐开始蠢蠢欲动,压下这份心思,苏青荷转头和春杏唠起了家常:「你和周婶是兖州本地人么?」 春杏摇摇头:「爹爹是兖州人,娘是荆州人,跟着贺夫人陪嫁来的,我从出生就一直在兖州生活。」 「你爹呢?」 「爹爹五年前就病死了。」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以前是服侍贺家二小姐的,什么都会,端茶倒水、女红刺绣、侍弄花草,我样样都拿手。」 苏青荷忍不住掩唇笑道:「看不出你这么能干。」 春杏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只是有些怕生,见苏青荷脾性温和,没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于是渐渐打开了话匣,这一打开便收不住了。 直到一炷香后,周婶来敲门,说是做好晚饭了,两人才止住了唠家常。苏青荷和小包子实则在客栈已经吃过饭了,见周婶忙了一脑门的汗,也不忍拒绝,于是三人一起走到了大厅,只见桌上已摆满了三菜一汤。 油焖香菇、鸡丝豆苗、腰果山鸡丁,以及一大碗鲫鱼豆腐汤,做的色香味俱全,连一直说不饿的小包子也忍不住动了筷。苏青荷见周婶和春杏一直在旁边站着,招呼她们一起坐下吃饭,周婶连连摆手,只道下人怎可和主人同席。 直到苏青荷放下碗筷做佯怒状,周婶才拉着春杏不安地坐下。饭席间,苏青荷连连夸赞周婶的手艺,只道贺先生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周婶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只道苏青荷太抬举她了。说话谈笑间,周婶春杏不再像开始般那么拘谨,渐渐放开了不少。 第3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吃完饭,苏青荷拿出了十两碎银子给了周婶,其中五两是她和春杏的月例银子,剩下五两是这个月油米柴盐的用度。 「小姐这太多了,使不得。」周婶连连推拒,她作为贺家十多年的老仆,一个月的月例只有二两,春杏仅有一两,这新主人刚来一天,月例就几乎翻了一倍,怎不叫她受宠若惊。 「没事,你只管拿着吧,」苏青荷直接将银子塞进她手心里,「我阿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劳烦周婶费心了,每日的吃食需做好些,像今日的三菜一汤就可,那五两银子用完了再来问我要。」 闻言,周婶便没再推拒,拍着胸脯让她放心,保管一个月就能将苏庭叶养得白白胖胖的。 月上梢头,星辰寥落。 忙活了一天的苏青荷谢绝了春杏欲帮她宽衣解带的好意,洗漱完便钻入了被窝。 按规矩说,长辈是住在主房,女眷要住在后院的罩房,佣人要住在垂花门前的一排倒座房。但整个宅子主人总共就苏青荷姐弟两个人丁,没有那么多规矩,苏青荷就直接睡在了主屋,小包子睡在东厢房,周婶和春杏住在西厢房。 自打记事起就和阿姐睡一个被窝的苏庭叶,听说从今以后要自己睡一屋,并未有多大的反应,连普通小孩的撒娇也无,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倒是苏青荷不淡定了,以前是家里没条件,自打她穿越后,怎么说也和小包子同床共枕了两个多月,而现在苏青荷睁着眼平躺在床上,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苏青荷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盯着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心道贺先生不愧是教书育人的文化人,连卧室都要挂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诗句,这是多么让人钦佩的情操。只是那两张字,苏青荷越看越觉得写得不尽如人意,下笔无力,收笔拖沓。 苏青荷忽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那封家书上一水儿隽秀洒脱的行楷,那手字要是挂在墙上,那才称得上是清雅满室。 思至此,不知为何,苏青荷更加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苏青荷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时至响午,周婶过来敲门喊她起来吃午饭,苏青荷才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坐起身来,看到窗外日上三竿的天色时,苏青荷默默抬手扶额。 她误了斗石大会的时间了…… 苏青荷暗自懊恼了一番后,没有火急火燎地直接出门,既然已经迟了,再着急也没必要了,斗石环节采用的是轮番打擂台的方式,只要她在日落前赶到都不晚。 慢悠悠地合衣起身,和苏庭叶春杏几人气定神闲地吃完午饭,还抽空教小包子认了几个字,和周婶唠了会家常,苏青荷才随意地梳了花苞头,穿着她那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葱绿齐腰襦裙,抱着那块白沙皮就出了门。 街上的行人比前两日少了许多,街边小摊子都三三两两收了起来,许是都去围观斗石擂台了。苏青荷不紧不慢地跟着人群走,半盏茶的时间,便瞧见了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斗石擂台。 斗石擂台搭建在玉石街的门头下面,全是用坚固的松木搭成,台子足有两米高,四周飘扬着上绣「斗」的五彩经幡,数十架解石机在擂台两旁一字排开,场面煞是壮观。 费力地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窜动的人头,苏青荷瞧见擂台正中心站着一抹冰蓝的人影,身形有些熟悉,可还未将那人的面貌看清,她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轻易地挤出了人群外围。 苏青荷将包住毛料的布打了个结,挎背在身后,提起裙摆,充分发挥了身材娇小的优势,见缝插针,遇空就钻。苏青荷猫着腰,像个滑溜的泥鳅似得在人群里穿梭,不一会儿,苏青荷感觉像是重见了光明,空气清爽了许多,应是钻到了人群最前面,刚抬起头,右手腕猛地被一只手给捉住了。 苏青荷吓了一跳,顺着那手腕向上望去,发现是同样在低头看她的殷守,一袭黎色交领长衫,腰间束着月白宽边锦带,嘴角噙着一丝笑,好似已经等待她多时了。 「好哇,这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来,早上白白让我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站在殷守另一边的古韵瞧见她,上来便是一通兴师问罪。 苏青荷脸上少见地泛起红晕:「对不住,我早晨睡过了头,一睁眼已是响午了,想来你们也不会傻站着等我一上午,于是我便干脆吃完饭才过来。」 古韵哼哼了两声,不可置否:「反正你现在也是富婆了,回头可要请我们吃饭赔罪!」 「那是自然,话说台上比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来不晚吧?」苏青荷一面应道,一面向擂台上张望。殷守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古韵迅速抢了话头:「嗬,这一天光看云映岚出风头了,你看吧,那个攻擂的要不了多久就得下来。」 苏青荷正好看见了云映岚侧过身来,一袭碧蓝白蝶穿花烟罗曳地裙,随云髻边斜插着玉叶金蝉簪,精致又不显刻意,被精心描绘过的面容更为明艳动人,微抬的下巴和隐约翘起的嘴角,彰显出她志在必得的信心。许是感受到苏青荷的目光,云映岚转头朝苏青荷的方向看来,四目相对,云映岚眼中闪过幽暗的光,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苏青荷看不出她笑容背后隐藏的深意,嘲讽或是挑衅?应当是两者之一吧…… 第40章 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块偌大的蓝翡,就像是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一大块寒冰,在阳光下闪着剔透晶莹的光,仿佛就要融化成水,与她碧蓝色的烟罗裙相得益彰,俨然是擂台上一抹极为吸睛的焦点。 「十公斤的玻璃种蓝翡,人家可是现场解出来的全赌料,牛气吧。」古韵如是说,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酸味。 苏青荷却像擂台最里处看去,紧靠着背景布的那一排,摆放着三张朱漆八宝纹的条案,每张条案后面坐着两个人,每人的面前都摆着笔墨和一筒花签。 殷守顺着苏青荷的目光,解释道:「那些人都是斗石大会的评审,分别是青州薛家家主薛定山,知州赵曾平,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梁州罗家的少主罗英,冀州董家家主董烨……」 苏青荷一边仔细听着殷守的话一边挨个打量,薛定山就一十分普通的中年大叔,除了面色黝黑,浑身上下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属于掉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看来薛琏很幸运地只遗传到他老爹的肤色。知州赵曾平也四十岁上下,模样倒很周正,只是他不时地左右找薛定山和卢远舟搭话,点头哈腰狗腿讨好的模样,让苏青荷没有丁点好感。 卢远舟,苏青荷经常听到他关于卖女求荣的八卦,加之偶然间碰见卢骞被下人慢待、点翠楼偷师一事,苏青荷对他也无甚好感。卢远舟坐在那一排是最矮的一位,干干瘦瘦,眼皮下耷,坐在那儿,整个人像陷在一堆华服褶皱里,不像是第一珠宝楼的东家,倒像是经常日晒雨淋,穿梭于矿场与城镇之间的走石商人。哦,她忘了,卢远舟本就是走石商人出身。 梁州罗家,苏青荷听古韵提起过不止一两次,同是做玉石生意,古罗两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对头。据说这次斗石大会原先请的评审应是古韵她爹,结果因有事在身走不开,才去请的罗家家主。罗家家主可能想,古家那老东西不去才叫我?也寻了个生病的由头,罢工。最后好说歹说,罗家家主才派出了小儿子前来。苏青荷对那罗家少主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那两道剑眉了,那双英气勃发的眉毛硬是把长相本有些清秀的小少主衬得老成了好几岁。 至于冀州董家,冀州是五大洲里除了荆州,唯一一个没有自己翡翠矿脉的州郡了,荆州还好,作为夏国的心脏,被四大洲包围,各个商业的流通都很方便。而冀州在翡翠这个行当,就没有其他州郡那般鼎盛了,不过冀州紧挨着北疆国,北疆国盛产和田玉,冀州董家靠着来往两国倒卖和田玉,也赚得盆满钵满。董家家主许是和北疆人打交道打得久了,也沾染上了些胡人的习性,留着一把络腮胡,穿着短衣革靴,显得很气派。 而最后一位评审,苏青荷在看清时愣住了,殷守的解说也适时地戛然而止。 苏青荷指了指最右边那位明显和周围气场不合,紧锁着眉头,眼神幽沉躁动,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发飙暴走的男人,问道:「他是谁?」 殷守几不可见地皱了眉:「他啊,你不知道也罢,他家的产业和玉石并无关系,但外界对他赌玉琢玉的技法传得神乎其神,还给他起了个名号叫琢玉郞,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今天便可见分晓。」 「靖江候的长子段离筝,长得是一表人才,只可惜双腿……因此,脾性难免有些古怪。」殷守见苏青荷一脸不解,又补充了那么一句。 苏青荷点点头,脾气古怪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是斗石大会的评审。 她二人说话间的功夫,不出古韵所料,那向云映岚攻擂的男子已经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捧着一堆垮石走下擂台,没入人群中。 斗石打擂的规则很简单,只要是在玉石一条街里购买得带有篆刻木牌的毛料,都能上台去打擂。在缴纳不菲的参赛费后,当场解石,解出的翡翠品质高者为擂主,若出现差不多品质水种的翡翠,则由评审投花签来决定谁是擂主,剩下得便是一遍遍重复地攻擂和守擂,直到酉时一刻,还站在擂台上的人便是此次大会的胜者,获得十万银两的赏钱。 此时斗石擂台最激烈的部分已经过去,在早晨斗石环节刚开始的时候,上百人一起解石的场面那才叫气势磅礴,周围几里只闻得见解石机拉动钢刃摩挲玉石的尖利声,简直要刺破耳膜。 现在大会已经进入到收尾阶段,自云映岚的玻璃种冰翡一出后,几乎没人敢上台来自讨苦吃,除非对自己的毛料抱有天大的信心,能切出比云映岚那块还要大的玻璃种翡翠。 玻璃种翡翠算是翡翠中的顶尖者了,像十公斤级的块头已算得上是极品,价值早已超十万纹银。 苏青荷十分意外云映岚居然能切出这么珍贵的翡翠,前世她见过的十公斤以上的玻璃种,一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可见其难得的程度了,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斗石擂台前摆放的巨大石晷上影子已经接近了酉时的刻度,苏青荷摸了摸棉布下不足五公斤的毛料,那副犹如仙境般美好的画面再次呈现眼前,苏青荷瞬间有了信心。 第41章 微定了定神,苏青荷迈开步子脱离了人群,走到了正中央的真空地带。 还未反应过来的殷守来不及拉住她的手腕,只见那抹葱绿娇小的身影,迈着坚定又稳定的步伐,在近万人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擂台的阶梯。 苏青荷抱着毛料上擂台的情景,无疑掀起了人群一阵小小的波动,然而只是波动而已,此时离斗石大会的结束仅剩下一刻钟的时间,云映岚的擂主之位似乎已成定局,围观的众人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 云映岚见苏青荷走上台来,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旋即浮上好整以暇的神色,毫不掩饰地轻蔑,仿若苏青荷的举动在她看来,不过是蚍蜉撼树,无畏的挣扎而已。 主掌赛事进程的司仪明显脸上闪过不耐,主持了一天口干舌燥,眼见着大会就要圆满结束,结果又上来一个不自量力的。不爽归不爽,司仪还是领着苏青荷到擂台最左边设立的登记处,记录了姓名,并缴纳了十两银子的参赛费。 让人们对斗石擂台望而却步的不仅是这不菲的参赛费,而是在面对上万人解石的心理压迫感,赌石本来就是一项极具刺激性的活动,所谓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孝服的说法并不夸张,切垮毛料后,承受不住落差欲去寻死的人不在少数。在斗石擂台上,被上万人围观,切垮后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而苏青荷似乎是最淡定最没有心理压力的攻擂者了,径直走到距离她最近的一架解石机前,苏青荷把包裹住毛料的棉布揭开,露出了毛料的原本色泽,一块普普通通的白沙皮。 解石师傅忙碌了一整天,身上的衣物全被汗水浸透了,原巴望着斗石大会就此结束,可以早点回家抱老婆孩子,但见苏青荷掏出的那块毛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娘,个头这么小,还不能切,得用擦的! 「就从这里开始擦吧。」苏青荷指了指白沙皮的一处,其实这块毛料皮壳很薄,从哪里擦都能擦出翡翠来,不过苏青荷指的那处算是整块翡翠的视觉中心点,是整块翡翠最美的地方。 苏青荷的毛料一露面,离擂台最近的一排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哂笑,蓝翡的种水品质都摆在那里,哪怕这毛料切出来是顶天的玻璃种也比不过人家啊,难不成能切出个花儿来? 六位评审里最年轻的罗英见状,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借助椅子发出的「嘎吱」声来表达出他的烦躁不满。薛定山一边看着苏青荷这边,一边偏头和赵知州笑说着什么,赵知州则连连点头附和。卢远舟不时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枯槁的手指打在光滑的檀木案面上发出沉闷的低响,配着虽快要落山却依旧灼烈的太阳光,直叫人想昏昏欲睡。董家主似乎已经睡着了,以手托腮,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实在是溜神打盹之必备神器。 段离筝是唯一目光落在解石机上的人,他原本的不耐似乎随着苏青荷的上台反而平息了下来,微微眯起的眼神,深沉得黑不见底,仿若能穿透原石的皮壳将其内部的画面尽收眼中。 评审的各个反应,苏青荷也都看在眼里,面无波澜。这时,云映岚突然转身走下擂台,裙摆逶迤,笑盈盈地朝苏青荷走过来。 擂台下,古韵急得不停地和古意殷守俩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她怎么就一声不吭地上台了呢,这下要丢人可就丢大发了,大半个兖州城的人可都在这儿了,你们快看,云映岚过去找她说话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殷守本就懊悔没来及拉住苏青荷,此时听古韵抱怨更觉心烦意乱,尝试着古韵也是安慰自己:「她这样做,定是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要攻擂也不该选这么小的一块原石,明显是输定了!」古韵咬着唇,不留情面地反驳。 云映岚确实说得不是什么好话,开口便是一句:「你是想出名吗?花上十两银子的参赛费,明知自己出糗,也只为了在上万人面前露一露脸?」 苏青荷缄默不语,只专心地看着解石师傅擦石的动作。 「苏青荷,我很佩服你的胆气,可惜这胆气用错了地方,便就成了愚蠢。」云映岚含笑着吐出讥讽的话语,紧盯着苏青荷的脸庞,妄想从她看似淡定从容的表情背后捕捉到一丝慌乱和窘态,可惜她没有。 只见苏青荷眼底闪过一抹亮色,唇角自然而然的勾起,云映岚觉得有点不对劲,顺着她的眼神移到解石架的那块毛料上,还挂着笑意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眼神不可置信地粘在那擦出的一小块窗口上。 显露出的那块翡翠上紫色和透明的白色交织,质地透明如水,这么快就擦出翡翠了,而且是双色翡翠?云映岚心里暗自打鼓,然而随着解石师傅不断擦掉周围的外壳,云映岚的心绪不断地下沉,下沉,直至跌进谷底。 绿色和白色宛如一江澄净灵动的春水,紫色的纹路贯穿整个水面,就像是天边将歇未歇、欲消还留的烟霞,朦胧地包裹住湛绿的春水,柔软而妩媚,而西边像烧起了火红的霞光,陡然将整个柔和的画面渲染地热烈起来,一层层的光和色,相互激荡,又相互融合,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奇境。 第42章 整个翡翠以白紫为主,绿色次之,红色最少。但尽管那抹红色仅有指甲盖大小,可颜色浓烈得惊心,云映岚都不得不咬牙承认,她面前的是居然一块货真价实的福禄寿喜四色翡! 在赌石界,人们常把翡翠五种最漂亮的颜色赋予美好的寓意,红色代表福气,绿色代表功名,白色代表长寿,紫色代表喜庆,黄色代表财富,即福禄寿喜财,并称五福。 古人有云,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好事成双已实属不易,三色的福禄寿翡翠已是十分稀少,更何况是福禄寿喜四色翡翠?多色翡翠基本都出现在大块的毛料中,做成大摆件供人观赏,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小块翡翠上,在某种意义上,这块翡翠足已算是个奇迹。 评审席中罗英最先注意到毛料的不对劲,倏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失声道:「四…四色翡翠!」 在打盹聊天的另外几位评审,随着罗英地一声惊呼,齐刷刷地往苏青荷处凝神望去,在瞧见那绿白红紫交相辉映的画面时,当下满座哗然。 由于赌石机设立在比擂台略矮一阶的平地上面,因此只有最右边第一排的群众才能看见四色翡翠的模样,大多数的观众都有些不知所以。 不过随着解石师傅强忍激动,哆哆嗦嗦地解石完毕,有侍女持着托盘把四色翡翠端到了擂台中央,阳光照在翡翠上折射出四种颜色的淡淡光华,所有的观众都暴动了,一扫之前的昏沉低迷,喝彩声吆喝声一波高过一波,整个大会从即将收尾的被推向了一个高潮。 司仪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连忙把苏青荷请上擂台,那块四色翡翠被搁置在与云映岚的蓝翡相对而望的高案上,苏青荷按照安排,走上前站在了高案的后面。 因为人群实在是太多了,略远些的群众根本听不清台上在说些什么,只是看个热闹。司仪只是用正常的音调把苏青荷毛料的基本信息对着评审说了一遍,和木牌编号相对应的更具体的毛料信息,也被紧急地抽调了出来,在几位评审的手里传看着,如毛料的重量、皮色、场口等等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十公斤的玻璃种蓝翡,和五公斤的四色翡翠,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选择后者,谨慎的司仪没有妄自断下结论,示意评审们写花签做抉择。 薛定山与赵知州、卢远舟、董家主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抬笔在拇指宽的花签上写下了字样。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块毛料?」段离筝突然出声问了这么一句,让苏青荷愣了一愣,同时也让在场的评审都愣了一愣。 是啊,为什么会选这块毛料?其他五位评审此时心里都冒出了疑问,虽然现在皮壳被彻底擦掉了,没办法对照,但是苏青荷刚刚解石时,他们都看见过的,是一块很寻常的白沙皮。 「这块毛料外壳平凡无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它来打擂?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段离筝像是没有看见苏青荷的表情,眉梢不自觉地微挑,语气平淡清冷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为什么会选择这块毛料? 苏青荷这才开始回忆起这四色翡毛料表面的样子,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底部有两条不明显的裂,由于异能传导至脑海中的画面都是放大了数倍的景象,苏青荷不由自主地回去观察翡翠里的结晶分布。 第一次异能试探,苏青荷被毛料里面的画面所震惊,并未注意那么多,直到后来,苏青荷才发现原来这块毛料是一块带子玉。 所谓的带子玉就是指含铬离子的溶液沿着翡翠内部的裂隙灌入,沿途将周围的硬玉晶体熔化并且重新结晶,形成晶体细小有序排列的绿色翡翠带,这种现象又称龙到处有水,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翡翠的种水及透明度。 通俗点说,就是这块翡翠原先可能并非是玻璃种,但由于那两条小裂,误打误撞地进化了…… 苏青荷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解释清楚重结晶的原理,苦思冥想了片刻,索性扬了扬纤细的手腕,脆生生道:「手感。」 闻言,段离筝嘴角倏地勾起一丝弧度,不知是兴味还是嘲讽,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笔杆,饱蘸了笔墨,落于花签之上。 罗家少主罗英似乎对这四色翡很感兴趣,听到苏青荷的回答后,略失望地把折扇一合,嘴里嘟哝道:「这不是废话嘛……」 其他评审则没有什么反应,默默地搁笔。 所有评审都写好了花签,侍女按顺序一根根收好,递给了司仪。司仪清了清嗓子,在万众期待下开始了唱念。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司仪略带女气的音调划破擂台上紧张的氛围:「第一支,云——」 在司仪连续唱了三个「云」字后,出现了一个「苏」,最后亦是两遍「云」字收尾,司仪在每唱过一支花签时,把它翻转过来,让距离擂台最近的一排观众能够看清花签上确实写的是云字。 第43章 她获得的唯一一票俨然是左边第四位罗家少主投的,如此一边倒的票数让苏青荷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难道是她方才的回答太过随意了,而影响到了比赛的结果? 不对,薛定山他们四人是在她回答之前就写好花签的,之后就没有动过笔,也就是说无论她回答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云映岚对这结果好似一点不意外,在司仪唱念时她便一直浅笑着观察苏青荷的表情,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除了看到苏青荷解出四色翡时露出讶色之外,她从头至尾都很自在,有种睥睨全场,操控全局的运筹帷幄。 苏青荷垂下睫羽,六位评审只要买通了其中四人,这次擂台的输赢便已成定局。 台下的观众亦是对结果表示诧异,纷纷窃语,上万人的私语仿若上万只苍蝇一样在耳边打转嗡鸣。 然而评审席坐着的六人几乎是五大洲玉石界里顶天的人物,尤其是薛定山,他此时大半的家业都是靠赌石挣来的,没有人敢怀疑评审们的见地,此时众人们更多的是为四色翡翠感到可惜,和为什么会选蓝翡而感到疑惑。 为了平息众人的骚动,薛定山站起身来,给出了一个尤为牵强的解释:「同为玻璃底的翡翠,若论珍稀度,福禄寿喜四色翡略胜一筹,可要论整体的价值,自然是十公斤的蓝翡获胜。」 「薛伯伯,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如果要付同样的价钱,我定会选四色翡,而不是蓝翡,个头大能代表什么?我拿一个八尺高的壮汉跟你换个绝色姿容的美女,你换不换?」罗英缓缓打开扇子,翘起二郎腿,挑着那对飞扬的剑眉,表情十分认真地问薛定山。 薛定山被呛了个脸黑,想着自持身份不与小辈计较,冷哼一声坐回位置。 「整体价值」这个词很值得推敲,无论是相玉、雕工、以及最后的营销手段都对一块翡翠的最终价值有着莫大的影响,就像殷守花了三万两买下苏青荷的那块冰青花翡翠,旁人看来是苏青荷占了便宜,其实若按殷守的运作手段,足能赚到大几千两的利润。 罗英提出的壮汉和美女的形象比喻,苏青荷有些忍俊不禁,但愈深想愈感到蹊跷,斗石擂台是现场解石,光收买评审显然是不够的,她首先得保证解出来的翡翠够资格当擂主。 苏青荷凝神往摆放蓝翡的高案下看去,那里堆砌着解掉的皮壳,仅仅是一眼,苏青荷便注意到毛料切面处反射出的光线不太对劲,表面像是附着一层胶质物体。 云映岚见苏青荷目光扫向她案台下,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一个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苏青荷笃定了心中猜想,不由得抿唇。假皮无门子,这么低劣的作假手段竟能搬上台面来,这斗石大会是黑到什么程度了? 假皮无门子,通常是用低档翡翠做主石,在表面镶嵌一块优质绿色翡翠做诱饵。在主石表面做翡翠假皮,让诱饵若隐若现地露出表面,达到坑骗客人的目的。 然而这是苏青荷第一见反过来用真翡翠包假皮,惊讶之余也感到一丝可笑。 众语纷纭间,日晷的影子悄然指向了酉时一刻,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环顾下了周围,用前所未有地郑重语气道:「我宣布,本次斗石大会的擂主是——」 「等等。」 苏青荷陡然出声打断了他,欲举步走向高案拆穿这场骗局,左手腕被人用力地拉住了。苏青荷偏头,只见是几日不见的韩修白。他估计一直站在距离擂台的第一排,而苏青荷却没有注意到。 苏青荷此时没有心情和他叙旧,想抽出手腕,却未料韩修白握住她的手像铁箍一样,抽了几次,都纹丝不动。望着垂着眼、一言不发的韩修白,苏青荷纳闷:「你拉我做什么?」 韩修白缓缓抬起头来,满眼俱是恳求之色,嘴唇翕动:「别去,求你了,别去……」 苏青荷见韩修白这副神情,心思已转了两个来回,清声问:「她作假这事你知道?」 「我也是昨日才知晓,」韩修白微偏开头,不敢去直视苏青荷的神色,「映岚她上次切垮赔了不少的钱,急需这笔赏钱来填补窟窿,我也劝过她不要这样做,可是……」 「所以呢?」苏青荷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她说话素来温言细语,此时语气中那从未有过的疏离和淡漠,让韩修白不由得颤了一颤。 「对不起,我很少求过人,但求你这次卖我个人情,不要上台了……」韩修白艰难地吐出恳求的话,然而手下的力道却未减少半分。韩修白见苏青荷没有言语,尝试着继续 「再者说,有四位评审已被云家打通了关节,你现在出去揭发也无济于事,除了会搞垮映岚的名声,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云伯父在京城的势力不小,不然那四个人也不会买他的账。青荷,相信我,我也是为你好。」 苏青荷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看着手腕被他箍出红印,沉默了片刻,苏青荷目光从手腕上移开,看向擂台上那抹迎着风肆意飘扬的碧蓝裙袂,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轻叹了声:「人情一旦欠多了,这朋友恐怕也做不成了。」 第44章 随着司仪宣布完结果,握住手腕的力道渐渐放松,苏青荷挣脱开来,径直走上擂台中央。司仪见苏青荷走来,以为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连忙躲到边上,没想到她只是走到了高案前,用棉布把四色翡翠包裹好,直接抱着走下了擂台。 殷守、古韵、古意忙迎了上来,谁都没有说安慰的话语,反而一派喜气洋洋。在他们看来,苏青荷切出了四色翡已经是很圆满的事了。 苏青荷笑眼弯弯:「今日怎么说也是切了大涨,走,请你们吃酒去,为我上午的迟到赔罪了。」 「我要吃八宝楼的胭脂鸭脯和蜜蜡肘子!!!」古韵欢呼一声,抱住苏青荷的胳膊。 「好。」 「照你这么吃,还嫁得出去吗?」古意凉凉道。 「哥……你又说我!」古韵跺脚。 几人远远走过韩修白面前时,韩修白只觉嗓子眼里涩涩的,比堵着一块浓痰还难受,想张嘴叫住苏青荷,跟她道声谢,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在一行人去八宝楼之前,苏青荷没忘记办正事,之前寄放在玉石店的三块翡翠毛料还没取回来呢,虽是中档的芙蓉种和豆青种,但加起来也值大几千两的银子。 玉石店也十分体贴地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给了跑腿小厮几个铜板,报了自家宅子的地址,那几块毛料在天黑前保管能送到。 处理完毛料的事,四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八宝楼,八宝楼不比韩修白家的揽月楼装修得精致高档,但胜在菜肴口味上佳,几道招牌菜在富家子弟间脍炙人口,古韵刚到兖州城就吃了一回,便对这家酒楼的菜念念不忘。 用十二扇屏风围成的包间内,古韵几人抱着让苏青荷大出血的念头,一通海点,小厮侍女们忙得脚不沾地,来回端菜上桌,一张三尺宽的八仙桌被碗碟堆砌得满满当当。 胭脂鸭脯,凤尾烧麦,蜜蜡肘子,虾籽冬笋,五香鳜鱼,金丝红梅……道道都是八宝楼的招牌菜,光是那精细讲究的摆盘食雕就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席间,几人不由自主地就说到了苏青荷赌出四色翡的事,两次见她解石,两次都是大涨,几人倒没有起疑,只道她赌运实在太旺,纷纷问她赌石上的诀窍及师从何处。 苏青荷向往常一样打太极:「赌石的技巧三言两语道不清,有句老话说,看旁人解一百块石头,不如自己上手摸一块。」 古意点点头,表示很赞同:「这话是真理,」同时偏过头去看吃得欢快的妹妹,微微蹙眉,「你出来这一趟就是吃喝玩乐,回头爹娘问起来你学到了什么,看你怎么回答。」 「哎呀哥,我们古家有你不就够了嘛,哪里需要我来充什么门面,爹爹说我,自有娘揽着,」古韵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肘子肉纳入口中,只觉野蜂蜜的清甜充分浸到了肉中,肉香和花蜜香相互交织,滑爽又不油腻,简直要把舌尖融化,不由得啧啧赞道:「八宝楼的菜色是真不错,以后韩二少的揽月楼我都不稀罕去了,咦,说起韩二少,今日怎么没见他来?」 「今日云映岚打擂,修白肯定去了,不过人实在是多,我也没瞧见他在哪儿,不过你放心吧,有云大小姐在兖州的这几日,修白肯定寸步不离,别想能见着他了。」殷守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 一旁的苏青荷像是专注于伸筷子夹菜,没有说话。 因长辈们的生意往来,殷守、古意兄妹和韩修白在幼年时期就认识了,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不是她这个才相处了几日的人可以比拟的。苏青荷没打算把斗石擂台发生的那一幕告诉他们三人,事情既已发生,说出来只会徒增尴尬。 殷守注意到苏青荷有些心不在焉,以为她还在为输给云映岚一事心有芥蒂,于是斟酌着劝道:「薛定山说得那番话你不要在意,四色翡的珍稀度决定了它的价值要比同等种水的翡翠高许多,而具体高多少谁也说不清,每个人的喜好偏爱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古韵咬着筷子作思索状:「我也觉着这次斗石大会有点怪,明显具有两块争议的石头,那几位评审几乎没有讨论,一面倒地投给了云映岚……」 「别想这事了,快吃菜吧,一会儿该凉了。」苏青荷往古韵碗里夹了一大块鳜鱼肉,成功转移了后者的注意力。 ☆☆☆ 席后,苏青荷去柜台结账。 这顿饭吃掉了她近二十两银子,想着她不久前还在为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而欢喜不已,苏青荷暗叹真是有钱就会让人腐败,好在一桌子饭四人一通风卷残云,竟也没剩下多少。 明日一早,殷守和古意兄妹就要启程离开兖州城了,这一顿也算是为他三人的饯别。几人在永安街巷口处分开,临别前,殷守叮嘱了一句:「明日清晨,我们就直接从客栈坐马车离开,你这几日也忙得累了,在家好好休息,别来送行了。」 第45章 「好。」苏青荷笑着点头。如果殷守不说,她或许也不会去,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里只会更添一份伤感。 似是未想到她竟那么爽快的答应,殷守眼底滑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古韵古意俨然都没有注意到殷守微妙的表情变化,大喇喇地和苏青荷挥手告别。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苏青荷回到宅院,闻声出屋的周婶一副大石落地的模样,抚着胸口道:「小姐,你再晚归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放心啊。」说完,又指了指左角房,「方才有玉石店的伙计来送石料,我就叫他们堆在角房里了。」 苏青荷有些歉然地点头应了,走近东厢房看了眼,见只有一簇烛火摇曳,小包子许是已睡着了,于是便回了房间。春杏知晓了她不喜别人服侍洗漱脱衣的怪癖,只端来了热水搁下,便关门出去。 简单擦洗洗漱了一番,苏青荷脱衣上床,估计是真乏累了,没有再失眠,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感受到阳光透过窗纸照到眼睑上时,苏青荷才抻了懒腰,悠悠地合衣起身。 看着又快烧到正头顶的太阳,苏青荷这才体会到古韵之前说的那番话,她比一些贵族小姐们真得是自在多了,一堆家规家法摆着,长辈们在头上压着,想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想出门逛到天色黑了才归家?没门! 庭院里,春杏在躬着腰手把手地教小包子修剪枝条,苏青荷略感诧异,小包子是挺认生温吞的性子,这才两天,他和春杏就能相处得这般好了,实在是一大进步。 苏青荷笑着招手叫小包子过来,问他要不要练字,小包子重重地点了下头。 苏青荷暗自唏嘘,小包子搁在现代完全就是个小学霸,一提起练字,眼神都发亮。 研好墨,铺好宣纸,刚准备下笔,只闻门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 苏青荷搁下笔,心里纳闷,她刚搬进宅院,又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邻居,是谁会大中午过来。一边想着,一边举步走过抄手游廊,放下门栓打开了门,只见是韩修白长身站立在门外,一袭月白长衫,眼里盛着笑意。 「今日我去给殷守他们送行,听说你新置了宅子,我就想着过来看看,庆贺你乔迁之喜。」韩修白抖了抖手里拎着的包装精美的火漆木盒。 「进来坐吧。」苏青荷语气淡淡,侧身让他进来。 走到大厅,坐定,春杏过来给他二人斟上茶,韩修白环顾了一圈,诚心赞道:「你这宅子真挺雅致,位置也不错,想来殷守没少出力。」 苏青荷端起茶,捻起茶盖刮了刮茶沫,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韩修白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闷:「我这次来既是庆贺你乔迁,也是来赔罪。」 「嗯。」苏青荷抿了口茶。 韩修白见苏青荷反应冷淡,有些着急道:「我从未不会做过亏欠朋友的事,这次我真得是无可奈何,」沉吟了片刻,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收起了他所有的玩世不恭,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青荷,你这份人情我一直都会记着,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说,我绝不会推辞。」 苏青荷倏尔勾起笑容,语气带着一丝兴味:「什么都不会推辞?」 韩修白沉吟片刻:「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好,我想要买下琳琅轩。」苏青荷搁下茶盏,静静地看向他。 琳琅轩的地段真得是很不错,整条玉石街呈头尾相衔的蛇形,走过门头,右手第一家就是琳琅轩。这些年来,有许多想要买下琳琅轩的人因曹掌柜身后靠着的韩家大山,最后悻悻作罢。如今眼见着琳琅轩因曹显德的管理不善即将关门大吉,但韩二少没放出话,谁也不敢去捞这烫手的金子。 韩修白眸色微凝,似是在犹豫,苏青荷投向他的目光坦然,不急不躁地等待他的答复。 「怎么突然想盘店面了?你切涨的那块四色翡可足够你安逸一辈子了……」韩修白抬眼看她,眼底带着一丝疑惑。 「这人么,总要找点事做。」苏青荷不想说太多,有些意兴阑珊。 「好,一会吃过饭,我便去拜访陈先生一趟,哪怕老师不愿意,我跟他请罪赔礼,也要帮你把店面盘下来。」听到苏青荷提要求,韩修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往椅背上一靠,「琳琅轩近年来确实不景气,想来曹掌柜也不会舍不得,回头我替你付清钱款,你只管接手好了。」 苏青荷还在想那句「一会吃过饭」,话里话外是要在她家蹭饭的节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他阔气地要帮她出店铺钱,连忙摆手道:「这倒不必,该付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只要能尽快办理完交接便好。」 开什么劳什子的玩笑,他替她买店铺算怎么回事,届时传出去,八张嘴也说不清了。知情的道他在还人情,那不知情的在背地里不知道怎么传闲话哪。 第46章 至于要求尽快办好,不是她刻意为难,昨日当那么多人面切出四色翡,其中难免有打听到她住处的,翡翠放在店铺里比堆在宅院里要安全许多,玉石一条街的治安是所有街道里最让人省心的,宵禁后专门有金吾卫巡查警戒。 不知不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春杏在门外探出脑袋问,周婶已做好了午饭,要不要摆菜上桌。