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的小萌》 〈情萌〉 一千多年前,流金国—— 宫啸天宫啸天宫啸天…… 云朵般纸卷铺满整张长几,上头写得满满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女子跪於紫茭席上,丝缎长发披於身後,手拿毛笔一笔一划地继续写着,每一划都认真得像是拿着匕首在木头上刻字一样。 填满纸卷上最後一处空白,女子改执朱笔,打算从这一堆「宫啸天」里挑出几个最满意的字体,再好生琢磨一番,好教她的王不再笑她的字软绵如虫…… 她望着那堆字,精致脸庞认真到拧起眉。 「宫啸天……」她低喃着他的名字,不自觉地抬头向窗外。 窗外小院绿意蓊郁,阳光晒得草木芬芳,虫鱼鸟兽全都怡然自得地於空中、水里悠游着。水塘弯桥之下,一对绿头鸳鸯正并游於其间,让她看得好生羡慕,只觉得牠们比她幸福许多。 「呜……」一头小狐狸溜到她身边。 「你来了啊。」女子将狐狸抱到身上,抚着牠一身金亮皮毛。 狐狸眯起眼,发出一声婴儿般软软低鸣。 「你倒舒服,跟着我在这里吃香喝辣,不像他在外头南征北讨。」女子睁大圆亮美眸,故意龇牙咧嘴一番。 宫啸天领军与边界蛮族征战已有月余,前几日已传了捷报,原本应当是这几日就要回来的,偏偏他的混帐弟弟前几天硬是在外患之余,又领着一票皇室子弟作乱,害得他无法立刻回到她身边。 唧唧唧……夏蝉在浓密绿树间发出促促叫声,她扬起黑白分明的水眸一瞥—— 「你们镇日这麽唧唧唧地乱叫一通,怎麽不帮我把他叫回来呢?」她瘪着唇,细致五官像喝了苦药似地皱成一团。 「禀报王妃!王的军队已经在一里之外,就要回宫了!」婢女的声音由远而近,急嚷嚷地说道。 女子蓦地起身,手里的毛笔啪地落在几案上,在他的名字上滴落整团的红,像鲜血般晕染了他的名字。 「呸呸呸!」她心一惊,狠敲了下自个儿的头,扶着矮几一跃起身,急忙忙地往外说道:「快备好山泉水好让王沐浴、再送来水酒及几色鲜果。然後,让御膳阁备出最好菜色,款待今日入宫的将士。还有,记得替巨雷将军和大目将军准备住宿,留他们今晚在宫内休息。」 她的王「宫啸天」是「流金国」之王,以战事无敌、征城刚猛威名诸国。可当他从沙场上风尘仆仆地回来後,他的饮食器具却是务必要求香洁的。 然後呢?然後呢?她接下来该做什麽? 她在屋里转着圈,努力想着一个成亲两个月的新婚王妃该做些什麽。 虽然王娶她时,就说过不要她做些什麽,可她不想永远当个只会往他怀里钻的奶娃,总想着要为他多做些什麽。虽然,如果可以一直窝在他怀里,她会开心得像小狐狸。 「可他是王啊,我不能老是那样赖着他……」她嘀咕地由东边走向西边,再由西边晃向窗边。 小狐狸跟着她无头苍蝇似地在屋内团团转着。 「对了!」她惊呼出声,冲进琉璃屏风後头,换上王让人为她裁制的新装。 平纹素纱禅衣、橘纹花罗中衣、外覆秋香色织锦刺绣外衣,再於腰间系上一条澄亮丝带。她揽镜自照—— 镜子里那张巴掌小脸,水眸灿亮、粉颊娇嫩、红唇兴奋地微张着,正与新装相映成辉。 「快喘不过气了!」她哇哇大叫一声,被身上三重衣勒得呼吸不顺。不过,只要想到他看到之後会有的赞美神情,她还是笑着走出屏风。 「恭迎王回府!」外头大声吆喝,四下一阵欢呼之声。 她原地愣住,无暇再去绾发,胡乱用长指梳过几下,任其滑泻到身後。这发今早刚洗净,并用他最爱的玫瑰香熏过,应该没问题吧。 「啊!玫瑰露……」她急忙忙地从柜里取出一套绘着玫瑰的羊脂白玉杯壶,先倒入水泉之後,再斟进几滴价格可比拟黄金的玫瑰芳露,最後搁到木制托盘间。 他说玫瑰露是他的最爱,因为他们初识之时,她便是在一丛玫瑰里救了被下迷药的他。因此之故,打从她被他带回宫之後,他便赐她每日都要喝上一盅玫瑰露补气养颜,久而久之她的身上自然都是玫瑰香味…… 她望着那瓶玫瑰露,想起新婚夜缠绵时,他洒了她一身玫瑰露,闹得春帐一夜未眠的情况,不禁羞红了脸。 「恭迎大王回宫——」婢女们的叫唤让她惊醒过来。 一阵沈稳脚步声正踩过木质长廊,朝着内室而来。 她一听,撩起裙摆往前疾冲两步。 不!她得端庄些,好让他刮目相看,省得他老说她是他的小猴儿。 於是,她垂眸敛颈,捧着木头托盘,等待着—— 「大王驾到。」侍卫拉开大门。 「全都退下。」 一听见宫啸天沈稳的权威嗓音,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骚动。 小狐狸倏地从她身边冲到宫啸天身边。 宫啸天抚了下小狐狸的头,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她按捺不住想念的心,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王啊! 她那穿着一身黑色铠甲、长发因为长途奔波而披散於宽肩,峻深脸庞晒得黝亮、衬得浓眉大眼的气势更加张狂的王,正站在她面前啊。 就这一眼,她一对璀璨眸子便贪心地胶着在他身上,不愿移开。 「恭迎王回府。」她屈膝为礼。 宫啸天峻眸将这个身高只及他肩膀,身形只有他一半的娇小女子打量了几回。 「真美,就知道我的小萌儿打扮起来,肯定出众绝伦。」宫啸天蓦低头附耳对她说道,铁铸般脸孔这时才透出一点人味。 他身上热气像烈火般地朝她袭来,她咬住唇,身子却不禁颤抖了一下。 「成了人俑了?」他高挺鼻梁轻触着她耳後,满意地看她身子轻颤。 烈日艳夏间,可他的小萌儿还是一身白瓷般的冰肌,惹得他只想拥她入怀,揉抚她一身的肤白似雪,并享受着那对水灵眸子一见到他时便要绽放的全心喜悦。 宫啸天取走她手里托盘,大掌握住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高高抱起。 他长了胡髭的下颚蓄意擦过她雪白颈间,刮出几道微红。 她吃疼,瞅他一眼。 宫啸天望着她,一对让敌人丧胆的厉眸,此时却像浸在蜜里一般。「还装?还不快把我的萌儿小猴还来?」 她唇边绽出笑容,贝齿一漾,美丽小脸像夜昙般盛开着。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好想……」她大嚷大叫地朝着他一跃而上,紧搂着他颈子,四肢猴子爬树般地将他当成树干,牢牢地巴着。 宫啸天搂住他的小萌儿,从不在人前有任何表情的铜眉铁面在瞬间被注入生气。 他仰头大笑,一个翻身便将两人带进墙边的长榻里,恣意纵欢了起来…… 第一章 「林萌!你给我醒来!」 林萌瞬间坐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留着长发,明明是个男人,却长得很女性化的胡黎南。 「啊你故事说完了吗?」林萌揉着眼睛,看了看旁边简单的家俱和老旧黑色沙发,一时还没想起自己今天身在何处。 对喔,她参加了一个全国大学暑假单车环岛之旅,现在是第三天,他们人在东部,而旁边这个胡黎南是前天才认识的新朋友。他们颇投缘,或者该说这个胡黎南一见到她,就好像有八百年的话想跟她说。 「臭林萌!这麽一个可歌可泣、缠绵悱恻的故事,你居然给我听到睡着!」胡黎南气得伸手去推她。 「唉呀,干麽生气啊!我有记得男主角叫『宫啸天』、女主角是什麽『小萌儿』!呵呵呵,干麽偷用我的名字?」林萌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一对精灵大眸直冲着他笑。「想不到你很有写作天分,有没有考虑去投稿爱情小说?」 「我没有要投稿!」胡黎南鼓着腮帮子、一对眸子瞪得跟林萌一样圆。「还有,这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因为你还没听到後面,不知道後头发生了多麽悲惨的事。」 「喔。」林萌看着新朋友,不敢说出她对这些情啊爱的事情,还不如对吃饭睡觉来得感兴趣。 「喔什麽!」胡黎南双手插腰地说道。 林萌连忙知情识趣地陪上笑脸,补问一句。「然後呢?他们两人怎麽了?」 「然後,好景不常……」胡黎南叹了口气。 「他们之间出现了小三。」林萌帮他接下话,并配合上义愤填膺的表情。 「才不是!」胡黎南站起来,原地转了三圈。「王妃被想要篡位的王弟害死,王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身前……」 「好可怜。」林萌觉得胡黎南的想像力真的好丰富,竟然说到连眼眶都红了。 「然後……」 「还有『然後』喔,你这个故事到底写几万字了?」林萌倒抽一口气,一手摀胸以示佩服。 奇怪……林萌揪了下眉,觉得胸前中央的胎记处在发烫。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胡黎南跺脚说道。 「乖孩子。」林萌脱口说道,想也没想便招手要他过来,当他宠物一样地摸着他的头。「我旁边的人都知道我对谈情说爱一没耐心二没兴趣,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交男朋友。」 「对谈情说爱没兴趣吗?」胡黎南看着这个有着一双清润水眸,眼珠眼色较一般人为浅,唇线两边往上微翘,不笑时也像在笑的林萌,眼眶又红了。 「你怎麽这麽爱哭啊?好啦好啦,你想说什麽就快点说啦!」林萌抽过面纸,塞到他手里。 「总之,王在死前愤怒至极,满心都是报复念头,於是发下恶愿,希望他百千年都要看着犯下恶行的王弟及那些背叛者受苦。」胡黎南抓着面纸,猛打了个寒颤。 「这麽轰轰烈烈喔。」林萌感觉胸口胎记处抽搐了一下,她坐正身子,紧盯着胡黎南。「然後呢?」 「王因为生起恶念於是转生至地狱,被立为阎王,而王妃因为心念总随着他,也跟着到了地狱……」胡黎南咬了下唇,握住她的手。 「然後呢?然後呢?」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开始觉得这个故事拥有登上排行榜的潜力。 「地狱苦海无边,王妃心性良善,不忍看到……」 「林萌!胡黎南!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所有人都集合了,只剩你们两个了,是想两人私奔,还是要留在这里过夜!」 门外,领队的大吼气呼呼地冲破门板而来。 「我们马上过去!」林萌大叫地说完後,扮了个鬼脸,一手拉起胡黎南,一手抓起两人包包,就往门口直冲。「快点快点,我们变黑名单了!」 「可是我的故事还没说完……」胡黎南眼眶又红了。 「晚上休息时再说。」林萌没看到他的红眼眶,一步并三步地飞奔向前。 晚上?胡黎南一听,鼓起了腮帮子,因为—— 林萌没有晚上了。 「为您插播一则新闻快讯——东海公路今天发生重大意外。一名参加单车环岛的女大学生林萌,因为要抢救一名误闯对面快车道上的小孩,而被一辆跑车撞上……有关单位正在检讨单车路线的规划是否才是肇事主因……」 好吵! 林萌睁开眼,却什麽也没看见,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鸦鸦。 呜呜……她的命好苦啊。一出生就成了孤儿,现在才二十岁就变成这样…… ……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跟我一起报名的……我以後会常来看你…… 「喂!你们在哪里?院长?同学?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林萌大声说道,觉得这个梦境实在很诡异。 更诡异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在作梦,却是怎麽样都醒不过来。 下一刻,前方出现两道光线,照亮了空荡荡的空间,林萌及时咬住唇,没惊呼出声。 右边一道靛青色光芒,灿然如太阳,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相较之下,左边那道朦胧白光,则较容易让人直视,林萌毫不犹豫地往那里跨近一步—— 一瞬间,她的身子像喷射机一样地激射而出,站到白光前面。 「哇,这速度会不会太快了?」林萌圆睁着眼,这下子真的很确定自己是在作梦了。不然,她的身子怎麽会轻飘飘的? 而且,她竟连自己在作梦都能察觉,会不会太厉害了啊?天知道她这几天骑车骑到全身快瘫痪,通常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一夜无梦到天亮的。 林萌伸出手臂,想咬自己一口。 「妈妈咪呀,我的手臂是透明的!」林萌透过手臂,看到後头蒙蒙的白光。 这个梦境太妙,她应该把这故事记下来,告诉那个爱编故事的…… 「谁?那个美少年叫什麽名字?我的记忆力怎麽这麽差?」林萌皱着眉,想敲自己脑袋,偏偏手却只打到空气。 她咽了口口水,「感觉」起了一臂鸡皮疙瘩——因为她现在并无任何「实体」可以发麻。 林萌看了白光一眼,决定走进里头,那样她就可以清醒了吧。 冲!林萌挥动着和空气一样轻的手脚,咻一声冲过那道白光。 白光在瞬间像水一样地流过她的四肢,她吓得闭上眼、全身发冷,然後她就抵达了另一个地方! 林萌瞪大眼,发现眼前竟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黄沙尽头则有一座绵延数公里的雄伟石堡。更奇怪的是—— 这座石堡看来竟像是用水墨绘成的一般,不但壁垒每处线条深淡皆不同,墙面甚至像被风吹动的湖面一样不时地波动着。偏偏城垛上头,却又站了一排不动如山、手执大铁戟的凶神恶煞护卫。 林萌无声地「哇」了一声,一个飞身向前,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发现宫殿前方的高大拱门处,蜿蜒着一条人龙。 林萌看着那些排队的人,发现他们多数睡着,或者茫然地睁着眼看着前方,只有少数人跟她一样,好奇左右张望着。 一个约莫两百公分、年约五十岁的黑袍巨人走到林萌身边。 林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头顶光洁发亮,魁梧得几乎是她两倍大的巨人。她举起手嘻嘻一笑。「哈啰,你好。」 林萌眨了两下眼,怀疑巨人刚才似乎泪光一闪。 黑袍巨人巨雷鬼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手掌为了控制情绪而紧握成拳头。 「从这边开始排队。」巨雷鬼王一开口,整片大漠里全都是回音。 「你有练过气功喔,丹田这麽有力!」林萌一脸钦佩地看着他,还拍手两下。「请问排队要做什麽?」 「审核。」巨雷鬼王定定看着她。 「审核什……」林萌给了一个善意笑容,觉得他的眼神挺和善,正想把事情问个清楚时,却突然看见她方才所进来的白光处,又涌入另外几个人…… 他们全都飘浮在半空中! 「有鬼!」林萌小脸一皱,惊叫出声。 「废话,你也是鬼!」排队在她前面的一个七十岁老人家,回头看着她。 「我才不是鬼!」林萌心慌了,嗓门也大了。 「你不是鬼,来地府这儿做什麽?」老人家李法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又不是故意来的,我是作梦不小心梦到才来的。」林萌睁大眼,真想把自己掐醒,偏偏她现在办不到,只能急嚷嚷地说道:「而且我才二十岁!」 「棺材里装的是人,不是老人。我前面那个年轻太太抱的孩子还不满一岁,还不一样是鬼!」李法摇头晃脑地说道。 「多话。」巨雷鬼王斥喝了一声。 李法冷哼一声,也就不再多言。 林萌看着前方那一排人龙,突然间四肢无力地坐在地上。 「这里的人都是鬼?」林萌抬头看着眼前的巨人。 「是。」巨雷鬼王说道。 「那你也是鬼?」 「穿黑袍的都是地府人员,我是巨雷鬼王。」巨雷鬼王说道。 「所以,我死了?」林萌无力地问道。 巨雷鬼王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为什麽我死了,我却不知道?」林萌想哭,却挤不出眼泪。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的灵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那我是怎麽死的?」 巨雷鬼王举起蒲扇大掌往林萌的天灵盖一覆。 林萌闭上眼,脑子闪过一个场景—— 她在蓝天白云下骑着单车,突然间在一阵强风之间,她看见一个孩子冲到对面车道,她飞扑过去救人,却撞到一辆黑色跑车,她像风筝一样地高高飞起,然後重重地摔下…… 林萌回想起一切,蓦地睁开眼。 巨雷鬼王收回大掌。 「所以,我死了。」林萌只说得出这句话来。 「你烦不烦啊!」站在她前头的李法又突然回头,一脸嫌她太笨的表情。 林萌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那些面无表情的鬼,傻傻地跟着他们前进移动。 她没法子相信她居然就这样死掉,离开她育幼院的家人朋友同学,院长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啊!她当初为什麽要坚持骑单车环岛? 林萌感觉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可其实没有真的眼泪,就像她现在也没有一个真的躯体一样。 林萌的心更痛了,她突然懊恼起许多事情——她为什麽不陪副院长去练气功?为什麽不跟厨房妈妈学做菜?她为什麽不跟学长学弹吉他? 还有!就算她不是很想谈恋爱,但她还没经历过就这麽走了,还是会不甘心啊。 林萌抚着胸口,不自觉地皱起眉。好奇怪!她的情绪现在就跟她的躯体一样地淡,好像死亡也不用太伤心一样? 「为什麽是我?为什麽?我还想再多活几年啊!」林萌问道。 「寿夭因缘非一世,是祸是福终难判,死亡非死而是生,你跟着队伍走,自会得到安排。」巨雷鬼王说道。 「干麽念那麽一串古文?我国文很差耶。」林萌喃喃自语着,继而想到自己连把国文学好一点的时间都没有了,於是不开心地瘪着唇。 巨雷鬼王看她一眼,身後突然扬起一对黑色大翅。 林萌睁大眼看着那对黑色大翅,马上忘记她还在烦恼已经死掉一事。 「妈啊!你……你有翅膀喔!」她一对圆澄眸子睁得大大的,绕到他身後看着那一对可以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的巨无霸大翅。「我的天啊,这实在是太酷了!是真的翅膀耶!你可以拍两下让我看一看吗?」 巨雷鬼王依言拍动两下。 「好厉害!」林萌拍手叫好。「我还以为只有上天堂的人才有翅膀。」 「我们不是地狱受苦众鬼,是地狱管理处『地府』的当差之人。如果经济环境许可,当然可以拥有翅膀。」巨雷鬼王慢慢地说道。 「经济环境许可?」林萌小脸皱成一团,怀疑自己耳背。 「我这副翅膀是用去年的年终奖金买的。」 「年终奖金?年终奖金?这里真的是地狱吗?这样会不会太好命啊?对喔,你刚才说过你不是受苦众鬼,是地狱管理处『地府』当差的人。」林萌自问自答,答完之後便对着鬼王嘻嘻一笑。「我懂了。」 「总之,地狱还是可以……」巨雷鬼王皱起眉,他皱得那麽用力,就连额头和头皮也随之拧了起来。「有一些体验。」 巨雷鬼王抿紧唇,翅膀蓦地一扬,转身飞离。 林萌看着他以一种巨鹰姿态飞过半边广场,然後穿墙而过进入古堡。 「你看到没!你看到没!」林萌激动地对着她前方的老鬼哇哇大叫着。 「看到了,那又怎麽样?他是鬼,又是王,有什麽不能做的。」李法老神在在地说道。 「你很无趣耶。」林萌朝他吐吐舌头。「我们在这里排队做什麽?等着投胎吗?」 「我也不过比你早死一点而已,我怎麽会知道?」李法不以为然地看了她及她身後一眼。 林萌跟着回头,发现她身後已经排了数十名「鬼」—— 要不面无表情、要不脸上写满忧郁,要不就是在睡觉,相同的是每个人身上都显得黯淡灰暗、全都目光空洞、行屍走肉般地前进,让人一看便要浑身不安起来。 林萌立刻九十度转身,正视着前方。虽然她也是鬼,可是她脑子还是像人一样地思考,她还是有点怕「鬼」啊。 「人要往前看。」她喃喃自语着。 「你现在已经是鬼了。」李法格格笑着说道。 「谢谢指教。」林萌翻了个白眼,因为个儿不高,所以向上一跳往前看—— 谁知道她这脚尖一踮,整个人竟弹到半空中。 林萌停在空中,眼睛睁得很大,将宫殿门口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宫门前坐着四名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袍年轻帅哥,正拿着类似电脑扫描器的仪器扫描过每个鬼魂。 被扫描过後的鬼,则依序走到最右侧,由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在手腕上印下一排东西。 「你你你……怎麽在这里?」林萌指着那个操作机器的男人大叫出声。 「你来了!」胡黎南一看到她,马上奋力地挥手。 林萌「飞」到他面前,能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真的让「人」感动啊! 「你终於来了!」胡黎南尖叫着冲上前抱住她。 「你怎麽也死了?而且还一下子变成地府官员?」林萌「喜出望外」地说道。 「我是地府工作人员,已经死很久了。我上去人间只是为了……一点事啦……」胡黎南含糊地说完後,忍不住鼓起腮帮子,抱怨了起来。「你今天早上真的很糟糕,一直打断我的话,害我没把故事说完……」 「拜托,我人都死了,你还在计较你那个没说完的故事。」她瞪他一眼。 「就是知道你会死,所以才说那个故事……」胡黎南嘟囔了一声。 「你早知道我要死?」林萌伸手要抓他,却落了空,只好继续瞪着他。「你怎麽也死了?而且还一副在这里做事的模样?」 「才没有,你听错了。」胡黎南努了下唇,却别开眼看着天花板。 「喂——」林萌内疚地吐吐舌头。「我忘了你的名字,真抱歉喔。」 「这很正常。你刚到地府时,是不是看到两道光线。你选择了白光,在白光流过你身躯时,凡间一切记忆便会被淡去一半。」胡黎南闲聊似地说道。 「如果是跟着刺眼的青光呢?」她好奇地问道,大眼眨啊眨地。 「那就是心中无依恋、无惧怕、有缘可上『天居』之人。」胡黎南摆出和她如出一辙的姿势。 「厚,早知道我就冲过去——」 「你要插队审判或赶去投胎吗?」四名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袍年轻帅哥,同时打断她的话,同时用他们毫无血色的脸庞看向林萌。 林萌抖了一下,直觉便摇头。又不是排队吃饭看电影,她才不要赶投胎受审判! 「我是好公民,绝对不插队。」她大声说道。 「反对她插队的举手!」胡黎南回头问道。 没人……呃,是没鬼回答。 「好了,这些人不急着投胎,快坐下。」胡黎南马上指挥她坐到座位。 「我也不急。」林萌拧起眉,差点被胡黎南的积极给惹毛。 「可我急啊!眼前正有一个工作好缺,如果你不及时,机会就落到别人头上了。」胡黎南哇哇大叫着,伸手往外一指。「那些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的鬼,全都是等着要去投胎或下地狱的家伙,不符合当『鬼厮』的条件。」 「你先不要激动,我坐下就是了。」林萌才坐下,四张同样面孔的偶像级帅哥便同时拿着一种连着电线的圆形贴片,分别放上她的脉搏、太阳穴、前额。 然後,眼前的电脑萤幕便跑出她这一生的点滴、善恶报表及功过评论。 林萌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里头连她捡到一百块,投到便利商店的捐献箱、小时候偷吃邻居婴儿一口霜淇淋等等小事全都没遗漏。 林萌嘴巴张成一个o字,闭也闭不上。 然後,四名帅哥同时抬头看向她。 「无功无恶有慈心。」第一名帅哥说道。 「但於地府有因缘。」第二名帅哥说道。 「我们这里有一个适合你的职务——『鬼厮』。」第三名帅哥说道。 「你愿不愿意留在地府工作?」第四名帅哥说道。 林萌咽了口口水,一脸震惊地瞪着他们。「你们默契会不会太好?」 「他们是机器人,系统有联机。」胡黎南说道,俊秀脸孔直扑到她面前。「快说好啊!」 「机机机……机器人!」林萌被口水呛到,咳得满脸通红了起来。「咳、咳……他们明明长得和『人』一样。」 「我们阎王闲来无事就爱研究这种东西,毕竟待在地府还是得找点事来分散心神,比较不难受。这款机械人是第三代,有他们之後,我们工作效率提高了很多。」 「待在地府还是得找点事来分散心神,比较不难受?那你还要我留下来?」林萌鼓起腮帮子,想看看他究竟是在搞什麽鬼。 「我……我是为你好。你二十岁就死了,连工作经验都没有,难道不会有遗憾?你才二十耶,还有一大堆没做的事啊!」胡黎南往她靠近一步,几乎就要穿透她的身体。「如果待在地府的话,不但可以多点生活经验,也可以多学些工作经验,经验累积在细胞里,下辈子再投胎也受用无穷的。」 林萌虽然不知道地府的生活经验对「人」有什麽帮助,但看着和她一样激动起来就双眼泛水光的胡黎南,她心窝一暖。 「喂,你真的很想我留下来喔。」她说。 「这话可千万别乱讲,免得人家说我替你关说。」胡黎南嘟了下唇。 啪嘶啪嘶……突然间,黑色天空开始绽出阵阵雷电般闪光。 「快来不及了,你快在萤幕上压指纹签合约,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当『鬼厮』。五、四、三、二……」胡黎南胀红脸催促着她。 林萌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触碰式萤幕上按下指纹,然後随着胡黎南的目光往上看去。 漆黑到毫无一丝光亮的天空,打开一个大洞,阵阵闪电雷光霎时涌入漆黑地府间。不少沈睡鬼魂被这等阵仗惊醒,吓得到处乱窜。鬼魂们彼此穿过彼此身体,然後全都挤到角落缩成一团。 林萌没空管鬼,早被这样的出场阵仗给吸引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匹黑金般华丽的黑驹马车从雷电光中疾奔而出。 敞篷单人车座上,站着一名身穿刺绣黑缎长袍的俊伟男子。 酷!电影里的帝王将军出场,也不过就是这种气势啊!林萌满心期待地睁大眼,生怕少看了一眼—— 男人黑发如墨、束於身後,刚硬脸庞的棱角像是雕刻家精心算计过後才雕琢出的一种毫无瑕疵的粗犷。双眉像浓墨描过,黑眸像黑钢般闪着冷光。 帅!电影明星有这般神采及外貌的,哪个不是举世闻名?林萌如同平时看电影看到投入时,就恨不得能钻进银幕里一般地倾身向前,想看得更清楚。 这样挺拔出众的男人,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啊! 蓦地,那对黑金眼睛对上了她的。 林萌一颗心在瞬间拧了起来,她伸手压住胸前蓦然发烫到让她无法忍受的胎记,手却穿胸而过。 要命了,胎记怎麽会这麽痛! 林萌喘着气,不自觉地瑟缩起身子,但她没移开眼,还是定定看着他—— 下一秒,男人驾着黑驹马车朝她疾冲而来。 第二章 「救命啊!」 林萌尖叫地抱头蹲下身,听见黑驹马车的蹄轮声朝着她狂奔而来,感觉到前方飓风般的速度朝着她飞袭而至。 林萌拼命发抖,悲惨地发现自己即便已经死了,可还是会「怕死」。 她咬紧牙,准备「再死一次」。 忽然间,一道轻风吹过她耳边。男人在她面前跳下马车,黑驹马车则在瞬间消失无踪。 「抬头。」他命令道。 「拜见阎王。」胡黎南单膝落地,手心在冒汗。 没想到这个拥有巨星风采的男人竟然是国王!林萌此时心痛已渐歇,在心里大喝一声好。 没错!没错!国王就该是这样气势十足、气宇轩昂的男子汉。 林萌悄悄抬头,以一种看明星的眼神看向眼前气宇不凡的男人,就差没上前要求握手、签名。 阎王宫啸天没让胡黎南起身,他着火的目光瞪着眼前的小女人,用尽百年的修行才有法子不冲上前狠狠拥住她,或是恶狠狠地质问她—— 她应该在「天居」享天福的,怎麽会在地府! 宫啸天强迫自己面无表情,颈间的青筋却因此暴突着,墨眉也紧拧了起来。 她怎麽还长着同样一张生气盎然的巴掌小脸,怎麽还是这麽一对灵动活泼的珠玉眸子,分明就是要来让他牵肠挂肚、打乱他的修行! 「你怎麽会来这里?」宫啸天凛声问道。 林萌被盯得头皮发麻,咬了下唇说道:「因为我死了啊。」他干麽突然一脸凶神恶煞,她又不认识他! 胡黎南很快地看了阎王一眼,确定他不会用闪雷劈得人吱吱叫之後,陪着笑脸说道:「她已经签了合约,准备留在这里工作,现在就等您这里点头了。」 「你……签了合约?」宫啸天嘎声说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的表情干麽那麽奇怪?合约有什麽问题吗?对喔,我都还没问细节啊。」林萌一看阎王神情不对,马上警觉地一迭声问道:「签了合约有什麽好处?『鬼厮』有薪水可以领吗?要存多少钱才可以买到刚才巨雷鬼王的那副翅膀?可以回家探视亲人吗?几天休假一次?工作时间多久?鬼也有鬼权吧……」 叫她离开!他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分离了!宫啸天看着她,心和脑子全都做出这样的命令,但他咬紧牙根,竟是没法子开口。 「我等一下再把员工手册拿给你看,重点是——」胡黎南打断她的话,急忙说道。 「你想不想留在这里?」宫啸天说完,狠狠咬住牙关,只差没把下鄂给咬断。 「我考虑一下。」林萌看了阎王一眼,觉得他板着臭脸问这种话,实在很没诚意。 「你已经签名了,不可以反悔了。」胡黎南被阎王一瞪,闭嘴一秒後又开口说道:「我们这里福利好、赚的钱都花不完,於此行善还可以累积来世善报,还有来自『天居』的有德之人担地驻府心理医生……」 「好,我留下。」林萌耸肩,嘻嘻一笑地露出白牙。 宫啸天知道他该命令她离开,知道这是场魔考,但他惊恐地看见自己—— 朝她伸出手。 「快点,阎王要帮你做地府工作认证了。」胡黎南抓过她的手摆到阎王掌中。 林萌感觉到一股暖意从阎王手掌流入她的手臂里,她虚无的四肢於是开始有了重量,飘在半空中的身子开始降到地上。 她惊喜地瞪着自己渐渐清晰的身影,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神奇了!搞不好她下辈子再投胎,还可以写本地狱游记登上畅销排行榜。 「忍着。」宫啸天黑眸锁住她的眼,蓦地扣住她的手腕。 「啥?」她傻傻地低头一看。 他的长指在她手臂上割出一道血口。 「很痛很痛!」林萌惨叫出声,死命想抽回手,阎王的掌心却像冰一样地覆在她的伤口上。 她的伤口消失不见,手臂上却多了一组条码。 「这是什麽?」她摸着那道像是天生就长在她手臂上的条码。 「地府员工编码。」宫啸天内心不理智地嘶吼着,但他百年的修为却让他仍维持着漠然神情。 「酷。」她菱形小嘴一弯,水眸迸出笑意。 宫啸天闭眼,不再瞧她—— 够了!不该再被风吹草动迷了心,因缘本自生灭,既然已灭,就不该再招来牵扯的…… 「恭喜你成为地府的正式员工。」胡黎南扑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团团绕着。 林萌一笑,拍拍胡黎南的肩膀。「多多指教啦!」 「把她送到离我最远的殿房工作。」宫啸天背过身说道。 林萌看向阎王,面对这麽公开的讨厌,巴掌小脸蓦地一皱。 「我会努力工作的!」她大声地说道。 「我只希望你快点离开!」 宫啸天言毕,在瞬间消失,留下嘟着嘴的林萌和兴冲冲地领着她准备在地府展开新生活的胡黎南。 就这样,手上多了一道员工条码的林萌,开始了她的地府员工生涯。 第一个星期是林萌的「鬼厮」职前训练日,胡黎南自愿成为她的辅导员,带她熟悉地府及地狱的一切。 一个星期之後,地府人力处会根据林萌测验结果及地府各处的人力需要,替她分配工作。 对林萌来说,在哪里工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满希望可以再看到阎王,虽然他对她实在超不友善,但她贪好美色,想多看两眼,也不算违法吧。 「所以,我们所在之处是为地府,是依照死者生前功过,判断他们上天或下地狱或再度为人的场所。」坐在会议室里的林萌,看着手上的笔记本,重复了一次胡黎南刚才说的一切。「地府下方则是地狱,依照大小类型不同,分为五百座,恶灵依其罪业轻重而分送到不同的地狱接受惩罚。」 「没错,我们继续喔。」胡黎南把手里的播放棒往前一指,电影银幕般大小的液晶萤幕秀出下一段课程重点—— 大善或大恶之人,不需审判,一旦死亡便会直接升或下地,九成九的众生,则需经过地府。尚在等待因缘受生者,便暂时留於地府…… 林萌睁着一对黑溜溜眼珠,举手大声问道:「喂,你不觉得用科技产品来说明这种科学没法子解释的现象,感觉很诡异吗?不觉得吗?」 「我也可以用法术直接把法令施到你的脑子里,但是施法也是要消耗力气的,既然有现成的科技产品可以使用,干麽费事?」胡黎南溜到她旁边坐下,因为他还是比较喜欢闲聊,而非上课。 「是啊!既然地府里头的一切都采用最先进的科技,那干麽还要穿着这样一身绑手绑脚的古装戏服?」林萌扁了下嘴,哇哇大叫地扯着身上的古香色古装。「我不反对在冷得像冰的地狱里穿三层衣服,但是袖子宽得可以去演戏,裙子长得可以让我每分钟跌倒一次,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唉呀,府有府规嘛。阎王就是来自这个年代,他穿着这个时期的衣服最自在,所有人自然就顺从他,衣服乃身外之物,有什麽好计较的。你怕跌倒就走慢一点吧,又没人赶你,而且……」胡黎南凑近她,满脸笑意地说道:「你很适合这种衣服喔!