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荣华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青丝转眼入暮年,老皇帝年岁实在是大了,他谋划好一切,准备将位置让给皇太子。朝堂之上,他垂帘在后,左边是年少丞相,右边就是即将登基的皇太子……」 说书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慷慨激昂讲着千年前盛世中让人极为惊艳的一段皇权更迭。 「这历史上最后一位丞相被捧到了天上,连即将登基的皇太子,自由都不得不受他管辖!这是何等的权势!何等的恩宠!」 说书人说得越是亢奋,却越显得无人说话的屋子里寂静。 阳台外太阳洒落在房间内,惹来了尘埃戏谑翻滚,最后扭扭捏捏落到了椅子上盖着薄毯的女子身上。薄毯是淡粉格纹的,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玉兰花。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又不算熏人的花香。 房间内所有的陈设都相当幼稚。 桌角、床脚都有软绵的角垫,任何坚硬有棱角的地方都被柔软的海绵包裹了起来,还都有着相当鲜嫩的颜色。 桌、柜子、鞋架……每一处似乎都摆着绿色的盆栽,而最为夸张的还是那墙面。墙面上都铺满了绿色的植株,整整一面,没有一丝砖墙的痕迹。 整个屋子恍若空中花园,全然看不出仅仅只是一个单人居住的普通三居室。 靠近阳台那儿的桌上,还摆着一幅做了一半的多肉画。 那一朵朵多肉丰满得好似唐朝仕女,偶尔有几个太过娇艳,硬生生从绿里憋出了几抹红晕。可惜这些美人儿却表意错了对象,因为悠然坐在那儿的傅辛夷……是个瞎子。 她出生就看不见。 不知道蓝是什么颜色,不知道红是什么颜色。 不知道月亮的圆缺坑洼。 不知道星空的璀璨浪漫。 不知道太阳的耀眼炫目。 多数东西放在一块儿,别人说个一串是这个形状那个颜色的,她连个对比参照物都没有,只能在那儿点头笑笑。 世人都说,眼睛瞎了,其它感官会更敏锐一些。 她能够分辨出更细致的味道,听到更细微的声音,触碰时也更能体会冷热和痛楚。或许是眼睛瞎了,人会下意识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些正常人觉得「习以为常」的地方。 可大多数时候,这点敏锐不算是一个好处。 上天给她关上眼睛的窗户,也没见着给她打开多少别的心灵窗户。人生必然有的磨难她都经历了,人生不一定有的磨难,她也要经历。 连出个门都和大冒险一样,着实是让人心累。 「盛宠之下,覆灭不过一夕之间。」说书人还没有停下,画风一转就是长吁短叹,「当年眉间一点红,胜过天下绝色无数。可岁月和生死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过客。」 傅辛夷听着这内容,稍显有点走神:人活着都不容易。这功名利禄占了个齐全的丞相大人,原本日子过得让人羡慕,转头不也就「覆灭」了。 她日子过得很普通,至少没英年早逝。 身为一个小瞎子,她上学去不了普通学校,只能在特殊教育学校学习。老师上课讲的内容浅显得很,到了最后多是让他们学习点求生的技能,比如盲人推拿。 成绩最好那些会被推荐去更好的学校,力求今后在什么残障人机构里讨个文职,给同伴谋求更好的社会福利。 她不想去做推拿,除了盲文之外还学了普通文字和电脑。字写得和小学生一样,电脑也用得勉勉强强,不过好歹别人都看得懂,也看得清。靠着这点基础不过的技能,她成功有了一份好工作。 一个瞎子活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优秀,可她总觉得不甘心。 她想要活出点样子来。 这满屋子的植物就是她想活出的样子。 辛夷,是紫色玉兰花的名字。她的名字和花有关,便让她有了点兴趣去折腾花草。一个瞎子外出不方便,她就专门搞室内植物布置和植物画。 她刚开始学习和折腾这些东西,大部分时间里都相当懵懂狼狈。到后来逐渐有所悟,渐渐就折腾上了瘾,到后来就出了名。 