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那一瞬间》 序幕 丝路大略走了一遍。 当跨出“出塞关”的那一步,她终于体会到了“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悲凉。 越过世界最高海拔的唐古拉山铁路车站,也走过阿里地区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神圣的道路。 与天一起见证世界上最澄净的天池湖水;听过神山上最凄美的动人爱情故事,也克服了路途中最难熬的高山症症状。 然而,最精采的部分,莫过于种族的文化交流。 她与苍鹰的后代塔吉克族人策马驰骋在世界第一高原--帕米尔高原。 她和将马当成双翅的哈萨克人坐在毡包里吃下奶疙瘩和奶茶,一起大声朗笑。 大漠驼铃叮叮响。 途经塔克拉玛干沙漠时,她更没错过仰躺在那片暖如丝绸的沙丘上,看着火红夕阳狂妄地放了一把火,烧遍天与地。 那片荒凉得像是灰烬般的死寂大地,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像是没有方向的地平线。如此荡荡辽阔的地方,却有个深沉的别名--死亡之海。 虽说三千世界,千山万水走不尽。 但,旅途,终究该有尽头。 最后一站,她来到了佛家教徒的梦想膜拜之地--拉萨。 这里,就是她心中默想的尽头。 从那东方山顶, 升起皎皎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默想的喇嘛面孔, 不显现在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颜, 心中却明明亮亮。 是啊,不想情人的容颜,心中却明明亮亮、明明朗朗,清晰得不得了! 漫步在大昭寺中的女子默念完情歌,莞尔一笑。 连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都不惜冲破教规,写下这样渴望爱情、却不可得之的苦楚情歌。 那么,她只是一介凡人,众生之一,又怎么能逃过爱情这条掺了蜜的恶途? 逃不过的。那是人生道路上,其中一项障碍修行。 她伸出手,拨动转经廊上的转经筒,手指头立刻沾满了信徒们留在上面的酥油。 一时之间,整排黄灿灿的金色转经筒,以顺时钟方向快速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整个回廊上就像风琴的音箱般,起了阵阵共鸣。 也许是高山症造成了耳鸣,那声音,明明近在周身,却有种云深不知处的空灵缥缈感。 当地的藏民们说,这代表经咒被覆诵了一遍。 转世活佛,总是能靠着奇迹找到回家的方向。 经文,也能藉由转经筒传达出祂心所向往的意念。 那么,她的路在哪儿呢?是不是遗失了呢…… 耳边听着那像从遥远神秘地方传来的鸣音,她有些闪了神。 茫茫恍惚中,她感受到一道过于直接的视线。 这投射在她身上的眸光,是不是又是这段时间以来的错觉之一呢? 是不是因为太思念那个人,又再度产生了错觉? 告诉自己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她茫然地抬眸望去--视线像是越过了千山万水,然后,她满眼愕然。 他们之间确实是越过了千山万水。 而如今,那双黯不见底的黑眸与她迷惘的眼,在此地的空中和她交集交会。 往事惊鸿一跃,幕幕如新,历历在目。 来来往往杂沓的鼎沸人声渐渐消失了,那像来自遥远天山的覆诵经文声,变得更遥不可及。 世界就像被切换成静音模式,沉默了下来,一片死寂。 她想放声大笑,声音却哽在喉间发不出;一阵酸意在鼻端翻腾作祟,最后无法控制地朦胧了她的眼界。 原来,路不是遗失。 而是,她来到旅途的尽头,是为了找到能带领她回家的人。 那人,像在她的顾盼之间,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她一千年。 那人,站在转经廊的尽头处,隔着人群,对她轻扬起唇角,划开一个久违到让她心痛的笑容。 真的好久了……那样让她思慕的笑容。 那个男人,朝她伸出手,眼眶有些泛红。 “柔柔,你好慢,我等你好久。” 短短几个字,从他那两片形状好看的柔软嘴唇中滑泄而出,瞬间抓攫住她的心脏,痛得她逃无可逃。 如果连神佛都不得不在爱情下弯腰屈服,那么只是一介凡人的她,没道理逃得过这爱情的魔障。 她飞奔上前,投入他的怀抱,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今生今世,这一方天地是属于她的天堂,到底是谁追随谁,已经不再重要。 男人收束臂膀,就算狠狠搂痛了她,她再也不愿意、也不会--教他放手。 第一章 黄土包覆的斑驳墙面,鳞次栉比的旧败房屋,纵横交错的歪斜巷弄。 一眼望去,有一种被推入时间洪流的错觉,仿佛历史的推演路程,正一幕幕在眼前一一掠过。 这八百多年的老城,如同它古老岁数般的残破沧桑。 在星移物换的今日,古城街道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祥和氛围,像是一名参破世间炎凉的睿智老者,避世而居。 三三两两浓眉大眼的漂亮孩童嚷嚷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嘻笑奔过;一名维吾尔族的老妈妈,正倚坐在老房子门旁昏昏欲睡…… 唔,理当是维吾尔族人没错,毕竟这里九成以上都是维族人,更别提老妈妈身上那袭民俗风格长袍,味道实在非常的到位。 午后斜倚的阳光照射在老妈妈身上,光影在黄土墙面上交织出一条与老妈妈几乎比例相等的人形影偶。 异乡,习习暖风,踽踽独行。 这样静谧悠闲,时间像凝固了般的暖阳午后,别说老妈妈昏昏欲睡,就连散步其中的李若柔,走得都有些身心舒舒懒懒了。 啪嚓-- 快门声响起,在一瞬间破坏了这份宁静。 李若柔睁着一只眼、闭一只眼,从瞳孔透过单眼镜头捕捉老妈妈闭眼休憩的这一瞬间。 冻结此景,化成永恒。 然后,永恒的景色突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老妈妈被这突兀的声音惊动,睁开眼睛。 她循声转过头来,苍老的双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眼睛也因太阳的照射而眯成一条缝,神情是一种让人看不出心思的肃穆。 唔……有杀气。 李若柔手紧紧抓着相机,屏息不敢动,有种被逮到的惴惴心虚。 虽然老城里的维族人看到照相机大多会主动露出笑容给游客拍照,但事情没有保证绝对,难保不会遇到一个厌恶被拍照而拿石头丢她的意外。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可没忘记维族人使坏起来会是何等凶悍;更何况,她还打扰了老妈妈的午后休憩。平心而论,要是被打扰的是她自己,同样也会心情不愉快。 正想着要不要上前道歉或干脆转身逃离时,老妈妈咧开嘴,对她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登时把脸上的皱纹笑得像一朵在艳阳下盛开灿烂的大菊花。 呃……显然是她多心了。 李若柔松了一口气,投桃报李的回以一抹灿然笑容,又举起相机多拍了几张老妈妈的皱皱友善笑脸,最后老妈妈还奉送了几个可爱的姿势,逗得她轻笑连连。 两人比手划脚,互相不解其意地寒暄了老半天,老妈妈才笑着转身入门去。 “在老城这种视野浅短又狭隘的地方,用这种望远镜头不会觉得架框太小吗?”突然有人用低柔的磁嗓说出地道台湾口音的熟悉语言。 这从背后飘来的亲切口音,凝住若柔拍摄老妈妈进屋背影的动作。 她讶然转身,无预警地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男性黑眸里。 轻讶之后跟着的是莫大的惊讶,这一眼,竟让她移不开目光了。 哇,不得了! 刚毅深刻的五官,不修边幅的胡渣,略长凌乱的黑发被阳光照得泛出一层金光,那抿住的薄薄唇形,正噙着一丝淡薄的笑意…… 她实在想不出任何形容词来刻画这个男人在她内心产生的惊艳程度,这是个相当有型的男人啊。 她的眼睛突然发亮! 接下来是一种见猎心喜的反射性动作-- “你别动!”她吼他,非常紧急兼之无礼。 被她这么激动一吼,男人真的愕然定住。 若柔俐落地拿起手上的照相机,啪嚓--啪嚓--猛地拍起眼前这沐浴在阳光下的帅气男人。 被时光侵蚀的黄土墙上,一碰就让人浑身沾惹尘灰,他却半点都不在乎似地倚靠在斑驳的墙上。 他身上的短皮衣外套显得有点老旧,黑色牛仔裤已经洗得严重泛白,脚上的皮革靴子有的地方都脱皮龟裂了。 偏偏这副落拓不羁、风尘仆仆的模样,又与这片风化严重的断壁残垣背景对极了味。 拜无远弗届的媒体所赐,她当然不是没看过俊美无俦的男人,但眼前这男人的出色不在于他不输偶像艺人的端正五官,而在于眉眼间那种融合天地间洒脱的抒放,和周身像抓不着的风般不驯气质。 男人短暂的愕然消化掉后,看着她的举动,低低地笑出声音来。 他有一把好嗓子,温温低低的,不是太粗犷的那种。 “嘿,你可没经过我的同意。”话虽这么说,他依然双臂环胸的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地由她继续拍摄。 “抱歉,确实是有些失礼了。”若柔露出讨好的笑容,放下照相机,对他行了个俏皮的两根手指幼童军礼。“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喽!” “原谅你了。”男人再度失笑,起而效尤,也俏皮地用三根手指回她一个礼。 他抬起下颔,点向维族老人进去的那扇门。“那位老妈妈才瞄你一眼,你就吓得全身僵硬,怎么对我就这么不客气?再怎么说,我一个大男人看起来应该比那位老妈妈还具威胁性吧?” “哈,你这么高大,看起来的确是比那位老妈妈危险多了,大概因为你跟我一样是台湾人的关系……”看他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若柔偏了一下头,困惑地问:“难道你不是台湾人?” “我是台湾人没错,但不是每个台湾人都是好人。” “没错。不过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男人扬了扬眉,露出一个“你又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人一旦长得好看,举手投足间便都是风景。 若柔赶紧再次举起相机,拍下他这个酷到不行的表情,才笑着说: “你跟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了对吧?” 男人不置可否,唇角的笑意却加深了些。 “虽然我没回头看,但其实……一直有种被盯住的感觉。我猜……”若柔用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打量这个雄性荷尔蒙旺盛、看起来充满保护欲的男人。“你大概是看我一个女孩子在异乡落单了,有点担心对不对?” 她的猜测,让他轻声笑了出来。 这个女孩个子娇小玲珑,牛仔裤球鞋,头发随意扎个马尾,鬓边还有一些短短的可爱自然卷发溜出来,在颊畔处不羁地乱翘着。 她不像时下的台湾女孩,把皮肤照顾得白嫩嫩的,反而被新疆勤奋的太阳晒成了健康的浅蜂蜜色。 她的笑容很灿烂,灿烂得足以跟新疆的阳光相互辉映;小巧的脸蛋上泛着浅浅的红霞,随着她开口说话牵动嘴唇,唇角处会出现小小的梨涡。 这一切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娇俏甜美。 她外观看起来很小,像个不解世事的大学生,不过她既然能察觉他默默跟了她一段路,这代表她的警觉度不低。 他也不晓得自己会跟着她是因为好奇,还是担心。 如果是担心,那么,现在看起来是有点多余了。 他应该就此道别转身离开的,可等他察觉时,已经对她伸出了手掌。 “陈昭阳。我的名字。” “李若柔。”她微笑地搭上他的手,随意晃了两下,然后微微一怔,便快速松开。 她觉得脸庞有些燥热,掌心下意识地在牛仔裤上擦了擦,却是怎么擦也擦不掉那种诡谲的麻意。 唔……平常她跟异性握手,甚至礼貌性的招呼拥抱,并不会产生这种不自在的感觉,现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这太过炙热的阳光晒晕头了? 还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触…… “这条路是死巷,建议你别走下去了。”陈昭阳好心提醒她。 “咦?”心思被打断的李若柔面露惊讶。“你来过这里?不然怎么会知道?” “我没来过,但是,”他指指地上的破旧地砖。“老城内还保存着古老的建筑工法,六角地砖代表前方有路,长方形地砖代表此路不通。” “喔欧……”若柔顺着他的指示,低下头去看脚下踩着的地砖,果然是长方形的。 陈昭阳看着她因低下头而垂落在额前的自然卷发丝,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因为她那头不太听话的头发,让他联想到很久没吃的台湾泡面。 啊,想不到他居然因为一个女孩的头发而思乡了! “你自己一个人旅行,不害怕吗?如果我没误解,你是一个人没错吧?”实在难以想像,像她看起来这么稚嫩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辛苦的旅途路线。 “我是一个人没错。”李若柔坦承地点点头。“一个人旅行,本来是不怕的……”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眼睛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个男人的一身衣服虽然洗旧,但实则是很低调的名牌设计款;他脚上那双名牌登山皮鞋其实是很新的款式,会磨损得这么严重,大概是因为他很懂得物尽其用,并没有因为价格高而宝贝它,这些迹象多少证明了他平常用惯了这些物品。 如此看来,这个男人的经济状况应该是不差的。 直接开口要求那个…… 好像有点厚颜无耻…… 不过,要是不把握这个天大的好机会,说不定过了今晚后,自己就要露宿街头了。 “矜持”这种属于大家闺秀的情怀,在这种不合宜的时刻不应该冒出来…… “陈先生,是这样的……” 不动声色地接受她打量的目光,陈昭阳微偏了一下头,瞅着她,等待下文。 她露出一个极度讨好的笑容。朋友说过,她这样笑可以让人暂时找不到北方;既然如此,当有求于人时,怎么能不好好运用呢?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种视线狭隘的地方要用望远镜头吗?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其它镜头?” 这个男人显然没被她做作矫柔的甜美笑容所影响,因为他回答得很快-- “虽然现在单眼相机很普及,不过大部分的人都使用自动模式,但是,你拍逆光人像时使用了‘点测光’,取景的角度也很不一般,拿相机的方式很漂亮又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这位陈先生的观察力很强喔,懂这么多,该不会是同行吧? “最重要的是,”他指指挂在她脖子上的相机。“你玩到机皇、镜皇的境界,就算不是个专业、职业级的,最少也是个玩相机玩了好一段时间的玩家,没道理只有一颗镜头。” 果然是个识货的人。若柔恍然地点点头。 “所以你跟着我,是担心我身上这些昂贵的器材会被扒手觊觎?” 陈昭阳只是笑笑,没回答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问题。 “可惜你的担心有点太慢了。”她说。 “太慢?”他挑了一边的眉毛。 “今天早上,我私人聘雇的地陪导游摸走了我两颗贵死人的镜头……” “被摸走?”他挑了另一边的眉毛。 “包括我的旅行箱以及包包……” “所以,你打算要……”他语气迟疑了。 “所以,我身上除了贴身带着的护照、五百块人民币,跟吊挂在我脖子上的这台不能吃的照相机外,其余的,一、无、所、有。”强调了这四个字后顿了一下,她又开口:“所以我打算要……” 第二章 陈昭阳冷凝了脸色,顿时觉得眼前这张璨若花般的娇颜掺了毒素。 “你打算要怎样?” “同是台湾的乡亲,肯定拥有一颗热情又乐于助人的心,从小我们的教育就秉持着循循善诱、劝人为善的原则……”看他突然一脸警觉,超怕他跑掉,若柔赶紧向前两大步,堵在他面前,迅速地再度开口: “你还记得小学时教室前贴的那种劝人向善的标语吗?” 陈昭阳低头,看着头顶才长到他胸口处,站得极近的女人,他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她的身体了。 “教室前……夙夜匪懈,尊师重道。”他全身僵硬地回答。 “夙夜匪懈……”若柔笑得很甜腻的脸抽了一下。“那教室后面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她的脸皮又抽了一下,但还是很坚持地继续保持笑容。 “不对、不对!应该是‘助人为快乐之本’,或‘日行一善’才对。那么久了你一定记错了。我都不懂了,小学生懂什么夙夜匪懈?学校怎么可能会贴什么行万里路这种叫人玩乐不要念书的标语?你一定记错了,肯定记错了!” “那你怎么又会记得?”陈昭阳闭了闭眼。“快说出你的目的。” 跟聪明人说话真省事。她笑得眼睛都眯了。 “我说这位乡亲啊--我打算跟你借钱……借我三万块新台币应应急好不好?” 果然……陈昭阳低咒一声。 人类果然是最会利用无害外表欺骗人的邪恶动物。 好心没好报,他遇到台湾籍骗子了。 没有顶篷的破老牛车。 说实话,这味道还真不是普通的臭。 他的地陪阿里木是个热心过度、人来疯又自来熟的维族人。 阿里木自称不到四十岁,脸上的皱纹却多得像树妖,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最滑稽的部分是他的双颊,永远都泛着被太阳荼毒的两坨红晕,黑里带红的。 一路上,他们本来都是以吉普车代步,但是阿里木却说来到这里就该体验一下当地的风俗文化,也包括交通…… 体验就体验也无所谓,只不过他不懂,为什么不是体验快速的帅气马车。而是体验会一边走一边排泄,又慢吞吞的老牛车? 更糟的是这个-- “达阪城的石头圆又圆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里的姑娘辫子长呀,两只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骑着马车来……” 上了慢吞吞的老牛车后,似乎牵起了阿里木的壮年思春情怀,他从罗大佑的恋曲1980,唱到伍佰的七彩霓虹灯,紧接着是蔡依林的舞娘,最后到这一首新疆民谣达阪城的姑娘,曲风涵盖得相当广阔…… “达阪城的石头圆又圆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里的姑娘辫子长呀,两只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不是说阿里木唱歌很难听,主要是这首民谣的歌词,从头到尾总共只有这么四句,而他正在无限回圈的跳针,少说也跳了十分钟之久。 陈昭阳真的忍无可忍了。 他摘下盖在脸上用蔺草编织的大草帽,呸掉嘴里的硬草梗,开口打断还在忘情引吭高歌的阿里木。 “达阪城的姑娘真的这么漂亮?” 老天!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想阻止阿里木继续无限回圈地唱下去。 “西瓜大又甜啊……”阿里木再次回圈的歌声终于顿住。 他回头,瞅着悠悠哉哉半仰躺在干草上的陈昭阳几秒钟,然后噗的一声,很夸张地喷笑出来。 “唷唷!那当然骗人的!达阪城为什么会有着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厂?那是因为那里有大风……” “废话,这跟姑娘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唷唷,我又还没说完!那里的风大到能吹翻火车和汽车;沙多,太阳又毒辣,姑娘们的皮肤被这些自然环境凌迟得又黑又粗,摸起就算不像乌龟壳,也像乌龟皮!你说这风,跟姑娘漂不漂亮有没有关系?”说完,很自得其乐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路边一群小麻雀。 “我看你的嘴比那些自然现象还凌迟人。”陈昭阳耙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凌乱黑发,扯了一下唇角,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只要别这样唱歌烦他,阿里木这个人其实相处起来还是有几分趣意的。 “说真的。”阿里木挤眉弄眼,脸上的皱纹皱得媲美小笼包黄金十八褶。“昨天我带你去的喀什老城区的维族美女才多咧,看看你随便都能捡到一个像羊羔似的鲜嫩嫩小妞。怎么样?昨晚上手了没?”说到后来,挑了挑眉,口吻就暧昧龌龊了。 “我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再说,你明知道她不是维族人,别乱扯。”陈昭阳哼笑一声,再次拿起大草帽盖在脸上,挡去毒辣辣的阳光。 他懒得理会阿里木的调侃,一点都不想提供娱乐话题给这家伙。 不过,这件事再度被阿里木提起,他也就很难不去回想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昨天那女人要求他顺路送她回饭店,他才知道她跟他住同一家饭店,虽然大部分的旅人都会选择住在方便的喀什市区,只是住同一家饭店也未免太巧合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以为一开始是自己默默跟着她,搞不好他才是一开始就被盯上的人。 并非他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之心,也不是他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而是走了这么多地方,诓观光客的光怪陆离骗术实在看得太多了。 台湾人骗台湾人的事件也是时有耳闻,更别提两天前才有一个同饭店的旅人被同样的手法骗过。 这种自称落难,利用别人同情心的骗术是最厚颜无耻的;不偷不抢,圆谎容易,单独一个人就可以执行,让人心甘情愿地掏钱,你还找不到她犯罪的直接证据。 那个利用甜美笑容的小骗子,今天不知道在哪里用同样的手法骗人…… “唷唷!”耳边突然飘来阿里木凉凉的声音,打断他远飏的思绪。 “又为了车资起冲突了,啧啧啧啧啧,跟地头蛇争什么争呢?骗也没骗多少钱,快给了钱就没事,不给钱马上就出事,谁都知道这里公安都不公安……” 陈昭阳知道阿里木指的是什么事,他动也不动,连看都不想看,省得心烦。 无独有偶。这几天,只要到这附近的观光客景点,常常会遇见这种小争执。 虽然不认同阿里木这种姑息养奸的观念,但人在它乡,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大部分的旅人,最后也只能对那些恶质的地头蛇做出无奈的妥协,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一股生熟杂粮的混浊气味扑鼻而来,愈来愈鼎沸的交谈声和动物蹄子声,让陈昭阳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大巴扎的入口。 巴扎,维吾尔语,意指市集。 这是一个有十万人口聚集的大市集。 由于从贩卖的生活必需品,最能直接感受到当地新疆人的生活模式,这里甚至还有贩卖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马这些牲口奇景,因此,此地是观光客必游的圣地。 阿里木似乎把牛车驾得更近了,愈来越显明的争执声传递过来-- “上车前明明说好是二十元人民币的,怎么到了这里却变成二十元美金了?” “没的事!咱们说好二十美金的!”这汉语说得很生硬,口气也相当强硬。 “你这摆明了是欺生,做生意要有诚信!” “是你耳朵背了,我说二十美金就二十美金!” “谁耳朵背了!我上车前跟你确认过三次!三次!你们这里没公安了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要以为骗骗几块钱、为为小恶人家就不追究,这种事是可以透过网路放送到全世界……” 脸还埋在大草帽底下的陈昭阳皱起了浓眉。 这据理力争的娇软声音…… 如果一开始他还有点疑惑,听到后来他也肯定了。 这……敢情是两岸骗子大对决? “看你是要付二十块美金,还是要被拆卸成二十块!”说着生硬汉语的司机不耐烦地直剌剌威胁了。 任谁都听得出这语气中蓄势待发的危险,可与他争执的女人似乎因处于气头上,根本没把这威胁听进去-- “我没钱了!身上只有二十块人民币,要不要随你!”这次她叫嚷出来的声音更是高亢尖锐。 “唷--”阿里木的声音穿插了进来。 这次他的唷唷口气不凉凉了,变得非常惊诧且担忧:“这不是昨天那位羊羔小嫩妞吗?人这么小小一只,全身瘦得像鸟脖子一样,看不出来脾气象头壮牛这么拗……糟了!皮恰!” 皮恰? 陈昭阳瞬间冷凝了脸。 他听懂了这句阿里木情急之下喊出的维族语,那是指匕首的意思。 也就是说…… 可恶!他一点都不想管这种麻烦事! 他咒骂一声,迅速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一抬眼望去,就看到一个气得对面目不善的司机指手划脚,还蹦蹦跳的小女人。 一个看起来既娇弱又顽强的--不知死活的女人! 老天!陈昭阳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抽痛的额角。 地头蛇当然不会只有一尾,通常是成团的自成一窝。她全然没发现有好几个高大男人渐渐靠围过去,其中有几个男人手中正握着“皮恰”。 当机立断,他跳下牛车,流星般地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抄起她的腰,大大退后两步,俐落地避开其中一个男人的瞬间欺近。 他只要再慢一步,那个人的皮恰就架在她腰上了! 李若柔突然整个人被提起来离地十公分,她颈后陡地寒毛竖起! 背后被以一种过度亲密的模式嵌入一具男性的结实体魄,这种太亲昵的肢体碰触,让她感到被严重侵犯了。 她背脊僵硬,脑袋经过几秒钟的空白后,她张开发白的嘴唇,准备放声尖叫…… “不要叫。把事情闹大了,在这里没人能够帮你,快点把二十块美金给他。”陈昭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及时阻止她的尖声叫喊。 听到这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若柔愣了一瞬,然后一转头,近距离地对上一双充满警告意味的男性黑眸。 