看起来气质很好,就像王妃一样。」 「王妃个大头鬼啦!」林萌双手插腰,精致五官皱成一团,一脸不置信地看着他。「我刚才跌个狗吃屎时,你笑到差点掀了天花板。」 胡黎南格格笑倒在她身边。 林萌支肘托腮看着周遭古色古香的木雕书柜、贵妃躺椅及他们所坐的梨木长榻。「对啦!地府里全部都是木制建筑,连住所都是长榻矮几,害得我差点都以为自己在演电影。」 「住久了就习惯了。」 「对啦!刚来的时候,觉得地府里的建筑都像用水墨画出来的一样,乱不真实的。」现在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对了,你在这里住多久?几岁了?」 林萌好奇地看着这个外貌也不过二十几岁的美少男。 「问人家的年龄很不礼貌。」胡黎南嘟了下唇。 「那你整天巴在人家身上就叫有礼貌喔?」林萌嘟了下唇,伸手去推这个硬是要坐在她脚边的美少男。 说也奇怪,她对情啊爱啊这些事不开窍,所以她对胡黎南不动心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和他相处时很自然,三不五时也会想摸摸他的头,像安抚小动物一样。 胡黎南勉强坐到她身边,嘟囔着说道:「老习惯改不了嘛。」 「我们才认识几天,哪来的老习惯?」林萌哈哈大笑,水眸眯成一线。 胡黎南咽了咽口水,连忙说道:「我……我从你死前就和你一见如故啊。」 「也对啦。」林萌咧嘴一笑。「对了,住在我隔壁的『鬼厮』李法要我问你,人间、地狱的时间和你们常说的『天居』有什麽不同?」 「人间一日和地狱一日是同样的。只是人一生才死一次,地狱里一天千死千生,又万死万生。而『天居』就不同了,那是有大修为的好心人才能上去的地方。天居一日、人间百年。」 「妈啊,这样会不会差太多啊?」林萌不能置信地睁大乌溜溜眼眸。 胡黎南又赖回她身边。「时间的感觉是依照人的感知而定的,快乐就过得快一点,痛苦就过得久一点。」 「那你在地狱待多少年了?」 「快一千年啦。」胡黎南说道。 「妈啊,你是个老妖怪喔!」林萌跳下长榻,指着他哇哇大叫。 「才不是!」胡黎南气呼呼地打她,气到在原地蹦蹦跳。 「老妖怪!」林萌大笑在严肃的古式家俱里跳来跳去,好让胡黎南打不到她,完全没想到她此时的一举一动,都正在阎王宫啸天的注视之下…… 此时,宫啸天正坐於私从书斋的黑檀大椅里,阳刚脸孔定定看着前方的墙上萤幕—— 他听着她银铃笑声、看着她那张一笑就会眯成一直线的水眸,看着她又闪又躲又闹又跳地和胡黎南追逐,时间界线竟在眼前心底模糊了起来。 有些事,过了多久也没改变,这两人还是爱打打闹闹。宫啸天眼里的肃冷褪去,刚毅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九十九年前,小萌儿被天人带离地府到「天居」享有三百年无忧天寿。 「天居」一日,人间、地府百年。 可她离开的九十九年,甚至还不到「天居」一日!她怎麽会只在「天居」停留那麽短的时间?况且,她怎麽会这麽快又重新为人?她应该在「天居」有几百年的天寿啊! 眼前的她,仍是芳华正盛的二十岁。而他走过千年,「应该」比她明白哪些该放下。宫啸天从她的影像上别开眼,剑眉之间拧出一道深深皱纹。 他招来胡黎南质问过,知道林萌会留在地府当差,会识得胡黎南全都是因为先前负责生死簿册的胡黎南一看到她的名字,便牺牲了三百年修行,只为了上去探探她,存心要她返来地府一回。 宫啸天闭上眼,想用念力找出她的因缘,但脑海中乌漆一片的景象,让他再次确定,他可以看透地府里任何一人的因缘,但还是无法知道与己身有关的点滴。 於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往墙上萤幕望去—— 林萌又坐回了长桌前听课,她托着腮,樱桃小唇的唇线两端往上微翘,不笑时也像在笑。 宫啸天只是盯着,一瞬不瞬地盯着。 「王。」门外传来一声叫唤。 宫啸天惊跳了一下,很快地将眼前萤幕放大的影像,恢复为地府十处办公地点的正常影像。 他在隐藏什麽?他想骗谁呢?最骗不过的人,就是自己。 就算她当初的乍然离去让他心碎,他也从没忘记过他的小萌儿! 宫啸天双颊一僵,对着铜门点了点头。 「进来吧。」他说。 长着一对铜铃大眼、蓄着一脸络肋胡子的大目鬼王,穿门而过,单膝落地行礼。 「起身吧。有事?」宫啸天问道。 这百年来轮到负责文书工作的大目鬼王,着急地盯着他问:「您上调至『天居』的申请书,今天应该要送出去,可至今还没有您送出申请的纪录。」 「我会送出的。」宫啸天看着桌上那张薄如蝉翼的申请书。 大目鬼王看着墙上萤幕,目光盯住了萤幕最下角正在仰头大笑的林萌,他血盆大口一张,咆哮出声。「你不要再因为儿女私情而延误申请,她害得你还不够吗?」 「没人害我,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选择。」宫啸天黑色长袍一扬,转身绕过一谇水绿色琉璃屏风。 他推开後头一扇窗,看着外头的庭院—— 说是庭院,也不过就是人工造景的庭园流水,人工的蓝天、栩栩如生的假花假草、一泉曲池,还有虫鱼鸟兽及鸳鸯的幻象,全都是假的。 地府里没有生机! 「什麽没人害你!那年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何须忍受这一切苦!」大目鬼王想着这一千多年来王所受之苦,忿忿地擦去泪水。 宫啸天回头看着大目鬼王,气宇轩昂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大目,我当初发愿来此地狱,你们全都誓死跟随。你怨过我吗?」他问。 「当然没有!你是我主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怎麽可能怨你!」大目鬼王激动地说道。 「我也是一样,不怨。」宫啸天说道。 大目鬼王看着眼前与千年前我着同样刚毅的脸庞,却早已不复当年高声宣战、不可一世骄然气势的宫啸天。 「你不怨,我怨!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把她带来这里,我肯定让他死得很难过!」大目鬼王私下清查过林萌死前纪录,却怎麽样都找不到林萌身边有任何与地府相关人士,气得差点没吼翻屋顶。 「如果连你都清查不到,代表有个能力在你之上的人,封印了林萌的生前回忆。」宫啸天淡淡地说道,因为封印的人正是他。 他不想大家责骂胡黎南的冲动行事,毕竟胡黎南是出於一片好心,想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开…… 「那个胡黎南法力虽然不在我之上,但一看到她就贴了过去,这事铁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大目鬼王大吼地说道。 「不用查了。」宫啸天看他气到满脸通红,上前拍拍他的肩。「有心去追查这种事,不如去看看你这个月度化了多少无间地狱里的恶灵。」 「那些罪恶深重、生前害人无数的鬼家伙,一日之间千死千生,受诸剧苦,却还是不知悔改,几百年可能才能度化一个。这种苦差事谁做得来!」 「所以,你输给巨雷鬼王输得心服口服了吗?他过去百年度化了三人。」 「谁说我服了!我怎麽可能输给那个闷葫芦,他也不过多度化我两个人而已!我马上就去地狱里看看还有哪些家伙是可以救的。」大目鬼王咚咚咚地大步走开,整个房间亦随之震动着。 「等等!」大目鬼王走到门边,又突然回头。「你不要想顾左右而言他,不让我去追查是谁把那女人弄到这里,也不寄出申请书……」 「我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任何改变。」 宫啸天伸出手掌,桌上的申请书飞落到他手中。 大目鬼王瞪大眼,看着宫啸天用指尖在申请书上签下刚硬得能透纸背的字迹。 宫啸天将申请书封摺,申请书在瞬间消失不见。 他胸口一震,感觉五脏六腑被人在瞬间抽伫。他紧握拳头,忍着那莫名的痛,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 「做得好!」大目鬼王在一旁大声叫好,用力擦着欣慰的泪水。「我等了这千百年,盼的就是这一刻,你早就应该离开这里……」 「来到这里,也是我的压力造就的。」宫啸天说道。 「我不喜欢听、也不懂你那一套什麽心甘情愿的牺牲。总之,你要离开了,再也不会跟那个女人有任何关连。我痛快了,这样就够了!」大目鬼王放声大笑着离开房间。 宫啸天看向墙上萤幕,萤幕随着他的意志再度将林萌影像放大到整面墙—— 「还有没有什麽问题要问?如果没有,我们要开始进入地狱员工守则的课程。」胡黎南趴在林萌腿上,懒洋洋地问道。 「我有问题!」林萌精神奕奕地举手,水眸睁得圆圆的。「你们家的阎王看起来不喜欢我,这样会不会影响我的考绩?」 「你喜欢我们家阎王吗?」胡黎南跳起身,跟她一样把眼睛睁得圆圆的。 「喜欢啊,不然干麽问!他就是我的菜啊!如果他活在现代当明星,我一定把他的海报贴在墙上,一天盯他二十四小时。」林萌小脸迸出光采,笑咪咪地说道。「快点告诉我他喜欢什麽样的女生?」 我只喜欢你!宫啸天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到萤幕前,他的大掌停在她的脸庞上,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头,听她在那头吱吱喳喳地说着对他的喜欢。 他痛苦地弯身喘息着,过去千年的相恋缠绵全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还没受够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苦吗?如果不是因为执着,他与她都不该受这千年的苦。 她离开的这些年里,他每晚都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再动心起念,偏偏才看到她活活泼泼地站在他面前,他就把什麽苦全都忘了,只能任由欲望巨石再度将他打落深渊。 不该如此的! 他与她的故事结局,早该在她离开地府的那一刻起就该终结了。他甚至连每月最後一日午时後,总要沉浸在自己「梦城」里的坏习惯都该改去的。 毕竟,他很快就离开地府了,而已经忘记一切的她,也不该再忆起一切的…… 宫啸天闭上眼,大掌一挥—— 萤幕顿时一黑。 通过一周职前讲习的林萌,开始正式上工。 只是,林萌才实习一周,就已经动过一百次想离职的念头。 因为地府所管辖的地狱真的—— 有够恐怖! 林萌被分派到大目鬼王底下的地狱众鬼记录区,负责将恶灵们受苦情况及他们的脑波意识逐一转档为文字,并确定没有任务缺失。 「我不想活了!」林萌砰地一声倒在电脑前,漂亮眼眸像十天没浇水的花,生气尽失。「更惨的是,我已经死了!」 林萌哀鸣一声。 「忍着忍着,习惯就好了。」胡黎南挨在她身边,跳着奇怪的舞试图想取悦她。 「我怎麽可能会习惯!我活着时就不敢看恐怖片,死了却还要天天看!」林萌眯着眼,很快地又瞄了一眼—— 恐——怖——啊—— 现实上演的地狱酷刑远比电影院所能想像的来得血淋淋十倍不止。 每次当地狱里的鬼卒们拿起跟人一样高的铁叉把鬼摔到刀床上、油锅里,或者唤来铁鹰将鬼魄衔入满是噬人怪兽的巨海里时,她都吓到想哭。 虽然受苦的不是她,但是面对着那些被折磨的鬼众们,她其实很想作弊,直接在档案上写着「已悔改」,好让他们不再受苦。 但是,她下不了手篡改的原因,是因为她所负责这台电脑中左边记录着恶鬼生前所做之恶事,右边则是恶鬼如今的悔改指数。 而这些在地狱里一日内千死千生的鬼魄们,竟没有一人有悔改之意。 林萌发誓要不是每天地府朝会时,她还可以远远看到养眼的阎王好安抚心灵,支撑她再多待个几天,她真的对鬼性很失望啊…… 「人……不……是鬼……不,他们没当鬼之前,怎麽会做出那麽多可怕的事?」她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手掌不自觉地抚着又趴到她腿上的胡黎南。 「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啊!累积一点点小错觉得没什麽,等到小罪做得多了,就会觉得做大坏事没什麽大不了的。」胡黎南眯着眼,一脸享受地低呜一声。 「你快点完成『水地狱』的这份档案,我们好去百宝苑玩,你不是想去看看翅膀要卖多少……」 胡黎南声未落地,大目鬼王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後方。 「吓死人!」林萌惊跳起身,一手捂住胸口。 「你本来就已经死了。」大目鬼王冷哼一声。 「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林萌也哼一声,双手插腰。 「我管你幽默感是什麽东西!」大目鬼王咆哮一声,胡黎南吓得躲到林萌身後。「就只会玩、只会偷懒!地府养你们,不如多生产几台机器人……」 「你少冤枉人,我才没偷懒!我跟外头那些巡边的无脸机器人,还有地府入口的帅哥机器人一样勤奋努力。」林萌把胡黎南往身後一推,知道他挺怕这个大目鬼王。「你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还不快走……」 胡黎南用头蹭蹭她的掌心,一溜烟地离开。 「你还敢狡辩!如果不是偷懒,你趴在桌上做什麽!」 「我趴在那边是因为恻隐之心!『於心不忍』四个字,你知不知道怎麽写啊!」林萌黑盈盈眼珠子瞪着他的虎背熊腰,一点怯意都没有,「地府里全是你们这些旁观别人痛苦的人……」 「这些家伙一日千死千生,你於心不忍,那萤幕上这个家伙当初把受害者一块块肢解时,把内脏当下酒菜时,谁来同情那些……」 「停。」林萌捂着嘴,突然觉得想吐。她生前原本就对吃肉兴趣缺缺,更别提什麽内脏。 「忍不下去,那就辞职啊!这里不是你这种家伙该来的地方。」大目鬼王臭着脸踢了她的椅子。 「踢什麽!我不会辞职,我会做好我工作!」林萌双手插腰,美眸圆睁地瞪着大目鬼王。她这人的个性别扭,硬是要叫她辞职,她就偏偏不要!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大目鬼王走到林萌面前,她後退一步,免得被他那双跟她的脸一样大的脚给踩到。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为了要留在这里所受的苦!你不过就是个不活不死的……」大目鬼王胀红着脸,硬生生地打停了话。 「鬼厮」其实是人间昏迷未死之人,所以魂神才会不需轮回,且能无病无痛地任职於除非愿受苦或奉命赎罪才能待住的地府。 然而,王所制定的狱法里有明文规定,不许向「鬼厮」提起他们的「人身,」免得「鬼厮」惊恐错乱。所以,他只能闭嘴。 林萌捂起被吼痛的耳朵,不顾一切地大声回吼道:「反正,你不要再大叫了,我看你模样都很正常,哪里有半点受苦的样子。」 「你懂个屁!我告诉你老子在这里……」 「吵够了吗?」一道毫无情绪的冷然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萌一回身,果然看见穿着黑色长袍,有如王者降临的宫啸天正站在那里。 第三章 她胸口的胎记乍然一热,樱唇却早已忍不住上扬,黠眸发亮地看着他好看却没有一丝人性的面容。 她完全没有法子移开视线,只能像个小影迷一样紧盯着他不放——较之一般靠近的眉眼距离看起来有些厉然,只是他那对黑眸大灼亮,眼生又太长,加上挺直得让人惊讶的高鼻以及其实很美形的唇,让他在王者威仪中更显得迷人。 宫啸天只看了她一眼,可这一眼就把她对他的在意给看进了心里。 所以,他表情更凛,更不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大目鬼王张开双臂挡在她的面前,龇牙咧嘴地说道:「你这女人要不要脸!少盯着王看!」 「我这是纯欣赏!这叫做美学素养!你们把地府盖成这麽古色古香,不也是为了眼睛及心灵的愉快吗?」林萌忍住推人的冲动,因为她铁定推不赢足足有她两倍宽的大目鬼王。 「你就是爱狡辩!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一样没变……」大目鬼王气得大吼大叫了起来,然後他脸色倏地一沉,手足无措地看着宫啸天—— 狱法严禁提起前世今生之事,否则便要增加留任地狱之期,偏偏他还明知故犯。 「妈啊,你竟然认识以前的我?」林萌兴奋地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就要抓住大目鬼王的手臂。 发生什麽事了! 林萌不知阎王是在何时移到她与鬼王之间的,她只知道她的手如今就搁在宫啸天的手臂上。 她喜出望外地抬头与宫啸天四目交接,害她心跳激动了起来,手指也不自觉地抓得更牢了。 这一刻,她与阎王之间不再是台上与台下的距离,他就这麽活色生香地站在她面前。她的胎记则原因不明地刺痛着,她的呼吸急促、她不想移开眼,只想就这样看着他一生一世。 他的黑眸闪着光芒,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她倾诉。 林萌膝盖有点发软,感觉恋爱魔力真是无敌! 「你这臭丫头好大的胆,还不快放开阎王!」 林萌想也不想地便溜到宫啸天身後,小手抓着他丝缎长袍,并从他背後探出头来,对大目鬼王扮了个鬼脸。 「小器鬼!阎王又没有不准我碰他,你在那边斤斤计较个什麽劲!」她故意把半边小脸贴在宫啸天背上,笑容可得意了。 宫啸天感觉到她的靠近,整个人僵直得像具石雕,一动也不敢动。 「喂,你这个大目鬼王记忆很不好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耶!你以前真的看过我喔?何时何地呢?快说啊!」林萌躲在宫啸天後头,踮起脚尖大刺刺跟大目鬼王对峙着。 「大目鬼王的意思是,你的这种个性看起来像是几百年都没改变过。」宫啸天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林萌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麽,只知道阎王现在离自己好近好近,所以她只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 对他傻笑。 「笑什麽笑!还是一样让人讨厌!」大目鬼王说道。 「讨厌的人是你吧!你打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对我有偏见!」林萌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踩了下脚。 「那是因为……」大目鬼王又怒又急,又想要把以前的事全搬出来。 「大目。」宫啸天看了他一眼。 大目鬼王瞪了林萌一眼,在说话的当下便消失在半空中。「总之,你给我离阎王远一点,不然我给你好看!」 「你看你看,他真的对我很不友善!我怀疑他根本是明知我不敢看恐怖片,所以才故意把我安排在『监控室』。」林萌朝空气中挥拳,假装打到了大目鬼王。 宫啸天脸色沉凝、声音无波地说道:「我相信你被安排在『监控室』,应该是因为你的善心指数极高,大目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那我知道了,他铁定是出於私人理由讨厌我。」她的腮帮子像吹气球一样地鼓了起来。 宫啸天看着她双颊上的激动霞红,许多他以为早已遗忘许久的回忆洪水般地流入心里。 她以前不管喜怒哀乐,总是会鼓着腮帮子冲到他怀里,哇哇大叫一番。她是那种大鸣大放之人,情绪一旦舒缓之後,一切就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大目有他的苦处。」他淡淡说道。 「他可以对着属下大吼大叫,哪里苦?」林萌不情愿地说道。 宫啸天胸口一窒,黑眸里闪过一道郁郁黯光,他抓住她的肩膀面对着萤幕—— 千百个显示出无数个不同地狱受苦景象的影像同时出现。 「你看着他们,不苦吗?」他问。 「废话。」林萌脱口说道,连忙别开了眼。 可就在她别开眼的这一瞬间,她又回头对上了宫啸天的眼。 「抱歉,我错了。我才看了几天,就苦得想哭,大目鬼王看了几百几千年,一定更苦,我下次会跟他道歉的。」 「这样想,便对了。」宫啸天欣慰地发现她还是那种错了便会马上认错的好性子,不禁伸手抚了她的发。 下一刻,宫啸天的手却旋即背到了身後。 「我的头发有电吗?干嘛一副见鬼的样子啊?」林萌失望地看着他的手问道。 「在此处任职,最好尽量不要有太多肢体接触。」宫啸天拉开距离,端起面无表情架子。 「乱说,胡黎南一天到晚巴着我啊。」她看着他,实在很想一跃向前,像胡称南缠她一样地缠住他。 因为胡黎南曾经是你宠养的小狐狸,在你死後百年,他在人间修行成人了。而当胡黎南的肉身死後,到地府准备投胎为人时,没想到竟又遇见了曾把它当成孩子一样疼爱的你,他於是为你发愿留在地府。宫啸天在心里忖道。 可他不同,他既已决定不理会她,就不该因为听见她与大目的争论,便不自觉地现身於此。但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明明决定不理会了,偏偏一看到她,情绪一来,就什麽事全都忘了。 宫啸天抿紧双唇,很快地说道:「总之,你多观察一下你『分配区』里的忏悔指数,若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善念显现,但立刻将档案转到大目鬼王那边,这样对你自身的修行,也会有好处。」 言毕,他一秒也不耽搁地就要离开。 「等一下!」林萌想也不想地挡住在他面前,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做什麽?」他看着两人相触之处,却没有伸手去挥开她。 「地狱为什麽会存在?」她脱口问道,因为她现在只想到这个问题可以多留他一回。 「为了众生的修行。」他说。 「啥?啥?」林萌眼睛瞪得圆圆,嘴巴也张得圆圆的。 宫啸天看着她的傻样,想起数百年前,当他带着这个救他的乞儿头头回到宫里,当她知道他的身份时,她那一对眼睛也是睁得这麽又大又圆的。 「我听不懂啦!发明这麽残忍的酷刑让他们受苦?然後还说为了修行,这实在是太可怕。修行有必要这麽残忍吗?」林萌猛戳着臂上的鸡皮疙瘩。 从她「出生」到现在,这些地狱制度对「如今」才二十岁的年纪要来理解这些,实在是苦了她。 「地狱不是谁发明的,酷刑也不是谁创造的,所有一切都是人类意念所造就的——受苦恶人在生前做过多少恶事、累积世间多少怨,死後若还不知道悔改,这些意念就会全数反扑回他的身上。世间人怕受苦,自然就会尽量向善。」宫啸天因为看过太多恶性众生而麻木的冷眸磷磷闪着光。 「你这麽说,我就比较懂……」林萌看着一个被铁鹰啗目後又入锅油炸的人,她连忙移开眼,拼命戳下显示按钮,盯着萤幕上那一栏忏悔指数。 「见鬼了!忏悔指数居然还是『零』!都苦成这样,还不知道要悔改?」林萌忍不住拍桌大骂出声,气红了双眼。 「你以为这些魂魄是第一次来地狱吗?」宫啸天轻握了下她的肩膀,见她瘪着唇一脸闷气,放轻语气劝诫道:「有的鬼魂受苦百年千年,大劫才痛,才刚重新为人,便又因为过往习气,很快地就又为非作歹,然後回到地狱。你不需要硬是把这些事扛在心头上。」 「如果他们还在世时,就有人提醒他们呢?」她圆睁着眼,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他们身边若有那等善缘,也不至於作恶沦落至此。」他不动声色看着她。 「那就派人在他们临死前提醒他们啊!这样不行吗?不行吗?」她扯着他的手臂,着急地嚷嚷。 「我让人到人间试过,但成效不大,什麽劝诫警告的话,那些恶人怎麽会听得进去。」他说。 「成效不大也要试啊,不然,你那些说什麽为了众生修行的话,难道都是场面话不成?愈糟才愈要修行啊,对不对?对不对?」林萌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领,小脸激动地凑到他面前。「他们是大坏人,做了很差劲的事没错!但是有人一辈子都没遇到好人告诉他什麽才是正确的事,这样不公平!」 宫啸天看着她光灿眼眸,想起的是她几百年前嚷着要他让她到人间说服恶人放下屠刀的坚持模样。 他们之间的回忆横亘几百年,忘记谈何容易! 况且,他的为人历程里,刻骨铭心的人也就她一个,才会念念不忘至今。她总是能在他来不及防备时钻进他心里,然後—— 又突如其来地离开,杀得他措手不及。 他不要再经历那样的空虚了。但是,他能够无视他对她的私心,而让她重新启动他们多年前计画吗…… 「嘿,阎王先生,你还在吗?你对我的话有什麽看法呢?与其等到他们落入地狱再请人来度化他们,不如未雨绸缪,先上去教化……」情急之下,她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 她近在咫尺的小巧脸庞让他心神大乱,直觉地冷喝出声—— 「放开你的手。」 「抱歉!」林萌马上松手,後退一步,扮出苦哈哈模样说道:「我老是没大没小,你可以扣我薪水,打坏我的考绩,我全认了。虽然……」 她偷瞄他一眼,试探性地继续说道:「我原本想存三个月狱币,先去买那件隐身斗篷的。就算胡黎南说法力比我高的人就能看破我的隐身,而地府里每个人法力都比我这只菜鸟高,但是我这是很想试试隐身的感觉。你也知道新鲜人什麽都……」 「林萌。」宫啸天锁住她的眼,黑灼明眸闪着光。 林萌感觉被吸入他的眼眸里,连心也都赔了进去。 「你愿不愿意……」宫啸天问道。 「我愿意。」她用力点头,咧着唇傻笑着。 「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你什麽。」他勾起唇角,忍不住笑了。 那笑让他的眼尾上扬,让他肃然的神态变成孩子气的快活,让他露出雪白牙齿,让她—— 好想扑上他。 「呵呵呵。」她陪着笑脸,把她蠢蠢欲动的双手背到身後,否则万一被阎王告她性骚扰,直接把她扔到剥皮地狱里,她找谁投诉啊? 「你要不要考虑换个职务?」宫啸天问道。 「妈啊,你真的要降我的薪水?我只是一时不察对你不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这样嘛!」林萌哀鸣一声,假意拭泪地偷瞄他。 「我是要帮你调薪。」 「高薪?」林萌呆住,眼睛和嘴巴一样睁得圆圆的。 宫啸天看着她和百年前相同的模样及习惯,他别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墙上萤幕。天啊,他这颗不染七情六欲近百年的心,可千万别再因为她而再度动摇。 「为什麽?为什麽?我做了什麽可以调薪的事?」林萌扯扯他的手臂,发现宫啸天经常会瞬间定格看向远方。 「我认为你的特质很符合我们新的职务,待我和鬼王们讨论完之後,会再通知你是否要换单位。」 「什麽职务?」她眼巴巴地看着他。 「到人间度化恶人的『特使。』」 「天啊,你会不会太容易沟通啊!你人真好,不愧是阎王啊!而且,你真的要派我去吗?真的吗?真的吗?」林萌手舞足蹈地冲进他的怀里,把他撞得後退一大步。 「抱歉抱歉,我一开心就是这个坏习惯。」她扬起粉粉小脸,灿然地对他笑着。「这个工作赞,我喜欢!听起来是好事耶!你告诉鬼王他们,我这人最吃苦耐劳,赴汤蹈火我都不怕……」 宫啸天一挑眉。 林萌打住话,瞄了一眼萤幕,乾笑两声。「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啦。」 宫啸天大笑出声,反射动作地笑拉过她的肩,就要像昔日一样,用额头轻触着她的,然後咬着她的鼻尖。 他猜想,她会揽住他的颈子,咬着他的唇—— 宫啸天看着她满脸的期待,刚正面容瞬间变得惨白。 他用力推开她,不敢再看,身形在同时消失无踪。 「喂,干嘛突然说走就走啊?这样很没礼貌耶!」林萌鼓起腮帮子,瞪着眼前的一处空无,伸出双手像小猴子似地往空中乱抓一通。 「可恶!话要说清楚啊,不然如果我误会你对我有意思,对你有什麽好处啊!」她边叫边跺脚,腮帮子如果再鼓个一寸,可能就会爆炸。「而且,你跑那麽快做什麽,我还有问题要问耶——」 林萌坐回电脑椅里,仰头看着像是电影里才会有的繁星天花板。 但是,为什麽她看的是天花板,可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宫啸天那对会让她的心融化的黑眸。 气死她了!她哪时不开窍,偏偏死了之後才动心。 「地府里可以谈恋爱吗?」她捂着脸间又胡乱发烫的胎记,问着天花板。 当然,没人回答她。 林萌泄气地看着前方萤幕里,却又很快地便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一个恶灵正穿上烧烫的铁衣,肌肤在瞬间被融成焦黑血泥…… 「蠢蛋!」林萌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眼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看着他们受苦,你还谈情说爱得下去?你有没有良心啊……妈啊妈啊!有一个忏悔指数升高了零点一!林萌你快点快点!」 林萌急忙用手指在萤幕上滑动着,放大了这一格,然後连忙按下按钮请示鬼王,看看能否及时将此一恶灵调离至其他不那麽煎熬的地狱,好让这个恶灵因为感动而再起善念。 然而,就在林萌忙碌到没空想什麽恋爱事的时候,隐身在空中看着她的宫啸天,颈间青筋正因为强隐情绪而狰狞地毕露着。 他这般容易为她动心起念,受到教训还不知道要放下对她执着,他的心和地狱里的受苦恶灵又有何不同? 宫啸天不敢再多想,身形一闪,瞬间从这处空间里消失。 第四章 那阵子,林萌连忙了好几天,帮忙一个恶灵从最苦的无间地狱,请调到了不那麽苦的铁床地狱——虽然她认为要游过一座布满食人恶战的火海,然後躺在满是直立刀剑的铁床上还是有够惨,但至少比那个恶灵之前日生日死千回,被铁狗食啗脏腑来得好上百倍。 为此成就,林萌激动到大哭了一个小时,尤其是在她发现这样的成绩,居然还有奖励狱币的时候。她乐得以为自己已经披上了百宝苑的隐形衣,或者是装备上了一双小翅膀。 而大目鬼王也难得给了她一点好脸色,用「正常」音量对她说道,这就是他们为什麽不让机器人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 机器人无心,不会因为恶鬼的悔改而助长任何慈悲心念,而像林萌这样的临时「鬼厮」,反而更能受益。 只不过,大目鬼王给她的好脸色没持续多久,因为当巨雷鬼王拿着阎王令,说要将她调到直属於阎王底下的「特务部」当「特使」时,大目鬼王原本就不善的脸也顿现出青面獠牙恶想,吓得林萌和胡黎南抱成一团。 大目鬼王一拍桌子,对着巨雷鬼王痛骂道:「『特使』个鬼!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养虎为患!」 钢桌摇晃了几下,却不及一旁的林萌和胡黎南抖得厉害。 巨雷鬼王声震天地说道:「阎王当初成立『特务部』的用心是希望能救拔更多众生,而她显然与恶灵有缘。平均百年才有一个恶灵起懊悔之意,她才来多久,就让她给遇到了。」 「我不管她要救多少恶灵,但是『某人』自欺欺人,不敢承认他心里有其他念头才是我要计较的事!」大目鬼王猛踩地两下,把房间闹得轰轰响。 「他向来说话都是这麽气呼呼的?」林萌小声问胡黎南。 「好像是耶。之前就有新来的『鬼厮』被他吓到说想解约去投胎。」胡黎南压低声音回答道。 「你们两个再吵就给我滚出去!」大目鬼王抡起拳头,朝他们一挥。 十步之外,林萌和胡黎南都感觉头顶被捶了一下。 「这是我的地盘耶,我的办公室耶,干嘛打我?」林萌捂着头,鼓着腮帮子不情愿地说道。 「你给我闭嘴。」大目鬼王双臂交握在胸前,瞪着巨雷鬼王。「总之,你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是不会放臭丫头离开的,『他』一遇到她就没好事。」 林萌觉得他们的对话很奇怪,好像跟她和阎王有着密切关系一样。但她和阎王明明完全不熟,她不过是迷恋他的小小鬼厮一名罢了。 「你担心什麽?他未来的路已经决定了。」巨雷鬼王镇定地说道。 「哪有什麽未来!永远就只有当下这一刻!一个念头就能让人从地狱到天堂,或是从天堂到地狱!」大目鬼王咬牙切齿地瞪着林萌。 「哇!你这句话说得很好。」林萌朝他竖起大拇指,立刻扫描手上条码,认真地在脑中想过刚才听到的话,好让电脑转化储存成文字。 哪有什麽未来,永远就只有当下这刻,一个念头就能让人从地狱到天堂……电脑萤幕上立刻出现这几句话。 胡黎南看着大目鬼王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他吃吃偷笑地把脸埋到林萌背後。 「总之,阎王令既出,事情就该依令而行。林萌先到我的『特务部』工作,排定时间後就会让她上去。」巨雷鬼王慢慢地说道。 「请问喔——这个『特使』就是阎王之前说要派给我的任务吗?」林萌问道。 大目鬼王完全忽视她的问话,只一心一意咆哮道:「她到你那里还能做什麽!分明就是想要给他们制造机会……」 终於忍受不了的林萌冲到大目鬼王面前,双手插腰壮大气势地问道:「厚!