他们这个拥有漫长历史的国家,每个人祖上都是从田地里出来的。高楼大厦建造起来了,即使是小小的一个房间内,他们也会希望能够折腾一点好养活的植株。 有的只求好看。 有的要求对空气好。 有的要求能种出蔬菜来。 有的要求要充分利用空间。 当她折腾出自己家这么一个典例后,杂志约稿、网络约稿、专人设计,各式各样的需求都迎面而来。一个又一个成品从自己手中溢出,充盈鼻翼间的香氛带给了她无穷的喜悦。 傅辛夷将盖着的毯子挪了一点位置,探脑袋到桌边,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多肉画。 她现在光是靠着手摸,就可以大体摸出这些个多肉的品种。 基土是用了草炭土和珍珠岩,草炭土黑黝黝的,珍珠岩则是像米粒般洒在了上头,听说更诗意一些来描述,看着会像深邃夜空中的星星。 第2章 木头横杠在上头,将画分出了不同的区域。每一块区域放一种颜色的多肉,靠近树枝处可以用会泛红的多肉,尾处可以加上长度高一些,一个不慎会垂下来的多肉。 随着时间流逝,这幅活着的画还会变幻色彩和样式。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自己厨房方向的那面墙。 那边有一幅植物画是用了一株活的绿萝和一朵玉兰标本制成。原本只是一个小框架画,后来由于这株绿萝实在是太过嚣张,布满了整幅画,随后朝着画外头延展。 野心勃勃,像她一样。 傅辛夷笑了笑。 耳边依旧是手机里那不停歇的说书声:「皇太子登基成了皇帝,看着权倾朝野的丞相实在是又敬又恨。敬,是敬佩丞相的才能,太上皇恩宠尚在,朝臣支持者颇多,他不敢不敬;恨,是恨丞相权势掌控太多,这都快成另一个皇帝。山中不该有两只老虎。」 说书人总喜欢用夸张的语气讲那些是是非非,时常还加点野史和自我观点,听着实在有趣。 「正月,太上皇走了!新皇二话不说就寻了个由头,于二月将丞相给下狱了。朝臣的本子和雪花一样飞进宫殿,新皇一看,那是更加火冒三丈。这天下到底还知不知道谁是皇帝了?」 傅辛夷将手擦了擦,伸手将音量开大了一点。 「他大笔一挥,写了一叠丞相罪状,细数一下,哦哟,四十八条罪状。小到自己不开心,丞相谈笑如常。大到提早知道继承大统的是谁,越权太过,全给写上去了。心眼那是比针尖还小。」 「写完,他让人去狱里给丞相送去,送去念!」 傅辛夷听到这里,手上动作迟缓了下来。 「和罪状一同到狱里的还有一杯毒酒。新皇这叫一个狠心啊,听完就让人上路,真是毫不留一点旧情。但丞相看着那杯毒酒,听完自己的罪状,笑了。」说书人大喘气了一下,这才继续说,「带着笑,他说了一句话。」 又是大喘气。 傅辛夷手上动作停下,一脸认真地听起来。 「秋叶染回廊之日,碧水截断,大旱三州,我归来之日也。什么意思呢?就是到秋天,三个州府大旱,那时候我就会回来的,你给我等着。」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说完,他将毒酒一饮而尽。」 傅辛夷略带失神。 「死了!」 死了。 她知道他要死,可听到这里,依然觉得万分怅惘。 后头说书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串,竟是一句话都没入她的耳朵。等她回过神来,就听到一句:「皇帝心中到底还是惋惜他的才能的,最终在他的墓前,派人给送了一株花。」 说书人长吁短叹:「这丞相的容貌确实如花般貌美,只是伴君如伴虎,可悲可叹。自此往后,这丞相之位就此悬空,再无一人可与之媲美。」 傅辛夷没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要是这等人才放到现在,恐怕全天下的人都恨不得将其宠上天去。 不知道是听着难过,还是太阳太好让人觉得困倦了,傅辛夷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眼皮子有些沉,喉咙还有些发紧。她皱起眉头寻思着要不要睡个午觉,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革丞相,提六部。