苏青荷就象征性地客套了一句「要不要留下来用午膳」,韩修白笑眯眯地一口应下来,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 一顿相顾无言却还算和谐的饭席后,苏青荷送走了这位祖宗。祖宗临走前,还邀功般地遥指了指他来时拎着的那副漆木盒子:「听闻你家阿弟快到要入学的年纪了,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墨是徽墨,砚是歙砚,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心道她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了,前房主留下的端砚、瓷砚、漆沙砚一大堆,如今都没地方放,淡淡道:「多谢了。」 「还有,我收回之前说过的一句话,相玉师往往最不会赌石。」韩修白含笑着看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出了宅院。 看着韩修白顶着日头孤身走远,苏青荷轻舒一口气,缓缓合上院门。 她着实没有料到韩修白会登门赔罪,刚认识韩修白时,她不过就是一初来乍到的相玉师,现在虽借着切涨了翡翠发了家,但论根基人脉,她都无法跟兖州城的任何一个世族相比,充其量就是个暴发户罢了,韩修白实在没有必要屈尊上门来找她赔罪。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把她当做朋友相交,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如对朋友,绝不会亏欠。 斗石打擂那天,韩修白拉住她说的那番话其实不无道理,她执意上台揭穿,除了让云映岚一时难堪,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有四位被收买的评审罩着,云映岚咬死不承认作假,她也别无他法,况那几位评审俱是赌石界的大人物还有知州,强行撕破脸,她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十万两的赏钱哪里有那么容易得?五年一次的盛事,赌石界里包括京城的各方势力都在盯着… 方才韩修白口中所说的「陈先生」便是曹掌柜的老丈人,不过只做过几天的私塾,还是在韩修白年幼时期,就倚着这么一层浅薄的关系,琳琅轩顺风顺水地做了十几年的玉石生意,韩修白无论什么料子加工的活,从不去效率更快的点翠楼,都是第一时间派人去琳琅轩,照料着琳琅轩的生意。 对于这么一个知恩礼遇的人,哪怕不做朋友,今后当做生意上合作往来的对象也是值得的。 但苏青荷又不得不承认,韩二少平时张弛有度,对朋友没得说,但凡事一旦牵扯到了云映岚,脑袋会间歇性地当机,届时到底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是为了她插朋友两刀,这事还是很值得商榷的…… ☆☆☆ 两日后,琳琅轩。 斜背着布包袱、一身行路便装的曹显德站在门外,满眼不舍地看着篆刻着「琳琅轩」三字的牌匾被摘下,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摇摇头轻叹一声,曹显德转过身来,对身后的二人拱手道:「韩二少,苏姑娘,我这就告辞了,妻儿在马车上等了很久了。」 「曹掌柜,路上小心。」苏青荷微微颔首。 「哎呀,还叫我啥子掌柜,现在你才是这里的掌柜,」曹显德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店铺,转头道,「你能把这店打理好,我也就放心了。」 苏青荷没想到买下琳琅轩后,曹掌柜便要携老婆孩子回老家,让她多多少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曹掌柜虽然为人有些抠搜杠头,但比起一些拖欠月例、整日压榨员工苦力的黑心老板要好多了,她在琳琅轩做事的那两个月,真正体会到了有温馨的感觉。 苏青荷道:「曹掌柜,你可以不用走的,留下来做管事,还和以前一样。」 曹显德摆摆手:「其实我早就想回老家了,只不过舍不下这店,如今你盘下这店面也是了了我的心病,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店在我手里迟早要关门大吉……」 不等苏青荷和韩修白反应,曹显德转身便走向了停靠在街边的马车。 离他二人不远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和苏青荷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夫人,此时的曹夫人全然没有当初对苏青荷颐指气使、戟指怒骂的气魄,像一个羞答答的待嫁黄花大闺女,时不时地撩起布帘子露出一条小缝,观望两眼后又迅速地放下。 曹显德扭着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爬上马车,马夫抽了两下鞭子,马车摇摇晃晃地在青石板路上走远了。 徐景福从店里走出来,一身的风尘仆仆:「掌柜,想好新牌匾的题字了吗?我好遣人去做……」 苏青荷沉吟片刻:「牌匾先不着急,店里的布局需要重新制定一番,你先叫上所有的伙计,把店里堆着毛料全搬到库房去。」 「好,我这就去。」徐景福脚底一转,一头又扎回了店里。 第47章 「你这店以后怎么打算?还是像琳琅轩以前那样?」韩修白不经意地挑眉问。 「不,」苏青荷摇头,「不卖毛料,只做翡翠成品和明料加工。」 「在玉石街里不卖毛料?」韩修白在思索这想法的可行性,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不靠谱,忍不住皱眉道,「明料加工生意基本都被点翠楼包揽了,且只做翡翠成品的话,销量恐怕也打不开,售卖毛料是最为盈利的地方,不卖无异于平白割掉一块肥肉,你最好再思量思量。」 苏青荷摊摊手,不置可否的模样。 韩修白见她好似运筹帷幄又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得默默扶额,琳琅轩盘给她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吗…… 琳琅轩的大堂并不大,七十多平米左右,平时摆着两扇博古架,摆放着几张桌椅柜台,再加上凌乱堆在墙根的毛料,显得十分拥挤。 而经苏青荷这么一捯饬,毛料搬进后院,柜台卡在墙角,桌椅沿边放后,整个店显得敞亮了许多。 苏青荷早在斗石大会之前就已有了买下琳琅轩的打算,只做翡翠成品不卖毛料的念头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筹划了许久。在兖州城,玉石一条街是一个标志性的街道,其繁华人流程度自不用说,而为什么这么多家店铺却没有一家卖翡翠成品的店铺,原因有二。 第一是货源,在这里开店的老板大多和苏青荷差不多,手里有些闲钱,但却无多少人脉家底,制作中低档的翡翠所挣的利润寥寥,想要进优质高档的翡翠明料却苦于没有门路。第二便是受众人群,整日穿梭于玉石街的大都是热衷于赌石的大老爷们,而夫人小姐们更愿意去坊市中心那装点得富丽雅致的点翠楼,翡翠成品里最不可或缺的一项便是首饰,没有消费人群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这第一条苏青荷完全不用担心,有异能在手,优质翡翠就是刀俎上的鱼肉,等着她来切。至于第二条,有了精品翡翠,配合稀奇的样式,上乘的雕工,还怕那些夫人小姐不上门?况且琳琅轩就在玉石街头的第一家店,与永安街不过百步路。 让苏青荷有些头痛的是,虽她有能弄到上品翡翠的办法,但还是需要有光明正大的路子来掩人耳目,否则她出门一趟回来就有新的翡翠成品出炉,时间一长定会招人猜忌。 后院堆得那批毛料,苏青荷打算索性全解了,放在那儿也是占地方,能解出一点翡翠算一点。她做不出把明知要垮的毛料转卖给别人的事,那批毛料是曹显德从几个走石商人手里低价收来的,质量堪忧,全部解掉意味着她无形中要亏损掉一笔银子。 既然接手了琳琅轩,便也得接手这一堆曹显德留下的烂摊子。 琳琅轩虽前厅略小些,但是后院足够大,包括曹显德之前用来堆放毛料的库房,苏青荷打算改成雕玉的作坊,住十几二十个伙计是没问题的。 苏青荷一根根掰着手指算,盘下店铺花了六千两,留下的毛料乱七八糟的全都算了进去,接下来还要重装店铺,再购置两扇博古架,至少还要招七八位玉雕师或刻工,解石机也得添置几台……苏青荷越算越肉疼,这还没怎么着,近万两的银子就要飞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需要解决的事,于是这几日,苏青荷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自云映岚回了京都,越发无所事事的韩二少又开始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苏青荷见了他,就像见了大号的苍蝇,既碍眼,又嗡嗡嗡得聒噪无比。 骂也骂不得,撵也撵不走,进进出出忙碌的店里只见韩修白一人跟个没事人似的,端杯茶,翘着腿,倚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刮着茶沫子。 此时距离买下店铺已过去了十日,徐景福叫人做得新牌匾已经做好,盖着红布摆在店里墙角处,苏青荷一直觉着还用琳琅轩这名就挺好,但徐景福说新店不好再用旧名,里面有讲究在。最后苏青荷抓破脑袋,才想出了个还过得去的名字:荷宝斋。 苏青荷亲手描绘制定的第一批翡翠首饰已经完工,低档的豆种、油青种,中档的芙蓉种、冰糯种,高档的冰种每样都做了一些。 这个时代的人们所使用的纹样大都还比较古朴抽象,接近于隋唐,列如简单的几何图形、花果、文字、动物等容易被描绘的图案,而首饰造型的打造也相对简单,不知是不是盛产翡翠的缘故,这里的制作工艺却接近了明清的水准。 苏青荷设计的这批翡翠首饰,大抵仿照清朝偏写实的风格,造型精雕细琢,形态惟妙惟肖,透露出浓郁的宫廷风。她不确定人们会不会接受喜爱这种精细繁冗的风格,但是想了想,首饰的意义就在于美化自己、彰显地位,古代纹样从古朴到精雕的进化也说明了人们对于美的追求越来越具象,清朝宫廷风的首饰应该会很受一些权贵女眷们的喜爱。 苏青荷瞧见韩修白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尔勾起一抹笑意,走上前把袖中的一根碧绿的蜻蜓发簪及一块双麒麟祥云镂空玉牌递给了他。 第48章 「给我的?」韩修白惊讶。 「借你戴三天。」苏青荷笑眯眯道,三天后,也是荷宝斋正式开业的时候。 「……」韩修白嘴角抽了抽,抬眼瞟她,「我说呢,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大方了。」 苏青荷但笑不语。 「啧啧,你这生意还没开始做呢,十足的奸商范儿就出来了,这主意打得还真不错,让我去替你亲身宣传?」韩修白有种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错觉。 「不用特意地去做什么,你就和往常一样,吃喝玩乐、走街串巷,和你那群狐朋狗友侃天说地,只要别人问起来你是从哪儿得到,你回一句荷宝斋便好。」 苏青荷倒不担心这次点翠楼会提前偷师,上次的翡翠花插贵在新意,只消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开窍,而这次贵在其精细的纹样,必须有成品或是图纸才能仿制出,光是瞧瞧看看,反而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韩修白把玩着那根簪子和玉牌,只觉上面的纹样很是稀奇,从未见过,蜻蜓翅磨得很薄,上面还有细细的纹路,像是将要从簪子上展翅飞起,蜻蜓纹样的首饰很少见,如此栩栩如生的蜻蜓簪,韩修白更是第一次见到。翡翠的颜色稍沉,适度地压住了蜻蜓的跳脱灵动感,亦不会显得很女气。 那枚玉牌上的两只麒麟首尾相衔,麒麟身上的鳞片是镂雕,四周缠绕的祥云是浮雕,就这么一块小小的牌子上,只觉得每一处都是精华,其中刻工需要耗费的心思不可想象,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琢出了这么一块,而设计这纹样的人必定也是玲珑心思,每一处线条每一片鳞片,都设计得十分有层次感,这么一小块玉牌上只充斥着四个大字「贵气逼人」。 苏青荷摸了摸下巴:「还有上次的翠香囊,既然人家不要,你自己还不戴岂不可惜了……」 「我可从不戴香囊,我对香料过敏。」韩修白端详着簪子和玉牌,懒懒地回道。 苏青荷眨眨眼:「你可以把里面的香料抠出来再戴啊。」 「……」 韩修白站起身,略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想再和她说话了,把簪子和玉牌纳入袖里,转身出了店面。 ☆☆☆ 三日后,荷宝斋开张。 从玉石街门头开始,大地红响了一路。 苏青荷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撑着腮,清秀的眉头轻轻蹙着,微风卷着凉意从窗缝里溜进来,钻进衣领及袖口,她都浑然未觉,直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才方觉冷意。 徐婶掀帘进屋,端来一碗熬得黄澄澄的鸡汤,放在苏青荷前的柜台上,注意到苏青荷的神色,徐婶一边关紧了窗户一边道:「这第一天,店里生意就这么火爆,还有啥不开心的呀?」 苏青荷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不由得蔫蔫地叹气:「原来店里真的都是曹掌柜一人管账?」 徐婶笑着点头:「你也知道曹掌柜那人,怎么会放心别人来管账,恨不得天天把账簿攥在手里才好。」 苏青荷在心里长叹一声,她还是没有修炼到曹掌柜那般守财奴的水准啊,虽然这账上一笔笔的都是进口袋的银子,看上一天只觉头昏眼花,眼神放空移到墙上,还是有文字密密麻麻像小蝌蚪一样晃在眼前,拨弄算盘的手指也酸软无力。 她果真天生不是算账的料啊! 然而不得不说韩修白在富家公子哥中的影响力还是蛮厉害的,经他三天在揽月楼、各大赌坊、乐坊里有意无意的显摆,几乎兖州城所有的纨绔都知道了荷宝斋这么个地方。自古女子爱美,男子亦是,尤其是翡翠这大夏国里老少皆爱的东西,于是,苏青荷以为可以卖上三天的冰种翡翠发簪,在一天之内就几乎销售告罄。 其次是便宜大众的豆青种翡翠卖得最多,豆青种的小挂件虽利薄,但一天能卖出二三百件,积少成多,苏青荷算了算,照这势头下去,不出一个月,她就能捞回本钱。 唯一让苏青荷忧心的还是货源的问题,她家角房里堆的那几块芙蓉油青种的毛料都搬进店里来解开做了首饰,仓库里唯剩下的几块明料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整个玉石街也不大,街坊邻里地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店面开张,她站在门前那么一露相,一半人都认识她了。要解决货源的燃眉之急,只能做好近日动身去隔壁城镇,大肆淘货的准备。 此时已近黄昏,后院里的雕玉师傅们还在赶工,苏青荷和徐婶盛了鸡汤挨个给他们送过去。苏青荷给徐伯送鸡汤的时候,他正在雕琢那块福禄寿喜四色翡。苏青荷没准备把它卖掉,四色翡翠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它所蕴含的福相寓意深受世人所喜,于是便让徐伯雕成一件鱼戏莲荷玉山子,底座用金箔贴边,象征金玉(鱼)满堂,连(莲)年如意,当做镇店之宝摆在正对着大门的博古架最上方。 因为想更多地保留四色翡翠原本的色泽,徐伯雕得薄而浅,这便需要眼光的老辣及手腕的定力,以至于苏青荷进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注意,直到苏青荷把瓷碗搁在桌台上发出轻响时,徐伯才偏头看了眼,道:「荷丫头来了。」 第49章 苏青荷笑应:「徐婶刚煲好的鸡汤,趁热喝些吧,您不比那些正当年的伙计,那四色翡翠不着急做,您早点歇息。」 「嗬,你这丫头意思是我年纪老了,不中用了。」一向古板的徐伯难得地和苏青荷吹胡子瞪眼地开起了玩笑,苏青荷连连摆手,狗腿道:「哪有,这不是怕您累着么。」 徐伯轻哼了两声,手下动作未停,苏青荷见他雕得认真,便没再劝,走出屋轻关上了门。直到四色翡翠的莲叶轮廓初现了雏形,徐伯才起身喝掉了那碗已经冷掉了鸡汤。 过去的琳琅轩一个月顶多有三四单生意,徐伯都觉着琢玉的手法有些生疏了,现在虽然累,但只要一摸到翡翠,他就瞬间神采奕奕起来,每天都充满干劲。 不只是徐伯,琳琅轩的伙计都没有想到盘下店铺的竟然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吃大锅饭的苏青荷。前几日的斗石擂台办得很热闹,曹掌柜带着徐景福去围观。苏青荷上台时,曹掌柜一眼就认出了是从他店里买下的那块毛料。 在眼看着解出福禄寿喜后,曹掌柜懊悔得那叫一个捶胸顿足,只叹眼里蒙了沙子,错将翠肉心看成了芋头梗,于是在得知苏青荷要盘下琳琅轩后,曹掌柜并没有太意外,只失魂地颓坐在椅上,喃喃自语是天意… 琳琅轩的伙计们虽跟了曹掌柜十几年了,但许是他人格魅力真的不怎么样,伙计们对于琳琅轩易主这件事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淡定地接受,伙计们是要吃饭的,都有父母孩子要养活。 且看到荷宝斋开张时的火爆和轰动后,整个店铺后院的景象都焕然一新,那丝淡淡的伤感气氛彻底被一扫而光,每个伙计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容,尤其是苏青荷把每人的工钱涨一倍,并且宣布若店铺销量提高在还会再涨时,每人都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制玉,连解石师傅擦毛料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在店里待到快宵禁,苏青荷走夜路回家,经过坊市时无意间发现,平日里这时候早就关门打烊的点翠楼竟还亮着灯光,苏青荷暗道一声奇怪,没深想便径直走远了,殊不知点翠楼里是另一番凝固到冰点的景象。 卢远舟耳边架着副金丝单镜片,手下翻动着记录着一日流水的账簿,黑着脸问从他进来就噤若寒蝉的管家:「今日的流水怎么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二?」 「老爷您不知,今日玉石街的荷宝斋开张,这客人都去了那儿……」管家一边瞄着卢远舟的脸色,一边苦哈哈地回道。 「荷宝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以前的琳琅轩,不知为何,曹掌柜突然将店铺盘给了一个女子,跑回老家种田了……」管家解释道。 「一个女子?」卢远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就是在斗石擂台上最后和云姑娘打擂的那位女子,老爷应该见过的…」 「哦,原来是她…」卢远舟冷哼了一声,陡然将账簿摔在桌案上,耷拉着的三角眼迸出鹰隼样的锐利目光,「你可别糊弄我,一个女人能作出什么妖,琳琅轩可是毛料店,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将我们店里的客人都抢光了!」 卢远舟虽身材干瘦矮小,声音也尖细,训斥起下人来却从不讲情面,管家想到之前几个伙计得罪了他的下场,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连忙道: 「老爷您有所不知,荷宝斋改成了翡翠成品店,今日推出的全是翡翠簪子手镯之类的首饰,我下午抽空去看了看,那样式却是精细新颖,甚至还有翡翠香囊,真是闻所未闻……」 「哗众取宠的微末伎俩,」卢远舟不屑地嗤笑一声,摘下镜片,揉了揉眼角,「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这事怎么处理吧?」 「是,我下午时便差人去买了几样热销的首饰,已命玉雕师开始仿制纹样,但那冰种的翡翠香囊标价五百两一枚,小的不敢自作主张…」 「五百两一只香囊?她也真敢卖,有人去买吗?」 管家咽了口唾沫:「有,还不少……」 「那你还不知道怎么做吗!蠢蛋!」卢远舟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三天后,要是再让我看见流水还是这样,你就卷铺盖滚吧!我这里从不养闲人…」 管家唯唯诺诺地应着,头也不敢抬一下。 真如苏青荷料想的一样,不出三天,点翠楼上了一批和荷宝斋款式一模一样的首饰新品。对方来势汹汹,不但每款首饰的翡翠品种比荷宝斋的多,标价也比荷宝斋略便宜一些。 荷宝斋里不复开张那天排队排到十几米的盛况,却仍是宾客盈门人来人往,七十平米的店内人头窜动,其中不乏身穿罗裙华裳的贵妇少女,迈着轻盈的碎步,窈窕的身段,俨然成为玉石街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苏青荷坐在大厅的屏风隔断后翻看着账簿,徐景福和一个新招的跑堂伙计在招呼客人,小包子坐在苏青荷对面认真地临着字帖,春杏在帮他磨墨。 第50章 「我现在急需一个账房先生……」苏青荷第三次揉额角叹气,惹得专心致志描字的小包子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点翠楼的仿制首饰一出,荷宝斋的客流量着实少了不少,但仍保持在水平线以上,人们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提起翠香囊及宫廷风的首饰,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荷宝斋而并非点翠楼,被点翠楼拉去的客人,多半是图价格便宜。 徐景福曾跟苏青荷提过,要不要把货品售价压低些,和点翠楼打一场价格战,苏青荷思索片刻便否决了,来店里消费的多半都是权贵富商,其实并不在乎那几钱银子的蝇头小利,流失的客人基本是些平头百姓,实际上损失的利润并不多。若三天两头的降价,不但会影响店铺的信誉和口碑,长此以往,她和点翠楼只会两败俱伤。 更何况要拼家底,她也压根拼不过点翠楼。 点翠楼的手段虽被许多同行所不齿,但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无耻,被偷师的店铺大都无能为力,只能背地里痛骂几句泄泄气。 苏青荷深谙比起点翠楼的歪门邪道,赢得口碑和人心才是正道理。 于是,她下了血本,让人赶制了一批带有荷宝斋标识的紫檀木匣子,估摸着两日之内便能完工。紫檀木匣虽不大,但做工极为精致,上面的纹饰花样也是她专门设计,铜扣上镶嵌着玛瑙和绿松石。凡是在店内购买超过百两的首饰,俱用这种紫檀木匣包装。 愈是权贵人家愈重视这表面功夫,这紫檀木匣一摆出来,无论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面子里子都有了,比降低相应的价格更能得人心。 苏青荷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位老实可靠的管家兼账房。现在店铺刚开张,琐事繁多,店里不可一日无人管事。苏青荷眼见着仓库的翡翠原料一天天变少,欲去城外淘货,却实在抽不开身。 徐景福虽然忠实可靠,跑腿传话之类小事办起来利落,但遇上大事便俩眼抓瞎,最关键的硬伤是他不识字,看账簿如同看天书。 徐景福也曾带过两个账房先生来给苏青荷看,眼神鬼祟,油腔滑调,还没说上几句话,马屁就先拍上了。苏青荷见了一面,便让徐景福把那俩人给打发走了,店铺交在这样的人手里她能放心就怪了… 正苦恼间,苏青荷便听见徐景福隔着屏风低声询问:「掌柜,有位客人点名来找您,见还是不见?」 「让他进来罢。」苏青荷搁下手中的账簿,朝屏风拐角处看去。 话音方落,只见一位身穿深绿色长衫的娃娃脸少年笑眯眯地绕过屏风,走至她面前,微微躬身作了个揖。 苏青荷回想了下便认了出来,是段离筝身边的小厮,之前帮她和小包子解围的少年,好像叫什么容书? 「苏姑娘,别来无恙,」容书笑容和煦,上下打量着苏青荷,「现如今,该称呼为苏掌柜了。」 苏青荷笑了笑,让春杏领着小包子去了后院,转身对容书道:「来店里找我,可有什么事?」 「其实这事吧,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就是有些难以启齿……」容书清咳两声,显得有些难为情。 「但说无妨。」苏青荷示意他坐下说。 容书一边走到苏青荷对面的靠椅上坐下,一边道:「这次我家少爷差我来,实是想买下姑娘在斗石大会那天解出来的四色翡翠。」 苏青荷微微地挑眉,那少爷脾性还真是怪,明明当时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事后又来要买下她的翡翠,这是怎么个道理? 「真是不巧,那块翡翠我已叫人雕刻成了摆件,准备摆在店里当做镇店之宝,怕是要让你家少爷失望了。」 「已经开始雕刻了?」容书满脸的不相信,以为是苏青荷不想卖的托辞,开口再劝,「苏姑娘,我也知道这四色翡翠的珍稀之处,又是姑娘亲手解出来的,舍不得是情理之中,你放心,这价钱不是问题,只要姑娘开口……」 「停,这真的不是价钱的问题,」苏青荷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目光移向别处,「那日在和丰客栈,我姐弟二人被人诬陷,公子帮忙解围,我很感激。如有别处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辞,但如果还是执着于四色翡这事的话,您还是请回吧。」 容书皱起了眉,起身绕到了苏青荷的正前方,语气恳切:「我家少爷真的很需要那块四色翡,过两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这不一大早少爷便叫我来问……」 见苏青荷不为所动,容书咬咬牙:「苏姑娘,实话跟你说吧,我家少爷买下这四色翡翠是想送给其父的寿礼。」 「能送给长辈的寿礼多了去了,为何偏要我这四色翡翠?」苏青荷依旧神色淡淡。 「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少爷的父亲也就是靖江侯,寻常物件入不得他眼,福禄寿喜四色翡翠所蕴含的寓意,当做寿礼是最合适不过……」 第51章 「既然你家少爷如此看重这四色翡翠,」苏青荷再次慢悠悠地打断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那句疑问,「那日斗石打擂,他为何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 容书挠了挠脑袋:「我之前也问过少爷这问题,他说……」 咽了口唾沫,瞄了眼苏青荷的脸色,容书吞吞吐吐道:「云比苏笔画少,写起来容易省事…」 「……」苏青荷脸黑了一瞬,转身对门外喊了一句:「景福,送客。」 徐景福闻声麻溜地小跑进来,对容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徐景福再次躬身作请,才无奈地叹口气,转身提步离开了荷宝斋。 苏青荷轻吐一口气,按捺着火气把剩下的账理完,待到响午时分,店里的人略少些了,苏青荷揣上些零碎银两,径直出了店铺,去往了永安街。 穿过几个路口,走进永安街边的一家书铺。 苏青荷一边挑书,心里还在忿忿地想,云比苏笔画少是什么奇葩借口,这么不严谨随自己性子胡来的评审跟那些被收买的势利鬼有什么两样? 原本以为他是侯爵贵族出身,而云映岚的父亲不过是四品官,没来由会被后者收买,而现在看来,那鱼龙混杂的京城想必是官官相护,贵族和官府都是一丘之貉。 苏青荷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想起段离筝在写花签之前问过自己问题,如果他全凭心情或者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多余地有此一问?难道自己回答的那句「手感」太过敷衍,无意间惹怒了那位吹毛求疵、阴晴不定的少爷? 回想起自己答完后,那人似笑非笑的冷然表情,苏青荷摸摸下巴,很有可能…… 毕竟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天,苏青荷觉着也没甚必要再去琢磨什么缘由,望着铺子内摆放得琳琅满目的古籍,顷刻间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明天是小包子上学堂的日子,找得学堂是位于城南的澜亭书院,据说那家书院的夫子很严苛,但同时也是兖州城声誉最好的书院。 苏青荷挑了一摞四书五经等书院开学需要用到的书籍,忽然有一种给自家孩子挑选复习辅导材料的即视感。 未等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就感觉身后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手中的书册全都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书册被贯进门的风吹得摊开页来,铺了满满一地。 苏青荷连忙蹲下去拾书册,只闻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抱歉姑娘,我方才一时走神,实在对不住…」 一个少年紧接着在苏青荷身边顿下,把怀中抱着的书册放在地上,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埋着头手忙脚乱地帮苏青荷捡书册。 「卢骞?」苏青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 少年闻声霍然抬头,盯着苏青荷的脸庞一瞬,同样诧异地脱口道:「苏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买书……」卢骞愣愣地回道。 来书铺当然是来买书,苏青荷摇头笑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你伯父的点翠楼帮忙吗?怎么有空来书铺?」 「我这人笨手笨脚的,不会做打杂的活计,经常给店里帮倒忙…」卢骞脸颊泛起几不可见的红晕,弯腰捡书的动作加快。 苏青荷回想起那日点翠楼的伙计训斥他的那幕,说是连洒水都不会洒,溅到客人的衣服上了,再见他此时顶着大红脸四处帮她捡书,不由得会心笑了出来。 「苏姑娘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卢骞听见苏青荷的笑声,更加手足无措。 「没有,这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哪有人生下来就会做成什么事的?」 苏青荷忽然想起卢骞家里也是富商,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只不过前几年才突遭变故,家道中落,哪里会擅长这端茶送水的活计,不过……苏青荷看他站起身,想把手中整理好的书册递给她,却被脚边自己的那一摞书给绊了一下,差点又飞了出去——这笨手笨脚倒是真的。 那摞书册摔倒在苏青荷的脚边,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全是《陶朱公经商十二则》、《士商类要》等经商类的书籍,下意识问道:「你竟然会对这些感兴趣?」 卢骞解释道:「我家世代是商贾,我从五岁时便被爹爹逼得开始看账簿,现如今伯父的店里也不缺打杂的人手,我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便想着借些书来看看……」 随着他的话音渐落,苏青荷的眼神越来越亮,只觉得卢骞清秀的脸上印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账房先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撞一下,便给她撞出来一个日思夜想的账房先生,苏青荷看卢骞的眼神,像是老鸨在看花姑娘,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 苏青荷怎么说在马车上也跟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卢骞的人品是绝对没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她的对头卢远舟是卢骞的伯父,他若是答应来荷宝斋做事,就是相当于在帮她对付他的伯父,他会愿意吗? 第52章 苏青荷心中暗自琢磨,这卢骞跟卢远舟的关系未必很好,从点翠楼的下人对卢骞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再次打量卢骞,苏青荷发现他穿的那身缂丝长衫竟然还是之前坐马车的那身,袖口和衣角边缘有很明显的磨损,脸色也不如之前那般好了,像是清瘦了许多。 苏青荷舍不得这块放在嘴边的肉,斟酌着问:「既然在你伯父那儿无事可做,你有没有想过搬出来,找点别的事情做?」 面对这个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慷慨地分给他一块玉米饽饽的姑娘,卢骞没有想过要遮掩什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我也想过不再寄人篱下,独自搬出来住,可哪有说得容易,不瞒姑娘说,我如今过得很拮据,连客栈都租住不起了…」 「我在玉石街开了一家店铺,正缺一位账房先生兼管事,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做事?」苏青荷眼角挂着无害的笑,细细地补充道,「工钱每月十两,按月结,如果店铺生意好,还会有奖金发放,后院有空房,打扫得很干净,包吃包住。」 苏青荷的话就像一块大馅饼,把卢骞的脑袋砸得晕晕的,但他向来的谨慎没有让他一口答应。一边把书册递给苏青荷,一边犹豫道:「这……有些太突然了,能否让我考虑考虑,伯父那里我还需要告知一声。」 「行,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荷宝斋找我。」苏青荷笑意不减,把书册抱在怀中,转身递给掌柜碎银子,径直出了书铺。 卢骞晃了一下神,苏青荷已经转身走远,等等,荷宝斋?卢骞方才回过味来,那个最近风靡兖州城的翡翠成品店,让伯父头疼了好一阵的店面的主人居然是她? 想起伯母的在吃食裁衣上的克扣,伯父熟视无睹的放任,堂兄弟的刁难与排挤,下人的藐视讥讽,卢骞缓缓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眼时,第一个望进眼中的是手中书册上「士商类要」四个字,一个信念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坚定成形……转身提步,卢骞往与苏青荷相反的方向走去。 ☆☆☆ 作为第一天进学堂的小豆丁,苏庭叶显得十分淡定从容。 看着苏青荷为他忙前忙后,又是提前做食盒,又是差人去安排马车,作死的小包子忽然提出来要自己去,结果不出意外地挨了苏青荷一记暴栗。 澜亭书院建在半山腰上,从宅院出发走路的话要将近一个时辰,苏青荷看着她这个小大人似的弟弟,心道真是省心过了头就成了忧心了。 小包子私以为他掩饰得天衣无缝,苏青荷还是从他吃早饭时手滑掉了一次筷子,比平时多喝了一杯水等种种不起眼的迹象中探知,表面上对上学堂无感的小包子,内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吃完饭,苏青荷差店里的伙计赶来马车,亲自送小包子去了书院。在马车上颠簸了一炷香,撩起帘子,便可远远地瞧见了书院古朴雅致的尖角楼亭。 马车停下,小包子有条不紊地跳下马车,和苏青荷挥手告别,接着转身和一众半大的孩童们涌进了书院的院门。书院门前停靠着不少富丽堂皇的马车,有的孩童身边甚至围着四五个小厮,手中皆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结果刚走道了门前,就被守门的粗仆毫不留情地拦下。 苏青荷远远看到小包子进了书院,便让人赶马车回了荷宝斋。 荷宝斋应是刚刚开门营业,徐景福和几个伙计还在摆放门板,看到苏青荷从马车上下来,徐景福连忙凑上去,苦着脸道:「掌柜,你快进店去看看吧,来了个要命的祖宗,从刚敲梆子就在店门口等着,现在在店里坐着哪。」 苏青荷迈过门槛,绕到隔间的屏风后,先是见到了有些没精打采却硬提着精神的容书,紧接着看到一抹沉眼的黑色,以及那人身下泛着金属光泽的木制轮椅。 苏青荷走到段离筝对面的空椅边坐下,拎起茶壶给他斟了杯热茶,亦给自己斟满一杯,面上浮现客套的笑,笑容一丝也未进眼底:「段公子大驾光临,可有什么事?」 「你心里应当清楚,我是为何而来。」段离筝睫羽低垂,看也未看她一眼,语气强硬而生冷,他面前的热茶冒着袅袅的雾气,仍然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森森凉意。 苏青荷笑意略收,仍保持着礼貌的风度,瞟了眼从她进屋就作哑巴状,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容书:「我以为你的随从告诉你了,我那件四色翡已经开始雕琢,不卖。」 「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那四色翡翠。」段离筝语气清凛。 「只要不是为了四色翡翠的事,我洗耳恭听。」苏青荷低头端起茶水,放在唇边,「请说罢。」 段离筝第一次把目光移至了她身上,她刻意粉饰出的客套让他感到微微的不惬意,她从进屋时的一举一动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奸商。尽管段离筝承认他自己也是一个奸商,但他着实不喜和同类人打交道。 他微微蹙着眉,打量着这个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来没真正留意过的女人。齐眉的刘海,梳着简单的双螺髻,不算出众的五官,唯有一双杏眼乌黑清亮,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许是为了店铺宣传,她发间戴的钏钗,腰间的环佩及手腕上的玉镯俱是荷宝斋出品,不得不说她选得这几样首饰十分符合她的身段气质,那几抹翠意将她整个人装点得更加清雅灵动。 第53章 他尝试回想起第一次和她打交道的场景,好似是她像母鸡护崽般地护着他弟弟,事情摆平后,接着追过来问他姓名要还银两,他不耐她的聒噪,径直让容书推回了房间。第二次,她来归还家书,他怀着一通起床气,出言讥讽,结果不欢而散。第三次,则是在斗石擂台上,她那对赌石敷衍的态度,成功地挑起了他那根弦,没有犹豫地把花签投给了她的对手…… 三次皆是不愉快的见面,段离筝再次看抬眼看向苏青荷,她倒真沉得住气,好似他是一位与她素昧平生的普通客人,嗯,会装会演会适时地睁只眼闭只眼,这点倒是身为奸商的基本素养。 「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段离筝单刀直入主题,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名下在拂安山有两处矿点,你们兖州城的点翠楼包括周边城镇的高档翡翠成品店里的翡翠原石都是从我这儿流出,如果我没猜错,你最近正在为原石的事发愁。」 苏青荷端着茶盏的手僵住了,这少爷的耳目真是灵通,连她正缺货源这事都知晓。苏青荷定了定神,抿唇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伏安山是兖州闻名遐迩的老坑矿场,其出翠率自不用说,第一批优质原石是直接供给皇室,第二批稍次些的是供给有门路的各大珠宝店,第三批彻底被挑剩下的劣石残渣直接卖给蹲候在矿场边上的走石商人。 曹显德原来费了好些力气搭上的走石商人,还不是一线的走石商,是做倒买倒卖的中间人,到他手里的毛料都不知转经了多少人的手,是剩菜中的剩菜,因此解开后,油水瘦得吓人。 那么难得的机会亲自送上门来,苏青荷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若能直接和矿场搭上线,那将省了她天大的力气了,最重要的是出翠率高、稳定、长久,比起她到处去坐马车淘货要安全省力多了。虽然这比她用异能去淘货要多花费些银两,但这是一份安全稳定的保障,天知道若全是用异能来搞定货源,她得瞒过多少店里伙计的耳目,得冒多大的风险。 段离筝捕捉到她眼底的动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要的是那块四色翡翠,以及荷宝斋每月的饰品纹样。」 