你不要老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阎王明明一副扑克冷脸,你却硬要把他说得很想对我伸出咸猪手的样子,你好歹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大目鬼王气愤地朝她跨近一步。 「你才给我闭嘴!鬼也是有鬼权的,我想问清楚『特使』的工作权利不行吗?」林萌昂起下巴,也装出龇牙咧嘴凶样。 「你被任命为前往人间的特使,下个月会有机会到人间即将死亡的恶人面前,用十分钟时间,在他们心里种下忏悔种子。」巨雷鬼王说道。 「酷,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我就知道阎王是个有心人!」林萌用力鼓掌,觉得这个计画妙不可言。 「有心你个大头鬼,你能上去都是拜他之赐!」她根本不知道她每上人间一次,阎王就得在地府多受苦一夜!大目鬼王忿忿地试去激动的眼泪,继续瞪她。 林萌愣愣地看着大目鬼王拭泪的模样,不知道他干麽那麽激动,只得装出认真模样,以严肃口气说道:「你放心,为了不辜负阎王的苦心,我一定会成功达成任务,好让他的付出更值得的。」 「正希望你如此。」巨雷鬼王说道。 「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目鬼王还在喷火。 「我什麽时候开始新任务?今天?明天?後天?」林萌打断大目鬼王的话,满脸热烈地看着巨雷鬼王。 「王这几天到『天居』开阎王会议了。」巨雷鬼王说道。 「你的意思还有其他阎王喔?」林萌睁大眼,不能置信地说道。 「废话,世界又不只我们这处星球。」大目鬼王不屑地瞪她一眼。 胡黎南看他们又开始吵来吵去吵了半天还没吵完,索性闭上眼睛蜷在林萌的座位上打起盹来了。 「拜托,我当鬼才多久,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啊。」林萌没好气地说道。 「别吵了。总之,王下周回来,林萌从那时开始到人间出任务。刚好王身边的『鬼侍』,提前功德圆满,在今日离开地府,而林萌在担任『特使』之余,也可以顺便兼任『鬼侍』。我跟阎王提这事时,他也同意了。」 大目鬼王脸色一白,大声说道:「不可——」 「可以可以!一千一万个可以!」头一次,林萌的声音吼过大目鬼王,用力点头又点头,双唇笑咧到不能再开了。 妈啊,她敬佩宫啸天牺牲奉献的心。可她更承认她内心小鹿乱撞,一想到能跟他多相处一会儿,她都是欢喜的啊。 「我也要去!我也要当『鬼侍』,我平常跟着王去巡狱,王的习性我最清楚,这个职务我最适合了……」胡黎南从座位里跳起身,直扑到林萌身边。 「你也是老前辈,干嘛跟我争这个职务啦!我人微位卑,最适合担任这种小喽啰的跑腿角色了。」她拍拍胡黎南的头,拉着他又叫又跳地,根本把鬼王们都抛到脑後。 大目鬼王脸色惨白地低声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知道。阎王说『天居令』今天早上已经抵达,他一个月後便可离开。我只是在让一切没有遗憾,而他应该也是这麽想,所以才会同意的。」巨雷鬼王也轻声回答道。 「我问你,是你安排她重新为人、来到这里的?」大目鬼王板着脸问道。 「她原本该有天寿三百年,我怎麽可能拥有那样的力量折她的天寿,让她降生人间?」巨雷鬼王拍拍大目鬼王的肩膀。「我只不过是猜想,是不是有人的心念召唤着她,让她在『天居』一刻也待不住。」 「劫数难逃。」大目鬼王颓着肩走到门前,落寞地穿墙离开。 「再见。」林萌笑嘻嘻地朝他的背影大声说道。 大目鬼王甚至懒得应她一句。 巨雷鬼王朝林萌点头,身後巨型黑翅鹰般扬起,整个人霎时飞到半空中。「希望你好好做好『特使』及『鬼侍』二事,不要让我失望。」 「我不会的。」 林萌朝巨雷鬼王一行礼,声未落地,巨雷鬼王已经扬起翅膀淩空飞出大门。 她欣羡地看着他的翅膀,想像自己飞在半空潇洒自若的模样。 她冲到条码机前,按下查询钮,伸出手臂上条码一刷,查询她的狱币存款。 「唉……」她嘟起唇。「就算已经加薪,至少还要再存两个月狱币,才能买到一对小翅膀。」 「你就要到阎王身边当差了,要翅膀做什麽?你可以整天都绕着他团团转!」胡黎南嘟着嘴说道。 「好好喔。」她傻笑地说道。 「真的好好喔。」胡黎南像个小姑娘一样揪着她手臂说道。 「我就知道你懂我的心情。」她拍拍他的头。 「懂懂懂。」胡黎南连点三下,一脸羡慕地看着她。 林萌拉着这个像她弟弟一样的小家伙,放声大笑了起来。 接下来,她会拥有新职务,可以到人间救人,还可以待在宫啸天身边服侍他,感觉就像从一个寻常粉丝瞬间被升级为偶像助理一样。 她死後的人生居然比死前还精彩,真是标准的「死而无憾」啊! 就在林萌的殷切期望下,终於让她盼到了宫啸天回来! 可是,问题马上来了—— 接下第一件任务的林萌,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抵达宫啸天身边。 阎王住所位於宫殿最後方,她既没神力,当然只能凭双腿抵达。 而她这一走至少走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看到尽头。 她喘着气捧着一只木制托盘,上头搁着白玉酒壶及酒杯,行走在透着阴寒的黑色石子地上,黑溜溜眼眸不悦地瞪大,腮帮子也不自觉地鼓起。 天知道,光是要不踩到衣摆而跌倒一事,就让她走得胆颤心惊,偏偏两侧光可监人的黑色镜面地板,走得她心里忍不住嘀咕起宫啸天—— 地狱乃是恶人之地,光是想到她这阵子所见到的肚破肠流、火炙刀割的地狱众生,她便毫无食欲可言。可是,巨雷鬼王说宫啸天每晚都要喝上一壶美酒。 这样会不会太过享受? 而且啊,这只白玉酒壶上还绘着玫瑰,实在是太娘、一点都不像阎王该喝的酒! 无奈的是,她只是一名『鬼侍』,鬼王们叫她做什麽,她都得乖乖做。 万一搞砸了这差事,不知道那些严惩的鬼卒大哥们会不会拿起刀戟,一枪贯穿她的肚腹。 想像力向来太丰富的林萌一想到这里,精致小脸拧得像颗梅子,身子也抖了好几下,只一对纤臂不敢乱摇,死命地抓着托盘,生怕有个什麽闪失。 好不容易,林萌走到了黑色长廊最底部的房间,举起右手的条码到方形感应区前一晃,黑色大门顿时无声地滑开。 屋内一色的钢琴烤漆般的黑,一只薄柜、一张摆满了电脑与机械零件的长桌、一张大床、一片水绿色琉璃屏风,便是屋里的所有家俱。 摆饰这麽极简主义喔?真是让人失望。 地府建筑厚重典雅,所以她以为宫啸天住的地方应该更精致、更富丽堂皇、更像个王该住的地方。 「阎王,美酒送到了喔。」林萌把东西往桌上一搁,眸子好奇地瞟向桌上那些时花植草——地府里没有「生物」,不过那些机器植物,看起来还真像是真的。 「嗯。」琉璃屏风後,宫啸天沉声回应了一声。 「嗯」是表示要她离开,还是要她留下来?林萌想不起来巨雷鬼王的「鬼侍」守则里有没有写到这一条。 她记忆力差,只记得巨雷鬼王说,阎王每晚都要喝一瓶酒。 不知道里头究竟装了什麽,让阎王那麽喜欢。林萌好奇地瞄向白玉酒瓶。 虽然巨雷鬼王交代过,绝对不可以打翻、更不可以偷喝,但她稍微闻一下总不犯法吧。 林萌扭开瓶盖,凑近鼻子欲闻。 「你在做什麽!」 「我——」 林萌吓得差点打翻酒瓶,蓦一回头想解释,却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麽—— 宫啸天仅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微湿长发半披在肩後,阳刚脸庞上的几颗晶莹顺着结实皮肤滑下,流过魁梧肩臂、古铜结实肌理,完全就是一幅性感男星写真封面图。 宫啸天把酒瓶拿到离她最远的桌边一搁。 「那个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他朝她逼近一步,微湿黑发披在额间,衬得黑眸更加深邃。「听到了吗?」 林萌不小心一口吸进他身上沐浴後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巴掌小脸瞬间臊红起来。 要命,她才二十岁耶,男友没交过半个,一个活色生香的裸男——而且还是她爱的那一个,就这麽站在她面前。她如果镇定自若,那才不正常吧! 但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小鹿乱撞,不想他把她当成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女孩——毕竟他是个已经活了许久的阎王…… 「里头装的是什麽琼浆玉液,还是什麽仙丹妙药?闻一下都不可以喔,小器鬼!」她盯住他的眼,找碴似地咕哝着。 宫啸天锁住她黑白分明的灵眸,刚硬双唇一启—— 「里头装的是毒。」 「毒?」林萌翻了个白眼,冷嗤他一声。「哈!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人没事怎麽可能去喝毒药?」 「想知道为什麽吗?」宫啸天大掌倏地握住她的下颚,拇指按上她滑细如丝的肌肤。 她对上他钻石般冷冽的眼,胸口中央的胎记突然一疼,痛得像有人用力拧它一般。 他的眼里有着太多悲痛,而那样的悲痛就如同地狱里的恶灵苦相,完全不是她所能想像或是负荷的。 「我不想知道了。」林萌後退一大步,莫名地害怕起他的答案。 宫啸天没阻止她的後退,也没能阻止自己往她逼近—— 他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她无路可退,夹缝般地缩在他与墙壁之间。 他要她知道他是为了什麽而苦,即便她想不起来过往因缘,他也要她明白。 他原本以为他还可以在暗处看着她,没想到「天居令」来得太快,他即将卸下「阎王」一职,他与她应该就只剩这一段时间了。 宫啸天看着她瑟缩不安的模样,他的双掌啪地平贴在她的脸庞两侧,满足他想靠近却又不能逾矩的欲望。 林萌乱了呼吸,却吸进更多他的气息。 头一回,她怕了他。 怕他眼里的不顾一切、不安他脸上的悲愤、恐惧着自己不知为何而害怕起来的心。 「你走开!不然,我接下来会做出什麽事,我可不敢保证喔!」她瞪大眼像娃娃一样任性地跺脚,伸手推他。 宫啸天黑目锁着她,嘎声说道:「我如果不喝这毒,就无法留在地府里。」 她呆住,双手停在他的肩上,忘了抽离。 「为什麽?」她脸色惨白,胸口正中央像是有人放火焚烧一样地痛着。 「因为地府、地狱乃是苦所,除了你们这里临时聘任的『鬼厮』之外,留在此地之人苦不是许了大愿来度众,便是发了恶愿来受报应的。」 「阎王也无法例外?」她不能置信地摇头说道。 「没错,那毒酒就是我要受的苦。」宫啸天望着她的眼,看出她眼里的担忧,他勾唇一笑时,所有的不释怀便在瞬间灰飞烟灭了。 原来,他求得并不多啊。 林萌盯着宫啸天唇边习以为常的笑,她的泪水无法克制地落下,她无法想像究竟要苦到什麽样的地步,才能让人这麽云淡风轻。 宫啸天着魔似地看着那一粒粒豆大泪水,用指尖舀起一颗,握在掌心里,让它的温热在他掌里流动着。 林萌这一哭,胸口胎记处火烧似的痛倒是渐渐平息了,她於是想去抓他的衣襟,偏偏他现在光溜溜,她只好改抓他的手臂。 「为什麽?为什麽要逼你喝毒酒?你做了什麽坏事?」她问。 她的温度和她的关心透过他皮肤,迷药似地钻入他的皮肤里。宫啸天张口欲言,但大掌却先握住她的小手。 他低头望着她,剑眉一拧—— 然後,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麽。 她的手原来就这麽小吗?她的身形原本就娇小到像是可以让他将她纳入衣袍间一样?他有这麽久没见到她,久到连这些事都不记得了吗? 宫啸天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不自觉地又朝她挨近一步。 但他不敢抱她,只把下颚压在她的头顶,抚摩着她的发,希望能将她磨成片,揉入心坎里。 天啊!她快喘不过气了,万一昏倒了,谁来帮她做人工呼吸?等同被宫啸天圈在怀里的林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香艳画面。 她辣红脸,强迫自己睁大眼,镇定心神。 可是可是……林萌看着他近在咫尺到让她不得不起非分之想的结实身躯,她蓦地皱起眉,因为即便意乱情迷还是不敌她的好奇及担心。 「快说啦!不然,我会成为第一个因为好奇而死的鬼侍啦!为什麽你要喝毒酒?为什麽?」她把两人互握的手高高地举起发问。 宫啸天面对着她无知的眼神,灼热的心一点一点地镇定了。 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无论这回让她降生的愿力是什麽,他与她都不该再在痛苦间流转了。而他唯一能帮她的事,就是让她成为「特使」,累积助人的福报、功德,好让她能有机会再上「天居」。 宫啸天牢牢握了下她的手,又很快地松开。 「因为我发了恶愿,要在这里待上一千一百年。」宫啸天淡然说道,与她保持在一步之外的距离。 「见鬼了,你只是发了恶愿,就要每晚喝毒酒!那我那些小奸小恶小下流的念头,岂不是要上刀山下油锅?那个规矩是谁订的,订得这麽严苛……」 林萌小脸变得惨白,心头乱糟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麽,急着上前嚷嚷道:「谁订的规矩,我找他理论。」 「地狱的存在,如同地狱酷刑一般,不是谁能订下的规矩、都是人的念力造就的,我当初的恶念有多强,愿力就有多强,就该受多大的苦。」宫啸天低声说道。 「那酒有多毒?」林萌虚弱地问道。 他看了她一眼。 「你不需要知道。」 林萌一听,鼻尖就酸了,她压住抽搐了一下的胎记部位,皱着鼻子瘪着嘴,想忍住不哭。 「那……你为了什麽而发愿?」 她苦哈哈的小脸,让他差点出手,像以前一样搓揉她圆润脸颊——她啊,不管过了几百年、到了哪里,总还是这麽爱发问的小家伙。 「为了什麽发愿?」她皱眉看着他。「快点说啊,你们地府的人答话,真的很不乾脆,每次我问问题都要问两次……」 「为了一个女人。」他说。 她脸部表情一垮,腮帮子马上就鼓了起来。 「她值得你这麽苦吗?」 宫啸天看着她婴孩般无辜双眸,嘎声说道:「我不知道她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心甘情愿。」 林萌蓦地背过身,瞬间飞窜到角落,坐在地上放声啼哭了起来。 「怎麽了?」下一秒,宫啸天跃到她身边。 「呜……你别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哭得惨兮兮的样子!」她把脸用力埋入掌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哭得这麽难过,哭得好像心肺都要换出来一样。「我……早就知道你这种英雄气慨的男人一定要配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刻骨铭心都是痛的,我希望爱得平淡一点。」他後退一步倚着墙,看着她哭到抽搐的娇小背影。 百年的等待换来她的一场泪,该安慰了。 况且,他虽怨她当初离开得那麽突然,却知道她也一定记挂着他的。 宫啸天的大掌往身上一挥,替自己着好一袭黑色刺绣长袍。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感觉时间回到千年前—— 当时,是他第二次要出发与他弟弟宫倾天征战的前一夜,她因为不能同行,倔强地不替他着衣,只一个人缩在墙角,哭了个昏天暗地。 「哇……呜……」林萌哭着,哭到眼睛睁不开,哭到她流不出泪时,她把眼泪鼻涕都往宽袖一抹,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呆呆看着反射在黑色漆墙上的自己—— 还有她身後那道黑色身影。 她悄悄回头,宫啸天黑泽般的瞳眸定定瞅着她,好像她就是那个让他甘心饮毒的女人一样。 林萌捶着胸口发痛的印记,想让它好过一点。 「我会哭得这麽惨,是因为……」她一耸肩,想佯装没事,可就连自己都能察觉到唇角的上扬有多勉强。「因为我没想到会在地府听到这麽动人的爱情故事。而且,我年纪还轻,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为了另一半牺牲奉献到这种程度……然後……」 「你走吧。」他淡然说道。 林萌肩膀一垮,有种被他当成陌生人、摒除在心门外的痛苦。 可他们原本就不熟的,都怪她太自作多情。 林萌默默地转身走到门边,再度用手臂条码在门上感应器刷了一下。 门应声而开,感应器萤幕则显示出「巨雷鬼王有令——『特使』林萌明天午间要到人间出使任务。」 林萌看着那几行文字,然後颓着肩离开了。 她现在不觉得能和他独处是多麽开心的事了,因为他心里有着一个让他心甘情愿饮毒的女人啊。 门,静静地合上。 几案上的白玉酒壶则开始冒出嘶嘶白烟,提醒宫啸天尽快喝了白玉酒壶里的东西。 宫啸天走到白玉酒壶前,长指抚着白玉酒壶上头的那朵玫瑰。 阳刚脸庞在敛去所有表情後,就像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像。 这酒有多毒?他耳边回响着林萌清脆的问话。 这酒根本不是毒,而—— 滚烫铁浆! 不喝,就不能赎他当初为了她一人而杀尽千军的罪,不能在地狱里为王。 喝了,至少还挨到再见她一面,也算值得了。 宫啸天仰头将铁浆一饮而尽,至於之後响起的凄厉嘶吼,那便无须再多提了。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所以知道在极痛之後的昏迷时,他还能靠着梦境来安抚自己孤寂的心…… 《情恸》 一千多年前,流金国—— 在「流金国」东边的黄沙尘土间,「流金国」的王宫啸天正身披战甲,领着如云战士、千百骏马、骆驼等一批训练有素的队伍,踩着烫砂,朝着沙漠尽头的金色高原前进。 「流金国」白天如火烧、入夜却是冷风刮骨般的寒,这样的气候,让流金国的土地,根本长不出任何花木草石。 但,流金国却拥有其他国家梦寐以求的金矿。 金矿造就了流金国的富裕,而这一任的大王宫啸天,一上任便拿出皇家库存的半数金矿,引来千里外的沟渠水源,让百姓有水可用,又可耕田灌溉。继而又在全国广设学府,教导人民识字,且聘来异国工匠,教百姓嫺熟手艺。如此一名贤君,是流金国百年来难得不被百姓说上坏话的人。 然则,一个国家里就算有名君在位,却还是挡不住包藏祸心的小人。 只是这包藏祸心的小人不是外人,正是宫啸天的亲生弟弟与亲生母亲。宫啸天的母後姜氏难产生下他,从此对他深恶痛绝、日後只独爱他的弟弟宫倾天。 且这姜氏与宫倾天因为不满宫啸天削薄王室财富,独厚百姓,前阵子便领了一票不事生产的王室子弟以宫啸天「暴虐」为由,出兵想造反。 宫啸天为此事已上过战场一回,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留了他们一条命,将宫倾天放逐到高原边界、将母後软禁在後宫内,只为林萌的求情、也为了不落下他噬母杀弟的恶名。 他只是没想到宫倾天这批连民众看到都要唾弃的乌合之众,竟然还敢卷土重来。 因此,宫啸天此时才会二度领军征战,准备一举歼灭这批劳民伤财的不肖皇家子弟的巢穴。 「大王,天色暗了。」挨在宫啸天骏马身边的小兵,低声说道。 宫啸天瞪了小兵一眼,继而抬头看看天色,又望了一眼前方无垠的漠土——至少还要一天才能抵达高原。 「休息。」宫啸天对主将巨雷点头。 「驻营!」巨雷将军大吼一声,顿时声震云端。 军士们无声地卸下肩上包袱,百人为一单位,闪电般地在黄土间竖起一座座小山般的帐篷。 宫啸天的贴身护卫们则在大目将军的带头下,以快於其他士兵的速度筑起黑色主帐,架好了帐内大床、交椅及一张矮桌。 宫啸天下了马,而他身边那名抬头挺胸一整天的小兵颓下肩,差点像滩泥一样地倒在地上。 「王,休息。」大目将军站在主帐门口,迎入宫啸天。 小兵跟着宫啸天走入主帐里,大目将军亦随之进入。 帐帘才放下,那名小兵便呈大字形地倒地不起。 「我快累死了……」小兵可怜兮兮地瞅着宫啸天。 「谁叫你跟来的!既然要扮小兵,活该你跟着走一路受教训。」宫啸天板着脸,健臂捞起装成小兵的林萌,把她摆到交床上。 「轻一点、轻一点!」林萌一躺下,顿感全身腰酸背痛,抓着宫啸天的手哇哇大叫着。 宫啸天这回没宠她,还不客气地拧了下她的腮帮子—— 这个家伙为了要与他同行,竟将服侍他的小兵绑在书房,还偷了那人的行军令,穿了小兵的衣衫,混进军队里。 此回行军,因为风沙大,士兵皆用布巾蒙住口鼻,而她的身形又与十来岁的小兵相仿,一时之间竟没人识破她的伪装。 直到第一晚驻营时,宫啸天与她对上眼,这事才泄了底。 宫啸天气到当场掀桌,好好教训了她一顿。林萌的屁股被他的大掌打肿,整整三天都没法子坐下。 但是,宫啸天的怒气仍然没消,因为战事不长眼,任何人都可能有所死伤。 他可以忍受自己断臂、身残,却不想她有一丁点损伤。 「我果然老了,想我以前流浪天涯四处行乞,也没这麽累过……」林萌搂着宫啸天的手臂说道,唉唉惨叫着。 「你当军队是你行乞的地方?你想赖想躺想睡都可以随便吗?」终於找到机会发飙的大目将军瞪着这个身为王妃,却从来没一点皇室气势的女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最好明天就给我滚回去,否则所有人都要倒大楣。」 「为什麽女人上战场,就会倒楣?」林萌不服气地说道。 「以前的人都这麽说,就是没错!」大目交割瞪了林萌。 「鬼扯!」林萌插腰,不服气地回吼道。「如果女人上战场就会倒楣,那麽男人是女人生出来的,你们在战场上才要倒大楣。」 「你少诅咒我们!王,你如果再不把她赶走,我就要扭断她的脖子!」大目将军气得跳脚,大脸殷红得像要炸开来一样。 「明天一抵达高原那边,我会把她寄放在边境民家。」宫啸天冷然说道。 「不,我要跟你上战场!」林萌用力扯住他的手臂,但他完全不予理会。 「王太宠她了!会出事的!」大目将军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拜托,你哪宠我?」林萌朝着帐门吐舌头,义愤填膺地说道:「他都没看见你那天是怎麽打我的!」 「如果依军法处置,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命吗?」宫啸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双唇仍不悦地紧抿着。 林萌瘪着唇,搂着他的手臂,仍是一脸的固执打死不退。「就算没命,我也要跟在你身边。」 「我不是少不经事的王,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亲自领军出战。」宫啸天挑起她的下颚,看入她慌乱的眼眸里。 「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你出征前作恶梦。」林萌想到那天梦里他碎成片片的模样,她往前一跃飞入他的怀里,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怎麽样也不肯松手。「我不放心,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梦只是梦。」他好笑好气又好心疼地把下颚抵着她的发窝。 「不!」她作的恶梦经常都会成真。 林萌把脸进入他的颈子里,誓言似地说道:「生死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你这个傻子……」 五年前,还是太子的他微服出宫,在一处僻巷内遇到了当时十五岁、无父无母、领着一票他国乞丐行走江湖,逃跑轻功甚似了得的林萌。 林萌救了当时被恶贼下了迷药,差点被杀害的他。之後,不清楚他身份的她,便以救命恩人姿态跟他上了路。 一路上她爱笑爱闹、对他毫无惧色且对他十分仰慕,竟难得地让一年笑不到几回的他很是开心,於是不顾大目将军的反对,将她带回宫里。 三年後,他登基为王,她则是继续留在他的身边爱他腻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及此生最亲爱之人。而他自然也就由她宠他怜他,并同样将她当成唯一的亲人及此生最亲爱之人。 去年,他让她认了巨雷将军为义父,不顾母後的反对,在皇宫之外依照人民礼俗,在百姓的见证下,迎娶了这个平民皇后。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宫啸天用下颚顶着她的头顶,环着这个只及他肩膀高度,娇小到可以钻进他的衣袍里,只专属於他,也只专心爱他的女子。 「这场战役平定後,咱们生个娃娃,可好?」他问,只想分散她的不安。 「好。」林萌抬头看他,眼里虽闪着水光,笑容却极灿烂。「生五个。」 宫啸天大笑出笑,低头咬住她的唇。「最好你有这个能耐。」 「是你怕自己体力不行吧……」她笑着回搂住他的劲子,回应着他的吻。 前方突传来一声巨响,整座帐篷轰然动摇了几下,马区嘶鸣及士兵的惊呼声也在同时响起。 宫啸天脸色一沉,搂起林萌,手持长剑飞步而出账门外。 只见前方烟雾弥漫,依稀可见前方多了一处凹陷的窟窿,而里头尽是士兵们的残骸。 林萌看着士兵们骨肉破碎的惨状,全身动弹不得。 因为在她梦里的宫啸天,就是被那样碎成片片的,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宫啸天看着怀里脸色惨白,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的林萌。他紧握了下她的手,便将她推到身後。 「巨雷!」宫啸天唤来巨雷,让他领军後退,避至安全处,再让士兵们挖出壕沟,莫让敌人再有机会前进。 等到一切布局完成後,宫啸天唤来负责观测远方的大目将军。 「方才发生何事?」宫啸天问道。 「前方来了几名黑衣人骑着快马,扔了些乌抹抹的东西过来,士兵们挡住了那包裹,然後几十人全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目将军咆哮地大叫着。 「那是『炸药』。」宫啸天说出那样东西的名字。 「不可能!『炸药』不是千晨之外的东方国才有的新武器?」大目将军知道这东西,因为王曾经告诉过他们这东西的厉害之处。 「近来曾有异国舞伎及杂耍人物进出过母後皇宫内。」宫啸天身子晃动了下,脸色亦随之变得灰白。 「太可恶!这东西是拿来对付敌人的,他们居然拿来对付自己人!」林萌气到跳起来大叫。 「我们该如何再防?」巨雷将军从远方走来,大声问道。 「一颗『炸药』价值一座城池,我想以他们财力最多也就是……」 「将军,又有黑衣人来袭。」前方士兵大叫。 「所有人捂住耳朵找掩护。」宫啸天大声说道。 再一声爆炸响起。 「啊!我的腿……」士兵的哀嚎在黄昏血红太阳里响彻云霄。 铁与血的味道被大风刮起,呛得众人腹间不停作呕,更别提所有的人耳朵都被一连两声的巨响轰到只能听得见隆隆嗡呜…… 林萌揪着宫啸天的衣襟,目光却没法子从前方血肉模糊的景象中移开。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她不能让他的弟弟害死他。 「救下伤者,全员撤退。调回在前方勘查的精骑队回防,对方显然躲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让他们回来守在最前线,将功赎罪,不许再让任何人靠近。必要时,以牺牲最少人为目的……」宫啸天向巨雷将军说完话後,又转而对大目将军交代。「将我母後带来此地,让她给这些屍首赔罪,看看她儿子做的好事。」 「是。」大目将军立刻衔命而去。 就在宫啸天还在交代事情之际,林萌瞧见一名黑衣人从士兵的屍体下方爬出,以飞步朝他们朝前。 林萌一看,想也不想地便朝着黑衣人飞身而出。 「萌儿,回来!」宫啸天大吼出声。 林萌哪管得到他的叫唤,她脚程轻盈,几个跃步便追上黑衣人。 黑衣人武功原较她为高,但一来怀里攒着一个包裹,忌惮着她这麽一扑上来,便连他都要送命,出手过招之间便忌惮了起来。 「你再过来,我炸死……」黑衣人看着小个儿给了他一个誓死如归的笑容,他脚步一乱。 「去死!」黑衣人抓起火药就要往宫啸天方向扔。 林萌整个人扑上黑衣人,将他身上的火药紧抱在胸口。 轰! 炸药在瞬间爆开! 再也没有黑衣人。 再也没有林萌。 只有满地残骸碎片了! 「萌儿!」 宫啸天大吼出声,挥开了左右拉住他的大目将军和巨雷将军,整个人冲到前方那炸出的窟窿来。 一只没被炸坏的小手搁在一片血肉里,几片衣料还在火焰里焚烧着。 宫啸天抓起那只小手—— 那手还有温度。 他把小手贴在胸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残骸,努力地想知道萌儿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 她脸上的笑容呢?她爱跳到他身上盘住他的娇小身子呢? 她爱捧着他的脸的小手,怎麽只剩下这一只? 宫啸天双膝一软,高大身躯整个跪倒在血泊之间。 「为什麽?」宫啸天问着她的手。 「大王,请节哀。」大目将军陪跪在他身边,不忍看他如此悲痛。 巨雷将军站在远处,满是风霜的脸庞,在瞬间老泪纵横。 宫啸天抬头,悲恸过度的脸庞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像具石雕般地定在原地。 他看向远方,双唇一启一合地说道:「我做明君,因为她喜欢听到百姓称赞我。我不在乎母後、弟弟是否把我当成仇敌,我只要有她在乎我便好……她怎麽可以就这样弃我於不顾?」 巨雷将军掩面,不忍卒听。 「有敌军!」前方号鸣声狂乱大响。 宫啸天抬头,只看远方驰来一批军队,为首的正是他的弟弟宫倾天。 宫啸天握住她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 「我替你报仇,让他们全都给你陪葬。纵然我战死化为恶鬼,也要看着他为你的死受苦千年!」 宫啸天上了马,手握长剑击冲上前。 那一战,是流金国史上最惨烈的一役。 史书记载宫啸天在被炸药炸死之前,像噬血的魔,将任何接近他的敌军全都杀成身首异处、碎屍片片。屍块横亘在黄沙间,鲜血泥泞得甚至让马匹不敢前进。 而他的弟弟宫倾天虽找了东方国当成後应,却还是被宫啸天杀得片甲不留,最後甚至被制住,在火药爆炸声中与宫啸天一同身亡。 这一战之後,流金国皇室血脉荡然无存,太后成了疯人。 诸侯竞相争王,东方国则运来火药,利用所有人恐惧的心理,占领了流金国,流金国人民於是终身为奴,生生世世怨恨着宫倾天所造就的一切灾难…… 第五章 梦,醒了。 宫啸天睁开眼,发现自己什麽也看不清。 他眨了几下眼,让残留在眼眶里的泪水流下脸庞。 这九十九年来,只有每个月的最後一日的午後,他才允许自己做梦进入梦城。没想到,林萌这麽一现身,他连做梦都不能自主了。 好一会儿後,他才有力气拭去泪水,才有法子慢慢地从长榻上坐起身。 他看着几步外的那壶白酒瓶,想起方才捧着酒瓶而至的林萌,想着方才梦见的数百年前的往事。 他闭上眼沉重地喘着气,可脑中的记忆不放过他—— 後来,所有人都死了。 他当时的杀敌方式是基於私怨的残忍,加上又发了恶愿,於是在死後变为阎王,任职一千一百年,承受铁浆之苦,直到他偿尽杀人之责、放下心中仇怨为止。 大目和巨雷都太忠诚,生死也誓言跟随着他。只是,原本该在死後被「天居」的灿然青光接引离开的林萌,却因为挂念着他,而在地府徘徊不去。 他寻着了她的魂魄,而她心甘情愿决定陪同他在地狱生活。即便留在地狱的代价便是她得为此受到终夜不得安眠、身如寒冰的苦;即便身为阎王的他受到的苦罚,则是夜饮铁浆一壶,他也都甘之如饴。 两人同在地府的这千年,是他最难忘的时间。 人在地府,只要一抬头,一看到林萌,看到她依然蹦蹦跳跳、像只小猴一样地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用她问话老是要连问两次的问法缠着他,问着他关於地狱里那些她不敢涉足的角落。 见她仍是无事人一样地赖着他,缠着要他想个法子好让那些受苦的鬼道早点超生,他便觉得夜饮铁浆的剧苦,就可以继续忍受。 因为她的求情,他开始建立地府的制度,让一时之间还不会转世投胎的游魂在地府任职鬼厮,多积善因好能早日清醒或是投胎。 为了让恶灵少受苦,他邀请「天居」有德者下来为他们祈福说法,只要恶灵们一个善念现前、懂得悔改,便可早些得到解脱…… 一切只因为他的小萌儿看到解脱不了的恶灵,会於心不忍。 谁知道恶灵依旧是恶灵,但他的萌儿却因为一念之善,而早所有人一步离开了。 她「离开」之後,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投入科技发明——这件事,一开始也是她不想他无聊而鼓励他去尝试而做起来的东西。 只是在她离开之後,他因为埋首苦研,技术开始突飞猛进。所有新式机器及程式全都是由他所设计——机器人没有情绪,没有受苦的问题,可以成功地执行任务。而就算没有法力的临时雇员,也可以利用他设计的程式在最快时间内进入状况。 如果小萌还记得一切,她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但,他不想她知道了! 