丞相之死远没有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不得不说,他这一死,是皇权更迭最好的解决方法。」 更困了,有些扛不住。 呼吸略有点急促,傅辛夷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天干的事情,猛然间意识到——她是不是煤气没关好! 这意识刚起,脑内却反而更加乱成一团浆糊。 不行…… 太累了…… 「嘭——」傅辛夷半身摔到了桌上,彻底昏了过去。 呼吸逐渐平息,整个屋子里静谧得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 ☆☆☆ 眼睛,好烫。 傅辛夷的意识一点点回笼,手指头动弹了一下,随后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嗯……」 难受。 怎么了这是? 「小姐您醒了呀?可再睡会儿吧。昨晚兴奋了一晚上,今早您才刚睡下。等您睡醒,这眼睛上的药就能拆了。」 傅辛夷还没意识到这脆生生的嗓音在说什么话,就又昏睡了过去。 傅辛夷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可这个梦太过真实,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在偌大的户部尚书府内,她身为才初会走路的小嫡女,软糯糯最喜欢往院子里跑,还爱说一些别人听不太明白的话。父亲和娘亲都极为爱她,常常恨不得将一切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 直到五岁那年,她和娘亲一起用膳。 第3章 饭菜里有毒。 她娘亲就此走了。她被毒瞎了双眼,也影响了神智,在双目失明和失去娘亲的打击下整日浑浑噩噩。 川州有医者,擅辨毒用毒,以毒攻毒。这等身份不太讨喜,却被她父亲请来专门替她解毒。毒很罕见,那医者也不得不每月提取她的鲜血来试验。 毒素彻底清除之日,就是她重见光明之日。 人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只要是有点希望,每一点都想抓住。父亲除了为他找来医者之外,还特意向圣上恳请,求来了皇家阴阳籍天文生为她祈福,每月初一十五,不曾有过间断。 她是经历过现代的瞎子傅辛夷,也是当朝户部尚书府内唯一的小姐,傅辛夷。 白驹过隙,转眼八年。 眼睛好烫。 傅辛夷一哆嗦,再度从梦中醒来。 她呆愣愣躺在床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什么。穿越了?那算是早就穿越了,只是记忆被毒乱了一部分,现在才恢复吧。 多了十三年的记忆,前世那些没忘记多少,今生这些也全都记得。 反正,就是多了一条命。 说来也奇怪,这朝代隐隐似乎就是自己先前听书时所听到的华朝,至于年份,她倒是有点分不太清楚。没谁会对一个女娃说那么多,等她中毒后,吃药、被强制锻炼、听戏,基本上就是她的全部日常。 脑子混沌,听戏也听不明白,以至于她对这个朝代基本上认知为零。 她上辈子倒是听说书,可这说书除了大事是真的,其它基本全靠说书人揣测加胡诌,可信度就百分之五十,除了几个大人物名字她记得,其他谁是谁都分不清。 「唉……」穿越历史却对历史不算太熟悉,这也太惨了。 略熟悉的脆声在耳边响起:「小姐,您怎么一醒来就叹气?」 声音靠近了自己:「小姐可要起来了?再过一个时辰,李大夫就要来给您去掉这纱布了。」 傅辛夷在脑中记忆里翻了翻。这是她的贴身婢女,名叫良珠。五岁之后开始跟在她身边伺候。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是床帘被拉开的声音。 傅辛夷闭着双眼,却隐隐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层颜色。 是颜色?! 是光! 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光了! 