真的是他,昨天那位型男! 认出这张五官端正,个性十足的黝黑俊脸,她回过神来,旋即仰起头与他怒目相向,颇有指责他怕事的意思。 型男先生是不是搞错立场了? “我身上没多余的钱,就只有二十块人民币!”娇脆的嗓音里满是执拗,相当坚持要维持正义。 陈昭阳睇着她瞪得圆滚滚的黑眼珠和撑膨的脸颊,脑中闪过花栗鼠的影像,眼角控制不住地一抽。 他非常努力地压制住那股不合时宜的滑稽好笑感,正色道:“惹毛了他们,他们会非常乐意捅你几刀。” “我都说我没多余的钱了!”花栗鼠不悦地快速反驳,很显然没有把他慎重的警告听进去。 虽然知道她说没钱是倔气话,陈昭阳还是觉得这一切真的很荒谬。 这个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地与他怒颜相向,昨天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是骗子,他还是给她钱了,因为他也想过万一她是真的落难的可能性,就算那样的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是真的呢? 第三章 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性,他就无法对她那样的状况视若无睹。 现在看来果然是假的。 否则她怎么还会在这里?怎么还有心情逛市集?是为了找其他人下手? “怎么会没钱?你昨天不是才骗了我三万块钱?”他在她耳边悄声讥讽,这次真的忍不住笑了,只不过是气得发笑。 “骗……骗、我骗你?你说我骗你?等等、等等……”若柔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音量有些控制不住。“你以为我是骗子?” 她指着正凶残瞪着他们瞧的诈骗集团司机,大声怒斥:“你以为我跟这些坏蛋一样是骗--唔唔唔……唔……唔……” 陈昭阳及时捂住她的嘴,避免她说出更多激怒对方的话。 真是该死的冲动小妞! 她会害他们两人被精致小巧可爱的“皮恰”捅成蜂窝! “闭嘴!我只是正常人,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没办法帮你对付正在虎视眈眈的十几二十个人,更别提他们身上还带着刀。要我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挂彩,我也很不愿意。” 这句话成功遏阻了冲动小姐的愤怒反抗。 她僵住,视线离开他脸上,瞟了瞟周遭一圈,再次仰头看他时,眼底已经浮现出惊恐。 很好,冲动小妞暂时不冲动了,看来她已经察觉到那些平空冒出来的人,也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接下来她应该会乖乖闭嘴了。 “我能不能相信你不会继续为我们制造危险?”还是很不放心地在她耳边问一次。 看着她发白的脸色,陈昭阳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听我的就不会有事,别担心。” 若柔瞅着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嘴唇在他掌心中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很识相地没发出任何声音。 陈昭阳垂眸注视着自己搁在她脸上的大掌一眼,被她嚅动中的嘴唇碰到的掌心,有点发痒发热…… 他突然像被烫到般地急速松开捂在她脸的手,也松开搂在她腰上的手臂,放她回到地面上。 看她一脸吓傻掉,怔然瞅着他的样子,陈昭阳无声叹了一口气。 总算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了。 就算再怎么有勇气,一个女孩子身处这种惊险的环境,会吓坏也是正常的。算了,不怪她的失神,也不期待她会有什么具建设性的反应。 他从裤子口袋中掏出美金二十块钱,塞给瞪眼瞪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凶残司机,然后立刻拉走还处于呆楞中的女人。 一大堆山,戴着雪帽的陡峭高山连绵不绝地延伸又延伸,看不到尽头地蜿蜒到尽头。 山顶如刀削过般耸峙,气势如虹地直直插入云霄。 冷空气氤氲萦绕着群山,模糊了天地间的分际,远远望去是一片暧昧不清。 “啊……啊……”若柔跳下吉普车,双手卷拱在嘴边,兴奋地对着倒映着山峰的喀拉库里湖大吼大叫。 眼前的湖,被阳光照射出荡漾的潋滟波光,湖面璀璨得像洒满了一大片碎蓝宝石。 啊!太美了,这根本是人间仙境! “啊--哈哈……”忍不住的,她又大叫了一声,跟着就无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里本来就是她预计的路线,但是在发生了包包被地陪偷走的不愉快事件后,她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就连那天去逛大巴扎,也是抱着一种不甘心的最后景点一游的心态,想不到会遇到那样更让人不愉快的事…… “别太激动,高山症不是开玩笑的。”陈昭阳跟着走下来,轻描淡写地提醒了她一句后,就背着大背包闪到一旁摄影去。 看着他高大稳重的背影,若柔渐渐收敛笑声。 她一手压着因空气稀薄而气喘吁吁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男人,是个好人,已经连续帮她好几次了。 虽然一度被认为是骗子让她有点生气,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后,也就能理解了。 况且,他并没因为几颗老鼠屎就抹煞了对人伸出援手的意愿,这种纯厚的心性还满让人敬佩的。 误会解开,他提议干脆这几天就跟着他走,反正他雇的地陪开的那辆吉普车尚有空间,不差多她一个人。 她黯淡夭折的半游半工作行程,乍然露出曙光。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的摄影器材并不亚于她这个旅游杂志社的职业摄影师。 当她错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拿出那些大怪物时,他只笑笑地说是兴趣。 更美妙的是,他愿意把镜头借给她。如此一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她没有白跑新疆一趟,工作也不会因遭逢不幸而开天窗了。 唔,综合以上种种因素呢,她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好到都快破表了…… 而这个男人,却像一点都不自觉他帮了她多大的忙一样;一路上他自若地拍照,自若地发呆,在车上也自若地闭目休息,完全没有试着再次跟她攀谈,甚至就连现在面对面地吃饭,他也只是静静地吃自己的,半天没开口说一句话…… 怪了,她以为他并不是这么自闭的人,至少第一天见面时,他给她的感觉还满健谈的。 目前他虽然让她随行,让她却有一种他在刻意跟她保持距离的感觉? 陈昭阳停下吃饭的动作,那种一直被盯住头皮的不舒服感受令他忍不住抬起头来。他睇了她一眼,然后瞅着她前面那一盘连动都没动到一口的食物。 “你没胃口吗?”他问。 “嗄?”若柔猛然回神。 他指指她的饭。“因为高山症不舒服?所以吃不下?” “有一点啦……”回答得挺心虚的。 这是湖畔的一摊流动小餐厅,也是他们今晚要住宿的蒙古包主人的摊子,虽然高海拔的空气稀薄,导致她有点高山症状,但还不至于到食不下咽的程度。 呃……总不能说她看他看到有点灵魂出窍吧? 今天他把自己下巴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脱去了一些粗犷感,比他先前给她的感觉更年轻有朝气,这才让她看出他真实年龄大约是在三十左右而已。 瞪着眼前那盘尖尖的抓饭,想了想,她把那盘份量太多的抓饭推到两人之间。 “帮我吃一点。”说完,她用手抓了一把米饭,塞入自己口中,由于技巧不够熟练,因此顺便掉了一桌饭粒。 陈昭阳看着她桌前那排像蚂蚁列队的米饭,没有说话,默默地放下他手上的汤匙,也用手抓起来吃了,只不过他的技巧好多了,连个渣渣都没落下。 好手技!这位哥哥灵巧的手指有练过、有练过…… 她一边崇拜地看着他的神乎其技,一边又抓了几口饭吃。 看看,多么好相处的男人啊,一点嘲笑她技不如人的意思都没有,手抓饭嘛,谁的手指没有缝?谁不掉饭啊? “你掉出来的比吃进去的还多。虽然这名为手抓饭,但其实你用汤匙也没有人会抗议。”陈昭阳瞪着她桌面前那一小撮不断增高的米饭,给她一个良好的建议。 “呃……入境随俗嘛。”若柔干笑两声,“那个,阿阳……” 很厚脸皮的跳过“陈先生”的称谓,直接亲亲热热地喊人家阿阳。他们一起遇过亮刀的坏人,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再喊陈先生未免太见外,太矫情了不是吗? 况且,他听了这个称谓也没抗议,只是扬了扬眉,那对如黑潭般深幽的眼瞳扫了过来,浮现出如碎钻般闪亮的笑意…… 笑意? 若柔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嘲笑了,突然觉得有点脸热。 “你好像经常一个人旅行?”他像变色龙,相当容易融入任何环境,对突发状况也是不慌不忙地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得就像那些事件他早已经经历过千百次了一样。 “兴趣。”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就是太过轻描淡写。听在若柔的耳里,就有点觉得自己被敷衍了。 “要是能不被俗事给牵绊住脚步,这种把旅行当兴趣的兴趣谁不想要啊!”真是让人发闷的回答。 “比如哪些俗事的牵绊?”听出了她的怏怏不快,他抬眸瞥她一眼,语气多了一份认真。女人都是敏感的小麻烦,必须全神贯注去应付。 “比如工作的牵绊?”敏感察觉他有了聊兴,她的眼睛发亮了。 “就算我每年留职停薪十一个月,公司也不会把我解雇,对公司而言,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怎么可能有这种公司!这么狂妄的回答根本是在吹牛的吧? “比如父母的牵绊?” “母亲去世了,父亲已经习惯了我的飘泊,我待在家里太久,他会以为我生重病。” “这样啊……抱歉。我是指你母亲--” 见她露出内疚神情,陈昭阳微微抬手,阻止她再说出一些无谓的话。 “陈年旧事,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你也不必多说什么安慰的言词,那只会让我不自在。” “喔……” 她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吃,索然无味地咽下去后,抬眸见他神色轻松,和先前并没什么两样,才再度开口:“那……又比如孩子的牵绊?” 陈昭阳正要抓饭的手指顿了一下,心底趣意横生。 “我还没当人家的爸。”他缓慢地说。 他眼底怎么又浮现那种古怪的笑意?她的意图有这么明显吗…… 不过这应该是真的吧,他确实半点没为人父的样子。话说回来,为人父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她故作镇定,伸出五爪,抓了一坨饭塞进嘴哩,桌面上又添了一小撮米粒。 “又比如……妻子的牵绊?”这句问得含糊不清,眼睛也赶忙转到那个像蓝宝石的湖面上。 陈昭阳扬高唇角,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可惜她的眼睛紧紧锁着湖面,错过了这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挥了挥手。“咳……没事,我忘了,你也把它忘了。” 这样昭然若揭的套话意图,再说一次就太尴尬了。 若柔自以为非常自然地转眸回来,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耳壳已经红得快滴血。 她垂着眼睫,心不在焉地继续伸手抓饭吃,也因为太心不在焉,这一抓就不小心抓住陈昭阳的手指头。 她僵住,他也顿住。 她霍然抬头,瞪着不知何时早已清空的盘子,眨了眨眼。 咦? 陈昭阳的手抓在最后一团米饭上,她的手则抓在陈昭阳的手指头上,互相碰触的地方有点麻辣辣的热,也不知道是不是辛香料造成的原因。 敌不动,我不动。 谁也没缩回自己的手的意思,还在发楞的若柔抓着他的手指头不放,看上去还真有点为了一口饭誓死不罢休的坚持。 僵持了一会儿,陈昭阳才慢吞吞地伸出干净的左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反转,把捏得圆圆的小饭团放在她油腻腻的掌心上。 “虽然我还有一点饿……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手抓过这坨饭……”他怀着一种牺牲小我的情怀,看着黏在她唇边的可爱小饭粒,悲痛地说:“那最后一口,就让给你吃吧。” 凌晨三点钟,有够冷! 就算穿着外套又裹紧了羊毛毡毯,若柔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外面气温最少零下十度,她想。 第四章 一般来说,她不认床,更是个健康宝宝,这样的气温也是她可以忍受的范围。 可今天为了捕捉湖面的黄昏每一刻光影变化,磨去了太多时间,也耗尽了她的精神和体力。 新疆的太阳总是太勤奋,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已经逼近半夜十一点。 从躺下来到现在,三个小时流逝,些微的不舒服高山症症状令她头昏脑胀,却无法入眠;再加上精神耗弱和体力透支的疲惫,自然而然就让她对低温的承受力降低不少。 疲劳过度,加上太寒冷造成的失眠,真是要命! 这顶蒙古包不小,就算挤十个人也不成问题。阿里木和阿阳像门神一样有默契地窝在门边处,两人刚好一左一右,很有君子风度地把内侧全部都留给她。 但是…… 能不能不要这么有风度? 这么冷的天,大家挤一挤取取暖不是很好吗? 受不了了! 若柔把毡毯拉至冰凉的脖子上,身子缩成一团地抱住自己。 她看着从嘴里呼出的阵阵白雾,怀疑自己今晚可能会冻死在这里。 “过来这里……”两尊门神其中之一传来压抑的低低困懒声音。 “你翻来覆去的,吵得我一整晚都没办法睡,快点过来!”陈昭阳低喊。 咦?哪有?她根本没发出声音好不好,顶多只有牙齿打架的声音,这么微弱的声响怎么可能会吵得他睡不着? 根本是他自己失眠爱牵拖,还有,他这种命令式口吻恶习真是不好,要劝劝他改进改进。 若柔连滚带爬,抖簌簌地挤进陈昭阳掀开一角的毡毯里,仰头,迎上一双在黑暗中依然炯亮的黑眸。 真的太亮了…… 她敏感地察觉到他因睡眠中断的烦躁情绪。 “呃,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她一向很识时务的,这种时候,他说什么就什么吧,要劝改天再来劝…… 男人是火,女人是水,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真的一点也不假。在寒冷的天气下,男人的体温果然比女人还高,残留着体温的毡毯下非常温暖,几乎在钻进来的同时,若柔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暖意给包围了。 她闭上眼,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往热源再偎过去一点。 世界再度沉寂下来,蒙古包内除了阿里木微微的打鼾声外,静得让人有点、有点……心跳加速…… 这肯定是高山症的缘故,她想。 她就快睡着了。 这么舒服的环境没理由还睡不着,她真的差一点点就快睡着了…… 差一点点。 “……阿阳那个……你能不能闭上眼睛?”头顶处的百会穴被直勾勾的视线盯得刺刺的,很不舒服,睡得着才有鬼咧! “只准你睡不着,不准我睡不着?” “唔……就算睡不着,闭上眼睛养养神也好。摄影了一整天,眼睛不累吗?” “那你能不能拿开放在我腰上的手?” “呃……” “还有腿。” “这个……我穿这么厚,你也穿得不薄,这样根本不会有什么肢体碰触的感觉,还是……还是你是因为受到我的女性影响,所以才睡不着?” “就算你整个人贴上来,我也完全不会受到你的什么女性影响,只是被你这样压着,我很不舒服。” 若柔眯了眯眼。“完全不会受到我的女性影响……” “不信你可以再靠近一点,但我赌你不敢。” 她霍地睁眼。 激将来着? 这家伙不晓得自己挺秀色可餐的吗?恰巧她也很甘愿被激。 况且吃豆腐的机会是用来把握的。女性的矜持?那是什么东西啊! “谁不敢了?”她一个翻身,全身趴到他身上去,把他当成人肉垫毯。 呼!这样更温暖了。 陈昭阳僵了一下,跟着身子渐渐地轻颤起来。 听到他压抑的闷笑声,趴在他胸口上的若柔讪讪地摸摸鼻子,也忍不住笑了。 好吧,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她就得寸进尺,这样确实是有点儿不知羞了。 “唷唷,你们两个当我死人唷?这样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卿卿哼哼……真是天池高了,什么鸟人都有……”一旁被吵醒的阿里木冒出不悦的咕哝,抓着他的毡毯滚离他们远一点,蒙了头继续睡。 陈昭阳很好心地止住扰人清梦的闷笑声。 就像她所说的,两人之间隔着太多布料,就算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也像是隔了万重山,怎么抱都只是一团衣物,只要不特别去想,根本就激荡不出奇怪的生理反应。 “我没看过比你更厚脸皮的女人。”很玩味的语气。 “嘿……那肯定是你认识的女人太少了。阿阳,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时间怎么这么充裕?”这两天闲聊下来,她讶异地了解到他去过好多地方。 她也因工作需要跑了不少他所去过的地方,她明白某些不容易到达的地点,需要舟车劳顿到惨绝人寰的地步,那所耗去的时间,根本不是一般上班族可以支配的时间。 话说回来,想像他坐在办公室的模样…… 若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头野狮被囚禁的画面,不由得想笑,但是看他望着蒙古包顶,像是不想理睬她这个问题的样子,又让她觉得有点尴尬的压下了笑意。 喔噢……果然是交浅言深了,没错吧? 似乎每次谈到他的私事,他都会刻意回避或沉默,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这不怪他,因为他们的交情确实还不到可以深谈私事的程度。 她开始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嘴快和好奇心了。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打算用这尴尬的气氛来惩罚她到天荒地老时,他语气再平淡不过地开口了:“谈谈你吧。你这一趟旅途的终点预计是在哪里?” “这里。”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她也想一直赖着他走下去,可是台湾那方面知道她出事后很担心,一直催促她尽快回去。 “我是指,在还没有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之前。” “喔,西藏。”讲到这件事,她的脸就垮下来了。“那可是我梦想许久的地方,但是,那里就像世界的尽头一样永远都去不了。” “你挑起我的好奇心了。去不了的世界尽头?有没有这么夸张?” “那里是去不了的世界尽头,就真的有这么夸张。”她极为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大学毕业那年,在启程前往西藏的前两天,我得了严重的急性肠胃炎引发盲肠炎,结果割盲肠的行程取代了西藏行程。” 在黑暗中,陈昭阳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能明确地听出她委屈兮兮的孩子气抱怨语气,这让他有点想笑。 “然后呢?”肯定还有下文。 “然后过了两年,我和我前男友计划自由行,路线、交通、食宿都已经做好了功课,结果在出发前一个月,我前男友摔断了腿。” 也许,陪你走到世界尽头的对象,不应该是你那位前男友。这样的想法一划而过,陈昭阳及时管住自己的嘴,没有说出口。 “真可惜。”他言不由衷地叹气。 “是啊,真可惜。后来又过了一年,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参加旅行团前往,结果,发生西藏抗暴运动……” “想不到这一次万事俱备,也终于成功出发了,结果居然被当地地陪给骗了。”他帮她接下去,很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安慰:“真是可怜的孩子。” “阿阳,你在偷笑没错吧?”身体一抖一抖的。 “没有。”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你的人生经验非常精采……” “你真的觉得这些经验很精采?” “嗯。” “那个…一回台湾后,我们偶尔见个面吃吃饭,我可以慢慢说更多给你听,还有更多糗人的事件……”打蛇随棍上,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我们算朋友了对吧?朋友之间吃吃饭啊、聊聊天啊,这些都很正常……” 这么欲盖弥彰的心虚解释,陈昭阳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难。 他不着痕迹地,缓缓地收回抚在她发上的手,将有些发热的手掌枕在自己脑后,又沉默了。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起一些跟刚才的话题完全不搭边的话:“独自一人的旅途中,因为举目无亲,没安全感,容易对同伴产生一种莫名所以的依赖感;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人感情会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为我帮了你一点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对我产生一种过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其实不见得真的那么美好,只是月晕效应而已。” “我的旅途经验不会比你少……”当然分辨得出来那样的悸动是什么。 若柔想继续辩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说的这么一回事,但他明显竖立起的藩篱,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怎么可能会听不懂他的话意呢?身为一个勇于表达的女性,脸皮撑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让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这么久,却说出这样令人不痛快的话-- “你这么向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达赖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个离经叛道的多情转世活佛,写下了这样的充满遗憾和无数的情诗,是个举世闻名的诗人,他的诗集快被我翻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轻语:“那你肯定也看过这首--你是金铜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气中,他突然不念了,不过这样也已足够,真的够了…… 明明身子已经暖烘烘了,若柔却觉得自己被兜头兜面浇了一桶冰水,打从心里发起寒来。 明明是她压在他身上,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一滴地沉重起来。 这个男人,不打算让她走进他的世界。他拒绝得如此彻底,甚至连友谊他都拒绝,他愿意让她知道的只是“陈昭阳”三个字而已。 他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 若柔迎上他转为幽暗难测的黑眸,低声又缓慢地接了这首诗的下一句。 “虽在一个佛堂,我俩却不一样。” 第一道曙光,从毡门缝溜跶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为苍白的脸容上,照清了她一夜无眠的憔悴,和稍显狼狈的表情。 而陈昭阳正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把她的难堪尽收眼底。 既然无心又无意,何必要用这种含着复杂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发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或是要挡去他过度直接的注视。 “对不--” “现在根本还不到凌晨四点钟吧,天都还没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气地低喊,打断他的道歉。 这种事不该道歉。 “你--” “这该死的新疆太阳!”就是迁怒太阳也好,她根本不想听他开口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那只会令她更难堪。 陈昭阳了解其意地闭上嘴,不再言语。 若柔盖着眼睛的手依旧紧紧不放。 这份期待的新恋情,就像这里的夜晚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个在异乡相遇,在她落难时扶了她一把,又极为出色的男人,用果断又温柔的方式拒绝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 第五章 还好,还好,她从来不信一见钟情这种事。心,还没交出去…… 还好,真的……还好…… “忙死人了,忙死人了!” 文字编排暂时告一个段落,蓄着一头帅气短发的智英,一边储存档案一边大吼大叫。 