苏青荷挑了挑眉:「段公子,不知是您耳力有问题,还是我表达得不够明白,那件四色翡翠已经开始雕刻,如果您不介意抱一块鱼戏莲荷摆件的半成品回去,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苏青荷每说一字,段离筝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容书站在段离筝身后拼命地跟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苏青荷完全无视掉冷汗都快滴下来的容书,自顾自地说完那段话,看着面前乌云密布的男人,只觉得通体舒泰,心情无比地顺畅,权当是报了在和丰客栈吃得那记闭门羹的仇。 气氛好似凝固了,对面的人没了声响。 短暂而可怕的沉默过后,苏青荷听见有木轮转动的声音,微一抬头,正好撞上了那双寒潭似的黑眸。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动轮椅移到了她的正前方,双手撑在扶手上,身子前倾过来,鼻尖离她额头的距离不过一寸。 男人的个头貌似很高,单单是坐着倾靠过来,她都有一种被黑云笼罩的即视感。 苏青荷当即被吓得头脑当机,身子条件反射地猛地向后一靠,背部结结实实地撞到檀木椅背上,传来一阵微微发麻的痛意。 苏青荷伸手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后颈,愤恨地瞪着他,男人突然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苏青荷气不打一出来,这人不光嘴毒,精神好似还有问题? 笑声渐止,头顶的阴影慢慢消失,段离筝转动着轮椅又回到了方才与苏青荷谈话的位置。 那丝压迫感散去,苏青荷心里一松的同时,听见段离筝隽秀低沉的嗓音响起:「荷宝斋每次上的首饰新品,需要提前三天把纹样图纸寄到京城玄汐阁。」 苏青荷还怨念他方才出其不意带有挑衅或是挑逗意味的一招,没好气道:「我不同意,这笔生意是我吃亏了。」 不等他回答,苏青荷继续道:「每次从你那儿进原料,银两我是一分不会少,于你来说不过是多个客人,有利无害,而我却要把赚钱的路子分给你,虽说京城和兖州相距千里,互相侵犯不到各自的利益,但长期合作的话,明显是我亏了。」 「那你想怎样?」段离筝眼底闪过暗色,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我要第一批货,就是供给朝廷的那批,」苏青荷掰着手指,作天真无害状,「这价钱嘛,我这小店刚开,手头也不宽裕,就按第二批货的价钱来好了。」 「你还真敢开口。」段离筝冷冷道。 「反正我就巴掌大小的店面,一个月的用量不过皮毛罢了,段少爷您张张手指缝,漏下来的就够我们过活了。」苏青荷语气夸张,好似荷宝斋的流水真得小到不值一提。 段离筝颔首沉吟,慢慢地转动轮椅朝屏风拐角处而去,容书紧跟着走过去,待快要出了门,段离筝背对着她,淡淡地丢下了一句话:「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你在此之前把荷宝斋目前的纹样图纸送到和丰客栈,矿场那边我会差人和你联系。」 第54章 「好,段公子慢走。」苏青荷唇角弯起。 段离筝偏头瞟了她一眼,意外地瞟见了那弯月似的漆亮眸子,嘴角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偏过头任由容书将他推出了店门,向客栈方向走去。 解决了心头大患的苏青荷心情由阴转晴,心道遇见那位姓段的也不全是坏事,这次做成的这笔生意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提前三天寄去纹样图纸,对于荷宝斋来说几乎没有损失,就算用最快的马匹,从兖州城到京城也要七日,也就是说等段离筝收到图纸,荷宝斋已经推出新品好几天了。 退一步说,就算她不给段离筝纹样图纸,不出两个月,荷宝斋的首饰也会通过自然的人口流动传到京城,届时纹样也不再是秘密。段离筝在原料提供上给她行了方便,她在制作首饰纹样上给他搏了时间。 苏青荷突然想到韩修白曾说过,他家的产业跟翡翠没有什么关系,那他要那么多首饰图纸做什么? 此时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苏青荷纳罕的念头不过闪了一瞬就抛却在脑后,走到柜台后忙着登记流水。待到响午时分,店里不那么忙了,苏青荷抽空把纹样图纸都描了一份,交给徐景福让他送去和丰客栈。 徐景福前脚拿着图纸刚走,后脚店里便又迈进来一个人影。苏青荷循声望去,只见是卢骞袖手站在门前,身后斜背着一个布包袱,正左右张望。 苏青荷迎了上去,笑着招呼:「卢骞,你想好了?」 「苏姑娘,」卢骞见店里的伙计都停下手中的活看向他,一时间脸色有些腼腆地泛红,「我这么直接过来,会不会太唐突了……」 「不会,」苏青荷领着他穿过大厅,来到后院,指着角屋道:「那里正好还有一间空房,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便可住在店里。」 「麻烦苏姑娘了,我今晚确实无处可去…」卢骞取下身后背着的包袱,尴尬地笑。 走进屋子,苏青荷帮忙把柜子里的新被褥抱了出来,一边和他一起整理床铺,一边问道:「你跟你伯父说了上我这儿来帮忙?」 卢骞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黯淡:「没有,我只是说去一个朋友店里做事。」 「然后呢,你伯父伯母都同意了?」 岂止是同意,差点鼓掌庆贺了,从他来就一直耷拉着脸的伯母终于冲他笑了一回,只因府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而卢远舟出门时正好撞见了背着包袱的他,然而却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径直擦肩而过,完全把他视作了空气。 「他们没说什么……」卢骞绷紧了唇,或许他在落魄时选择投奔伯父家,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苏青荷见他不想多言,也就没再问。在整理好床铺后,苏青荷便领他去了大厅,给他拿了以前的账簿,让他先试着核对一下。 只见卢骞一碰到账簿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修长的十指在算盘上翻飞舞动,只闻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眨眼间,一页的流水便被他整合完毕。 哪有那么快就能算完账单的……苏青荷半信半疑地拿起卢骞誊写完的那张纸,把账簿翻到最后一页,对照自己算了整个晚上的数据,居然分毫不差。 「嗯…你果真不适合打杂的活计,你是天生算账的料!」 面对苏青荷毫不吝啬的夸赞,卢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卢骞在荷宝斋担任账房一事就这么被敲定下来,不过短短两天,原先对于苏青荷收下老对头侄子一事颇有微词的徐景福,在见识到卢骞出神入化的算盘手后,彻底地跪拜折服了。 然而,卢远舟的侄子在荷宝斋当账房先生一事被当做一件小八卦在玉石街不胫而走,自己的亲侄子都容不下,逼得人家跑到了对手店里做事,可见其做人失败到什么地步了。面对同行们的指指点点与质疑,点翠楼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卢远舟脸皮厚得很,这点程度的传言根本对他造不成半点实质性的伤害。 但因这事,点翠楼和荷宝斋之间的竞争关系更加地微妙起来。 在段离筝离开兖州城的第三天,苏青荷收到了她的第一批货源:满满三大车的白沙皮。 每块原石大小几乎都差不多大小,苏青荷装作清点货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数十块原料,随即满意地弯起唇角。几乎每四、五块毛料里便能出一块翡翠,基本都是满绿,芙蓉种冰种各色都有,十分对得起这个价钱了。 苏青荷爽快地掏出四千两银票递给了负责赶车送货的吴师傅,吴师傅谨慎地接过收好,他只是个跑腿的,回头这些银票都得交给正主。这些原料差不多是荷宝斋一个月的用量,之后的每月月初,吴师傅都会亲自押货送上门。 荷宝斋的伙计全都过来帮忙搬卸石料,本来就不大的仓库被堆砌得满满当当,连后院的墙根都摞满了毛料,来回走路都有些费劲。 第5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看着伙计们侧身搬货、避免相互撞到小心翼翼的样子,苏青荷微皱起眉,一旁的卢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斟酌着开口:「不管是前厅还是后院,委实都太小了些,现在毛料一囤积,院里几乎站不下人了,掌柜有没有意愿去盘下隔壁的店铺以扩充店面?」 苏青荷在心底叹口气,之前置办宅院、买下琳琅轩、重新装修、招买伙计等等杂七杂八已经花去了近两万两的银票,她现在手里还剩下不足一万两,如果再拿来扩充店铺,万一店里出了什么变故,或是店里这个月回不了本钱,那么下个月连货源钱她都拿不出来了。 「等过一阵,店里各项收支都稳定下来再说吧。」 当时盘下琳琅轩,苏青荷琢磨着七十平的前厅加上两百多平的后院,怎么着都是够用的,然而没想到她太低估兖州城富家公子和小姐们的购买力了,店里的伙计们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傍晚,她有意再去找几位玉雕师和刻工,奈何后院已经彻底住不下人了。 卢骞经手账簿,知晓店铺才开张一个多星期,本钱还没回到手,明白苏青荷的难处,便也没再多言。 与荷宝斋隔着一条街,遥遥对望的漱玉坊的东家傅同祯,环胸冷眼看着对面荷宝斋众人忙上忙下搬毛料的场景。他一眼便瞧出了那几车上的白沙皮都是顶好的一批货,马车的卷帘上还绣着伏安山矿场的图案标识,她苏青荷明明是一个初来乍到兖州城的黄毛丫头,怎么会有门路攀上矿场这条线?傅同祯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心里不断涌出的妒忌,几乎让他要把银牙咬碎。 自对面荷宝斋开张后,傅同祯简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看着店里清冷的模样,再看看对面荷宝斋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傅同祯眯起双眼,转身走到了柜台前坐下,捋着花白的胡须,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 这俩日店里被卢骞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得不说其在管理店铺上真有两把刷子,他为伙计们制定了一套详细的作息,按照他这套作息来,出首饰的效率竟然提高不少,卢骞在店里的威望瞬间便高大起来。 那件四色翡翠制成的鱼戏莲荷的摆件已经完工,摆在正中间的博古架最高层,一进荷宝斋便能瞧见那如琉璃般通透的半圆摆件,散发出的四色光华似乎将整个店都照耀得明亮起来。 有卢骞在店里镇着,苏青荷偷得半日闲,送完小包子去上学堂,便和春杏去了街上的成衣店,准备去裁做几件新衣。 名唤怡裳坊的成衣店是苏青荷常去的一家,店里的衣服款式素雅,很少会绣花团锦簇的纹样,只是在袖口或衣领边角做了精细的缠枝刺绣,是她喜欢的风格,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摸起来光滑顺手。 如今快要换季,天气转凉,苏青荷给自己挑了两身罩衣罗裙,给小包子挑了两身短衫,同时给春杏和周婶一人捎上了一身。春杏挽着她的胳膊,甜丝丝地笑道:「果然大清早跟小姐出门没坏事,平白落得一件新衣穿。」 跟掌柜付完银两,苏青荷二人转身走出店门,刚迈过门槛,只见店门口的石阶上倚靠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头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上面沾着不少稻草,身上的衣物已经脏污到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斜歪着半躺在石阶上,仿佛在安逸地晒着太阳。 春杏吓了一跳,连忙拉着苏青荷绕着走。这时,成衣店的伙计举着把扫帚出来,倒提着扫帚把,一边骂一边朝女人身上招呼:「腌臜东西!快滚一边去!呸,一大早地来店里找晦气!」 女人挨了几下打,连忙捂着脑袋连滚带爬地踉跄着下了石阶,委屈地抱着膝盖蹲在青石板铺路的街边,喉咙里发出野猫般有些沙哑的哽咽声。 苏青荷心下虽有些不忍,但也没打算做滥好人,兖州城里的流浪汉数以千计,走几步路都能遇见一个,她有心去接济,也接济不过来,况且她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碰巧那女子忽然抬头,苏青荷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那煤灰脏污下姣好的面容,苏青荷怔愣了一瞬,不由得顿下了脚步,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是你?」 随着苏青荷语落,女子望向她的眼神由迷茫渐渐变得有神,瞳孔倏地紧缩,接着猛地站起身来,抓住了苏青荷的手腕。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女人像是捉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般,死死地抓着苏青荷的手腕,直盯着她的眼神锐亮得有些可怕。 苏青荷被她捏得痛呼一声,没想到她看着瘦骨嶙峋,手劲居然这么大。春杏大声地劝止,女人却毫无反应,春杏最后急得去掰女人的手指,费了好些劲,才让女子松开了手。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苏青荷同乘一辆马车来兖州的女子,欲私奔的苦命鸳鸯之一,苏青荷还记得她叫湘宁,和她在一起的还有那位名叫陵郞的男人。 「你不是和你的未婚夫在一起么,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苏青荷揉着被抓红的手腕,皱眉问道,当初坐马车的那十二个人里,她的穿着是最光鲜的,光是当初她发间戴着的那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都够她在兖州置办个小宅子,将就着生活下去了。 第56章 「那个负心汉,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一提起她那位未婚夫,湘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里的怨恨几欲喷涌而出,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平息下来,哽咽着跟苏青荷讲述她遭遇的一切,「他把我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赌石,结果切垮了,他允诺把我送回冀州家中,却在半路把我卖进了窑子,我拼了半条命才逃了出来……」 苏青荷想起那日和殷守路过的那家毛料店,碰巧看见了她和她未婚夫切垮了的一幕,当时她还有些惋惜,却没有想到那叫陵郞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这般畜生不如的事。 湘宁渴求地望着面前一别数月的苏青荷,只见她发间插着得是通体碧绿的冰种发簪,身上穿得是绫罗绸缎,皮肤莹白透粉,一副标准的富家小姐的模样打扮。如不是方才苏青荷开口叫她,她绝对认不出来她就是之前在马车上瘦弱不堪又土里土气的乡野少女。 湘宁突然「扑通」一声对着苏青荷跪下,攥住她的裙角,眼里滑落的泪珠混着脸颊上的脏污,变成了两道黑水蜿蜒流下:「求求你,帮帮我,我在街头流浪行乞了一个多月,天天吃得是泔水,住得是马棚,求小姐您发发慈悲收留我罢,哪怕让我给你当个小丫鬟,给你端茶送水捶背捏脚也好……」 苏青荷还未开口,春杏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头撇到一旁:「端茶送水有我就够了,我家小姐不喜人给她捶背捏脚…」 苏青荷无语地扫她一眼,俯身扶了湘宁起来,思索道:「这样吧,我给你些盘缠,送你回冀州老家……」 「不!要我回去,我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湘宁尖声打断她,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喃喃道,「我现在已经没脸回去见我爹娘了,就算回去估计也会被我爹打死,或是把我匆匆嫁给个瘸子聋子瞎子,我爹最重名声,他不会让我留下来给家族抹黑的…」 一听见瘸子这字眼,苏青荷莫名想到了那个坐着木制轮椅的男人,心道就算嫁给瘸子,也总比流落街头吃泔水要好吧,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湘宁抱着她的腿坐在地上痛哭,这场景招致了不少路过的行人围观,苏青荷有些进退两难。她做不出把她丢在这儿一走了之的事,但是她俩虽说同坐过一辆马车,说到底不过还是陌生人,她不敢贸然将她领进家里,毕竟家中还有个小包子… 看着周围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苏青荷无奈地叹口气,轻声道:「湘宁,你先起来,姑娘家的坐在地上不好看…」 「你答应收留我了?」湘宁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惊喜。 「你先随我过来。」苏青荷淡淡道。 湘宁慌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苏青荷拨开人群走了出去,湘宁和春杏亦步亦趋地跟上。 「小姐,你真要把那女人领回家啊?」春杏瞪圆了眼,指了指她身后难掩激动的湘宁。 苏青荷没说话,待走到永安街的大道上,苏青荷偏头对湘宁道:「我家中不缺丫鬟,也不需要你来端茶送水。我在玉石街有个店面,店里都是大老爷们,只有一个徐婶负责做饭洗衣,你只要平时帮着徐婶砍砍柴,烧烧火,帮店里伙计洗洗衣物便可,至于月钱……」 「我不要月钱,只要能有个住的地方,有口饭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湘宁有些紧张地看她,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又反悔。 苏青荷有些心软地叹气,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结果现在沦落到有家回不成的悲惨境地。可以说她识人不清、遇人不淑,也可说是造物弄人…… 「月钱二两,你若觉着攒够了钱,随时可以离开。」苏青荷一边走一边道,湘宁满怀感激像小鸡啄米般点头。 迈入荷宝斋的大门,坐在柜台前的卢骞闻声抬头,看到苏青荷后面跟着一位披头散发、满身脏污的女人,当下惊得嘴巴微微半张着,合都合不住。 徐景福颠颠地跑过来,苦着脸小声道:「姑奶奶,你怎么领回个乞丐,这客人都要吓跑了……」 果然,几个在店里挑首饰的客人齐齐转过身来,投来好奇加嫌恶的异样眼光,苏青荷连忙让徐景福带湘宁去后院,吩咐让徐婶烧点热水帮她清洗一番,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看着徐景福皱着脸领着湘宁走进后院,苏青荷长舒一口气,卢骞走过来,搞不清状况地问:「怎么回事?」 苏青荷抿唇:「你还记得她么?就是当初同坐马车的那位富家小姐……」 卢骞似乎回忆起来,恍然道:「原来是她,难怪我看她身形有些熟悉,她怎会落到这副境地?」 「遇人不淑。」苏青荷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卢骞有些不明所以地挑挑眉。 过了一会儿,湘宁再来到大厅时,已经换上了周婶的旧衣服,头发湿漉漉地披下来,虽然整个人清瘦得不成样,但洗去污秽后显露的五官姣好而妩媚,清瘦的身材反而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风的娇弱感。 第57章 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眼都直了,眼神不住地往湘宁身上偷瞟,湘宁脸颊微微泛起红晕,低头走到苏青荷面前,细声道:「小姐。」 苏青荷笑笑:「什么小姐,跟店里人一样叫我掌柜就好。」 湘宁点点头,随后一直干站在大厅里,有些无所适从。 苏青荷偏头对她道:「刚来第一天,先回后院休息调整下罢,这前厅平日里人来人往,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平日里在后院帮徐婶做些杂务便可。」 湘宁应是,在一干大老爷们的热烈注视下,又红着脸掀帘回了后院。 ☆☆☆ 临近打烊时分,荷宝斋的伙计们围着一桌吃大锅饭。 一开始,湘宁还想在一群男人面前维持着大家闺秀的淑女形象,然而等饭菜一上桌,看到那些糙汉子们风卷残云的吃相,一盘还没夹几筷子的菜便已快见了底,湘宁便绷不住了,一手抢过一个玉米饽饽,一手伸长筷子去捞菜,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苏青荷在一旁看着,她早已习惯伙计们这副像打仗般的吃饭场景,然而湘宁这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让她略微有些意外,这还是那个指着玉米饽饽鄙夷地问「这东西也能吃?」的千金小姐吗? 果然,生活的磨砺是最好的老师,短短四五个月,便能让人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苏青荷没想到,所谓的变化,不仅仅是这些。 刚开始的几天,湘宁表现得很安分,什么活都抢着干。平时要照顾二十多个伙计的日常杂务,徐婶原有些心力不足,自湘宁来了后,徐婶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于是徐婶连带着徐伯、徐景福,都觉着苏青荷把湘宁领回来的决策很英明。 而店铺的其他伙计表示,每天能看到一个美女在面前走来走去,也是件十分养眼,让人愉快的事,干起活来都觉着有劲儿了。 苏青荷发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 那天,韩修白和往常一样来店里串门,正巧苏青荷也在店里,也没当回事,那韩少爷有事没事就爱来店里坐坐,顺带蹭她几壶好茶。 苏青荷坐在屏风的隔间里正在研究新品首饰的纹样,韩修白大喇喇地绕过屏风,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翘着二郎腿。 苏青荷眼皮也未抬,专注地研究图纸。韩修白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倒茶喝,这时,湘宁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碟热腾腾的杏仁枣糕。 湘宁走到韩修白面前,递过去那碟枣糕,唇角勾起恬淡的笑容,声音细软娇媚:「韩公子,掌柜,徐婶刚做好的枣糕,还热乎着,就着茶水吃些罢。」 湘宁俨然是一番精心打扮过的模样,描了黛眉,擦了胭脂,身上穿得是新裁的棉质石榴罗裙,腰间的束着的缎带勾勒出她柳叶般的腰身。话里虽带着「掌柜」,但眼神明显一直落在韩修白的神上。 湘宁的气色比刚来店里时好了许多,打扮过后更是明艳动人,可惜面前的男人连看一眼都吝啬。 韩修白见了她像见了瘟疫一样,微侧过身去,皱起眉头,语气明显地不耐烦:「怎么又是你。」 湘宁咬了下唇,把那碟枣糕放在韩修白身旁的桌面上,袖手站在他旁边,没说话也没动。 正低头描花样的苏青荷鼻子动了动,正纳闷哪里来的那么浓郁的香粉气,刚一抬头,便瞧见了面前气氛有些微妙的俩人。 韩修白觉察到苏青荷探究的目光,更火大了,没好气道:「苏青荷,你们店里的伙计都这么没眼力?看到掌柜和客人有话要谈,还傻站着不走?」 苏青荷被烧了个莫名其妙,刚要回答,就听湘宁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韩公子,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韩修白无奈地扶额,清秀的眉毛拧起,冷淡道:「是。」 湘宁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里闪过泪花,随即捂着脸哽咽着跑了出去。 苏青荷不明就里地放下手中的图纸,皱眉道:「你和湘宁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你该问问你那个伙计,是不是对我有意见?」韩修白还是气呼呼地,随即狐疑地瞟了苏青荷一眼,「还是你不想让我来你店里坐,变着法地叫伙计来整我?」 苏青荷更加不明就里,懒懒道:「我若想不让你进门,便直接叫徐景福把你轰出去。」 「她第一次过来给我倒茶,全倒在了我身上,又是道歉又扑过来给我擦,我便没说什么,」韩修白一口喝掉了自己倒的那杯茶,表情有些义愤填膺,「之后我来你店里三次,她又泼了我三次!」 「……」 苏青荷拼命憋住笑,抬手掩住上扬的唇角,作一本正经道:「小姑娘面皮薄,你就不能好好说?」 「本少爷向来对女人很有耐心,但是,」韩修白伸手指了指额头,认真道,「仅限于这里没坏掉的女人。」 第58章 苏青荷不可置否。 停了几秒,韩修白才恍然发现她方才话里的毛病,她自己才不到十五岁吧,叫别人小姑娘?湘宁看样子,还比她大上两三岁吧。 韩修白疑惑地打量了她两眼,明明还是个未长开的少女,平日里说话行事却老成稳练,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泰然自若,奇怪的是,和她相处的这段时日,他竟也未觉着哪里有违和感…… 「以后不要再自夸说你多懂女人。」苏青荷对韩修白的情商表示堪忧,怪不得追了云映岚那么久,人家还对他爱答不理,原来他自己也是有原因的。 韩修白哼哼两声,站起身来,抖抖袖子:「别再让那个叫湘宁的做端茶倒水的活计了,得亏每次碰上的是我,换个脾气暴的早就在你店里闹开了。我有点事先走,不在你这儿多呆了。」 苏青荷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懒懒地挥了挥,示意他赶快走。 ☆☆☆ 韩修白走后,苏青荷去后院看了眼,发现湘宁把自己锁在了房里,像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苏青荷不由得同情起湘宁来,这姑娘看男人的眼光委实也太差了些,先是碰见了一个演技派加百年难遇的渣男,后又是看上了情商负值、一门心思扑在另一朵花上的痴情男。 不过,苏青荷该提点的还是要提点,前几次的泼茶事件的发生,好巧不巧,她都不在店里,如果不是这次碰上了,她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诚然如韩修白所说,幸亏被泼的是他,换成别人,早就把湘宁连带着荷宝斋当成笑料传开了。 若她还是这般不安分下去,荷宝斋可供不起这么一尊会来事的大佛。 湘宁从屋里出来时,眼眶红红的。苏青荷把这事挑开了说,她一声不吭地听着。 一番话说完,苏青荷见她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她没有听进去,叹了口气便转身径直离开了。 来到前厅,卢骞正坐在柜台前梳理整个月的总账,见苏青荷过来,便起身和她商议关于扩充店面的事。 这一个半月来,荷宝斋的纯利润有五千六百两纹银,加之手里的一万两闲钱,于是,苏青荷终于有了扩充店面的底气。 荷宝斋的右边是玉石街的门头,无法扩建,只有盘下左边的店面,左边隔壁的玉香坊纯是一间毛料店铺,老板见荷宝斋天天人来人往地赚了大钱,于是坐地起价,卢骞同他交涉了许多次,终于将价格压至了六千两,虽说跟盘下琳琅轩的价格一样,但当初琳琅轩可是留下了大半个仓库的毛料,这家老板可是片叶不留下,连家具摆设都商量着要搬走。 两个店面之间的墙要打通,做成圆形拱门,后院的墙则要彻底拆掉,方便来回搬运毛料。店内的布局需要重新再制定,玉雕师和刻工也要再去招人,各种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加之临近月底,所有的账簿需要再核对汇总,卢骞这两天算是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此时,卢骞把关于扩张后店面的布局及各项支出的明细,和苏青荷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苏青荷仔细地听完,拿过卢骞手中的毛笔,直接在账簿明细上划了个大大的勾。 第二日,店铺扩张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开工了。 荷宝斋依旧正常营业,先从隔壁的玉香坊开始刨墙。于是,荷宝斋那边照旧迎来送往着客人,而隔壁亦是熙来攘往,不过来往的皆是肩挑扁担,浑身灰土的泥瓦工匠。 而就在这么个关键的当口,苏青荷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信。 信的内容言简意赅,一是有几张纹样图纸在雕刻时出了问题,二是有一块领许多京城相玉师束手无策的翡翠明料希望请她前去相上一相,最后以一句毫无诚意的「京都十月菊花胜,望汝同往观之」结尾。 整封信不过百余字,苏青荷不用看落款名,光瞧见那一手利落的行楷笔迹,便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图纸在雕刻时出了问题?苏青荷微皱起眉,能有什么问题,她店里的玉雕师全都是根据她的图纸做出的成品,难道京城玉雕师的水平还不如她店里的师傅? 至于相翡翠明料,苏青荷轻笑一声,按那人的脾性绝不会为了旁人的事大费周章,什么令京城相玉师束手无策,恐怕是为了激起她的好奇心,多半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明料,想拉她过去做苦工。 总之,那人的本意绝不会是请她去赏劳什子的菊花! 店铺扩张正是忙碌的时候,苏青荷不可能抛下店铺去京城,于是便无视掉了那封信,继续投身泥瓦匠监工的事业中。 直到月初,苏青荷见押送原料的吴师傅迟迟未倒,派人前往矿场去问,这一问才知,段离筝那家伙断了她家的口粮,没有矿场主的吩咐,吴师傅哪里敢擅自去送货。 苏青荷恨得牙痒痒,这是变相地威胁逼迫? 然而,明知道是威胁,苏青荷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了。没办法,谁叫店铺的命脉被人握在了手里…… 第59章 苏青荷快速地给无良矿场主回了一封写明已动身进京的信,要求他尽快让吴师傅给荷宝斋补货。 好在店铺扩张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新的家具博古架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解石师傅、刻工、玉雕师等伙计们各司其职,一切都似走上了正轨。 苏青荷留给了卢骞四千两银票当做这月的进原料货款,伙计们的月钱及其它杂项直接从店铺盈利里面扣除。手头剩下的四千两银票全都存进了钱庄,若到了京城出了什么变故,随时可以去取出来用。 苏青荷原想带小包子一起去京城,但书院的课不能停,小包子似乎也不太愿意放下课本,随她上京。从兖州到京城,来回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便要月余,上次从阜水到兖州,仅仅是坐了八日的马车,就把她二人折腾得够呛,苏青荷想了想,还是别让小包子同她受这份罪了。 春杏要留着宅院里照顾小包子,接送小包子上学堂的重任同时也交给了她。交待完一切事项后,苏青荷揣些上碎银子,挎着轻便的包袱,一人孤单寂寞冷地坐上了通往京城的马车。 时隔四个月,再次坐长途马车时,境遇已全然不同。 犹记得上次坐的是木板搭成的简易板车,车上像下饺子般地硬挤了十二人,而这次,苏青荷专门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操着标准的兖州口音。 马车上的用具一应俱全,铺着厚厚毛毯的软榻、雕花小案几、暖手炉,甚至在榻边还摆着几本用来消磨时间的小话本。 虽然一趟的雇车费用便要二十两,但比之上次连腰都直不起的境遇实在是好了太多。 苏青荷不着急赶时间,让车夫捡着平坦的官道走,一路上游山玩水,从不赶夜路,碰见干净的溪流小河,苏青荷还会从马车上下来,卷起裤脚,蹚水玩上一会儿。渴了便停在官道歇脚处的茶馆酒肆,喝大碗茶,饿了便直接去附近的村镇上下馆子。 赶车的夫妇很好奇苏青荷是去京城干嘛的,看她一身轻便的装束倒不像是去投奔探亲,也不像是去做生意,那些个掉进钱眼里的行脚商,哪个不是形色匆匆日夜兼程,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京城,哪有像她这般悠哉滋润的? 就这样,游山玩水了大半个月,在沿途的树木都彻底落叶凋零,天气渐渐转凉时,也就是十一月中旬,苏青荷才悠悠地晃到了传说中的京都。 原本苏青荷觉着兖州城作为兖州的经济中心兼都城,已是足够繁华气派了,然而跟京都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光是那上百米宽,如江面般辽阔壮丽的护城河,就将兖州城甩开了八条街。 苏青荷像乡下人进城似的,一路掀着窗帘,一双清亮的乌瞳滴溜溜地打量着过往的景色与行人。 与京都相比,兖州城就像个娇柔的少女,温婉有余,气魄不足,作为被五大洲郡包围的心脏,京都文化包罗万象,不仅沾染着江南味道的杏花烟雨,同时也峭立着北疆的烈烈北风。 街上行走的人流中,不乏有身穿革靴胡服、编着小辫留着大胡须的北疆国人,缠着白色头巾、卷发碧眼的西越客商,腰挂佩剑、身材矮小、剃着月代头的东凪武士,以及身材曼妙、身披纱丽,皮肤黝黑却别有风情的南曼国少女。这些异国人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似的,自在而随意,而周围的京城人已习以为常,唯有像苏青荷这样的外来人,才会像他们投去异样兼好奇的眼光。 走在京都城门通往内城的朱雀大街上,沿街两旁的小摊贩卖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小吃杂货,糖蒸酥酪、杏仁茶、鹅鸭包儿、开炉饼,以及各种从邻国进来的造型奇特的刺绣布料,就连个小小的脂粉盒都精美无比,各色的香料、器皿更是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苏青荷买了串最爱的冰糖葫芦,正吃着没走几步路,便瞧见了段离筝在信上所说的鸿来客栈。 这应该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客栈,飞檐翘角,旌旗飘飏,店内熙来攘往,韩二少的揽月楼还没这儿的人流一半多。 苏青荷径直跨门而入,走到酒柜前,问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可有位姓段的公子住在这儿?」 掌柜抬头打量了苏青荷片刻,随即咧嘴笑道:「是苏姑娘吧?房间已经帮你打扫好了,左手处拐到最里间便是。」 苏青荷笑着道了谢,便先绕过人声鼎沸的大厅,拐进左手边的走廊,走到最里头紧闭着五门的一间房,正抬手准备推开门,门却突然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陡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依旧墨发玄衣,面容像是玉雕一般精致俊美,却毫无温度。寒潭似的眸子看不出喜怒,虽坐在轮椅上,仍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苏青荷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嘴里咬着半颗冰糖葫芦,唇角不可避免地沾着些许糖渣,睁大了眼,水盈盈的双瞳像见了鬼一样瞪着面前的男人。 面前的男人轻吐出一句没头脑的话:「好吃吗?」 第60章 苏青荷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说的是她手中的冰糖葫芦,下意识地品鉴:「还行吧,就是糖浆浇得有点厚,咬起来硌牙,山楂太嫩了,有点酸……」 苏青荷越说发现段离筝的脸色越暗沉,适时悻悻地住了嘴。 「从兖州到京都,整整二十日,」段离筝似笑非笑,语气阴冷得掉渣,「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土匪绑到寨子里,去做了压寨夫人。」 说罢,不等苏青荷反应,段离筝转动轮椅,背过身去,口气不无嘲讽:「我还道哪家的山贼这般没品位,顶多也就是绑了去做择菜浣衣的苦力…」 苏青荷差点没被山楂核噎到,咳到脸颊泛红,怨念地盯着背对着她的罪魁祸首,同时心里腹诽道,左右都是做苦力,给山贼做苦力都好过来应付这个毒舌少爷! 苏青荷到底没跟他一般计较,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图纸哪里出了问题?」 段离筝拿过桌上的一沓纸张,丢在苏青荷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苏青荷接过一看,是她亲手画的图纸没错啊,纹样也没什么问题,然而直到翻了七八张后,陡然间出现了一张歪歪扭扭写满了三字经的字帖,她一眼便认出了是出自小包子之手,这样的字帖竟然被夹了四张放在图纸之间。 苏青荷默默扶额,这个徐景福,果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寄出去之前都不知道翻看一眼!害得她亲自跑来京城一趟,苏青荷决定回去之后,先扣他一个月工钱再说! 错拿的那四张图纸应该被压在了砚台下面,如今近一个月过去,店里人来人往,多半是找不到了。 顶着段离筝嘲弄的目光,苏青荷讪讪道:「抱歉,店里伙计一时大意错拿了几张我阿弟的练字纸,所幸那几张图纸花样我还记得,最多后日,我便能画好,虽可能和荷宝斋的新品略有些出入,但也八九不离十。」 段离筝移开目光,淡淡道:「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哪里?」苏青荷眼神警惕。 「你店里伙计办事出了差错,身为掌柜不该赔偿么?你知道我因为你少的那几张图纸,亏损了多少银子么?」段离筝再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青荷被他盯得发毛,心里自知理亏,蚊声讷讷道:「我知道了。」 「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那块翡翠明料。」段离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望着苏青荷的眼神闪过一丝兴味,「希望你的相玉本事,不要像赌石一样,全凭手感。」 最后四个字,他有意无意地说得很重,苏青荷已习惯他间歇性开启的嘲讽模式,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转身欲走出门,才发觉不对劲,扭头蹙眉道:「掌柜说我的房间……」 段离筝像是也不想与她多呆,吝啬地吐出两字:「对面。」 苏青荷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房间和这么一个恶劣阴沉的少爷相对,希望晚上不要做噩梦才好。 苏青荷推开对面自己的房间,转身迅速地合上了门。 ☆☆☆ 第二日一大早,苏青荷睡眼惺忪间,隐约听到隔壁有来回走动的窸窣声响。整衣起身,唤小二端来热水,匆忙洗漱完,吃了些清粥糕点,走到客栈大厅时,便见段离筝及容书已经在那儿侯着了,像是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段离筝眼含不悦,凉凉地扫她一眼,任容书推着轮椅向门外走去,苏青荷淡然自若地跟在其后。 冬月的清晨有些微凉,街道两旁的小贩叫卖声却依旧火热。穿进一条幽僻的小巷,走了约一刻钟,直到巷子两旁全是长满青苔的平民院落的矮墙,而段离筝左拐右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四周幽静的近乎死寂。段离筝停在了一座破旧而古朴的宅院前停下,而容书径直上前去敲响了院门。 苏青荷狐疑地打量了下四周,连墙根处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绿油油的藤蔓枝,屋檐的青泥瓦片不少都碎裂开,风大些时,还会簌簌地往下掉。 这地方会有人住?然而容书敲了两下门后,门从里打开显露出庭院中的场景时,让苏青荷着实吃了一惊。 