若她现在忆起以往的一切,她既已是人,跟不了他上天,那些记忆只会让她更难受。 他,不要她吃苦。 纵然她在百年前抛下他一人,还是让他难以释怀,但他哪有法子真的怨她呢? 宫啸天闭上眼,脑子里挥不去的全是她的笑容。 「王,我可以进来吗?可以吗?」门上对讲机传来林萌的叫唤。 她,来了。 宫啸天蓦地从榻间一跃下身,欣喜地一步向前。 可就这一步的时间,他脸上的喜色便消失无踪了。因为他突然想起「现在」不是「从前」。 她现在是他的「鬼侍」兼「特使」,是要来叫他到转换室,准备到人间度化的事宜吧。 「可以进来吗?可以吗?你没事吧?」 怎麽她投胎转世了,还是这麽没耐性呢?好似连问两次,她就可以快点得到答案一样。宫啸天的唇角微微上扬着。 「啊!我忘了刷条码,明明是地府,干麽搞这些高科技啊……」 宫啸天听着她的叨叨碎念,想起这千年来,因为怕她看到他饮铁浆的苦,因此在喝完铁浆之後,房门便会自动封印一个时辰。否则,他的大门从来都是对她开放的。 黑色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时分心的林萌被裙摆绊了一跤, 像只被扔出去的小鸟一样地笔直往前冲。 宫啸天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林萌。 她的鼻梁重重撞到他的胸膛,痛得她泪眼汪汪。 「痛痛痛!痛得要死……」她捂着鼻子,瘪着嘴,可怜兮兮地说道。 「怎麽了?」宫啸天拉下她的手,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一番。 「怎麽都当鬼了,撞到人还是这麽痛啊?」林萌瘪着嘴,巴掌小脸因为忍痛而胀得红通通的。 「身体细胞会累积记忆,你还没忘记当人的感觉。」宫啸天低头揉着她发红的鼻尖,明知她没事,还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好了,没事了!」 林萌眨着眼,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实在有够近的,近到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呼吸——如果阎王也有呼吸的话。 她这人神经虽然大条,但是别人对她好不好,她不可能感觉不到。宫啸天对她的态度,虽然有些忽冷忽热,不过,他对她还算关心,这总没错吧。 「做事不要老是这麽莽莽撞撞。」他扶正她的身子,後退一步。 「你怎麽知道我老是莽莽撞撞?」林萌睁大眼,露出贝齿嘻嘻一笑。 宫啸天看着今日长发披散在身後,露出那张他已熟悉百千年的脸庞—— 带着古灵精怪笑容的精致脸蛋,眼珠较一般人浅色的清润水眸,唇线两端往上微翘,不笑时也像在笑的樱唇。 「喔——」林萌用手肘撞他一下,贝齿咬着唇窃笑,一副抓到他小辫子的模样。「我知道了,其实你偷看过我生前的档案,所以才知道我的个性,对不对?对不对?」 他没接话,目光只锁在她脸上。 林萌被他的眼眸盯住,她只觉得心头像有无数小虫在做马拉松比赛。 「那个,我是不怎麽清楚你们地狱这边的规矩啦,但是,在我们那里,如果一个男人这样看一个女人,我们就会以为你那个那个……」林萌皱皱鼻子,抓抓腮帮子,绞了绞手指,感觉耳朵开始发热。 「以为什麽?」他问道,只为贪看她羞红脸的表情。 她睁大眼,巴掌小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红到她想跟自己翻脸。 「你那样看我,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啦!」林萌双手插腰,强迫自己大声地说道。 我是啊!宫啸天在心里呐喊着,肩臂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着。 「不……」不能再重蹈覆辙。他闭上眼,不看她亮晶晶的眼。 「表情干麽那麽沉重啊!我当然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地狱又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而且你心里有着另一个女人,对吧?对吧?」林萌嘴里这样说,可目光就是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 那麽性格的剑眉、那麽让人无法忽视的挺鼻、那麽好看的方唇、那麽英武的轮廓,还有——藏在浓密睫毛下那一对像是藏了无数心事、封印了许多感情的眼眸。 林萌捂着胸口,光是这样想就觉得自己罗曼蒂克地感伤了起来。她揪着眉,直瞅着他,直到他那对会让她忧郁的眼睛再度与她四目相望。 林萌心跳加速,连忙後退两步。 「那个……反正……总之……我知道你对我没意思……」然後,他们刚才还说了什麽?她皱着眉,用力回想着。「还有……还有……你如果想知道我的什麽事,下次不用偷偷摸摸再查档,有什麽疑问直接问我就好了。」 「我是王,我若要查看地府里的任何档案,何须偷偷摸摸?」宫啸天挑眉问道。 「也是喔。」林萌傻笑地拍拍他的手臂,一脸灿笑地仰望着他。 「好了,你找我何事?」他明知故问地问道。 「天啊地啊,我竟然忘了!」林萌敲了下头,原地团团乱转了三圈之後,抓着他的手就往门口冲。「惨了,我们要迟到了!我忘了巨雷鬼王叫我来找你,说是要到转换室去准备前往人间的事项。快快快,不能耽搁时辰啊!」 宫啸天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跟着她一路在黑冰般的地板上狂奔着。 「你不怕鬼王?」宫啸天问道。 「干麽要怕?巨雷鬼王人很好,很有爸爸的感觉。那个大目鬼王就比较不好相处,每次看到我,就要吹胡子瞪眼睛的。」林萌边跑边喘边回头看着他说道:「不过,那也没什麽好怕的。」 「你也不怕我?」他看着她飞扬在身後的长发。 「干麽要怕?」她突然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你又不是现什麽恶鬼相还是屍骨不全的样子给我看……啊!」 她拉住他的手臂,着急地盯着他的眼。「你昨晚喝了那个毒……没事吧?」宫啸天胸口一窒,心湖翻天覆地了起来。有时,他真气自己这麽在乎她,她的一个眼神便可以动摇他所有的坚定意志。 「我没事。昨晚我是开玩笑的……」他紧抿了一下唇,佯装无事地说道:「那是对我修行有益的药,只是对我是药,对别人则是毒。所以,才希望你小心。」 「厚!」林萌翻了个白眼,一掌拍向他的手臂。「害我昨天被你吓到失眠!想说你都当到阎王了,还要喝毒药,苦成这样,这地狱果然不是一般人待得住的地方……啊!快走快走!」 她拉起他的手又往前狂奔。 他站在原地不动,伸手将她往後一拉。 她落入他的怀里,回头催促着他。「快跑啊!不然,我考绩被打差,拿不到狱币,就买不到……」 宫啸天用双臂环住她,她娇小身子挨着他,他全身兴奋得像要爆炸似地。 「干嘛抱着我?」林萌仰头看他,觉得他至少多她二十公分。 「因为我们有更快的方法可以抵达。」 下一秒,林萌眼前一黑。 再一秒,林萌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转换室里,巨雷鬼王、大目鬼王和胡黎南,全都睁大眼看着他们。 宫啸天不知何故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林萌睁大眼,说不出话,只能对着宫啸天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声:「酷。」 宫啸天一语不发,背身叫出今天要度化的名单,但那张向来刚正肃然的脸庞,却已不知不觉地扬起了唇角。 从地狱转换到人间的当下,林萌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生活在地狱里的时间感太模糊,模糊到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只觉得此时人间夜晚的霓虹亮得让她想眯眼,车水马龙的轰隆声则让已经习惯安静的她,不自觉地挨向身边的人。 「不习惯吗?」宫啸天问道。 「应该是我还不习惯被当成空气吧。」她故意朝一名模特儿般的美女扮了个鬼脸,美女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没人看得见他们。宫啸天说过,除非他对那人解了眼禁,否则一般人是看不到他们的。 「为什麽还有一些『鬼』没有到地府报到?」林萌指着路上几抹模模糊糊的游魂。 「这些鬼的魂魄未全,视力不好,甚至连死亡白光都感应不到,自然没法子抵达地府。」宫啸天以一种看过近千年亡者的漠然看着那些游魂。「他们现在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为什麽连死了还要这麽惨?」 「一切境界都是自己造就的。」他看着她拧起的双眉,想起了她每次离开的因缘。「若是那些鬼魂结了善缘,或者拥有好心,遇到再困难的境界,都会有机会解决的。」 「就像我们这次选中的对象『吉力』,因为替妹妹报仇,已经杀了一个人,还要再杀第二个。但因为昨天起了一念之善,扶了个眼盲的先生过马路,所以我们今天……惨了!」林萌跳了起来,拉着宫啸天的手一步向前,左右张望了起来。「吉力呢?吉力呢?我们刚才穿越的时候,电脑定位还显示他在那间面摊点前……」 林萌踮起脚尖,脖子伸得长长的。 「你总是这样随便拉别人的手?」宫啸天问道。 「我没有随便拉人家……」林萌莫名其妙地看向手,才发现自己真的又拉住他的手。「对喔,为什麽我就是会一直拉着你?为什麽?」 林萌皱着眉要松手,但宫啸天没放,只是突然加快脚步,领着她往前走。 「我看到吉力了,他在面店旁边的巷子里。」他说。 黑道杀手「吉力」的妹妹,几年前因为被卷入几名未成年的男人酒後争吵中,不幸被他们失手杀死。几名年轻男人家里财大势大,请了大批律师、加上未成年,竟在今年便出了狱。 吉力誓言替妹妹报仇。昨天杀了一个,今晚打算再杀一个—— 在他们所属的这个世界里,这个时段会有七十七件凶杀案发生。他们选择了吉力为度化对象,只因为吉力在犯下第一起凶案之後,还有良心,还知道会害怕,不安与犹豫。 当宫啸天领着林萌走进暗巷内时,吉力正蹲在水沟边,手里抓着一瓶啤酒,脸上哭得涕泪纵横。 「哥哥喝完这瓶就去替你报仇,你等着!」吉力边哭边仰头喝酒。 「人都死了!你给她报仇,她也不知道啊。」林萌双手插腰,大声地说道。当然,吉力没听见。 「去吧。」宫啸天将林萌推到吉力面前。 「你为什麽不现身?为什麽?」林萌睁大眼,又抓住他的手。 「他看到男子会起防备。」宫啸天低头在她的手心写下咒语。「以此咒护你平安,若他碰了你一根寒毛,他会遭到电击般的苦。」 宫啸天伸手在吉力眼皮上一挥。 「你是谁!」吉力抬头看到她,立刻从腰里抽出弹簧刀。 「我是……我是你妹妹的朋友。」林萌吓得往後一跳,急忙说出她之前已准备好的说词。 「我没见过你!你什麽时候来的,为什麽我没看见?」吉力瞪着铜铃大眼,直逼问她。 林萌咽了口口水,往宫啸天的方向退了一步。 「怕什麽?他杀不死你的。」宫啸天倚在墙上,静静凝望着她。 「也对喔。」林萌朝着宫啸天一笑。 「你说什麽『也对喔』!你笑什麽?你来做什麽?」吉力再逼前一步,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眼神也更防备了。 「我来是因为你妹妹托梦给我。」林萌大声说出她在心中模拟过的想法。 吉力的身体重重一震,目光有片刻的呆滞。「我……我妹妹说什麽?」 「你妹妹叫你不要再做傻事了!她说,就算你杀了一百个人,她也回不来了。」林萌努力使出最权威的语气说道。 宫啸天看着她正经的脸庞,在心里暗抽了一口气。 理智上,他知道林萌的话没错,但是她的心里一直是这麽想的吗?认为他为她杀尽皇族余孽、为她许下恶愿、为她甘愿受千百万苦,都是做傻事? 宫啸天黑眸一凛而为寒夜里的冰,定定瞪着她,想瞧出她的真实想法。 「你骗人!我妹妹知道我是为了她报仇!那几个人杀死了她,我杀死他们是应该的!」吉力刀光亮晃晃地往她的方向挥来。 「别碰我啊!」林萌尖叫着往後一跳,明知道眼前横眉竖目的家伙杀不死她,但她还是会怕啊。 她回头看向宫啸天求助—— 谁知道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浑身打了寒颤。宫啸天看起来就像个能让地狱结冰的阎王,林萌决定面对吉力还比较安全一点。 「他们杀死我妹妹!关个两年又出来,这哪里公平?你说啊!」吉力胀成猪肝色的脸直逼到她面前。 「他们的罪一定会被审判,只是会在你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她紧握着拳头,尽量让声音平静。 「不!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受罪!」吉力说道。 「你杀了他们,看着他们受罪了,但是,你妹妹很担心你会有报应。她担心你,担心到没法子去投胎,你知不知道啊!」林萌双手插腰,嗓门也越提越高。 「她担心我……还没去投胎……」吉力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林萌红着眼眶蹲到吉力身边,好像她就是他的妹妹一样。 「她看着你痛苦,她怎麽可能好过。」林萌轻声说道,不知何故却流下了两行泪。「她就是不愿意你因为她而去伤害任何一个人,所以才放不下、离不开……」 宫啸天看着她认真的眼,他像失去力气般地靠在墙上。原来这就是她真正的心情? 她陪他待在地府只是为了陪伴他,但她没告诉过他关於她的痛,因为她知道他的痛苦已经超载了。 「她死了,我很痛苦。」吉力像个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着。 林萌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在手掌即将靠近的时候,听见嘶嘶的电流声,吓得她连忙将手背到身後。 「妹妹啊,你知道哥哥有多难过吗……」吉力喃喃地说道。 「那些被你杀的人,他们的家人不也一样痛苦吗?」林萌脱口说道。 宫啸天望着她,握紧拳头想起当年那些与他有着血缘的近亲或远亲,早已想不起那些容颜,但他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家人的苦。 那些人企图造反、企图以私欲淩驾於众人福祉之上。但他在出手杀敌的当下,若是真为天下苍生着想,就该让那些人痛快死去,那麽他便会无罪——因为他的心坦荡荡。 可那些人杀了他的小萌儿,他震怒、他悲痛至极,所以若他不折磨他们,不看着他们苦极至死,他不能善罢干休。 那时的他——是魔。 宫啸天越想越多,便越觉得有人拿锹挖掘他的心。他紧握成拳,突然间解开了那些困扰了他近千年的结。 「我问你,我妹妹还说了什麽?」吉力问道。 林萌皱起眉,脸上此时只是一片端正神色。「她要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下辈子再当你妹妹之类的。」 「林萌,十分钟快到了。」宫啸天看着她开始变得模糊的右臂。 「天啊,时间怎麽过得这麽快?」林萌抬头看向宫啸天,转身就往他的方向跑。 幸好,宫啸天现在的脸色没那麽难看了。 「你要去哪里?」吉力紧跟在她身後。 「我要回去了,你记住你妹妹跟你说的话!」她回头说道。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跟员警说我杀了人,对不对?」吉力冲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 「我没有要报警。」林萌冲进宫啸天怀里,感觉她的身子开始变轻。 宫啸天抱住她,即使知道吉力伤不了她,还是将她护到了身後。 「你有!」吉力看着她像是躲在人身後的奇怪举动,他举起匕首,穿过宫啸天,一刀刺向她胸前。 林萌看着那把穿过她透明身子的刀,直觉地伸手推向吉力。 嘶—— 她手掌的电流将吉力整个人弹到五十公尺之外。 宫啸天的手同时往吉力眼皮前一挥。 吉力重摔在地上,鼻子甚至还闻到烧焦味,整个人当然是又痛又昏,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的视线,他看见—— 那个女人在他眼前消失了! 「妹妹!刚才是你对不对?是你来点醒我,对不对?」 吉力拿着刀在巷子里大叫的同时,林萌已被宫啸天拥在怀抱,转回到地府。 她以为他们会回到转换室,但他却领着她到了他的房里。 宫啸天把她摆在长榻上,正好面对着他搁在墙边的那面水绿色屏风。 同一时间,水绿色屏风张开成一面巨大萤幕,上头显示着吉力趴在巷子地上,痛哭失声的样子。 「是哥哥不对!认不出是你,还想着要杀你来灭口!」吉力哭喊着。「哥哥知道错了,你回来啊!回来再让哥哥看你一面啊!」 林萌最怕看到别人哭得声嘶力竭,因为那会让她心里酸酸的。她双唇一抿,连忙低头看着她互绞的双手。 宫啸天看着她拼命地眨眼,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的样子,再次不解地皱起眉。 第六章 转世後样貌没变,已经够稀奇了,偏偏她还有着这麽多百年来不变的老习惯,这其中分明有所古怪…… 莫非这是上天给他的试炼?测试他是否真的已放下情? 「吉力会去自首吗?」她闷声问道。 「我不知道,人的意念瞬息万变。」他目不转睛地看她,胸膛剧烈起伏着。 「是啊,我原本以为他要悔改的,没想到他会拿刀杀我……」她抬头看他—— 「被我抓到了!」她捧住他的脸,黠亮眸子直逼到他面前。 「你抓到什麽?」宫啸天推她在一臂之外,抿紧了双唇。 「你干麽用这种『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说』的眼神看着我我?」林萌想靠近他却又不能如愿,但她不死心,硬是要凑到他面前。「你明明就有!不许说没有!我拜托你好心点告诉我那究竟……厚,你不要再用手挡我了啦!」 宫啸天看着她因为不能挨到他身边而气到鼓起腮帮子的样子,唇角忍不住一扬。 才一笑,他刚硬的脸部线条软他了,冷峻黑眸有了光芒,望着她的模样就成了宠爱神态。 林萌移不开目光,捣着明知已不再跳动的心脏,感觉它在乱窜。 她一抓住他的手臂。「再笑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宫啸天望着她热烈期待的眼,他轻咳一声,别开了脸。 林萌看着他微红的耳朵,看着他刻意紧抿的唇,看着他刚毅的线条。 「我真想替你拍张照片,标题就叫『阎王也会脸红』。」她嘻嘻笑着,觉得自己的跟他又拉近了一些距离。 「吉力方才确实在片刻的悔改,但他猜忌的心强过一切,所以才会出手想要杀害你。」他说。 「你现在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林萌黑眸骨碌碌地盯着他,还是在笑。 「我只是不想顺着你的胡乱猜测起舞。」宫啸天把手背到身後,压抑着拥她入怀的冲动。 林萌脑中灵光一闪,笑咧着一口编贝白牙,得间地朝他逼近。 「那你发誓,你真的就是把我当成一般人……当成一般鬼?你敢发誓吗?如果你敢,我以後就再也不问这一题。」林萌巴掌小脸有着不肯善罢干休的固执。 宫啸天看着这个在他面前又叫又跳着,以前没怕过他,现在还是一样不怕他的小家伙。 「说啊说啊。」林萌催促着,就差没用头去撞他。 「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宫啸天脱口说道。 林萌眉头一拧,胸口一窒,他停留在她脸上的视线开始让她难过了。 「是谁?」她瘪着嘴,哑声问道。 「你不必知道。」 「那她是你的什麽人?」她皱着范,心里酸酸的。「是那个让你为她喝毒的女人吗?」 「我不需要一直回答你的问题你也没有资格一直逼问我。」宫啸天看着她藏不住心事的脸庞,心比她更痛。 他们—不该有关系的。她不该再来一遭的! 这事就像他明明决定要跟她划清界线,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管不住私情一样地该死! 林萌怔怔看着他脸上的五味杂陈,知道他看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的心都碎了,但她移不开眼,因为从他脸上看到了自己一直要逼问他的原因—— 她喜欢他。 她看着他时,会移不开目光,就是爱挨在他身边,甚至让她整天不说话都可以。唉,想她竟然在死後才知道什麽叫做「恋爱」,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没有「白死」。 「反正,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她嘲笑自语着。 宫啸天佯装没听见,指了指屏风上的显示萤幕。 「吉力往山上去了。」他说。 「这代表他悔改了吗?代表我成功了吗?」林萌冲到屏风前,看着正开车前往山上的吉力,她激动地拍着屏风。「做得好!我就知道你是有救的!」 宫啸天看着明明和吉力非亲非故,却是又哭又叫的林萌—果然是他的小萌儿啊,她一直都没变。 「他悔改了吗?悔改了吗?」林萌急着问他。 宫啸天叫出一个一个五角形图案,各角分别代表着良心、恶性等各种个性特质,图上显示吉力忏悔的良心比例正在改变,一抹橘红色的亮彩开始出现在上头。 「太好了!有救了!」林萌围着他开始绕圈圈,手舞足蹈到不知道该说什麽了。「我们以後一定要多多到人间去做这样的协助!你们之前到过人间做过几次这种差事。」 「不多。」 「为什麽?」 因为上去人间一次,会耗损百年修行。他心忖道。 宫啸天按下真实原因不提,只是淡然说道:「吃力不讨好吧!」 「我不怕吃苦,以後就让我上去,我相信成效一定会很好的!」林萌连忙替自己挂保险。 「为什麽你的成效会好?」 「因为我刚死没多久,人的七情六欲我都有,我懂得什麽叫做感同身受,看我还会想替吉力哭,你就知道我有多投入了。」林萌擦去一颗眼泪,水汪汪大眼直瞅着他。「所以,我以後可以经常上去吗?可以吗?」 宫啸天不想泼她冷水,或者他只是不喜欢她每回总把对别人的好挂在第一位,於是他抿着唇说道:「你该知道你救不了所有人吧。」 「能救一个算一个。」她很坚持。 「你在人间时也是这样……」他皱了下眉。「热心助人?」 「我不记得了。」林萌鼓了下腮帮子,吐吐舌头说:「不过,我可能原本就是个热心的人吧。搞不好因为遗憾以前活得不够久,现在才会什麽都跃跃欲试吧!就像我一直没有谈过恋爱,以为年轻还有大好时光,谁知道就这麽咚地一声死去了,遗憾的咧……」 林萌抿了下唇角,见他不接腔,自个儿乾笑起来,又自顾自地说:「你……你刚才说那个长得像我的对象,你是在死前认识她,还是她死後才认得的?」 「我不想回答。」宫啸天别开眼不看她。 「小器鬼。」她咕哝地说完,决定要找别人探问八卦。 胡黎南是她的「姐妹淘」一定会很乐意和她分享这些事情。 「我要走了。」林萌拉长尾音,动作慢吞吞地往前走。 真没用啊,喜欢上一个人就是会多在他身边停久一点的吧。 「你……」宫啸天脱口说道。 林萌马上停下脚步,带故意摆出一脸「有事快说,我很忙」的表情才回头。 「有事吗?」 「你刚才在吉力面前说的,她认为他若杀了人,他的妹妹会比他更伤心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他记卦着这事,非得弄得一清二楚不可。 「我是将心比心啊,如果我亲爱的人因为我而受了杀人的苦,我只会比他更苦。」林萌老实地说道。 「但你不会让他知道你心里比他还苦。」宫啸天嘎声说道。 「那是当然的啊!」林萌望着他突然迷蒙的黑眸,她胸口有胎记处也霎时一疼。 她不自觉地捣住胸口,脱口问道:「为什麽我的胎记一直会痛?为什麽?」 宫天啸天看着她的动作,想起她的死。 「即便转世,重新组成的灵魂细胞仍会残留着前世记忆。这种会有特殊感应感应的胎记,通常是前世让你致命的原因。」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颈间青筋暴露。 「是喔,那我应该死得挺『精彩』的—胸口正中央呢!」见他脸色铁青,她连忙陪上一朵灿烂笑花。「你别那麽紧张,我没事啦。」 她的模样,让宫啸天想起这千年来,她在地狱里陪伴他的笑颜—她知道他为她许下恶愿,知道他留在地狱所受的苦,所以她从不哭喊,只是摆出一副把地狱当成天堂一样的开心笑容。 「你没事吧?没事吧?」林萌见他一脸悲恸,忍不住凑近小脸,关心地问道。 「我没事,只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只是……又想起那个让你饮毒的『她』了?」林萌把手搁在他的手臂,苦着脸问道。 宫啸天抿紧唇,却止不住双唇的颤抖。 「她如果知道你这麽思念她,她一定会很感动的。」她皱着鼻子,想哭。 「真的吗?」他嘎声问道。 林萌用力点头,然後赶在泪水要夺眶而出之前,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啊……我忘了问你,我如果在人间度化了一个坏人,让他懂得悔改,在活着时候就受完所有业报,那我有没有奖励?」她问。 「我可以帮你加薪到原来的两倍。」 「耶—那我很快就可以买到那对小翅膀了。是谁发明这些东西的?如果拿到人间铁定大卖啊!」 「在地狱久了,又有什麽事是不能发明的呢?」那些铁浆咽喉的夜里,他必须强迫自己想些事情、找些事情来做,否则他会更痛。 「不会吧!那些翅膀也是你发明的?」林萌双手合十,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宫啸天知道自己不该跟她有任何碰触,但他阻止不了自己伸出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揉着她的发丝。 她愣了一下,然後眯起眼睛笑着。她笑得那麽灿烂,灿烂到他不得不逼自己移开手。 「好了,快点去转换室告诉他们你做了什麽。」宫啸天别开头,怕自己就在要她面前崩溃。 「好。」林萌露齿一笑後,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我晚上再帮你送酒来喔。」 门,打开又阖上。 宫啸天坐上长榻,用手蒙住脸庞。 天啊,为什麽还有一个月,他才能离开这里,才能再也不看到她? 不能在一起,就不该再动摇、不该再煎熬的。 宫啸天放下手,瞪着发抖的手掌。 若他有法子那麽潇洒,当初也就不会为了她而许下恶愿在这地狱里辗转千年了…… 或许,他该当她这回的出现,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回忆大礼吧。 她什麽也不知情,而他可以拥有她的陪伴一个月,即便不能再将她抱得死紧,也还算是个不太差的决定吧。 宫啸天心里这麽一转念,心情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决定再也不抗拒她的接近,决定好好享受有她陪伴的时光。 面对她再也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心头煎熬— 他,决定忽略。 就这样,林萌身兼「特使」与宫啸天身边打杂的「鬼侍」二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白天,宫啸天处理公文,查看各地地狱是否有异状时,她就站在一旁跟着看着问着。而巨雷鬼王交代给她的工作,她也没闲着,只要一观察到人间哪个恶人有悔改之意,她一定马上提出申请。 然後,她就会在宫啸天或巨雷鬼王的陪伴下到人间执行任务。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恶人的善念显现,机会是微乎其微。 对林萌来说,在辛苦一天之後,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宫啸天。 因为每晚都端酒去给宫啸天,她甚至已经炼就了穿着地长袍跑步的异能,而且总是在送上毒酒时,笑嘻嘻地祝他修行愉快。 而林萌的到来,让向来寂寞的地府变得热闹了许多。 有她的地方,就是鬼厮们聚集之处,大夥儿会闲聊着近来经手事件的惊恐度,聊着「百宝苑」近来又进了什麽新玩意儿、猜测着人间的变化、八卦着哪些鬼厮一声不响的离职…… 偶尔有几名鬼王见着林萌的脸时,会微愣一下,但是林萌身边的巨雷鬼王及胡黎南、甚至是宫啸天都有着默契,只要有人想多追问些什麽,就会将林萌支开。 这天,林萌正在电脑前打报告,努力要把近来几次回到人间的成效、精简成几行,好让宫啸天带上「天居」当报告。 原来,林萌还以为住在「天居」的人只要一扫描,就什麽大小事都知道,没想到宫啸天告诉她,最省事的阅读方式,就是—— 看别人整理好的资料。 所以,她努力把报告写得精彩,希望「天居」能看到他们的努力。否则每回大目鬼王一看到她,就怒眼瞪她,一副她会害到宫啸天的模样,也让她很火啊。 若她能成功引起恶人的忏悔心,那样不是更能帮阎王增加功德、修行吗? 「我上去四次,感化一个。算是达成率很高吧……」林萌抓着头、在座位上盘着腿,喃喃地说道:「那应该怎麽写得动天地泣鬼神啊?」 胡黎南见她好久都没摸摸他的头,自己无聊地溜到一旁,正好碰见进门的巨雷鬼王。 巨雷鬼王朝他使了个眼色,胡黎南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 「他们之间现在怎麽样?」巨雷鬼王压低声音问道。 「就还是那样啊,林萌一看到王,就会开心地飞扑过去,而且还一天到晚跟我打听王口中那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女人。」胡黎南鼓起腮帮子,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留下来。 「没想到她真的把以前记忆全都忘光了,我当时查阅人间适合当鬼厮的名单时,看到她的名字吓了一跳,调了她的影像出来看,竟然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她的前世就是『流金国』的林萌。只是,她九十九年前被天人带离地府之後,不是应该在『天居』享天寿吗?怎麽这麽快就从『天居』降生为人?」巨雷鬼王不解地摇着头。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阎王的小萌儿,我干麽耗掉三百年修行,还有你度给我的功力,只求到人间跟她相处几小时?若非狱法有规定,直接告知他人前世今生因缘,罪可入地狱,我早就通通说出来了!」胡黎南一边想哇哇大叫,一边又想压低嗓门,最後愁眉苦脸地扯着褐色的发丝。 「你做得很好,我们一定可以让王没有遗憾地离开地府的。」巨雷鬼王拍拍他的头。 「比人还好?」胡黎南咧嘴而笑,原地猛跳着。 「你这只狐狸有情有义,原不是人比得上的。」巨雷鬼王说道。 「你想王也这麽觉得吗?」胡黎南眼巴巴地问道。 巨雷鬼王点头,然後看向老爱盘着腿、咬着手指头的林萌,感觉她还是那个千年前会扯着他宽袖、要他教她练武的干女儿。 「不写了!没灵感,我要休息一下!」林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回头看到巨雷鬼王,马上兴高采烈地挨了过去。「巨雷鬼王!你来了,今天一切还好吗?你的表情怎麽那麽凝重?」 林萌扯着巨雷鬼王的宽袖,大眼担心地瞅着他。 「没事,是你多心,我刚刚代替阎王去巡狱。」巨雷鬼王拍拍她的头。 「那就难怪你表情凝重了。」想到大小几百座地狱的苦景,林萌打了个冷颤,安慰地拍拍巨雷鬼王的手臂。「那……阎王到哪儿去了?我早上唤他开朝会时,没听他说他要出去啊。」 林萌明知宫啸天不在,却还是回头看向门口。 「他有事。」巨雷鬼王知道阎王如今正在「梦城」里回忆着过往,但他却不能告诉她。 「八成又去天上开会了吧,不知道上头那边是什麽情况,我也好想上去看。」林萌好奇宝宝的天性再犯,睁大眼睛地看着他们。「你们上去过吗?上去过吗?」 巨雷鬼王看着这个忘了自己曾在上头待过的女孩,只能在心里叹气。 「你可以叫阎王带你上去啊,你要什麽他都会答应的。」胡黎南挨着她说。 「你开什麽玩笑!我又不是他老婆,他干麽对我唯命是从的。」林萌哈哈大笑,打了下胡黎南的肩膀後,吐吐舌头老实地说:「我只是个暗恋他的家伙。」 「你喜欢王!」巨雷鬼精神一振,认为她必然是想起了什麽。 「喜欢啊。」林萌点头,用手捧住微微发烫的脸庞。「妈啊,我的脸皮还真是满厚的。」 「阎王知道你喜欢他吗?」胡黎南拉着她的手问道。 「应该吧,可是,他知道的话又怎麽样?难不成我可以追他,还是可以写情书给他吗?」林萌无奈地又手一摊。 巨雷鬼王和胡黎南互看一眼。 巨雷鬼王低咳一声,含糊地说道:「法令没规定不可以。」 「但是,你们这里又不能结婚生子组成家庭,我不想谈这种无望的恋爱。而且,鬼厮的任期到底多久?万一我卯足全劲追他,追到了之後又是一场空,那我也很伤耶!」林萌捣着胸口,明明只是要作势的,可心却真的绞痛了起来。 