她一手抓起桌上从夏威夷买回来的夏威夷果仁巧克力,一手施力推了一下桌缘,利用反作用力,连人带椅子一起滑行到若柔的办公桌边,连看都没看就精准地停在若柔身旁。 那力道的控制和自信的从容姿态,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显然滑行这条路径的距离,她拿捏得相当有心得。 “唔!”若柔才刚到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嘴里就猝不及防地被塞入四颗像鹌鹑蛋大小的巧克力。 她想开口抗议,又怕嘴里的巧克力滚出来,最后只能认命地鼓着腮帮子,怒瞪着对她笑得万分璀璨的智英。 “嗳呀!这个表情好可爱啊,好像哈姆太郎喔!”智英毫不客气地拧了她的脸颊一把,跟着就扑到她身上去,把脸贴在她不太伟大的胸部上猛磨蹭。 “若柔,我的柔柔,我想死你了!我从夏威夷回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啊!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看你被新疆太阳搞得像黑炭的皮肤都养回来了,现在白嫩嫩的……啾……”说着说着,还不忘用力亲一下她的脸颊。 都半年了能不白吗?而且也没到像黑炭的程度好吗! 对于这样的职场同性性骚扰,她早已经练就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看着天花板,努力咀嚼吞咽嘴里的高热量巧克力,也努力消化掉把智英拍到墙壁黏住的念头。 智英是她大学的学姐,也是大学时期摄影社的社长,毕业后就搞了一间自助旅行杂志工作室,摄影技术和文字编辑是这里每个核心员工必备的专长,大家几乎都能利用公司给的资源独立完成作业,这是一份属于责任制的工作。 原本创立这间工作室是家境优渥的智英抱持着让社团好友有个聚首的地点而创。 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几年下来,他们这小小的工作室推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自助旅游工具参考书;又因为自助旅行的普及,加上各国多种语言译本的上市,打通了国际线,业绩量也就因此而蓬勃发展起来。 由于员工量爆增tz倍,原本像住家般的工作室,也不得不发展成偌大的明亮办公室;紧接着,接踵而至的忙碌业务,开始让一向向往自由的智英每天发怒地哇哇大叫:“他奶奶的,这么忙的生活不是我的style。老娘是什么人,有必要这样虐待自己吗?忙得连喝口水都要抢时间,我干脆渴死算了!渴死算了!”她灌了一大口水,砰的一声用力搁下杯子,扫掉桌面上的所有东西,但不包含电脑和电话,也奇迹地闪过玻璃杯易碎物。 “柔柔过来!快来揉揉老娘的胸口,帮老娘顺顺这一口像痰卡住的气!” 只是工作时间变得跟正常人一样而已,您老人家哪里有很忙呢?更何况那口痰是陈年的,时不时就发作,都成痰精了。 以上这种话只能放在心里嘀咕,当然不能在智英气头上时顶回去。 “是,老阿娘,我来帮您揉揉……”她成功闪躲掉多支笔齐飞的攻击,看着中标倒地的一排同事颤抖地回答。 危险的工作环境,造就熟练的避险能力。 就在大家练就能一边打稿,一边还能气定神闲地偏过头闪开智英发飙挥过来的武器后,终于在某个酒酣耳热的员工聚餐下,智英发挥口若悬河的才干,用极其严苛的条件,让当初随她一起创业的核心员工们统统入股了,其中也包括了若柔。 “大家负责的部门就这么决定,公司营运的宗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平常没事大家就快快乐乐地边玩边工作;遇到不会危及公司营运的小事就自己决定,不必劳师动众召开这种无聊的会议。”核心员工入股后,智英在她唯一一次出现的会议上这么说。 有人理智地问道:“那遇到会危及公司营运的大事呢?” “找我家若柔做决策。” 若柔无言以对。她什么时候变智英她家的了?就算要推卸责任,也不要乱认亲戚好不好? “那如果发生会危及公司倒闭的超级大事呢?”另一个股东谨慎地问了。 “听着!我没有妙手回春的技能,所以发生那样的事,找我也没用,真有那么一天……”智英摆张阴沉的脸,恶狠狠地说:“我会脱产,然后你们就抱着一起死吧。” 大伙打了个冷颤,肩膀上皆有被硬驮上包袱的感觉,沉重了。 “那么,请问老板,您负责做什么事呢?”这位股东机警地发现,没有一样职务是落在智英身上的。 “老板是什么人?是公司的灵魂人物,是看似不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卓然存在角色。老板做事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可以过问的吗?”气势磅薄地抛下这句话后,智英立刻向出纳部门以公事之名申请经费,前往耶路撒冷,整整消失了三个月之久。 从此之后,这位无事一身轻的大老板只要爱上哪个地方,就会行工作考察之名“小住”下来。 这次,她老人家在夏威夷住了大半年,若不是要参加一位当年她很照顾的小学妹的婚礼,根本还不打算回来。 那位小学妹跟若柔同届同科系,有个人如其名的名字,美丽又脆弱,以花为名,叫做朱槿。 朱槿,俗称扶桑。花期只有一天,早上开花,黄昏凋谢。 人人都说扶桑花开起来显得很热情洋溢,若柔却只觉得以这种短命花为名有点悲伤,并且过于娇弱。 朱槿是某金控财团的唯一千金,大家都是同一个社团的,她当然也认识。 这位美丽的千金小姐有先天性的严重支气管毛病,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和受到太大的情绪刺激,娇贵非常。 眼见为凭,若柔确实曾经眼睁睁看朱槿在社团里发作过一次,那种睁大眼睛拚命吸气,却又像永远吸不饱一口气的模样,当场把她给吓坏了。 而起因只是一位莽撞的社员在朱槿面前拍了一本沾满灰尘的书,害朱槿呛了一口而引发哮喘。 朱槿就是这样地柔弱。这朵脆弱的美丽花儿,一直是社团里大家保护爱怜的对象,但也并非全部…… 人跟人之间总是有种微妙的磁场存在,基于某些原因,健康又好动的若柔始终无法真心把这朵花当成好朋友看待…… 站在气派的婚宴厅入口,若柔轻轻地、无奈地吁了一口长气。她超级不喜欢这种拘束的场合。 她跟朱槿没有这么好的交情,今天算是被智英硬拉来作伴的。若不是有点担心智英的心情,她根本就不想来…… 算了,既然来了就不该失礼,扮演好宾客的角色就是。 从一面玻璃墙上的反射,若柔检视起自己的衣着打扮来-- 小荷叶领白衬衫,配上粉紫色短圆裙,脸上略施了点淡妆,真的很淡,看不太出来的那种;过肩的头发,因为自然卷而形成有点蓬松的大波浪状…… 大波浪……什么啊,明明早上已经上美容院给人吹直过了! 噢,可恶!这还花了她将近两个钟头耶! 伸手整了整那永远都乱翘一通的发尾,一会儿后,她扁扁嘴,徒劳无功地放弃。就当乱中有序吧,这看上去好歹也是种型。 唔,这样应该没有过度打扮,也不至于不够庄重,算是非常有礼貌了。 还算满意地收回视线,才正举起脚往前走了一步,后方就突然冒出一个高大男人撞了她的肩膀一下。 “啊!”她惊慌地低呼一声。 撞击力虽不大,但因为她穿着高跟鞋,身体不免不稳地摇晃了一下,所幸她及时扶住墙壁稳住身子,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跌倒出糗。 真的好险啊!若柔拍抚着自己的胸口,轻吁了一口气。 男人举着手机贴在耳边,毫无所察地从她身边经过,走了约莫五步后,他讲完电话,似乎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在无意中撞到了什么。 他顿住脚步,偏了一下头,然后才有些迟疑地回首。 “抱歉,我刚才是不是撞……”没说完的道歉,在看到那张俏丽娇美脸蛋的同时戛然而止。 那个在异乡遇到同乡陌生人的暖阳午后,再度在脑海里重现了一次。 若柔睁大惊讶的眼睛,也呆傻住了。 “阿……阳?” 陈昭阳成功地掩饰了一闪而过的错愕,一脸平静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同于陈昭阳的冷静淡漠,若柔开心得像是头上开了花,一时之间,也没发现陈昭阳平静语气下带着些许责问和警戒。 “阿阳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参加婚宴?你是认识男方还是女方?”她笑吟吟地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陈昭阳微微一怔,表情有些困惑,不答反问:“你并不知道?” 她愣了一瞬。“我该知道什么?” 他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很淑女、很娇美,这模样完全脱去了在新疆时那种难掩的张扬野性。 最后,陈昭阳的视线落在她吹整过的头发上,迅速冷凝了脸。 “还刻意打扮过……你这是在跟我装蒜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终究察觉了他似乎不是很高兴,若柔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 阿阳今天很不对劲…… 她歪着头思索了一番,终于恍然从刚才一见到他,就一直觉得很怪异很违和的地方。 那就是,阿阳打扮得异常正式,甚至……过度了。 笔挺的洁白西服、袖扣、粉色领带,上了发蜡的整齐黑发……能把白色西服穿得像他这样好看的人并不多,问题是,这样会不会抢了男主角的丰采? 男主角…… 脑门像是被忽然敲了一记,智英前几天说过的话她没注意听,现在却无比清晰地从脑海里窜出-- 朱槿的对象跟她是青梅竹马,是个亚洲排名前十大建筑企业的ceo,除了那个男人以外,她从没想过会有嫁给其他男人的可能性…… 那个男人是个商场上交际手腕很强的家伙,但他从不安分坐在办公室内,只在重要的时刻出现,好像也无心流连商场……朱槿说过,他是个抓不住的人,几乎跑遍了全世界,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聚少离多…… 原来如此。 如果他是以那种身份出现在这里,那么这一身打扮不仅不过度,还帅气迷人,体面合适得不得了,迷得她都晕头转向了。 她总算明白,阿阳看到她后不悦的原因。 一颗热血沸腾的心,被他指间那枚戒指闪得冰冷下来。 那种重逢后的喜悦情绪已经全然逝去,被骤然涌起的涩然取代,总算了解他看到她时的那种怪异反应所为何来了。 她抬眸瞪着他。“你以为我回台湾后,刻意找出你的身份,然后别有居心地出现在这里?” 陈昭阳转开与她交会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地上,算是默认了。 心脏像是被捅了一刀,这还真是……她有一种被严重羞辱的难堪。 第六章 “阿阳,你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控制不住的,她用锐利的言词挽救自己受伤的自尊。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会勇敢的追求我喜好的事物,并不代表我会不要脸的去介入别人的婚姻。” 陈昭阳明显僵了一下,张口欲言。 若柔开口打断他:“我最讨厌小三的角色了。” 如果上次他的拒绝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那么这次他的误解,就像是被当众甩了一巴掌。 若柔没办法大大方方地一笑置之。 因为她了解,了解这些让她丢脸丢到家的事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时候她探询他有没有妻子的时候,他就大可告诉她,他已经有论及婚嫁的女友。 但他并没有。 当时只要他明确告知,她就不会有后来那番赤裸裸的告白,也就不会出现象今天这种尴尬到让她想找洞钻的局面。 但,他不仅没有,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她出糗又出糗! 陈昭阳看她情绪这么激动,突然低头抚额,像是极力在隐忍什么一样,气息不稳地长吁了一口气。 “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们这样怪异的对峙,已经开始吸引入场宾客的注目。 若柔一点都不想引起奇怪的风波来令自己更丢脸,她抬起头,勉强弯起唇,撑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压低声音:“没有,我一点都没误会。阿阳,恭喜你了,希望你们百年好合。” 抛下这句老套到不行的祝贺词,她转身就走。 或许她应该要表现得更成熟一点,并且若无其事地留下来参加完这场婚宴,但她就是没办法真心祝福他们,尤其对像还是朱槿。 她真的完全没办法真心祝福这桩婚姻,因为…… 因为,她知道内幕,她知道那天杀的真实内幕! “等一下!”陈昭阳探手揪住她的臂膀,阻止她离开。 这个不合宜的肢体举动彻底把若柔惹毛。这样在大家面前动手动脚的算什么呢? “我给你面子,你还不要脸的砸自己的场……呃。”她低声怒斥,一回头,看到他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的样子,立刻收口。 “我的天啊!”陈昭阳一只大掌捂着眼睛,笑到眼泪都快喷出来了。 若柔拧紧了眉头,与他的情绪呈现反比。 “笑什么?你这是在嘲笑我的意思吗?” “抱歉。”陈昭阳揩了一下眼角的泪。“这是我的场子没错,但是--” “但是什么?”若柔微微屏息。 陈昭阳平复笑意,把手停在她的额前,戏谑地用手指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我是误会你这颗小地雷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以为你是故意来让我难堪。关于这点,我很抱歉,对不起。”他很绅士地对她弯了个腰,以示道歉的诚意。 他咳了一声,正色说道:“你对我这么生气实在没有道理,我不习惯交代我的感情状况有错吗?还是我做出了什么令你误会的行径?” 若柔哑然。 他确实没有。不仅没有,还竭力拉开距离;反观自己今天的失态行为,活像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一样。 以她当时在新疆那种积极示爱的行径来看,也难怪他在这里看到她会误会了。 是被当成大胆的女人了吧…… 如此看来,根本是她无理取闹了,她才是那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 若柔有点发窘地低下头,脸颊热辣辣地烧起来。 虽然还是怒气难平,但刚才的高张气焰,已经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抿紧的唇微微扁起,明知道不应该有这种情绪,还是被一阵倏地上涌的委屈感击红了眼眶。 陈昭阳看着她丧气头顶心,黑眸闪过一缕复杂的情绪。 “既然这么有缘,避都避不掉,那这个朋友真的当定了。”他伸出右掌,慎重地重新自我介绍:“陈昭阳,今年三十三岁,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的新娘是朱槿,以后请多多指教。” 已经输了开头,不能再一泻千里。若柔力持镇定地伸出手和他交握,微微颤抖的指尖悄悄出卖了她心底的不平静。 “恭喜你。” 她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勇气再次与他的眼神交会,就怕被读出眼底那真实的不堪情绪。 有一种伤心的场合,教人无法流泪。 一箭穿心又死不了的痛,大概就是这种感受。 她向来不是个反骨的人,就算再怎么喜爱,一旦知道是属于别人的,就不会有那种想去争夺的心思存在。 如今,这是多么奇特的状况。 若柔实在一点都没办法真心祝福这对新人,并非她心胸狭隘,而是-- “你发现没?朱槿的对象……跟我是同一种人。”智英今天在宴席上不发一语,偏偏在回家的途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智英……”看着开车中眼眶微红的智英,她词穷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那个男人以外,我从没想过会有嫁给其他男人的可能性。’我居然到今天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因为……我不是个男人。爱一个人为什么要有性别之分呢?” 若柔无言以对,一手搭上智英的手臂,轻轻安抚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眶泛红。 这就是她没办法把朱槿当成好朋友的最大原因;一个对感情不勇敢、不诚实,又狠不下心斩断别人情根的女人。 这样到底是把谁当了谁的替身? “朱槿有她的担子要扛,这么大的家业……唯一的继承人是该有一桩大众看来健全的婚姻,总不能在她手上断了传承……”若柔讲到最后,声音薄弱下去。 只要不去想陈昭阳的处境,她就能把这样的说词理所当然地发展下去,可是她没办法不去想--阿阳很爱朱槿吗?万一捅破了后该会有多伤心呢? 是青梅竹马呢,这么深远的情谊。 “智英,别去介入,为了……朱槿好。” 智英扯唇笑了笑,饱含嘲讽地瞥她一眼。 “忘了吗?一向是她伤我,我几时去伤害过她了?就连结婚了都不放过我,说想见我一面,也没想过这样的场合对我来说简直……” 智英说不下去了,唇角那抹讥讽的笑意,若柔看了,心里忽然一阵沉重又胆颤心惊。她恍然明白过来,自己说的那句告诫的话,不仅仅是在对智英说而已,还包括她自己。 以管窥天摄影展sun的作品集 以“天空”为主题,一位国际知名摄影师的亚洲巡回展 洁白到有些刺眼的回廊墙上,一幅幅在不同国境窥天的天空照片,组织成一室的世界大同。 捷克的天空,是郁郁寡欢的灰。 泰晤士河畔的天空,是一片热情璀璨的紫霞。 莫桑比克的天空,苍白得有些不祥。 冰岛的天空,是一片缺乏生气的极淡蓝。 南斯拉夫的天空,深蓝当中还添抹了一缕生机盎然的绿。 马达加斯加的天空,白云涌动,气势磅礴得宛如要翻腾出架框外…… 虽然摄影也是若柔的工作环节之一,不过她很少参观这类的艺术摄影展。 不知道在哪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理论:但凡工作跟艺术扯得上关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偏执狂;假如他们不那么偏执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就创造不出属于自己的特色。 若柔的神情有些呆滞。 她瞪着回廊底,那幅放大到掩盖了整个墙面的纯粹湛蓝天空,下不了任何评论。 那片天空只是蓝,没有白云,没有杂质,就是蓝,蓝得彻底。 有别于其它作品在右上角标上窥天的地点,那一大片蓝天,完全没标示是出自于哪一块国土,只标示了作品的名称--一瞬间。 虽然若柔难以理解这个sun先生为什么只拍天空的偏执,但她能看得出来这些作品有多出色,出色到让她有身历其境的感受,还有一种…… 好吧,这位sun先生的掌镜技巧令她嫉妒了。 毕竟专业和职业在程度上还是有些许的不同;她掌镜是为了糊口的职业,确实是差了人家的专业一大截。 “只是兴趣?”若柔有些不服气地挑眉,斜瞥了站在一旁的陈昭阳一眼,不可否认的,她不服气之下还难掩钦佩。 “真的只是兴趣。”陈昭阳坦然接受若柔这质问的一眼,回答得很笃定。 距他的婚礼后,至今已经两个月有余,这期间谁也没去找谁,本来想就此失联算了,想不到几天前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邀请她来看展。 当下不是没抗拒,可拒绝的话刚缠到舌尖,就被他用一句“是我的作品”挑起无数好奇心;因为实在是太好奇,加上言谈中他又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落落大方,如此一来,她若再推辞,未免显得有自作多情的矫情之嫌。 料想不到他所谓的兴趣竟是这种巡回展等级的。 “唔……我们做人呢,是该谦虚一点没错,但过度谦虚也是虚伪的一种,尤其是在技不如你的人面前,那简直是一种变相的吹嘘。” 这种吃味的不平语气,让陈昭阳几乎快笑出来。 他可以理解若柔的不满心情,大概是觉得被耍弄了吧。 “讲话别这样酸溜溜的,真的只是兴趣,只是误交损友,名气就不小心被人搞大了。” “哇?”她调侃地低呼一声。“刚才如果是用谦虚掩饰吹嘘,现在这句话简直是用扩音器在自吹自擂了。那个什么会不小心搞大你名气的损友也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我可以证明sun是无辜的。”若柔话还没说完,一名戴着眼镜的温雅男士从后方冒出来,打断她的话。 男士朝若柔温温一笑。“因为我羡慕sun的公司在他妹妹手中营运得太顺利,以至于他这个ceo当得太轻松,我这个损友在嫉妒之下,干脆把他不务正业的兴趣弄成他的另一项事业,想让他也尝尝忙碌的滋味;想不到这位老兄也很有本事,他的作品在国际上大放异彩,得奖无数,只是阿阳根本也不把这当一回事,到头来,他还是玩他的,倒苦了我自己……抱歉,不小心发起牢骚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这个艺廊馆的馆长,是阿阳口中的损友,也是他的摄影作品经纪人,叫我明朗就可以了。”明朗伸出手与若柔交握。 “李若柔。叫我若柔就可以了。”她甜甜一笑,打从心里喜欢这个有着温柔笑容的斯文“损友”。 明朗指指墙面那片蓝。“若柔小姐似乎很喜欢这件作品?我远远的就见你一直盯着它看。” 若柔把视线再次放在墙面上,眼神有些迷离。 “它很特别,有一种自由奔放却又说不上来的孤独冲突美;像是过于放纵的心灵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归宿……”像他的主人一样。及时咽下最后一句太过私人见解的话。“抱歉,我妄言了,其实也没这么懂。”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明朗看着她微微发窘的可爱表情,不禁莞尔一笑。 “没什么妄言不妄言的,每个人的心境不同,见解自然不同。看来若柔小姐也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孩。这样吧,你猜猜这面墙的完美蓝天‘一瞬间’是在哪里拍的,猜中的话我请你吃十顿贵死人的晚餐。” “那猜错呢?” “当然是你请我吃一顿贵死人的大餐。” 第七章 陈昭阳双臂抱胸,好整以暇,不在意自己成为被人当面议论的对象,但听到这里后,他偏过头,像是不经意地看了过于热情的明朗一眼,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明朗向来不是个莽撞之徒,也不是个这么多话的人,好友数年,他自然明白明朗这样积极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明朗温柔体贴,做事稳定,对感情绝对忠贞,像明朗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托付感情的对象,若柔如果跟明朗在一起,她会有一段很美好的感情,说是会有一段良好的姻缘也不为过。以明朗这个年龄,是该以结婚为前提找交往对象了…… “我猜?”才开口说了两个字,若柔猛然意识到明朗的用意。 她僵住即将出口的话,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身旁的陈昭阳。 他正把视线放在“一瞬间”上,就像根本没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一种不该浮现的失落感漫过心间,随即又被庆幸冲刷得一干二净。 失落什么呢?就这样吧,这样对彼此都好,真的很好。 若柔扯唇对明朗一笑,“我猜是在……” “新疆。”温温低低的男嗓不疾不徐地穿插进来。 若柔和明朗俱皆一愣,同时转眸望向突然抢话的陈昭阳。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揭晓答案,破坏了你的好兴致。”陈昭阳对明朗道歉,不明其意地笑了笑。“为了表示歉意,这十顿贵死人的大餐就由我来请如何?” 明朗唇边的笑意减去几分,心思微动,看了一眼望向别处、故作自然的若柔,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昭阳,最后把视线盯在墙上那片蓝上。 这两人间的隐形张力,很耐人寻味啊。 明朗微眯了眼。“阿阳,一直忘了问你,你把新疆这片天空取为‘一瞬间’的意思是?” “情动的一瞬间。”陈昭阳笑容依旧,言简意赅。 若柔却在他脱口而出的那瞬间僵住了身子。 那细微的变化,明朗发现了。“跟你在那里遇到的台湾女孩有关?” 陈昭阳原本不想回答明朗这个摆明探究的问题,但旋即在侧过首,接收到猛然掀眸狠瞪他的若柔后,他愠意萌动。 扩大恶质的笑容,他缓慢启唇:“那个台湾女孩……你现在也认识了。” 明朗轻讶。 他虽然怀疑好友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承认。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人,明朗摸摸自己的后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全明白了,阿阳,你自己小心一点。”说完这句忠告,明朗掉头走开,留下空间给这一对看起像在闹脾气的恋人。 这样荒谬的状况固然让人感到有些生气,但既然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些话还是私下再谈过会比较清楚。 待明朗离去后,陈昭阳抬起手掌,想遮住若柔那双瞪他瞪得狠戾的眼眸,手举在半空中又犹豫地停下,不消两秒,就被她一掌恼怒地拍掉。 “你给得起的时候,拒绝了我,现在既然给不起了,就不要来扰乱我!管好你自己,再也不要试图找我!” 手指被打得发麻,陈昭阳面色不豫,抿硬了唇,最终无言以对,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她转身逃离。 直到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她始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一次也没有。 结婚只为了结婚而结,一直以来,他认定没有人受得了他这样的人。 他从来就不是个稳定的好对象,没办法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不是没尝试为某个人停留过,但结果总是令人失望的。 