庭院内堆满了成山似的翡翠毛料,有十几个伙计在来回搬运解石,十几架解石机并列排开,除了解石师傅手下传来金刚砂打磨皮壳的细碎声,其它每个人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搬石放石连一丝微小的动静都没有发出。 苏青荷随着段离筝容书走进院中,而那些伙计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走进大厅,苏青荷发现连屋子里都摆满了毛料,只有厅内只有简单的两张木桌椅,这应该只是一个堆放毛料及解石的仓库,完全没有有人居住的痕迹。 容书拐进里屋,片刻后,抱出来一个被红布包裹住的物件,看他颇有些吃力的表情,以及那物件的体积大小,苏青荷估摸着红布下的石料大概有四十公斤左右。 第61章 段离筝微点了点头,容书抬手把红布揭开,露出了那物件的真容。苏青荷当下心一沉,眼中惊艳与凝重交织,不可置信地上前小迈一步。 面前出现的竟然不是意想当中的翡翠,而是一块黄龙玉。 黄龙玉是二十世纪初被发现的一种新玉种,有「黄如金、红如血、白如冰、乌如墨」之称,其硬度及透明度都与翡翠近似,初期有很多玉石商人都把黄龙玉当做翡翠来贩卖。这时代的人们缺乏仪器来验证其的组成元素及折光率,莫不是也把黄龙玉错当成翡翠来使用了? 苏青荷犹记得自黄龙玉被开发出来,短短几年的时间,其价格暴涨了数万倍,致使许多有长远眼光囤积黄龙玉的商人借此发了家。黄龙玉有着和田玉之温润、田黄之色泽、翡翠之硬度、琥珀之通透、寿山石之柔韧,这些特性完全具备古人用来形容优秀玉石的「五德」,使它一跃成为了玉石界里的当红宠儿。 面前的这块黄龙玉,中间是一块足以媲美顶级田黄的明黄色,明黄色的四周不规则的染上了些红如鸽血的朱砂红,而整块玉石的最外层大面积包裹着黑如稠墨的皮壳,乍一看以为是黑藓,但是细细品鉴,这些扎眼的黑色无论是色泽还是水头,都与中间的明黄相近,俨然这是一块红黄黑的三色黄龙玉。 咦,有什么东西沾在了黄玉中间的表皮上? 苏青荷微眯起眼,往前迈了一小步,俯下身子,手指触到那指甲盖大小、像是一团白色蠕虫的半透明物体时,眼眸瞬间睁大,眼底闪过一道惊异之色。 垂手立在一旁的容书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带点自豪地咧嘴笑道:「百年难遇的玉中水,少爷费了好大劲才收购到这三色翡,不知这千年圣水中蕴含的祥瑞之兆,比起苏姑娘的四色翡来如何呀?」 苏青荷收回手,敛了神,转身轻笑:「第一,这玉石并非翡翠,相信段公子也觉察到了,无论是手感还是静距离观察时玉石表面的颗粒状,这块黄玉都与翡翠有着差别,尽管这差别很小,但它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第二,这玉中水乃是玉石形成之时渗入的液体所形成的水胆,并非什么象征祥瑞之兆的圣水,不过确也难得了。」 水胆一般存在玛瑙、水晶之中,尤其是质地高、含水量多的水胆玛瑙,摇晃起来还会听到汩汩的水声,而黄龙玉水胆难得一见,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自然价值连城。 对于苏青荷所说黄龙玉并非翡翠一事,段离筝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惊讶,反而对后一条,那番水胆不是圣水的言论,段离筝闻之便皱了眉头。 苏青荷见了心道,果然古人对于其不能解释的自然现象,总是抱着一种天工造物的崇拜或忌惮心理,从而冠上自我臆测出来的祥兆或凶兆,而当有人告诉他们,这些不过是自然演变的正常现象时,他们通常都会以愤怒来掩饰未知的胆怯。 有点出乎苏青荷的意外,段离筝仅是皱了皱眉,丝毫没有要和她争论什么的意味,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审度,仿若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剖析一番。 「有人说要把这黑皮给尽数解掉,只余黄料,做成鹤鹿同春的玉山子摆件,有人说,只取那水胆,做成巴掌大的卧羊砚滴,苏姑娘,你怎么看?」 面对段离筝一副「元芳,你怎么看」的慵懒神情,苏青荷表示不屑一顾,没有按正常的台本走下去,转而笑盈盈地反问道:「段公子,你怎么看?」 段离筝终于不再是一副面瘫脸,挑了挑眉梢:「我要是会相玉,还用去找你?」 苏青荷唇角微抿,不可置否,直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耐心快消磨殆尽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黑皮是万万不能去的,那是这块玉石的一部分,有了它才完整,才更能让这块黄玉展现出其真正的稀世光华。」 苏青荷紧接着又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段公子是想把这块黄玉作为寿礼,送给令尊?」 段离筝收紧下巴,睫羽垂下:「是。豆#豆#网。」 苏青荷沉思片刻,倏尔抬头问:「可有笔墨?」 时常要琢磨主子脾性的容书瞬间便明白苏青荷要做什么,心下惊讶的同时,连忙道:「角房里有,我这就去拿。」 容书脚步迅速地拿来了笔墨纸砚,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积满了灰尘的桌椅,苏青荷也不嫌弃,直接坐定,活动了下手腕,持笔饱蘸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迹如游龙般在纸面上游走,线条平滑而富有张力,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只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在寂静的大厅内悦耳而空灵。 一刻钟后,苏青荷轻轻搁下笔,才发现段离筝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后,坐得位置不过离她一掌之距,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像是把她圈进怀中的姿势。 苏青荷略皱了眉头,霍然起身。 段离筝专注于看她手下的画纸,直到苏青荷起身时,才像被惊醒似地恍然收回目光,黑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第62章 那张纸上绘着一位寿星老人,长鬓短发,着长袍,袖似迎风,左手托桃,右手策杖,杖上端系一葫芦。黑白的色调,乍一看没什么稀奇,仅是长寿仙翁的造型憨态可掬,精妙生动。然而再对比那块三色的黄龙石,整个画面便像有了颜色,画面瞬间活了过来。 覆盖了大半个石头的黑皮被绘成了山石溶洞的形状,上面攀附着些缠枝花叶的纹样,黑皮下的黄玉被绘成了长寿仙翁,而那几抹看似杂乱无章的朱砂红,则恰到好处地附在寿星手中的木杖、仙桃、葫芦以及随风飘起的衣摆边缘之上。 整个情景像是仙翁正含笑着弯腰从溶洞里走出,又像是仙翁执起木杖,谈笑间把漫天的黑云枯树给摧散了,一股拨开云雾见明月的磅礴大气袭来,更为绝妙的是,那颗水胆正好处在仙翁的双眼之间,给本就精美绝伦的画面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时间仿若静止了,大厅内落针可闻。 「苏姑娘,这真是绝了……」容书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打破了宁静,随即上前将那张图纸抖开,拿到黄龙石旁略一对照,发现尺寸大小以及朱砂红、水胆的位置分毫不差,显然这张图纸是可以直接拿来施工雕琢的。 苏青荷摸了摸下巴,前世时,她曾在拍卖会上见过一件以水胆为睛的观音像,拍出了上亿的高价,那对水波潋滟、会转动、仿若活过来的观音双瞳,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南极仙翁的摆件要是雕好了,只会更加灵动臻美,巧胜天工。 段离筝目光深沉,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澄净温和:「十六日之后便是家父的寿辰,届时苏姑娘若肯赏光,还请来府上一聚,这几日姑娘大可在京都畅意游玩,所有的开销由在下全包。」 段离筝的这番话算是苏青荷认识他以来,听到的最顺耳的一番话,于是半点没推辞,勾唇点点头:「那好。」 苏青荷原就打算在京都多逗留几日,传言京都临安街夜市的小食,汇集五洲特色,乃是一绝,还没尝过就走,岂不可惜了。况且有人放言要报销所有开销,不去最贵的酒楼喝上一盅,岂不更可惜。 随后,段离筝叫容书先送她回客栈歇息,自己则留在了那破败的小院中,拿着苏青荷的图纸对着黄龙玉若有所思。 回客栈的路上,容书一直在苏青荷耳边喋喋不休:「苏姑娘,你这身相玉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之前少爷找了几个俱是京都赫赫有名的相玉师,其中一个还是御用相玉师,结果看完石头,回家搜肠刮肚了好几天,想出来的都是些馊主意…话说那圣水,真的没有延年益寿、趋利辟邪的奇效么?犹记得三年前,城北有一户人家,无意间捡到一块圣水玛瑙,放在病母的枕头下,结果仅是短短数月,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母亲不知不觉间病痛全消,整个人容光焕发,当时这事在京都传得神乎其神…还有当今的卢贵妃,娘家是做玉石生意的,一直把一颗含着圣水的千年冰当做心头宝,片刻不离身,传言那圣水会散出异香,」容书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谨慎地环顾了下左右,凑近她附耳道,「那异香有催情惑人之功效,传言当今圣上就是因……」 苏青荷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灿烂的笑容:「你可以叫你家少爷把那块圣水挖出来,也放在枕头下枕着,看看他那腿疾会不会被治好。」怎么以前没发现他那么聒噪呢?要不是自己不认路,早就甩开他,自己回客栈了。 容书幽幽地叹口气,泄气道:「苏姑娘你不知,我家少爷的腿多半是……神仙也难救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那些个神乎其技的传言着实信不得,想当年,也没少上那些江湖术士的当,不过这些年,少爷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神药圣水,无非是自己骗自己罢。」 苏青荷继续往前走,随意地问:「你家少爷的腿是怎么病的?」 容书张了张嘴,复又紧闭,连连摆手只道:「说不得。」 苏青荷挑挑眉,淡淡道:「说不得就算了。」她也没多大兴趣知道。 二人再次穿过那道幽僻孤寂的小巷,两侧青泥墙渐渐淡出视线,望着街上马车粼粼、人流如织的景象,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样让人阴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宅院,估计只有他才能呆的下去吧,苏青荷这般想,她是再也不会想去第二次。 容书把她送到了客栈前,复又折返了回去。苏青荷独自回了房间,中午就近在客栈用了午膳后,画了一会花样,补了个午觉。待到黄昏时分,天色将暗,街上的行人反而比白天要多了一倍,街边酒肆纷纷点起了大红灯笼,将整条街照耀得灯火通明,热闹而喧哗的叫卖吆喝声渲染了半边天。 苏青荷合上房门准备出门时,发现对面的屋门还是紧闭着,目光停留了片刻,随即转身举步出了客栈。 临安街上灯火煌煌,苏青荷顺着人流走,看哪儿有吆喝着卖小食的,便躬身往哪儿钻。几近亥时,苏青荷抱着一堆夜市小食餍足地回到了客栈。 第63章 走到房门口正准备伸手推门时,她发现身后传来微弱的光,转身望去,只见对面的房门虚掩着,烛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同时还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这么晚了,那位少爷这是在干嘛? 苏青荷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放轻脚步,悄然走到虚掩着的门前,透过那半开的门缝,瞧见了屋内此时所发生的景象。 段离筝端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摆着琢玉的用具以及那块黄龙玉,黄龙玉俨然已被冲磨处理过,表皮细腻而富有光泽,形状也初见了雏形。 他一手抚着黄龙玉石,一手持着雕镂花纹用的搜弓,弓前的钢丝上沾满了浸水的解玉砂。黄龙玉上已用石榴皮的汁液勾绘上了图案,随着钢丝的每一次拉动割据,黄龙玉的表面上便留下了一道清清楚楚、两端窄中间宽的线条。 他的面前只点了一盏青瓷油灯,灯芯的火苗偶尔会不安分的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剪影。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因面前的烛光而微微闪动,像漾着一泓清水,棱角分明的面容变得柔和温润,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紧压住玉石,手背上的经络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向来对周围事物敏感的他,竟丝毫没察觉到门外正站着一个大活人。 苏青荷定在原地,她从未见过有人在雕玉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对待自己的至亲至爱,仿若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位软玉温香的绝色美人。 雕玉是个精细的活计,苏青荷曾试过用搜弓及扎杆去给一件翡翠钻孔,然而仅仅是将玉石固定好这一步,就将她折腾得心力交瘁,不得不放弃。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用电钻机几秒钟便轻易解决的事,那些玉雕师们可能需要一天、一个月、甚至更久,消耗十数年的时间才能熟练运用这些看似简单,实则十分难把控的琢玉工具。如果不是对这行抱有巨大的热忱,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宝贵而有限的光阴,用来重复这些枯燥而繁琐的工作上? 最懂玉、最爱玉之人莫过于玉雕师。 然而苏青荷也见过她店里的几位玉雕师琢玉,他们同样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在雕刻中,但却从未没有人给她这样一种感觉,不是在完成一件任务一副作品,而是在和玉石「说话」。 苏青荷默默地站在门外,看他一点点用搜弓拉线透花,再用木碢将琢磨好的一部分打磨抛光,因双脚不便而无法使用水凳的踏板,只能一遍一遍地徒手旋转扎碢。 他仿若感知不到疲累,机械式地重复这做了上千遍的动作。苏青荷脸上拂过茫然,她明明记得他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重复第二遍,连多听别人几句,都会觉着不耐烦,若是别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更是会当场暴走。她实在无法将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平日里那个阴沉毒舌的少爷联系起来。 苏青荷转身离开时悄悄地将那虚掩的门带上了,而垂首琢玉的男人丝毫没有察觉,然而未料苏青荷刚迈出一步,怀中的一包麦芽糖不慎滑落,白花花的糖块撒了一地。 苏青荷一边心中暗骂自己太蠢,一边蹲下来去捡糖块。 于是,当段离筝听见动静,上前打开房门时,便瞧见了她撅着屁股四处追捡糖块的一幕。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刚刚逛完夜市回来,」苏青荷站起身来,见面瘫少爷眉头一拧,就知又没好话,迅速地从怀里扒拉出一小盒油纸抱着的栗粉糕,递过去,「栗粉糕,要吃么?」 段离筝瞟一眼油纸包,瞟一眼苏青荷,无动于衷。 见他毫无反应,苏青荷正准备收回手时,忽然只觉手里一空,旋即面前的房门被迅速合上了。 「……」 苏青荷无语凝噎。 「不就吃个栗粉糕嘛,有啥不好意思的,连剩谢谢也不说!」苏青荷一边不满地小声嘀咕,一边利落地转身回房。 不一会,鸿来客栈的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一边传来像仓鼠啃东西的咯吱咯吱声,另一边则是不断打磨玉石的沙沙声,直到黑幕彻底笼罩京都,圆月高悬之时,两种奇异的声音才渐渐小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苏青荷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迷迷瞪瞪地合衣起身,一打开门发现是容书,手里还拎着一个三层食盒。 容书笑眯眯地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苏姑娘,一会吃完早膳随我去个地方,带上你已补画好的那两张图纸,少爷已经在那等你了。」 苏青荷随意地点点头。 「那你先梳洗一番,好好用膳,我在客栈大厅侯着。」容书笑着退了出去。 苏青荷从不喜抹胭脂水粉,用热水洗了把脸,重新盘了下发髻,碎发尽数拢起被玉钗挽住,便觉清清爽爽。打开食盒,苏青荷略诧异地发现盒里装着各色的糕点,与她昨日去夜市上买回的小食差不多,其中不乏黄澄澄的栗粉糕,食盒的最下层还放着薏仁粳米粥及几碟酱菜。 第64章 苏青荷心满意足地用完,走至大厅,随容书一起出了客栈。然而没走几步,苏青荷发现容书一直领着她往城北走,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还去昨天那个阴森的小巷吧? 不过苏青荷的顾虑很快被打消了,容书领着她一直往人流最多的大道上走,随后拐进了一条略窄些的街道,最终在一家气派的后院木门处停下。 苏青荷心中打量,这貌似是一家沿街店铺的后门? 有伙计闻声来开门,二人走了进去,只闻磨石琢玉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走进大厅,只见厅内熙来攘往,翡翠摆件与各色挂饰发出的淡淡华光让人目眩,许多公子哥与小姐们在挑选首饰摆件,询价声嬉笑声,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荷宝斋,而店铺装修的精致奢华度又不压于点翠楼。 容书领着她上了二楼,二楼则安静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伽南香,段离筝和两个伙计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前,见到苏青荷过来,那两个伙计即刻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笑着招呼:「苏姑娘。」 段离筝抬眼:「图纸带来了吗?」 苏青荷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了两张昨日赶制出的图纸,一个年轻伙计上前接过,另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小心斟酌着语气道:「苏姑娘,你绘制的花样图纸实是新奇,有些纹饰闻所未闻,有几件成品制作出来后,与这图纸上的花样有些出入,可否赏脸同我们这些伙计讲讲…」 苏青荷笑着点了点头,见段离筝没什么反应,便与那两个伙计一起下楼,去了后院的琢玉作坊。 苏青荷拿起作坊里的半成品看了看,发现都是小问题,只因在平面图纸上线条的深浅无法确切表达出立体玉雕的凹凸程度,她的那些花样本就稀奇别致,浮雕镂雕的起伏程度若再有偏差,就会显得不伦不类。 随着和作坊的几个玉雕师的谈话变得热络,苏青荷才知这店铺便是段离筝信上所写、名为玄汐阁的翡翠成品店。让她暗自吃惊的是,除了方才在楼上的那俩位伙计,店铺的其他人都不知段离筝才是这店铺的正主。段离筝极少露面,伙计们都以为他是掌柜请来的客人。 苏青荷只觉这位少爷处处透着神秘,身为侯爷家的公子哥,不住在雕梁画栋的侯府,整日跑去客栈,连开个玉石店,都这般遮遮掩掩。她听到小二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他是鸿来客栈的常客,十日有八日是住在客栈,已持续了五六年。 在作坊待了约一个时辰,图纸有问题的地方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容书过来叫她,三人一道直接从店铺正门离开。 从玄汐阁出来后,苏青荷发现面前这条街两旁清一色地是玉石店,是类似于兖州城的玉石一条街的存在。不同的是,这条玉石街更为宽阔,远远望不见头,各色皮料的石头堆在沿街的店铺前,像两条五彩斑斓的花带。 除了大部分的翡翠毛料与成品外,沿街店铺里随处可见寿山石、鸡血石、田黄、玛瑙、和田玉等几种常见的玉石,以及各种造型特异的奇石怪玉。 荆州没有自己的玉石矿脉,因此不像兖州有着自己特有的玉石文化,那些翡翠毛料都是从五湖四海运来的,质量良莠不齐,各种皮色的杂七杂八地混在一块儿。不过京都的特点就是海纳百川,在这里甚至可以淘到南曼国特有的红蓝绿宝石。这里的人统一称之为光珠,按颜色又分为红珠、青珠、碧珠、白珠。 苏青荷像进了大观园一样,见到这些前世里常戴的各色宝石水晶,像见了亲人般,有些爱不释手。想着兖州城是见不到这些的,不如买上一些回去,看能不能尝试镶嵌在翡翠首饰上,保准让那些爱美成痴的千金小姐们抢破头。 而容书推着段离筝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苏青荷?」突然,一道诧异带着娇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苏青荷循声偏头望去,只见云映岚像见了鬼似的瞪着她,她的身边还围着几位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哥。 「真是有缘,斗石擂台一别三月,没想到还能在京城遇见你。」云映岚眼波在她身上扫过,发出一声轻笑。 苏青荷亦是笑容不进眼底,她还真不想要这所谓的缘分,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 一位身材高瘦、脸型也同样有些窄瘦的公子哥凑到云映岚身边,有些讥诮地口吻:「原来她就是映岚你提过的那位,在最后关头不自量力冲上台来,结果花签数五比一惨败的那位苏姑娘?」 那男子话音一落,其他几人脸上浮现「原来如此」的笑容,看向苏青荷的眼神或嘲弄或同情。 苏青荷微眯起眼,泰然自若道:「云姑娘为了赢得上次的斗石大会,可谓是煞费苦心,光是银票就散出去不少,这擂主之位自然理应是归她。」 云映岚脸色陡然一变,用强硬的口气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心里清楚,何必明知故问。如此拙劣的手段,你当所有人都耳聋眼花,看不出里面的门道?」 第65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映岚冷冷道。 「那就当我是自言自语罢。」苏青荷也懒得再说下去,她当时答应韩修白不把这事宣扬出去,但是前提是云映岚不主动来招惹她。 云映岚暗恨地瞟了苏青荷一眼,随即注意到她手里正捧着几颗红宝石,而店铺掌柜神色紧张地看着她,好似生怕她一个手抖将那些价值千金的光珠弄丢在地上。 云映岚嘴角勾起了然的笑:「苏姑娘,莫非是没见过这光珠?想想也是,在兖州城那样的小地方,怎么会有这些珍玩,这来一趟京城,可要好好地增涨下眼界,这京城的玉石种类繁多,可不是每块石头都能切出四色翡,到时候闹了笑话,只怕连哭都来不及了。」 走在几人末尾,有些心不在焉的殷守终于发现前面有些不对劲,用扇柄扒拉开几位挡住前面的公子哥,惊喜道:「苏姑娘?」 「你何时来了京都?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殷守大步走过去,插在她和云映岚中间,嘴角带着喜出望外地笑,眼眸清亮。 苏青荷原想反击云映岚几句,见状便放松地笑笑:「前日才到,是段公子写信叫我来……」 「赏菊。」 段离筝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云淡风轻地打断了她的话。 「咳……是,赏菊……」苏青荷被他陡然出现惊得清咳两声,瞪了他一眼,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殷守的目光和段离筝碰了个正着,彼此带着审视,嘴角时常挂着的那抹笑,渐渐地凝住了,化作了一股微妙的敌意。 一旁的云映岚在看到段离筝出现时,便暗道不妙,嘴角紧紧地抿住。她怎么会和靖江侯家的少爷扯在一起?云映岚明明记得上次在斗石擂台,他二人并不像熟识的样子。 看着坐在轮椅上却依然气魄不减、清朗轩举的男人,云映岚眼中闪过冷笑。 她记得父亲去侯府登门送礼那天,段离筝连面都没有露,直接打发了身边的小厮让父亲走人,她还以为那少爷有多么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到最后,不还是把花签投给了她? 思至此,云映岚瞬间又有了自信,定了定神,脸上浮现出温婉又恬静的浅笑,柔声道:「段公子好久不见……」 「掌柜,把这些红珠包起来给这位姑娘。」段离筝完全无视了向他款款走来的云映岚,低声对掌柜说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错愕地偏头望向他,这家伙…… 掌柜闻言,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拿过苏青荷手中的红珠,外加桌上剩余的几颗一股脑地交给伙计去装盒打包。 苏青荷压低声音,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过,你在京城的开销我全包,几颗红珠而已,还不让我尽这地主之谊?」段离筝看上去一本正经,而苏青荷却捕捉到他眼里一丝淡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一旁被无视的云映岚唇色微微发白,望着互相低语的二人,眼中闪过嫉恨与恼意,习惯走到哪儿都被人前呼后拥的她,怎么受得了这种冷遇,藏在袖中的绢帕被她用力捏成了一团。 容书上前把银票递给掌柜,几个与云映岚同行的年轻公子见状私语纷纷:「靖江侯家的大公子,这也太阔气了吧,得好几千两呢。」 「这不算啥,那少爷的‘光荣’事迹还多着呢……」 「听说他当年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侯爷,如今已经五六年没回过侯府了,那双腿据说也是因……」 小二把包好的红珠匣子正递给苏青荷,她并没有听见这些话。向来耳力灵敏的段离筝朝那几个公子哥方向望去,暗沉的眼神仿若冰锥一般尖利冰寒,那几个公子哥当下悻悻地噤声。 「走罢。」待苏青荷接过匣子,段离筝冷冷地丢下两个字,倏尔转身。 苏青荷见他方才还好好的,不知为何又突然黑着个脸,心中纳罕。她亦不想跟云映岚这些人多呆,提步欲跟着离开。 「等等——」云映岚和殷守同时出声,苏青荷定下脚步,忍住不耐,转身问:「还有什么事?」 云映岚看了殷守一眼,抢先出声:「今日聚在一起的,都是钟爱翡翠玉石的玩家,我们几人已添了彩头,正准备小赌一把,不知苏姑娘可有兴趣参加?」 苏青荷默不作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加上你,我们一共九人,每人出一千两添做彩头,在日落之前,谁淘到的玉石价值最高,便是今日的胜者,每人可动用的银票不得超过五百两,以店铺的收据为证,如何?」云映岚的目光落在苏青荷不施粉黛的脸上,眼波流转,「区区一千两的彩头,苏姑娘不会拿不出手吧?或是不敢?」 苏青荷略无语地看着面前意气洋洋的女人,心中叹息,我是怕你输得太惨啊…… 苏青荷笑容清淡:「既然云姑娘如此盛情相邀,今日也无事,就和诸位一起小赌一把罢。」上赶着送到嘴边的肉,她若不吃,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第66章 云映岚眼中闪过亮光,唇边笑意更浓,转身对几位公子哥曼声道:「那日落之时,便在此处聚首解石,大家即刻去各自挑石罢。」 一开始附和她讥讽苏青荷的高瘦男人,凑上去傻笑:「云姑娘,我与你一道走吧,咱们还能互相掌掌眼。」 云映岚眼中极快地闪过厌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婉:「你我现在可是竞争对手,这样不好罢。」 言罢,走到段离筝身旁,有些羞涩不安地望向他:「上次在斗石擂台上,没机会与段公子多交流,听闻段公子在赌石和琢玉方面很有见解,可否指点映岚一二?」 「没兴趣。」 段离筝眼皮也未抬,径直让容书推动轮椅,经过苏青荷身边时,嗓音微沉:「好歹也是我请来的客人,那不过是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给我丢人。」 苏青荷含笑着点点头,容书推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远。 云映岚脸色发青,胸口微微起伏,再也受不住这尴尬,转身拂袖向反方向走去。 「我呸,摆什么臭架子,」高瘦男人朝着段离筝的背影低骂,转身快走着追了出去,「云姑娘,不必搭理那种人,还是跟我一道罢……」 殷守走了过来,有些无奈地看她:「云映岚是故意激你,何必要答应她…」 苏青荷抻了抻胳膊:「反正我也闲来无事,权当放松一下,再说我还是第一次逛京城的玉石街呢。」 「殷兄,我和沈兄也先走一步。」一个身材魁梧、年纪略长的青年男子和一位打扮儒雅的少年同殷守打了声招呼,并肩朝前方走远。 同时,一位身材略有些发福,长相憨厚的华服公子,上前拍了拍殷守的肩膀:「我说殷守啊,咱们也得抓紧了,时间不等人哪,这次要是再输,兄弟连吃酒的钱都没了。」 「怎么,你们时常玩这斗石添彩的赌局?」苏青荷眨眼问。 「也不是经常,一个月两三回吧,上个月连续两次的胜者可都是殷兄,」胖少爷乐呵呵地同苏青荷解释,同时拉着殷守,示意她二人便走便说,「云映岚估计也是输急了,这回提议把彩头加到了一千两,之前我们都是赌五百两的。」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打赢斗石擂台便有十万的赏银,云映岚可谓是大捞了一笔,怎么还这般输不起? 莫非……苏青荷脑中亮光一闪,随即忍不住勾起唇角,要贿赂那四位评审以及打通各处关节,就要费去不少银子,况且那作假用的玻璃种飘花蓝翡,想必也不是好运解出来,而是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么一算,她最终落在手中的银票不过寥寥,为了出一次名,她还是真够拼哪。 苏青荷身上只带了几块碎银,便准备先去街头的钱庄取些银票,殷守表示不差这点时间,随她一起去,胖少爷虽然有些着急,可还是陪二人一同去了钱庄。 路上攀谈间,苏青荷了解到那位嘴贫会说的胖少爷名为冯金元,家中经营脂粉香料生意,虽无权无势,但如今香料是与翡翠玉石齐名的、一顶一赚钱的营生,不如殷守的皇商背景说出去有面子,但进腰包的银票是实打实的。 另外几个公子哥则都是官家背景,有的是和云映岚的爹是同僚,话里话外都有些看不起冯金元,一开始玩斗石的时候便格外排挤他,后来冯金元把发小殷守拉进来了,不过一个月,便包揽了两次彩头赢家,狠狠地将那些自视甚高的纨绔们虐了个遍。殷守因韩修白的关系,跟云映岚也算是旧识,加之其父又是掌管户部的侍郎,那些纨绔吃了亏,面上也不敢说什么。 如今是十一月的第一场,每个人似乎都有股卷土重来的斗志昂扬,于是在云映岚提出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时,也没人提出异议。 苏青荷正正好好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分也没多。冯金元见此,叹口气:「云姑娘你也太实诚了,说是只能用五百两的本钱淘货,其实有门路可钻,付完钱和掌柜商量好开五百两的收据便可,只要别太离谱,一般都不会说什么的。」 苏青荷则弯眼笑笑:「没关系,够用了。」 从钱庄出来,三人便正好从街头一家家地逛过去。用一样的钱买到价值最高的玉石为胜者,那自然首选便是翡翠毛料了。 这京都的玉石街里的玉石种类虽说是五花八门,但翡翠的出翠率远远不及兖州。苏青荷用异能摸了三家毛料店面,只摸到了一块马牙种翡翠,带有暗绿色的斑块,水头也短,苏青荷犹豫了片刻,便放弃了。 跨入第四家店门,苏青荷刚准备蹲下来上手摸一块毛料,只闻殷守突然状似无意地开口问了一句:「苏姑娘,你此次来京,真如那靖江侯家的公子所说,是来…赏菊?」 苏青荷忍不住笑出声,一边看毛料一边解释道:「段公子请我来相玉,是预备送给他父亲的寿礼。」 殷守不太相信,嘴角微微抿起:「传言说他与靖江侯的关系并不好,怎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准备寿礼…」 第67章 苏青荷想起昨晚他认真琢玉的那一幕,轻声道:「别人家的家事,我哪里清楚。且你都说了是传言,不可尽信吧……」 殷守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说话间,苏青荷已摸过了四五块翡翠,在摸到一块黄盐沙皮的翡翠毛料时,苏青荷的神思一动,眉梢微微轻挑。 将那整块黄盐沙皮摸完,苏青荷不动声色,接着去摸紧挨着黄盐沙皮的一小块巴掌大的毛料,手指触上的瞬间,苏青荷心下又是一惊。 紧接着又摸了几块,苏青荷才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对掌柜指了指那黄盐沙皮的方向: 「老板,那块毛料怎么卖?」 话音还未落,只见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娇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掌柜,那块毛料我要了。」 苏青荷偏头,只见是云映岚不知何时进店来,身后还跟着那位高瘦男子,手里指的亦是她刚才所指的方向,嘴角含着挑衅的笑容。 她一边把手中的银票递给掌柜,一边作讶然状:「苏姑娘也看中了那块毛料么?真是不巧,那黄盐沙皮的毛料现在归我了。」 苏青荷心下微沉,直到听见云映岚说出最后那句时,倏尔绽出了一抹灿然的笑容,转身走到那块黄沙皮前,拾起那块巴掌大小、灰尘扑扑的暗灰色毛料:「那好,黄盐沙皮就让给你了,我要这块。掌柜,多少银子?」 掌柜收了云映岚那张五百两银票,找回一百五十两,然后对苏青荷抻出三指,漠然道:「三两。」 云映岚闻言,当下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三两银子,苏青荷,你当在玩过家家么?」她身后的高瘦公子哥也乐不可支,前仰后合,连连摇扇。 苏青荷毫不在意,掏出三两碎银子放在柜台上:「给开个收据罢。」 在一旁看石料的殷守和冯金元见此,都围了过来,冯金元惊得脸颊的肥肉都在抖,戳了戳那还不足一公斤的毛料:「苏姑娘,你真的要用这玩意去…斗石?」 掌柜举笔唰唰唰地几笔写完收据,苏青荷接过,转身问他二人:「你们都看完了?」 殷守点头:「没什么中意的。」冯金元同样耸耸肩。 「那就换家店罢,总觉得这店自某些人进来后,连空气都有些污浊了呢。」苏青荷皱皱鼻子,转身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殷守忍住笑,没去看云映岚二人瞬间阴下的脸,拉着冯金元,跟着走出了店门。 又接连逛了几家店,殷守见苏青荷果真没再去碰石料,像是打了定主意就用那块巴掌料。殷守也好奇地借来那毛料把玩了一番,皮壳呈深灰色,没有半点莽带松花,摸着还糙手,心里纳闷她为什么会选这一块,然而想到苏青荷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没再深思,专注地与冯金元选着自己的石头。 而苏青荷自从从那家店出来后,心情就十分愉悦。如果最后云映岚真的用那块黄盐沙皮去斗石,她稳操胜算,苏青荷掂了掂手里的毛料,哪怕到时候云映岚换了石头,她亦是不惧的。毛料不在于大小,关键是里面的内容。 响午时分,苏青荷三人随意地在玉石街的酒楼里吃了几个菜,继续陪着他二人逛店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在接近日落时,冯金元选定了一块鸡血石原料,殷守则选定了一块五公斤左右的黑乌沙毛料。 那块鸡血石足足花了冯金元八百两银子,呈三角形,分别在那三个突出的角上露出了几块鲜艳的血块,如果这原料解出来是满血,冯金元可算是一举翻身了。赢得头筹也说不定。苏青荷也瞧着那块鸡血石很有赌性,没有上手去用异能摸,到时候解石时便见分晓了,听天由命吧。 苏青荷也很佩服殷守的胆气,选了十赌九垮的黑乌沙,这黑乌沙的皮相尚好,然而谁也说不准,有些玉石就是长了个会骗人的皮囊,让人防不胜防。 三人走到了约定斗石的地点,几位公子哥以及云映岚也陆陆续续地抱着石头来了。 每个人把石头都搁置在地上,五颜六色的毛料里,其中有六块是翡翠毛料,一块是和田玉籽料,一块是寿山芙蓉石的原料,还有便是冯金元的鸡血石。 云映岚拿出的那块果然还是那黄盐沙皮,苏青荷垂下睫羽,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们几人身后的店铺便是段离筝替苏青荷买下红光珠的那一家,掌柜也兼做毛料生意,几人便借用了店里的解石机,请解石师傅帮他们解石。 苏青荷巴掌大的毛料一亮出来,就遭到了在场人的哄笑。哄笑过后,云映岚笑着提议:「既然苏姑娘的毛料如此特殊,不如就由她来压轴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一开始和殷守打招呼的身材有些魁梧的男人,自告奋勇道:「我先来吧。」说着把那块足有二十斤重的黄沙皮毛料搬上了解石机。 第68章 随着解石师傅卖力地踩着踏板,钢盘沾着解玉砂在毛料上磨动,不过一刻,那块黄沙皮便被解成了两半。 白花花的垮石,一丝绿意也无。 魁梧男子不甘心,又让解石师傅切了几道,然而还是不见绿,才脸色有些颓丧地回到了众人之间。 紧接着又是两个公子哥上去解石,皆是灰头土脸抱着垮石下来了。 此时,冯金元咬咬牙,抱着他那块鸡血石放在了解石机前,铁盘磨动玉石的沙沙声,就像是催命符,冯金元紧张地手心直冒汗,胡乱地往袍子上抹了抹。 鸡血石上棕黄色的皮壳被渐渐磨去,露出了其隐藏的本来面目,血色占了整个原料的三分之一,比他预想的少了些,但总不算血本无归,能回来个三四百两。 冯金元略失落又略庆幸地拿回沾满血色的那块料,走到苏青荷和殷守旁边叹气:「这下吃酒钱没了。」 殷守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他:「你就祈祷接下来的石头全被切垮吧,这样你也是头筹了。」 冯金元回来时,无意间踢到了殷守的黑乌沙,圆滚滚的毛料滚到了苏青荷的脚边,苏青荷下意识弯腰地抱起,脑海中感应到的画面让她停顿了片刻,随即伸手把毛料放回殷守的面前,而殷守也并没有留意。 接下来上去解石的是同魁梧男子同行的,举止儒雅的公子,他拿出的石料算是半明料的寿山芙蓉石,有两指宽的玉肉带横在整块原石中间,又称肉包沙。 他赌得是那些沙子会不会吃进那玉肉里,若是吃进了,整块料子解出来玉质就不纯净,价格也大打折扣,若是吃不进,那玉肉解出来能做成四五条印章,寿山石印章最为文人所喜,价格也是居高不下。 寿山石原料被解开,十分幸运,那沙子并没吃进去多少,解出来的玉块还算剔透,若雕琢得好,卖到上千两不成问题。 冯金元见此当下用手捂脸,垂头丧气道:「完了,怎么就让秦珍那小子捡漏了。」 秦珍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欣喜,对那些个向他道喜的公子们,回以守礼的笑。 殷守恬不知耻地冲他使了个眼色:「回头做了印章,分我一块。」 秦珍横他一眼,不客气道:「你平日里看得最多,写得最多的是账簿,用得着印章么?」 殷守大笑:「充充门面也是好的。」 紧接着,一直围着云映岚转的高瘦男人抱着和田玉籽料上去解,随着钢盘深入,籽料应声被分成两块。众人抬眼去看玉石的切面,当下摇头叹气。 玉倒是有玉,但是没见过这么烂的和田玉,切面僵而杂,还带着夹棉和小裂,几乎和田玉所有的瑕疵都集合在这块料子中,连扣一块完整不带裂的玉牌都费劲,整个料子算是费了。 「什么鬼东西!」高瘦男人满眼的阴霾,从胸腔里冒出的火气都快烧到头发了,一挥手把解石架上的石料拂落在地上,板着脸、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人群后面站着。 没人去安慰他,连云映岚都嫌恶地瞟他一眼便扭过头去。 冯金元眼里闪过嘲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家伙,只会败他老子的银子,刚玩石头没几个月,就敢上手去赌,自视甚高的蠢蛋。」 