只要想到不能再看到宫啸天,她胸口上的胎记处便会焚灼起来—宫啸天说过胎记有前世因缘,难道她的前世和他有干系吗? 「那怎麽办?」胡黎南跺了下脚,开始绕着她打转。 「鬼厮的任期,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巨雷鬼王说道。 「那你快点跟王告白啊!」胡黎南一兴奋起来,绕圈圈的速度更快了。 「不会吧……」林萌抓过转得让她头昏的胡黎南,水眸不能置信地大睁着。「你们现在是在鼓励我追他吗?」 胡黎南点头,学她平时一样地咧着嘴笑。 「你们时间都不多了。」巨雷鬼王说道。 「为什麽不多?宫啸天生病了吗?他怎麽了?」林萌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小脸焦急地看着巨雷鬼王。「我晚上送去的那壶东西根本就是药,对不对?对不对?」 「王没事。我指的时间不多是说鬼厮的任期不长。」 「他没事就好。」林萌拍拍胸口,一放松才发现自己肩膀绷得多紧。 「你怎麽会这麽担心他?」巨雷鬼王问道。 「对喔,我干麽这麽担心?因为我喜欢他啊,喜欢当然会担心,是这样吧!」林萌侧着头,粉嫩小脸皱成一颗包子,不住地追问着:「这样正常吧?正常吧?」 「也正常也不正常,但你来这里才多久,凡事都讲因缘。」巨雷鬼王静静地看她,虽然着急,却也不能乱了此地规矩。 「你的意思是我前世可能喜欢过阎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会我之前也在这里当过鬼厮吧?难怪你们待我的态度好像认识了很久。」 胡黎南想点头,却又及时抱住自己的头—狱法规定不能主动透露前世因缘。 「你只要记住,缘生缘灭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巨雷鬼王说道。 「你说得好简单,但我听得一点都不明白。我要嘛就及时行乐,追他追到他也疯狂喜欢上我。要不,就乾脆彻底死心,把他当成雕像欣赏,不要有非分之想。」林萌皱着眉,发现她第一个说法不可能实现—— 因为她相像不出宫啸天疯狂的样子。 至於第二个说法很难达成——她要真有法子控制自己的想法,就不会这麽患得患失了。 林萌撩起长袍下摆,自顾自地往往门外走,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根本忘了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我们这样做,对吗?」胡黎南问道。 「我们答应过她。在她忘记所有记忆时,不着痕迹地提醒她。」巨雷鬼王答道。 「她若是想起来,王会舍不得离开吧?」胡黎南急着问道。 巨雷鬼王一忖及此,整张脸突然皱得像颗梅子。「这样不好吧,王受苦了这麽久,是该升上『天居』享福的时刻了。我们这麽帮她,只是因为不希望他的心里有遗憾。毕竟,林萌那时候消失得太突然了,王一直介意这事……」 胡黎南看向墙上的萤幕。「快一百年了,王还介意着。所以,他每个月最後一日才会缩在他的『梦城』里不愿出来,偏偏她什麽都不记得了……」 萤幕随着胡黎南的意念,映出正快步走回鬼厮们所居住的「凡城」的林萌—— 「凡城」是人间的缩影,一切但凭鬼厮脑中幻化而成的想法形成。 因此,有的鬼厮住在大楼,有的住在透天厝。当然,也有住在海滩度假中心、帐篷或休闲车的鬼厮。总之,这里什麽建筑都有,缤纷灿烂得很。 久而久之,住宅意念相同的鬼厮会互相吸引,同类型的房子便会盖在同一区。 此时,林萌走向她位於一处公园旁边的古宅—— 她住在一栋有着回廊的巨大古宅里,里头以檀木为榻,有美丽的雕刻窗台、大理石矮几,即便连屋内的照明都是巨烛。 林萌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什麽会幻化出这副场景,只能猜想一切是因为她穿了古装,所以认为这样搭配比较合宜。 「丫头,你要到哪里啊?今天不用去出任务?」李法唤了她一声—他是她初到地府那天遇到的多话老人,就住在离她不远的三合院里。 林萌摇头,只想缩起来思考为什麽她对宫啸天的事就是会容易反应过度,明明也不是相处多年、爱到欲罢不能啊? 「不用,我正要回去休息。」林萌有气无力地说道。 「回去休息多无聊,今天有个新乐子,你要不要去问一问?就在西北角那处空地。」李法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你这麽爱凑热闹,为什麽没去?」林萌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当然去了啊,还没到那里就觉得脑袋快要爆开,才靠近一点,整个人就会被弹出来。」李法抱着头,夸张地说道。 「那干麽叫我去,我又不是球,干麽没事被弹来弹去。」林萌抱着头,瘪着嘴说道:「而且我的头现在已经快爆开了。」 「可是那栋房子长得和你住的房子一模一样!不然,我没事干麽去撞防护罩。虽然撞不死,可是还是会痛的……」李法嗤嗤地笑着。 「你说那栋房子和我住的地方长得一模一样?」林萌睁大眼问道。 「不然我干麽叫你去。」李法翻了个白眼。 「我马上去看。」 林萌往前狂奔,跑过一区树屋、跑过几栋水上屋、跑过几座盖在山坡上的帐篷,气候冷冷热热了几回。 「果然是年轻人啊,跑得那麽快。」 鬼厮笑着说。 林萌本来只来得及跟大家挥手,没时间开口。 终於,她跑到了西北角,抬头看到一幢矗立於薄雾後方的古宅。 林萌起了一臂疙瘩,因为鬼厮们住的地方都有些许相同与相异之处,可绝对没有一模一样的住所。 但她很肯定,眼前这栋就是她现在住的那栋古宅! 林萌咬着唇,努力克制着情绪,但眼眶还是红了。 为什麽?她与这人曾经住过同样的地方吗? 林萌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决定不顾一切地往前—— 冲! 第七章 咦?林萌预期的重力冲撞并没到来。 那层防护罩像一层泡沫,被她一戳便破。 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站在那座恍若来自千百年前的古宅前,然後头皮开始发麻。因为眼前与她住处的百分百相似让她有种莫名的惊怯。 「所以,这里叫做地府,是官员居住及办事的地方,地府的下面就是地狱。」 林萌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屋内传出来,她於是踮着脚踩上杉木回廊,在杉木香气中循声前进。 她左右张望着这处与她所住的屋宅外貌相同,内部却显然精细不止百倍的地方,她咬着唇只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那个女声继续说道—— 「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观察执法的狱卒们有没有过度刑罚,若受苦之人有一丝悔改之心,便要马上通报……」 林萌转了个弯,踏进一间有一面大萤幕的古式书斋。 天! 林萌看到「林萌」正认真地对着一名头上挂着「鬼厮」识别的中年男子说话! 怎麽会有另一个「林萌」? 林萌双唇发白,眼不能眨地看着那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穿着打扮更显贵气的「林萌」! 那个「林萌」穿着一身秋香色曲裾深衣,及腰长发披在身後,模样自在地和鬼厮挥手告别。 「好了,今天就上课到此。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明天见。」「林萌」说道。 林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又往前踏近了一步。 突然间,一只小狐狸穿过林萌身边,所有人都回头看那只小狐狸——包括「林萌」。 林萌眼睛瞪得铜铃大,浑身僵直地等着他们发现她。 但,没有一个人看到她,大夥儿只是看着那只小狐狸。 「你来了啊。」「林萌」朝小狐狸招手。 林萌瞪大眼,看着小狐狸一跃向前的同时,也变身一名年轻俊男,也就是她所认识的胡黎南。 胡黎男是只狐狸!林萌拼命揉眼睛,还用力咬了自己手臂一大口,但—— 一切还是没改变。 眼见为凭,一切不是她在做梦! 「你干麽说那麽多啊?」变成人的胡黎南在「林萌」身边跳来跳去,呱啦啦地说着话。「反正会留在地府里办事的『鬼厮』,全部都是在人间昏迷不醒之人,魂魄无处可去,以为自己已死,所以才被留在地府服务。一旦他们突然好转或昏迷,就要离开地府了。这事不就是你和王制定的吗?干麽那麽认真?「 妈啊!林萌抱住头,不知道哪件事震惊她多一点,是她其实没死,还是这个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的「林萌」和王显然关系匪浅一事? 「我知道。」「林萌」抚摸胡黎南的头。「可是你不觉得老人家最认真,因为他们通常卧病已久,一到了地府,发现自己可以健步如飞,还有人教他们电脑输入,他们看起来好开心啊。」 林萌看着另一个神态比她柔妩些、态度也比她自信许多的「林萌」,突然羡慕起他那种能掌握一切的自在。 「对了,我有事要交代!」「林萌」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忘记所有事情,那麽一定要提醒我关於啸天的一切。「 果然,那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林萌」唤他啸天,唤得那麽肉麻而自然地让人嫉妒啊。林萌压着胸膛,不自觉地瘪起双唇。 「你干麽突然这麽说?」胡黎南不解地问道。 「昨天那个1018号鬼厮,看见他的老情人在外头排队等着投胎。他的老情人早就没了记忆,当然不认得他,所以1018号哭得惨兮兮,情绪大受影响。」「林萌」瘪着唇小脸皱成一团,眼眶也红了。「我不要忘记啸天,绝对不要!所以,如果有朝一日,我投胎为人死掉之後,又来到地府,你们一定要暗示我,我和啸天的事!」 林萌倒抽一口气,整个人腿软底倒坐在地上。 妈啊!她……她不会是这个「林萌」的投胎转世吧? 否则巨雷鬼王跟胡黎南他们为什麽要常说一堆她听不懂的话,而且还鼓动她去追阎王! 「可是……」胡黎南鼓起腮帮子。「万一我比你还早忘,那该如何是好?」 「说得也是啦!你这只傻狐狸,这辈子做最好的事就是找到我这个主人。」 「林萌」拍拍他的头说道:「我看还是找……巨雷爹爹,你来得正好。胡黎南是迷糊蛋,你要帮我。」 「林萌」朝着门口用力挥手。 巨雷爹爹?林萌蓦地回头,抱头尖叫一声—— 巨雷鬼王穿过她的身子,恍若她不存在似地走向「林萌」。 「你明知道狱法明文规定不许提及前世今生。」巨雷鬼王大声说道。 「但是,没有明文规定不能暗示啊!你会帮我,对不对?」「林萌」飞扑上前,抱住巨雷爹爹的手臂,她嘴巴一抿,一副随时要放声大哭的样子。「啸天因为我被困在这里已经够苦了。如果我还真的忘了他,他会多孤单啊!」 林萌看着「林萌」悲伤的表情,她抱住头,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因为若不是她今天闯进了这场幻境,她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她是「真的」忘记宫啸天、真的让他孤单了。 所以,宫啸天才会经常用那种会让她落泪的眼神望着她吗?林萌一忖及此,眼眶不由得灼热了起来。 「爹爹……你忍心看啸天没有我吗?我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若我挨不到千年,还是先他一步离开……」林萌蓦地打了个冷颤。 「你又在为难别人什麽了?」宫啸天从屋梁之上飘然而下。 林萌看得傻眼,只觉得他落下的样子又潇洒又挺拔。更重要的是,他眉宇间的放松,眼里的宠爱,让他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 一个热恋中的男人。 林萌胸口蓦地一窒,因为她明明对这些事没有印象,但她的心却好像明白一切似的。 这个「林萌」——应该就是她啊。 「你偷听我们说话!」「林萌」嚷嚷着,水眸却直发亮。她张开双臂,在下一刻便投入了宫啸天的怀里。 「这是我住的地方,我何须偷听。」宫啸天笑着揽过「林萌」的腰,转身往长榻上一坐,自然地将她抱到腿上。 巨雷鬼王和胡黎南看了他们一眼,二人相视一笑之後,便转身离开了。 但是,被当成隐形人的林萌没法子走啊!她捣着脸,突然间害羞起来。 好吧,她已经有一点接受她就是那个「林萌」。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那是她上辈子的恋爱,她这辈子没跟谁这麽火辣辣过啊。 只不过,林萌的手掌其实没有捣得很紧,还是卖力地从指缝间偷看着眼前这比立体电影还要真实的场景—— 「我们也回房吧。」宫啸天说道。 「我要去小庭。」林萌说道。 林萌一眨眼,看着他们消失一秒钟。 下一刻,她已经跟随他们置身在一处庭院里—— 庭院里有一座圆形花坛、几把方形石椅、一张刻着棋盘的白玉小桌、还有一个捏得又扁又难看的石钵,被搁在一座水塘里,上头飘着浮萍点点。 「你勉强巨雷他们什麽事?」宫啸天抬起她的下颚,尝了一口她的唇。 「才不告诉你。」「林萌」搂着他的颈子,一迳把脸往他肩窝里挨去。 「不说的话,就罚你今晚陪我去巡狱。」他挑眉说道。 她抬头看他,双眉间打了八字结。 「其实打从你开始帮鬼差上课时,我就在附近了。」他抚开她双眉间拧皱,在其间印下一吻。「我都听到了。」 「是啦!功力高了不起,躲起来听别人说话。还有……从今以後我都陪你去巡狱。」「林萌」抓住他的衣襟,才说完便打了个冷颤。 「不许。」宫啸天表情一凛,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承受不了的。」 「我可以承受的。」「林萌」大声地说道,慧黠亮眼里闪着坚定光芒。 「你上回陪我去巡狱,是一百年前。那一回,如同前几百年你陪我的几次巡狱一样,你没有一回能撑完全程。只要看到那些恶灵受苦的情况,你的恻隐之心就会发作,不是脸色惨白到无力支撑、就是被吓到昏厥。」 「那是之前。」「林萌」瘪着嘴说道,一脸固执地看着他。 「每回巡狱之後,你就会做恶梦,梦里总是哭着说道……」 「『为什麽要受这麽多苦?为什麽那麽苦了还不悔改?』」「林萌」接下话,把脸埋到他的胸口。「因为我的不忍心,所以你努力地改进地府里一切,希望能让我不那麽难受。可你或者能度化改变的,只有这地下的一方天地。这里是『果』,人间的为非作歹才是真正需要改变的『因』……」 「够了。」他打断她的话。「没人要你费心思在那些不相关的人身上。」 「我的鸡婆个性,你最清楚了啊。」 「是。当初如果不是你这个多事的丫头从刺客手中救了我一条命,我们现在哪能在一起。」 「如果你没遇见我,你也不用在这里……」 「我没後悔。」宫啸天抚着她的脸庞,薄唇边的笑意坚定。 「我知道。所以……」林萌握紧拳头,抿唇努力想不哭出声来。「所以才更难受啊。」 林萌看着他们相依偎的模样,她压着胸口焚烧般的胎记,却是怎麽样也压抑不住阵阵的疼痛。 她开始捶着胸口,气恼自己居然忘记了这一切? 她,好该死! 「你这一哭,我岂不是更难受吗?」宫啸天低头吮去「林萌」的泪水,长指滑过她冰凉的肌肤。 「我没哭了。」「林萌」深吸一口气,故意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说,为什麽突然又想陪我去巡狱?」他握住她的下颚,紧盯住她的眼。 「你每日要花四个时辰在巡狱,因为我太没用,所以都是胡黎南陪着,可我想在你身边多些时间啊。因为我已经算过了,你的阎王任期还有一百年,时间怎麽老是这样快……」「林萌」说着爬到他腿上坐着,用力抱着他的手臂,像是他会在瞬间消失一样。 「苦了你了。」宫啸天用力搂紧她,颈间青筋毕露着。「你明知道除非是发愿受苦或是奉命赎罪才能在地府里。但你却为了要陪我,甘心发愿忍受每夜体肤如冰刺针灸的痛,我希望那些苦斗加到我身上。」 「苦的是你。没人要你为了我发下恶誓,成了阎王,夜夜喝那滚烫铁浆……」「林萌」用力闭上眼,恍若她不开口,那些苦难便会随之消失一样。 林萌看着「林萌」惨白的脸色,心疼的神情,还有宫啸天眉宇间挥不去的阴霾。她的身子猛烈颤抖着。原来—— 宫啸天晚上喝的是滚烫铁浆! 林萌抱住头,把脸埋入双膝之间,整个人如置冰窟般不停颤抖着。 事情怎麽会是这样?宫啸天竟然是为了她而承受喝铁浆之苦。 这样的情,要她如何承受,要她如何再去面对宫啸天! 锵锵锵!远处传来几声声响。 林萌身子一震,把自己蜷成一团。 「我陪你去巡狱。」「林萌」说道。 林萌瞬间坐直身子,胸口胎记处闪过一阵火灼般的痛,痛得让她想大叫—— 不要去! 她捣着胎记,不明白此时的感觉和前世有什麽关系,她只知道自己害怕到一直发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啸天用手腕抱起「她」的腰,搂到双膝之间。 「你确定?」宫啸天在「林萌」唇间问道。 「确定、肯定。我要把握在你身边的时间啊。」林萌嘻嘻一笑,回吮了下他的唇。 宫啸天扣住她的後头,加深了这个吻,吻得她紧搂住他的颈子,软化在他怀里,却没有再更进一步的举动。 在这样的地方,不该有男女之爱,他们能够相守,便已经是万幸了。林萌的脑中才闪过这样的念头,她更用力抱住颤抖不停的双臂—— 是的,她真的是「林萌」啊,否则她怎麽会清楚这些! 林萌努力想看清楚「他们」,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咱们走吧。」宫啸天打横抱起「林萌」,大步往外走。 「我真的喜欢你抱我!以後我都不走,都让你抱!」「林萌」咬着他的下颚说道。 「乾脆我拿条背巾,把你缚在我身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萌儿根本就是个还要人家背的奶娃儿。」宫啸天仰头笑,眉宇间的爽朗笑容让他帝王相貌漾着年轻光芒。 一阵黑色巨风呼地从宫啸天的脚下卷起,他的下半身开始变得模糊…… 「不要去!」林萌脱口说道。 林萌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 宫啸天突然往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然後,他和「林萌」就在她面前消失了。 林萌看着那二人不见的方向,她头皮发麻、四肢无力,但她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跑过开始扭曲偏斜的屋宇、走过变得如陷白雾的长廊。 等她跑到花园入口的石灯之前时,整座宅院就在她的面前—— 不要去! 他又作梦了——又梦到小萌儿离开那一晚所发生的事情了。 宫啸天从床上蓦然起身,脸色惨白如雪,精壮身躯无法自制地颤抖着。 如果那一晚她没与他去巡狱,他们不会分离,事情不会有这麽多的变化。 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刚才的「梦城」里听见林萌大叫他「不要去」? 宫啸天冷如冰的指尖,揉着胀痛的两鬓,痛苦地低喘着气。 为了遗忘一切,他的小萌儿离开後,他便用意念改变了居住的城池模样,毁掉那些记忆。 只有在每月最後一日的午後,他会允许自己在他的「梦城」里放纵一回,回到过去与她重逢的回忆里—— 巨雷鬼王告诉过他,他做梦梦出的「梦城」竟真实到在「凡城」附近投射出一座他与萌儿居住过千年的昔日宫宅。 庆幸的是,他的小萌儿在灵魂里也惦记着他们的一切吧,因为她盖在「凡城」的屋舍并不是突然刚离开的人间,而是那座昔日宫宅。 宫啸天起身下榻,绕过水绿色琉璃屏风,推开深藏在後方那座不对外人开启的小庭院。 他走进庭院里,看着那些真实却是百年也不老不死的假植载。 再过半个月,他就要离开了。 他与林萌不会再见,即便真有缘在「天居」再见—— 天居之人,少情淡欲,他们之间的情分也决计不可能再续。 「但是……小萌儿至少有几百年的天寿,怎麽会这麽快又落入轮回到了人间,最终又回到了地府?」他喃喃自语问道。 是他心里召唤她的意念远超过自己的想像,所以才又让她来到这里? 「不。」宫啸天闭上眼,发现不论几百年过去,他在乎的人事物还是不曾改变。 他放不下他的执着,又怎麽有法子真的去度化那些困在苦业中的恶灵呢? 门,突然间滑开。 宫啸天一僵,却没回头。 他的门设有感应,千年以来能够这麽进出他房间的,只有一个人。 林萌气喘如牛地冲进房间,第一眼没看到他,他立刻快步绕到水绿色屏风之後—— 那扇他从不许人打开的木门半敞着,宫啸天背对着她,站於其间。 林萌捣着痛得快死去的胸口,上前一步、定神一看,却吓到无法再前进。 这座花圃居然和她方才闯进的幻境庭院——一模一样。 同样有着一座圆形花坛、几把方形石椅、一张刻着棋盘的白玉小桌、还有一个捏得又扁又难看的石钵,被搁在一座水塘里,上头漂着浮萍点点。 只是,如今眼前的一切,和她刚才所经历的似梦幻境不同——她现在可以主动掌握发生的事情,而非被动地观看。 林萌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站在水塘前,指尖颤抖地指着那个又扁又难看的石钵,神色惊慌地说道:「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那个是『林萌』捏的石钵吗?我就是那个『林萌』吗?」 宫啸天身子重重一震,他蓦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到胸前,激动黑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你你……你想起来了吗?」 「我什麽也没想起来,我只是突然感觉那是『林萌』捏的陶……」林萌抓着他的手臂,大眼激动地泛着水光。「我不知道那些记忆是从哪里来的,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宫啸天的拳头紧握成拳,忍住心碎的痛苦。 他从她脸上的恐惧不安,知道她什麽也没想起。 她应该只是灵光一闪地想起了那是她捏的石钵,如此而已…… 人的灵魂会带着前世累积的记忆降生到新的身体,新的身体活动愈久、前世记忆就会被掩埋得更加深层。但是,偶然出现的一首歌、一场雨,有时会勾起一些似曾相识的情绪。 或许,有人会在梦中或者遭逢意外时,灵魂记忆被混淆时,也会意外想起…… 「我不知道。」宫啸天将她推到一臂之外,硬生生敛去所有表情。 「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为什麽这处花园会和我刚才看到的幻境一模一样?你刚才看到我了吗?」她抓住他的衣襟,着急地逼问道。 「刚才?幻境?你闯进了我的梦城?」宫啸天想起那一声「不要去」,他踉跄地後退着,瞪着脸色同样灰白的她。 她竟然走进了他唯独只对她不设限的「梦城「!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梦,我只知道我走进一座和我居处一模一样人宅子,我在里头看到巨雷鬼王,看到会变成狐狸的胡黎南,还有你、还有另一个『林萌』。快点告诉我,我和她的关系,快说啊……」 林萌看着他不住的後退,她想也不想地便一跃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腰。 宫啸天的唇愈闭愈紧、愈闭愈紧,就像他紧握的双拳一样。 「後来呢?你们去巡狱之後呢?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林萌』呢?她到哪里去了?」林萌踮起脚尖,攀着他的肩,整个人粘到他身上。 她的逼近让宫啸天悸动,他脚步一时站不稳,整个人往後一摔。 「啊!」她惊呼一声,随着他的落势,她也跟着往下一扑。 怕她摔疼,宫啸天的双臂直觉地拥住她,让她整个全落在他的身躯上。 林萌因为有了他当底垫,不但没感觉到一丁点痛,反倒还觉得很—— 舒适。 他的身躯像柔软的网,比她想像中温热、宽厚得让她……想哭。 宫啸天的下颚顶住她的发旋,大掌紧搂住她的腰。 林萌才把自己撑起来一公分,他的臂膀又将她整个拥到胸前。 「别动。」他再度哑声说道。 她趴在他的胸前,听不到他的心跳,却从他的颤抖身躯感觉到他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回拥了他。 「那个『林萌』是不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一连迭地追问道:「是不是?」 「你不该走进我的梦城。」他紧拥着她,想像着过去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不想让我知道,你就不该在那里摆出那阵仗……」 林萌抬起脸反驳他,却什麽话也说不出口。 他黑亮的眼瞅着她,好像只要他看了她那一眼,他便是—— 死也无憾了。 林萌仰头看他——看着这张与方才幻境里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神色布满沧桑、脑里却只有寂寞的脸庞。 她的头昏沉,心更痛了。 遇见了这个不再有任何回忆的她,他就算开心,也是带着痛的开心吧!毕竟,她才知道了零星片断,就已经难过得快无法承受,何况爱得那麽深,记忆得那麽深的他啊! 林萌用手盖住他的脸,不忍心看他,也不让他看到她因为强忍着痛哭而胀红得像个猴子屁股的脸庞。 「我的梦城没有人能进去,除了……」他哑声说道。 「除了你的『林萌』之外。」林萌松开手的同时,也把脸埋入他的胸前。 眼泪早不知在何时夺眶而出,她哭他的失去、哭自己的失忆,哭这一切的身不由已…… 「我就是林萌,就是你梦里的那个女人。」林萌抬头看他,啜泣地说道。 宫啸天低头锁住她的眼,从他颤抖的唇间吐出话来。 「我希望你不是。」 第八章 一句「我希望你不是」,让林萌崩溃了。 她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麽要这麽可怜?为什麽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悲伤,怎麽舍得……舍不得啊……」林萌声嘶力竭地把泪水全揉进他衣服里。 宫啸天抬起她的下颚,抚着她温热的泪水,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微笑着。 突然间,他不再怨恼起她为什麽又来这一遭,也不想再追问她究竟为何会从「天居」来到此处干扰他的心了。 既然纸包不住火,她知情了,那麽他何必再遮遮掩掩什麽?宫啸天的指尖滑过她哭红的眼皮、红通通的小脸及哭泣时总是紧抿的双唇。 他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爱怜地望着她。「老是哭得像个囡囡似地。」 「要你管……」她双唇往旁边一抿,哭得更伤心了。 宫啸天抱着她,听着她的哭声,想着能够再这样看着她,能够这样感受到她的泪水,他也就了无遗憾了。 他看遍千年生死,知道再亲密的情人、家人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他只是—— 不舍她就那麽突然离去,留下毫无心理准备的他面对一切。 他将脸埋入她的发间,突然笑了。 「呜呜……」林萌哭得喘不过气,好几回都要停下来呼吸。 「傻囡。」他揉着她的发丝,举起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涕泪纵横。「何必为不记得的事而哭呢?」 「你以为我想哭得这麽丑喔?我也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最美的一面啊。」她瘪着嘴,用闷闷的鼻音说道。 「你的什麽样子我没看过。」宫啸天捏捏她的腮帮子,目光没再离开过她。 「我……我和以前一样吗?」林萌脱口问道,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哪里来的以前和现在?你一直是我的小萌儿。」他说。 林萌一听鼻子又红了,哽咽地说道:「狱法应该要规定阎王不可以甜言蜜语。」 「在地府地狱里,只允许实话实说。」他说。 林萌面对着他刚正脸庞,看着他星星般发亮的眼睛,在他眼里看到自己害羞地低头了。 但她不过低头一秒,就因为太想看他而抬起头了。 「我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我们该做些什麽吗?」她问。 「什麽也不用做,因为我们什麽也不能做。」宫啸天将她拉到怀里,大掌一提便把她抱上大腿。 林萌辣红了脸,小手揪住他胸前衣襟,乍然想起方才梦境里,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她力持镇定,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唇,咧嘴一笑。 「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他爱恋地抚着她的笑颜,低声说道。 「你要去哪里?」她揪住他的衣领,已然习惯了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我的阎王任职已快满一千一百年,再过半个月就要到『天居』了。」他指指天上。 林萌愣住了,心里为他而感到开心,但鼻尖却是发酸想哭。 理智告诉她,他若离开这里,便不需要再夜饮铁浆了。而只要知道他可以不用再受苦,她五味杂陈的心情通通可以不管。 「恭喜。」林萌瞅着他,唇边笑意是苦的。 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两人的眼眸都是雾的,两人的脸庞都是湿润的,分不清是谁的泪、谁的不舍…… 「恭喜你升到『天居』!」她用双手环住他的颈子,哽咽但真心诚意地说道。 「你也住过『天居』的。你应该在『天居』度过几百年的,『天居』一日,人间、地府百年,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会这麽快到这里来?」他的大掌抚去她的一脸泪痕。 「会不会是我做了什麽?所以,才这麽快又成为人。」她咬了下唇,开始担心。「你原本期待会和她在『天居』相遇吗?」 宫啸天望着她不解的表情,低声地说道:「进入『天居』之前,会经过一道『净水瀑布』,『净水瀑布』一过,人则少欲少情。即使在那里碰到了,我们原有的感情再不会有任何波澜,最多就只会换来一个淡淡微笑。」 「天啊,一定要这麽空灵吗?感觉很像吃不饱的法国菜。」她睁大眼,不以为然地鼓了下腮帮子。 「想像一下不会再有任何伤心,时时刻刻都能平静,也就不会有任何激烈情绪来干扰……」看着她写满喜怒哀乐的小脸,他的话没法子说完。 林萌揪着眉,皱着鼻子,显然陷入了苦思。 「那样是好的吗?」习惯一开心就要大吼大叫精彩的她,实在有点不懂。 「所有的痛都会过去,所有事都是要回归平静的。」他抚着她的发,不知道这些话是为了安慰她或他。 他就是因为无法真正甘心於那样的空灵,才会饱受折磨,才会在心里最深处暗暗期待她或者会为他离开天居、像现在一样再回到他身边,抱着她、拥着他…… 「我想……会不会是心有障碍,所以才又到人间投胎?」因为就连尚未恢复记忆的她都有那麽多不舍,记得那麽多恩爱的「前世林萌」又怎麽可能轻易放下呢?「所以,你会比我先离开地府?」 「我不知道,因为你随时有可能离开。」 「为什……」林萌突然坐直身子,把脸凑到他面前。「我想起来了,我在你的梦城里听到一件事——鬼厮都是人间昏迷者的魂魄,所以我在人间的躯体其实没死,对不对?对不对?」 「没错,你其实没死,但我也不知道你何时会清醒或是死去。」宫啸天将她抱得更紧了。 「所以我有可能下一刻走、有可能明天走,也有可能二十年後再走?对不对?」 宫啸天点头,将她握得更紧。 「那你还在等什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林萌从他腿上一跃而起,瞬间把他扑倒在湿冷地面。 宫啸天错愕地看着她坐在他腰间,捧着他的脸,一副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鲸吞蚕食他的打量模样。 「你你……你别乱来。」宫啸天咽了口口水,流窜过四肢的激动让他知道他已随即有了反应。 他抓住她的肩挡她在一臂之外,粗声说道:「如果在这里行男女之事,会因为心念紊乱而导致魂飞魄散……」 「喂,前辈子的事,我不清楚。但我这辈子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交过,你难道以为我要对你霸王硬上弓,做什麽限制级的演出吗?」她戳他戳他戳他,小脸羞得红通通。「我只是在想……在想……在想你的唇吻起来是什麽感觉……」 她的颈子被拉下,粉唇让宫啸天覆住。他用比她想像中柔软、冰凉的唇瓣夺走她的呼吸,用他霸道的舌尖让她脑筋空白。 林萌搂着他的颈子,感觉那个吻钻进发她的心里,让她飘然得像是要起飞,她紧搂他的颈子,只想要更多的他。 