不用多久,那种打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安定感,就会让他变得浑身不对劲。 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自己的男人像个不存在的角色,永远都找不到人。 除了朱槿以外。 与朱槿是青梅竹马,但并不是从小就相恋的那种。 其实彼此之间也都明白两人之间并没有爱情的火花,有的只是一种互相相处下的自在氛围。 朱槿完全了解他的生活方式;她不仅能理解,重点是也能接受。他本来以为他们会一直是朋友,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一直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傍晚。 那个傍晚,朱槿为了等他而发生了那样的事件-- 裸露的雪白大腿、男人的喘息、虚弱的呼救…… 那种事是女人最大的沉痛,那残忍的一幕,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恶梦。 在那之后,一种沉重的愧疚让他再也无法放下朱槿。 他怜她、护她,一种称之为补偿的心理作用,煎熬了他十几年之久。 这些年来,只要他做得到的,他从来不会拒绝朱槿对他的要求。 去新疆前的那一日,朱槿邀他去她家,然后她的母亲突然无预警来访,撞见他们同房……事实上那一晚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只是朱槿突然耍起性子,要他抱着她睡而已。 送走了她气愤的母亲,朱槿说:“我们年纪都不轻了,我想要个孩子,娶我吧。”没有激情,没有冲动,只是一种平心而论的建议。 当然,她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抗拒她的要求。 不是不知道朱槿的不对劲,也知道这桩婚姻只是对朱槿人生道路上的一种成全;更不是不知道朱槿和他之间的大问题,而是,他当时真的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爱护朱槿这么多年,要说完全没有情分是不可能的;两人既然都无风无波地走了这么多年,那么就这么顺势而为,一直走下去真的没什么不好。 本以为婚姻不过就是如此。 只要生活上能互相契合,相处自在,也就足够。 谁知人生的发展,总是在料想之外。 所以,他也没料想到在新婚之夜,居然让他发现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愧疚,竟然是笑话一场。 更可笑的是,他无法对朱槿生气,因为她确实无辜;后来,他甚至消极的想,跟朱槿就这样将错就错也无所谓了。 没想到他会忘不了若柔。 打从在新疆时,她按下快门拍下那位维族妈妈,吓到僵掉的那一瞬间的可爱反应,就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情动一瞬间。在那个有着完美蓝天的午后。即便后来他刻意疏远彼此间的距离也没用,等再次在台湾重逢后,那种胸口的悸动,已经让他骗都骗不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地去争取过一个人。明朗对若柔的极高兴趣,最后竟让他失控恐慌了。 “头痛吗?”朱槿端来一杯茶,看到陈昭阳正在揉眉心,有些担忧地问。 陈昭阳放下揉眉心的手,看她一眼,突然伸手把她抓进怀里,低头吻住她。 只是刹那,怀里的人立刻僵住。 朱槿紧抿着唇,没有回应,没有沉溺其中,陈昭阳甚至能感受到她隐隐的抗拒与嫌恶。 向来都是这样的。从结婚至今已经快半年,他跟朱槿做爱的次数寥寥可数,她每次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硬上的禽兽。 他从不明白自己对于朱槿来说代表着什么意义,但他很明确地知道,她根本不爱他,一点都不爱。她其实极度讨厌他的碰触。 任谁都不愿意在这种事上尊严被践踏,所以到后来他也干脆不碰她了。 以前他可以忍受,现在却觉得无比空虚,心里空得只想攀个什么东西依附,哪怕是再次被践踏尊严都好。 也许给他一点温暖,内心就不会那么难受,就不会再去想三个月前在展场愤怒离去,从此再也联络不上的那个人。 那个倔强的女人…… 若柔一旦关掉她的行动电话,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他们之间的联系竟然如此薄弱。 一向是他让人找不到人,如今倒也算遭到报应了。 “你想要孩子,也要给我机会成全……”他抵着朱槿的额头,只觉得挫败无比。“跟我做爱好吗?” 朱槿抬手抚平陈昭阳微拧的眉,一手往他身下探去,抚摸到他疲软的男性,“你并不想跟我做爱……”语气中竟是松了一口气。 陈昭阳僵了僵,有一种被扒掉一身武装、赤裸裸的羞耻感,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阿阳,你最近变不快乐了,是不是……想藉由我忘了什么人?” 他愤然抬头,像被人踩到痛脚,向她嘲讽一笑。 “你不觉得这个话题很滑稽吗?就算我心里有别人又怎样?那你呢?彼此彼此而已。” 朱槿脸色骤白。她原意只是想转移话题而已,想不到他会承认。这种事大家明白是一回事,捅开来说又是另一种层面的事。 “你后悔了吗?不准后悔。我们、我们结婚才不过半年,如果……这样会害我被耻笑,我会在家族面前抬不起头来!”她急忙搂住陈昭阳的脖子。“阿阳,你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你不要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我!” 陈昭阳闭了闭眼,半天才疲惫地开口。 “小槿,我怜惜你、爱护你,是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你已经赢了这一份让我难以割舍的长年感情了,还老是这样对我挟持行凶实在不应该。放心,你需要一个清白的孩子来继承这份家业,我会成全你。” “真的?”她埋在他颈窝里哽咽。 陈昭阳点头允诺。 “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最舍不得我。”知道这个男人的承诺重于泰山,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样的婚姻真的好吗?”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对我公平一点,等到你得到你想要的就让我走吧!我会这么要求,原因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说得对,我后悔了,当时我真的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现在我真的后悔了。我亵渎了婚姻,我没忠于自己的心,你又何尝不是?做错事并不可耻,不修正才会造成真正的遗憾。” 一时之间,朱槿无法反驳他的话。她确实是自私的,因了解阿阳对自己爱护和愧疚的心态而利用他,她有她的苦衷,但她也不愿意看阿阳痛苦。 这段时间,他的反常苦闷,她是看在眼里的。 虽然无法对阿阳产生男女之情,但兄长般的感情却是货真价实。 “至少……撑到孩子生下来。”说不定孩子会是他们之间的转机,毕竟那是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谢谢。”很高兴她愿意妥协了。“那么孩子--” “试管婴儿。你不必碰我!”朱槿摇摆双手,语气接近急切。 “这也是我正要说的话,不过你这种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像细菌。”陈昭阳苦笑地松开她,坐到对面沙发去。 “帮我一个忙吧。”他说。 “什么忙?” 陈昭阳打开桌上的笔记型电脑,点出一张在新疆拍摄的画面,推到她面前。 “帮我找这个人,她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不是我这边的亲友,就应该是你那边的。” 朱槿看着那画面,先是讶然,跟着笑了出来,嘴角笑得有点古怪扭曲。 画面中的女孩仰着头,闭着双眼,背景衬着一片湛湛蓝天。 女孩头上的大草帽有点歪斜,手上还握着半瓶打开的矿泉水,笑得那样惬意自在,一看就知道这张照片是在当事人不知道的状况下拍下来的。 虽然阿阳心里有人,是她早已猜想到的事,但亲眼看到后,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第八章 阿阳是个出色的国际摄影师,却未曾掌镜拍摄过她这个妻子,而眼前这张画面……这是要多专注这女孩的一举一动,才能捕捉到她闭眼深呼吸的那一刹那? “不认识吗?”见她没有回应,陈昭阳有些迟疑地开口。 朱槿失笑喃念:“李若柔?当然认识。那个神采飞扬,无时无刻都活力十足的女孩……”像颗会烫人的小太阳,活跃得让人嫉妒。 能说不认识吗?要是真的说出这么拙劣的谎言,不仅阿阳不会相信,反而又把他推得更远了。她是不想阿阳太痛苦,不过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手。 给他一点空间何妨呢? 爱情,通常禁不起考验。 真是命运的作弄。如此一来,她就必须跟那个人联络了。 坦桑尼亚的大草原 秃鹰由日升东方翱翔而来,在顶上方盘旋数圈,发出几声凄凉难听的叫声后,往西方直飞而去,隐没在地热蒸腾的模糊地平线。 一望无际的莽莽草原上生机盎然。 一处水洼旁的牛群,正被三头公狮追赶而惊慌狂逃,扬起沙尘无数。 五头长颈鹿拚命伸长脖子,啃食树上寥寥无几的叶子,其中一头脖子较短的只好认命地低下头,费力张开脚,才得以顺利吃得到地上的草。这是一群觅食辛苦的物种。 生机盎然,同时也杀机重重。 物竟天择,食物链,生生不息。 草原中,快速奔驰着一辆吉普车,行经横陈一路的动物尸骨路径。 那些还保有原来骨架原貌的苍白骨头,在艳阳的照射下,白得很是碍眼。 “停车!” 叽-- 尤金紧急踩住煞车,车内的物品七零八落倾倒,惹来副驾驶座上男人的一记白眼。 “嘿,兄弟,你喊得那么急,我只好停得这么急喽。”尤金是当地人,他黑黝黝的脸浪荡一笑,露出一排亮晃晃的白牙,讲得这么有道理,让人无法苛责。 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的陈昭阳,默默移开瞪在尤金过度白皙牙齿上的视线。 他跳下副驾驶座,同一时间,尤金立刻扛着猎枪,高高地站上驾驶座椅,并拎起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眺望四周。 做出这些反射性动作的同时,他的嘴巴也没闲着,早已弯腰捡起一颗滚到车底的苹果,啃得滋滋作响。 “喀滋、喀滋--右前方十公尺那堆白骨是公羚羊,八公尺那堆是公像,喀滋、喀滋--五公尺那堆是公斑马,喀滋喀滋--另外……” “等等!”陈昭阳停止摄影的动作,望向打扮得像杀手的尤金。“为什么都是公的?你怎么判断?” 尤金耸了一下肩。“因为通常男人比女人笨,女人通常比男人狡猾,所以女人命比较长,动物应该也一样,我是这样判断的。” 这家伙根本是在瞎掰吧? 尤金扔掉果核,拎起另一颗苹果咬了一口,转向另一边继续介绍:“喀滋、喀滋……左边方向十公尺那堆是母斑马,八公尺那堆是战斗失策的母狮子。喀滋、喀滋--六公尺那堆……喔……应该是一坨母动物拉的屎,另外--” “等等。”陈昭阳再次停止摄影的动作。“这次怎么都是母的?理由是什么?” 尤金再次耸了一下肩。“女人通常比较狡滑聪明没错,但是她们爱钻死胡同,往左边这个方向跑有一大窟不浅的水洼,死胡同一条。” 这家伙果然是在瞎掰。 “那这一堆是什么?”陈昭阳比比他眼前那摊发出阵阵恶臭的烂肉泥,上面一群苍蝇乱乱转,他瞧了老半天,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尤金扔掉果核,沾满香甜苹果汁液的黝黑手指在胸前擦了擦,放下望远镜,凝重的眼神炯亮亮地扫了过来,里面有几分认真慎重,还有几分激进狂热。 “那是上一个在这里喊‘停车’的人。”这语气可阴沉了。 陈昭阳的眼角抽了一下,顿时感觉自己貌似踩在一块肉泥上,他胸口一紧,下意识倒退了两大步。 “兄弟,容我提醒你,总共有三头凶猛的非洲狮、两头饥饿的金钱豹子、五头他妈的超级大老虎正朝这里迈进。”尤金眯了眯眼,握紧了猎枪,全身肌肉警戒束紧,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狠劲。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我是个神勇的男人,紧张兮兮的会显得我很没种。” 陈昭阳轻嗤一声,很镇定地慢慢坐上车,很淡定地关上车门,很稳定地慢慢吸饱一口气-- “开车!” 叽…… 放眼望去,这一带草原除了一棵大约要二十个人才合抱得起来的波巴布树外,完全没有任何遮蔽区。 这样无障碍的视野很好,至少不会被某一头凶猛动物盯上了还不自知。 陈昭阳倚着树干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干粮和着水囫囵吞枣。 放松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饿坏了。 也许他该考虑换个向导,尤金这家伙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或许应该说,他以吓唬观光客为乐,像刚刚那种事件,一路上层出不穷。 如同过去离开台湾后这两个月的习惯,一旦歇脚,陈昭阳就会打开相机的拍摄纪录,将画面切换到最近拍摄到的那几幕。 看着那黑框中的影像,他的眸光柔软了。 第一张是若柔躺在床上将醒未醒的时刻。 第二张是她张开眼睛,迷糊中带有困惑。 第三张是她抓住被单裹住裸身,一脸惊诧地瞪着他。 第四张是她跳下床,生气地伸手抢他的照相机。 第五张是他偷袭吻住她脸颊的模糊合照;她又怒又叫的,惊诧的眼睛睁得好大。 画面到这里结束,在这之后,她把他轰了出去。 这是昨天一大早,他从饭店服务员那里诓来钥匙,偷偷溜进她房里“拿”点东西时,顺便拍下的照片,这才发现她有裸睡的习惯,可惜棉被挡去了大部分春光。 登徒子吗?他已经不在乎当个死缠烂打的低级家伙了。 这两个月来,她跑他就追,一路从马达加斯加追到南非;之后,她去了史瓦济兰,又来到这片坦桑尼亚大草原,然后今天一大早,她又逃了…… 别傻了,跟他玩这种追逐游戏,只是在增加他的乐趣而已,根本就击退不了他一分一毫。 名为若柔,却一点都不柔弱,她不是那种会被男人驯服的女人。 陈昭阳伸出手指,轻触相机荧幕那张惊怒交加的小脸蛋,扬唇浅笑,一点都不担心会找不到她,他内心有莫大的自信。 她逃不掉。 唇角笑意忽凝,陈昭阳僵住背脊,思绪被一种被盯住的悚然感给截断。 所有的动物:包括人类在内,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觉性;他感受到一道犀利的注视来自上方,那绝对不是错觉,太近了,近到他隐约能闻到那肉食动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还有一种猎食后沾染上的腐尸味。 糟了!他们探视了四周,却忘了检查树上! 喀嚓-- 同一个时间,陈昭阳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抬眸望向五公尺外一脸警戒肃穆的尤金。 在这个时候,陈昭阳终于了解为什么当地人会说尤金是最优秀的草原勇士,人们都说尤金敏锐、捷速。 他突然觉得尤金的卷卷头毛好可爱、木炭黑皮肤好可爱、白得刺眼的大牙好可爱、天生的体味好可爱、恶质欠揍的个性好可爱,连他那双水汪汪的闪亮大眼睛他也能完全原谅了。 两双黑眸在空中默契接触,彼此心神领会。 陈昭阳头顶上黑影一闪。 尤金瞄准,陈昭阳同时翻身滚离! 尤金开保险,对一跃而下的猛兽射击-- “住手!” 咻--噗! 在陈昭阳出口喝止的同时,尤金的枪管在千分一秒间偏移了几公分,击发的子弹没入陈昭阳身后的波巴布树中,被子弹击中的树干处,立刻冒出汩汩清泉来。 陈昭阳有些狼狈地站起来,他拍拍身上和头上的草屑,眼睛没离开过那头一跃而下的凶猛野兽…… 呃,是小动物才对,它正在舔饮受伤树干处冒出来的清泉。 虽然他知道这种树种会在树干中贮存很多的水,但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样从树干中源源不绝冒出水液的盛况,也不免感到惊奇。 “是只可爱的小猫咪啊!”尤金戏谑地咧开嘴笑了。 “正确来说,是只未成年的小花豹,你差点就杀了它了,真是千钧一发。”草原上的生死搏斗每分每秒都在上演,也许这头落单小花豹等一下就会被一群鬣狗袭击致死,但就算会死,也不应该死于人类犯规的武器中。 两人的神经松弛下来,越来越近的引擎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同时抬起手掌横在眉上,挡去过于灼烈的阳光,眯眼望去-- 大约二十公尺开外,有一辆吉普车正朝这里奔驰而来,所经之处扬起了一片滚滚黄沙。 “有同伴来了,要换地方吗?”尤金知道陈昭阳不喜欢跟其他观光客碰在一块,有点不耐烦地询问,想不到一回头,却意外看到陈昭阳露出一脸得意到不行的灿笑。 这算是傻笑吗? “嘿,兄弟,你还好吧?是刚刚吓傻了吗?真是!你们这些城市来的就爱大惊小怪,你到底在看什么?车上的人有什么古怪……”车子开近了,尤金顺着陈昭阳的视线再次望过去,立刻讶异地收口。 “哇!”尤金水汪汪的大眼睛骤然发亮,吹了一个响彻云霄的惊艳口哨。 一名戴着大草帽的粉嫩小姐抓着望远镜,车都还没停妥就跳下车飞奔过来,灵巧的娇躯像头顽皮小兽跳跃其中,惊起伏在葱葱草原里的众多蝇蚊蜂蝶。 显然她的目标是尤金,她看着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于炽热,火辣辣得像要吃人入腹。 天外飞来的艳福?这么漂亮的东方小姐啊! 尤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这个娇嫩的小姐,不过……管它的…… 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摊开双臂,迎接飞扑过来的佳人。 佳人跳到他身上,把他扑倒在地。 她的草帽因为这个猛烈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头蓬松又稍显凌乱的自然卷发,把她那张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的小脸和小巧的五官衬得更为灵动。然后她热情的举起手,把脸蛋凑近他! “噢!shit!噢--搞什么?干嘛打人!噢--噢--痛痛痛!我的脸被你打歪了!你是谁?噢!shit!噢shit!请问我有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吗--你到底是谁……” “我才想问你是谁!你怎么可以拿枪对着阿阳?你想杀人吗?还是想勒索?喔,我看一定是想勒索吧!早知道你们这种地陪就有几个不安好心的,挟枪行凶……”若柔惊怒交加,眼底冒着火辣辣的怒火,跨坐在尤金身上,拿着手上的望远镜猛k他,另一手猛揪他的头发,像只抓狂的凶残野猫。 “你误会--” “我刚才从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没看清--” “很清楚!” “那是--” “那是你恶行的证据!” “你这--” “你这该死的王八蛋!我咬死你!可恶可恶!”这次连牙齿都用上了,恶狠狠地咬住尤金的手臂死命不放。 第九章 陈昭阳僵住笑容,眨了眨眼,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终于确定眼前这个爆跳如雷中的纤细身影不是他的幻觉。 老天!他从来没看过她这么抓狂的一面。 这浑身是劲的模样,简直是……太可爱了啊! 但现在可不是欣赏的时候,她怎么可以该死的跨坐在尤金身上! “柔柔停手!”他走向前搂住她的腰身,把她从尤金身上提起来,却遇到了阻碍。“他头发快被你抓秃了,放手,也松口。” 她不放。 “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她还是不放。 “柔柔,松开他,我会解释给你听。” 她双手绞得更紧,牙齿更是用力地咬红了眼。 这发了狠,失去理智拚命要帮他报仇的模样,让陈昭阳终于忍俊不禁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本想继续好声好气劝解一番,随即在瞥到尤金的面颊黑里透红、眼神炙烫后,他又倏地敛下笑容,眼睛一眯。 该不会…… 眼眸往下一瞟……陈昭阳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眼,黑眸已经蓄满了十足杀气。 尤金这家伙居然在这种状况下该死的起反应了! 难怪他一点都不反抗!敢情是享受得很! 禽兽! 现在他可没那么大的耐性继续哄他的小猫咪了,他直接扣住她的下颚,松开她的牙关,用力把她扯开,还祈祷最好顺便因此扯掉尤金的头皮。 “够了!”陈昭阳把她按在怀里,伸手拨开散落在她脸颊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头蓬松的不听话卷发,多衬她朝气蓬勃的模样。 若柔自己也拨了拨盖住视线的乱发,心里恨死了这头该死的头发。 她气喘吁吁地问:“他想勒索你吗?” “他若是有恶意,就凭你也打不过他。” “真的?”她无暇抬头看陈昭阳一眼,眯着愤怒的美眸,依旧警戒地瞪在尤金身上,像是随时要扑上去再咬他一口。 被她这么一瞪,尤金的黑脸又红了几分。 若柔没发现尤金微妙的改变,陈昭阳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看在喜爱挑战危险游戏的男人眼底,她这个野辣模样,简直跟勾诱没什么不同,恰巧尤金就是属于那类型的男人。 一出现就在他面前招惹其他男人? 陈昭阳没好气地抬手掩住她怒瞪的眼睛,阻止她继续对尤金放电,然后抱着她往吉普车走。 “去哪里?”若柔拉下盖在她眼上的大手。 “终于肯正眼看我了?我是不是该高兴你这么担心我?放不下我?” 这句含着调侃又没好气的话,终于让若柔想起她去而复返的原因了。 她板起脸孔,生气地对他大声叫嚷:“你这王八蛋是不是摸走我的护照?害我平白转了一大堆车,浪费了一大堆时间,在车上来回足足颠了一整天!颠到快脑震荡!” 他挑高了眉,眼底掩不住笑意。“没证据不要乱说话。” “一定是你昨天早上进我房间时偷走的!不是你难道会是鬼啊!陈昭阳--你气死我了!上次是钱包,上上次是旅行支票,这次是护照,下次呢?下次你还想玩什么花样?”她握紧拳头,气得脸都胀红了。 陈昭阳彻底笑了出来,伸出食指戳戳她的额头。 “我看不懂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笨蛋,出门在外,能上当这么多次还不懂得防备,也算是奇观……呃啊!” 杀红了眼的野猫转移目标,她非常愤怒兼之歇斯底里地拉下戳在她额头上的手指,一口咬住他的指头。 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饿坏了,一回到饭店,若柔就直奔附近的餐厅。 非洲一带主要的食物,大多以玉米粉制成。 许是当地烹饪技术的问题,虽足以饱胃,却让人食不知味;肉类的烹调更是腥臊得令人难以恭维。 整体来说,就是不美味,哪怕是由号称高品级餐厅料理出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若柔觉得路边小贩和餐厅的料理口味根本无异,差别只在于价格而已。 所幸她拥有一副旅游人的钢肠铁胃。只有胃口好与不好的落差,没有水土服不服的问题,而显然坐在对面这个无耻之徒也是,这个男人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娇生惯养,只不过他们在非洲地区待了有一段时日了,日日反覆吃着当地这些不甚美味的粗食,确实已经让两人每当看着食物就会产生一种厌恶的惨淡心情。 被死命跟着,她怒极攻心,于是故意挑了一家据说比难吃更难吃的小餐厅,不是想虐待自己,而是想虐待这段时间对非洲饮食开始渐生怨言的陈昭阳。 她把第二盘清空的盘子往旁边一推。 对面的男人见状,也把第二盘空盘往旁边一推,并挑了眉眼看着她,态度趾高气扬,一副“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的对峙模样。 天气炎热,餐厅内不甚新鲜的生肉摊上一堆苍蝇乱窜。 恶心的腥臭味,加上耳畔苍蝇的嗡嗡鸣声,实在让人很难心平气和下来。这样的恶劣情境,对于她此刻烦躁的心情,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不耐地挥了一下大胆停留在她鼻尖上的苍蝇,皱了皱眉。 “你根本就不会放弃是吧?” 对面的男人双手抱胸,缓慢又笃定地吐了个字-- “对。” 虽然早就预知了答案,若柔还是忍不住怒得细喘了一口气,抬起丽眸狠狠瞪住他。 不曾料想到这男人厚起脸皮来会这么让人难以招架,比黏皮糖还黏,甩都甩不掉!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已婚身份?这样追着我跑,是想陷我到什么样的境地?” 陈昭阳的眼眸黯了一瞬。“我会修正我的身份,那是一个错误。” “那你正在错上加错。通常外遇的烂男人,都是这样跟第三者说了。” “你这是自认是第三者了吗?怎么我一点都没感受到?” 陈昭阳瞅着她,扯了一下唇角,一脸似笑非笑。 这个不明所以的表情,让若柔觉得自己被嘲弄了。 她把脸转向街道外面,佯装看着各色行人来来回回,掩饰因委屈感骤升而泛红的眼圈。 她讨厌自己的情绪这么容易随着他的态度起伏。 从头到尾她都没做错…… 为什么她一点都没做错,却要接受这样的羞辱? 忆起在新疆与他初识,她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那时他给她的印象是那么好,相处得那么契合,而如今,他正在亲自摧毁那份美好。 是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她又不是个无感的人。他追着她跑的这些日子以来,说完全没动摇过是不可能的,可动摇的同时,内心的道德感又同时让她痛得体无完肤。 即使是多么不完满的婚姻,都不能用来合理化外遇的发生。 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于是就无法伸手去触。 她不断地逃,就是因为她恨死这个男人完全不懂她的煎熬,还处处撩拨,一步步把她逼到死角。 