「好了,被他听见,你俩又得打起来,」殷守无奈道,望向另一边毫无动作的云映岚,于是抱起他那块黑乌沙,「下一个,我去解罢。」 此时就剩下他、云映岚和苏青荷没有解石,临近最后关头,除了那高瘦男人,前几个切垮了的公子哥们眼见着六人垮了五人,一个比一个惨,早已调整好心态,聚精会神地关注起解石架上的状况。 然而,解石师傅一刀下去,白花花的切面,嘘声四起。 殷守眼中闪过淡淡的失落,转身欲走回人群,却闻苏青荷说了一句:「再切一刀吧。」 殷守定了定神,看向被一分为二、每块只有两公斤多的毛料,并没抱多大希望,随意地对解石师傅说:「那就再切一刀吧。」 然而这一刀下去,整个人群都躁动了起来。 切面处有块碗底大小的地方像是盛满了水一样,通透无暇,其中夹着几条丝带状的阳绿色,将整个‘水面’都映衬着有了色泽,微光粼粼,直沁到人心里。 「居然是金丝种,冰种质地!」 「这次估计又是殷兄拔得头筹了……」 众人私语纷纷,殷守眼中亦是浮现惊喜之色,整个翡翠解出来后,大概有手掌心大小,虽然不大,但能做两个镯子了,一只镯子的价格便在一千两左右。 「多谢你刚才出声提点我,如果不是你,我就把这金丝翡当成废料了。」殷守拿着解完的翡翠明料走到苏青荷身边,眸子直直地看向她,闪着不知名的情绪。 苏青荷笑笑:「没什么,我只是觉着就这么扔掉太可惜了,没想到真的有奇迹。」 第69章 殷守亦是笑笑,望着她,没说话。 这时,云映岚突然朝苏青荷走过来,嘴角带着饶有意味的笑:「苏姑娘,现在就剩下你和我了。我还记得在兖州城时,我在解石之前同你做了赌注,结果我输了。」 云映岚走到她面前站定,秀眉轻轻地扬起,「而这次,苏姑娘愿不愿意再下一次注,赌我这次是涨还是垮?」 苏青荷挑眉,她还好意思提这茬,当时她切垮了扑到韩修白身上哭,韩修白充大头地开口要替她还。那时还把韩修白当朋友的苏青荷便抹了这一笔。 苏青荷微微眯眼,这一次是她自己非要撞上门来,她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只怕云姑娘切垮了,又要伤心到落泪,把彩头稀里糊涂地给抹了。」苏青荷凉凉地抬眼看她。 云映岚暗恨地咬了下唇,柔声也懒得装了,冷冷道:「那倒不会,有这么多京城有头脸的公子少爷们看着,请苏姑娘放心。」 「那便好,」苏青荷唇角上扬,「我赌垮。彩头,一千两。」 「好,我自然是赌涨,」云映岚眯起双眸,倏尔转身,一边把毛料抱上解石架,一边清声婉转道,「请各位在场的公子少爷们帮忙作证罢。」 众人纷纷应了,同时也三三两两地猜测她究竟是赌还是垮,从那嗡嗡的议论声中,苏青荷听见猜云映岚赌涨的居多。 殷守低头问她:「你就那么肯定云映岚的毛料里什么都没有?」 苏青荷眼角含笑:「不,那毛料皮壳隐隐透着绿意,松花表现也不错,多半会出绿。」 「那你还……」殷守更加不明白苏青荷在想什么了。 「你就接着往下看吧。」 苏青荷语气疏淡,清亮的眸子里兴味十足。 解石师傅踩着木踏板,嘎吱嘎吱响。 钢盘还未切到底,云映岚便瞧见那缝中泄出来的绿意,当下难掩雀跃的神色,挑衅又幸灾乐祸地看向苏青荷。 苏青荷则丝毫无动于衷,沉静地等待着。 铁盘渐渐深入,毛料应声被彻底割成两半,切面朝上的展现在众人面前。 乍一看,切面处是满满的全是绿。 「切涨……」云映岚话只说了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绿是有绿没错,但那绿干瘪瘪的毫无水色,黑斑白斑密麻麻地夹杂在一起,直叫人看了瘆得慌又口干舌燥。那绿上像被摸了一层油蜡,色调深浅不一,毫无透明度可言。 这种翡翠又名铁龙生,跟干青种、粗豆种、狗屎地翡翠一样,是最最下品的低档翡翠,结构疏松、质地粗糙、透明度差,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翡翠。 云映岚脸色唰地白了,嘴唇翕动:「怎么会切出了铁龙生,这么好的皮色,不可能啊…」 除了那位高瘦男子,剩下的众人似乎都不吃她这一套,而那高瘦男子自己还陷在赌垮的阴霾中,哪还有功夫来安慰她? 于是,云映岚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暗自神伤了一会儿,随即咬牙上前抱回了那块铁龙生,走到苏青荷面前,勉强扯出笑容:「虽然是铁龙生,但也算是切涨,所以这场赌局……」 苏青荷语气淡漠地打断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买下这毛料的价钱是三百五十两,难道云姑娘认为你这开出来的翡翠值三百五十两?」 苏青荷语落,众人不由得发出阵阵笑声,一只铁龙生的翡翠镯子也就值一二两银子,还三百五十两,这料子能卖上五十两的零头就不错了! 云映岚当初付钱时,除了苏青荷和那位高瘦男子,殷守、冯金元都在场,且那掌柜开得收据也是三百五十两,她是打死都赖不掉的。 云映岚到底面皮薄,咬牙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面上极力维持住即将崩塌的矜持,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苏姑娘记性不错,好,这次算我垮了,」冷冷地撇了眼苏青荷手中的毛料,「我倒想看看苏姑娘的这块毛料里能切出什么来。」 苏青荷没有回应她,在众人的注目中,随意地用一只手握住毛料,就像拿着一块不值钱的砖头,走到解石机前递给解石师傅。 这般小的石料得用擦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解石师傅小心翼翼的动作,众人有些不耐烦起来。 而当毛料被擦出鸡蛋大小的窗口时,泄出漆黑如墨般的景象时,众人们渐渐安静了,只余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露出的那抹翠肉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阳光打在上面像折射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是一面用黑曜石打造的铜镜,光可鉴人,伸手一摸仿若会沾上黏稠的墨汁。随着解石师傅逐渐打磨干净皮壳,那皮壳只有薄薄的一层,整个翡翠解出来足有手掌心大,五六公分的厚度。 震惊过后,众人爆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第70章 「竟是玻璃种的墨翠!」 「没想到啊,这最后的赢家竟是她……」 「听说她买下这毛料只用了三两银子?」 「天哪,我怎么就没有这般好运,这墨翠少说也值八千两银子!」 苏青荷拿着解完的墨翠转身走回来,众人纷纷上前道喜,同时每人递上了一千两银票。 一旁的云映岚盯着她手中的墨翠满眼的不可置信,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整张脸灰白如土,只微张着嘴,嗓音带着尖利和怨羡:「不可能!那样的砖头料怎么会切出墨翠!」 同时云映岚心里萌生出无限的懊悔,棋差一招,两千三百多两的银子打了水漂,她如何想到紧挨在一起的两块毛料,解出来的结果竟是这般天差地别的悬殊!如果当时她选的是这块墨翠,该有多好…… 就剩下云映岚没有付约定的彩头了,听见她失态的叫喊,众人们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云映岚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同时无比恼恨地盯着苏青荷,让她丢了脸面,又失了一大笔银子,这笔账,她迟早要算清楚! 苏青荷漠然走到她面前,白嫩嫩的手心朝上:「别磨蹭了,掏钱罢。」 ☆☆☆ 「你们看到那云映岚最后掏钱时的神色没?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你们说她当时为什么非要抢苏姑娘看中的毛料?还非要拉着苏姑娘添彩头,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玉石店出来后,冯金元在殷守和苏青荷耳边眉飞色舞地谈论方才众人的反应,苏青荷含着笑静静听着,看来云映岚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长袖善舞,就如这个冯金元,好似对云映岚那副娇嗔、整日混迹在男人堆里的做派十分反感。 殷守偏头看过来,语气带着赞赏及一丝淡淡的疑虑:「苏青荷,你真的是我见过的赌运最胜的一个,好像每次见你赌石,都能切出大涨。」 苏青荷心里微微发紧,顺着冯金元的话,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这次是多亏了云映岚,若不是她抢了那件黄盐沙皮,赌垮得便是我了,也是因为她抢了我看中的毛料,我才赌气买了紧挨着黄盐沙皮的那块毛料,没想到歪打正着。」 「再者,说到赌运胜,上月你们玩斗石,你不也连拔了两回头筹么?」苏青荷笑眯眯地回看他。 「我那两回一次是芙蓉种,一次是冰糯种,都是险胜,哪比起你一上来就是玻璃种,还是少见的墨翠。」殷守摇扇子轻笑。 「说起稀少,你这回的金丝种更胜一筹,只不过可惜在个头小了些,水头稍短。」苏青荷言罢,看殷守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暗自舒了口气。 虽是一本暴利的买卖,但以后还是少做这在人前赌石解石的事了,巧的是她三次切大涨,都是在殷守和云映岚的面前,如今殷守都有些起疑,不知云映岚心里是怎么想? 然而当没隔多久,再次遇见云映岚及发生一系列的事后,她才知道她想多了…… 苏青荷仰头看了眼只剩下一层金边的落日,转身对他二人道,「天色有些晚,我先回客栈了,改日请你们吃饭。」 冯金元腆着脸打趣道:「改日是哪儿日?苏姑娘,你今日赢了近万两,不请我们去次醉仙楼可说不过去,今日确实有些晚了,我看不如明日,我们三人在醉仙楼一聚?」 苏青荷思索了下,展颜笑道:「好,那就明日响午罢。」 待苏青荷走远后,殷守用扇柄敲了敲冯金元凸出来的小肚腩,皱眉道:「你明日不是要去城南取货?」 「哎呀,这种小事交给店铺管家就行了,哪有陪兄弟吃酒重要啊。」冯金元咧嘴笑,脸庞的肥肉颤颤。 「你和苏姑娘相识不过一日,就一起同席吃饭,你觉着合适吗?」殷守一本正经地挑起眉梢。 冯金元眼珠滴溜一转,当即心思透亮,伸出手指,笑着遥点他:「哎?殷守,你是不是看上那……」 殷守打掉他手指,严肃道:「别胡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对螭虎双耳瓷瓶吗,你只要明天消失一天……」 一听到螭虎双耳瓶,冯金元眼睛都亮了,连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成!我懂!我明日一定滚得远远的!绝不会打扰你和苏姑娘!」 殷守淡淡地扫他一眼,转身举步走远,冯金元随即紧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嘟囔:「那双耳瓶我都问你要了多少回了,你都捂着藏着不给,这次你倒是舍得……」 ☆☆☆ 苏青荷回到客栈,准备推门而入时,忽然听见身后有房门打开的声响,扭头望去,只见是段离筝身坐轮椅,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瞥了苏青荷一眼,唤来路过的小二,要了晚上的膳食,随即目光再次移向她,淡淡地问:「斗石的结果怎么样。」 苏青荷从怀里掏出那块墨翠,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71章 段离筝微讶地挑眉:「运气倒是不错。」顿了顿,又问,「不打算卖么?」 「我暂时不缺钱,先留着吧。」苏青荷摸摸下巴,「墨翠很难得,我回去想想,做成什么摆件首饰,自己留着也是好的。」 段离筝轻轻地「嗯」了一声,似是不打算再继续对话了。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转身进了屋。 坐在桌案前,苏青荷对着那块墨翠沉思,画了几幅花样都觉着不满意,高档的墨翠在自然光下是浓郁的黑色,在强光的照射下会呈喜人的阳绿,适合做成料子薄些的花牌环佩。苏青荷总觉了缺了一丝头绪,想出来的花样都无法将这块墨翠的美完全展现。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苏青荷也有些乏累,没再继续琢磨,早早熄灯上了床。 是夜。 苏青荷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小腹处有些异样。 待到天色蒙蒙亮,苏青荷无意间一个侧身,忽然感觉腿间滑过一道热流。 苏青荷瞬间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坐起身,怀着某种不好的猜想,苏青荷缓缓掀起了背角,在看到那一抹殷红时,默默地伸手捂脸。 坑爹的……她居然忘了,这个身子还没有来初潮…… 苏青荷此时的心情既复杂又微妙,最近琐事缠身,她竟然都忘了她还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萝莉,以前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而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苏青荷自觉连胸前都被养出了二两肉,昨日夜晚腹部的不适也是表明月事将来的迹象。 苏青荷仰天长叹,她实在是太大意了。 然而她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微妙感中缓过劲来,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五脏六腑,顿时一层细密的薄汗冒了出来。 苏青荷第一反应是伸手揉肚子,然而并没有多大的效果,那绞痛反倒更猛烈了,苏青荷想起几日前她还在京都城郊里趟凉水玩,当下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苏青荷强撑起身子,胡乱拿了件罩衣披上,赤着脚举步维艰地走到门口,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身子唤正在大堂里奔走的小二。 此时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有不少公子哥们在大堂内听小曲喝早茶,小二拎着茶壶像只陀螺在各个八仙桌间穿梭,愣是没听见苏青荷的呼唤声。 苏青荷本就被这剧痛抽走了绝大部分的气力,喊了几嗓子更觉浑身无力,依靠在门框上缓了缓劲。 她这有气无力的几嗓子没唤来小二,反倒叫醒了对面房间里睡熟的一人。 段离筝沉着脸,怀着满肚子的起床气推开门,正怒火丛生时,正瞧见苏青荷满脸痛苦地倚在门边,发鬓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只穿着里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件罩衫,连鞋也未穿,样子十分狼狈。 段离筝转动轮椅移到她面前,眼底闪过惊疑:「你…怎么了?」 苏青荷咬牙,鼻尖上都冒着细密的汗珠:「帮我叫小二拎两桶热水过来,顺便……拿几块干净的棉布。」 说完这话,苏青荷忍耐不住地蹲下身子,指甲紧紧地扣住木制门框,才能不让自己一头栽倒。 段离筝平生最恨睡觉被人打扰,若是大清早地被人吵醒,他往往都会阴郁一整天,然而不知为何,在看到她因痛苦而紧紧蹙起的眉头,那股郁气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这时住在他隔壁房的容书闻声走了出来,见状:「少爷,苏姑娘这是怎么了?」 「去拿热水还有干净的棉布,」段离筝沉声吩咐,瞧见苏青荷那双可盈盈一握的赤足,因为痛苦,十只粉嫩的脚趾紧紧地向内攥起,垂下眼补充道,「再拿一只暖手炉过来。」 容书刚应了声转身走开。而段离筝只见苏青荷眉头愈皱愈深,握住门框的手渐渐无力,身子直直向前倾倒。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没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陷入一个温厚坚实的怀中。 苏青荷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他抱上床的,只觉得神识涣散间,始终被一个坚而有力的臂膀托着,鼻尖处环绕着淡而清冽的沉香味。 段离筝看着床上蜷缩成个小虾米的人儿,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成了这副萎靡样子? 当他瞥见苏青荷身下褥子上的一块殷虹时,有什么在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随即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耳根处迅速地染上一层红晕。原本沉静如潭的眸子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望向苏青荷的目光,带着一丝讶然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容书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抱着暖炉进屋时,便瞧见了自家少爷「含情脉脉」地看着苏青荷那幕,当即惊得一个手抖,差点没把热水泼出去。 第72章 容书一边忐忑地去瞥他的神色,一边把手中东西放在桌上:「少爷,我把东西放这儿了,苏姑娘还好吧?」 段离筝迅速地拉过背角,严严实实地把苏青荷连同那抹殷虹盖住,淡淡道:「嗯,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容书抓抓脑袋,犹豫道:「我看苏姑娘好像病得挺严重的,要不要我去叫大夫过来看看……」 「出去。」段离筝的语气已带上一丝寒气。 容书极有眼色地迅速转身,利落地走出去,紧紧关上门。 苏青荷虽然痛到有些迷糊,但还未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房间里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感到被窝里被塞进来一个暖融融的物件,熨帖地靠在小腹上,应该是个暖手炉。苏青荷微睁开眼,首先便看见了那个靠在床边,坐着轮椅的身影,望向她的淡淡目光里带着满满的嫌弃。 苏青荷被他的眼神一烫,当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定是看见褥子上的痕迹了! 苏青荷简直快哭出来,慌忙撇过头,躲开他的视线,只觉脸上阵阵发热,心中有小人儿在嘶吼,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一世英名尽毁啊!以后她还怎么面对这个毒舌少爷! 段离筝向来不是个会体恤别人心情的,此时此刻,他忽而觉着苏青荷脸红的样子甚是有趣,就像个煮熟的螃蟹,连脖子都是粉嫩色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蔓延开来。 在他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从容不迫,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着十二分的运筹帷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青荷感觉他的视线还粘在自己身上,干脆缩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闷闷道:「你也出去。」 面前的人恍若未闻。 「你听见了没?」苏青荷一着急就有些结结巴巴,「我…我感觉好些了,你在这里我不方便…」 「真的?」面前的人微微挑眉。 苏青荷隔着被子都能感觉他狐疑的目光来回扫视,连忙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段离筝见她果然精神了点,于是将棉布及热水拿过来,放在紧靠着她床头的小杌子上,略无语地看了裹成个蚕蛹状的她一眼,转动轮椅走出去,紧紧地带上了门。 待段离筝走后,苏青荷缓缓坐起身,草草地清洗了下,垫上棉布,弓着腰再次爬回了被窝里。 暖炉真的很有效果,成功将郁结在小腹处,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的那股寒气渐渐驱散了,然而治标不治本,这方法只是暂时的缓解而已,从让人肝肠寸断的痛楚降级成了抓心挠肝的痛,那只无形的手改揉捏为撩拨,时不时地让昏昏欲睡的她头脑清醒一下。 苏青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四五个时辰,因为怕再次酿成惨剧,她只敢小幅度的侧身,四五个时辰欲罢不能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期间小二敲门送来膳食,她也未曾搭理。 终于那股痛劲渐渐平息下来,同时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倦意困意袭来,苏青荷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在陷入梦乡前,苏青荷还在迷迷糊糊地想,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临安街,醉仙楼。 殷守面前的热茶被小二换了一遍又一遍,旁边桌的客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从旭日当头,待到残阳如血。三四个时辰过去,饶是他再好的耐性也坐不住了,时不时站起身从半开的格栅窗向街边的人流观望。 然而街上人流如织,行人形色各异,从济济的人潮中丝毫没有捕捉到那抹娇小熟悉的身影。 月上柳梢,夜幕沉沉,酒楼也即将关门打烊了。殷守敛去眉眼间的落寞,招手唤来小二,递给他几钱碎银,结了茶钱,小二见这个在店里楞楞坐了一天的门神终于要走了,自是喜笑颜开道:「公子慢走,以后常来啊。」 殷守没有应答,径直跨出店面,身形有些虚晃地隐入夜幕之中。 而罪魁祸首苏青荷,正没心没肺地躺在床榻上酣睡着,且这一躺就是三天。 这三天她几乎没怎么吃饭,只管捂着肚子在床上挺尸,让她感到奇异的是,似乎每次从睡梦中迷糊醒来,搁在腹部的暖炉好像更热乎了一些,应是被添了新炭。苏青荷心里隐隐知道是谁做的,小二不经允许不会进屋,唯有那个人,会若无其事地转着轮椅静悄悄地进来转一圈,像是逛自家花园似的,完全没有闯进少女闺房的负罪感。 不知为何,苏青荷摸着那被装进布套、用细绳体贴地扎住口的怀炉,感受从手心传来的阵阵灼人的热度,没有被冒犯的恼意,反而有一丝久违的被人照顾的温暖。 三天后,苏青荷算是从浑浑噩噩中摆脱出来,腹部的绞痛消失,苏青荷也有了精神,于是合衣穿鞋下床,坐在桌案前梳着发髻。 望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苏青荷心里直叹气,镜中的人整个清瘦了不少,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青芽,本来养得有些肉嘟嘟的下巴,短短几天就彻底瘦成了尖下巴了。 第73章 简单的梳妆过后,苏青荷准备出门透透气,顺便在客栈大厅吃点早食。原本小腹一直被痛意填满,也感觉不到饿意,苏青荷摸摸肚子,现在她是真饿了。 刚刚推开门,碰巧看见对面容书推着段离筝也正走出房,三人打了个照面,苏青荷看到段离筝的瞬间,心里一咯噔,复又慌乱地把房门关上了。 怎么每次出门都能看见他……苏青荷背靠着门默默扶额。 本来已经够丢人了,若再刻意躲着他,岂不是更丢人。 苏青荷深呼一口气,打开门,扯出若无其事的笑:「早…早上好。」 段离筝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随意地嗯了一声。苏青荷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她缩在被窝里,而他坐在床边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当下便心慌意乱,忍不住想拔脚就跑。 一旁的容书完全没留意到苏青荷的尴尬神色,大喇喇地咧嘴笑:「早上好,苏姑娘,你病好了?」 苏青荷恍然回神,打着哈哈:「好了好了,没什么大碍,我这正准备去吃早食。」 「我和少爷也准备去吃饭,」容书顿了顿,低头瞟了眼自家少爷的神色,斟酌着补充道,「不如一道吧?」 苏青荷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便干笑着地点点头。 段离筝对于容书的自作主张,并没有出声反驳,微阖着眼,像是完全忽略了苏青荷的存在。 苏青荷见他与往常对她的态度完全没什么两样,似全然忘记了她那日的尴尬窘迫,心下也不那么纠结了,心道他没当回事,自己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把那天的事从脑中删除删除!于是,容书推着他往前走,苏青荷则跟在后面,一起朝大厅走去。 她和段离筝在一张空着的八仙桌落了坐,容书则去找小二传菜色。略微调整好心态的苏青荷轻松了一些,面对着段离筝而坐,并未感到有太多的不自在。 片刻后,水煎乳饼,四喜烧麦,玫瑰搽穰卷儿,奶汁角,甜浆粥等各色糕点上了桌,苏青荷定睛一瞧,嘴唇微张,怎么几乎全是甜食啊…… 大早上的,不觉着腻么?苏青荷狐疑地瞧着段离筝,后者莫名地回看她一眼,没什么反应,苏青荷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站着的容书身上,容书垂着眼袖着手,司空见惯的样子。 算了,白蹭的早饭,就不要挑挑拣拣的了。苏青荷拿起筷子,夹了只唯一是咸口的四喜烧麦纳入口中,烧麦的味道出人意料的好吃,是香菇笋丁猪肉馅,馅里还裹着一只鲜嫩的大虾仁,苏青荷顿时满足得眼角微微翘起。 而她对面的段离筝将「食不言」三个字表现到了极致,席间连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都未没发出一声,他似乎对那盘色彩缤纷的烧麦并不感兴趣,只专注于面前的甜糕,极有规律的一口甜糕一口粥,绝对不会连喝两口或是连吃两口糕点。 热闹的大厅内充斥着推杯换盏、嬉笑谈论声,只有他俩这一桌静得可怕,看着他强迫症式的吃饭模式,苏青荷觉着甚是乏味,连带着自己的食欲也消了三分。 段离筝也表示对她望着食物便眼神发亮,吃到嘴里后眉飞色舞的模样也有些理解不能,但莫名地觉着很有趣,送进口里的食物觉着比平时美味了三分。 两人便在这沉默且异样的气氛中,第一次同桌用完了早食。 吃完饭,搁下筷子的瞬间,苏青荷脑中闪过什么,当下一拍脑门,她终于想起来她忘记了什么事,她和殷守冯金元约好一起去醉仙楼吃饭来着。 事情已过去了三天,苏青荷内疚了一会也就放下了,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请他们吃饭赔罪了。 随后,段离筝和容书一起去了玄汐阁处理些事务,苏青荷则去街上的店铺买了一床新被褥回来,把那沾了葵水的褥子卷成一卷,用绳子牢牢地捆起来,唤来小二,给了他点碎银,让他把褥子丢了或是烧掉。 店小二心里纳闷苏青荷为啥要把好端端的被褥给丢了,忽而想起她刚病了几天才好,兴许是怕病气过人,于是乐颠颠地收了银子,直接拎起褥子到后院,丢在柴火堆上一把火烧成了渣。 因这几日月事在身,苏青荷也不大乐意出门逛,只窝在客栈内,把欠段离筝的剩下两张图样画完,复又研究出了十二张新式的图样,每样描了两份,一份寄回了兖州荷宝斋,一份暂留着,等过几日按照约定再给段离筝。 巧的是,昨日刚往荷宝斋寄出信,苏青荷今日便收到了荷宝斋的一封来信。信上是卢骞清瘦的笔迹,应是几日前就发出的,信上只写店内事务一切安好,自店面扩充后,流水近乎翻倍,点翠楼还是老样子在仿制他们的纹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且在信尾提到苏庭叶亦是安好,在课业上很是用功,常受夫子夸赞。 收到这封信,苏青荷心里的大石才算彻底落地,只道她当初果真没有看走眼,卢骞是个可委以重托,有经商治事头脑的人才。而看到信中最后一句话时,心里真真正正滑过一道暖流,会心地勾起了唇角。 第74章 苏青荷看完信,只闻屋外忽然传来的敲门声,苏青荷上前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得是一袭月白长衫的殷守。 「来得挺早啊。」苏青荷打趣。 前日,她抽空托小二去殷守的府里递了口信,说明那日是因身体不适以及她暂住在鸿来客栈,若他和冯金元哪日得空,直接来客栈找她便可。 殷守正垂着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听见门被打开苏青荷的打趣声,嘴角刚噙上一抹笑,抬眼却瞧见她明显清瘦了的身形,眼里闪过担忧之色:「前些日子见你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苏青荷明显不想解释这话题,含糊道:「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挺好嘛,」复又往门外张望了几眼,只见只有他一人,于是疑惑道,「冯金元呢?」 「他店里有事处理……」殷守亦是有些含糊道,随即转移了话题,望向苏青荷的目光有些殷切,「今日是十五,我碰巧欲去慈光寺为兄嫂的胎儿祈福,不如你陪我同去?」 苏青荷没有察觉,笑着应了:「那好啊,我过两日便要回兖州了,以后也只怕没机会了。」 「这么快就要回去?」殷守微感诧异,当下忍不住脱口道,「为何不多留几日?京城好些地方你还没逛过吧,像踏青必去的小燕山,贺兰湖,还有那四大名寺之首的慈光寺。」 苏青荷被他说得动心,沉吟道:「我方才收到兖州管家的来信,信上说店铺一切安好,在京城多留几日也不是不可……」 「那就缓些日子再回,我带你好好逛逛,才不枉来京都一回啊。」殷守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二人一起出了客栈,殷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二人坐上马车,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苏青荷才知殷守的大嫂即将临盆,而他大哥因公务在身,实是走不开,才托他来慈光寺进香祈福。 慈光寺坐落在京都外城云霄山的半山腰处,二人坐着马车,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 踏入寺门,入眼的便是一高约十丈、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五人环抱的枝干宛如托天而立的佛手,威严庄穆,独木成林。透过菩提叶间,可见悬山顶檐,庙宇巍峨,梵音飘渺。 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萦绕鼻尖,心境顿时平静下来,苏青荷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这慈光寺共有九楼、十二阁、七十二殿,被誉为夏国第一古刹。接引僧人听说是为兄嫂的胎儿祈福,便直接领他们往大佛殿走去。 大佛殿内供着一座高约五丈的释迦牟尼佛像,左右是迦叶和阿难尊者,整个大殿面阔五间,另供着文殊、普贤二菩萨,以及养人、观音菩萨。 大殿内烟雾环绕,僧人的诵祷声似与低沉的钟声融为一体,平和而坚实有力,有种直达心房的力量。檀木佛龛下雕着莲花座,观音大士端坐其中,微阖双眼,仿佛真在聆听着香客们的烦恼和夙愿。 此时的大殿内聚集着许多香客,大多衣容华贵的妇人和小姐,身后跟着小丫鬟。作为夏国第一寺,这儿的香火钱之昂贵也够得上第一寺的名头。 殷守上完三炷香,默默地许下佑家人安康、福佑兄嫂子嗣的心愿,从蒲团上站起身,只见苏青荷还站在她身后,于是问道:「你不去拜拜菩萨?」 苏青荷摇摇头,她向来不信这些。 殷守没再多言,其实他也不怎信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但事关家人,他不介意做着举手之劳,权当图个心安。 这时一位素衣僧人走了过来,对他二人欠身说道:「两位施主中午不妨就在寺内用膳吧,寺内也备有给香客们休憩的住处,约莫申时,悟真大师会设台讲经。」 「那就劳烦法师引我们去住处了。」殷守温声道。 ☆☆☆ 青石铺底,苍松夹道,一路的廊道院壁之上画满了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殷守似乎对这些壁画很感兴趣,几乎走两步便停下来观摩一阵,满脸写着惊叹。 引路的僧人颇有些得意地解说那些壁画:「左边那幅《达摩折芦渡江》是前朝翰林大学士薛平所画,这幅《帝释梵天图》是出自三王爷之手,那幅观经变是早些年请靖江侯家的大公子绘制雕琢出的…」 苏青荷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嗯,薛平是前朝的大才子,连当今的圣上都很喜欢他的墨宝,苏青荷略有耳闻。呃,三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弟弟,碍于其身份,达官贵人们都乐意去捧他的画。 至于靖江侯家的大公子……苏青荷愣了愣,那不就是住在她对面那人么,竟还会琢浮雕壁画,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手…… 苏青荷定睛一瞧,绘的是《九品往生》,一朵盛开的莲花坐台上面坐有神态各异的僧人和善男信女,雕琢的手法很是细腻传神,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各色信徒的形象,或虔诚或向往或衰颓或奸恶。 殷守口中叹息:「那靖江侯府的公子是很有才气,只可惜……应该是雕完这副壁画没多久的事吧?」 第75章 引路僧人同样惋惜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过两道山门后,引路僧人在一排阁楼处停了下来,示意她二人可靠北面的两间房内歇息,等到晌午会有专门的僧人来送斋菜过来。 苏青荷二人正要向房间走去,忽然二人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道:「殷兄。」 苏青荷转身,发现是之前几人斗石,那个扮相儒雅、赌赢了寿山石的男子,好像叫什么秦珍? 殷守亦是很意外,上前和他寒暄起来,听秦珍的意思,有几位他二人相熟的朋友在靠南面的房间里喝茶,邀叫殷守过去一起说会话。 于是苏青荷没作停留,冲他二人轻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北面房间走去。 进屋后,环顾周围,苏青荷的第一感觉就是素雅干净。擦拭地一尘不染的三足香炉,熏着一把驱蚊虫的艾叶,坐踏上铺着编织的细蔑竹席,桃木四扇围屏后,有一张黄梨木雕罗汉床,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新换的,整洁干净。打开窗,屋后是一片绿意沁人、沙沙作响的竹林。 案几上摆放着两本经书,苏青荷随意翻看了下,只觉犹如在看天书,不但晦涩难懂,且读起来古怪拗口。不为难自己,看了两眼便放下了。 僧人送来了膳食,一碟清炒茭白,一碟拌苋菜,一碟豆面饽饽,配有薏仁米粥,以及一小碟蜜饯红果。 出家人不喜铺张浪费,这膳食且都按人头算,菜品也十分精简。虽然菜色味道还不错,但无肉不欢的苏青荷只觉吃了个半饱。 此时距离大师开坛讲经还有大半个时辰,总不能在这干坐着,苏青荷想了想,便起身推门,捡了条栽满红枫的小径闲逛起来。 没走多久,透过层叠的红枫林,苏青荷隐隐听见前方传来一对男女的说话声。那男子声音清朗温润,那女子的声音婉转娇媚,苏青荷只觉这二人的声音都异常熟悉。 又向前走了数步,拐过几棵枝叶繁茂的红枫,苏青荷便瞟见了那二人的身影,她当即便认了出来。那女子是数日前才见过的云映岚,而那男子竟是韩修白。 他何时竟来了京都?苏青荷心下纳罕,纠结了片刻,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听到二人接下来的对话,不由得顿下了脚步。 「映岚,你真的要这么做?」韩修白的声音显露出犹豫。 云映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媚,且带着一丝恳求之色:「这次机会难得,只要你肯帮我……」 韩修白见她如此,声音顿时温软了几分,但还是保持着理智:「我大哥是这次的选拔御用相玉师的考官没错,但最后一关是要面圣的,谁也保不齐皇上会选哪位……」 云映岚轻笑了声:「只要你帮我通过前面那几关就好,面圣的时候只需要回答几个问题而已,又不需要真刀真枪地相玉,不是吗?」 韩修白有些动摇:「这事我不能一口揽下,待我回去问问我大哥的意思再回复你……」 「你大哥在玉石方面是没半点的天赋,如果当初不是恰逢你生了一场急病,做了京官的可是你,你大哥不会如此不念旧情吧,这么一件小事而已……」云映岚循循善诱,声音带着一丝骄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父亲今年会被迁授大理寺卿,日后你兄长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父亲亦会行个方便。」 韩修白沉默了片刻,最终道:「我会回去跟我大哥好好说说,如果不成,你也别怨我,毕竟每年御用相玉师的选拔只有一次,每次只选出五人去面圣,而最终从那金銮殿正门出来的只有一人……」 听到这,苏青荷已明白了□□分,心道论攀关系走后门,云映岚倒真是一流的好手。 至于她为什么要去参加御用相玉师的选拔,苏青荷一点也不稀奇,只要被选上出来便是二品的官衔,云映岚她爹巴望了快三十年的大理寺卿的职位,不过也才从三品。虽然这御用相玉师的二品没什么实权,但好歹是在皇帝手下做事,每月拿的是俸禄吃得是皇粮,从此便能在京都横着走。 接下来便是二人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景象,苏青荷没兴趣再呆下去,转身沿着小径,原路返回了那排木屋。 苏青荷回到房间,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会,没过多久,殷守来敲门说是讲经快开始了,苏青荷便整衣起身,和他一起去了佛坛,随行的还有秦珍几位与殷守相熟的公子哥。 那几位公子皆是举止风雅的文人,说话也得当,苏青荷同他们一道走,并未感到不惬意,有人问她话,她便回一句,很快一行人便走到了讲经台。 此时佛坛下已围坐了一群身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一行人不出意外地遇见了韩修白与云映岚。韩修白眼带惊喜,想过来同她和殷守打个招呼,却被云映岚扯住了袖口。云映岚冷冷地瞥了她和殷守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杨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此时悟真大师已经来到香坛前,讲经即将开始,韩修白也不好再起身走动,只得冲她二人歉然地笑了笑。 第76章 所谓的设坛讲经,不过是将一些民间有关佛法的奇闻轶事,大师讲得通俗易懂,苍老却愈显睿智的嗓音娓娓道来,众人皆听得专注,沉浸在佛法的玄妙中。 苏青荷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在古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放在现代来看稀松平常,甚至会感到有些可笑,不过在娱乐项目很匮乏的古代,这已经算是个不错的消遣与打发时间的方式了。 讲经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场面有些混乱,殷守和苏青荷便没有跟秦珍他们走拥挤的大道,直接从旁择了小径,只消绕一小片竹林,便能直接从寺门离开。 而人流对面,韩修白眼见着他二人从小道离开,只无奈地跟秦珍几人寒暄了几句,心里暗骂殷守这人见色忘友,二人数月不见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同时心里苦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表面上来京是探望兄长与几位京中好友,事实上是为了谁,他自己心里明白。 韩修白望了眼身边巧笑嫣然的云映岚,收到她的信件后,他几乎马不停蹄地直奔来了京都,却没想到她叫自己来,只是为了争取御用相玉师的名额。 韩修白眼底闪过一抹落寞,再看向云映岚时眼里又浮现出无限的宠溺,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我送你回府罢。」 ☆☆☆ 苏青荷殷守二人乘着马车回到了客栈,此时日落西山,天边的霞光似一团灼人的火焰,青石板道上洒着一层金灿灿、暖融融的余晖。 二人从马车上下来,苏青荷跟他道了别,正转身准备迈进客栈,只听殷守有些慌乱地匆忙喊了一声:「等等。」 苏青荷疑惑地扭头看他。 殷守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翡翠镯子,递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 那只镯子如水般剔透,中间夹着几道阳绿丝带,像是蜿蜒的溪流中飘着的几片杨柳叶子,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好像摇一摇就能晃出水来,这镯子正是由殷守那天赌涨了的那块金丝种制作而成。 苏青荷满脸惊愕,连连摆手:「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你就收下吧,如果那日不是你出声提点,我也就把这金丝翡当做垮料给丢了。」殷守望着她的眼神无比认真,不由分说地直接把手镯塞进她的手里。 苏青荷心里其实很喜欢这金丝翡翠,尤其是一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玉质,怎么也舍不得将它还回去了。 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亦塞进殷守的手中,笑盈盈道:「那就算我买下了,谢谢你。」 不等殷守有所反应,迅速地转身地拐进了客栈大门内。 殷守愣愣地站在门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眼手中的银票。轻叹一口气,殷守有些地意兴阑珊地上了马车。 而客栈大厅里,苏青荷一边走,一边垂头把玩着镯子,眼角欢喜地眯起,虽然一千两买一只镯子着实有些奢侈,但女人总要有那么几件压箱底的首饰。苏青荷把镯子套进手腕,只见那几抹青绿丝带衬得皓腕纤巧,肤色更加莹白。 她乐滋滋地放下手腕,刚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幽暗如深潭的黑眸,而那眸子的主人面色不善,一瞬不瞬地扫过她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扫过她腕上的金丝翡翠镯。 段离筝看了她半响,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玩得可尽兴?」 苏青荷想了想,如实道:「还好。」如果没碰见云映岚和韩修白两人的话,她心情可能会更愉快。 段离筝的脸色更阴沉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霍然转身转动轮椅回了房间。 留下抓耳挠腮的容书和莫名其妙的苏青荷,大眼瞪小眼。 容书憋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苏姑娘,你跟那殷……咳,我看这镯子值千两呢,你就这么戴上了,有些…不太合适吧?」 苏青荷觉着莫名其妙,值千两又如何,她自己掏钱买的镯子,有啥不合适的? 等等,他们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看着容书有些异样的眼神,苏青荷抽抽嘴角,刚准备开口,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凭什么跟他们解释有的没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他们主仆二人脑补去吧,苏青荷没好气地瞪了容书一眼,径直转身回了房间。 而接下来的几天,苏青荷发现对面的少爷总是莫名其妙地对她冷笑,且每次她和殷守游玩回来,都能特别巧合地在客栈大厅偶遇他,然后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冷眼瞧着,应该说自从慈光寺那日之后,他就没跟她说过话。 苏青荷自以为从那次同桌用饭后,她和那少爷的关系有所缓和,没想到毫无缘由的,俩人的关系又降至了冰点。 苏青荷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阴晴不定,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苏青荷私觉得那段少爷的脾性别说海底针了,简直比头发丝还要飘忽。 第77章 尤其在她推拒了去参加靖江侯的寿宴,而改去和殷守爬小燕山后,她二人之间宛如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俩人,就像互不熟识的陌生人。 苏青荷也表示很无辜,她原本就没打算去参加寿宴,且她去了是以一个什么身份?不过是帮着相了一块玉,堂堂侯府还能把她奉为座上宾?去了也就是凑个热闹,且比起规矩甚多、鱼龙混杂的侯府,苏青荷觉着还是趁着阳光明媚去爬爬山,好好观赏下京都美景,才是不虚此行。 那日爬完小燕山回来,苏青荷回到客栈时,正巧碰见段离筝和容书从马车上下来,段离筝脸色比往常更阴郁,眼底像搁着一块寒冰,黑得吓人,他没注意到一旁站着的苏青荷,径直转动轮椅回了房。 容书倒是一眼瞧见了她,上前笑眯眯道:「苏姑娘,你相得那块黄龙玉,配上我家少爷的雕工,简直绝了。宴席上,一掀开红布,在场的宾客全都被震住了,都说是‘活神仙’,连见多识广的三王爷都忍不住惊叹连连,眼珠子都移不开了,直问是谁相得玉……」 这不是好事么,苏青荷心下疑惑:「那你家少爷怎么还是那副脸色?」 容书犹豫了片刻,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道:「少爷一直与侯爷关系不睦,相信苏姑娘已经听过类似的传闻,侯爷一直对少爷雕玉这事颇有微词,他觉着这是下人工匠才做得活计,上不得台面。这回少爷是有心修缮父子间的关系,希望借着这黄龙玉能让侯爷对雕玉一事能有所改观,但……侯爷这人就是太固执了……」 苏青荷偏头看了眼那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玄衣,他又何尝不固执,就因为父亲和他在琢玉上面有分歧,所以可以狠心到五六年不归家? 容书好像猜到了苏青荷的想法,急忙为段离筝撇清道:「其实他父子二人的矛盾不仅源于此,而是芥蒂已久,其中孰是孰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青荷点点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外人更说不上什么话。且她明日一早便准备启程回兖州,欠段离筝的几张图纸也已交还给了他,其余的事便再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了。 翌日清晨,苏青荷早早地梳妆整衣完毕,正在打包行李,忽而听见小二在屋外敲门喊道:「姑娘,有人点名找你,正在大厅等着。」 苏青荷应了声,放下手里的事,推门向大厅走去。苏青荷边走心里边想,会是谁来找?殷守她在爬山那天,便已和他说过了今日要走,叫他勿要来送,而她认识的其他人,苏青荷皱皱眉,难道是韩修白? 走到大厅,瞧见一个身穿青衫,样貌普通的陌生男子朝她走来,苏青荷倒是彻底愣住了。 「是苏姑娘吧?我奉三王爷之命来此,请姑娘去府上一聚。」青衫男子微微俯身,声音不卑不亢。 苏青荷眉眼微凝,低声说:「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未见过三王爷。」 「敢问姑娘可是之前相过一块黄龙玉,作为靖江侯府的寿礼?」青衫男子抬眼审视她。 「是……」苏青荷眉头微微蹙起。 「那便是了,姑娘请随我来。」青衫男子再次拱手俯身,大有苏青荷不跟他走,他就站定不离开的架势。 苏青荷踌躇慌乱间,正见段离筝坐着轮椅从房内出来。段离筝眯眼扫过苏青荷面前的青衫男子,以及他腰间挂着的一只不起眼的令牌,心下顿时清明。 径直到苏青荷身边,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你若不放心,我陪你去。」 苏青荷偏头看他,神色微怔,诚然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来陪她一起去,以为他还会像这几天一样,对她视而不见或是神色冷淡地直接同她擦肩而过。 有了他这句话,苏青荷莫名就安定下来,对他感激地笑笑,而后者微挑了挑眉。 「好,请公子带路罢。」苏青荷对青衫男子如是说。 ☆☆☆ 迈进金柱大门,入眼的是一座座典雅气派的楼殿,殿顶铺着青碧色的琉璃瓦,殿脊和檐角坐落着形态各异的吻兽。 苏青荷只管垂着眸子走,没走多远,路过一大片荷花池,池水清澈透底,有几尾红头锦鲤在其中穿梭,只是四周的菡萏都衰败了,大片的枯黄连成一片,倒有一种别致残缺的美。 穿过建在荷花池上的抄手回廊,遇见几个托盘侍女,看见段离筝皆有些红了脸,停下来娇羞地细声道:「段公子。」 苏青荷瞥了那人一眼,看来他是王府的常客啊,连侍女都认识他了。她还是他是为了自己而舍命陪君子一次,没想到是轻车熟路啊。 段离筝面无表情,任容书推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直到出了游廊,青衫男子带他们来到了一座栽满了翠竹的院落中,一进院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海棠香,原来院子里不仅栽了竹子,还摆了半个院子的秋菊与四季海棠。 第78章 苏青荷心道,这三王爷还挺风雅。 走进大厅,只见一个身着黧色蟒袍、墨发高束、身量挺拔的男子背对着他们,好似在俯身写字,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紧不慢地搁下笔,徐徐转过身来。 乍一看,这三王爷面容白净,五官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有种沉静优雅的韵质,他转过身来时,苏青荷才发现,他鬓间已有了几缕明显的白发,许是他保养的实在很好,那几缕白发并不显苍老,反而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如果不是听容书之前说过,这三王爷已经年过四十,她都要误以为他是刚及弱冠的年龄。 三王爷抖了抖袖袍,目光落在段离筝身上,做讶然状:「贤侄,你怎么来了。」 段离筝似笑非笑:「王爷,你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你派人调查苏青荷时,怎么会不知我也在鸿来客栈?」 三王爷完全没在意段离筝有些阴阳怪调的语气,爽朗地大笑,眼角爬上了细细的鱼尾纹:「昨日本王在宴席上问你是何人相的玉,你为何死活不开口?害得本王废了好些力气,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知这位相玉师原来就住在你对面。」 三王爷转身对一旁的苏青荷含笑点头,抬手示意她落座:「苏姑娘,请坐罢,在我这儿不必拘谨。」 苏青荷浅笑着点点头,落了坐,随即有个容止端丽的侍女过来斟茶。 三王爷饮了口茶,对苏青荷缓缓道:「本王突然差人叫你来,是有些唐突了,不过本王没有恶意,纯粹是想请你过来坐坐,交流交流玉石上的心得。」 苏青荷腼腆地笑:「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要说跟王爷交流心得,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何必妄自菲薄呢,」三王爷听惯了这种奉承的话,语气有些不咸不淡,「那日侯府宴席上,那件黄龙玉一出可谓是艳压群场,本王送给靖江侯的月尾石摆件都有些拿不出手了。」 苏青荷心里一沉,该不会是这三王爷因那黄龙石丢了面子,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回得语气更加恭谨了:「王爷说笑,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伎俩。」 三王爷看了眼始终垂着眼的苏青荷,又看了眼正不耐地挑眉看他的段离筝,觉得这二人甚是有趣,一个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一个是八面玲珑,为了不惹上麻烦,恨不得低到尘埃里。 有点意思。 既然对面的人有心装傻,三王爷索性开门见山,直接把话搬上了台面说:「苏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朝廷即将开始选拔御用相玉师的事?」 苏青荷犹豫道:「略有耳闻……」 「有没有兴趣去参加?」 「不怕王爷笑话,对于相玉,我不过是略懂皮毛,连相玉师的名头都不敢担,何况是御用相玉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直接向皇上举荐,你无需参加前面的统选,届时直接和选出来的五人一同参加最后的殿试。」 苏青荷蹙起眉:「多谢王爷抬爱,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参选……」 「为何?」三王爷倒是真愣了,多少人奢求不来的事,她竟然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几日前,苏青荷便听到过云映岚和韩修白在谈论御用相玉师的事,她当时就没放在心上,相玉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爱好,没有想去拿它争富贵的念头,且她现在的生活就已很滋润了,荷宝斋每月给她赚的银两足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何苦要跟那一堆各怀鬼胎的人去争什么二品官? 最重要的是,若当了京官,那便意味着这辈子就要留在京城了,她对这京都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兖州才是她的家。 苏青荷定了定神,凝声道:「不瞒王爷,今日我本是打算启程回兖州的,我在兖州还有半大的弟弟需要照顾,店铺也需要人打理,我来京城其实就是为了帮段公子一个小忙,并未有常住在京城的打算。」 三王爷放下茶盏,轻笑了一声:「我道是因为什么,这还不简单,把你幼弟接来京城不就行了?若当选了御用相玉师,还担心没有府邸住?至于兖州的店铺宅院什么,交给管家仆人打理便好……」 苏青荷轻吐一口气,不打算再跟这王爷兜圈子,抬眼看他直言道:「我性子散漫惯了,怕会在那宫中惹出什么祸端,比起锦衣玉食,我还是喜欢更自在些的生活。」 「你觉着本王的生活不自在吗?」三王爷眨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金镶玉带,抬头环顾了他那摆满了各种名贵玉器珍玩的博古架,还有那他身后站了一排活色生香的美婢,「人能不能活得自在,取决于他手里的权,还有腰包里的银子。」 苏青荷微微笑了笑,不可置否。 三王爷叹口气,沉吟道:「苏姑娘,其实你真是多虑了,御用相玉师并不需要时常进宫,在宫外有专门的敕造瑰玉坊,那才是你平时工作的地方。平日里,御用相玉师的工作并不繁忙,只有在每年邻国使臣来访进献奇石珍宝时,为了不落人口实,彰显我大国风范,才需要御用相玉师们出马。平日坊间无事时,你甚至可以回兖州小住一段时日也是没问题的。」 第7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苏青荷微微挑眉,她倒没想到御用相玉师是在宫外工作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三王爷为何平白无故地举荐她来去做这御用相玉师?还这般苦口婆心,若说他没有什么小心思,苏青荷是不信的。 这么一块诱人的馅饼掉在地上,捡还是不捡,苏青荷有些犯难。 三王爷见苏青荷有些动摇,没有继续紧逼,反而叫婢女端来了棋盘,笑着邀苏青荷博弈一局。 苏青荷是个货真价实的臭棋篓子,哪里敢出来卖弄,连连推拒。三王爷见她是真露了怯,便与段离筝面对面坐下,他执白子,段离筝执黑子,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酣战了起来。 苏青荷虽棋下得臭,但是局势看得分明,棋局刚开始,二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黑子隐隐占上风。然而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黑子的分布零散而无章法,之前白子有几处破绽,都被黑子大意地错过了。 下到尾声,白子只需一步便能定输赢时,三王爷突然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对段离筝笑道:「你今日心绪不定,本王胜之不武,就下到这儿罢。」 段离筝没说话,手指还捻着一颗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在琢磨棋局,又好似在思考旁的什么事。 过了片刻,段离筝放下棋子,对三王爷清声道:「王爷,我们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也好,时辰也不早了,」三王爷走到苏青荷面前,眼神似有深意,「御用相玉师最后的殿试选拔是在下月初九,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便托人来府里捎个口信,我自有安排。」 苏青荷应了一声,冲三王爷微福了福身,随段离筝转身朝门外走去。 ☆☆☆ 从王府出来后,二人并排走在熙攘的朱雀大街。 苏青荷忽而闷闷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答应王爷吗?」 「雍王其人并无太多城府,你不必担心。」 段离筝一下便听出来苏青荷心里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顿了顿又道,「确实如他所说,御用相玉师并非你想象中那般整日和宫人打交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一试。」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有着略微的不自然,然而正头大纠结的苏青荷并没有注意到。 段离筝低着头,心里正想着方才那句昧心的话,暗自有些恼自己,他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说,把她留在京城。 希望她若当上御用相玉师后,不要怨自己骗她才好。 走了半响,苏青荷忽然抬头,感到渐入冬日的暖阳洒在脸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而对他眯眼笑起来:「那就试试罢,总觉得不去皇宫里看一看,是件憾事。有多少人连紫禁城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这机会实在弃之可惜,就算不能选上,能看一眼天子真颜,倒也值了!」 段离筝被她这番「看一眼皇帝也值了」的说辞震了震,随即像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希望你见到圣颜后,还会这么想。」 刚费了好些劲才下定决心苏青荷被他噎了一下,又想起前几日他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只是……」段离筝很诧异她会这么问,想了想又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索性垂眼道,「算了,我讨厌你。」 苏青荷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怎么会有这种人!就不能委婉点说么! 段离筝自顾自地转着轮椅走,苏青荷气呼呼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又抬步跟了上去,谁叫她俩顺路呢! 时间过得很快,然而在京城的日子并未感到乏味。 苏青荷平日无事便跟着容书去玄汐阁兜一圈,打着改良图纸的名义,在后院作坊来回溜达,不时凑上前,和玉雕师们攀谈一番。伙计们都知晓每月为店铺提供图纸的是她,也都笑脸相迎,对于她的问题都耐心的回答。 然而时间一久,伙计们都有些注意到,苏青荷虽和他们讨论的是图纸问题,但眼神却一直往解石机上瞟。 不得不说在硬件方面,玄汐阁要比荷宝斋好太多了,像一些解石架、琢玉用的水凳,都与兖州城出土的大相径庭,用木制齿轮来代替了粗麻绳,效率几乎要快上一倍。然而京城距兖州实在山高路远,这些大块头等运到兖州,估计也都颠散架了,苏青荷想购置些带回去,也有心无力。 苏青荷便想着趁此机会向那些玉雕师们取经,学得理论,看能不能回去自己动手改造一番。 容书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在店里转悠,心中腹诽店里最好的玉雕师可就住在你对面啊,放着现成的大掌柜不用,舍近求远地跑来眼巴巴地问伙计,这不是浪费资源嘛! 这几日,段离筝都是一个人窝在客栈里琢玉,听闻容书说苏青荷经常跑店里骚扰伙计,只是轻勾起唇角,清亮的眸子闪过笑意。 第80章 之后段离筝对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苏青荷以为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每天特意起得很早,就为了避开他,却不知她这点小心思早被他看在眼里,不想戳破罢了。 殷守不知是以为她已回兖州了,还是有别的事要忙,这几日也没到客栈里找她,苏青荷也乐得整日泡在玄汐阁里。努力没有白费,不过短短几天,苏青荷不仅研究透彻了解石机的原理,还从玄汐阁里来往的少爷小姐的穿衣打扮上,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即将在首饰上掀起的潮流。 京城融合各族文化,是繁华时尚的代名词,一旦兴起了什么潮流,其他四大州郡都跟着有样学样,然而由于地域交通的限制,基本什么新鲜玩意等流传到了兖州,人京城早已过时了。 苏青荷立马动笔写了封信寄回了兖州,告知卢骞先囤积些紫罗兰翡翠,制作成耳坠指环类的小首饰,紫罗兰的春天要来了。再者把新画的图纸及近日研究的升级版水凳、解石机理论一并附了上去,怕卢骞看不懂,苏青荷还画了几张局部的齿轮刨面图。 卢骞是个聪明人,好好琢磨应该能领会,难的是那些个精巧的齿孔,要做成恐怕得费些力气。 那日苏青荷寄完信,回客栈时正拐进走廊时,和段离筝撞了个正着。鸿来客栈再大,它也是个客栈,尽管苏青荷成心想躲,总有碰巧撞上的时候。 段离筝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玄衣,而一身宝蓝底鸦青色云纹束腰锦衣,衬得他气质多了几分清朗与闲雅,仍旧随意地披散着墨发,眉眼清俊不羁。 苏青荷心里还在耿耿于怀上次他那句「我讨厌你」,瞟了眼段离筝那像细瓷新玉般的皮肤,心里泛起浓浓的艳羡,我还讨厌你呢,你这个皮肤比我白、长得比我好看的家伙! 不过作为她的衣食父母——提供翡翠原料的大矿场主,苏青荷还是不敢对这位爷不敬,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段公子,早啊。」 「想不想去看看御用相玉师的统选?」段离筝没注意到她略不正常的语气,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眼神也像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使他往日孤鸷的棱角削弱了三分。 苏青荷心思一动,紧接着想起在慈光寺撞见的那一幕,明知云映岚会胜出,此时去看也没多大的意思,于是兴味索然道:「我就不去了……」 听到的答案与预想中的不同,段离筝眼中的迷离褪去,有抹暗色渐渐沉淀下来,她方才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是想去,为何又…… 「苏姑娘,去看看吧,今日贡院那边可热闹了,那排场,比起每年的春闱来也不遑多让。」容书眉飞色舞在一旁插口道。 「你们先去罢,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你们若看得热闹,回来跟我说说便好。」苏青荷笑了笑,转身同他二人擦肩而过,径直回了房间。 段离筝有些疑惑地看向容书,容书挠挠脑袋,试探地问:「少爷,您……最近得罪苏姑娘了?」 段离筝抿唇想了半天,肯定道:「没有。」 「那她是怎么了……?最近好像见着您就躲,若说是因为去玄汐阁取经而不想让您知道,那也不至于啊,且她前日已差人给了王爷答复,为何不愿去看看统选,届时去殿选时能有所准备也是好的,她就这么不想跟您呆在一块儿?」 容书每说一句,段离筝的脸色就差一分,而喋喋不休的他完全没察觉,直到段离筝转身回屋,冷冷地丢下了一句:「闭嘴,快去快回。」 「少爷,您让我自个儿去啊?!」容书诧异地微张着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段离筝连头都没回,隽秀低沉的嗓音飘来:「回来后把统选时的情景同她说说。」 容书瞬间耷拉着脸,蔫蔫地应下,孤零零地一人迈出了客栈大门。 ☆☆☆ 日落时分,容书兴冲冲地回到客栈,没忘记自家少爷交代的话,第一件事便是去敲苏青荷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苏青荷拉开门,便瞧见汗水淋漓、脸涨得通红的容书站在她面前,于是忙请他进屋坐着,给他倒了杯茶喝。 容书一边喝茶,一边同苏青荷讲起今日御用相玉师统选的情景。 略过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不提,这初试统选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笔试,考官临场出题,参选者们需要在一个时辰内作答完毕,题目只有短短的两字,韵和蕴。而第二三部分,便是当场相玉作图,区别在于一个是有考官定题,一个是自由发挥。其中笔试的成绩占三成,后两部分的成绩占七成。 第二部分要相的玉是一块藕粉种的双色翡翠,浅春色和青绿色,质地比芙蓉种还要细腻些,此玉一搬出来,围观的人群都骚动了,因为太美了,让人看第一眼,便能联想到春天伊始,万物滋润蓬勃的景象。但考官的定题让人大跌眼镜,题目是玉琮。 第81章 玉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用来祭祀神祗的礼器,模样矮小又笨重,与藕粉种翡翠轻盈灵动的质感,完全不搭界。据容书说,考官一亮题板,近乎一般的参选者都傻眼了,玉琮这类的器皿并不常见,在前朝这玉琮数量还算多,但隔朝换代后,玉琮这类东西基本都沦为葬品了,甚至有小部分人连玉琮啥样都画不出来。 苏青荷听到这嘴角浮现笑意,玉琮款式简单,设计图样并不难,这题考得便是人们对于玉器的知识储备,以及玉器与翡翠原料的融合度,设计出来的款式要能压住藕粉种翡翠的灵动感,不然便会显得浅薄没有厚重感,更体现不出祭祀时的庄重。 而第二块相的玉竟是一块狗屎地,黑褐色的底章,上面斑块点点,像是爬满了虫蚁,唯一的一抹翠色还生嫩得让人心中发紧。此玉一出,围观的人群又骚动了,因为能找到这么一块恶心的废料,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苏青荷毕竟没有身临其境,仅凭容书的形容,只能想象个大概。若她猜得没错,这题应该考的是参选者的应变能力。作为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锦上添花的功力,让那些珍稀美玉焕发出光彩,也要会变废为宝,让本身没有价值的翡翠,经过雕琢后,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喜爱的玉器,相较于前者,后者才是更为难得的。 最后胜出的五人名单要三日后才能公布,公布后,紧接着第二日便是进宫殿选了。 苏青荷谢过容书后,随后关起门来细细思量。这相玉师统选的困难程度,尚在她的预料之内,如果没有黑幕的话,她有把握争取到那五个名额之一,但是撞见了云映岚和韩修白二人的对话后,苏青荷便失了信心,天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云映岚,最后留给普通平民百姓的名额会有几个。斗石擂台发生的事,她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三王爷的出现对苏青荷来说,既是麻烦,也是及时雨,让她手忙脚乱的同时,心底隐隐燃起了一丝战意。 苏青荷给自己倒了杯茶,热水一遇冷气便旋出袅袅的雾。不是自己的终不能强求,既然你我都想要这御用相玉师的头衔,那就在殿试上见真章罢。 三日后,统选的结果张贴出来了,上头赫然有着云映岚的名字,除她以外其他四人皆有着不小的背景,出身不是世族就是权贵,或是跟大官们沾了点姻亲。 翌日一大早,王府派了马车来接,苏青荷只身上了马车,来到王府前一下马车,三王爷见她一身朴素的装扮就摇头叹气,喊来婢女把她拉进了厢房,浑身上下把她重新回炉重造了一遍。 王府的婢女手艺就是不一般,三下两下便把她的两个小发包拆了,梳成分股百合髻,旁缀着玛瑙流苏,一身翠纹缀联珠银丝裙,她的骨架小,撑不起穿雍华的曳地裙,只能走纤巧灵动路线。 一番打扮下来,既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刻意,也不至于在圣驾前失了仪表。 苏青荷在心中腹诽,知道的道她是去殿试,不知道的还以为去选秀呢! 三王爷见焕然一新的苏青荷走出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二人一同上了那双马并驱的四轮马车。 车毂缓缓转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青荷面上表现地很淡定,不过那紧紧抓住腰箍的手指,无意间露出了她内心紧张的情绪。 三王爷手里把玩着墨玉扳指,劝慰她道:「你别紧张,殿试不过是问几个问题,你只管从容,能清楚对答上来便可。本王去年举荐的那位,一进金銮殿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出了,最后白白错失了机会。希望这次,你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苏青荷想了想,也是,只要能自如对答上来便成功了一半,于是有些紧绷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到了门禁前,远远望见那紫苑高墙,飞檐翘角,马车被两个手持长矛的侍卫拦下,赶车的小厮上前递了令牌,同时三王爷伸手撩起帘子,让那些侍卫清楚地看到了车里的人。侍卫们确认无误,立马躬身放行。 进了宫门,换乘了软轿,没走多久,轿子停了。苏青荷掀帘下轿,才发现三王爷已不知去了哪里,有个模样白净的年轻小太监站在她面前,也未多言,直接引她上了台阶。 苏青荷跟着那位小太监走,一路走得都是侧门,路过她身旁的宫女太监皆是步履匆忙,低垂着脑袋,没有一人抬头或是斜眼瞟她一眼,完全把她当成了透明人。 小太监把她领到一座宫殿内,推开门,是满室的金碧辉煌,彩光骤现,让她一下子晃了神。 「姑娘先在此侯着,殿选的其他人随后会到。」小太监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只余苏青荷一人独站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 苏青荷环顾了下四周,只见地面上铺的金砖像铜镜似的,光可鉴人,殿内的几人环抱的柱础通体贴金,从上到下每一寸都浮雕着祥龙纹。悬梁处镶嵌得满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这大殿照得比屋外还要亮堂。 第82章 只见正前方的须弥高台上有一金銮宝座。宝座的椅圈上,盘绕着十三条形象生动的金龙,后背盘金龙,中格浮雕云纹和火珠,下格透雕卷草纹。高束腰处四面开光,透雕双龙戏珠图案。四面牙板及拱肩均浮雕卷草和兽头,椅面配金黄色绸缎坐垫,每一处都尽显着庄华尊贵。 光是望着那把攀满金龙的宝座,苏青荷便莫名感到有种压迫感,于是垂下眼睫,老实的站在原地等候,丝毫不敢四处走动。 不过这情况并没持续多久,苏青荷忽然听见左边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侧身看去,一个帽顶缀着大红绒球的太监领着一堆人鱼贯而入。在一堆宫女太监中,五位打扮不一、身着光鲜亮丽的男女最是显眼。 云映岚走在几人最前面,一袭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随着她每一步的迈出,裙边像水波一样摇摆韵动,走姿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婀娜。发间插着金丝八宝攒珠钗,耳间缀着海棠滴翠耳环,额头上还描了银梅花钿。 苏青荷方才还嫌弃自己的打扮像选秀,结果一看到云映岚,才发觉自己简直弱爆了。 云映岚本就走在最前面,紧跟在一个大太监身后,于是第一个便瞧见了站在大殿中央的苏青荷。 「怎么会是你?」云映岚不敢置信地上下扫着苏青荷,没有什么比金銮殿里凭空出现一个大活人更奇异了,尤其是这大活人是她积怨已久的对头。 云映岚有些气急败地抬手指着她,扭头问大太监:「她是怎么进来的!」 大太监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回道:「她是三王爷举荐来的,同诸位一起参加殿选。」 云映岚轻蔑的轻哼一声,嗓音不自觉地拔高:「三王爷?她怎么可能会认识三王爷?莫不是搞错了罢!这里可是金銮殿,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她这话一出,不仅苏青荷,连大太监都皱了眉头。 这位大太监是皇上跟前最得势的,名为刘启盛,服侍了皇上三十几年,早已官及三品,是掌领内侍省的大太监。别说云映岚他们只是八字还没一撇的御用相玉师,就是云映岚他爹,见到这位刘公公也得客客气气的,带上敬称,哪有她这般不懂规矩的。 不过刘启盛早已混成了人精,自知同这种眼睛长在头顶的大小姐们掰扯不清,只淡淡道:「云姑娘,还请注意些言辞行止,圣上即刻就要过来,若惊扰了圣驾,可不是你我能够担待的起的。」 「可她……」云映岚忿忿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门外有太监通传「皇上驾到——」,当下咬唇紧闭上了嘴,与众人手忙脚乱地并排跪好,垂首屏息。 余光中,只见一抹明黄的袍角,掠过几人身边,在刘启盛的伴随下,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安然坐定,声音沉静而平稳:「平身罢。」 众人纷纷起身,趁着起身的功夫,苏青荷悄悄地抬眼打量,心道这皇帝跟平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嘛,就是一样貌平凡、眉眼慈和的老头嘛,五官与三王爷有几分相像,但是没有他包养的好,眼皮微微耷拉下来,脸上有不少的皱纹,略显疲态,基本也与年龄相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 正打量皇帝的苏青荷没注意到,一旁的云映岚正冷冷地斜望着她,眼神中带着一抹愤恨。 虽然不知那贱人是怎么勾搭上三王爷的,但这次兹事体大,万万不能叫她坏了自己的好事。云映岚心中暗道。 在那一句平身后,大殿陷入了沉静,众人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这时,刘启盛双手呈给皇帝一本薄册子,上面记录着她们几人的姓名背景,以及在初选时的成绩。皇帝对照着册子上的名单,挨个扫过她六人。 当扫到苏青荷时,皇帝的目光顿了一顿,随即沉声问道:「你便是朕那三弟举荐过来的相玉师,名为苏青荷,兖州人士?」 皇帝苍老而浑厚的嗓音,在这静谧的大殿中就像是平地炸响的惊雷,苏青荷连忙出列,福身道:「回皇上,正是民女。」 「嗯,兖州倒是个盛产美玉的好地方,」皇帝淡淡道,随即把册子又递回了刘启盛手中,对众人凝声说道,「估计你们还不清楚,这次初选的题目是朕所拟,意在考验你们是否有担任御用相玉师的能力,」 转而又看向苏青荷:「你是经雍定王举荐过来的,没有经过初选便直接进了殿试,这对于其它人未免不公,因此朕想考考你,关于初选的第一道题目,你是如何看?」 「回皇上,民女听说过初选的第一道题,是韵和蕴,」苏青荷面上很镇定,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的回道,「民女猜想,这韵意指玉石的质感水头与色泽,也就是表相,而蕴自是指得玉石所蕴含的,更深一层的含义。」 皇帝微阖上眼,露出几丝倦意,缓缓道:「那你便说一说,你是如何理解这两字的?」 「这二者,好似毫无干系又好似一脉相承,民女猜大多数人会认为‘蕴’更加重要,换句话讲,也就是赋予了玉石‘蕴’的相玉师比玉石本身的质感更重要,而接下来的两道题目也恰是说明了这点。通过相玉师的奇思妙想,可以把灵动的藕粉种翡翠化为端庄肃穆的玉琮,可以把一文不值的狗屎地改造成方便日常生活的妙物。」 第83章 苏青荷顿了顿,微皱起眉头,「但民女却认为玉石的‘韵’更重要。一块璞玉,相玉师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它变成摆在高案上供人瞻仰的玉佛,也可以把它变成任人踩踏的砖石。如此看来,相玉师是玉石的创造者,但是恰恰相反,真正的相玉师应当顺从玉石的本质,成为玉石的奴役。」 「玉石的奴役?」皇帝微阖的眼霍然睁开,身子微微前倾,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倍感惊讶的同时,眼神饶有兴趣。 苏青荷深吸口气,缓缓地把心中所想尽数吐出:「是,天工造物,我们不过是将自以为美好的‘蕴’强行附在了玉石上。其实,每块玉石都有其自身隐含的‘蕴’,而我们相玉师所做的,便是顺应其自身,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微小的、便于民生的改动。因此,民女觉得将藕粉种翡翠制作成玉琮,并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苏青荷的话音一落,满殿哗然,连云映岚都没忍住去抬头看他。 刘启盛的脸色都变了,皇上刚刚说完这些题目都是他所拟,她却说「不是个明智的抉择」,这不是上赶着挨板子嘛! 「你——」 皇帝微微抬手,制止了刘启盛接下来的话,微笑着看苏青荷:「继续说。」 苏青荷丝毫未有惧色,仍不紧不慢地回道:「虽然有句老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但是民女认为,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就像一个秀姿天生的美人,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无需过多的粉饰,单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就足够让人赏心悦目。而愈是需要精雕细琢的玉,需要脂粉敷面的美人,那恰是说明其本质不够完美。」 一旁的云映岚怒瞪着她,银牙暗咬,听她这话,怎么都像在影射自己?她是在借此讥讽自己今日的装束吗?嘲讽自己的本质不够完美? 云映岚气得紧紧攥住袖中的帕子,若不是皇帝在此,她早就冲上去扇苏青荷两巴掌了,自己出风头不够,还明里暗里贬低自己? 自从上次斗石事件后,云映岚私认为没必要在她面前扮演什么贤淑温柔的形象了,反正都已撕破脸,何必再遮遮掩掩。 「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这话,朕怎么听着耳熟?」皇帝偏头去问刘启盛。 刘启盛垂思片刻,豁然笑道:「皇上你许是不记得了,六年前,在国宴上,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也说过这句话,当时把从东凪国来进献璞玉的来使,堵得哑口无言。」 「好像是这样。」老皇帝点点头。 苏青荷倒是微微一愣,那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皇帝似乎对苏青荷的回答很满意,略带深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随后再次转而对众人道:「朕这儿有一块奇石,是去年国宴上西曼使者进献来的,瑰玉坊给朕提供了不少方案图样,朕都不满意,一一否决了,今日便让你们也瞧瞧,给朕出出主意。」 