傅辛夷心脏快速跳动着,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气拖起来,刺激酥麻到失语。这个身体是能见光的,只要毒去了,她就可以看到东西! 她有些哆嗦,缩在自己被子里,眼眶不由湿润。 「小姐!您纱布怎么湿了呀?可千万不能哭啊!」良珠拉开床帘一看到纱布湿润,慌忙在边上劝,「这哭了会影响药性,回头又延迟一副药,您这不是更糟心么?」 傅辛夷强压着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唇颤着开口:「是,我不哭。我不哭。」 良珠见纱布两点湿润没有再染开,这才放心下来,扶着傅辛夷起床:「小姐,今天是上朝日,老爷很快就回来的。咱们一切都稳妥着,不会有一丁点的差错。」 傅辛夷点头应下:「嗯。」 「姨娘大清早就在府上挂起了红灯笼,也盼着您能早点看见东西。」良珠伺候傅辛夷换衣服,半点没觉得自己话多,也半点没觉得小姐话少。 姨娘是指顾姨娘,是傅辛夷生母的陪嫁丫鬟。 良珠给傅辛夷柔软的马毛刷沾了盐刷牙:「姨娘也是真心,跟着老爷那么多年,就一句话,只要您这眼睛不好,她绝不会为府上添一丁半子。老爷也是,不看好您的眼睛,他愧对夫人,绝不会续弦。」 傅辛夷应了一声。 良珠给傅辛夷送上茶漱口,再用湿润的手帕给傅辛夷擦拭脸颊:「宫里头的补品今早又送来了一批,皇后娘娘也记挂着您。自从夫人去后,皇后娘娘就将您当自己亲女儿了。恨不得将俸例里头东西都给您。」 皇后娘娘是傅辛夷生母的挚友。 一个个全那么关心她。 她可真是正当宠。 傅辛夷洗漱了干净,安安静静继续听着良珠说这些闲话。明明她们主仆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她就睡晚了一些,外头就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她昏昏噩噩这些年,要不是良珠总在边上有条不紊说这些事,恐怕她的神智恢复起来也慢很多。 良珠用柔软的布沾染了东西,在傅辛夷脸上轻按:「小姐这些年眼睛上总是敷药,眼皮那儿颜色泛黄,到时候可还要好好涂点好东西滋养。」 傅辛夷又乖乖应了声。 她感受着脸上微凉,也感受着眼皮滚烫,还感受着那一点朦朦胧胧不确定什么颜色的世界。是红么?好像是的。她小时候是有人教过她何为红色的,不过举的例子更加艳丽一些。 第4章 就能看到了。 今后她就能知道自己眼内每一样事物的颜色。 可真是,好极了。 ☆☆☆ 一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她洗漱后吃过了早饭,很快就到了时间,在良珠的牵引下前往另一个房间。这会儿李大夫已在那房间里候着了。 李大夫的声音可半点不清脆,还带着些嘶哑,如同在砂皮上摩擦过一般。他性子颇有不耐,见着了傅辛夷就开口:「成了快点过来坐下。」 良珠牵着傅辛夷过去:「李大夫,老爷和姨娘还未到呢。」 李大夫哼了一声,哑着嗓子不乐意:「迟早都能见的,非等这第一眼?」 良珠巧笑劝着:「李大夫。小姐这么多年第一眼看到人,总归要先见最近亲的两位。八年都熬下来了,您看……」 傅辛夷听着这两人说话,耳朵里又听到了一串较快速且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门口陡然放慢,传来一个略有点威严的女声:「老爷就快到了,李大夫再等等。」 李大夫不吭声,手上不知道在弄些什么,带着点瓶瓶罐罐的撞击声。 「辛夷,你马上就能看见了。李大夫都说过了,到时候你可万万不能哭,哭了会损了眼睛。回头我再去给你炖一点好吃的补一补。咱们把这身子给彻底养好了。」顾姨娘和傅辛夷说着话,语气却是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带着一点哄小孩的味道。 就好似傅辛夷现在不是十三岁,而是三岁。 傅辛夷应了声:「嗯。」 顾姨娘连连说着:「哎,哎,好,乖。」 不知道怎么,傅辛夷就是知道顾姨娘脸上绽开了笑,笑得可极为开心。 良珠将傅辛夷带到位置上坐好,安静守在了傅辛夷的斜后方。顾姨娘也落了坐,拿着茶水稍作润口。一群人坐在屋子里等着最后一个人到场。 