这个人究竟要把她推到哪种不堪的处境才甘愿? 霍地站起身,她就要离开,手腕却忽然一紧,硬生生拖住她的步伐。 “还要继续逃避下去?不累吗?”陈昭阳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抬眸睇她,整个意态摆明了不退不让。 低头看着他的手一会儿,热辣辣的麻痛感由那处传递到心尖上,她拧着眉,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再次落坐。 如果他怎么样都不愿意放弃,那么她还继续逃有什么意义呢? 跟他约法三章吧。 “对,我累了,不打算逃了。”自尊促使她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陈昭阳默然,凝神等她接着说下去,他也知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本来我是打算去埃及,你也知道那里目前动荡不安,但是我既然都用公司的经费走到这里了,也不好浪费,只好临时更改行程。” “改去哪?” “在这里再待个一个礼拜,我要入境利比亚,然后造访几个观光胜地后就回台湾,所以也没时间跟你玩躲藏游戏了。爱跟你就跟,不过回了台湾后你离我远一点,否则……” “怎样?” 她眯了眯眼。“别怪我上你家门找你老婆聊天,我不介意上演一场洒狗血的八点档戏码。” 陈昭阳抽了一下眼角,突然低下头,肩膀严重抖了起来。 要不要告诉她,他其实非常期待她这么做? “成交!”他气息不稳地说。 “你在嘲笑我吗?”她不敢置信地瞪住他抖动的头顶发旋。 “我没有。”陈昭阳敛去唇角笑意,抬眼看她,端出一脸正经,却收不住眼底的趣意。 他抬手挥了挥满桌的苍蝇,赶紧识时务地转移话题。 “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觉得这家餐厅有一股浓浓的狗屎味吗?我深深佩服你居然吃得下。” “狗屎味……”若柔一愣。 那种一直让她形容不出的怪异味道,用狗屎味来形容真的好贴切啊……她脸部肌肉开始有点控制不住。 “老实说,我吃得也有点痛苦。”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何止痛苦,我快吐了。”他揉揉胃,压低眉用力看她。“我实在是不想承认,但你真的整到我了,而且非常成功。老天,你会害我恶梦连连!” 挥开的苍蝇再度只只降落桌面,列阵在前。 再也忍无可忍,若柔瞅着桌面的苍蝇群掩唇喷笑出来。 “很荣幸娱乐了你!”陈昭阳笑谑的低咒一声,拽着她,逃也似地奔出这家恶心的店。 越是贫瘠的地方,星星通常就越闪亮。 “沿着饭店外围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观星凉亭。” 在难以入眠的夜晚,饭店服务员这项建议就份外令人心动。 傍晚跟陈昭阳赌气,吃了那两大盘难吃的食物,实在是超出她食量太多,那种过于急躁的进食方式,果然造成消化不良了。 现在去散散步应该可以纡解一番。若柔笑着跟服务员道谢,依着指示走上饭店外围的小径。 这里的环境,铺陈得出乎意料的优美。 小径的两旁,沿路种了整排的植物,那植物开着粉桃色的花,迎着晚风,暗香浮动。 她认出这些能在沙地上生长的坚韧花种,是一种天竺葵,有人称它为穷人的玫瑰,是一种自然天成,不需要太呵护照料的美丽花种。 若柔伸手摘下几片翠绿如新的叶子,双手合并,轻轻搓揉。 一股清淡的花香夹带着类似薄荷的优雅香气,随着她的动作,从她的掌心往四周悠然飘散开来。 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 她粉嫩的嘴角略弯起,边走边把掌心上具有防蚊效果的汁液涂抹在裸露的四肢上。 由于只是临时起意出来走走,她只随意抓了一件绕颈的棉质洋装套上,暴露在外的肌肤并不少,因此她重复了这个动作好几次。 观星亭离饭店有好一段距离,小径上的灯,越靠近观星亭越昏暗,到最后完全看不到一丝亮光,这大概是为了观星时不受光害影响所设计的。 也就是这个贴心设计的缘故,若柔要踏入亭子内的前一刻,才发现亭子内早已经有人了。 四周实在太黑暗,她看不清亭内那晃动的黑影在做什么,但以那高大的身形来看,她可以确定那是个男人无误。 她警戒地顿下脚步,睁大眼睛转了一圈,左顾右盼了一下…… 第十章 阴惨惨的风一阵阵吹过来,不知名的昆虫鸣声伴随着树叶沙沙作响,身侧两排矮树丛迎风摇曳,似魅影幢幢即将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现在已经是午夜了,老实说,这样的情境有点恐怖,姑且不论怪力乱神,单是亭子内那个高大的黑影就足以让她造成无限的想像力。 万一那人是个坏蛋怎么办? 这里偏僻无人,就算呼救也不见得有人听得见;要是对方真的要对她怎么样,彼此体型差这么多,她根本完全无法抵抗吧…… 恐惧的种子迅速萌芽成参天大树。 一边幻想着种种可怕的事,若柔一边抬起脚跟慢慢往后退。 啵--啵-- 想不到竟无意中踩断了一根树枝,她屏住呼吸。 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理所当然会惊动亭中的人,就算在黑暗中,她仍然能感受到黑影转过身来,然后一道目光投射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她觉得那目光炽热得有些惊人,她皮肤上的寒毛霎时耸然竖起。 下一瞬,啪的一声,一束强烈白光朝她的脸直接照射过来,突如其来的手电筒亮光闪得她眼前一阵昏花,什么都看不见,虽然本来就看不见…… 沉稳的脚步声明显响起。 “呃!”听到那人朝自己接近的脚步声,若柔捂住唇,把差点叫出来的惊呼压下去。 在这种状况下,最好不要刺激对方,万一他是那种喜爱看人惊吓的杀人魔,尖叫声是会让他兴奋的,所以只要静静地逃走就好了…… 若柔全身发毛地急速转身,裙摆和放下的头发因离心力荡成一个圆。 她意欲拔腿就跑,无奈一急就踉跄了脚步,连一步都还没跨出去,就被刚才自己踩断的树枝给绊到脚。 “啊--”这次的叫声完全遏止不住了。 天啊!地上都是石头耶,跌下去一定唇破齿落,这下非痛死人不可了! 随着这样的念头一划而过,一只猿臂从身后探出来捞住她的腰身。 她整个背部贴入一堵男人的厚实胸怀里,跟着耳边就是一阵低沉的轻笑声。 “你的表情像是看到鬼,精采万分。”身后的男人笑说。 只消一秒钟,若柔就认出了这个声音。 噢!居然是这个王八蛋! “你故意吓唬我?” “少冤枉人,是你自己吓唬自己。” 惊恐未定的情绪瞬间转为怒意,她用力拍打腰间那只箍紧她的大手。 “放开我!” 陈昭阳没有迟疑地放开她,待她站稳后,他突然又俯下身,鼻端凑到她圆润的肩头处,然后停住不动。 裸露的肩头传来灼烫的气息,若柔不懂他是何意,不过倒是意识到他正在嗅闻她的身体。 这个动作也太……猥琐了吧? 周遭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吐息瞬间加温了起来,就在他抬起手正要抚上她肩头那一刹那,她热着脸,发恼地倒退一步,避开那扰人的气息和碰触。 “你做什么?离我远一点,别动手动脚的!”语气充满着戒备和不悦。 藉着手电筒的亮光,若柔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因她这句尖锐带刺的话语而完全收敛掉。 陈昭阳慢慢站直身子,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别开脸,面无表情地走回亭内。 她看着他从背包中掏出一条毛巾,跟着扭开矿泉水盖子,把毛巾给打湿。 “那种植物叶子是可以防蚊虫没错,但不适合直接这样接触皮肤,会造成过敏,如果你不想明天全身皮肤发肿发红就把它擦掉。” 手电筒照亮她和他之间的路,他站在亭内,遥遥朝她递出湿毛巾,一动也不动地等她过去拿。 若柔微怔,然后下意识摸了一下刚才他想碰触的地方,摸到一小块黏在皮肤上的天竺葵碎叶。 原来刚才……他只是想帮她拿掉这个? 她恍然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好意。 “怎么?连我用过的毛巾你都不想碰?”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听出他那自嘲语气中压抑的紧绷。 她心下歉然发紧,有点窘迫,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放心,这是新的。”看她没反应,他强调。 不再犹豫,她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毛巾开始擦手脚。 陈昭阳持着手电筒,站在一旁默然无语,等她擦完后,他从口袋中掏出防蚊喷雾来,连同手电筒一起放在石桌上,然后转过身去摆弄他的三脚架,不再理会她。 若柔有些迟疑地拿起防蚊喷雾,侧过头看着他融入黑暗的背影,心里的一角开始微微泛酸发软。 她也明白自己这样过度防卫的态度其实很伤人,现在认真想想,阿阳除了紧追着她不放外,似乎并没有真的对她做出过什么肢体上的轻佻行为。 他很克制自己的行为,只有那一天他溜进她房里偷拿她的护照时,戏谑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但也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她开口说了几个字便停住,觉得这种解释多说无益,只会徒增尴尬。 陈昭阳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只是继续忙他自己的。 这种情况更是让她难以启齿了,其实她大可转身离开,可是脚却不听她的话,而且就这样离开也实在太没品。 她张了张口,又试着开口几次,最后只能气弱地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听到这句服软又带点委屈的道歉,他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静谧在两人间流窜。 几秒后,陈昭阳转过身来,双手插进裤口袋中,瞅着她,一样气弱地开口:“没关系,还有……不客气。” 若柔愣了一瞬。 这模仿她语气和语法的回答方式实在太逗人,她赶紧抿紧控制不住往上扬起的唇,最后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微妙的沉闷气氛随着她这一声轻笑一消而散,陈昭阳也和缓了脸色。 “睡不着出来走走?” “嗯。”她点了一下头,把石桌上的手电筒光源移向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昭阳侧了一下身,让她看清楚在他身后那台架着相机的三脚架。 “拍星轨。今晚这种微弱的月光很适合,这里的地点也不错。”他解释。 若柔眼睛发亮地走过去。“可以看看吗?” “可以。”他同意地点了一下头,退开一步,把摄影位置让给她。“刚才拍了一张应该还满成功的。”边说边按出荧幕画面给她看。 荧幕中的星星,以北极星为中心点,拉划成无数条银亮的同心圆,整个天空形成一口漩涡状,她能想像这输出成大幅照片后,会是多么壮观。 “哇--好厉害哦!”毫不掩饰地用佩服的口吻了。 拍这种照片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从按下快门到拍下影像,最少要用掉三十分钟的时间,而且还很容易因为无法预期的光源干扰而造成失败,就是因为光拍一张的时间就耗这么长,一整晚没成功一张也是很正常光源。想到这个,她看了一眼石桌上亮得刺眼的手电筒,顿生懊恼。 “我这样一出现,你开了灯……害你拍失败了一张对不对?” “没关系。”陈昭阳耸了一下肩,不甚在意。“有的是机会。” 他这种豁达的态度成功安慰了她;她仰头看着满天星斗,又低头看看相机荧幕中的同心圆星轨,如此来回了好几次,写在脸上跃跃欲试的极大兴趣已经掩都掩不住了。 “你该不会没拍过吧?”陈昭阳摸着下巴,一脸困惑。 她摇头,眼睛钦羡地盯着相机荧幕。 “我的工作不需要拍这些东西,也就没有刻意去尝试。而且拍这种东西要找伴,我怎么可能一个女孩子半夜扛着沉重的机器到寒冷高山,去找无光害那种偏僻的地方待一整个晚上,那太恐怖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跟着试探性地提议:“那你想用我的相机试试吗?” 她猛然转头看他,眼睛骤然发亮。 “好啊!”回答完立刻就摸起他的相机来了,完全没在跟他客气。 陈昭阳顿时失笑。 “你看一下我刚才设定好的光圈。构图方面,要记得预设一下星轨和地面形成的比例,等一下再跟你讲补光和曝光时间。”她本来就有很好的摄影概念,他也就没有说太多废话。 听到她模糊回应了一声后,他走到石桌旁,把搁在上面的手电筒切换到微弱到不干扰拍照的灯光,又回到她身边。 “我先说明一些简单的天文概念。”他指着天空其中一颗闪亮的星星。“因为地球自转的关系,虽然我们肉眼看不到星星移动,事实上它们每个小时会移动十五度。” “一个小时十五度?听起来好小的幅度。” “对,听起来很小,但实际上呢,一度等于两个月亮的直径大;也就是说每个星点走一个小时十五度,等于走了三十个月亮的距离。” “我只知道星星是移动的,但并不知道它们短时间内移动范围,原来有这么大!”若柔诧异地张开双臂。 “对,很大很大。” 陈昭阳也学她张开双臂,被她逗笑了。“所以相机如果不追着星星跑,只要曝光个三十分钟,就能拍出很明显的星流迹,喔,就是你们俗称的星轨……这个给我。”他抓住她还握在手中的防蚊喷雾。 “喔。好。”再次把全副精神放在相机上的若柔顺势松手。 他接过后很自然地一边打开防蚊喷雾的盖子,一边慎重劝告:“在台湾拍星轨确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一个女孩子最好不要独自上山,很危险……”他的语气很肃穆认真,听起来是真的很担心她回台湾后会独自跑到山上去拍星轨。 若柔拿起快门线按下快门的同时,感到颈背一凉。防蚊喷雾喷在她裸露的颈背上,一股清香的气味迅速扩散开来。 那味道有点刺鼻,比刚才她就地取材的天竺葵叶子臭得多了。 他站在她身后,低柔的叮咛响在耳畔,那徐缓的嗓音,在黑暗中让人感到可靠无比。 四周有一种微妙的亲昵感在蔓延。 也许在深夜时分,人类的情感总是特别脆弱,明知道这样的氛围太危险,太容易教人深陷……理智上告诉她要赶快离开,可她竟然没办法拒绝他这份细心又贴心的呵护,只能任他把防蚊液喷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由于刚才的事件,陈昭阳已经自知她抗拒他的碰触,因此两人虽然站得很近,他也很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她肢体接触。 这份过度小心,让若柔内心发紧,她得到了他充分的尊重,但这样的暧昧空间,更扰人心悸。 这个男人的一切和她是如此契合,她懂他的兴趣,他也懂得怎么吸引她的兴趣。就算她拚命竖立墙篱,也一样掩盖不了他们之间相处起来,其实既和谐又合适的事实。 她怀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他这样的男人了。 可那又怎样呢? 爱情在不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就不该让它发生,否则不仅是苦恋,还注定会是场悲剧。 她低下头,垂眸睇着正蹲在她脚边帮她喷防蚊液的男人,眼角微微发痛……这男人就算再怎么好,再怎么适合她,终归……还是不属于她。 “就这样……当一辈子的朋友不好吗?给彼此一个退路不好吗?”她沙哑地低声问。 第十一章 陈昭阳僵住动作。若柔感觉到他周身的空气在刹那间凝滞住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摸来石桌上的手电筒,啪的一声,切换到强光,照射她的脸。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没有退路,那要怎么办?” 她别开脸,避开那碍眼的光线,虽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可他这个粗鲁的动作让她确定了他很不高兴。 因为…… 天杀的!他现在直接用强光照射了镜头! “你毁了这一张照片,肯定过曝爆掉了,可恶!”她怒声对他叫嚷。 “刚刚你也毁了我一张,现在不是扯平了?”他哼笑了一声。“放心,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我会陪你,还会顺便把你教成拍星轨的高手。” 不等她反应过来,陈昭阳走出亭子,往镜头正前方直直走去。 “过来,我跟你说说怎么在前景挂手电筒补光。” 根本是故意转移话题吧。 每次谈到这种事,他总是有办法让她发挥不下去,现在还抛下这么诱人的饵,她根本没办法赌气转身离开。 “你最好保证今晚把我教会!”她对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喊。 “我不保证这种事,我从来不教人,也没什么教人的耐性,你这么大的荣幸还不快点给我过来!”他头也没回地催促她。 “少自以为是了!这种东西又不是只有你会拍!” 听到这句话,陈昭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睇着她,手电筒照亮他们之间的路。 他皮皮一笑。“嘿,小妞,你明明知道的,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噢。这可恶的白牙家伙! “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自大!” 尽管气愤难平,痛恨他的作为,她还是用力踩着步伐跟了上去。 日出的晨曦,幻化了一片无垠天际;夕阳的红光,血腥了一片辽阔大地,他们一起纵横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 一起在体态慵懒却眼神精锐的狮子旁,为了互争拍摄角度而拌嘴;也在像群迁徙的路径上,尾随其后,猛拍摄大象屁股。 两人彼此很有默契地不去招惹对方的地雷线,也算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地同行了一个礼拜。 按着先前的计划,他们今天站在利比亚首都的机场门口。 “真奇怪……”若柔瞪着手中拨不通的电话,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约好的时间出了差错?比如你误算两地时差之类的。”陈昭阳接过她沉重的摄影器材,往自己肩上扛。 “不可能。”她非常笃定。“几天前我跟当地接洽的地陪联络时,一再确认过好几次。”不死心,继续拨第十二次。 “当地人懒散不守时也不是什么新闻,你不必这么紧张。”相对于她的担忧,陈昭阳这话说得很风凉。 再次拨线失败,若柔没好气了。 “再怎么不守时,迟到两小时,又电话不通会不会太过分?” “了不起自己走行程。”陈昭阳不甚在意地笑笑,递给她一瓶水,自己也好整以暇地喝起水来。 若柔接过水,横扫他一眼,觉得那闲适的笑容非常刺眼。 “人生地不熟,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还是你会说阿拉伯语?” “谁说一定要会说阿拉伯语?”陈昭阳指指前方十公尺处,正往这里走来五六位华裔面孔的人。“看,世界处处有惊喜,还来了一大串。” “搞不好这一大串黄皮肤的惊喜,说的也是阿拉伯语。”看他那副自信的模样,她实在忍不住要泼他一桶冷水。 陈昭阳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大迈几步趋身向前,朝走在最前头的华裔男人打招呼,因为有一段距离,若柔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对方和陈昭阳用英文交谈。 老实说,她因此而松了一口气。虽然刚才故意对阿阳泼冷水,但她其实很担心对方说的是阿拉伯语言。 看起来他和那群人交谈甚欢。不期然间,陈昭阳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眼底有浓浓的溺人笑意,其他人的视线也跟着移过来,并同时对她投来暧昧一笑。 她立刻礼貌地回以微笑,觉得自己脸上瞬间发烫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定又跟人家说她是他偷情的对象,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气她,还是要整她,这几天他一路上都这样告诉别人的。因为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懒得多费唇舌解释。 这种行为固然极度可恶,但她也知道这种时候不是跟他斗气的时候。 言谈之下得知,这几人是来自新加坡的记者,因为顺路,他们表示同意让他们搭便车到饭店。 暮色将沉,不管如何,先到饭店再说。 利比亚在非洲这块贫瘠的版图上,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新兴太阳,城内大楼鳞次栉比,繁荣气息清晰可闻,这些本来就是预料中的景象。 但是,街道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布条,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叫嚣的民众,就在若柔的预料之外了。 才刚一入城,她坐在车内,就立刻能感受到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氛围,就像暴风雨欲来前,你能闻得到远方飘来的潮湿泥土味。 “杰森,这里是怎么回事?” 她才张口欲问,陈昭阳就先一步拧着眉头问出口。 那位名叫杰森的年轻记者回过头来,他看看陈昭阳身上的专业摄影器材,又轮番在他们两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后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 “不会吧?我以为你们也是记者,难道不是吗?” 看陈昭阳脸色沉重下来,若柔心里那种不祥预感陡然遽升。 “唔……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记者,我们是来取自助旅游杂志题材的。” “旅游题材?天啊!”杰森怪叫一声。“这种时候来取什么旅游题材?” “什么叫‘这种时候’?”若柔皱眉,蓦地想到利比亚邻国埃及的动荡状况,难道连这里…… 杰森立刻证实了她的猜测。 “当地爆发反政府游行,目前时局相当混乱,现在除了战地记者会入境外,能逃的都拚命往外逃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取旅游题材啊!你们这几天都没看新闻吗?” 若柔心里头一阵抽紧,抬眼和陈昭阳对看了一下,明白这趟行程是真的失策了。 哪里有新闻可以看呢?非洲地区本就媒介不发达,更遑论前几天她们去的地方都属偏僻地,连住的地方都简陋到接近原始的地步。 又因来利比亚是她自己临时变更的路线,台湾方面没有人知道她会来,当然也就没收到警告,如此阴错阳差之下,竟然造成误入险境。 “到饭店后我立刻安排,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不会有事,别担心。”陈昭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不会有事,别担心。 就因为这句话,她一颗心蓦地落下来了。 忆起那一次在新疆落难,阿阳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不会有事,别担心。 与他在一起,她从没有担心过安全问题;他不会知道有他的旅程上给了她多大的安全感;就是因为太放心,才会完全不设防地任他摸走她身上的钱包、护照,以至于到最后,连心都快守不住…… 就算守不住也得守。这份会让人依赖的安全感,最终还是不属于她,绝对不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真的不行的。 眼底突然有点酸涩,让她不得不半垂下眼睑。 半垂的眼睑轻颤,看着两人放在身侧的手,前一秒才告诫过自己要把持的若柔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鬼使神差般,她犹豫地,压抑地,缓慢移动手指,轻轻触了他的指尖。 碰触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他身子猛然一震。 这一震让她眼底更酸更涩了。 只不过是指尖轻触而已,就值得他反应这么大…… 是因为这是他已婚身份后,她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她低柔地说,没勇气抬眸看他一眼,因为只要看到这男人眼底的一丝脆弱情绪,就会瞬间把她的防卫给击溃。 陈昭阳看着两人互碰的指尖发怔,一时之间竟也不敢动。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动了唇:“你知道我要的不只是谢谢。”声音又低又哑,音量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 心里塌陷了一角。原来不是不看就没事,他这样苦涩的低语同样能攻击她,并且还杀伤力十足。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像烫到一样缩回自己的手指,撇开头望向车窗外。 与此同时,车子拐了一个弯,转进另一条街道,进了车道后,他们赫然发现这条街道前一片狼藉混乱。 前方挤满人群,有许多身着军服持抢的人;还有惊慌失措、四处散逃的民众。 噢,糟糕! 车上每个人都同时萌生倒车的念头,可是来不及了,大家往后一看,后方早已经被来车堵住,他们陷在车阵中。 碰!碰!碰! 前方乍然传来的不详巨响,吓了车上所有人一大跳。 “别告诉我那是开枪的声音。”若柔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脸。 “是政府军在压制反叛民众。”杰森凝重地解释:“这几天军方滥杀人民事件时有所闻,本来以为只是零星事件,没想到真实的状况比传闻还严重……不过,别太担心,他们目前对海外记者还有所顾忌,我们应该能安全通过。” 虽然话是这么说,若柔还是听出杰森语气下的隐隐不安。她可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面对这种会滥杀人民的政府军,哪有什么绝对的人身安全可言。 