她的热烈让宫啸天更加放肆,他吻得更深,巴不得将她整个人吞入心里。 太久了,久到他已经遗忘了她是这麽柔软、这麽让他爱不释手的小家伙。或者,他从来没忘记,只是没想到竟还有机会再遇到她。 宫啸天吻得放肆,大掌搂起她的腰,让她半躺半坐地偎在长榻扶手边的月牙形软垫间。他们的身材差距太悬殊,对他来说,这向来是可以最放肆吻她的方式。 他不知道他们亲吻了多久,有可能是一瞬间、也有可能是一辈子那麽长—— 突然间,整栋屋宅剧烈地上下摇动了起来。 「地震!」她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手臂。 「不,那是我的灵体在警告我不该再越矩。」宫啸天在她唇上低喘着,却舍不得离开她的唇。 锵锵锵—— 远处传来锣钹的声音,林萌身子一颤,想起他的梦境终结前的那一幕。 「你该去巡狱了,对不对?」她说。 「对。」他的额、他的鼻尖轻触着她的。 「我陪你去。」她说。 「不!」宫啸天蓦地坐起身,紧咬着牙根,黑眸大瞠地瞪着她。 林萌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地坐起身,看着他脸上无比惊恐的神色。 「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再踏进那里一步。」宫啸天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麽?那次巡狱之後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我会脱口说出『不要去』?」她抚住他的脸庞问道。 宫啸天脑中闪过的画面,让他高健身躯猛烈震动着,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我不能说。」好一会儿後,他只说得出这句话。 「因为那次的巡狱,让我离开了地府?」她猜测道。 他身子一震,捂住她的唇。「不要再问了。」 「我现在能做什麽?」她偎到他胸前,就像几百年来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一样。 「什麽也不用做,只要在我离开,或者在你先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陪着我。」他紧搂住她的身子。 「这样就够了吗?我不用回想起一切吗?」 「回忆太沉重,结局也不重要,你只要知道『现在』是最好,这样便够了。」宫啸天将脸埋入她的颈间,哑声说道。 她抿着唇,双眸噙泪地将他抱得更紧更紧。 是啊!除了珍惜相守的每一刻「现在」之外,她真的不知道她还能做些什麽,真的不知道啊…… 那日开始,除了巡狱之外,林萌哪里都陪着宫啸天。 就她有限的记忆里,她知道自己没恋爱过。可她一旦开始恋爱,却像已经谈过几百年的恋爱高手一样。 她知道一切都因为她的对象是宫啸天——她天生就是该属於他身边的。 相恋的这十日以来,他习惯抱着她的方式、她自然而然回拥他的姿势、她一跃而入他怀里的角度,都是最完美的契合。 他不用开口,她就懂得他要什麽。 因为她是那个「林萌」,她只是记不起一切而已。 但也因为如此,每天晚上为他送上铁浆的工作,遂变得沉重无比。 她完全不敢想像铁浆若是吞喝下肚,那灼烫的铁浆会让人多麽痛不欲生——她看过地狱众生的受苦,所以更不敢去想像宫啸天若喝了那铁浆会有的情景。 所以,她总是把铁浆送到他的桌上,便飞也似地逃走了,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她都要在担心与发抖中度过。 不幸中的大幸是,宫啸天应该会在五天後前往「天居」,永远不再回来。 面对此事,她有千百万分不愿分开,但只要他能少受点苦,即便她的不舍会让她哭瞎眼,她也无所谓。 此时,林萌站在每晚领取铁浆的库房门前,对着漆黑的天花板说道:「可以让我替他受苦吗……」 当然,没人回应她。 「个人所受之罪恶,父母眷属子女皆不能为其代受。」她念着狱法里的条文,垂头丧气了起来。 如果她在人间就好了,她就可以替宫啸天多做些好事。虽然做好事的力量多半还是对当事者有利,但部分意念还是会随着她的意愿流入宫啸天的体内,让他少受一些苦吧。 毕竟,她亲眼看过地狱里的一些恶魔只因结了小善,死後或有家人朋友代替他们做了些许好事,当场便替那恶灵少去几十年的折磨。 「唉……唉唉……」林萌水眸整个大黯淡,她无力地用手上的条码刷过库房门口的感应器。 库房门一滑开,一阵零下十度的冷风吹来,林萌蓦打了个寒颤,却也已经习惯库房里带着铁味的空气。 「鬼厮林萌,你好。」无脸机器人足下飘空一寸。 每次看到机器人飘在半空,林萌就觉得宫啸天果然是在地狱待太久、待得太无聊,所以才会连机器人都要设计得比他们这些没有修行的鬼厮更像是鬼。 「我来领铁浆。」她把手上的条码对着无脸机器人的「脸部」感应器扫了一下。 无脸机器人点头,一身白袍翩然地飘到角落,领了铁浆,飘到她的面前。 林萌把托盘摆在桌上,闲聊似地问道:「你喝过这个东西吗?」 「只有阎王能喝。」无脸机器人说道。 「其他人喝了之後会怎麽样?」 「只有阎王能喝。」无脸机器人继续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说道。 「你还有没有其他答案?」林萌无奈地说道。 「没有。」 「很好,人性化程式还不够,宫啸天的设计功力显然还要再加油。」林萌吐吐舌头说道。「这个铁浆是怎麽送来的?」 「时间到,就来了。」无脸人指着那个角落一个花纹精细繁复的方正铁盒。 「可以打开吗?」林萌指着那个铁盒问道。 「可以。」无脸人点头。 林萌走到铁盒边,手正要举起来时,整个人却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弯身蹲到地上,虚弱地喘着气,一时之间没法子起身。 鬼厮也会生病吗?或者她该去问问爱窜门子的鬼厮李法。 算了,还是别问吧,否则,若是有人不小心告诉宫啸天,他会大惊小怪会担心。 林萌闭眼,等身上的虚弱过去之後,她扶着墙壁起身,打开那只空空如也的铁盒,上下左右都检查了一遍,却没看到任何通讯装置。 明知道徒劳无功,她还是对着铁盒大吼一声:「让他少受点苦吧!」 「里头没有人。」无脸机器人说。 「我知道,说说又不犯法,搞不好正好有人听到。」林萌捧起托盘,慢慢地往外走。 「这里没有人。」无脸机器人一板一眼地说道。 「谢谢阁下幽默又风趣的对话。」 林萌拖着步伐,不敢走快,怕自己若走太快,突如其来的晕眩会让她来不及反应而弄翻托盘。 突然间,她的三步外,有个庞然大物瞬间现身。 「妈呀!」林萌立刻打停,紧抓着托盘,瞪着最爱找她麻烦的大目鬼王。「你下回要现身前可不可以先发个声啊,非要这样吓死人吗?」 「我问你,你闯进阎王的梦城後,又上去过人间几次?」大目鬼王板着脸,摆明不想听她的话。 「两次。」她防备地看着这个一见到她就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大目鬼王,也加大音量回吼到:「你说话客气一点,别让我气到摔盘子。」 大目鬼王的铜铃大眼一看她手里的托盘,马上龇牙咧嘴了起来。「你凭什麽摆出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你害王害得还不够吗?」 「他从没有怨过,你在那里跳脚个什麽劲儿!」林萌板起脸,真想踢他两脚。 「反正你一来就没好事!你一天到晚往人间跑,就是在害他!」 「我做那些事也是为了帮他累积救人政绩啊!而且你怎麽知道没用。假设有人出生在强盗窝里,从来没有人告诉他,杀人欺负别人是错的,他怎麽会知道那是错事!如果我多上去说几次,至少那些人听到了真话……」 「你少在那边说好听话,你知不知道你每上去人间十分钟,王就要在地狱里多受苦一日!」大目鬼王大吼出声。 「你说什麽?」林萌往後靠着墙壁,否则她会因为无力而滑到地上。 「他把地府、地狱管理得这麽好,本来可以再更早上去『天居』的,耗满这麽多年,为的就是一个女人!现在你又来,什麽事都记得模模糊糊就算了,偏偏又闯进他的梦城,害他又开始舍不得你……」大目鬼王铁青了脸,气得跺脚跺得咚咚作响。「你究竟要害他到什麽程度,你才肯放手!」 「为什麽没人告诉过我?他每助我一次,就要在这里多待一夜,多受那铁浆之苦……」林萌震惊地抓着大目鬼王的手不放。 大目鬼王厌恶地甩开她的手。 「因为巨雷和胡黎南是两个护着你的糊涂蛋,他们都认为王见不到你会有遗憾,所以老是帮着你!」 「你可以告诉我,我当初究竟是怎麽离开这里的?」她双唇惨白地问道。 「你少设陷阱害我,我不能说出关於你前世的事,你如果这麽想知道,『百宝苑』今天淩晨会推出限量的『百年相思露』。你买了之後,就可以回溯到百年回忆。等你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後,就不要再去烦他了!」 「狱法不是规定不能告诉当事人前世的事情吗?那为什麽还要推出『百年相思露』?为什麽还要限量?」她不解地脱口问道。 「狱法确实是规定不能告诉当事人前世的事情。但是,许多地府官员修行到一个程度时,会因为许久之前的回忆障碍而无法突破修行关卡,这时就会需要『百年相思露』来看清过去真相,才能继续往前走。而这种会扰乱人心的东西,当然要限量,只允许有强烈需求的人才能买到。」大目鬼王没好气地说道。 「那我的狱币够买吗?万一我买不到的话……」 「去跟王要啊!再不然,就去跟巨雷那家伙借钱,买不到就让胡黎南去排队!反正他们在你面前一个个都像是小喽啰一样。」大目鬼王瞪她一眼,吼完之後转身就走人。 「等等!」林萌唤住了他。 「你还想做什麽?」 「谢谢你。」林萌将托盘端至齐眉,当成一次鞠躬。「我会努力祈祷,希望宫啸天能顺利早日离开这里。」 大目鬼王看着她小巧脸上的诚恳谢意,他板着脸,从鼻孔里用力哼了一声。「以为这样,我就会向你靠近吗?门儿都没有!」 大目鬼王背过身,咚咚咚地离开。 「反正,我就要跟你说谢谢谢谢谢……」林萌对着大目鬼王的背影大吼出声,然後她捧着托盘,迫不及待地朝着宫啸天的房间前进。 因为她已经迟到了,而她不想浪费跟他相处的一分一秒! 小萌儿,来迟了。 宫啸天坐在房里,从「天居」捎来的讯息上抬头—— 「天居」在讯息里,希望他提供下任阎王身边事务官的人选。 他知道自己将此处管理得当,地府及鬼卒的善心提升率据说是地府数千年以来的最高纪录。 但这不是他一人的功劳,因为当小萌儿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便设了一些能帮助鬼卒放松,或是得到好眠、帮助修行的课程。每个鬼卒在两百年的任期内,通常都能修行升等,直接从地狱升到地府当基层官员。 宫啸天目光望着琉璃屏风—— 屏风随着他的意念滑出几个他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巨雷和大目自然都会在他的推荐名单上,若他们能在地府再多工作几年,将来在「天居」的天寿便可再多增加百年。而因缘际会到了地府与他们相认的胡黎南修行有成,应该也可以…… 宫啸天看着胡黎南的修行积分,长叹了口气。 是啊!「胡黎南」用三百年修行时间换了三小时的游历,所以林萌才会来到地府担任「鬼厮」。因为她生前便已对胡黎南有了印象,死後自然也容易对他感到亲切。 宫啸天用自己的修行替胡黎南补入一些修行积分後,竟发现巨雷鬼王也做了和他一样的事——巨雷鬼王也给了胡黎南百年的修行积分,好让胡黎南回到地府後得以继续维持人样,而非恢复狐狸原形。 「我来了。」 黑铜大门无声地滑开,捧着铁浆的林萌走了进来。 宫啸天一眨眼关上萤幕,等待她放下托盘後,跃入他的怀里给他一个拥抱再飞奔离开。 林萌放下托盘,转身看着他。 她拎起裙摆,一阵风似地飞入他的怀里。 他紧紧拥抱着她,恍若他们不会有下一次的拥抱一样。就在他预期她应该离开时,她却在他腿上坐好,捧起他的脸庞,吻他的唇。 无奈林萌还是情爱新手,轻啄了两下之後,就不知道下一步怎麽执行了,只好懊恼地咬了下他的唇,希望他主动一点。 听见他的笑意,她睁大眼,看入他闪亮的眼里。才这一瞅,他便扣紧她的後脑勺,登堂入室地占领她的唇舌,在她还来不及记下他如何开始的步骤,她便已经被他的吻迷惑,只能傻傻地随他起舞了。 四唇缱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低吟声,她拱起身子想得到更多,而他在此时放开了她。 她疑惑地睁开眼,看着他黑眸里的欲望及紧绷神色,她咬住唇,低叹了口气。 他们身处之地,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场合。 她鼓着腮帮子,不甘心地说道:「好想对你为所欲为喔。」 「这话出自於一个宣称之前没交过男友的年轻女人口中?」宫啸天刮刮她的脸,挑眉勾唇淡笑着。 林萌看着他甚少露出的笑意,好希望他总是如此轻松模样。她靠在他的胸前,搂着他的手臂当成抱枕。 「那些话是出自於一个据说已经和你相爱了几百年的女人。」她吐吐舌头,揶揄自己。「虽然,她已经把一切忘光光了。我问你喔,重新投胎真的会忘记那麽多事喔?」 「投胎为人的时候,会经过一道净光,净光会消除所有的记忆。相信我,带着那麽多世的回忆过日子,不会是好受的事。」宫啸天定定注视着她,手掌紧紧地握住她。 「唉!」林萌不由自主地长叹了口气,把脸搁在他的肩窝处。 她不懂那些百年相思,但她懂得她喜欢宫啸天,想知道更多他和另一个「林萌」的事情,希望整天都巴着他。 所以,她一定要得到「百年相思露」,不要让她的回忆有所缺憾。 「虽然现在这样也还不错,在你到『天居』之前,我们还能再碰面,总比你一直苦念着我好上很多,对吧?」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宫啸天摸摸她的发丝,将她搂进怀里。 嘶嘶…… 一股无声的喷气响让林萌抬起头,而宫啸天的身躯也随之震动了。 林萌一抬头,看见她搁在桌上的铁浆突然晃动了下,出现滚汤热油才会发出的冒泡声。 她很清楚那种声音,因为她看过几个罪人被铁鹰衔入油锅的场景。 宫啸天大掌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离他,让她站在地面上。 「我该喝铁浆了,你出去吧。」他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推她在一臂之外。 「我陪你好吗?」她抱住他手臂,想在他痛苦时安慰他。 宫啸天握住她的手腕,用一种不让人拒绝的力道,将她引到了门口。 「没必要让两个人都痛苦。」他说。 大门随之而打开。 林萌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让他推了出去。 大门旋即紧紧地关上。 林萌的泪水夺眶而出,因为知道他所承受的痛苦,绝对远比她所能想像的还要难受一千倍,否则他不会露出那麽沉痛的眼神。 她沿着门板滑到地面,她抱着双膝靠着门板,等待着那扇门再度开启。 林萌盘坐在门口,向所有她所能想像到的神祗祈祷,但愿他能少受一丁点苦,即便要她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即便要她代之承受,她心甘情愿。 林萌想着哭着,在不知不觉间,哭到没了泪水,累得倒在地上,双膝紧抱着发冷的身躯。 此时,一道黑色身影无声地靠近了她。 那人打量着她,时而紧闭着唇、时而嘴角上扬的表情阴晴不定着。 林萌的身子突然痉挛了一下,胸臂间有一秒的时间变成透明。 来人神色惊慌地揉着眼睛,双唇颤抖着。 不!「那件事」不可能这麽快就发生! 来人连忙从宽袍里掏出一管拇指粗细长短的玻璃瓶,在她鼻尖前打开玻璃瓶。 玻璃瓶倏地冒出一阵白烟,两条小蛇般地钻入林萌鼻间。 林萌身子一颤,她皱起眉,想睁开眼,却又撑不开眼皮;她想移动,可四肢不听使唤。 黑色身影快速地离开。 林萌清醒了,但身体醒不过来。 救我!她脑子大叫着,可没听见任何声音,她被困在脑子里的意念活动中,却什麽也做不得。 然後,她感觉到眉心之间有一道白光开始发亮。 接着,有一道影像清楚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林萌很清楚自己仍闭着眼,但她却清楚地「看见」—— 看见宫啸天拉着「林萌」的手,准备要去巡狱。 「咱们走吧。」宫啸天打横抱起「林萌」,大步往外走。 「我真喜欢你抱我!以後我都不走,都让你抱!」「林萌」咬着他的下颚说道。 「乾脆我拿条背巾,把你纣在身後,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小萌儿根本就是个还要人家背的奶娃儿。」宫啸天仰头笑,眉宇间的爽朗笑容让他帝王相貌漾着年轻光芒。 一阵黑色巨风呼地从宫啸天的脚下卷起,他的下半身开始变得模糊…… 那是当天她在宫啸天的「梦城」里,所看到的最後一幕。 林萌睁大眼,看着宫啸天抱着「林萌」瞬间消失。 他们到哪里去了?林萌焦急地想大喊,却还是有口难言,只能眼睁睁地感觉自己乘着一片白雾河上行舟似地快速前进着。 他们呢? 林萌眼前的白茫雾气被拨开,林萌看见了—— 近百年前的宫啸天正拥着「林萌」站在地狱入口处。 <情殇> 九十九年前—— 宫啸天拥着「林萌」站在地狱入口处。 东西南北四处不同苦狱的入口处,皆站立着四名横眉竖目、怒目利牙的凶恶侍卫,个个身高超过两公尺,身形如铜墙铁壁,像树干一样粗的手臂则拿着一公尺的利戟,利戟刀锋闪着锐利寒光。 「你干麽把机器人的脸设定得那麽狰狞?」「林萌」瞅了宫啸天一眼,娇小身子半偎在他的身侧。 「不这样的话,里头恶灵会以为有机可乘,会想乘机逃脱。」 「能逃哪里去的呢?他们只有恶业而无修行,逃得出这里,也逃不出地狱之外的九重血山和四层死海。」林萌听见了从不同地狱传来凄厉叫声,她猛打冷颤,将宫啸天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宫啸天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入口,漠然地说道:「他们哪想得到那麽多,他们只想到侍卫如果长得比自己瘦弱,就可以杀了他们,逃出这一切。」 「他们受了这麽多苦,还是要杀人……」她皱眉又摇头,扯扯他手臂问道:「你对他们所做的度化无效吗?不是从『天居』请了好多善人来开示吗?」 「懂得忏悔的恶灵不过是千百万分之一,不知悔改者,毕竟还是多数。」宫啸天说道。 「地狱哪天才空?」她低喃道。 「每个人都懂得『将心比心』时。」 林萌叹了口气,虽是顺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却不自觉地把半边身子都缩在他的身侧。 宫啸天停下脚步,盯着她惨白的脸,警告地说道:「你确定你真的要陪我巡狱?回去不许又给我作恶梦。」 「反正,我夜里经常睡不着。没睡着,怎麽会做恶梦?」她吐吐舌头说道,脸色却还是显得太苍白。 「都怪我。」 「真正该怪的是我,若不是因为我……」她捂住他的唇,自己却先笑了出来。「好讽刺,我们这麽懂得『将心比心』,怎麽还是陷在这里?」 「我只比你这颗心,其他的事我管不着。」他声音冷凛,紧握着她的手。 「巨雷爹爹、胡黎南和大目鬼王对你来说也是特殊的啊。」她扳着手指数着。 「就是这些人了。」 「一千年过去,怎麽还是这些人呢?」 「我每天面对的都是罪恶之徒,你还要我怎麽样?」宫啸天额间暴出青筋,拳头也紧握成拳。「要我真实地去感受他们的痛?多关心他们一点?然後跟你一样痛不欲生?」 「苦了你了。」林萌红了眼眶,倏地捧住他的脸,不许他移开目光。 宫啸天定定看着她的眼,哑声说道:「地狱众生归我所管,我一定会管理好他们,但是,我不会对他们有丝毫情感,关心的对象越少,我才更能冷静以对。」 「冷静和慈悲不能并存吗?」她咬着唇问道。 「我不冒那种风险,就连血缘至亲之人都有可能反咬你一口,更遑论是恶灵。」他抿紧唇说道。 「都过了千年,你还怨恨你的弟弟吗?」林萌看着他。 他别过头,什麽也没回答。 「好了,当我什麽都没说吧,笑一笑啦!」她不想他不开心,於是跳入他的怀里,露出一口贝齿对他猛笑,笑到他脸色和缓为止。 「站好,我帮你换装。」 宫啸天的手往她身上一挥,她一身秋香色绕身长袍就此换成灰色男子袍衫,发式也紮成男子模样,以免里头恶灵见到女子来,动了其他念头。 「啸天功力最高强。」林萌举高双手欢呼着。 宫啸天唇角微勾,露出淡淡笑意。 「大王,今天先巡哪一处?」她站在他身後半步,如同平时胡黎南跟着他巡狱的姿态。 「收好阎王令,好保护你不受各处地狱的地水火风之苦。胡黎南没出过差错,你不会输给他吧?」宫啸天从怀里掏出一只「阎王令」放入她的衣襟里。 「当然不会。」她抬起下巴说道。 「最好是。」 各处地狱里,除了「天居」的天人、阎王本人及阎王令所保护之人,还有负责地狱大小事的鬼卒及受苦恶灵之外,擅入者只有死路一条。 宫啸天领着她走过水狱、风狱,最後则停在火狱门前。 入口处的侍卫见到宫啸天来,行了礼让他们进入。 一入火狱,此处的鬼卒首领便迎了上来。为了因应火狱的温度,此处当班的鬼卒全长着不易受热的青蓝色水状皮肤。 宫啸天和林萌则因为有「阎王令」护身,而感受不到火狱的灼热。 「报告王,今天火狱只有一事——新来的鬼卒因为不习惯看到那些酷刑,所以昏倒在恶灵面前,差点被想逃走的恶灵给杀死……」鬼卒首领陪着他们开始巡狱。 林萌跟在宫啸天身後,先是低头看着地面上蒸冒出的白烟热气及鬼卒走动时脚下喷出的火星渣子。 等到头俯低得酸了,慢慢抬头的她,正巧看见—— 鬼卒将一名恶灵扔进巨大油锅,恶灵在惨叫声中烧掉整片皮肤。 她别开眼,见到的却是—— 另一批恶灵正在火山熔浆里不停地往前走动着,跳着脚不敢踩地的惨状。无奈是恶灵只要一停止移动,鬼卒就会拿着长戟刺破恶灵肚肠,逼迫他们向前。 她悄悄垂下视线,却没法阻止鼻尖呼吸到阵阵焦烤的味道及体肤被烧烫後所发出的阵阵爆裂声。 「救命……哥哥……救命……」 林萌被那句叫声一惊,她蓦地抬头看向右前方—— 一句骨瘦如柴的恶灵被关在一道炎轮里,随着火轮不停地往前进着,头发衣服全都被烧成粉碎。 恶灵哀嚎地爬了一圈又一圈,终於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火焰将他烧得惨叫连连。 林萌全身僵直,目光直盯在那个恶灵脸上。 「往前走。」宫啸天脸色不变地拉住林萌。 林萌没法子移动,她的指尖陷入宫啸天的手臂里。 「我以为他……已经离开地狱了!」她倒抽一口气,抓住宫啸天的衣襟,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你……你弟弟宫倾天怎麽还没出去?」 宫啸天拉下她的手,用眼神命令她不要在此处轻举妄动。 「他原本在三百年前就可以离开,但在他离开的前一天,他试图抓旁边的新鬼来顶他的罪。」 林萌看着那个在惨叫中被火轮烧成灰,然後又慢慢地恢复人形、重新开始受苦的宫倾天,她虚弱到无法站立。 「轮狱。」 鬼卒首领大喊一声,一名鬼卒用长叉将奄奄一息的宫倾天拖出火轮。 「啊……」宫倾天在凄厉叫声中醒来,被长叉拖向另一种酷刑。 在地府待了千年,林萌当然知道长叉是鬼卒的利器,会让灵体痛到魂飞魄散,但她还是倒抽一口气,红着眼眶别开了头。 「走了,还有其他地方要巡视。」宫啸天催促着林萌,不愿与宫倾天有任何交会,怕他弟弟又起嫉恨之心。 林萌因为过度震惊,怎麽样也走不快,正好与被鬼卒押解的宫倾天擦身而过,并与宫倾天交会了一眼。 宫倾天停下脚步,双膝在她面前跪下。「王妃救命啊!」 「快走。」鬼卒举起长叉往宫倾天胸口猛力一刺。 「不!」 林萌和宫啸天同时大叫出声,所有事都发生在一瞬间—— 林萌心中不忍,忘了宫倾天早已不是人身,直觉便扑向鬼差的长叉。 宫啸天出手想拉住林萌,宫倾天却更快一步扯过她去挡鬼卒的长叉。 林萌衣襟里的「阎王令」正好滑出怀里,没了「阎王令」的护体,鬼卒的长叉直接刺入她的胸口,从她身子另一边穿出。 林萌睁大眼,颈子往後一仰,整个人挂在长叉之上—— 一缕白色魂魄从她的双眉之间开始飘散。 「不!」宫啸天冲到林萌身边。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鬼卒吓傻,不住地後退,额上冷汗落到地上瞬间又被铁地炙干。 鬼卒手中长叉若是随意害人,鬼卒便会在瞬间沦为地狱恶灵啊。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走开!」 宫啸天抱着林萌,宽袖在空间飞舞者,幻化出一道黑色大网,将林萌散落於各处的魂魄全都搜进黑网之中。偏偏有几缕发细如丝的魂魄,还是溜过黑色大网的空隙往天上飘去。 「只有九成……」宫啸天抱起林萌,脸色惨白更甚於她。 「那个白色魂魄,是我的!」 「是我的!」 林萌飘散的几缕魂魄,让那些以为可以抓到它来代替自己受苦的恶灵们,不顾鬼卒的鞭打,全都肢体不全地冲出炼狱,硬是要上前去抢夺那白色魂魄。 「大胆!」宫啸天大吼一声。 火狱震动,所有恶灵全都被吼破耳膜,鬼卒全都捂住耳朵。 正要去抢「阎王命」的宫倾天,也因为这一吼而痛到在地上打滚。 「你给我醒来!」宫啸天怒视着她像是被冰冻三天的脸庞,明知道少了一成魂魄的她不会醒来,还是用力晃动着她,想将她唤醒。 「醒来!我不准你就这样离开!你就只想着不让别人受苦,那我呢?你陪我下了地府千年,怎麽可以一句告别都没留下就走人!」 宫啸天大吼大叫着,鬼卒们则忙着将那些试图想吃入白色魂魄的恶灵赶回他们的苦所。 此时,一道灿亮得让所有人睁不开眼睛的银光划破漆黑天际。 「是『天居』的人。」恶灵全都一拥而上,却又敌那刺眼的光线而捂着眼,趴在地上惨叫着。「天人,快带我走啊……」 一名让人看不清楚形貌、全身散发白色光芒的天人立於天际之间。 宫啸天心头一震,更加用力地抱紧林萌。 「天居」的人要来带她离开了! 「不,你们不能带走她……谁也不能带走她……」 宫啸天拼命地摇头,但是林萌的身体开始变得像空气,轻盈地往上飘,穿过他尝试着要抓住她的手掌。 「你们要做什麽!把她还给我!」宫啸天大吼着,身後变出一对黑色大翼,像光一样地使力往上冲。 可不管他飞得多卖力,他与天居的天人就是始终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就是抓不到林萌的实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磁石吸引似地飞向天人那端。 「林萌不念旧恨,直到被刺死都还怀着替他人着想的好心肠,让她得以离苦得乐,直升天居,享天寿三百年。」一道泉水般清冽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不!」宫啸天狂喊一声,黑翅因为飞得太快而化成火焰,他轰地瞬间冲向天人。 砰! 一道无形的墙挡住了他。 宫啸天疯狂地推挤着那道阻隔了他与天人之间的无形阻碍,但是无论他耗尽多少力气,不管他冲撞得多麽用力,那道墙仍然不为所动。 他看着飘浮在空中的林萌,他狂吼出场,那撕裂的叫声像是有人挖走了他的心肺一般地惊天动地。 「带我一起走。」宫啸天哑声说道。 「你的任期尚有百年。任期既满,自然可至『天居』。」天人说道。 「她不会想跟你走的!她会下来陪我的!」宫啸天面孔扭曲地咆哮道。 「她有一成魂魄已经直升『天居』,她若留在这里,魂魄不全,也不会再醒来,但她留在地狱里该受的苦,仍然不会少受,你莫非要看着——」 「够了!」宫啸天打断天人的话,只痴痴地看着林萌的脸庞。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便连双唇也失了血色。 「带她走。」宫啸天说道。 「若你早放下执着,早该与她同升『天居』了。」天人说完,身上灿然白光开始变淡。 天空中裂出的那一大道洞,也随着天人的离开而渐渐合上。 「慢着!」宫啸天的脸贴在透明隔墙上,焦灼的黑翼在身後疯狂拍打着。 「阎王尚有何事要交代?」天人有礼地问道。 「若是林萌在『天居』醒来,经过净水瀑布之後还记得我,替我问她——为什麽要救他?难道不管是任何人有难,她都会冲上前用命相助吗?那我又算什麽呢……」宫啸天低语着。 天人无语。 白光渐渐淡去,地狱再度陷入一片惨不见光的黑暗之中…… 第九章 「若是林萌在『天居』醒来,经过净水瀑布之後还记得我,替我问她——为什麽要救他?难道不管是任何人有难,她都会冲上前用命相助吗?那我又算什麽呢……」 因为她於心不忍! 此时,躺在宫啸天房门外的林萌蓦地睁开了眼。 林萌捂着胸口,看着像是漆黑星空的天花板,所有的记忆瞬间像流水般滑入她的脑子里,她想起了千年来的一切一切。 想起她是林萌、啸天的小萌儿、是他的王妃,与他一起下了地狱、相互依偎千年。 想起她因为一念无分别的善心而升上天居,想她当时虽然已无法清醒,却还是清楚听见啸天的呐喊、意识到他不忍她离开的心痛。 现在—— 她现在又回到地府了。 「天居」之人,原本即可选择在天寿结束之後的人间降生处,而她只是提前结束三百年的天寿,换来了现在的结果。 林萌扶着墙壁,缓缓地坐起。原本灵巧活泼的的黠眸,如今却染着一层思虑深长的眸光。 她抱着双膝,困惑小脸埋入双膝之间,一时之间还有些混乱。 距她离开地府究竟又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一时之间还有些混乱。 莫非是—— 有人趁着她熟睡时,让她服用了「百年相思露」? 林萌抬头看向黑色如镜壁面上那张她已经看了几百年的小脸,知道她现在还是「林萌」,一个天人口中的「痴儿」、一个自愿离开天居,投胎人间的新林萌。 当年,她升上天居,过了净水瀑布,却因为走得突然、太震惊,心头挂碍太多,一心担忧宫啸天,所以什麽事都没忘记。 是故,当天居之人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时,她却只想着要如何才能再见他一面,想着一定要告诉宫啸天,她不是对他狠心,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宫倾天再受苦。 宫啸天应该懂得她的,知道她向来心软又冲动,这样的习性几百年都改不过来。 况且,谁会知道她身上「阎王令」正巧就在那里掉落,所以鬼卒的长叉才有法子捅入她胸口,让她痛到魂飞魄散。 林萌抚住胸口发烫的胎记,终於知道为什麽这里会有胎记——因为她一连两回的创伤致死都在胸口,所以留下了记忆。 林萌抚着墙壁,缓缓起身,只想快点看到宫啸天。 她要告诉他,她自愿放弃「天居」的三百年天寿,只为了再见他一面。因为她怕极了他因为她的死再起恶念,又继续在地狱里受苦。 所以,她只在「天居」待了不到一日的时间,便用尽天寿跟「天居」交易,换来同样的名字、面貌与一场意外昏迷。因为她要成为鬼厮、她要重返地府,因为她相信巨雷爹爹和胡黎南会提醒她关於从前的一切。 「啸天,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她伸手要探向门上的感应区。 但是,如果啸天知道她恢复了记忆,他会舍得离她远去,独上「天居」吗?尤其是在他知道她为了他而放弃天寿之後…… 「笨笨笨!你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千万不要再冲动了啊!」 林萌腿软地缓缓倚墙蹲下,却发现自己脚掌开始变得透明。 她倒抽一口气,已经恢复所有记忆的她,现在知道这代表了什麽意思—— 人间的她即将清醒,她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地府! 天啊,她只求与啸天相守片刻,怎麽就这麽困难重重呢? 宫啸天在送走林萌後,大步走向白玉洒盅,一口饮尽那每分每秒都会变得更加灼烫的铁浆。 他以为他该习惯这样的苦了,可当铁浆烧过喉咙、刮肚过肠时的剧痛传遍全身时,当他无能为力地闻着体内脏腑被烧熟的味道,听见自己叫不出的嘎哑嘶吼时,他才会发现有些苦是永远也习惯不了的。 宫啸天将身躯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大掌在地板上抓出血丝,徒劳无功地想寻找一丝一毫的慰藉。 好不容易,他被焚毁的器官开始复原。 他睁开眼睛,低喘着气,看着天花板上乌黑的梁柱。 可以更早一点离开的,偏偏他为了一个「情」字,为了一个怕她担心他而起念回地府寻他的希望,而坚持要待满一千一百年。 如今,她确实又回到他身边,他也该松手离开。谁知道他又告诉自己,等到她离开了,他就可以断念了…… 他太执着、执着到忘了——欲望,是天底下最难断的绳。 让林萌上到人界去度化那些恶人,也是执着地希望她能多累积些福德,好让她之後就算离开此处,也能在最短时间重返「天居」。 宫啸天皱着眉,倚着墙壁,慢慢地坐起身。 此时,黑色石门缓缓地,林萌低着头走了进来。 「你一直在门口?」他嘎声问道。 林萌点头,低头看着地板,拳头握成死紧。 他看见她颊边的两行泪还有颤抖身子,他皱了下眉。 「扶我坐起来。」他说。 林萌走到他身边,一手环住他的腰,一边用肩膀撑住他的腋下,让他依着她而靠墙坐好,熟练得像她已经做了这个动作几百次一样。 「你的身体记得的事比你的脑子多。」他感叹地说道。 「我……」林萌抬头看他。 