过了片刻,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这些脚步声落脚相当有力,带头的稍微慌乱一些。脚步很快,且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几乎直冲到傅辛夷面前。 傅辛夷下意识抬头。 她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面前这人身上的气势。带着些比姨娘更夸张的威严,还有一股檀木的冷香味。 是这会儿的熏香么? 「老爷。」齐刷刷的问候声传来。 傅辛夷还是一动不动,也没跟着问候。 这人第一时间没说话,静了片刻才开口:「李大夫。小女,拜托您了。」 有衣袍摩擦的声音,她的父亲想来是朝着那位李大夫行了礼。官身朝着白丁行礼,那完全体现了这位户部尚书拳拳爱女之心。 李大夫应了一声,照旧是那般不耐,但好歹没说什么让人糟心的话出来。 傅辛夷略有点紧张,手拽上了自己的衣服。 李大夫不再摆弄自己的东西,将自己的椅子拉到了傅辛夷身旁:「我等下取下你脸上的布条。你别急着睁眼。我要给你扎两针活血。这眼睛之后能见,但见不清楚,还需要养。今后两年内,我每三天给你落一回针。我要是没空,寻常会认穴的大夫一样可以来落针。」 傅辛夷点头。 李大夫继续说着:「记得,等下不能哭,也不可见强光。」 他话刚落,周边传来了利落的「唰啦」声。 傅辛夷能感觉自己眼皮前忽然暗下一些。 该是屋子拉了帘子。 就这么一个对比,让她真真切切知道自己是真的会能看到了。 她抖着手,颤着音:「劳烦大夫了。」 李大夫应了一声,伸手去了傅辛夷脸上的布条,很快取了针,在傅辛夷眼周缓缓扎入。 不过片刻,李大夫沙哑开口:「行了,可以睁眼了。」 听着声音,是李大夫让开了位置,而自己面前站上了另外两位。傅辛夷能感受到,一位是她的爹,一位是她的姨娘。 睫毛轻颤,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世界一片模糊,眼前两个人也就一个大体的轮廓在而已。 脑中各种记忆走马灯一样转着,让她对着这两位恭恭敬敬行了礼:「辛夷能看见了。」 她,能看见了。 傅辛夷是没哭。 她心潮澎湃到恨不得出去跑两圈,但是真的半点没有想要落泪的想法。 倒是她面前的两位长辈,傅尚书是抬手默默抹了眼泪好几回,而顾姨娘则是直接嚎啕大哭:「你的眼睛可算是好了!」 「我跟着小姐那么多年!唯一的错就是那天没先吃一口那顿饭!」傅辛夷看不清楚顾姨娘的模样,却听出了她话里的悲怆情绪。 第5章 到后来顾姨娘含着哭腔,嘴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句「看见了就好,看见了就好」。 李大夫在旁边倒是半点没觉得怎么样,自诩冷静,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要不是傅辛夷听着他同一个瓶子放回去又拿出来了两遍,她恐怕会真的以为李大夫半点没感慨。 旁边的下仆们都跟着一边擦眼泪一边道喜,场面一度有种欢喜人家的感觉。 傅辛夷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注视」着一切。 能看见和能看清楚是两码事。 傅辛夷现在的眼睛仅仅能看到一堆模糊的色块,朦胧到让人觉得头疼。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将为了恢复视力而努力。 她能看见了! 她不是瞎子了! ☆☆☆ 傅辛夷眼睛能看见后,每天被允许看东西的时间从原本的一个时辰,逐渐拉长到五个时辰,到最后再无限制。她眼前的画面也从原本模糊的色块,逐渐变成了线条清楚的人和物。 不过到底还是伤过了眼睛的,看东西久了总会觉得劳累。 李大夫用毒厉害,但是调理的本事还真是菜。要让他给自己调点药膳,他都会琢磨着:「我寻思着这毒草也不是不能吃。」 这话一出口,两位长辈是全然没打算让李大夫进厨房了。 宫里头另外派了一名太医,专门隔三差五来给傅辛夷调理眼睛和身子。这是皇后娘娘的要求,也是帝王对皇后的恩宠。 