前方那种毫无章法,也没效率的管制方式,让车子行得极慢。 然后,没有预警的,一只沾血的手摸过若柔眼前的车窗,拖曳出几条怵目惊心的红色轨迹。她还来不及反应,转眼又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了一个人……呃,不止一个…… 一个,一个,又一个…… 他们歪斜着不自然的幅度,一动也不动,身体同样都浸在一摊又一摊的浓艳红色液体里。 若柔胸口陡地闷窒,急喘了一口气,胃里一阵狂天翻搅起来。 她伸手捂唇,拚命想强压下那种作呕的感觉,下一秒钟,眼前一黑,有人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陈昭阳一只大掌按在她眼上,却为时已晚。 “那些人……死了吗?”她的声音抖得很严重。 没有人回答她,但车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明显沉重了。 不得不沉重,是应该沉重的。 因为,车子被拦了下来。 他们被以非常无礼的吆喝驱赶下车。 同行中的记者有人通阿语,听懂了对方是要搜查他们的身份。 记者证、阿语翻译护照、一堆入境资料都掏给对方看,结果他们还是不满意。 一伙人私下交换眼神,心中皆意会过来--说是要搜查,其实根本只是勒索的藉口。 谁也没有抵抗的意思,大家很有默契地纷纷掏出身上的现金,塞给一位看似领头的军人。 领头的军人很理所当然地收下后,不怀好意地扯起一边唇角笑了一下。 那抹邪气的嗜血笑容,令所有人一阵头皮发麻。 然后,那领头的军人掀起他的厚唇,爆出一声大喝:“把他们扒干净!” 若柔一众人腾起的惧意,被这一声不明阿语呼喝拉到最高点。 第十二章 军人持枪围了上来,其中两个军人把站在最前面的记者压趴在引擎盖上。 这突然的遽变,让若柔下意识想找寻庇护,她倒退了一步,背部贴近陈昭阳的胸口里。 知道她吓到了,陈昭阳顺势伸手搂紧她的腰,压低声音,在她耳畔悄语:“看来是一群贪心不足的家伙。” 看清楚了那两名军人的动作,她才了解阿阳所说的话。他们正在扒那位记者身上值钱的东西,手表、婚戒、名牌腰带,甚至连口袋的香烟和打火机都不放过。 如果只是要这些,给他们就是,都只是身外之物。 就这么想着,若柔心底才稍微放松一点,但下一秒,她就哽住了呼吸,连她腰间那双臂膀也同时搂紧了几分,她感受到身后男人在这一刹那间的紧绷。 他们搜完了那位男记者后,又拉了其中一位女记者,这次就不仅仅是搜身这么简单了,好几个高大的军人同时围过去,开始对那个女记者上下其手,还一边发出轻浮的笑谑声。 这简直……不堪入目! 女记者眼眶含泪,不敢哭喊出声,那些军人更越发过分,一个摸过一个,好几只手探进她的裤底粗鲁地搓弄;她的衣襟敞开,胸罩也被扯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雪白的胸部全袒露在众人面前,上面已经被捏掐得点点瘀红。 同行的记者群们羞愤交加。 但即便同事遭受这样的凌辱,也没人敢上前制止,大家都明白,这种状况不要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毕竟围着他们的枪管可不是玩具枪,刚才行经的那一具具尸体也还历历在目。 若柔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等一下的处境……害怕也没用了,现在只求不要再发生更大的意外就好了。 “阿阳,你千万别做傻事,只不过被摸--”含着颤抖的急促叮咛没让她说完,就被极大的蛮力扯离陈昭阳怀里。 “啊!”若柔恐慌地惊呼一声,手臂传来被拉扯的撕心裂肺疼痛。 下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臭气冲天。 她被一个壮硕的黑人政府军扛上肩头,男人身上交杂着血腥尘土和浓重的体臭味。 天啊,真的好臭!她快吐出来了! 耳边传来震天的笑谑呼啸,就算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身历其中还是吓得她全身发抖。 一同来的记者们气愤又赧然地纷纷别开视线。若柔看到了,不怪他们无能为力的反应,她明白没有人可以救她,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她也只能隐忍。 尽管拚命忍住不要喊出任何求救,陷人于不义,但还是无法克制眼泪溃堤,终究,也忍不住无助地回眸看了陈昭阳一眼。 这一眼,她心胆俱裂。 “阿阳,不要!” 根本阻止不及,话语未落,陈昭阳已经扑上来,对着扛着他的黑人头部一个肘击,下一瞬,她的人已经被陈昭阳按在他的怀里。 四周嚣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是那些军人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一时都惊愣在原地,直到那名被陈昭阳攻击的黑人爆出一声怒喝,那些军人才有了动作。 旁边持枪的军人步步逼近,靠围更拢,紧张的气氛瞬间堆叠上涌。 “不会有事。”陈昭阳紧紧抱住她,低头吻她的头顶心,轻声安抚:“乖,闭上眼睛,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一字一字砸进她的耳里,说不上是什么复杂的心理煎熬,明知道不可能不会有事,她却已经心痛得无法反驳了。 “乖乖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着眼睛,窝在他的怀里猛烈发抖,几乎听得到四周那根绷紧的弦正在嗡嗡叫嚣着。 高温又闷燥的城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鲜艳。 然后,那根弦绷断了。 一柄枪托狠狠敲了下来,猛烈的撞击力令陈昭阳承受不住地跪坐下来,他闷哼一声,却依然死死地把她护在怀里,手臂的力量勒得她生疼。 周围鼓杂讯再次响起,并交杂着语意不明的咒骂声。 几个壮硕军人欺近,跟着就是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力纷纷落下。 若柔无法分辨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是枪托、拳头、脚踹,还是其它更恐怖的攻击,她只知道他咬牙的闷哼声越来越微弱,身子越抖越厉害…… 额头上一摊黏滑,她意识到那是他头上的血不断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她额上,若柔呜咽出声,闷在他怀里大叫:“放开我!” “做不到!”他决绝地说。 “你会被打死!我不会感激你!” “谁要你的感激,我死也不放!” “会死,会死……真的会死……”若柔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哀凄地哭了出来。 额上的血,因她仰头的动作顺势流进她的眼底,一阵尖锐的刺痛,扎得她逼出更多眼泪。 有没有一个人,曾经为了保护你,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 如果有,那这个人,值不值你放弃世间的道德规范,不管不顾地去爱? 值得的,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与他愿意用生命相护相较之下,她先前的道德坚持突然变得渺小和可笑;更何况,她明明知道阿阳在这场婚姻中的处境是何其的不幸。 她心痛地看着他已然发白的染血脸容,以及他那对变得更深幽空茫的眸子。 他痛得神智显得有些溃散,张了张嘴,像是要跟她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若柔也没给他机会说出口,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捧住他的削瘦面颊,吻上他的唇。 陈昭阳僵了一瞬,随即又一个极大撞击力落了下来。 “嗯……”他痛得沉喘了一口气,然后像是抓到止痛的浮木般,热切又激动地回应她的吻。 “别哭,别哭……”他边吻边不断喃念,像是比起加诸在他身上的伤,他更在意她的一滴眼泪。 唇齿相依,每一下重重的吸吮都在表达他对她极大的渴求,这让若柔痛得像是彻底的绝望。 再一次的重击中,他闷哼一声,痛得咬破她的唇。 她任由他咬,心痛得感受不到唇上的疼痛,蜿蜒至嘴边的血液迅速被两人吻去,浓厚的血腥味在嘴里滚动翻涌,最后蚀进彼此的骨子里。 像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落在陈昭阳身上的攻击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可怕的深沉气氛。 然后一根悚然刺目的黑色枪管抵上陈昭阳的太阳穴。 世界突然沉寂得可怕,天际间的落霞殷红得过度妖娆,仿似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血雾。 就像是预料中的事,陈昭阳没有半点恐慌,只是激切的吻转为温柔缠绵,像是要这样天荒地老地吻下去。 若柔没办法像他这么镇定,已经泣不成声。她明明已经使尽全力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却还是觉得他正要一点一滴地离她而去。 不对,她不要这样…… 神啊!给她机会、给她时间……从今以后,就算他们这种不伦关系会被世人唾弃践踏,她也甘愿独自背起这个罪孽;就算要她受尽鄙视,她不恨不怨,只要让他活下来! 只要他活下来! 她祈祷,她发愿,她愿意用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尽管囚禁她三世三百年,只要换得他这一生的周全,只要他活下来! “闭上眼睛,闭上……”陈昭阳抹去她满脸他的血、她的泪,嘶哑开口:“不要看,我不要你记住这一幕……” 大掌盖住她的眼,唇上再次落下他热烫的气息,一片黑暗中,她急切地吻着他柔软的唇瓣,抖得无以复加,也克制不了因害怕而不断滑落的泪水。 然后,根本没机会让她争取其它可能性。 喀嚓-- 开保险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碰! “不要--” 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一片残忍的火红天际。 闷热的风依旧在吹。 浓浓的烟硝味,随着风弥漫扩散开来,证实这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枪声确实是响了,但眼上的大掌并没有预料中地摊软下来。 那近在咫尺的开枪声,轰得若柔有点耳鸣。 她脸色惨白,颤着双手拉下眼上那只按得死紧的宽掌,入目所见,是一截冒着白烟的黑色枪管。 那枪管对着的方向,偏离了陈昭阳的头部不少。 陈昭阳显然也感到非常意外,他发了楞地紧紧注视着她。 耳鸣的现象慢慢好了点,若柔这才慢半拍听到身旁有激烈的争吵声。 她循着声源望去…… 那个领头的军人一手按住那把冒烟的枪,正口气凶残地说了什么;开枪的黑人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周遭的军人皆噤声,刚才围过来嘻笑、殴打阿阳的那些人也都退散开来了。 争论的声音渐次拉高,吵到一个爆发的阶段,那个领头的军人突然用力推了开抢的黑人一把,然后把手上的一叠护照摔到陈昭阳身上,又愤然转身,对跟他们一起同行的记者吼了几句什么。 情况让人有点摸不着头绪。 只见听得懂阿语的那位记者立刻走到陈昭阳和若柔身边,捡起散落一地的护照,一把撑起伤痕累累的陈昭阳,往车子方向移动。 “他让我们离开。”记者低语。 陈昭阳搂着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若柔,拖着发麻的脚,走得很缓慢。 “他们刚才在吵什么?”陈昭阳纳闷地低声问。 “你是不是拿美国护照?” 陈昭阳点点头,心下顿时有点了然了。 记者露出释然的表情,说出跟他心里相差无几的答案。 “那个头头不想担责任,他说,杀了美国人后患无穷,会倒霉不止十年,因为那是一个最会找藉口发动军事攻击的无耻国家。” 浑沌的黑暗,渐渐往后退去。 那种踩不到底,又像不断往下坠落无底深渊的彷徨感,也随之慢慢散去。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陈昭阳万般艰难地撑开…… 眼前一片朦胧。 他眨了眨眼,又再次用力眨了眨眼,才成功找回自己的视力。 首先落入眼底的是一片洁白无垢的床铺,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以趴卧的姿势睡着了。 他闭起眼睛,舒叹了一口气,这表示他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原本还有点恍惚的神智,被脑袋传来的疼痛袭击,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瞬间传递到四肢百骸,然后全身就像起了共鸣般地疼痛了起来。 噢!那真是该死的痛。 他拧紧眉头,低低呻吟出声,任由稍早那场生死关头的画面在脑海里完整上演一次。 还能回想就是好事,至少这证明了脑子没有被打坏。 陈昭阳摸着肿痛的后脑勺伤口,自嘲地想。 他猜想那些军人一开始就不打算杀他,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只除了扛走若柔那个黑人重击他的头部外,其他军人的拳头大部分都打在他身上居多。 真正想杀他的,只有那个被他肘击头部的黑人而已。 就算明知道极有可能会变成那样的境地,他还是选择扑上去。 当着他的面,他怎么可能会让那种事发生?柔柔不会知道她那回眸的无助一眼杀死了他多少细胞。 那些过程的记忆非常清晰,直到上车后就一片朦胧,只能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扶他进了饭店…… 第十三章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上半身是裸着的;往下探去,那质料的触感是如此熟悉,不用看都知道是他每晚睡觉时会换上的棉质长裤。 身上没有黏腻的汗味和尘土血腥味,只有浓浓的药水味,这使他确信有人把他的身子擦干净了,也料理了背后和头部的伤口。 身心的疲劳程度,让他猜测自己可能睡没多久就醒了过来。 他应该要好好把握休息的时间,可是他睡得不安稳,内心有牵挂,那牵挂促使他非醒过来不可。 室内的灯光有点昏暗,但还是看得清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有些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然后惊讶地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药水瓶、沾血的棉花、几条毛巾、肮脏的衣服…… 看着那一地凌乱的程度,陈昭阳几乎能在脑海想像出,当时使用这些东西的人心情有多乱无章法,以及手忙脚乱的画面。 那个乱了手脚的人,是柔柔吗? 胸口隐隐抽紧,忆起她当时那绝望又心伤的献吻,他猛然闭了一下眼……满嘴都是她的味道,鼻端前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淡淡清香。 这就是令他牵挂到无法好好休息的原因,他必须去看看她好不好。 她一定是吓坏了。 咬着牙,忍着痛意,挣扎着坐起来,正准备站起身去寻找若柔,陈昭阳的脚才一落地,就看到窝在门口处角落的那一团黑影,这让他的屁股又硬生生黏回床垫上。 那个蜷缩得像头受伤小兽的黑影……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纤细的背抵着大门,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条湿毛巾,睁大红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一瞬也不瞬的。 那分明是一副惊恐犹存的神色,她果然吓坏了。 陈昭阳霎时黯然不豫,他喉结滚动,张了张干涩微裂的嘴唇,试了两次才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柔柔……”嗓子像吞了一把沙,低哑得连他都分辨不清。 她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毛巾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朝她伸出双臂。 “过来给我抱一下好不好?” 她有了回应,但不是朝他走来,反而退缩得更严重,她把脸埋进双膝间,这次连肩膀都抖动了。 陈昭阳不确定她是不是除了惊吓外又更痛恨他了,只好收回双手,微微地苦笑,同时扑灭心里那把希望的火光。 他就知道柔柔就算需要被安抚,也不会做出这种逾矩的行为,当时的那一场激吻,应该只是出于一种内疚的施舍心情。 事后,她肯定后悔了吧? 真是让人难以面对的难堪状况,可她现在看起来非常脆弱,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缓慢走向她,在她面前蹲下来,语气放得极柔:“别这样对我……我全身都很痛。” 她哽着气,不动,也不回答。 “不打算照顾我了吗?”他扯扯她手上抓着的毛巾。 “……你活该!”她细抽了一口气,闷声斥责。 “抬起头看看我好不好?我都这么惨了,你还不安慰安慰我?” 陈昭阳听到一阵颤抖的喘气声,但那颗埋在膝盖的黑色头颅依旧动也不动,他只好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继续努力下去。 “如果你这样是故意要让我更难受,你成功了。看你这样,比那顿痛打还让我难以忍受,早知道你要这样惩罚我,干脆就让那些浑蛋枪毙了我--” 啪! 若柔一掌拍掉头顶上那只温柔抚摸她的大掌,也打断他可恶的话,抬起一张爬满泪痕的脸蛋,沙哑地对他叫嚷:“胡说什么啊你?你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可恶大笨蛋!” 陈昭阳微愣,还没反应过来,又啪的一声,一巴掌迎面拍上他的脸颊,力道不大,根本称不上痛,但却能感受到那十足的怒气。 “你以为那样做我就会感激你?不过就是让人家非礼而已,有必要用你一条命来换?如果你真的……”她呜咽了一声,气得又挥掌过去。“你是要害我一辈子都过不去吗?如果、如果……你要我怎么办……” 他不闪不躲,任她因惊吓过度后虚弱无力的手劲挥上他的脸。 脸上不痛,眼睛却被她眼底的泪光烫痛了。 他郁闷地说:“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感激,这是我轻视婚姻该受的报应。” 若柔怔然,差点落在他胸口的粉拳顿住。 “别浪费力气了,你打得一点都不痛,建议你干脆用灭火器k我,比较事半功倍。”他握住她的手,看一眼离她不远的灭火器。 “你果然是个笨蛋。”若柔抽回自己轻颤的拳头,再次抱住小腿,把头埋进双膝里。 陈昭阳扯唇苦笑。明明受伤的是他,她却龟缩得比他更像受伤的样子。 他伸出手,想再次摸摸她的头顶,在碰到她乱翘一通的发梢时,顿停下来,突然不敢向前了。 这又何必呢? 这种时候,心防崩塌的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以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再次拒绝,也没那个精神再跟她针锋相对,更没办法应付她的眼泪。 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陈昭阳扶着疼痛的额头,沮丧地垂下头去,露出颈后一片怵目惊心的红肿瘀青。 “你在感情上爱恨分明得接近洁癖,有妇之夫这一道关卡已经让你过不去,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欺负,那我们之间就彻底完了,就算我结束了现有的可笑婚姻,你我也永远都不可能了,因为这件事将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口……更何况,要我亲眼目睹那种事发生……好吧,你是够坚强,也勇敢得让我感到痛恨,你是过得去没错!那我呢?你要我怎么办?难道你认为我就过得去?” “……阿阳,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她颤声问。 “你以为我要什么?” “如果你要我,你就说啊!” 把他的行为当成苦肉计了?他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这种像是交换条件式的对话,顿时让他感到无限疲惫。 “你什么都不必做。我的心情,一点都不关你的事,这全都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的;你也不必对那个施舍的亲吻产生什么道德的狗屁内疚,为这种事感到痛苦内疚一点意义都没有;你若想用你的肉体来补偿我的心意,未免也太羞辱我了。” 他按揉眉心,忍着晕眩,扶着墙壁站起来。“收起你的愧疚心,回房休息吧,我会假装没那回事,我肋骨没断,内脏没破,仅仅皮肉伤,死不了人的。” 他自嘲轻笑。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些话说到后来都有点赌气了。 才举起步伐,陈昭阳的身子蓦地一顿…… 他低下头,垂眸凝睇着抓住他手腕的那只冰凉小手。他虽然不解其意,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受到阻碍了。 若柔仰起头来,睁大湿润的眼眸瞅着他,抿住的唇角轻颤。 “不是内疚……”她说,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 “什么?” “我说那个吻不是内疚!” 她鼻尖泛红,瞪大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这样的角度,加上适度的光线照射,陈昭阳能清楚看到她那原本粉嫩的唇瓣已经肿破得惨不忍睹。 那唇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分明是他稍早前留下的印记。 然后她的嘴一扁。 他胸腔陡然抽紧,呼吸停了一秒后,节奏骤乱。 她这个表情该不会是…… “拜托你千万别--” 完全没办法阻止,她已经失控地大声哭了出来。 “你很可恶!在做了那些事以后,像是一种刻痕……这么深刻,这么狠……你还敢说你的心情不关我的事……怎么还能说假装没那回事……” 他有点混乱,不太能理解他这句被她哭吼得断断续续的话。 这到底是谁在气谁? 陈昭阳阴郁的眉眼转为无奈,一时之间也无所适从了,哄也没法哄,安抚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不知道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柔柔,别这样对着我掉眼泪耍赖好不好?”语气几乎是哀求了。 “不好!我赖定你了。”哭泣的声音低了下去,缓缓朝他伸出双臂,做出讨取拥抱的姿态,满眶盈泪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陈昭阳慎重地凝视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容,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思。 这是要他的意思吗?还是…… 看着她这个高举双臂的举动,他的世界停止运转,脑袋空白得完全无法思考,甚至僵硬得无法做出回应。 “不是要我抱你?”她哽着嗓说,晶莹的泪珠滑落一颗。“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听不懂我的意思,还要对我生气。我说,那个吻不是内疚;我说,我赖定你了……还是……你现在又不要我了?” 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弯腰一把捞起她,紧紧把她锁死在怀里。 “不可能不要!”回答得急切又笃定。 她身上还有尘土味,是为了照顾他而疏忽了自己? 这是幻觉吗?是因为头被撞伤所造成的幻觉?可如果是幻觉,怎么会连她的体温和味道都这么鲜明? 搂紧他窄瘦结实的腰身,若柔侧着脸贴在他光裸的硬挺胸口,听着那一下下猛烈撞击的心跳声,一整天的惶然心情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额头一温,一个极为克制的轻吻落下来,停在眉间,她没有闪避。额上的唇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他更低垂了头,试探性般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吻依然很轻,像轻风扫过,随即离开…… 嘴唇离开她的颊面后,他又搂紧了她一些,用下巴轻磨她的头顶心。 这压抑到底的吻,狠狠拧痛了她的心。 打从他追着她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很痛恨他那副对她势必在得的模样,直到如今,她才明白他这份忐忑的心。 这个男人毫不死心,打死不退地追了她大半个地球,真正拥她在怀时,又不敢轻易逾越,竟然这样小心翼翼地探测她的心意。 他付出得这样毫无保留,却对她的回应一点信心也没有。 她仰起头来,亲吻他的下巴,在他愕然的睇视下,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哑声鼓励:“我刚刚说了,那不是内疚,更不是施舍……”还没说完,唇上一烫,所有的话都被他湿热的嘴唇封住。 不同于刚才的迟疑踌躇,他用舌尖细细描绘她疼痛的唇,就算是这样极轻的舔吻,依旧弄痛了她的唇;在她轻喘一口气之际,他长驱直入,勾缠得她无处可退。 吻到情浓时,她忘了疼痛,情不自禁地伸臂勾上他颈后。 双手搭上他颈后的那一刹那,他痛苦地“嗯”了一声,停下亲吻她的动作,埋头在她颈窝处沉喘。 糟糕!若柔迅速松开双手,退开一步,露出惊慌的神情。 “弄痛你了?” 差点忘了他身上的伤,因为当时护着她的姿势,导致他的伤都集中在肩背还有头部,她刚刚那样轻轻一碰他就这么难受,可见那有多痛。 