可这一看,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她是如此爱他,怎麽有办法在他面前装出她不记得那千年的恩爱?但是,就是因为爱他,所以她更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林萌後退一步,转身就要跑,但宫啸天动作更快地扣住她的腰。 她被抓回他面前,被他抬起下颚,泫然欲泣的眼眸再也无所遁形。 他黑眸逼到她面前,看见她眼里按捺不住的欣喜与不安。 「你想起之前的一切了?」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她不敢点头,也不能摇头说谎,只好抓住他的手臂,放纵泪水奔流。 「如果没有,为什麽要哭?为什麽要跑?为什麽不敢看我的眼?」他拼命擦着她的泪水,急切的问道。 林萌泪眼婆娑,模糊地望着他。 「我刚刚……梦到……我看到……」她哭到打了个嗝,瘪着嘴说道:「『林萌』要我告诉你——她是个冲动的笨蛋。她说她那一挡是恻隐之心作祟,要你不要怪她,她不可能在乎别人比在乎你还多,她可以为你死上千百次……」 这一说,她又伤心了。她钻进他的怀里,双手握成拳头揉着眼,像个小娃一样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宫啸天呆了、傻了,不能置信地看着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他不敢动,生怕这一切都只是场梦。 她刚才告诉他——他的小萌儿一时冲动,才会替宫倾天挡了那一刺。 她,不是对谁都一样的。 宫啸天紮在心头多年的长刺,此时瞬间被拔除。 「我当然知道你的性格,也猜想你当年的冲动只是於心不忍。但,我总是介意的……不愿自己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因为我是把整颗心都捧到你面前的……」 林萌看到他连双唇都在颤抖的激动,她心痛到垂眸不敢多看,只能皱着鼻子,瘪着嘴,眼泪掉得更凶了。因为—— 「你哭了。」她哭着说道。 宫啸天愣住了,他伸手抚着脸庞,却沾到了一手的湿润。 「我等了你那麽……」他说不出话,又怕说了她会内疚,只好将脸庞埋入她的肩膀里。 无声的抽泣让他的肩膀耸动着,他的泪湿了她的颈间,而她只能替他放声恸哭出他的难过。 「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我只是……」他抽噎了一声,嘎声说道:「不想有遗憾。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现在作了一个梦,想起了一些前世,也许你之後还会陆续再梦到其他的事。对吗?对吗?」他捧住她的脸,止不住双手的颤抖。 「我不知道……不知道……」林萌尽力控制着情绪,用大袖擦去让她看不清前方的泪水。「为什麽?为什麽……你们要在一起会这麽难?」 「没有你们,只有我们!」宫啸天再次捧起她的脸孔,黑眸直逼到她面前,额头倏地抵着她的。「要不,我多告诉你一些事,你就会想起更多了。」 林萌看着他热烈的眼,她的指尖刺入掌心里,就怕他这一提,她就再没法控制伤心,会原形毕露。 「你不能知法犯法!巨雷……」爹爹。林萌眨了下眼,很快改了口。「巨雷鬼王曾经说过,狱法有规定不能说起前世今生。」 「狱法规定不能对不知情者提起,但你已不是不知情者。」他说。 「有这一条吗?为什麽我想不起来?」林萌绞着脑筋想着她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条文。 「因为我几天前才修改,今天淩晨才开始生效。」 她睁大澄圆眼眸,忍不住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地说道:「你居然公器私用!」 「我总不能让自己知法犯法。」宫啸天捧着她的脸,对她灿然一笑。 林萌但觉鼻尖一酸,因为她以前最爱看他这麽笑。 「想不想听我们之前的事?」他抚着她的发问道。 「干麽还卖关子,快点说。」她搂住他的手臂,装出极有兴趣的样子,就怕穿帮。 宫啸天揉着她的发,将她整个人抱起,坐到他的腿上。 她自然而然地偎在他的胸前,揪着他的衣襟,仰头看着他。 「你睡觉时也习惯这样靠着我,就像个孩子一样。」他垂眸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 「好啦,我就是不长进啦。快说快说……」她扯着他的手臂,看似催促着他,其实是在避免他的浓情目光让她崩溃。 「你从救了我的第一眼就爱极了我,之後每天像个小猴子一样地耍把戏,只求讨我开心,看你一眼。」他笑咧出一口白牙。 「我的天!」林萌先是捂住发红的脸,继而去捂他的唇。「停!我改变主意不想听了!」 宫啸天大笑出声,一对威武黑眸因为笑意而眯了起来。「你在我面前,从来是不管什麽面子不面子的。我给你脸色看,你也不以为意,打定主意就是要挨着我。就算我收下他国送来的美姬,你也照样嘻嘻哈哈。」 「我不可能肚量大到那样!」林萌咬牙切齿地瞪着分明「胡言乱语」的他。「几辈子都不可能!」 「先听我说完吧。」宫啸天笑得脸皮都僵了,毕竟他已经许久不曾这麽笑过了。 她鼓起腮帮子,假意捂起耳朵。「你说吧。」 「你表面说不在意,结果那晚躲到花园里哭,哭到当时还是狐狸的胡黎南爬到我的门外找我,要我去安抚你。」他说。 「结果呢?」她明知故问。 「你当时哭得可丑了,和我房子里那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完全不能相比 。」他正经地道。 林萌脸色一沉,她跳到地板上,双手插腰地瞪着他。 「非常好,原来你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美人有多娇艳欲滴。」她磨着牙说道。 宫啸天大笑出声,大掌一伸,再度将她拦腰抱回身上,继续说着前尘往事——自从美姬事件的试探之後,他更加确定她不论贫富贵贱都爱他的心意,从此便只专宠他的小萌儿! 「你那时蹲在石灯旁边哭,哭我为什麽是王?为什麽不是什麽江湖艺人,或者是什麽店小二,那样你要以身相许才不会有什麽高攀的感觉。」 「停停停,可以了,我完全懂了。」林萌双颊胀红,拼命用手搧着风。「我听起来简直一见锺情、爱到疯狂,真不知道我到底是看中你这个不说话时就一脸刚正不阿、气势威武到让人倒退三步的家伙哪一点?」 「全部。」 「喂,你会不会太自大……」 林萌的话被他的唇覆住。 宫啸天吻着她,绵密地纠缠着她的舌头,把她当成含在口里的珍贵糖饴一般地仔细品尝着。 「我爱的也是你的全部。」他在她唇上说道。「你的顽皮、你那老是把别人放在自己之前的柔软心、你的笑容、你巴着我的样子……我老是做梦,梦里都是你陪在我身边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这些梦,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撑下来的。」缱绻的吻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悲伤,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像是只要一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无踪一样。 「苦了你承受了这麽多……」林萌红着眼眶抚着他的脸颊,抿着嘴忍住大哭的冲动。「幸好,你快离开这里了。」 「还有一点时间……」 「不!」林萌蓦地在他身上坐起身。「不要因为我而耽误,我及以前的我,都不想看到你每晚承受铁浆的痛。况且,我是鬼厮,跟不了你到天界的。你快走快走……」 「你有好心肠,我让你多上去人间度化恶人几次,你会有机会的。」 「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每回让我上去度化恶人,都要再多耗损一天的时间在地狱里受苦?」她猛力地摇头,摇到长发披散她一肩一身。 「谁多事告诉你这些的?」宫啸天脸色一沉,指尖陷入她的肩膀。 「我难道就不会自己去查狱法吗?关於法力与能力的部分是自然法则,是你无法更改的。」她乞求的眼逼到他面前,坚持要听他一个答案。因为她是随时都要离开的人。「我求求你别理我,快点上『天居』,好吗?好吗?」 「至少再让我陪你上人间一回。」 「不。」她的指尖陷入他的手臂。「我不想看到你多待在地狱里,一天也不要。你也不想看我一想到你就哭成这样,对吗?对吗?」她的泪水涟涟地湿了一脸,心痛都写在眼里。 「你……」宫啸天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扯到胸前,让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你知道你是在要求我快点离开你吗?」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麽要哭……你知不知道这样哭也是会撕裂人心的吗?」她又哭又喊又跺着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宫啸天低吼一声,将她牢牢地揽入怀里。 她哭倦了,慢慢地抚着他的後背,缓缓地说道:「我的人好是有口皆碑的,我这样的人不升上天居,天居也会遗憾的。所以,你放心地上去,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碰面的。」 他们四目交接着,彼此都没提到,即便他们日後在天居相见了,那时候的他们应该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打个照面,然後就各自投入自己的喜好吧。 「与其让你在人世辗转努力几世才能升上『天居』,让我用法力再帮你上人间度化恶人一次。」 「不。」她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 「就再一次,否则我不甘心。」他比她更固执地说道。 她鼓着腮帮子,在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用他乌亮眼眸凝望着她时,她还能怎麽办? 「你总是有理。」她咬了下唇,喃喃说道。 宫啸天胸口一紧,因为以往每当她争辩不过他时,她总是会说这一句。 她的潜意识里其实是记得的吧。宫啸天微笑着把她拉到身前,侧身一躺,将她整个人全纳在怀里。 「睡吧,我想看你在我怀里好好睡上一觉。」他用脸颊贴着她的发丝,低声说道。 因为她以往待在地狱陪伴他的愿力因素,她入夜之後便体肤如冰,完全无法安睡。 林萌点点头,把脸偎在他的胸前,双手抓着他的衣服握成拳。 宫啸天凝望她,一颗心被痛苦与欢喜给绞扭着。 当年,她的突然离开,让他始终无法释怀。他们一起走过了千年,他怎能忍受那样结局! 他当然知道他们还会於天居相见,但那时的他与她已过「净水瀑布」——早已不是原本的宫啸天和林萌啊! 如今,能够再次抱着深爱着他的她。即便她没法子忆起所有的事、即便知道还是要分开,但他已经太满足了…… 宫啸天抚着她的脸颊,见她仍闭着眼,安稳地偎在他胸前,他闭上眼,什麽话也不再多问了。 毕竟,能够再次这样拥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几乎」没有遗憾了。如果她能想起一切的话,那该有多好…… 隔天早上,林萌从宫啸天房里出来,她挽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走到会议室—— 九大鬼王正坐在里头等着宫啸天召开会议,而准备待会儿要陪宫啸天去巡狱的胡黎南自然也守候一旁。 他们两人这一进场,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因为宫啸天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不但百年难见,而且还笑得像是他正置身於「天居」而非「地府」。 林萌则穿着一件宫啸天拿给她的旧时衣裳,那是她以前在地府里经常穿着的秋香色及地长衫。两人相视而笑的姿态,恍若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百年的分离一样。 巨雷鬼王露出欣慰笑容,朝着林萌点了点头。 胡黎南则上睁大双眼,兴奋地跳到他们身边拼命绕着圈圈,一副想找林萌问清楚的样子。 大目鬼王一看见他们亲昵的模样,方脸全垮下来,厚唇紧抿着忍住骂人的冲动,直到他看到宫啸天脸上的开心。 「你想起一切了?」巨雷鬼王瞪她一眼。 宫啸天握住林萌的右手,走到大目面前。 「我再陪她上人间一次之後,我就会依照原订计画抵达『天居』。」宫啸天左手拍拍大目的肩膀,右手仍是将林萌握得死紧。 「你确定?」大目鬼王看到宫啸天点头,他胀红了脸,也一掌拍向宫啸天的肩。「对!这样才对!」 胡黎南垮下脸,目光不停地在阎王和林萌亲密的身影间游移着——为什麽会是这种结果?明明他在淩晨时,已经对林萌使出最後绝招了啊! 「喔,大目鬼王好大的胆子,竟敢乱打阎王!」林萌戏弄地大叫着。 「我……我是一时情绪激动……」大目鬼王连忙把手背到身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萌偷笑地溜到宫啸天身後,探头嘻嘻一笑。「原来你那对眼睛只是看起来凶恶而已,随便吓吓你,你就六神无主了。我也经常乱打他,他不会怎麽样的啦。」林萌说完,马上打了一下宫啸天的手臂当成实证。 「我当你是自己哥哥一般,不用这麽紧张。」宫啸天再度拍拍大目的肩膀。 「不一样!你是王!」大目鬼王用力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阎王是王,鬼王也是王,大家都是好兄弟,不用客气。」林萌搂着宫啸天的手臂,笑着说道。 大目鬼王看了林萌一眼,冷哼一声,可脸上确实是挂着微笑的。 「你们以前老是斗嘴。」因为今日颁布的狱法已有更改,巨雷鬼王於是也笑着提起往事。 「一定是大目鬼王找碴。」林萌双手插腰,玩笑地说道。 「分明就是你找我麻烦!」大目鬼王大吼大叫地冲到她面前。 林萌哇哇大叫地冲向会议室的另一端,大目鬼王则随之追在她身後,两人像孩子一样地追逐了起来。 宫啸天看着这两人,他唇角上扬,眼眶却是湿润的。 这一切,多好。 胡黎南随着宫啸天的视线看去,他马上幻化成狐狸,追上林萌和大目鬼王身後,忽前忽後的跑在他们中间。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以前都会算我一份的!」胡黎南大叫着。 没见识过他们玩闹的新来鬼王,全都睁大眼,被逗出笑容。 「好了,会议要开始了。」巨雷鬼王大声一喝,一如往昔地唤住所有人的注意。 林萌溜回宫啸天身後,却又淘气地朝大目鬼王扮了个鬼脸。 「哼。」大目鬼王呲牙咧嘴一番,却没有行动。 胡黎南挨在她与宫啸天之间,轻声地说道:「这样好像从前,好好喔。」 宫啸天胸口一窒,因为知道从前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他揽过林萌的肩,牢牢一握,定定看她一眼之後,便将她推到一旁。「准备开会。」 宫啸天的这一眼让林萌心酸,因为她懂他眼里的不舍与释怀,也明白那表示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松手离开了。 他们是真的要分开了。她挤出一抹笑容,故作轻松地举手问道:「我可以旁听会议吗?」 宫啸天往角落一指。「坐好,不许乱发言。」 林萌咧嘴一笑,自顾自地把椅子搬到宫啸天旁边。 「那是我的位子。」胡黎南抗议,硬是要挤回原位。 「让我坐一下嘛。」林萌小声地说道:「反正也坐不久了……」 「那你为什麽不叫王留下来?」胡黎南睁大眼看着她。 「胡黎南,你说的是什麽鬼话!」大目鬼王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林萌假装没听到胡黎南的疑问,一迳仰头对宫啸天露齿一笑。「会议可以开始了。」 宫啸天拍拍她的头,点头坐下。 林萌马上搬动椅子,好挨他更近一点。 他没有出言斥喝,只是看她一眼。 「我会安静。」她马上举起双手在胸前做出打叉动作。 宫啸天的心揪了一下,因为这百年来,她总是这麽说,却又总是忍不住发言…… 「人间最近出现一个邪教,专门吸收新生的魂魄。」巨雷鬼王主持会议,先在空中秀出第一个议题。 「我查过那个邪教,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像我们这个象限的人。」大目鬼王说道。 「依照阎王指示,我昨天已经和第三世界联络,询问他们是否私下派遣人过来,他们回报没有。」鬼王里有人发言。 「我试过用电波入侵过邪教本部的防护系统,清查他们组员的灵体。不过他们加密了防护,我目前还进不去。但是,我还是探测到他们灵体的波长,等到电脑分析出平均值,就可以知道他们来自哪个象限。」 林萌双手托腮,听他们说话听得入神。好像她不曾离开百年,依然坐在她的老位子,听着他们讨论如何让地府规则正常地运行。一直到会议结束前,她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舍不得眨眼,不愿少看一眼、少听一句。 「今天的会议就到些为止。」巨雷鬼王宣布道。 「你今天怎麽这麽安静?」宫啸天看她一眼。 「我以前很吵吗?」她其实也怕多说多错、怕引起疑心,多少强迫自己要闭嘴。 「通常整场会议里都是你的意见和声音。」宫啸天笑着说道。 「没错!」大目鬼王大声说道。 「骗人!」林萌嘟起嘴,双手插腰地说道。 「而且,你一碰到有兴趣的事就滔滔不绝。主题不是你感兴趣的,你就打瞌睡,有次还睡到打呼。」宫啸天忍不住揶揄她。 「你你——你干麽把这种事记得这麽清楚!干麽不帮我保留点面子!」她跺脚抗议,用力晃动着他的手臂。「忘掉忘掉,通通给我忘掉!」 「忘了他一个,还有我们。你的糗事一箩筐!」大目鬼王哈哈大笑地说道。 林萌鼓起腮帮子,瞪了大目鬼王一眼。「拜托,我是怕你们生活太沉闷,所以才牺牲形象演出的。」 「巨雷,帮我想想,她从以前就这麽会睁眼说瞎话吗?」宫啸天拍拍她的头,抬头看向巨雷鬼王。 所有人顿时大笑出声,因为宫啸天难得的玩笑,因为林萌红太阳般的脸,因为气氛不曾如此热闹过——或者该说,在林萌离开後,就不曾如此了。 「巡狱时间到了。」胡黎南突然跳到宫啸天身边,抱住他的另一只手臂。 宫啸天奇怪地看了胡黎南一眼,抽回了手——胡黎南为何突然抱住他的手? 胡黎南瘪着嘴,後退一步。 宫啸天没多留意他,因为他敛去笑意,低眸看了林萌一眼。 「当我需要转移到人界时,我会马上通知你的。你是这个意思?对吧对吧?」林萌马上说道。 「乖。」宫啸天抚着她的发。 「我也要。」胡黎南钻到他们俩人之间,鼓着腮帮子说道。 「乖乖乖。」林萌笑着拍拍胡黎南的头。 「我本来就很乖。」胡黎南嘟着嘴说道。 所有人又大笑起来,林萌则是牢牢地握住了宫啸天的手。即使知道他只是去巡狱,但心里还是不舍—— 因为她知道她待在地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是,她也知道还能够这样四目交会地手拉着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这一次,他们总算可以没有遗憾地告别了。 而他之後将会直升天居,享受天寿。 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第十章 在宫啸天出发巡狱之後,林萌回到观察室,叫出几个她觉得有可能度化的恶人档案,专心研究着,希望今天会有机会回到人间一次。 因为她方才发现胸口竟然有一分钟的时间变得透明,这表示她的时间不多了。幸好,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都还没让旁人看见。 宫啸天让她在人间积善的结果,应该也相对加速了她在人间的身体复原。 林萌用手调出几个名单,观察着他们这几日的经历,她认真到皱起眉,只希望能够不负宫啸天的期望,也希望能把握仅存的时间多做点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胡黎南突然冲进观察室,直接跳到林萌身边,嘟着嘴扯住她的手臂。 「你怎麽来了?」 「王说我今天很吵,拼命问问题。把我赶回来,不让我陪他巡狱。」胡黎南皱着鼻子,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不公平,你平常也很吵啊!」 「我是我,你是你。」林萌嘻嘻一笑,敲敲他的头。「你以前陪王巡狱时,可没这麽吵吧。」 「是没这麽吵啦……」胡黎南咕哝一声,扯住她的手臂。「你说你说,你早上怎麽会跟王一起出来?」 「我不小心在他门口睡着,後来就这样那样,他就让我在房间过夜了。」林萌含糊地说道。 「我以前在王门口也守夜过很多次,他怎麽不放行让我进去?」胡黎南双手插腰地说。 林萌看着他的模样,抬头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干麽偷学我啊!瞧瞧你的动作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 「谁要学你啊!对了,大目鬼王要我跟你说狱币不够,他可以借你,还叫你快点去买,否则会买不到。」胡黎南凑到她身边追问道:「你要买什麽?今天淩晨限量的『百年相思露』吗?」 「大目鬼王要借狱币给我……」林萌一愣,很快地懂了大目鬼王的用心了—— 大目鬼王一确定宫啸天只会再出手帮她上人间一回,便要升上「天居」後,就希望她可以快点购买到「百年相思露」回复记忆,给宫啸天一段美好的回忆。 「帮我谢谢大目鬼王,但我不需要狱币了。」她红着眼眶说道。 「为什麽?」胡黎南凑到她身边,双眼发亮问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吗?对吗?对吗?」 林萌一笑一耸肩,眼里却闪过一道泪光。 「为什麽不说话?」胡黎南跺了下脚,坚持要听答案。 林萌感觉手臂一轻,她低头一看—— 「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她举起透明左臂给胡黎南看。 「不可以!你不可以这麽快就走!你走了之後,王怎麽办?像刚才那样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这事恐怕由不得我。」林萌苦笑地摸摸他的头,这时才知道胡黎南竟对她有这麽多不舍。 「可以的。只要你不要再去救人,福德累积得没那麽重。你变回人之後,总还是会死的。」胡黎南急忙说道,紧张到脸色都泛白。「但是,你这次回到人间之後,会记得这里的事。所以,你快死的时候,你就发愿到地狱为官。那时,我会在地府入口等着你,选你为地府观察员,这样你就可以再留在地府,所有事都会跟从前一样,王也不舍得离开。你也看到王今天有多快乐……」 「不。」林萌打断他的话,脑中闪过一丝疑惑—— 「鬼厮」在人间的身体一旦清醒,便不会记得地府之事。为什麽胡黎南一口认定她会记住? 「为什麽?难道你怕受苦吗?王也为你受苦很久,你为他吃一点苦又怎麽样,如果是我……」胡黎南抓住她的手臂嚷嚷道。 「我不留下来,不是因为怕受苦,因为我爱他,所以不愿意看他因为我而留在地狱受苦。就算他上天居之後,会把我忘得一乾二净,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会很好。」林萌眼眶泛着泪,但语气坚定地说道。 「不对!不对!喜欢,不就是要在一起吗?」胡黎南全身颤抖地说道。 「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好。」林萌拍拍他的头。 「你才没有!你之前明明就抛下他一个人到天居享福,你还敢说大话……」 「我没有!那是因为……」林萌的眼尾余光看到萤幕上有一抹白光。 是善念现前的白光! 林萌忘了自己还在和胡黎南争论,她飞扑到电脑萤幕前,用手点出画面下角的一个十五岁少年忽伦尼。 忽伦尼的家乡连年战乱,身为孤儿的他为了求生存,在八岁时就加入当地民军,已经杀过几个人。若是任其发展,将来必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此时,忽伦尼面对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旁边的人正鼓噪着,要他对这名女子先奸後杀。 林萌戴上特殊耳机,按下紧急联络钮,让自己的脑波意念能传讯给宫啸天。 「有特殊状况,我需要转化到人间。」林萌在脑中想着。 下一秒,宫啸天现身在她面前。 「快,不然来不及了。」林萌抓着宫啸天的手臂,在脑中很快地把忽伦尼的情况想了一回,好让他也知情。 宫啸天点头,拔下林萌的耳机,健臂一张,再将她拥入胸前,准备转换时空。 胡黎南冲到他们面前,伸手去抓宫啸天。 「王,林萌已经恢复记忆了。」胡黎南大声说道。「她吃了『百年相思露』,记起了百年来的事,就算是回到人间也不会忘记的。所以,你不可以让她走!」 林萌惊恐地看向胡黎南,身子抖得像落叶。 「胡黎南,你怎麽会知道?莫非是你……让我吃了……」林萌牙齿打颤地说道。 宫啸天推开胡黎南巴着他的手,他扣住林萌的肩膀,黑眸迸出怒焰,可声音却像酷寒地狱里千年不化的冰。 「你既然恢复记忆了,为什麽要骗我?在我离开前,给我最後一场痛快也不行吗?」他瞪着她,激动大吼出声。「为什麽!为什麽!」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但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救人啊!快点,忽伦尼要行动了,这一错下去,忽伦尼的这生就毁了啊!」林萌哭着拖宫啸天的手臂,边哭边叫着说道。 宫啸天牙根一咬,闭上眼,将她的脸压入他的胸膛。 两人瞬间消失的身影,他纤细的身子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为什麽会这样?明明他什麽都做了,还在第一时间买了「百年相思露」。让林萌回复记忆,希望她能留住王,为什麽会这样? 经过一千多年的相处,尤其是在林萌离开後的这百年内,他与王独处的机会变多。他每日每日看着王,看到移不开视线,看到认为自己该代替林萌来照顾王。 只是,王的离开在即,而他只要一想到没有王的日子,心里就莫名地难受。所以,才会用尽心思,找到林萌、留住了林萌,就是希望她能够把王留在地狱里、别让王到「天居」。 但是,林萌为什麽要让王离开?为什麽?为什麽?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留他在身边啊! 他只是希望王留在地狱,这样有错吗?胡黎南哀鸣出声地爬坐起身,看着萤幕上已经现身在人间的两人—— 爱「人」,真的好苦啊! ****** 从地府转换至人间过程不过几秒,林萌却几度感觉到宫啸天用一种要将她捏碎的力道在抱着她。 时空转换必然会有的极冷极热感觉刺痛着她的肌肤,但这回她丝毫未曾察觉,因为她的心更痛。 「到了。」他严声说道。 林萌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干热大地。火红太阳挂在天际,灼热得像是要烧尽整片大地一般。 「忽伦尼在洞穴那边……」她指着前方一处光秃秃的山头,催促着宫啸天。 宫啸天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比太阳更加灼烈的眼死锁着她。 「为什麽要骗我?」他冷冷问道。 「我说了,你会舍不得走,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她握住他的手臂,急切的说道。 「你问过我吗?你顾虑过我的心情吗?你做你觉得对的事情,但我盼你盼得那麽久,就算是同情也好,你难道不该告诉我你想起一切了吗?」宫啸天扣住她的肩膀,蓦地大吼出声。 林萌被他吼得身子往後一仰,只能泪眼汪汪地紧瞅着他手臂,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过是希望你多想到我一些,这样很难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本已经接受好要和她分手打算的平静心境,早已荡然无存。 「我……我……」林萌想起自己为了他放弃天居,安排下凡投胎,意外横死等等一切,眼眶热辣辣地红着,却是有口难言。 她得忍住,不能让他情绪再有起伏。为了他好,便是要她牺牲自己,她也无所谓。被误会又算什麽呢? 「总之,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她颤抖地低语着。 「不然,真相是如何?」宫啸天低着眸冷睨着她。「如果你现在只剩下十分钟就回到人间,你是要选择和我相处,还是去救忽伦尼。」 林萌身子一震,蓦地往後一退。 宫啸天逼前一步,抓住她的衣领往前一扯。 「说。」他低声叫着。 「我救忽伦尼。」她说。因为不能说谎。 「我就知道……」宫啸天的脸色惨白如鬼,他眼神憔悴、双唇颤抖,他的低语如风中残烛般微弱。「我就是注定无人在乎……」 宫啸天身子一摇,脸色恰如刚受完千百回酷刑的恶灵般憔悴。 他推开她,转身往前走。 「因为忽伦尼像当年的宫倾天,他一出生时没人教过他什麽是非善恶,他旁边人灌输他的都是烧杀掳掠的错误观念,他的脑子里只有仇恨,他怎麽会做出对的事。」林萌看他脚步愈走愈快,她一跃向前,从他身後抱住他。「我不想再有类似的遗憾发生了。」 宫啸天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刚硬轮廓闪着漠然寒光。 「我需要你帮我。求求你,不要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遗憾,你知道我爱你的……」她哽咽地说道。 「忽伦尼,快上啊!你人生的第一个女人正在等着你!」远处洞穴里传来强盗的叫骂声。 「还不快去?不是要普度众生吗?」宫啸天唇边浮出冷笑,大掌一扬—— 林萌还来不及说话,一道黑风便将她推离宫啸天身边,另一道旋风则飞入她的足底,让她像风一样地朝着洞穴前进。 等她飞到岩洞时,宫啸天早已帮她将闲杂人等全都用大风扫昏、挪移到洞穴处。 「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出来找食物的,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肤色黝亮的三十多岁女人,上身被脱光地缩在墙角哭喊着。 「你有孩子关我什麽事?」忽伦尼没注意同伴都已消失,他只是紧盯着女人的胸部,他咽了口口水,握紧了手里的刀。 「可以让忽伦尼只听得见我的声音而不看见我吗?」林萌急问着宫啸天。 宫啸天没开口,身形却忽挪到忽伦尼身边,在他的耳边结了一道手印,好让他能听到来自另一界的声音。 「求求你放过我……」女人哭着拼命磕头。 忽伦尼举起刀就要落下。 林萌上前抓住忽伦尼的手,大喊:「不可以!」 「是谁!」忽伦尼大叫出声,挣扎着想甩掉她的手,却怎麽也甩不开。 林萌知道意念力量大於人类的力气,於是用意念再让手腕使劲,好使忽伦尼吃痛地丢下匕首。 深肤色的女人睁大眼,很快地抓住那把匕首往後方岩洞一缩。 「放开我!」忽伦尼痛苦大叫着。 「你有多痛,被你伤害的人只会更痛。」林萌握紧忽伦尼的手腕,目光却是看着十步之外,冷颜以对的宫啸天。 「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忽伦尼瞪大黑白分明的眼,挣扎地大叫着。 「才不是!」林萌抓起忽伦尼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抬高到离地。「你杀人有时只是为了不顺眼,才不是因为自卫!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有多痛,他们死後的怨念便会同样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那又怎样,大不了我也去死,大家都一样了。」年轻的忽伦尼倔强地说道。 「死後的世界由不得你作主,你伤害了多少人,那些恶事全都回报你的身上。」林萌大声说道。 「听不懂!走开!」忽伦尼朝空中一挥拳。 林萌忘了对方看不见自己,身子一退,还是松开了手。 忽伦尼急忙往前想冲出洞口,宫啸天伸腿绊倒他,踩住他的後背,等待林萌过来。 「放开我!」忽伦尼抬高四肢,像乌龟一样地拍打着地面。 「现在你知道身不由己的感觉了吧!别人被你强迫、欺负时,就是这种感觉。」林萌坐在忽伦尼背上,气得对着他大吼大叫。