古代日子过起来比现代难受不少,舒适度直线下降,但由于傅辛夷能看见了,她便对这个时代爱得深沉。 她能看见这天,这地,这世间万物,还总算是可以在院子里折腾起她擅长的那些个观赏性花草。 「小姐呢?谁看见小姐了?」 傅辛夷撅着臀,拿着小铲子在刨土,遥遥听见了良珠的呼喊声,手上一顿,禁不住「哎呀」了一声。 刚「哎呀」结束,这小丫鬟就冲到了院子角落里。 「小姐!您怎么又在院子里刨土!」良珠气呼呼跑到傅辛夷身边,「老爷给你请的女先生马上就要来了,您这衣服弄脏了还要去换。」 傅辛夷手上脸上都沾染了一点泥巴,抬头朝着良珠绽开笑靥:「呀,良珠。」 好一副装模作样又惊又喜的样子。 良珠见她这样,更生气,在那儿跺脚:「您就是叫我珠良都没用了。」 傅辛夷笑出了声,笑得良珠都晃了一下神。 这两年傅辛夷被养得极好。 她常年养在宅子中,不怎么被允许见强光,皮肤白得让人羡慕。这两年又是补身体,又是稍有锻炼不停活血,脸颊上时常挂着晕出来的那点粉。 不施粉黛却胜过无数外头往脸上死命打白面的。 最绝的还是那对黑眸,眼眸有水,莹莹如珠宝。听老爷说进贡的物品里的黑珍珠,那是最像小姐那双眼睛。常年敷药,让小姐眼眶周边还有些褪不去的暗沉,但偏是这点暗沉,让小姐的眼睛看着更大。 唇红齿白,如天上之曜日。 总之就是…… 「小姐。这天下就没有比您更漂亮的小姐了。」良珠真心夸赞了一下自家小姐,随后皱着眉头,「您可先跟我去洗洗换了衣裳吧。」 傅辛夷不想让那位先生久等,只能起身:「好。」 她小跳到良珠身边,总算端起了一点小姐的样子,顺着良珠的意思迈着碎步往自己房里走。走在半路上,她小声问了一句良珠:「府上的粪便你给我让人收集来一些没有?」 良珠气笑了:「小姐,现在是在意粪便事情的时候么?」 傅辛夷这两年礼仪学得还成,步伐没有一点凌乱,一本正经回着话:「是啊。我最在意的不就是这点粪便。院子里那点花就指望这点粪便养养肥了。」 良珠生闷气,咬了咬唇:「收集了,我回头就让人送院子里来。」 傅辛夷心满意足点头:「嗯。」 良珠见傅辛夷心情畅快,往前凑近了一些,一字一顿咬牙问傅辛夷:「小姐的书背出了么?」 傅辛夷脸上的小雀跃神情顿时收拢了起来:「……你话太多了。」 得,没背出。 良珠对自家小姐很是绝望。 身为尚书府家的小姐,字写得和狗爬一样,两年练不出一点效果。背书更是艰难,短的还好,长得只要不理解意思,或者觉得不顺自己意思的,一概是背不出的。 女子该读的书良珠都能背出了,可傅辛夷就是不行。 要是先生说她两句,她还挺自傲的:「论读书,我不如先生。但论种花,先生可必然不及我。」 也不知道骄傲在哪里,真是气死个人。 第6章 以后嫁了人,持家理财,哪一个不需要好好学?可真是叫人头疼。 两人一前一后快速回了房间,飞快擦拭掉了手上脸上的泥巴,再换上了一套稍微有点样子的裙子。华朝京都里的小姐们,裙子多是拖曳到与脚齐平,腰间系带垂落到膝以下。走起路来露出一点鞋子尖,那可最是好看。 当然,由于这种裙子不适合去土上,在傅辛夷这儿除非是要见人,否则全部压箱底。 良珠给傅辛夷整了整头发:「小姐,您要是安分一点,那可真是……」 她话还没说完,傅辛夷就惊叫一声:「哎哟,可别让先生等急了。」 良珠:「……」 刚才明明是小姐自己挖土忘了时间啊! 这对主仆又匆匆出了房间,赶往了傅辛夷专门用来学习的书房。 这会儿书房的门敞开着,傅府的下人们迈着小碎步,安静往书房里送了茶水和果子,很快就都退下了。 屋里头,女先生正端坐着和顾姨娘说话。 顾姨娘长得是极为普通的,单眼皮、小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半点没让人惊艳的模样。 她用的粉啊胭脂啊都色彩不重,头上也鲜少会戴太多金银,最喜欢打扮得平易近人一些。要不是她身上的衣料都颇为难得,寻常人都不敢相信她如今是傅府的女主人。 就连她对面的女先生,那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比顾姨娘要重上了几分。 女先生态度谦和,品着茶,和顾姨娘说着傅辛夷的学习情况:「小姐她不是不聪明,也不是背不得书,写不得好字。她只是想法与众不同,比起那些纸上空谈,更喜欢落在实地上。」 