当地的医疗令人担忧,据说医院目前也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去了根本于事无补,她只好让一个懂医疗的记者先弄些成药让他吞下,然后简单护理一下。 他肩背处那一大片瘀肿乌青,不是让她担心的部分,最让她担忧的是他被敲破的头部,只能明天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再去就医了,还好他目前看起来似乎还满清醒的。 第十四章 陈昭阳抬头看了她忧虑的神情一眼,把她抽离的双臂又抓回他的肩上按住,闷头在她的肩窝里颤吸了一口气。 “你抱紧,就不痛。” 这口是心非又倔气的模样,简直像小孩子在撒娇。 她心疼地轻抚他肩头处的肿胀,柔声说:“你该好好睡一觉的。” “我会,但是……”他拦腰抱起她。“你要陪我睡。” 来不及反应,她的背就陷入柔软的床铺。 他趴卧在她身边,长长叹了一口气,长臂一伸,就把她纳进怀里,跟着就开始用鼻端蹭她的脖子,边蹭边吻,一副小狗讨宠的模样。 “阿阳,我没有洗澡……” “睡觉而已,你在想什么?”他虽含着笑意,但放松下来后,全身的肌肉和声音都已经有些虚弱脱力。“就算你想要,我现在也无能为力……” “说什么你!”她面红耳赤地咬一口他的下巴。“我是说我身上很臭。” 他一口咬回去,低头嗅了嗅她的身子。 “一点都不臭,我喜欢。就算有味道,我也不在意……好,我不闻了,别扭来扭去……” 他趴在她身上闷笑,极喜爱她这种别扭的模样。“不必洗了,天都快亮了,乖乖陪我睡一下,我真的很困……稍早前你是不是喂我吃了什么药?” “一些消炎止痛药……”可恶!故意转移话题。 一整天的奔波慌乱,身上怎么可能没味道?虽然他说不在意,可她怎么可能不在意这种事。 很想抗议,但看他一副昏昏欲睡的困懒模样,又不忍心推开他了。 蓦地,窗外传来一连串声响,她的背脊一僵,脸色瞬间刷白。 “阿阳……”喊得有些颤抖。 “嘘……别怕,只是鞭炮声。”他闭着眼睛,拍抚她的背,温声说:“听起来很遥远,别担心。” 她偎进他的怀里,心知肚明这是善意的谎言,不过听起来很遥远是事实:“我们天一亮就离开这里。”他说,“好。” “……柔柔?”他低哑的喊她,那声音听起来快睡着了。 “嗯?” “我不是打架高手。” “那么多人--”想到那恐怖的一幕她突地哽住,逼自己不要再去回想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转而故做轻快:“看得出来,你只会挨打。” 他扬唇轻笑了一声,眼睛没有张开。 “所以只能很蠢的用身体保护你,就算被打得这么难看……”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完全没了声音。 过了良久,就在她以为他睡着了的同时,又听到从他嘴里吐出微弱的声音:“就算一样会被打得这么难看,这种事再发生一百次、一千次……我永远都会义无反顾……” 若柔瞪着他挂着若有似无笑意的睡颜,渐渐红了眼眶。 这个卑鄙的油嘴滑舌浑蛋,又逼出她好不容易收干的泪液了…… 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药水味和呛鼻的消毒水味。 洁白无垢的长廊传来一阵紊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领头的女子面色仓皇,眉眼之间尽是担忧。 女子嫌弃自己步伐太慢,最后干脆以小跑步方式在静谧的空间中奔跑起来。 刚听到这消息,她便忧心如焚地赶到医院来,根本没心思回家换掉脚上的高跟鞋,就算明知那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声会震扰医院内的宁静,她也无暇管得了这些了。 然而,跟在女子身后的一群人,却因她奔跑的举动而发出阵阵轻呼,任谁都知道她的身体禁不得跑步。 “朱槿,别急!”智英箭步冲上去握住她的手。“小心又喘起来。” 智英至今还想不透,为什么若柔会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连续好几天没有若柔的消息,一接到电话才知道他们发生那样惊险的事,急忙交代中也不知道两人伤得多重。 后来得知他们一下飞机就直接进医院,几番思索下,她还是决定通知朱槿一起前来,毕竟那是她的先生。 没想到这一通电话打断了朱槿和家人的惯常聚餐,以至于后来惊动了她整个家族,成了目前这种劳师动众的状况。 再次确认病房号码,智英牵着朱槿急急推开病房门走入。 入眼这祥和的一幕,却让朱槿和智英同时愣住;一时之间,她们两人竟也不敢开口打扰。 阳光从窗帘半敞的窗户泼洒进来,像碎钻般洒了病床上那两人满身。 若柔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她的脸庞有些苍白憔悴,长睫掩落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那显然是几日未阖眼造成的后果。 陈昭阳头上绕着洁白的绷带,倚坐在病床上。 他半垂着眼,眸光柔和又深刻,一瞬也不瞬地缠绕在那张显得疲惫无比的睡颜上。 她搁在床上的那只手,与他指指相扣,交叠在一块,以一种绝对的亲密。 这是一对美丽的恋人。 凝望着那对被阳光所眷顾的双人俪影,朱槿有些怔忡。即使在阿阳跟她执手踏入圣洁礼堂那一刻,他也没有露出这样柔软的眼神;那里面有着满满的温情眷恋,完全是一种满足幸福的模样。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的眼光。 含情脉脉的。 她以为,像阿阳这样连用庞大家产去拴都拴不住的人,会洒洒脱脱地过一生,根本不会真正去爱上一个人,不管跟谁结婚都一样,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所以她也就利用他利用得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大错特错了。原来根本就是她太低估了阿阳的情感,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没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像是听到了动静,陈昭阳抬起那双深幽的黑眸转过头来,黑瞳平静无澜,一脸坦然,朱槿甚至有一种自己才是第三者的错觉。 然后,他的眸光轻轻扫过她和智英交握的手,微微挑眉一笑。 这一笑似嘲讽,似释然,似挖苦,似恍然,又似充满趣意…… 他这种坦荡荡的反应,反而让朱槿心虚起来。 慌乱的,她甩开智英的手,没注意到被她甩开手的智英因此僵硬了一下。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陈昭阳的脸色骤变,眸色迅凛。 “你还带了谁来?” “我爸妈,还有阿姨、姨丈--” 她话还没说完,陈昭阳迅速下床,打着赤脚大跨步走过来,越过朱槿身边,碰的一声,极为无礼地关上病房门,落锁。 朱槿被他突然冲过来的这一连串举动吓退了一大步,下意识地转眸看了李若柔一眼,顿时恍悟。 她脚边放着她风尘仆仆的行李箱,身上穿着阿阳的大外套,加上趴在病床上的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立刻能猜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他这是在保护李若柔,不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青梅竹马又怎样?一纸婚姻套住又怎样?阿阳这样急于维护的行为,李若柔和她在阿阳心目中的份量孰重孰轻,已经清楚明白。 但是…… “阿阳,你知道我丢不起这个脸。” 陈昭阳拧眉,睇了她一眼,揉着眉心叹气。 “难道我的柔柔就丢得起?” 他的?多么直接的宣告语气。“别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们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光明正大?”陈昭阳看了看始终与他错开视线,默然无语的智英,又看了看朱槿,忽而笑了。“谁光明正大呢?” 那别具深意的笑,看得朱槿一阵恼怒,病房门外此时响起的敲门声,却也让她慌了。 “智英,快叫醒李若柔,把她带走!” 陈昭阳挑了眉眼,给了朱槿一个不苟同的表情,同时抬手制止智英。 “我会遵守我们之间的诺言,我只是没办法像你这样为了名声而伤害自己爱的人。这桩婚姻是我愿意给,你才拿得到,跟你设计的局无关,你千万不要误会你掌控了我的良心。” 朱槿霍地抬头,刷白了脸容。“你……” “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我没打算跟你计较那些过去的事,会提出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是说过我怜惜你,但你千万不要用这份怜惜来挟持我,我保证那会让你大失所望。” “陈先生,”智英凝了脸色,忍不住开口了:“婚姻不能当成怜惜的施舍。” “哦?”陈昭阳朝智英一笑。“可笑的是,小槿好喜欢这份施舍。” “阿阳,我认识的你,不是这么尖锐的人。”朱槿觉得有些难堪。 “你说得对。没遇到我想维护的人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尖锐。现在,”他指着轻敲不止的门扉。“为了我们的婚姻能暂时维持下去,也为了你的面子问题,麻烦出去把那些人打发离开--” “阿阳,你任性了……”低柔微哑的声音穿插进来,打断他的话。 三人同时循声望去。 若柔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被阳光晒得有点发亮的脸容上,还有刚睡醒的浅浅憨态。 “不必这么麻烦。”若柔脱下身上的外套放在床上,拎起脚边的行李箱。“我离开就是。” 陈昭阳眸光转黯,伸手拉住经过他身边的若柔。 “都是我的错,别走……”他的态度忐忑犹疑,方才那副和朱槿毫不妥协的语气已荡然无存,仿佛深怕她这么一走就永远不回头了。 若柔侧过头,瞅着他郁闷的神情,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 “我没怪你啊。”她举起手,压平他立起来的领子,又抚两下他胸口发皱的衣服。“不要小看我的定力。我既然踏了一步,就不会再走回头路。我只是想先回家梳洗休息,明天我再带鱼汤来给你喝好不好?” 陈昭阳愣了一下,眼底神采绽放,抿着唇微笑,点了点头。 “还要你亲自榨的果汁。”得寸进尺地要求了。 “好。”见他放软了神情,她对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过身,面对呆掉的那两人。 “智英,送我一程吧。公平一点,既然我离开,你也得离开,没道理性别相同,就能成为光明正大交往的理由。”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让智英瞪住她,朱槿则低下头去,握在腿侧的拳头微微发抖。 若柔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们不觉得目前的状况很可笑吗?朱槿,你看似软弱,却其实是个对别人,也对自己很残忍的人。我从以前就看你不顺眼,现在更讨厌你了。” 不理会朱槿蓦地滑落下的眼泪,若柔拖着行李箱,拉走脸色难看的智英,打开病房门,大步离开。 她一脸坦然地越过门口那群朱槿的亲友团,能感觉到朱槿家人质疑的目光,几乎要贯穿她的背…… 没关系,她不在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朱槿这么脆弱……”坐上车后,智英就发飙了。 “伤害她?就因为她天生比较柔弱就伤不得?其他人比较坚强就都该死了?”若柔抱胸瞪着车窗外,同样气愤难平。 “当时也是你说朱槿有她的苦衷--” “对不起,当时我口是心非了!”若柔打断她的话。“事实上是,她利用她的脆弱伤了很多人。我为什么要包容她?我比较健康就不会受伤吗?跟她一起长大的阿阳不左右为难吗?智英你呢?难道你也没知觉吗?” “你还要纵容她到什么程度?” 第十五章 智英极其复杂地看着她。“你很奇怪,当时你能容忍朱槿,为什么现在不行?” “因为爱情会让人变得很自私,因为我涉入其中了。” “你……” 才开口说了一个字,智英听到若柔吸鼻子的声音,蓦地闭上嘴,那是很小声的抽泣,可是她听见了。 她怎么会忘了,若柔纵使爱恨分明,但她不是什么耍狠的料,刚才安抚那男人的所做所言,和刺激朱槿的话,想必在她心底成了煎熬。 她也只是想点醒朱槿而已。 “你说得对……”智英叹了一口气,趁停红灯时揉揉若柔凌乱不堪的头顶。“这么多年来,我拚命往外跑,就是因为她的懦弱让我很受伤。我想逃,又放不下,如果她追求爱情的态度有你一半勇敢就好了。” 若柔的背脊僵了一下,柔哑的嗓音在狭隘的车内回荡起来。 “错了,我才不勇敢。我怕死了这种可能无疾而终,没有结果,又人人喊打的禁忌关系;但更怕死了阿阳会因为我的拒绝而露出受伤的神情。两相权衡下,我只能选择比较不怕的……所以,我才会情不自禁地踏了这沦丧道德的一步。其实我真的怕死了,怕到睡着了都还会作恶梦……” 智英听出了这语气中的沉痛,沉默了。 半晌后,智英瞅着那轻轻耸动的纤细肩膀,低声说:“柔柔,你自己晓得吗?你爱惨那个男人了。” 刷-- 拉开客厅的窗帘,亮晃晃的阳光立刻洒了一室。 适逢盛夏,强烈的光线有些刺眼,若柔眯了眯眼,随即背脊一僵…… 唔,她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刷…… 窗帘再次被拉上,她转过身,对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高大身影歉然一笑。 “对不起哦,我忘记你睡眠不足,见到太亮的光线会不舒服。” “也不知道是谁害的。”陈昭阳眯着眼,不满地轻哼一声。 这个大男人耍起小孩子脾气,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单身独居的她,住处只是一间开放式的大套房。昨天去帮阿阳办了出院手续,他就死皮赖脸地硬要住进她这个毫无个人隐私的小窝。 然后晚上就跟她抢床铺,被她赶去睡沙发后,他半夜又溜上她的床,又被她赶下去……就这样闹了一整晚。 都让他住进来了,她也不是矫情不让他碰,而是担心他身上的伤,因为他一爬上床就手脚不安分,跟着就难以克制地动情…… 一双深幽的黑眸抬望过来,那目光瞪在她苍白的脸上。 “你自己不也是睡眠不足。” “唔……”若柔耸了一下肩,打算无视他欲求不满的微愠。 “我去榨你喜欢的综合果汁。”她说。 “等一下再弄,”陈昭阳喊住她往厨房移动的脚步。“我身上流很多汗,帮我擦澡。” 嗄?她错愕地转过头来。 “不需要我服务到这种地步吧?你手脚又不是--” “我身体不舒服。任性本来就是病人的权利!”陈昭阳固执又郁闷地觑着她,逼得她把拒绝的话统统吞了回去。 这种任性,根本是在报复她昨晚赶他下床的行为吧?她微微一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觉得趣意横生。 擦就擦吧,反正他住院那几天都是她在处理的,也不差这一次。 端出一盆水时,陈昭阳已经自己把上衣和裤子脱掉,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她。还好他穿的是四角平口裤,这样的视觉效果她还能接受。 话说回来,动作这么快速俐落,谁会相信他身体不舒服? 若柔端着水,一时愣在浴室门口,无言地瞅着他。 “发什么呆?快过来。”他皱了皱眉。 “闹完小孩子脾气,又摆起大老爷派头……” 她咕咕哝哝,依言走过去,跪坐在他的两腿间。“难怪人人都说男人宠不得,才对你好个几天就夜郎自大了……” 听着那低低的碎语喃念,陈昭阳半垂眼睑,悄悄扬了唇角。 当她把湿毛巾捂上他脸颊的那一刹那,他闭上眼睛,舒服地轻叹了一口气。 发现他似乎有些颤抖,若柔停顿下来。 “毛巾太冷?还是伤口痛了?” “没有。”他睁开眼睛,黑眸胶着在她脸上,低哑地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主动碰我?” 若柔觉得自己的脸好烫,她放下毛巾,低垂着头,用指尖碰触他干爽无比的裸裎胸口。 “根本没流汗,骗人。”用力戳了一下。 “对,我骗你的,不过……”他伸出手抱她,把她的身子贴在心口上,低头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你不应该戳破,这样很没情调,也很不可爱。” “你这招很烂,我不喜欢。”她轻笑,拧了他硬梆梆的腰肉一把。 “不喜欢?”陈昭阳挑眉,握住那只猛掐他腰间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原来你喜欢玩这种sm重口味的?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也要脱得跟我一样才公平。” “别闹。受伤的脑子如果充血就不好了……”拍开他正要溜进衣襟的毛手。 毛手转而紧紧箍住她的腰身,他低下头,用唇碰碰她的耳壳,湿热鼻息喷得她一阵发痒。 “你应该注意到了,现在充血的不是脑子……”他含住她的耳垂,喉咙滚出低沉的笑。“要不要摸摸看确认一下?” “不要!” “那用身体直接感受也可以。” 身子一阵腾空,她轻呼一声,下一秒钟,整个人已经被压在沙发上,两人紧密镶嵌,他用体型的优势牵制得她动弹不得。 “陈昭阳!你可以再皮一点!”她满脸通红地用力捏住他的脸皮,但不管多用力,还是捏不去他满脸的笑意。 看他那副得逞后心情飞扬的模样,若柔也忍不住牵起唇角陪他一起笑了。 笑得这么抒放又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阿阳。 只要这样,一切就值得了…… 仿佛察觉她心有旁骛,陈昭阳瞅着她的眼睛,慢慢敛下笑容。 “其实,我带给你的痛苦大于快乐对吧?”他低头轻吻她的眉心。“你就算在笑,眉间还是发皱的。” 她搂住他紧瘦的腰,脸埋进他的肩窝,摇摇头,低低地说:“其实是幸福大于快乐。”苦的又何止她一个人。问题摆明了还横在那里,又何必说出来增加彼此的心理负担? “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和朱槿之间是怎么回事?”他一下又一下吻着她的眼睫,哑声低喃。 “我……”没勇气问。害怕那是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她细喘了一口气,闭上嘴。 “你应该隐约猜到内情不单纯了吧?” 若柔垂眸无语,她知道他那矛盾的心情。 这个男人自有他的骄傲,他希望她能理解,但又不愿意去谈论朱槿的是非,如果她不问,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开口去解释。 “你……是不是有把柄在朱槿手上?”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 “把柄?不算吧。” 陈昭阳突然失笑。 若柔觉得那笑容中有种教人心惊的浓浓失望。 是对谁失望呢?朱槿吗?他已经知道朱槿和智英…… “不只是你想的那件事。”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开口说。 然后也不需她再揣测下去,陈昭阳启唇,慢慢说出那段尘封许久,谁也不愿意提起的回忆。 他一向不爱那套所谓精英的规范教育,不同于一般富家子弟就读的贵族学校,陈昭阳就读的只是住家学区内的一般学园。 对于他来说,那些平凡人家的直率同学,比起那些拘谨的世家子弟来得有趣得多。 朱槿跟他是邻居,跟他的妹妹小洁很玩得来。独生女的朱槿,打小就很孤单,老爱有事没事就往他家里跑。一个可爱又娇弱的女孩,一向是惹人怜爱的,自然而然地,朱槿成了他青春岁月中康乐活动的固定班底之一。 是一个斜阳倾落的傍晚,影子拉长得几乎形影失真。 虽是长昼的夏日,那一天的天空却昏暗得有些莫名。 他们约好了下课后一起去看电影,当天妹妹身体不适推辞掉了,其他两位朋友说是对那部太过女性化的电影没兴趣,竟也临时推托了。 如此阴错阳差之下,变成了他和朱槿两人的单独约会。对于这样意外的发展,朱槿似乎并不以为意;既然如此,他也就耸耸肩不在意,反正就当陪妹妹去看电影,他想想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依照惯例,下课钟响后,高中一年级的朱槿穿着高校制服来到他的学校后门等他。 对于高三的他来说,课业已经如火如荼,那日的课后辅导,老师无预警地加考了一张小考,以至于他走出校门时,已经比平常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贫富不论人品贵贱,不管是什么的校园总是会有一些人渣存在,只不过对于龙蛇混杂的校园来说,有些生存在社会底层的人渣行为更是肆无忌惮,泯灭天良到了极点。 当他在后门偏僻的校园角落处找到朱槿时,看到那幕让他一辈子永远都无法释怀的画面-- 三个穿着跟他一样制服的男生围绕着朱槿。 躺在地上的朱槿看起来已经虚弱脱力。 陈昭阳的视线从那几个男生的间缝中望进去,看到一截裸露的雪白大腿,那晃了他一阵晕眩。 贵族的高校女制服,皱皱巴巴地扭结成团,被扔在一旁;铺散在草地上的蓝色百摺裙像朵盛开过度,即将凋谢的蓝色非洲堇,既哀伤又美得触目心惊。 两个男生压制住朱槿衣不蔽体的身子,其中一个正趴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重重的喘息声重重地撞击进他的耳膜里…… “我的天啊!”若柔手捂着唇惊叫出来,她不敢置信地瞠大惊恐的眼睛,瞪住陈昭阳。 他像是沉浸在回忆里,没有理会她的惊呼声,神色悒郁地继续说下去:“我完全无法思考,气红了眼,扑上去和那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一人对三个,哪方会占优势根本就是显而易见的结果,最后是朱槿气喘发作,她那充满死气的发灰脸色吓到了那三个人渣。想必他们也清楚,逞凶斗狠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又是另一回事。那三人看了以后,不分由说拔腿就跑了……我掏出朱槿书包内的紧急药物塞进她嘴里…… “距离学校走路路程大约二十分钟处有间大医院,交通尖峰时刻,就算拦了车也是塞在车阵里,后来我干脆抱起朱槿往医院狂奔……” 陈昭阳把脸埋进若柔的颈窝,重重喘了一口自责不已的气。 原来这就是他对朱槿的亏欠,多么沉重! “阿阳,这并不是你的错。”她抚着他的背。 两人都没再说话,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出让她更惊心的事实。 “如果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我会带着整个事件踏入棺材,并用一辈子来弥补朱槿,死也不会说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唇角。“后来,朱槿阻止了我。” “什么?”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听不懂。 “我喂她吃药后,朱槿阻止我送她去医院。她说,如果我送她去医院,她会死给我看……以至于我没能及时发现那件事……” 顿了一下,他又说:“你说得对,不是我的错。但她确实是因为去找我,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这整件事,我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从那之后,朱槿这个人,成了我想用一辈子去弥补的对象;那一幕,成为了我一辈子想到就会愧疚的阴影,直到我发现那件事……” 第十六章 哪件事?若柔想问这件让他欲言又止的事,但在看到阿阳抬起头时的表情后,她张开的嘴又闭上。 他的眼底尽是嘲讽的笑意。 “她不喜欢我碰她,我一直以为是那件事对她造成的阴影,直到新婚之夜,我终于知道原因。那一天,我和朱槿的第一次……我发现她是处女。” 不是已经……她有点困惑了。 “你是说,朱槿设计了整件事?” 陈昭阳笑出声音来,笑到最后连眼角都湿了。 若柔有点担心他这么激动的情绪,毕竟对她坦承这种事确实是有点难堪的。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陈昭阳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他没事。 “朱槿还没这么坏,她也没这么大的能耐能设计这种事。高中被欺负事件是真实的,但还没来得及被性侵时,我就赶到现场了,只不过她并没有诚实告诉我这件事。喔,这么说好了!她没错,一切的错,是错在我误会;她并没有欺骗我,只是选择了不解释,是我眼见为凭误会了;是我自愿背着这样的歉疚感,任由她勒索我的怜惜,她以一种弱者的姿态,非常成功地制约了我十几年……” 若柔摸着他的脸颊,选择沉默。 居然是这样的,这事件到了最后,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呢? 即便她再怎么不认同朱槿的所作所为,她这个身为第三者的角色,都没有立场在阿阳面前开口批评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句,更没有立场去质问阿阳会不会结束这一场可笑的婚姻。 像是了解她的想法,他哑声问:“我说了这么多了,你还是不敢跟我要一句什么承诺吗?我这么轻率地允诺朱槿一段婚姻,导致造成这样的后果,你不怪我吗?” 他是受害者啊,要怎么怪他?承诺?有多少女人被承诺欺瞒了感情?当一份感情破碎时,所有说过的承诺,将会变成凌迟对方的利器。 若柔笑着摇头,眼角悄悄泛红。 “我不会怪你。每个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还是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更何况,这并不是你造成的遗憾。我也不要你的承诺,我不要你有压力,我只要你快乐。”明知道是自己不敢要,也怕要不起,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些安抚他的话。 “傻子。”他亲吻她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吻下去;那微颤的唇,显露出他心情的激荡。“你不相信我能要你吗?” “我信。”不忍再次抗拒他这份带着凄楚的亲吻,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过于果决的回答,让他停下吻她的动作,黑眸对住她泛湿的眼,那里面是一片深沉无光的黑。 