「你给我听好——你的母亲当年就是为了保护藏在草丛的你不被歹徒抓走,所以才会牺牲自己。结果呢?你现在正要做跟杀死你母亲的歹徒一样的恶行!」 「我有母亲?」忽伦尼愣住了,停住所有挣扎。 「对,而且直到你一岁时,她被歹徒杀死之前,她总是会抱着你唱歌,把你抱到空中,逗着你笑。」林萌激动地说出她事先搜集好的资料,巴不得把话全塞到他耳里。「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别人伤害自己的孩子一分一毫!」 「骗人!骗人!没有人会爱别人比爱自己多。」忽伦尼胀红脸大叫着。 「有!一个人爱别人比自己还多时,会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林萌的泪水滑出眼眶,她仰起小脸,定定地看着宫啸天。 宫啸天胸口一闷,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逼问她眼里忧愁的原因。 「恶魔,去死!」此时,躲在角落的女人突然拿出匕首捅向忽伦尼的後背。 刀子穿过林萌,插入忽伦尼的後背。 忽伦尼惨叫一声,表情狰狞地弹跳起身,他抓住女人的身子,抢走她手里的刀,把她压倒在地。 他身上的血滴到女人身上,在女人的尖叫声中,举起刀子—— 「不可以!」林萌上前想抓住忽伦尼的手。 「你做的已经够了。」宫啸天揽住她的腰,往後一扯。 「想想为了你而死的母亲!」林萌哭喊地说道。 「我不杀别人,别人就杀我……」忽伦尼瞪大眼睛大叫,唇过溢出鲜血。 「你刚才如果不是想伤害这个女人,又怎麽会有这种下场?你现在杀了这个妈妈,她在家里的孩子如果没饿死,也会跟你一样地长大,再去伤害他人的母亲!」 「这里只有强盗,她不该跑出来的……」忽伦尼整个人往前趴到女人身上,断了气。 林萌双膝一软,也往地上倒下。 宫啸天快手环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揽回怀里。 「我阻止他再杀人的下场,就是让他被杀死……」林萌没法子止住身子的颤抖。 「人死只是另一个开始,你让他带着善念离开人间,让他的下一场开始不再那麽血腥,你算达成目的了。」宫啸天搂着她。 「我知道,但……」她咬着唇,不知如何说明心头此时的五味杂陈。 「生死是平常,你跟着我那麽久,还没悟到这一点吗?」 「傻啸天,生死多回,求得的就是『放下』,不是吗?不是吗?」林萌抚着他的脸颊,泪水如雨地滚落眼眶。「你自己也没参透啊!不然,何必执着於我,又怎麽会不明白我隐瞒恢复记忆的用心良苦呢?我们还要放下的……」 「我知道放下会更好……」宫啸天却牢牢捧住她的脸庞,额头触着她的,颤抖的双唇不住地喃喃自语着。「我知道我知道……」 林萌的泪掉得更凶了,她飞扑上前,搂住他的颈子。 此时,被忽伦尼压在身下的女人,脸色苍白地爬出来,临走之前还从忽伦尼怀里偷出了一小袋钱。 女人跪在地上对他跪拜一回。「谢谢你救活了我的孩子。」 女人逃出洞口,林萌只希望她能平安返家——在此蛮荒之所,抢劫杀掠只是寻常,人吃人也非奇事。 林萌因为痛苦而揪成一团的小脸埋到宫啸天胸前,双臂牢牢抱着他的腰。 「这女人的孩子将来长大之後,会有机会统治这个国家,结束战乱。」宫啸天说道。 「一切都会变好吗?」林萌瘪着唇,强忍着大哭的冲动,仰头看着他。 「是。」他坚定地点头。 「有的人间悲惨到连我都不免要怀疑,这里和地狱有何不同?」她喃喃说道。 「一念之间,便是天堂、地狱之别。」他说。 林萌哭累了,把脸偎在他的颈间,轻声地说道:「是啊,否则你执着为我报仇的那一念怎麽会让你成为阎王呢?」 「若非那一念,若非我成了阎王,我可能至今都还在怨恨我的母亲及宫倾天,也许还在人间轮回,与他们纠葛百千年不休。」 他拭去她眼角泪水,痴痴地凝望着她好一会儿後,他挤出一抹笑容,说出她想听的话。 「我现在只着急在我离开地狱之後,无人能度宫倾天离开地狱。」 林萌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这回却是开心的泪水。 「太好了。」她抓着他的衣襟,开心地往前一跳,双腿夹住他的腰,双手搂住他的颈子,认为他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把脸埋入他的颈子里,不住的说道。 「你只会为了别人而说我好。」宫啸天抱着她,不明白他的满腔怒气为何总在遇到她时,就会在瞬间化为无形。 「就算没有别人,你在我心里总是最好的。所以,我不要你因为挂碍着我,而不离开,我要你更好。」想起自己随时都可能离去,她的话说道更急了。 「何必呢?我早晚也都是要离去的,你不会不清楚没有什麽『永远』,永远只有『现在』要把握……」 一阵晕眩闪过林萌的身躯,这样的感觉她近来已经熟悉。只是,这一回的力道太强,强到她甚至没法子假装没事。 离开的时候,终於到了! 「我爱你。」林萌撑住虚弱的双腿,她用尽全力地捧住他的脸,在他唇间印下一吻。 「爱我就……」 「你不会知道我为了再见你一面用了多少心思。」她的双手颤抖地落到身侧。 「那就告诉我……」宫啸天想抓住她的手,却抓到一场空。 宫啸天脸色苍白地看着她颈部以下变成虚空,只有那张小脸还望着他。 「不……」 她璀亮的眸子噙着泪光,可她的双唇往上扬,她的贝齿在对他微笑着。但她的笑容很快地便像湖水倒影一样地晃动起来。 「别走!」宫啸天面容焦急地扭曲着,大掌在空中试图捉住一丝一毫的她。 可她只失去实体,剩下最後的影像…… 「我们一起往前走,答应我一定要上『天居』,我们早晚会在那里相遇的……」 林萌声未落地,便已消失在他面前。 宫啸天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岩洞,明明知道她是因为人间的躯体已经清醒,所以魂魄才会突然离开,但他还是呆了傻了,没办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捣着胸口,明知道这颗心已经千年不曾跳动,但还是觉得那个地方痛得像是被油煎刀剐似地生不如死。 饮千百年铁浆是苦,但更苦的是他长久放不下的执着。 以为心已默寂,却是一见到她就再度惊涛骇浪。他究竟想在她身上求得什麽?几辈子的相守就叫永远吗? 「没有什麽『永远』,永远只有『现在』要把握……」 林萌刚才说的话,蓦地刺入他的心里。 小家伙倒是比他还清醒! 宫啸天游魂似地飘出洞穴,大漠焚风吹过他的身上,他却感觉脸上有股凉意。伸手一摸,知道也只能是泪,因为他总是只为她流泪。 不该再这样!至少这一回,他们道别了,他们好聚好散了,也该是真正放手的时候了。 宫啸天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掌,唇边闪过一抹苦笑。 毕竟,这千年时光,他又真正抓住了什麽呢? 结局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告诉自己。 宫啸天闭上眼,灵体像冰似地融化於黄沙之间…… 第十一章 「她的眼睛又动了!」 「我老觉得她这阵子看起来就是一副快醒来的样子!」 「她睁开眼睛了!你快点去叫医生啊!」 林萌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眯起眼。 「我去把窗帘拉下来,最近阳光毒辣得很!」圆脸护士惊喜地对她说道。 林萌眯起的眼缝里看到护士的背影及窗边射入的金黄光线。 地狱里怎麽会有阳光呢?林萌的脑中一时还没切换过来。 莫非—— 她回到人间了。 窗帘被护士拉下,室内转成一片昏沉的黄。林萌望着蒙蒙日光,想咬住唇,却连这样的力气也没有。 於是,纵然她想哭,也流不出泪水。 「恭喜你,你福大命大,昏迷了一个多月,还能醒来,是奇迹啊!」护士走向她面前,一边帮她量血压、量体温、量脉搏,一边则是兴奋地停不住嘴。 一个多月?林萌皱眉看着护士,所有的事慢慢地回到脑子,她痛苦地瘪着唇,喉咙乾燥得像有火在灼烧一样。 「你可以说话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护士问道。 林萌缓缓地摇头。 「也对啦,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护士自顾自地大笑出声。「你等着,医生就快到了。」 林萌微侧头,看着眼前白色的墙、白色的桌子及其他三张白色病床,还有周遭平躺的昏迷之人。 这里不是地狱。但是,回到人间的她,不是应该忘了这一切吗? 啊!都怪胡黎南让她喝下「百年相思露」,她现在想忘也忘不了了。 林萌的泪水压眶而出,知道这次是真的与宫啸天分别了。 「怎麽了?很痛吗?哪里不舒服?」护士急忙上前要检查。 林萌没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流着泪。面对啸天时,她要故作坚强,要强颜欢笑,要让他知道她很洒脱。 但她怎麽可能不痛,他是她的心啊! 林萌闭上眼,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会没事的,因为不会有比这样更好的结局了。 啸天要上「天居」享天寿去了,多好啊…… 「喂喂,你不会又昏迷了吧!」护士急着握住她的手腕按着脉搏,嘴里喳呼地说道。 林萌苦笑地又睁开眼,看着护士着急的眼神,她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为什麽……只有我隔壁这一床……没有人?」 「天啊,你说话了,你的语言能力没被影响,真是太厉害……」护士啧啧称奇地说道,根本忘了要回答。 「为什麽?为什麽只有隔壁没有人……」林萌皱了下鼻尖,怪自己说几句话就要累翻,爱问两次话的老习惯却改不了。 「你隔壁的这位李法先生刚刚往生。」 原本老鬼厮李法竟是她的病房邻居!愿他来生更好—林萌在心里祈祷着。 林萌还来不及多想,几名穿着白袍的男男女女已经走到她身边,替她做起了各项检查。 林萌没力气反抗,觉得她被自己的重量压在床上,喘不过气来。 想想也真好笑,她居然比较习惯地府里那种没有实体的日子。在地府时,身体只是一种可以触摸却无重量的皮相,她可以飘在半空中、可以原地翻滚…… 「林小姐,你还记得自己是怎麽发生车祸的吗?」医生问道。 「孩子……冲到对面车道……我跳出去救孩子……然後,我被车撞到。」她说。「那辆车……怎麽了……」 「咳。」医生不自然地低咳一声。「那辆车为了闪避你,撞上电线杆。」 「他没事吗?」她的身子一紧。 医生只回以勉强的一笑,不忍心告诉她对方和她同时陷入昏迷,今早还因为情况危急而送入加护病房。「总之,你能醒来,是老天送的大礼,你休养好身体吧,我们现在要帮你转病房,好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真好笑,不管是在人间或地府或是天居,她做事还是一样不经思考……林萌在心里喃喃自语着。 想起那台撞向电线杆的车主,想起宫啸天这百年来的遗憾,她气自己怎麽就是学不会谨慎和瞻前顾後呢? 她自己遭受後果,也就算了,但是,她总是要害旁人伤心。可怜的啸天……林萌感觉眼眶在发烫。 「你别自责,最该责怪的是那个孩子的爸妈,没管好他,让他跑到马路上。」医生安慰地说道。 林萌点头,感觉沉甸甸的身体正拼命地地将她往下拉,她的四肢像铅块一样地重,眼皮也好沉。 「好了,好了,你快点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护士说道。 林萌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就沉入了半睡半醒间。 她听见周遭压低音量的说话声,听见病床下的轮子被推动的声间。 为什麽不睡熟呢?睡熟之後,她也许就能梦见啸天了。 要命,不是才分开一会儿吗?怎麽就开始想念了呢? 不,她想到以後生生世世不得相见了…… 她知道没有永远,但她其实没有要永远啊!她只是想和他好好相守一场,即便只有一天也好啊。 但是,她不能为此剥夺他到「天居」的权利。 林萌清醒不过来,可她知道眼泪正不停地流出眼眶。 「唉呀,她怎麽一直在哭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推到综合检查室,看看哪里有问题!不要才醒来又回去了……」 林萌听到医护人员们担心的对话,身下的病床则开始因为快速移动而剧烈地晃动着。 砰! 「唉呀!你这个人怎麽在医院里横冲直撞!」 「小萌儿。」 林萌身子一颤,拧起眉仔细听着—— 天啊,她好像真的睡着了,所以听见啸天的声音了。 接着,她就会梦见他、看见他的脸了,真好…… 「小萌儿,张开眼睛。」 林萌勾起唇,等着他进入她的梦境,让她看见—— 「我不是梦!你给我眼开眼睛!」 宫啸天的大吼让林萌整个清醒过来。 她奋力睨开眼睛,看见—— 一个剃着平头、戴着护颈,穿着医院深蓝色病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但,他的脸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宫啸天! 「你你……你……」林萌以为自己尖叫出声,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蚊蚋般音量。 「你走开!不要打扰病人!」护士怒斥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高大男人。 宫啸天冷冷看护士一眼,护士旋即打了个寒颤,却仍一动不动地坚守岗位,只抬头找了救兵。 「医生,你叫警卫把这个人赶走!」 「你再不走,我叫警卫了!」医生举起手机。 「闭嘴。」宫啸天低喝一声,天生气势竟真的喝止了众人。 宫啸天上前一步,紧握住林萌的手。「你记得我吗?」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林萌用尽吃奶力气才有法子蜷起五指,回握住他。 宫啸天双手捧住她冰凉的小手,努力用他的温度来温暖她。 「说来话长。」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 「放开她!你自己都伤成这样,还不快点回病房休息。」护士板着脸催促着他回病房,却因为觉得眼熟而多看了他一眼。「我的天!你不就是那个撞到她的宫啸天吗?你不是今天早上因为心肺衰竭送进加护病房吗?怎麽可以现在就起身……」 「你……宫啸天……撞到我的那个人?」林萌一惊,整个人要弹坐起来,偏偏才一动,她就喘得像跑了三天三夜一样。 「给我躺着。」宫啸天一手压住她的肩膀,黑眸因为焦急而显得淩厉。 林萌看着他身上的病人睡袍,还有他的平头造型,她的脑袋更加昏沉了,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可这张脸孔、那对眼,明明是他啊。 「你真的叫宫啸天?」她碰触他的脸颊。 「我还能有其他名字?」宫啸天握住她的手放到胸口。 怦、怦、怦!她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 「我疯了吗?」林萌睁大眼,连咽了几口口水。 「不,是我疯了,才会到了这里。」他哑声说话,目光渴望地看着她的雪白小脸。 「你你你!你为什麽没去那里?!」林萌因为情绪太激动,用尽全身力气弹坐起身一秒钟,随即她脑子一阵昏眩,闭上眼,瞬间像被消气的气球一样地倒回病床上。 可她握着他的手——没放。 「你们还不快点救她!」宫啸天利眸朝身後的医护人员瞪去。 「是。」医护人员全体立正站好,连忙上前替林萌进行检查。 等到他们确定林萌的呼吸、心跳正常的时候,这才有人想起他们干麽要听这个男人的命令。 医生首先看向这个高大男人,他正紧握女子的手,目光没一刻远离那个女子。 「你们是什麽关系?」护士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是我的女朋友。」宫啸天冷冷说道。 「不可能!如果她是你的女朋友,她之前昏迷时,你的家人为什麽不来照顾她?」护士质问道。 「我家人不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是直到刚刚清醒之後,才知道我撞到的人是她。」宫啸天抿着唇,耐着性子解释,只因为林萌的命现在正系在这群人身上。 所有人全都瞪大眼,目光不能置信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连着。 「天啊!这实在有够像电影情节,比罗曼史还浪漫一百倍!」一名年轻护士惊呼出声。 「被车撞到昏迷,哪里浪漫?」宫啸天瞪她一眼,确定对方蓦打了个冷颤,他才移开眼。 「对不起。」年轻护士自觉失言,後背被吓出一身冷汗。 「你们大难不死,一定会相守到老的。」医生陪着笑脸说道。 宫啸天听到这话,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 是的,这一回他和林萌将会相守到老—— 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因为他和她现在已经是凡人之身了。 当林萌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置身於一间豪华的大病房里。 她睁大眼,紧揪着被单,还在消化那一堆突如其来的讯息。 她从地府回到人间,然後—— 宫啸天也来了! 他——不该在这里的。 林萌转头,看见了他。 他躺在床边的沙发上,正皱着眉像是睡着。 林萌咬牙拔掉手上的点滴,走到他面前,举起手—— 疯狂地拍打他的肩膀。 「回去回去!你快点回去!你来这里做什麽!」 宫啸天被她打醒,他反射动作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拉。 林萌原就没什麽力气,被他这麽一扯,整个人於是倒趴在他身上,但她双手就算没用尽力气、喘不过气,也坚持想把他打回去。 她若是不这样做,她没法子处理她抓狂的情绪。 宫啸天没见过她这麽激动的一面,他扣住她的手腕,不想她伤了她自己—— 她的双唇泛白、脸色发青,分明就是即将要昏倒的模样。 但他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快痛死了! 宫啸天强忍着颈部伤痛,按捺下诅咒这具肉身的一百句话,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所选择的。 「放开我!你给我回去!」她无力,但很坚持要吼到他脑子清醒。 「我建议你别为难你自己和我——因为我现在是血肉之躯,和你一样出了车祸,而且伤势比你还严重许多。」宫啸天粗声说道,痛到全身都在颤抖。 林萌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就要从他身上坐起,但身体不听使唤,用尽力气起身就控制不了方向,整个人於是笔直往地上摔去。 「小心。」宫啸天搂住她的腰,直把她往怀里揽。 林萌靠在他胸前,听见他闷哼了一声,而且说了一堆类似诅咒的话。 她慢慢地抬头,看到他因为强忍痛苦而惨白的脸庞,还有他那一身的伤口,她瘪着唇,泪水滑下眼眶。 「你……」她哽咽地说道。 「乖,我没事。」他抚着她的头发,扬唇做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笨蛋!你活该痛死好了!天居无病无痛的日子不过,干麽换来这麽一具血肉之躯?」林萌抡起虚弱的拳头想打人,可马上想到他现在已是凡人身,她气得抽回手,只能哭喊着。「回去回去!你给我回去!」 「来了就回不去了,你也知道的。」宫啸天一耸肩,却因为颈子伤势而一缩。 「你!」林萌一看到他瑟缩的样子,她强迫自己坐起身,然後再尽可能地推他坐在床头。 两个重病患者,虚弱地并肩坐在床头,可彼此都用最大的力气看着彼此。 「小萌儿……」 「不要叫我!你明知道一旦成为凡人,就回不去『天居』了,你为什麽还来?」林萌咬牙切齿,一下子抓着他的衣襟,一下子双松开,怀疑自己会脑中风。 「我上了『天居』之後,掌管出入境的日光神告诉我一件事。」宫啸天握住她的肩,打断她的话。「他说有一个傻瓜,上了『天居』之後,因为执念太深,净水瀑水没能洗去记忆,她於是在『天居』努力计算着降生人间、落於地狱的时间点,只希望能在地府再见我一面……」 林萌倒抽一口气,眼睛愈瞪愈大,双颊也愈鼓愈大。 「他为什麽会对你说这些?他应该是不能说。就是他说了这些,才让你又动心起念吗……」 「日光神告诉我的原因是——我根本没过净水瀑布。你走後,我直接上『天居』提出了比你更大的要求——我要求带着同样的相貌、带着原生记忆降生在人间。」 「你你……」林萌又气又恼又感动,眼眶刺热地瞪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爱你。」他抚着她的脸庞,对她一笑。 她瘪着嘴揪着他的衣襟,又哭又笑地把脸宠埋到他的胸前。「可你怎麽会变成那个撞到我的人?」 「撞到你的这具身躯原本该在今天早上离开人世的,我正好用千年天寿做了这样交换,包括更改认识这具身躯者的所有记忆。」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天居一日,人间一年,你知道天寿千年是多大的尊荣吗?你原本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天居过上千年,你却换来一具会伤会死的身体,你你你……」林萌紧咬牙根,否则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咬他。 宫啸天握住她的下颚,黑眸定定逼到她面前。 「那你用三百的天寿,换来这张脸、换来你选择的意外昏迷,却没法子换回以前的记忆,不疯吗、不冒险吗?因为你到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够见到我,可能就这麽一直昏迷到死,你不疯吗?」 林萌睁大眼,面对着他黑眸的审视,她咽了口口水,心虚地别开头。 「那是因为……因为……我怕你因为我的离开而不甘心,又乱许愿,再花个千百年的时间在地府受苦……那我不是罪过了!」林萌懊恼极了,她抱着头,凄惨地低吟起来。「我就是太冲动,如果我忍一下,相信你会上『天居』……」 「小萌儿。」宫啸天打断她的话,抬起她的下颚,定定望入她的眼。「事已至此,况且,我都已经在这边了,你还要口是心非多久?」 林萌水眸瞪得圆圆地看着他,她的双肩开始颤抖,双唇开始用力地抿着,泪水开始又在眼眶里打转。 「想哭就哭吧。」宫啸天抚着她的发,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我……她难过……可是……我也好高兴啊!」林萌哭着冲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抱紧了他的腰。 宫啸天咬牙忍痛,努力不呻吟出声。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还是对他的心跳感到不可思议。 「天啊……你真的变成一个平凡人了。」她屏住呼吸说道。 「对。」一个痛得要死的凡人。 「『天居』为什麽会同意你的要求?为什麽?他们应该是很希望你能留在那里修行的。」她紧盯着他,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也许真实的她,躺在病床上还没醒来,只是因为太想他,所以才会创造出这样的幻境。 「因为『天居』没有法规规定我们不能做出这样的互换,因为从来没有人这麽傻,所以我们这对傻瓜感动了他们,他们决定给我一次机会,好让我没有遗憾地结束此生。」宫啸天微笑着轻掐了下她仍然不可置信的脸庞。「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真的是个大大大傻瓜。」她瘪着嘴,强忍住再度哇哇大哭的冲动。「你这一降生人间,很快就要结束此生了,人死得很快啊!」 「我不怕死,怕的是遗憾。」宫啸天抚着她的怎麽也擦不干的泪水,带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看着她。「这一次,我终於可以不用担心你会突然离开了。」 林萌感动得要命,可一看到他满身的伤,还是忍不住咕哝说:「傻子……人间的意外那麽多……」 「别担心。」他笑着说道,想用力地拥她入怀,偏偏今天的折腾已经让他全身酸痛了。「我查过了,你在地府所救脱的恶人所得的福报,以有我用天寿换来的这一生,可以让我们相守到百岁。」 「百岁!」她的眼一亮,露出贝齿笑得傻兮兮的。 「是的。你现在才二十岁,还是大学生,还有两万多个日子可以过。」 「那你呢?你大我十岁,所以是上班族吗?是吗?」她「轻轻地」抱住他的手臂,想知道他现世的一切设定。 「不,我是年轻有为的电脑业钜子。」他挑眉,淡淡地笑说道。 「厚,阎王了不起,有电脑专长了不起,天寿了不起,可以换到有钱背景。」她故意鼓起腮帮子,揶揄着他,可一对黑白分明水眸却是笑得好甜好甜。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等我们伤势好一好,我们马上结婚。」他抚着她脸颊说道。 她用力点头——呃,或者点得太用力了些。 「头好晕。」她闷声说道。 「我身上也快痛死了。」他也老实答道。 两人相视,噗地一笑,慢慢地倒躺在病床上。 她侧身挨在他身边,舍不得一秒不看他。 「胡黎南……他还好吗?」她咬了下唇,闷声说道:「我……没发现他喜欢你。」 「我也没发现,因为在我心里,他只是一只狐狸。即便他五百年前已修行为人身也一样。我只是没想到胡黎南会因为看了我太久,又把自己当成你,所以才会喜欢上我。」 「那他现在怎麽样?」她担心地揪眉问道。 「他说他搞不懂情啊爱啊这些事,决定加速修行,好直接升上『天居』,不要再为情所伤了。」宫啸天说道。 「我们之间,最聪明的就是他了。」她有感而发地说道。 「没错。」宫啸天说道,在心里感谢着胡黎南——如果没有他,自己与林萌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重逢。 「大目鬼王一定气炸了,不知道巨雷爹爹……」 「你这颗小脑袋,哪来这麽多好担心的事?他们有他们的造化,将来个个都是『天居』里了不起的人物。」他勉强挪身子,先把像具屍体一样地摊平床上,然後微举高右手,释放出她的床位—— 林萌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把自己缩进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闭着眼低声地说道:「我知道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在我的心里,你最了不起。」 「那是当然。」他笑着说道。 林萌微笑地勾起唇角,没有回答。 宫啸天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他「努力」压了压戴着护颈的脖子,低头一看—— 她蜷在他的身侧,睡了。 模样如同千年前,他们相枕而拥的模样。 只是,她看起来更幸福了。 宫啸天用右掌环住她,贴在她稳定跳动的心脏上,也跟着很快沉进了睡眠。 只不过这回—— 他再也不需要美梦。 因为他的美梦已经成真,他的小萌儿再也不会和他分离了。 此生,足矣。 结局不是最重要的事 写作多年,我以为这事应该很难再累倒我了。 没想到这一、两年来,可能是因为故事情节的门槛再提高了,近来每每交稿後都有一种虚脱之感。尤其,是在写《阎王的小萌》时。 《阎王的小萌》里有很多的设定及背景要交代,还有许多想写的旁枝情节要发展,若任我天马行空地一路写出,三本也不够我写。只好咬着牙根,努力地精选出我觉得实在是没法删除的情节,好让你们觉得故事紧凑而不冗长。 想写这本书时,我除了每周会到去年和朋友合开的甜品工作室「卡比甜甜地」帮忙之外,多半的时候,我要不就是写稿坐到腿麻、要不就是在大量地阅读。因此,眼睛经常花花花,背後经常觉得毛毛—— 因为想让自己更加身历其境在故事氛围中,在写作过程里陆续看了《灵界的译者》1与2、《细胞记忆》、《灵魂之旅》、《薄伽梵歌》、《地藏经》、《西藏度亡经》等等书籍。愈看愈多、愈是深觉不足,因为我总是可以再找出更多相关连的书籍去阅读,感觉书本峰峰相连到天边,永远看不完。但,最可怕的是,每本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东西方因为宗教之故,对於生死虽有不同的看法,但人性基本是相同的,恐及不安的部分,通常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多数东方人因为宗教,对於轮回观念的接受度比较高。然而,根据统计,欧洲也有四成的人相信前世今生。毕竟,有些巧合是真的很难令人解释。 话说回来,我原本是想在第十章就结束故事的。 因为我觉得宫啸天和林萌的结尾应该属於开放性质,大家都可以想像你们最想要的结局。 但是,如果真的在第十章结局这个故事,我想我可能会先被编辑k,然後接下来就可能会听到你们拿着书本哇哇大叫。因为—— 如果是读者,我也会呲牙咧嘴大吼:「余宛宛,你搞什麽!」 因为谁都想看男女主角的happyending啊! 至於我想有开放性结局的原因,则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决定要接这个企划案时,脑子里就开始在和宫啸天和林萌培养感情了。加上和这个故事相处了几个月,他们的想法我都清楚到不行,我知道他们已经走过最难放手的那一关—— 执着。 加上我经常觉得死亡不是最伤心的事,因为人都是要离开的。最让人难受的事,其实是「遗憾」。 因为遗憾,所以心中的不舍加剧数倍、会懊恼,会不只是伤心。 因为不要再遗憾,我才写了这个故事。 因为这麽多的因为—— 所以,我更不能让看故事的你们有所遗憾。 所以,我才写了十一章。 (宫啸天满意地os:做得好,给你一个「赞」。 林萌气呼呼地os:你为什麽要这麽做!他明明可以直升天居享天寿的!) 毕竟,他们都希望对方可以过得好,所以林萌会希望宫啸天上天居,而宫啸天原本也希望成就林萌这样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这样会让她开心。只是,他最後来因为不忍,她要独自一人带着回忆在人间过完余生,还是选择了重返人间。 事实上,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编辑和我商量过,这本书有没有写下集的可能。对我来说,最刻骨铭心的部分已经都在这一本了。如果有了下集,也许整本都在闪光,我的视力不好,怕会眼花。编辑笑我,专爱挑荆棘路走,一遇到甜蜜蜜的轻松大道,老是要绕道而行。 他们缠绵了千年,够了、够了。 咱们也只看这一本就够了。(在纸价飙涨的现在,写了这麽多字数,已经够让出版社苦笑了。谢谢包容啊!) 总之,故事终於进行到後记部分,光是处理细节就用掉了半个月的我,简直感动到想哭。因为虽然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写得兴奋,但体力与脑力的透支,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我没有後悔接了这个企划案。因为这点子很意思!况且,人生就是因为这些不期然的转变,才会看到不同的风景嘛。 就像去年我在香港吃到朋友「卡比」师傅做的重乳酪蛋糕时,大大惊艳,所以得用身为「卡比」朋友优势,连吹带捧地把这样的好味道搬到台南。(据说我属於嘴刁一族,但我自认只是吃东西比别人认真一点。) 决定开店之後,理想便开始落到现实里。光是cream cheese的原料(台湾毕竟和香港不同,它们的进口食材种类比我们多上许多。)我们就试了十多种,几乎市面上我们能找到的品牌都已经吃过了。最後,才定案於其中评价味道最乾净、定价最昂贵、却也是最古老的一个百年法国品牌。 我想,这样寻找食材的历程和写作很相同。 我可以在十几种灵感、十多种写法,但在下笔的当时,我必须挑出最对的味道,选择让大家最容易跟着我一块儿进入故事的方式。 当然,我的方式是不是最适合读者、见仁见智。但,至少我一直很认真地对支持,我可能早早落路去也。(套一句我的瑜珈老师所说的话,动脑写稿是比耗体力更伤元气的事情啊!) 最後,我想谢谢两个人。 第一个是创造这个点子的投稿者。我相信她会有她理想的故事内容,然而不同厨师作者经营同样的题材,会炒出不同的料理。希望她会喜欢我这道菜! 第二个是编辑,我写得投入时,总以为大家都应该跟我一样什麽起承转合都知道,谢谢她总是可以脑袋清醒地提醒我这件事。 最後的最後,谢谢你们看完了这本书,也借机谢谢和我一起创造「卡比甜甜地」梦想的「卡比」、小夜、buby及miao。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