皇帝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往年殿试不是问几个问题就结束了吗,今日怎么还要现场相石? 云映岚的脸色更是很难看,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慌乱,如果被皇帝发现她不会相玉的事,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心中安慰自己,还好只是在口头上说,不是真的要画花样,应该可以蒙混过关的。 过了片刻,有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檀木托盘上来,那托盘上摆着一块如同树桩年轮般,颜色如同彩虹般炫目的玉石。 苏青荷心中微讶,竟然是缠丝玛瑙。 缠丝玛瑙是各种颜色以丝带形式相间缠绕的一种玛瑙,因相间色带细如游丝,所以称为缠丝玛瑙。有的红白相间,有的蓝白相间,有的黑白相间,或宽如带,或细如丝,甚为美妙。 而这块缠枝玛瑙有黑、白、橙、红、黄、青、褐七种颜色,呈年轮状一圈套一圈,寻常的玛瑙原石大小一般在一至十厘米左右,但这块缠丝玛瑙竟有五十厘米宽,重量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色泽细腻明艳,是玛瑙中的极品。 众人上前近距离的观察后,纷纷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定。 皇帝指了指站在最左边的一位年轻男子,沉声道:「就从你开始说罢。」 年轻男子面露忐忑之色,能明显看到他咽了口唾沫,维诺道:「草民认为,这块玛瑙石应打磨成珠串……」 这回答中规中矩,毫无新意,玛瑙最多的应用就是做成珠串,若是小件玛瑙做成珠串也未尝不可,但这玛瑙难得有如此大的块头,磨成珠子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皇帝摇摇头,道:「下一个。」 那年轻男子自知回答令皇帝不满意,面如死灰地退了下去。 第二位亦是位年轻的公子哥,沉默半响,斟酌着开口:「草民以为应做成棋子,美观又实用。」 还是没有跳出「玛瑙应被打磨小物件」的思维定圈,跟前一个回答大同小异。 第84章 老皇帝还是摇了摇头。 那年轻公子哥自知也没戏了,长叹口气,垂手立在一旁。 第三位是个年纪稍长些的中年汉子,魁梧高壮的身材和那一身青色儒衫颇为不搭调。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草民认为这玛瑙石,做成佛陀摆件最合适不过。」 在玛瑙中央雕琢出佛身,那玛瑙四周一圈圈的年轮就会像佛陀周身散发的佛光一样,可以说是因材造物。 之前瑰玉坊便提出过这个方案,也是目前最可行的一个,老皇帝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微皱起眉:「容朕想想。下一个。」 第四位是一位头戴梁冠、手持折扇的儒雅男子,看样子有些真材实料。 他倒是不慌不忙,上前拱手清声道:「草民以为做成葡萄摆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倒是综合了前几位的想法,葡萄摆件相当于由一颗颗的小珠子组成一个大摆件,不会浪费很多石料,因为只有边缘一圈是珠子状,中间都是实心的。但这方案是考虑到材料了,但没考虑做出来后的效果,本来是完整的色带年轮,结果被分割成断断续续的一块块,如果是单纯做珠子,还能从玛瑙中挑适合做珠子的部分,若要做成个葡萄摆件,那就没得挑了。做出成品后的美观效果,有待考究。 于是,老皇帝沉吟了片刻,直言道:「不好。」 皇帝话音一落,不单是那儒雅男子脸色变得煞白,云映岚亦是唇色泛白,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因为下一个就是她了。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答! 「下一个。」 老皇帝有些失望的摆摆手,难道今年的御用相玉师预选人的水准已经滑落成这地步了吗? 云映岚咬咬唇,艰难发声:「回皇上,民女以为这玛瑙石理应…理应…」云映岚一边吞吞吐吐,一边眼神无助地四下搜寻着,看到宝座阶梯两旁燃着香的三足兽纹青铜鼎时,像看到救星一样,眼神蓦然发亮,脱口道,「理应做成三足鼎,放在这金銮殿前,以彰显我大夏国威。」 气氛仿若凝固了,老皇帝的脸上不辨喜怒。 苏青荷忍不住在心下感叹,知识不够尚可弥补,这智商欠费实在是没救了啊…… 用这缠丝玛瑙做出来的三足鼎,尺寸会不会偏小先不提,古代的鼎一开始是用来烹煮肉及储存肉类的炊具,然而发展到现今,鼎已经被视为传国重器、国家和权力的象征,国灭则鼎迁,同时还是旌功记绩的礼器。国君或王公大臣在重大庆典或接受赏赐时都要铸鼎,以记载盛况。由此,鼎对于皇家的象征意义可窥一斑。 将别国进献的东西制成国之重器,还要放在这金銮殿前,说是彰显自家的国威,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说做成香炉都比鼎要靠谱啊。 过了半响,老皇帝微眯起眼,语气淡淡:「云少卿家的女儿真是聪慧颖达,从未有人想到过用玛瑙石做鼎,来朕这儿当个小小的御用相玉师,真是屈才了。」 云映岚听到前一句话时,当下喜上眉梢,暗道还好自己机智,擅于随机应变,而当她听到后一句话时,心重重一沉,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民女失言,请皇上恕罪。」云映岚语带颤抖,眼眶微红,微咬着下唇,梨花带泪的样子好不惹人怜爱。 老皇帝并未同她一般计较,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云映岚忐忑不安地站起,垂首后退几步,和方才回答过的几人站在一块儿。 此时殿内中央就剩下苏青荷一人,老皇帝望向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倾身问:「你当如何看?」 苏青荷并未被云映岚的变故所打乱阵脚,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清声道:「禀皇上,其实这件玛瑙石,皇上心中恐怕已早有定论了罢。」 老皇帝眼皮微动,浑浊的双眼中迸出一丝精明,使苏青荷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于是,继续垂眸道:「就像民女前面所说,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这玛瑙石现在所需要的,仅是一个严丝合缝、做工精良的底座而已。皇上您认为呢?」 老皇帝沉默,继而抚掌大笑:「不错,在看过瑰玉坊的各种图样后,朕渐渐觉着,还就不如直接用这块原石做摆件,来得更浑然天成、古拙大气。比起这原石上天然的纹路,那些雕花反而是累赘。」 言罢,老皇帝偏头对身边太监笑眯眯道:「刘启盛,宣册罢。」 刘启盛俯身应了,取来诏书,摊开宣读,洪亮且略带尖细的宣册声响遍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苏青荷跪下听封,她方才的表现看起来每一步都很从容,其实紧不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苏青荷同时在心中腹诽,这老皇帝真是够奸,若不是她靠着皇帝对前几位回答的反应,以及听闻这物已是去年进献来的,推测出皇帝的真正心意,谁能想到最后能够胜出的答案竟是这个。 第85章 当听到那句「封二品御用相玉师,赐顶戴佩绶,协理瑰玉坊」时,苏青荷心里萌生出一丝不真实感,她现在就已脱离了平民的身份,可自由出入皇宫,见到官员可以不用下跪,彻底成为二品的京官了? 册封完毕,老皇帝一派眉目慈祥,温言道:「听闻你刚来京都,赐你瑰玉坊附近的府邸一座,以后也好方便你协理坊中事务。」 苏青荷受宠若惊,再次叩首:「谢圣上隆恩。」 有小太监举着托盘走到她面前,上搁着册文、朝服、官帽、佩绶。绛紫色的官服上绣着玉蟒纹样,团领,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圈之,珠络缝金带红裙。弓样鞋,上刺小金花。乌纱帽,饰以花纱,帽额缀团珠。 其余人都无比艳羡地盯着苏青荷叩首的背影,瑰玉坊旁的宅子那可是京都第一好的地段,可谓是寸土寸金啊,光有钱还买不到,必须是有身份有权位的人才有资格在那购置府邸。 众人纷纷懊恼叹气,能来殿试的都是从千万人中挑出来的,虽说有人搭了关系,但都还有几分底气和把握的。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直接绕过初选,在最后关头把他们截了胡。 皇帝都是日理万机的,尤其是像当今圣上还算得上是位明君,待刘启盛宣册完毕,老皇帝便起身,纵步离开了金銮殿,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太监。 于是此时大殿,还剩下帮苏青荷举着托盘的小太监一枚,守着侧门的小太监两枚,余下便是五位面色不佳落败的五人。 几个公子哥艳羡地看了苏青荷一眼,转身从侧门离开了,苏青荷也准备转身离开时,只听一个尖锐的隐含怒气的娇咤声从背后传来。 「苏青荷,你给我站住!」云映岚突然有些撕心裂肺的叫喊道,苏青荷条件反射地顿下脚步,云映岚趁机绕到她面前,阴沉地盯着她冷笑,「看不出你竟然还有这一手,加个底座算什么狗屁回答,巧言令色,拍皇上的马屁你可真有一套!」 本来胜券在握的肥肉硬生生从眼皮下溜走,这让她彻底红了眼,什么大家闺秀的修养都被抛到了脑后。 苏青荷懒于应付她,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底:「我再怎么巧言令色,也要比买通考官要来的光彩。」 云映岚惊得微微长大嘴,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云映岚皱起眉头,急速地思索起来,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慈光寺的偶遇,一定是那天,她偷听到了自己和韩修白的对话! 云映岚咬牙切齿:「你这个偷听墙角的无耻小人……」 苏青荷淡淡地打断她:「那日我只是碰巧路过,没有告发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今日殿试是公平的比拼,自己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说完,不给她再纠缠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了大殿。 「你——」云映岚盯着苏青荷远去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那张坏了她好事、巧言令色的嘴! 毕竟还在皇宫里,有许多宫女太监瞧着,云映岚不敢造次,只得打落了牙和血吞,生生地憋咽下这口气。 ☆☆☆ 苏青荷走到宫门口,一眼便瞧见了等候在那儿的马车,还有端坐在车里的三王爷。 马车的卷帘被高高的挂起,三王爷靠在窗边,也恰好看见了正往这走的苏青荷,以及垂头跟在她身后、端着朝服册书的小太监,当下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听闻皇上还赏了苏青荷一座瑰玉坊旁边的宅子,三王爷垂思了片刻,抬眼笑道:「我知道是哪座府邸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客栈,整理些衣物罢,那宅院更换牌匾、打理清扫还需些时间,待天色晚些我再差人送你过去。」 苏青荷笑着点点头,既是皇上赏赐的府邸,不可能空着不住,那是落了皇帝脸面,况且她一个女儿家常住客栈是有些不方便,只是……苏青荷想起了对面那间房的主人,以后说不定就不常见到了,心情却莫名有些微妙和复杂。 一路乘着马车,回到客栈。 苏青荷整理好需要带走的衣物,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只见对面屋门紧闭,好似没有人在。待到天色渐黑,对面的屋子还是没有动静。 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候着了,苏青荷怀着淡淡的失落的心情上了马车。 走了约一刻钟,街上的喧闹声渐渐远离了,苏青荷撩起帘子,只见入眼的是一排排恢弘高阔的府宅大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名副其实的富人权贵区。 马蹄声消失,车子停了下来。 苏青荷从马车上下来,只见面前的是正红朱漆大门,金丝楠木牌匾上刻着烫金的两个字「苏府」,门前站着一排衣着整齐的丫鬟及家丁。 见苏青荷走近,一排家仆躬身作福,面带喜色,嘴里洪亮地喊道:「恭迎小姐入府。」 有位管家打扮、四旬上下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满脸堆笑:「小姐,府内的所有房间已经打扫完毕,晚上的膳食,膳房也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您来了。」 第86章 同时有一位身着粉嫩襦裙,长相娇丽的少女,上前自然地拿过苏青荷肩上挎着的包袱,甜甜地笑道:「小姐,我来帮您拿罢,我叫莺歌,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苏青荷有些不太适应地静静地听着,准备跨门进府时,无意间瞟到对面府邸的匾额,当下嘴角的笑意凝结了,有些不确定地眯眼问身旁的莺歌:「那家府邸是?」 莺歌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答道:「小姐,您说的是我们对面?那是靖江侯府。」 靖江侯府…… 苏青荷心中有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 要不要这么巧!她这辈子就逃不开和那人做邻居的命运了吗?! 望着对面的靖江侯府,苏青荷平复了下心情,敛去眼中神色,脸上恢复了平静,转身跟着莺歌和管家一起跨进了府门。 一踏进门,入眼的是庄华中带着雅静的正堂,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用的碧青彩绘,雕花黑漆的窗檐,左右两旁是曲径通幽的拱门,旁栽着大片翠竹青萝。 由于考虑到苏青荷是第一回入府,管家便在前面引着她把整个府邸都逛了一圈,穿过左边的拱门,便是西花园,有一片不小的荷花池,上建着抄手游廊,荷花池中央建着歇脚亭,虽不如三王爷府的那般奢华气派,但平时在这里喂喂锦鲤,喝喝茶看看荷花是足够了。 穿过西花园,便是一排鳞次栉比的阁楼,应是平时给府中的女眷住的,再往前是一排后罩房,通着北门。而从正堂的右边拱门出,是比西花园稍小些的东花园,花园的假山后头是南门,穿过花园,格局与西边相似,是一座座相对而望、静僻的阁楼小筑。 而绕过正殿,穿过垂花门,是她所居住的正房,左右厢房,东西角门,还有后头的一排罩房都与兖州四合院的格局差不多,不过其装饰的精美度与规格面积的大小,完全是两个层次。 标准的两院三门四阁五堂六天井,这是她品级之内,可享受的最高规格的府邸了。 只是她一人住那么大的宅院,未免也太奢侈了吧。 苏青荷心中腹诽,她哪怕找上十个拖家带口的上门女婿入赘,也住得下了。 将整个府邸逛完一遍后,苏青荷一行人又回到了正堂。 面前包括莺歌和管家在内,一共十八个家仆齐齐站成一排,苏青荷看着就觉得头大。 苏青荷唤来管家,那位一直冲她讨好地笑的中年管家又叫焦远,苏青荷递给他一百两银票道:「每个下人一月二两银子,你和莺歌一人四两,剩下的便用作这月府中的各项支出,你需仔细记账,莫要出乱子。」 焦远忙不迭地接过,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连连说道:「小姐您放心,您只管安心处理瑰玉坊的事务,府中的琐事尽数交给我便好,保准打理得妥妥帖帖。」 苏青荷淡淡地嗯一声:「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去后院找我了。」 苏青荷对这位能说会道的管家并无好感,看他的面相谈吐是个会存小心思的,不过这里是家宅,不是店铺,贪点采购食材的小钱倒没什么,只要别给她惹事生非就好。 焦远把银票纳入袖中,又抬头对苏青荷道:「会计司的人许是没有想到今年是女子当选,府中就只有莺歌一位女婢,小姐您看,要不要我再去……」 苏青荷站起身,冲众人道:「不用麻烦了,我正好也不喜人服侍。大家都散了罢,像往常一样,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好。」 虽说白落了一个大宅子,但指不定老皇帝啥时候不高兴就收回去了,卖也卖不得,又不能不住。苏青荷默默扶额,她现今一口皇粮没吃上呢,就要先填进去一笔银子来养宅子,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众人喏了声,纷纷散去。 此时天色彻底黑了,苏青荷和莺歌二人回了正房,不一会儿,有下人送来膳食,与苏青荷在兖州家中吃得差不多,三菜一汤,毕竟只有她一人,没必要铺张浪费。 拉着莺歌一起坐下吃完晚膳后,苏青荷把欲替她宽衣解带的莺歌推了出去,自己褪去衣衫,滑进盛满热水的木桶中。 温暖包裹住了身体,周身的乏累好似在这一刻都消散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苏青荷微微低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对白嫩嫩的小鼓包。好似从她初潮之后,胸前的萌芽也开始发育,如今已由原来的飞机场,成长到了可堪盈盈一握的规模。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好像这个月底,是她的十五岁生辰,换句话说,她要及笄了。苏青荷对于「及笄就意味着要嫁人」的说法并未有多少概念,她此时正在为日后的发展而忧心。 目前她是暂时回不去兖州了,明日一早她就要去瑰玉坊走马上任,还不知那敕造的作坊里是个什么状况,瑰玉坊虽然听起来像个民间的小手工作坊,不如什么司什么局,显得上档次,但从她二品官衔还只是享有协理权便能看出,朝廷对于其的重视。换句话说,瑰玉坊里面积攒的奇宝珍玩,排起来可绕紫禁城一圈。 第87章 虽然她去了那瑰玉坊,就是第二大的上司,上头仅有一位掌事压着,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来会受到不小的刁难。 距上次给荷宝斋寄信已过去了大半个月,至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也不知卢骞有没有改造成功解石机,有没有按照她所说去囤积紫罗兰,点翠楼最近有没有大动作,小包子在书院学得如何,有没有想念她…… 苏青荷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将面前袅袅的热气吹散了不少,脑中纷杂的念头也驱散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顿,她相信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所有的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待到水渐渐凉了,苏青荷起身擦干身子,穿上中衣,钻进被窝,平躺在那足有两米多宽的紫檀暗八纹拔步床上,苏青荷很快就陷入了浅眠。 ☆☆☆ 翌日一早,苏青荷在鸡鸣声中艰难爬起,看着外面还未探出头来的日头,有种久违感油然升起,她是有多久没起过那么早了? 在莺歌的指点下,苏青荷板正地穿起了朝服,戴上官帽,一头青丝被一丝不苟地梳进了官帽中,小绶环佩一样没落地束在腰上,显出挺拔纤细的腰身。 其实平日里去瑰玉坊不用这般正式,只着官服便可,不过今日是她头回上任,为了不落人话柄,还是通通穿上罢。 苏青荷对着铜镜转了转身,满意地点头,这样的穿着看着倒也精神。 随意地吃了些糕点,苏青荷便匆匆出了门。 不得不说老皇帝真的蛮体恤她这外来人口,御赐的府邸和瑰玉坊几乎是紧挨着,走路只要五分钟,若还是住在鸿来客栈,只得坐马车了。 苏青荷没走几步便听到熟悉的钢盘磨石的嗡嗡声,一抬头,果不其然,高悬的匾上写着敕造瑰玉坊五个大字。 门头并不大,苏青荷迈进去之后,才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整个作坊目测有两千平,正中央是一座三层的飞檐阁楼,作坊四周排满了解石机还有各种玉石原料,灰吐翻飞,整个坊内都灰蒙蒙的,上百位身着粗布麻衣的仆从,看似场面混乱,却又井然有序。 有个身穿六品朝服、年纪二十出头、长相白净清瘦的典薄,一手持笔,一手持册,不时地晃动笔杆和周围的仆从说些什么,说完低头飞快地在册上记录。 那位典薄记完一笔,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苏青荷,眼中闪过欣喜,嘴唇上下开合,好像在和她打招呼,但由于周围噪音实在是太大,苏青荷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典薄好像也反应过来她可能听不见,于是迈开大步迎了上去,苏青荷同时也举步走过来。 「苏大人,你可来了,乔掌事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你了。」典薄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 「好,我这就过去。」苏青荷冲他笑笑,转身绕开他向阁楼方向走去。 典薄望向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担忧,抿了抿唇,还是跑上前去,又叮嘱了她一句:「一会儿见了乔掌事,不管她说什么,你只要一个劲儿地道歉认错便好,千万不要和她抬杠。」 苏青荷有些疑惑地摸摸脸颊,她一没迟到,二没干什么错事,为什么一上来就要道歉? 怀着有些莫名有些忐忑的情绪,苏青荷走进了阁楼大堂。 大堂中央,有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坐在高案前,桌面上摞了一尺高的簿册,而殿内两旁共有六张略低一些的案台,其中有五张桌前都坐了人,身穿同她一模一样的朝服,见她进来,都抬首望过来。 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妇人,应该是方才那位典薄口中的乔掌事了。 她从三王爷口中得知,三十五年前正是这位乔掌事开创了女子担任御用相玉师的先河,并在前朝时便已执掌瑰玉坊了,当时举荐她的人正是当今的圣上。 别看她是妇人家,能把一个个比她高半头的男人们训斥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苏青荷知道她铁腕了得,乖觉地作辑行礼:「下官苏青荷拜见乔掌事。」 苏青荷微俯着身子,只觉过了好久,面前人才不辨喜怒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青荷想了想,忽然听见有齿轮转动的滴答声响,偏头一看,嗬,一座比她还高的青铜镀金嵌掐丝珐琅摆钟放在墙角,琉璃柜后的指针细长,镀金摆锤极有频率地一下下晃动着。 苏青荷收回目光,低头回道:「辰初一刻。」 乔掌事像是头上长了眼,放下手中的簿册,抬眼看她,平淡的眉眼间带着丝意外:「你竟能看懂那摆钟,那是前年从西洋运来的舶来品。」 苏青荷记着那典薄的话,能少搭一句就少搭一句,于是默默低头看脚尖。 乔掌事亦没有多大兴趣深究,伸手身旁摞得一尺高的簿册推到她面前:「这是库房内所有的玉石清单、近十年来供给宫中的玉器图纸及其原料的记载,限你三日内看完。」 第88章 苏青荷瞪大眼,敢情这摞书册是替她备的呀? 看着那足有二十几册,每册都有她大拇指宽的账册,苏青荷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过去的图样记载……没必要看罢?」 乔掌事梳着整齐的圆髻,只戴着一条缁色毛毡暖额,没饰任何的珠翠,一身宽大的朝服罩在身上,许是由于很少笑,法令纹和鱼尾纹趋近于无,但到底皮肤有些松弛了,唇角和眼角有些下耷,更显得她不苟言笑,暮气沉沉。 但细细端看她五官,看得出她在年轻时是位美人。 这位暮年美人正眼含冷意地瞧着她:「当今圣上是偏爱暖玉还是冷翠,卢贵妃喜好曲水纹还是如意头,淑阳公主偏喜珍禽还是异兽,这些你都清楚么?」 乔掌事每问一句,苏青荷的脑袋便愈低一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直接来‘协理’瑰玉坊?」乔掌事将目光重新放在手中的书册上,极为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青荷有些心惊肉跳,「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下,我这就去宫里请示皇上,瑰玉坊不养闲人。」 苏青荷没再言语,直接抱起那一摞书册,转身走到那张空案前放下,坐定便拿起一本翻看起来。四周的人也纷纷收回目光,接着做各自手里的事。 于是,整整一天,苏青荷都在大堂内做着翻看书册,直到日薄西山,同僚们纷纷起身回府,苏青荷才抱起剩下的书册,准备回府继续挑灯夜读。 「苏大人,」就在她转身欲走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她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鬓角皆白,蓄着长须的老头朝她走来,略有些同情地扫了眼她怀里的书,拉长了声道,「你手里的这摞东西啊,随意看看便好,你是皇上钦点的相玉师,乔掌事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她呀,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乔掌事是他们几人中资历最老的,但年龄却不是最大的,御用相玉师每五年选拔一次,乔掌事入瑰玉坊的年纪应当和苏青荷差不多,但乔掌事的下一届的御用相玉师,也就是她面前的这位老头,徐如海,如今已经年过花甲,还时常被乔掌事这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小丫头」训斥得下不来台面。 不过时间一长,再薄的脸皮也被磨出了老茧,被训着训着也就习惯了。 苏青荷笑笑,对徐如海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还是抱着那摞书册走出了殿门。 莺歌见苏青荷抱着这么厚一摞书回来时,吓了一跳,连忙帮她接过。苏青荷抱了一路,手腕酸痛,却也顾不得了。让莺歌掌灯,连晚饭都未来得及吃,继续坐在案台前翻看那些有的已经脱页泛黄的簿册。 不得不说,看那些陈年的图样很有裨益的,虽然很多已经过时,但让苏青荷对于宫廷图样有了重新的认知,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 看图样是其次,了解皇族的喜好倒是真的。过去十年间的玉器出纳记录里,有不少是给已贬斥或夭折的宫妃皇子,苏青荷便直接略过了,只挑那些如今尚在人世且权位较高的出纳记录看。 不过那些掌记录的典薄也真是逗,连宫妃王爷们收到玉器后的反应,说了什么话,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苏青荷看着也不觉得枯燥,倒觉得很有趣。 整整三天,压缩了一半的睡眠时间,苏青荷可算将那一摞簿册给看完了。 当苏青荷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对乔掌事的考问,对答如流时,乔掌事才难得地给了她一个好脸色。 「看你最近是挺用功,回去坐着罢。」 苏青荷精神恍惚地回到座位,望着与她相对而坐的几位御用相玉师同僚,颇有一种不是进入了相玉师的最高学府,而是进了养老院的错觉。 整个瑰玉坊,算上苏青荷一共有五位御用相玉师,三位六品典薄,主管存放各种档案记录,以及数不清没品级的佥书、监工、玉雕师、刻工、粗使奴役等。 其中最年轻的相玉师也已四十余岁,苏青荷望着她对面一排鬓发苍苍的老头,心道怪不得皇帝愈加不中意瑰玉坊产出的图样了。在相玉这行,上了年纪的长者固然有经验,但是有些保守的观念已深入骨髓,轻易不会去改变创新,每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图样器型,皇帝怕是也看烦了。 每个相玉师都配备有一位佥书听受差遣,负责跑腿传话什么的,平时也能打打下手。 而站着苏青荷身后的这位佥书名为丁淳,五大三粗的汉子,长相憨头憨脑的,唯一让苏青荷满意的是他是从刻工升上来的,曾学过七八年的雕玉手艺,在雕玉方面有些浅薄的知识。 不过他在雕玉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在瑰玉坊苦熬了七八年,眼见着这辈子也学不出什么名堂,便求了乔掌事,来做了苏青荷的佥书。佥书比刻工可轻松多了,月钱也拿的多些,于是这两日丁淳寸步不离地跟着苏青荷,什么事都抢着做,就差没给她捶腿打扇了。 第89章 果然如三王爷所说,御用相玉师是个极清闲的官职。头三天的下马威一过,苏青荷陡然感觉变得轻松起来。 她只消每月只要交给乔掌事定额的图纸,其余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而她这月的图纸,苏青荷只用了短短两天便搞定了,这也是开店铺所练出来的技能。 瑰玉坊把解出来的玉石明料分为三六九等,头等的自然是供给圣上,其次是供给皇子公主,再其次是供给王爷长公主及受宠的妃嫔们。一块上等的翡翠玉石,每位相玉师都要相一遍,由乔掌事从这六份图纸中择出合适的,交给玉雕师们直接雕琢。而瑰宝级的玉石,如邻国进献来的贡品,则是要把图纸送到皇上那儿过目,皇上点头后,才能着手开始雕琢。 苏青荷把画好的图纸收了起来,坚决不当出头鸟,决心等她那几个同僚们什么时候交完,她再去交到乔掌柜手里。于是来了瑰玉坊还不到一周,苏青荷便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像个监工一样袖着手在坊中各排解石架前来回溜达。 解石作坊里灰尘满天,噪音贯耳,空气里终日像弥漫着一层灰雾,相玉师一般都不会上这片区域来。苏青荷兜了两圈,身上的朝服都落了一层白灰,她也浑不在意,眼神亮晶晶地盯着面前一块和田玉籽料。 解石的粗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惴惴地冲她咧嘴笑:「苏大人。」 苏青荷同样回之一笑:「你继续解,就当我不存在。」 黑灰交错的脏壳被剥掉,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宛如抹了一层黄油的玉肉,其色泽活像蒸熟的栗子,正是最受皇室贵胄喜爱的栗色黄。和田黄玉十分稀有和罕见,其色黄正而骄,柔和如脂,质地细腻,是玉中珍品。 得,此玉一出,她这月又要多交一份图纸了。 解石的粗仆激动不已,监工远远见了,连忙叫上几个人跑过来,把那和田黄玉搬进了库房。 苏青荷瞧见那如黄金般的和田黄玉,脑中有什么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苏青荷皱皱眉头,妄图从脑海抓住什么,却是双手空空。 踱步回到阁楼大堂,抬首望见那描金淡彩的珐琅彩摆钟,她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了。 如今在金银器里嵌玛瑙、绿松石已不是什么稀罕的工艺,她甚至在库房见过金银错的青铜器,同时远在大洋对岸的西洋人已经发明出了钟表、烧制出了珐琅彩。 而唯有一种玉器装饰技法,在历史长河里闪现又湮灭,引得无数历史学家为它是否曾经真正存在而争论不休。 它,竟然还未出现。 指尖划过珐琅彩摆钟上凹凸不平的描金纹路,苏青荷转过身,状似无意地问身后的佥书丁淳:「听闻你之前学过雕玉的手艺?」 丁淳说起这事只觉脸红,挠挠脑袋:「是,不过小人资质愚钝,学得都是皮毛,平时只是打打下手,干些碾磨抛光之类的粗活…」 「我在库房曾见过一只金银错的青铜兽纹樽,好似与这摆钟上的珐琅彩描金略有不同?」 「其实这制作工艺都差不多,」丁淳憨笑一声,随即陷入回忆状:「那樽原是北静六王爷的,自那事一出王府被抄后,上缴来的一堆玉器中不知怎地就混入了这只青铜樽。按理说这银器、青铜器应归银作局管,之前乔掌事派人去银作局说了这事,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取,就这么一直堆在库房,本来库房就不够用,还要帮别人存这杂七杂八的玩意……」 苏青荷及时地止了丁淳喋喋不休的抱怨,把话题扯了回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将这金银错的手艺用到玉石上?」 丁淳很奇怪苏青荷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道苏青荷身为相玉师,虽有些过人的奇思妙想,但术业有专攻,在雕玉方面上的认知有所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解释道:「金银错最关键的环节是最后的温烤步骤,玉石金贵,耐不得高温。」 金银错,又称描金、鎏金、涂金,即把金银涂画在青铜器皿上,每个时代的制作工艺会稍有不同,但大体的理论相同。第一步,先把黄金碎片放在坩锅内,加温至摄氏四百度以上,然后再加入为黄金七倍的汞,使其溶解成液体,制成所谓的「泥金」。第二步,用泥金在青铜器上涂饰各种错综复杂的图案纹饰,或者涂在预铸的凹槽之内。第三步,则用无烟炭火温烤,使汞蒸发,黄金纹饰就固定于器皿表面。 最后的固定步骤是最关键的一步,而玉石不耐高温的属性,便决定了其无法做成金银错器皿。尤其像和田玉、翡翠类的玉石,只要温度达到80度,尽管从外表上看不明显,但玉石中的游离水便会脱离,若温度再高些,玉质产生变态,内部分子体积增大,造成其种质变干,其颜色也会变浅。 苏青荷眼角浮上笑意:「那如果不用泥金,直接将金丝嵌入玉石中,不就避开这一难题了?」 丁淳先是微怔了一瞬,然后思索起这技法的可行性,两条浓眉纠结地皱成一团:「玉石易裂,嵌入金丝时,若雕玉师一个不小心力度太大,玉石绺裂,那可就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了,大人您这想法是好,但实际做起来怕是很难……」 第90章 苏青荷暗道,当然会很难,不然这技艺何至于失传了近百年。 金丝嵌入玉器,顾名思义,就是金镶玉。 金镶玉的手法最初见于清代乾隆年间,传说由乾隆宠爱的香妃带到中原,清末渐渐失传。当时由外国进贡的玉器中,一些俱有伊斯兰风格的「痕都斯坦」玉器中就有几件金镶玉。 这些莹薄如纸,嵌有金银丝和各色宝石、玻璃的器皿,让乾隆皇帝爱不释手,当即做出了一项决定:金镶玉只为宫中所有,不予外传,并命内务府造办处仿制。 后来,宫中的玉师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结合乾隆工的宫廷技艺,终于创造出了象征皇家的金镶玉玉器,当时乾隆还写了很多诗赞美其精致的做工。 而在日新月异的现代,虽然用各种高科技及阻尼材料重现了金镶玉工艺,比清朝的技艺更为精湛——液态的阻尼材料灌进玉与金属间的缝隙后固化,让玉与金属「严丝合缝」,并起到减震的作用。即便是从20米的高空摔下,金镶玉也能安然无恙。然而在金镶玉变得坚固的同时,那份徒手打造出的古拙感与却也不复存在了。 苏青荷尤记得,后世有位琢玉大师花费三年时间,做出了一串108颗的镂空金镶玉佛珠,当时的估价是1600万,不是因其材料玉质,而是贵在这份手艺。 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的衣裳总觉得比起缝纫机裁出的,穿在身上更觉熨帖,可批量制作出的快餐总比不上家里的味道,倾注了汗水与心血的结晶,总要比冷冰冰的机器制造出来的物件,多一分「人气」。 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推动历史上失传的技艺在这个时代重现,苏青荷心里按耐住悸动,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如今刚刚担任御用相玉师,有不少人都盯着,这时候贸然抛出制作金镶玉的想法,一定会遭到不少的质疑与打压,且开创一个技艺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雕玉师们无数次地试验,才能得出结论。 苏青荷暗想,只能过两日去一趟玄汐阁,与那里熟稔的雕玉师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苏青荷从丁淳口中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没有和他继续谈论,将这份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暂时压进了心底。然而,没想到她和丁淳站在摆钟前的这番窃窃私语,引起了另外几人的注意。 「苏大人,我看你最近可是悠闲得很啊,我与魏大人正准备去乔掌事那儿交图纸,苏大人可要随我们同去?」 苏青荷转过身来,正好撞见了同为御用相玉师、她的四位同僚之二,高岑与魏蘅。 说话的那位高岑是几位爷爷辈儿的相玉师里最年轻的一位,四十余岁,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细长而寡淡的眉毛,薄而利的唇,两眼之间的间距很窄,所以被他注视的时候,总有一种被某种爬行动物盯住的即视感。 苏青荷曾听过,这种长相的人寡情城府深,并且不知为何,她一见到高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想绕道走。而他似乎对苏青荷也些成见,话里话外都有些阴阳怪气。 而高岑身边的魏蘅,年约五十余岁,虽然鬓发还未白,但总是下耷的眼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平日里沉默寡言,好似对除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 苏青荷微颔首,笑道:「两位大人先去罢,我有些图样还未完善,就不同你们一道儿了。」 他二人饶有意味地相互对视一眼,高岑勾起嘴角,开口道:「那我与魏大人先行一步,后日是乔掌事规定的最后期限,你可要抓紧了。」 苏青荷从他俩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讥诮,以及幸灾乐祸?心下闪过一丝不对劲,却也没来及深想,淡笑着应了声。 望着他二人迈出门槛的背影,苏青荷欲转过身,却无意间瞟见门框边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眯眼细看,原是秦牧扒着门框,正冲她挤眉弄眼。 秦牧是苏青荷第一次来瑰玉坊上任时,同她打招呼的那位典薄。秦牧生来一副弱书生的气质,但工作起来认真且正经,他记下的账很少出错,苏青荷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卢骞的影子,只道再把他收进店里当账房先生,该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苏青荷见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秦牧,此时一副欲言又止、使劲冲她努嘴抛眼色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想要抬步朝他走过去,只见他连连摆手,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桌案的方向。 苏青荷才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自己的桌案旁,疑惑地指了指桌面上的簿册,秦牧见她终于体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连点头。 苏青荷纳闷地翻开书册,随即眸色渐深,连翻了几页后,苏青荷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夹在书页里的几张准备过两天交给乔掌事的图纸,不翼而飞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夹页,苏青荷心里倒是很平静。 