沉默了一会儿,他抵着她的额头叹了一口气。 “柔柔,这样的关系,其实让你感到很不安,对吧?” “护照?” “带了。” “免洗裤,还是袜子?” “带了。” “旅行支票?” “也带了。” 若柔偏着头,手指点着下巴,困惑地瞅着早该出门去新加坡参加摄影展的男人。 她不懂他去而复返,还磨磨蹭蹭地伫立在门口做什么。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忘了带又赶回来?”看了下腕表。“时间快来不及了耶。” “忘了带你。”男人极其认真地看着她一会儿,然后又把眼睛撇到别处,口吻不悦:“你真的不跟我去?” 若柔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家伙…… 前几天他有跟她提了一下,希望能陪他一起随行;但因为她负责的稿件即将截稿,当下很干脆地就拒绝了这个提议;见他也没什么反应,她以为他也只是顺口提一下而已,想不到他居然憋这口气憋了这么多天…… 他的视线再次转回她笑颜灿烂的脸上,咳了一声,俊庞和脖子泛出不明显的暗红色。 “你到底去不去?”语气却强硬了。 唔,看来大老爷脾气又发作了。 若柔收敛下笑容,踮起脚尖,捧起他的脸颊亲了一下。 “不去。你才去一个礼拜而已,很快就回来了,又不是要去好几个月。”说着又忍俊不禁地笑了。 “你这是在取笑我吗?”陈昭阳放下手提旅行袋,揽住她的腰,轻咬了她脖子一口。 “不是。是好高兴你还没离开就开始想我。”她抚着他的背轻叹,完全忽略他咬脖子的报复行为,反正又不痛。 “乖乖在家等我,别乱跑。” 伴随着他这句不太甘愿的话,若柔感到脖子一凉,下意识低头看去,立即被一簇灿亮光芒闪晃了眼。 一条白金项链串上镶了钻石的戒指,妥妥当当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她摸着那枚闪得她眼角泛痛的戒指,一阵语凝。 陈昭阳退了一步,偏着头,打量了傻楞的她一番,放柔了神情,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 他爱极了她这种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样子。 “本来是想回来后再拿给你,然后告诉你一件大事,但我改变主意了……” 她把冰凉的戒指握在火热的掌心中,抬起潮湿的眼眸,无声询问。 “为了惩罚你没有热情的为我送行,也没有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给我看,我要吊你胃口。” 他双手环胸,非常得意洋洋地微扬抬起头。“先把戒指给你,那件大事就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若柔低下头,泪光闪闪地抿唇笑了出来。 “那你达到目的了,我好奇得要命……快点出发了,否则你会赶不上班机。”伸手把他推出门外,自始至终都没勇气再抬头看他一眼,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感动的泪腺。 “还真是可恶,拚命赶我出门!”他长臂一探,把她捞进怀里亲了一口,又捏了她鼻子一下,不等她反应就笑着挥手离去。 若柔呆呆地看着阖上的电梯门,好几秒后,才有点失魂地关上大门。 转身面对室内,她移动了脚步,脚尖无意中踢到一双室内拖鞋,她瞪着它微微发愣…… 那双室内拖鞋比她的大了快一倍,那是阿阳的室内拖鞋。 然后就像是启动了某种开关,她下意识偏头望了一眼关上的鞋柜,很清楚那里面有阿阳的两双球鞋和三双皮鞋。 望向开放式的厨房里,杯架上有他专属的水杯和咖啡杯。 转而看着房间角落处,那里多添的一个大衣橱,里面满满都是他的衣服;衣橱的旁边则搁着一个大大的防潮箱,放满了他的相机和镜头;床上多了一颗大枕头,今天早上上面还留下两根短短的黑发。 掩上门的浴室里各种盥洗用具多了一份,牙刷、漱口杯、洗面乳、毛巾……纷纷成双,唯一落单的是大浴巾,因为他说他喜欢和她共用一条,这样才会沾染彼此的味道。 味道……对了,还有味道! 满屋满室都是阿阳早上用过刮胡水的味道,清清凉凉的,带点薄荷的冷冽,又带点绿茶味的清香。 他这个月分明忙着联系摄影展事宜,哪来这么多时间搞这些家务? 但他又确实在百忙之中把他的东西塞满了她的屋子了。 原来是这样…… 在他离开的这一天早上,她才了解了他这一个月来的用心。 阿阳用这些属于他的东西来强调他的存在感…… 这是在安她的心吧? 那件吊她胃口的大事是什么呢?隐约猜到了,又不太能肯定。 为了能够充分表现惊喜的表情给他看,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她摸着胸前的戒指,心头一阵暖甜滑过。 一直以为,她是个接受一份感情后便能坦然回馈对方的人,想不到比起阿阳的积极,她似乎还输了一大截。 再次抬眸,搜寻了一圈屋内属于阿阳的东西,她突然觉得这间小套房无比空旷了起来。 傻阿阳,没有你在,不管家里塞了再多你的东西,永远都取代不了你一个人真实的存在。 若柔抓起戒指咬住白金戒沿,一股冲动油然而生。 他都做了这么多了,至少她也要让他知道--她爱他,好爱好爱他……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件事,至少这一点她可以先对他说出口。 她可以到机场给他一个热切的吻、热切的送行,然后告诉他,她会想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想了。 对了!干脆就顺阿阳的意,跟他一起去吧,反正她的工作昨天就大致完成了,剩下的一些小事再麻烦一下智英就好了,这样应该不影响进度的。 想到这里,欣喜的轻笑声逸出唇,她踩着轻盈的脚步在屋里来回奔窜,非常快速地打包了一个简便行李。 只要重要的东西带着就好,其它漏掉的可以到当地再买,追得上阿阳比较重要…… 啾啾--啾啾-- 清脆鸟鸣般的门铃声响起,若柔正要拉上行李拉链的手随之顿住。 她略感困惑地抬起头看着大门。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粉嫩的唇微掀,划开一个甜美的笑容。 还能是谁呢,一定是他不死心又回来了。 若柔扔下行李袋,飞奔到门边。 “阿阳!你跟我心有灵犀哦!我正要去--呃!”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意外地吓了一跳,立刻收口。 朱槿和一名打扮时髦的妇人站在门口,朱槿面色似有犹豫。 若柔认出那名脸色难看的妇人。 那是那天在病房门口有过一面之缘,差点瞪穿她的朱槿家人其中之一,看起来应该就是朱槿的母亲,因为她们漂亮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以这种架势来看,想必是讨公道来着。 虽然满心的雀跃在看到来人的那刹那瞬间冷了下来,但她竟有种想笑的荒谬冲动。 这就是所谓的抓奸吗? “进来吧。”她退了一步,让开通道。 “……抱歉,突然来访。”朱槿语气迟疑,眼底闪过一丝愧歉之色,脚步并未移动半分。 “唔,确实是不速之客。”若柔面色波澜不兴,侧过头看着这气势一强一弱的母女,她察觉朱槿微微张开手臂,似乎在防备什么。 下一秒钟,完全让人无法反应过来,那妇人拍掉朱槿防备的手,怒气冲冲地冲进屋来,啪的一声,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甩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打偏了她的脸。 “我跟你这个贱女人这么客气干什么!”妇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如果不是上次在医院我觉得不对劲找人去调查,真不知道我女儿要被你们这对狗男女欺负到什么程度!都光明正大的住在一起了,还要不要脸啊!是不是看我女儿善良软弱好欺负啊?” 另一个耳光再次迎面而来,若柔倒退了一大步,巧妙地闪避开来。 女人对付侵害家庭的女人,永远都是这一百零一招,就连朱母这种仪容高雅的贵妇也一样失控,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喔,这种事当然不必分什么青红皂白,她的立场本身就是个原罪。身份错了,所有的一切便是错了。 但假如朱母明白了自己女儿同样对婚姻不忠贞,明白了这桩婚姻的立足点来自于朱槿的欺瞒,那么朱母又该如何呢?这个巴掌她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打下去吗? 朱母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朱槿从来不会去解释任何会对她自己不利的事件,她太擅长扮演被害者的角色。 对付这种人,只能…… 那就让朱槿这个被害者的角色当个彻底一点。 若柔捂着被朱母戒指刮得鲜血淋漓的脸颊,瞪着朱槿。 “我欠你的程度,我认为只能值一个耳光,其中的缘由你很清楚。” 第十七章 若柔无畏地抬起头,泪凝于睫,语气却没半点屈辱。“现在我站在跟你对等的位置上了!是不是也能开始肆无忌惮地用事实的真相来攻击你?” 朱槿脸色骤变,立刻隔开她母亲正要抓若柔头发的手。 “妈,你答应我不会动手的。你出去,让我跟她好好谈一谈。”她的语气轻弱又稍显急促,边说边推着朱母出门。 “看看这贱女人这无耻的泼辣样,你根本斗不过她!我出去你就不怕被她给吞了?”朱母担心自己女儿娇弱的身体,没跟朱槿较劲她推她出门的力气,只是边走边辱骂难听的字眼。 “不会。她要是真的伤我,我会喊你的。”不理会母亲的抗议,朱槿关上大门。 她转过身来,瞅着若柔泛着血丝的红肿粉颊,轻皱眉心。“抱歉。” “朱槿,虽然我理智上能理解你立场上的作为,但我还真的没办法不对你这个人感到恶心。” 若柔低垂下眼睑,牵唇笑了。“我家没茶,也没咖啡可以招待,不方便客人久留,说完你想说的就快走。” “别对我这么尖锐。我母亲会知道,是一个意外,不是我容不下你。” “别用这种大老婆的口吻跟我说话。对于从没爱过阿阳的你,只会挟持、伤害他的你,完全不够格端出这个架子!” 若柔抱胸转向窗外,抿住的唇角微微颤抖。“你难道没发现,其实是我跟阿阳的爱情已经容不下你了吗?你不认为这样加诸在阿阳身上的婚姻,对他来说是种苦刑?朱槿,你太自私了!” “你以为婚姻有爱情就够了?这桩绯闻传出去不是只有我朱槿难堪而已。你想过阿阳的身份吗?他不只是个国际知名摄影师,还是他们陈家企业的继承人之一!孩子呢?你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看待他的父亲?现在到底是谁比较自私?” 若柔猛然失去了呼吸。 “孩子……你居然怀孕了……”她看着窗外,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震得有些失神。 朱槿摸着自己的小腹,面色稍缓,她连连喘了好几口气,等到稍微平复了情绪才再度开口:“虽然我没办法跟你一样用这样深刻的感情去爱阿阳,可是我的本意也不是想伤他;人非草木,他一路是怎样对我事事爱护照顾的,我也不是没感觉。阿阳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这样扮演他一辈子的好妻子角色……” 只是扮演吗?这种方式就不伤人了吗?若柔觉得荒谬的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飘忽。 “一辈子?那你要智英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周旋在他们两人之间?” “智英她……” 朱槿的眼神恍惚了。“你以为人人都像阿阳这样,有一颗不受拘束的自由心灵?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像他为了爱一个人,放弃自己在家族商圈内的名誉?他可以,但是背负着太多长辈宠爱、期待的我,不敢让长辈们失望……我就知道世界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本来我要求这个婚姻起码再维持个一年,至少等到孩子出生……我承认我在赌,赌阿阳看到孩子后,会放弃你,选择这个孩子,选择留在我身边……”若柔偏过头瞪她。 “朱槿,你真的好悲哀,连无辜的孩子你都利用了。” “是啊,利用孩子好悲哀。”她认同地点点头,自嘲地笑了笑。“但是阿阳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啊!他说,既然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那是不是可以谈离婚了?他还说,等他这趟回来,就把离婚办一办吧,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必须给你一个安心……只是要给你一个安心,你说这不好笑吗?” 若柔沉默无语。即使这样对自己是最好的结果,但看着一脸凄楚的朱槿,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如果爱情是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上面,那么这份爱情还能称得上美好吗?但如果爱情又如此顺利,那么人们能尝出爱情的甜美吗? 这场复杂的关系里,各有各的立场,她无法去评论谁比谁可怜、谁又比谁可恶一点。她只知道,如果这当中没有人愿意松手,那么这将注定是一场四个人的悲剧,谁也成就不了谁,更成就不了自己。 事到如今该怎么解这个局?她不可能不爱阿阳,而朱槿也不想放弃阿阳…… 然后,她完全措手不及;因为朱槿竟然哭了出来,呜咽成声。 她的口气几乎是乞求的:“再给我一次挽回的机会吧,我会试着用男女之情去爱阿阳,求你……我求你离开他,起码让我再试最后一次挽留他,如果再不行的话……我认了……” 若柔捏紧腿侧的拳头,缓慢地闭上眼睛。 这样算什么?即将失去了,才说要试着去爱她早已爱之入骨的男人! 爱情和婚姻都一样,不是单方面努力就够的,朱槿想挽留这段婚姻,也只是想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圆满而已。 试着用男女之情去爱阿阳?朱槿完全搞错了方向。是男是女根本不是重点,她根本一点都不懂得何谓是爱,她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她完全配不上阿阳,她根本就没机会了。 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朱槿这么做?她是他的妻子啊! 若柔嘴里的话挤了半天挤不出来,最后连同眼角的泪水一起挤出。 她哑声允诺道:“我答应你,让你试一次……我放手,这是最后一次。” 从今以后,她心安理得了。 阿阳: 你是这么强悍地闯进我的生命里,从在新疆帮了我一次又一次,秉持着那份不放弃的心意,到最后几乎是以生命交付。 我无法不去爱这样全心全意为我付出的你。 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早在愿意跟你在一起的同时,我就有了这份认知。 不该属于我的,我拿了,所以挨了那一巴掌我不怨你,真的。 甚至,我还更感激挨了那一巴掌,因为那几乎打掉我对朱槿的愧疚,打掉我对朱槿的怜悯,也打掉我和你之间的最后一道道德墙篱。 虽然那很痛。 别怀疑,你没看错,我确实是在跟你告状,我才不要当挨打又不敢言的委屈兮兮小媳妇角色。 况且,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与其让你焦灼的去寻找答案,不如我直接告诉你,我也不希望你得知这件事时,对我感到亏欠。 比起你为我挨的伤,这真的不算什么。这件事请你不要追究,就当这是我跟朱槿之间的一个了断。 恭喜你快做爸爸了。 这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朱槿已经告诉我这个孩子的由来,以及你们之间曾经协议的一切。 我只是突然感到有点无所适从,有点羡慕她有了你的孩子,毕竟这是多么亲密的牵绊啊! 我想,你会需要空间和时间,来好好处理你和朱槿之间的关系;或是保持现状,不处理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么,这次就换你不必管我的心情了,我依旧会爱你,不会怨你,如果这是你的抉择,那就好好善待你的妻子和孩子。 只要你健康快乐,我感谢上苍。 我不是逃了,我只是带着心安理得离开了,不必担心我。 但倘若,你真的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如果,你这次还是执意要找我的话…… 在世界的尽头,我等你。 你的“一瞬间”女孩留 “在世界的尽头,我等你。” 陈昭阳喃念出信件的最后一句后,勾挑了眉毛,唇角似笑非笑,又似有微愠。 他把纸张小心翼翼地对摺,收进随身背包里。 这个欠修理的家伙,实在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分明是一封道别的信,却写得处处留情,让人拿不准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 从新加坡回来后,看了她留在茶几上的这封信,他除了苦笑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表态。 朱瑾在想什么,打着什么算帐,他不是不了解。 他以为临行新加坡前,他已经跟朱瑾说得够清楚了,想不到她会使了这曲线救国一计。 当看到那空无一人的屋子时,他尝到了那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等到终于了解了事情的缘由,他生平第一次对朱槿发了一顿大脾气,再也顾不上她什么娇不娇弱的身体。 真的足够了,有关于朱槿的一切…… “别让维护了你大半辈子的我,开始恨你。”当心情凝重的他对朱槿吼出这一句,她哭着跟他道歉,终于彻底醒悟过来。 他们之间,真的结束了。 那个注定金贵的孩子,从头到尾都只是朱槿个人的期待,也是他妥协下的给予--一种类似捐精的给予。 就因为如此,他怎么可能会突然对那个孩子产生一般父亲对孩子的骨肉亲情? 一码归一码,他能答应朱槿的,只是尽力做一个父亲该尽的义务,最多只能这样而已;至于想用孩子来桎梏他的这种念头,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世界的尽头…… 不管若柔走到哪里,他一定会把她找出来,然后把她拴在身边。他再也不要像这样追着她跑了。老实说,这个游戏他真的有点玩腻了。 眸光转到机舱外,瞪着那块即将降落的陆地,浮躁了好几天的心情渐渐落定。 她,在这块土地上。 还好她聪明地留下了这不像线索的线索,表示她并没有要丢弃他,否则等他找到她,非拆了她的骨头不可。 循着若柔的脚步,陈昭阳把丝路走了一遍。 跨出了出塞关时,他站在“玉门关”的石碑前发了一会儿呆,想像她是不是也停留在这石碑前,感受到春风不度的悲凉。 越过世界最高海拔的唐古拉山铁路车站当下,他担忧她经过这里时,是不是高山症发作了? 然后,这份忧虑的心情让他失去了寻找她足迹的耐性,他决定漠视沿途上美得不像真实的风景,只管一路向西前行。 几天后,终于来到了佛家教徒的梦想膜拜之地--拉萨。 这里就是他的尽头。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阁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陈昭阳漫步在大昭寺中,手中翻着若柔喜爱的仓央嘉措诗集。 两个礼拜下来,整本诗集已经快被他翻破了,内容就快背了个滚瓜烂熟,却依然看不到他所盼望的那个娇小身影。 西藏。 那可是我梦想许久的地方,就像世界的尽头一样永远都去不了。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茫茫人海中,若不是真正有缘、有奇迹,要追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这让他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消弭,期待一天又一天落空…… 他已经不敢去想柔柔信中所说的尽头,和他理解的尽头是不是同一回事。 不敢想,只能日复一日地来这里乞求。 他求的,他要的,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让他追遍了半个地球的女人。 就算等不到也不能放弃,就算让他再追另一半的地球范围,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他抿紧唇,伸出手拨动转经廊上的转经筒,手指头立刻沾满了信徒们留在上面的酥油。 终章 一时之间,整排黄灿灿的金色转经筒以顺时钟方向快速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声,整个回廊上就像风琴的音箱般,起了阵阵共鸣。 暖风煦煦轻送,吹动陈昭阳垂落额前的黑色发丝,露出他那对深沉的黑眸。 转经筒的嗡嗡声伴随着陈昭阳有些拖累的脚步声,渐渐止歇。 走到转经筒的廊底处,他仰起头,对着天空吐了一口长气。 又是一天过去…… 他闭上显得有些悒郁的眼眸,掩去眼底浓浓的失望,真心诚意地用低哑而疲惫嗓音再次默念祈祷:禀此四方神佛,我真心在此忏悔我的罪过。 我愿意用来生虔心向佛,来换这一世的得到我的所爱;或断我来世三生姻缘;或我不求来世,只让我今世与她相守相见。 我愿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求只求……求只求触摸她的指尖……如果这里还不是她的尽头,那么,请伟大的四方神佛指引我下一条尽头路的方向…… 远方僧人诵经喃喃传递而来。 蓦然之间,有旅人拨动转经筒,整条回廊的气流再次起了波动。 当地的藏民们说,这代表经咒被覆诵了一遍。 陈昭阳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那景象映得他眼底狠狠一烫。 我闭目在经阁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向晚的斜阳,照得整排转经筒金金晃晃,他分不出那扎人眼痛的利芒,究竟是转经筒本身的光采,抑或是阿波罗神的加持。 那利芒,点亮了正在拨转经筒的那抹娇小身影。 如同初识,她一身洗旧的牛仔裤衬衫,绑起的马尾有些凌乱,一贯的东翘西翘,只是当初那抢掉骄阳的甜美笑靥,如今却被眉间的茫然取代。 陈昭阳闭上眼睛,默默忍受那蜂拥而至的情绪冲击,那太急太痛也太复杂,他感到眼眶滚滚发热。 “我闭目在经阁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感谢上天。” 再次睁开眼眸,眼角已然泛红。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只是一直看着她。 直到那人,在茫然之间突然顿下脚步,神情恍惚地抬眸--对上他。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讶然,而后云雾翻涌,模糊了那双透亮的黑眸。 隔着人群,陈昭阳对她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扬起的嘴角,已经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朝她伸出手,那沙哑的嗓音虽然疲累,却隐藏不了释然后的高昂。 “若柔,你好慢,我等你好久。” 她微微张了嘴,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笑意加深,然后终于见她移动脚步,激动地奔跑过来。 她的身影在他眼底放大又放大,在盈满他眼的同时,他抱了她一个满怀。 “跑到哪里去了?我慢你一个多礼拜入境,居然还让我等这么久!”等多久就害他惶然了多久!陈昭阳连吻她的发鬓好几下,问得有点咬牙。 “嗯?” “好浓的怨气。”若柔贴在他的胸口上轻笑。“因为珍贵,所以我把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重温了一次啊。” 这个答案勉强能接受,但还是难解他的怨气。 陈昭阳指指地上拖曳长长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没有?” “唔……”疑惑地偏头看一下。“影子怎样?” “以后只准踩着我的影子走,你可以超前一点点,也可以落后一点点,但绝对不准脱离我的视力范围。” “你视力很差喔……” “啰唆!”扯着她的手腕,往寺外走,态度是不容质疑的大老爷脾气。 明白这次真的惹毛了这个男人,若柔笑眯眯地摇了摇他的手。 “阿阳……阿阳--”语音拖得长长的,喊了名字是纯粹的撒娇,并不是有话要说。 微微超前的男人眼底跃上笑意,嘴角依旧紧紧抿着,不回应她。 “阿阳--”继续摇,继续晃。“我很爱很爱你哦--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就算是我先到这里,也同样会等你,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陈昭阳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低下头,想吻她看起来很柔软的唇瓣,旋即想到这样太亵渎他刚刚才祈祷过的神佛,只好硬生生顿住。 真的很有本事,仅用一句话就能让他心情大好,不过怎么能就此让她收服了? 他摸着下巴沉吟,“其实,我是专程来告诉你那件吊你胃口的大事……” “啊,我等好久了!”若柔眼睛闪闪发亮。“快说!” “嗯……”眼睛朝天左右转了一圈。“我头晕,突然忘记了……”说完,把她抛在脑后,大步走掉。 她愣在当场。 “踩着我的影子追上来,说不定踩着踩着我就想起来了!”前方的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陈昭阳你这个幼稚鬼!” 她叫嚷一声,用力跺着脚步,乖乖跟上去。 “到底是什么大事啦?” “忘记了,这段时间等人等到失去记忆了……你发狠也没用……撒娇也没用……呃?把我送你的戒指握这么紧是在暗示我说什么吗……没有哦,我没有爱你哦,也没有要求婚哦,单身万岁,自由万岁!下一个旅程去哪里好呢……噢!” 某人的后脑勺被恼羞成怒的佳人跳上去狠狠敲了一记。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