回忆起方才高岑和魏蘅二人诡谲的神色,她用脚趾头想也知这事是谁做的,她只是未想到在这小小的瑰玉坊,还会有人昧着良心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第91章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啊。 诚然如她方才对高岑所说,她画的那几张图纸是还未完善的,在想到金镶玉后,她的思路不自觉地被拓宽了,正打算把那几张图纸推翻重修一遍,却出了这一档子事。 既然他们愿意要她的废稿,便送给他们好了。 扒着门框的秦牧见苏青荷已发现图纸被偷,心下有些诧异她异常淡定的反应,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随即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苏青荷坐在桌案前,重新裁了纸张,磨开浓墨,徐徐地挥腕下笔。 ☆☆☆ 两日后。瑰玉坊大堂内。 乔掌事一边低头审查着那一摞图纸,一边对面前站着的苏青荷道:「听说你原先画好的图纸,被偷了?」 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高岑和魏蘅面色波澜不惊,挺直了身板坐在各自的案台后,眼神却不住地瞥向大堂中央的二人。 苏青荷神色如常:「掌事误会了,图纸是我自己不慎遗失的。」 她此话一出,不仅乔掌事,高岑、魏蘅以及几位略知内情而心照不宣的人,都齐刷刷地愣住了。 乔掌事目光里极快地闪过赞赏的意味,随即敛去神色,垂下眼睑,语重深长道:「下回可要留心。」 「是。」苏青荷微微俯身。 以乔掌柜相玉四十余年的老辣眼光,怎会看不出高岑交的图纸与苏青荷的图纸同出自一人之手?乔掌事原先还在奇怪,高岑怎么会突然改变了古旧的画风,走起精装路线了,当她看到苏青荷交来的那份图纸时,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一个人或许有时灵感激发,画风突变也不是奇事,但一个人的绘画习惯及落笔起势是很难改变的。 除了苏青荷,乔掌事与最晚入坊的高岑也共事了五年,知晓他在收尾时会习惯性地回勾,喜欢大面积地铺墨,而他这回交上来的图纸,收笔时干净利落,墨痕层次分明,画迹其实跟字迹一样,骗不了人的。 而一旁的高岑盯着苏青荷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做了一套图纸?难道说,她早有准备,是故意让他俩顺走了图纸?可为何在乔掌事面前又不戳穿,她究竟是真傻还是欲擒故纵…… 相玉师中也分守旧派与改良派,高岑与魏蘅是彻头彻尾的守旧派的领袖人物。他们主张正统的玉石雕刻装饰手法,认为一切邻国进献来的宝器也好、金银错也好,以及大洋对岸的舶来品全都是糟粕渣滓,我泱泱大天朝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而初来乍到的苏青荷,在金銮殿上的那番说辞,在瑰玉坊早就流传开了,一早便被打上了改良派的标签,这也难怪高岑会对她这般敌视了。 第一位和苏青荷示好的那位白须老头徐如海,也是改良派,剩下的两位相玉师各占一边,乔掌事则态度不明,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两派明里暗里的斗争,但高岑几人心里清楚的很,乔掌事实是纵观全局,一切尽在掌握,只是不表态罢了。 原本坊里是守旧派势力独大,自苏青荷来了后,便微妙地开始趋于平衡,高岑心中暗急,不得已使出了这下策,想试试乔掌事的真正态度,然而没想到苏青荷竟没有戳破,默不作声地咽下这口气,乔掌事也乐得装傻,这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被翻了过去。 苏青荷心里也大致猜测到了高岑对她敌视的原因,她和乔掌事在这清一色全是男人的瑰玉坊里,就像是两个异类,高岑和魏蘅对乔掌事维持着表面的恭敬,眼神里的轻蔑是止也止不住。 苏青荷其实心里很佩服乔掌事,虽然当时皇帝力排众议,钦点她做了掌事,但她一个女人把瑰玉坊打理成现在井井有条的样子,也必定受了很多的刁难险阻。 她听闻乔掌事到现在还未嫁人,大半辈子就窝在这儿小小的瑰玉坊了,如今这坊中数百人粗仆对她敬重有加,唯命是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而这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无声较量,最终的结果是,苏青荷的全套图纸被采用,没有一张被打回,将直接交于雕玉作坊,制作成最新一批的玉器送至宫中各个寝殿。 苏青荷的图纸在其他相玉师及典薄手里传看,考虑到风格的改变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套图纸上的纹饰大抵还是参照着目前的宫廷风格来的,不算出格,更算不上「改良」。苏青荷只不过借用了从金银错、金镶玉里获得的灵感,尽量多地使用线条,图样确实华美而精致,繁丽又不琐碎,有种水波纹的流动感,极符合皇族的审美,于是,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高岑最先从座位上站起,黑着脸拂袖而去,随后众人各自散去,大堂里就剩下苏青荷与乔掌事二人。 「你倒是个明白人。」乔掌事慢腾腾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簿册图纸,对苏青荷淡淡道。 苏青荷只是笑笑。 乔掌事看她的目光里含着深意:「无论在哪儿,这世上总有与你相左的人,聪明人要做的,是保全住自己。」 第92章 苏青荷敛神抿唇道:「掌事放心,此类的事情,我不会再让它发生。」 乔掌事点头:「嗯,瑰玉坊可不比宫中,届时你进宫给嫔妃们送玉器时,可更要谨言慎行,要知道那些贵人们各个脾气大得很,虽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但有些难听的话落在面上,是怪难堪的。」 苏青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要亲自将成品送到宫中?还得一家家去送? 「等等,掌事您的意思是……」 苏青荷紧皱起眉头,她怎么记得某人说过,御用相玉师并不需要和宫中人打交道? 乔掌事瞟她一眼:「你制出的图样,自然由你去送达,之前让你看的那些簿册,不是白看的,宫里贵人们各自有什么喜好,哪件器物适合送哪家,想必你也大抵清楚了。」 「……」 苏青荷默然无语的同时,不自觉地握紧拳头,那两个惯会骗人、撒起慌来脸不红气不喘的伪君子! 分别身在王府和鸿来客栈的三王爷和段离筝同时打了个喷嚏。 三王爷搓搓鼻底,搂过正在为他斟酒的美婢,眯眼凑近道:「是你想我了?」 段离筝搁下手中的刻刀,望向窗外湛蓝如洗却久不见日头的天色,对身后的容书恍然道:「天气转凉了……」 ☆☆☆ 转眼间,苏青荷已在瑰玉坊混吃混喝了快半个月。 自图纸事件后,高岑见了苏青荷总是要明里暗里地讽刺一番,苏青荷则不痛不痒,从不回嘴,只是笑眯眯地略过。时间久了,瑰玉坊的伙计们只道高岑没有容人之量,整日为难一个小姑娘。这些粗仆间的流言传到高岑耳里后,他更是怒不可遏,盯着苏青荷的眼神都要飞出刀子了,可无奈,苏青荷就是摊软绵绵的棉花,专门克刀子。 渐渐地,高岑也感觉到是自讨没趣,见到她仅是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也懒得废话了,苏青荷更是乐得清闲。 而苏青荷在前天也收到了久违的来自兖州的信件,卢骞在信上说,新款解石机已做出来三架,店里解石的效率比以前快了近一倍,并且也按她所说囤积了大量的紫罗兰翡翠,堆放在仓库。 从京都街上行人的装扮来看,佩戴紫罗兰的首饰的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年轻的华服小姐们,几乎每五位里就有一位佩戴着紫罗兰耳坠或项链。万事俱备,东风也快刮起来了,苏青荷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的荷宝斋大赚一笔。 临近响午,苏青荷哼着小调,刚走到自家府邸门口,却注意到对面的靖江侯府很是热闹,三四辆高头马车旁有许多下人围着,在从马车上往府里搬东西。 苏青荷怔了一怔,快步走上石阶,问一个正在扫地的粗仆:「对面的侯府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小姐您不知,那离家外居的侯府大公子不知怎的,又突然搬回府中住了,这不正在搬运行李。」 那粗仆正说着,苏青荷便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第一辆马车上被两位小厮搀扶着下来,坐定在木制轮椅上,略转个身子,那人便瞧见了苏青荷,与她四目相对。 那人丝毫没有意外,眸子清淡而透澈,缓缓地转动起轮椅,直直地向她而来。 苏府主厅里,两人相对而坐。 莺歌给她二人斟了茶,苏青荷就势拿起茶盏放在唇边,袅袅升起的雾气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垂下浓密的睫羽,不知为何惴惴地不敢去看他眼神。 她为什么有一种小孩子犯了错将要被大人训斥的即视感? 室内一片安静。 对面的人不动如山。苏青荷盯着他玄墨般的衣角看,心里纳闷明明他身下坐得是轮椅,为何举止间却透着一种身坐金玉宝座的气势? 半响,苏青荷鼓起勇气,讪讪地开口道:「段公子怎么会突然搬回了侯府?」 段离筝轻笑一声,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我还想问问苏姑娘,为何搬离了客栈,莫非是段某招待不周,委屈了你?」 苏青荷微睁大眼,以他的耳目,怎会不知她是因御赐了宅子不得已才搬离了客栈? 莫非这人是在气她没有打声招呼就走?可当时是他没在客栈呀,后来她走马上任,一忙起来就将这事给忘了…… 苏青荷垂下脑袋,声音渐小:「是我做得不妥……该派人去跟容书说一声的。」 「仅此而已?」段离筝抬手摸着下巴,眼神里已有暗光。 苏青荷咬咬唇,随即恍然道:「啊,还有这月的图纸,段公子放心,在寄回荷宝斋三天后,我会按时交给你的。」 看面前人没心没肺的样子,段离筝握着茶盏的手指倏地一紧,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然而在瞥到她腕间戴着的金丝翡翠镯子时,那股火气又慢慢平息了下来。 那人应该还在千里之外的梁州,为自家店铺的事而焦头烂额的奔波吧。 第93章 段离筝心下顿时乌云转晴,唇角弯起一道弧线。 不急,来日方长。 苏青荷见他面色缓和,松了口气,以为果真是因图纸的事,暗道他真是杞人忧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手里还握着荷宝斋的原料,难道她会因为当了二品官,就不管荷宝斋了么! 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各怀心思,只怕要是知道了彼此的心思,都会惊得跳脚。 苏青荷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暗想,反正她过两日也准备去玄汐阁一趟,如今店铺大东家都上门来了,索性直接将这事与他说了罢。 她将金镶玉的事徐徐道来,段离筝却是愈听愈皱眉。 段离筝沉吟:「你是说,在玉器上镶嵌金丝?」 苏青荷点点头,金镶白玉,银镶翠玉,这种色感的对比是多么美妙啊! 段离筝沉默了一瞬,显然已经意识到里面所蕴藏的商机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金镶玉的技术一出,会对现有的宫廷器皿风格造成极大的冲击,那将是一场玉器史上空前的变革。 段离筝抬眸看了她一眼,瑰玉坊里的两派之争他略有耳闻,她估计也是怕守旧派会从中作梗破坏,才把这事托于他去做。 被她如此信任,段离筝的心情莫名地愉悦。但是金镶玉对于雕工的要求极高,饶是他也不敢一口应下。 「我从未做过这种尝试,只能说试试看…」段离筝顿了顿,又道,「你说你是根据金银错而有的灵感,那么那件金银错呢?」 现在宫廷里的金银错器皿大都是邻国进献来的,存量稀少,且只供给皇室,夏国本身的金银错技术还正尚在雏形之中。一个是用融化掉的泥金涂抹在器皿凹纹处,一个是将金丝嵌进器皿凹纹处,段离筝要那只青铜樽也是为了借鉴这二者的相同之处,有个参照物,总比纸上谈兵要来得更切实际。 「那件金银错青铜樽在坊内库房里,我明日去乔掌事那儿一趟,若能借来,我便去送到玄汐阁,若借不来……总之,我尽力罢。」 段离筝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时,瞥到她腕间那抹碍眼的绿,低声丢下一句:「那翡翠镯子你戴不好看,摘了罢。」 苏青荷愣了愣,望着他渐渐转动轮椅远去的背影,狐疑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那春水般剔透且夹着几丝阳绿的镯子,水头多足的金丝翡,那少爷究竟是什么眼光啊…… 说起这镯子,怎么近日来不见殷守?好似自侯府寿宴那天,她俩去爬完小燕山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若说他以为自己回了兖州,也说不过去啊,相玉师大选搞得那么轰动,连鸿来客栈的掌柜都知道她如今是二品相玉师了,他怎么就好像离奇消失了一样? 苏青荷摇摇头,没去费心神深想,转而琢磨明天该怎么跟乔掌事开口借那只青铜樽…… ☆☆☆ 第二日,来到瑰玉坊时,苏青荷先去找了乔掌事,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深入剖析金银错工艺。 由于瑰玉坊的人手有限,且都在为每月要上交的宫廷玉器忙活,搞研发这种事已经好久没干了,当苏青荷提出想要借那青铜樽用以研究金银错工艺时,乔掌事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 那件青铜樽本就是银作局出了纰漏,错叫人混着玉器搬来了瑰玉坊,摆在那儿也是占地方,于是乔掌事大袖一挥,就命典薄戳了小红戳,差下人取来了那青铜樽,交到了苏青荷的手上。 当然也不是白借,苏青荷研制出的成果要第一时间反映给瑰玉坊,限期两个月,若毫无进展便要把那樽收回,毕竟整个夏国也就那么几件金银错,物以稀为贵,南曼国贵族间人手一件的玩意,到夏国这儿,便成了国宝了。 从瑰玉坊出来后,苏青荷直奔玄汐阁。 段离筝人并不在店铺,苏青荷便把包着红布的青铜樽交给了名义上是掌柜,实际上是官家的陈伯。许是段离筝早有吩咐,陈伯小心翼翼又不动声色地将那青铜樽收进了柜台抽屉里。 苏青荷心里大石落地,转身默默走回府。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段离筝了,她在雕玉上实在是两眼抓瞎,到现在连水凳都不会踩,顶多只能提供些理论知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信任地把这事交给他来做,是因为他侯府世子的身世?还是精湛过人的雕功? 她忽然回忆起那天晚上,她撞见他雕玉的那一幕,昏暗烛光下他温润的指尖摩挲着玉石,痴迷得宛如看情人一般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对玉石那超乎常人的热忱,让她潜意识里相信,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做不出金镶玉,那还有谁可以? 苏青荷心里想着事,慢吞吞地踱步回到自家府邸前,抬头时突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雕花梨木马车,心里闪过一丝不妙,快步迈进了府门。 第94章 一进大厅,苏青荷便瞧见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紫蟒锦衣的男人,神色慵懒地靠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墨玉扳指,正是数日不见的三王爷。 三王爷正含笑着对正在斟茶的莺歌说着什么,莺歌低着脑袋满脸通红,其他几位小厮噤若寒蝉地立在一边,见到苏青荷回来,倒像是舒了一口气。 「你们都下去罢。」苏青荷此话一落,莺歌如临大赦地迅速搁下茶壶,忙不迭地与那几位小厮退了出去。 三王爷摆了个自以为风雅,但在苏青荷看来却是风流的坐姿,含笑道:「苏大人,别来无恙。」 表情语气都让人有种恰到好处的如沐春风,只可惜这么一笑,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暴露了他的年龄。 「王爷,突然过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应是等了很久罢。」苏青荷垂着手恭谨地站在一旁。 「本王也是刚到,站着做什么,快坐罢,」三王爷倒像是这府邸的主人,招呼苏青荷坐下,「本王也是闲来无事,便过来找你说说话,最近几日在瑰玉坊过得还好?」 苏青荷便顺着坐定:「一切都好,乔掌事很照顾我。」 三王爷状似关心地问:「同僚中有没有为难你的?」 「没有。」苏青荷摇摇头,瑰玉坊里的派别之争没必要让他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三王爷依旧寒暄,「听说,这月宫中定制的新一批玉器采用的是你的图样?」 「运气而已。」苏青荷亦是客套。 三王爷对于她的惜字如金像是有些不耐,微坐直了身子,眉头皱起:「那……不知你有没有去过瑰玉坊的库房?」 苏青荷闻言,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自然去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金银错的青铜樽?上雕着夔龙螺云的纹样?」 三王爷眼里的迫切再也藏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苏青荷怔愣了一瞬,随即看三王爷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到底要不要同他说,那只青铜樽前脚刚送进了玄汐阁,您老就晚来了那么一步啊。 相处得越久,苏青荷越觉得这位三王爷很不着调。 她想了很多他举荐自己来瑰玉坊的目的,但万万没想到却是为了这一个。 三王爷诚恳地看向她:「不瞒你说,那青铜樽原是我六弟的心爱之物,那事已过去多年,本王一直想将那青铜樽取回,却奈何没有机会。」 苏青荷心中纳罕,以他的身份去要一只樽,瑰玉坊还能不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转念一想,苏青荷心思便通了,当初六王爷犯得是谋反,是自古以来,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一条,事情过去还没几年,三王爷若是取要了那青铜樽回来,若被有心人盯上,参上一本,当今圣上会如何想? 当今圣上是先皇后所出,而三王和六王则是妃子诞下的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帝本来与他二人的感情就不亲厚,虽然仅是要亲兄弟遗物这件小小的事,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他顾念与六王的手足情,对圣上记恨在心,三王爷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关于当年六王爷谋逆的事,苏青荷略有耳闻。五年前,六王爷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也就是苏青荷她那未曾谋面的爹被征兵的那年,北疆国人来袭,却被六王爷打得节节败退、俯首称臣,一场战事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六王爷一战成名。当他凯旋回京时,却被安上了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名,没有死在铁蹄滚滚的战场,而是在大捷后死在了菜市口。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苏青荷知晓这事时,心中还暗道老皇帝面上看着慈和,下手倒是狠辣,半点也不含糊,怕六王爷拥兵自重,削了兵权便是,何至于做得那么绝。 三王爷见苏青荷垂眸不语,知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性子,索性敞开挑明说:「本王举荐你进了这瑰玉坊,如今你是官佩加身,现在是不是该到回报本王的时候了……」 苏青荷静静地注视着三王爷,他这番兄弟情深是发自肺腑还是表面功夫,都与她没多大干系,但是看他这意思,是赤裸裸的挟恩图报么? 「王爷,您的意思是叫我去偷……?」 「别说得那么难听,本王不过是取回六弟的遗物,这能叫偷?何况这青铜器皿本就不归瑰玉坊掌管,不是吗?」三王爷闻言,面色有淡淡的愠怒。 苏青荷恭谨地垂头,语气放缓道:「话虽这么说,但是库房里的每样物品,在典薄那儿都有记录,我如何才能避开坊内众人,将那青铜樽取出来?」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皇上已赐你协理瑰玉坊之权,你可以随时进入库房,而瑰玉坊每三个月才会清点一次库房,你只管想办法避开众人,将那青铜樽悄悄地带出来,剩下的,本王自会替你解决。」 苏青荷睫羽颤动,他生怕与六王爷有所牵扯,已经谨慎如斯,事后还会出手替她善后解决?恐怕是把她给解决了吧…… 第95章 她虽然现在官居二品,但说难听点,就是按了个御用的名头而已,跟民间相玉师没什么区别。她在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王爷想要解决掉她,还是很容易的。 苏青荷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最重要的是青铜樽给了他,玄汐阁那边怎么办? 她的心思转了几个来回,见三王爷望向她的目光越来越不耐,于是躬身道:「我刚进瑰玉坊不久,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盯着,王爷给我些时间,两个月后,我会给王爷一个答复的。」 还是先应承下来,慢慢寻觅解决之法,说不定俩月后金镶玉的研究已经小有眉目,有它傍身,朝廷想必会对她重视起来,届时三王爷也不能将她怎么样,又或许俩月后,三王爷对那青铜樽兴趣已失,把这事忘却脑后了……总之,先拖着再说罢。 三王爷为这事筹划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两个月,于是,起身抖抖袍子,低声道:「希望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看着三王爷摇着扇子走远,苏青荷忍不住以手扶额,这叫什么事…… 然而,不管你什么三王爷六王爷,现下锻制金镶玉是一等一重要的事。 苏青荷暂时把三王爷的这个小插曲丢在了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制造金镶玉的大业之中。 打那日之后,她每天从瑰玉坊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玄汐阁。 段离筝不知是不是因搬回了侯府,与侯爷关系略缓和了的缘故,他似乎不再避讳让众人知晓他是玄汐阁幕后东家的事,整日店铺后院的作坊里,同伙计们一起琢玉。 玉石街里首屈一指的翡翠成品店玄汐阁,竟是靖江侯府的大公子开的,京城玉石圈里的众人在震惊于这一消息的同时,没过多久又发现了一个更振奋人心的八卦。 传闻不近女色的侯府大公子,近日来与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师走得很近,二人的府邸相对而立,经常同坐一辆马车,共同进出玄汐阁,这实在让人不由得遐想翩翩。 苏青荷倒没有想很多,她家没有马车,所以有时顺路就会蹭段离筝家的,只道是免费的车不搭白不搭。 不过,哪怕她无意间听到了这些传言,她恐怕依旧会我行我素,她从来不会因别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这点她和段离筝倒是出于意料的一致。 京城玉石圈的八卦人士都很好奇,那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师和侯府大公子整日窝在玄汐阁后院里做什么。 有人注意到,玄汐阁这月的毛料用度比以往多了两三倍,甚至有人看到店铺的管家陈伯去了钱庄,兑了大量的金子。但像玄汐阁这样的翡翠成品店铺,雕玉作坊向来是禁止外人进入的重地,且玄汐阁伙计们的口风是出了名的紧,那些人心里好奇地抓痒,却半点消息也没探听到。 一眨眼,一个月时日已经过去,而金镶玉的制造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这金镶玉最难的部分就是怎样让玉石和金丝紧致地贴合,力度若轻一分,金丝镶嵌得不牢靠,容易掉出来,力度若重一分,金丝便容易把玉石绷出绺裂,上好的玉石便瞬间变成了废料。 为了追求所谓的「手感」,这家伙还是用得芙蓉种品质以上的翡翠,光是玄汐阁在雕坏的玉器上面的损耗,一天已超千两。 苏青荷在一旁看着都觉肉痛,然而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那些碎掉的玉器就权当为推动国家琢玉技术做贡献了……何况,这孩子还不是自己的。 苏青荷已经习惯了坐在水凳旁,托着腮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一双比玉石还要白皙温润的双手,持着黑黢黢的刻刀,一板一眼地对着桌案上的玉肉划下。 苏青荷心下由衷的赞叹,这手生得真好看,是天生用来雕玉的手。再反观自己,似乎全身的肉都长在手上了,手指粗又短,虽然也很白,但就像五根肉堆的胡萝卜。 苏青荷忍不住幽怨地叹气,同样是手,差距怎么那么大呢。不过让她能聊表慰藉的是,她这双白萝卜有着勘破玉石表面的能力,这点他段离筝是死活比不上的,就算她是是萝卜,也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萝卜! 想到这,苏青荷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微不可闻的轻笑声,被向来五感敏锐的人听了个正着,思路被打断,雕玉的那人微坐直了身子,目光向声源处瞥来。 看着面前明显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少女,段离筝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雕玉的过程太过枯燥,苏青荷看着看着,只觉一股困意袭来,四周场景有些模糊,只有那双好看的手还在晃动。渐渐的,那双手也模糊了,面前的场景像是被卷进了漩涡中,她逐渐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阵阵吵闹的欢呼声惊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苏青荷直起身子,感觉到后背有东西滑下,拿起一看,是一件眼熟的玄色暗纹外袍。 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作坊里的伙计都围在了一起,每人的表情都难掩激动。众人纷纷的庆贺声欢呼声,苏青荷心中惊疑不定,有个让她不敢确认、不可置信的想法冒了出来。 第96章 伙计们见苏青荷站起身来,自动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苏青荷按捺着既激动又忐忑的情绪,走近被众人包围的桌案。 看到桌面上摆放的那只小巧玲珑的玉器,苏青荷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周身笼罩着一层不真实感。 段离筝看着她缓缓走近,双眼因为震惊而瞪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前摆放着的玉器,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他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心中忽然间滑过从未有过的骄傲和满足。 「还满意吗?」他望向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淡而低沉。 「还满意吗?」 苏青荷完全无视了正殷切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此时她的目光全被黏在桌上那只玉狮摆件上了。 玉狮摆件是圆雕卧式披发的形态,毛发呈多绺的螺旋状,环眼阔嘴,四肢伏于地,尾自身后上冲,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玉狮子毛发和肘部的螺旋纹无一不被镶嵌上了耀眼的金丝,配上白如羊脂的和田玉,似把整间屋子都照亮堂了许多。 几道金丝将和田玉本就光润的色泽映衬得更为,像是一团快要融化的透明雪水,白玉狮子仿佛身披着一层金色霞光,虎视眈眈地伏卧着,威仪气扬的姿态毕现。 苏青荷把玉狮子捧在手心细看,金丝与白玉上的凹痕镶嵌得严丝合缝,比金银错工艺里用的液态泥金还要贴合,虽仅有肘部和毛发上两处镶嵌上了金丝,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已经是划时代、独一无二的杰作! 雕琢这玉狮子时为了方便嵌金丝,造型设计得近似于时期,线条简单干练,却透着一股古拙的大气,配上这金丝便弥补了玉狮子造型简单的缺陷,足以抵得上「稀世珍宝」这一称谓了。 在没有任何的参照下,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制造出来,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苏青荷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位一直被忽略、满眼写着不爽的男人。恰是这一眼,苏青荷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外袍和他身上穿着的长衫是同款的布料,花纹和针脚都一模一样,当下噌地便红了脸。 苏青荷走上前把外袍卷好递到他手里,不敢看他,只低头小声嘀咕道:「难怪他们都叫你琢玉郞,原来这虚名不是盖的,倒真有两把刷子…」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每日看似漫不经心地敲敲打打,居然真叫他制作出来了金镶玉。 段离筝原先久久得不到回应,心里充斥着像小孩子没有得到糖果和夸奖般的失落,忽一抬头见苏青荷嫣红着脸、微撅着嘴犯嘀咕的模样,不由得地怔住,于是身经百战、在王爷面前也丝毫不会掩饰毒舌本色的段大少爷,在这一刻,竟然词穷了,接过袍子,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淡淡的「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嗯」字,苏青荷却嗅到了浓浓的傲娇意味。 苏青荷被他「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气场震慑到,原先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叹道自己果然是太低估古人的智商了,自己觉着千难万难的事,结果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 然而苏青荷却不知道,在她眼里那两句算不得赞扬的话,在段离筝听来,比他有史以来获得的所有恭维夸赞还要动听。 玄汐阁的管家陈伯捋着胡子插嘴道:「苏姑娘,我夏朝第一件金镶玉出炉,这么关键的历史性时刻,我们几个伙计想围观还得排队,你可倒好,竟然睡过去了……」说着伸出食指遥点着苏青荷,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众人哄笑。 苏青荷不可置否地摸摸鼻子,她哪知道今日段离筝便会做成功,若早知如此,她定会睁大着眼睛,一刻也不松懈。 万事开头难,第一件已经做出来了,剩下的,不过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金镶玉研制成功,圣上必有嘉赏,我有意将赏赐分给大家,不过还是要看各位接下来的表现,今日起,所有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全面开始制作金镶玉,倘若制作出的金镶玉数量不达标,那圣上的赏银怕是要拿来填补这一个月的亏空……」 段离筝拿出身为掌柜的气魄,先捧后杀的几句话立刻压住了在场的众人,将还处于兴奋状态的伙计们迅速地拉回了现实中。尤其是听到「赏赐分给大家」那句,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投身雕琢金镶玉的事业之中,博得圣上器重,瓜分万两赏银,迎娶贵女名媛,走上人生巅峰…… 苏青荷不得不佩服段离筝的远见,金镶玉一出,朝廷十有八九会垄断这项技术,禁止民间私造,就像金银错一样,没有一定的地位,平民百姓根本没资格使用。 圣上的态度先搁在一边,赶在皇帝知晓此事前,以分发赏银来激励伙计们先赶制一批金镶玉放在店里卖掉再说,当初为了制作这金镶玉,用废掉的玉料可不少,怎么也得把本钱给拢回来。段离筝是个商人,同时也是玄汐阁的东家,除了帮她这个忙,他也得考虑店铺的利益。 说起金银错,苏青荷脑中灵光一闪,金镶玉已经制造出,那金银错的研制与普及也就指日可待了,这两者的难度不是一个等量级,难度高的已经攻破了,难度低的那个,已经变得不再有难度。 第9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此时距她与三王爷约定交出青铜樽的时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在苏青荷脑中酝酿成形…… 待众伙计散去后,苏青荷走近段离筝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 「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青铜樽?你要做什么?」段离筝不解地皱眉。 「你就别问啦,我自有用处。权当帮我一个小忙,连金镶玉都研制成功的段大才子,京城首屈一指的玉雕师,区区一件金银错,还能难得住你?」 段离筝对她的恭维很受用,同时又不满她有事瞒着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架不住苏青荷两眼炯炯发光的模样,在她的注目礼下败下阵来,转动轮椅背过身去:「十五日后,你过来取罢。」 苏青荷笑得眉眼弯弯:「好。」 ☆☆☆ 看到这一个月来,玄汐阁的伙计们为了她这件金镶玉的事忙上忙下,苏青荷私心里也希望玄汐阁能多捞回点本钱,于是拖了五日,直到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乔掌事的耳朵里,乔掌事耐不住性子,亲自来问时,苏青荷才和盘托出金镶玉制作成功一事。 言罢,乔掌事万年不变的吊丧脸上,浮现出一丝难抑的动容:「真的做成功了?」 苏青荷从怀中掏出那件玉狮子,递给乔掌事:「多亏了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不然绝不会这么快。」 乔掌事强作镇定地接过,满眼惊艳地抚摸着玉狮子身上的金丝纹路,半响,有些不舍地将玉狮子塞回苏青荷手中,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将此物呈于圣上,想必他定会好好犒赏你与段家公子。」 苏青荷借此机会,作为难道:「明日我该去各个嫔妃寝宫里分送玉器……」 「那事你就别管了,我会交付给别人去做,明日你只管穿戴妥帖了,随我进宫。」 苏青荷低眉顺眼:「哦。」 乔掌事凉凉地瞟她一眼:「别装了,知道你不乐意去后宫那地方,躲过这一遭,你就偷着乐罢。」 听乔掌事如是说,苏青荷也就不再假以辞色,抱住乔掌事的胳膊,笑着甜甜道:「谢谢掌事!」 乔掌柜很多年没有被人这般亲近过,有些条件反射地不适应,然而偏头看见她含着酒窝笑盈盈的脸,心里忽然有种久违的温暖,原本抬起胳膊想拂去她的手,到半空中却轻轻地落下,改抚上她的手背,苍老的嗓音带着无奈:「你呀……」 能被每月分赏玉器的都是受宠的宫人,遇到脾性好出手大方的,运气好能落得几个赏钱,可要撞见刁蛮泼辣的,不喜玉器的器型纹样,少不得要受一顿奚落。 御用相玉师的俸禄待遇都还不错,谁会去为了几片银叶子去屈身受气,所以每月送玉器的差事,相玉师们唯恐避之不及,苏青荷曾听闻那位与她不对付的高岑,还挨过柳美人的一记巴掌。 高岑年轻时还算得上白净的美男子,可二十年过去,黄花菜都蔫巴了,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大叔一枚,加之其气质阴鹭、说话阴损,言语间自恃清高,很不讨贵人们的喜。 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高岑去柳美人寝宫里送玉器,柳美人性子是宫人中出了名的骄横,一见高岑送来的是梅花瓶,冷不丁开口便是讥讽,直戳着高岑的鼻梁骨叫他带着这破瓶子,从哪儿来地滚回哪儿去。高岑颇有些愤懑,方回了一句嘴,直接就吃了一记耳刮子。 一个区区六品的美人就敢对二品的相玉师动,可见御用相玉师在宫中的地位低到什么程度了,说难听点,全凭皇帝的一己喜好过活,若换成随便一个手有实权的京官,那柳美人也断不敢这么做。 到底身份有别,高岑咽不下也得咽下这口气,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抱着瓶子回来了。 意外地能免去送玉器的担子,苏青荷觉着很开心。比起和那群贵人妃嫔们打交道,她认为面圣反而是更轻松的事了。 「金镶玉这事,你不要再对瑰玉坊里的任何人说起,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装作一概不知,」乔掌柜最后对苏青荷叮嘱道,随即望向粉尘漫天、解石机轰鸣的作坊区,像是不经意地叹道:「金镶玉一出,这瑰玉坊怕是也要变天了……」 「既然这金镶玉研制得很成功,那件兽纹青铜樽也该还回来了吧。」乔掌事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早有准备,解释道:「虽是成功了,但目前为止只有段公子能完整地做出来金镶玉,明日要把这玉狮子呈给皇上,原来的青铜樽还得作为范本,段公子好用来教授店里的伙计,段公子作为局外人,帮了瑰玉坊这么一个大忙,怎么也得让人家落点好处不是?」 乔掌事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略一沉吟,便明白苏青荷和段离筝打得什么小算盘了。 「段公子说,最多十五日,便将青铜樽归还。」苏青荷垂眼道。 见她都如此说了,乔掌事若再不不同意,就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再者,青铜樽要回来也是堆进库房,还不如卖段离筝这么个人情,再再者,段离筝怎么说也是侯府公子,不同于一般的平民百姓,乔掌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拒绝。 「十五日后务必归还青铜樽,万一银作局查账,突然来我这要东西,交不出来,麻烦可就大了。」乔掌事又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端肃地说道。 苏青荷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在她和段离筝研究金镶玉的一个多月来,三王爷倒没有再来找过她,兖州荷宝斋也没什么消息,京城的紫罗兰风已经刮到了兖州,卢骞估计正在忙着收钱…… 金镶玉的出世,引发了京城玉石圈的轰动,玄汐阁本就是京城生意火爆的玉石成品店之一,而这几日则完全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前来购买围观金镶玉的人快踏破了门槛,那些个卖价不菲的金镶玉被迅速地抢购一空,每日玄汐阁刚开店门,都有人在那里排队侯着买金镶玉。现如今,能够拥有一件金镶玉,在贵族圈里都是一件很有身份的事。 这几日玄汐阁的收入,不仅填补了这一多月来的亏空,还小赚了一笔。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一品玉鉴师》上 作者:白玖 02、《一品玉鉴师》下 作者:白玖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