顾姨娘面上神情淡淡,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听着这话,明着女先生的意思:「先生可真是高抬她了。她就是天生好玩。唉,也怪我当年心思少了些,害她这两年心智才逐渐上来。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肯学持家一事,也可理解。」 女先生笑笑。 「老爷心中对她有愧,总想着多留她在府里两年。我听着老爷的意思,指不定以后会招个女婿回来。」顾姨娘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个清楚,「对了,她身边的良珠,您看着可行?」 女先生恍然。 原来她是一教教两个。 跟在傅辛夷身边的丫鬟良珠,是以后帮着持家的那位。 女先生拱手:「可。」 顾姨娘和女先生相视笑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聊起来。 傅辛夷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蒙头行礼找借口:「见过先生。我方才见院中花开,惊喜之余多看了两眼,回头发现衣服上多是泥泞,不得不回去换身衣服。」 顾姨娘轻咳嗽一声。 傅辛夷抬头,心头一惊,没想到顾姨娘也在这里。 她话到嘴边立刻改了口风:「但迟了没有理由,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 顾姨娘笑出来:「油嘴滑舌。」 她站起了身子,和先生告辞:「我就不打扰先生给辛夷上课了。前些日子下人归乡回来,带了些有意思的糕点。我让人等下给先生送来。」 女先生起身行礼:「谢过顾姨娘。」 在傅府,「夫人」这个称呼,只能给已过世的傅辛夷亲娘云诗诗,云氏。顾姨娘是不准别人称呼她为夫人的。她听着女先生这声谢,点了点头,朝傅辛夷笑笑后离去了。 傅辛夷见顾姨娘离开,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姨娘平时对她是真的好,但也真的颇为严厉。 女先生见顾姨娘走了,当下开口:「来,抽背了。」 傅辛夷:「……」 女先生像是没看见傅辛夷一脸的绝望,正儿八经掏书:「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抽背呢?」 傅辛夷看着这本并不算厚的书,想着:从哪里抽背她都不行啊。纸张昂贵,大家为了节约全写文言文,可文言文真的好难…… 良珠在边上伺候,让人收走了顾姨娘的茶水,再给傅辛夷备茶。 她心中也很绝望:自己真的背出了,怎么小姐还没背出啊。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背出? 十月桂花香,京都气温转凉。 街道上,少年郎面容姣好,身上穿着相当质朴的粗布衣,抬眼望着一家酒楼。 酒楼旗帜迎风招展,红布黑字「喜客来」,相当招摇。 少年郎在看酒楼,路过的旁人却是在看少年郎。 他年岁不大,眉心一点红,脸上轮廓带有点圆滑,看着还没有多少成年人的气质。绝对没有满二十。不过这未满二十的少年郎,偏生长得是极为俊俏。长得俊俏不说,那一身气质可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 「封解元!封解元!」 封凌回头看向来人,唇角蓦然勾勒,脸上绽开一抹笑:「可别这么叫了,直接叫我封凌就好。兄台何事?」 第7章 这位穿着相当普通的文生欢欢喜喜跑过来,行了个礼,随后才继续说:「那我斗胆叫一声封弟,封弟叫我骆兄就好。封弟这回真的就打算留在京城不走了?」 封凌含笑点头:「来年就是春闱,我一来一去实在浪费时间。再说家里就我和父亲相依为命,在京城这段时间我只需要养活我们两个就成。」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着街头的馄饨铺子走去,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没什么大钱,酒楼两人都去不起,几文钱的馄饨最适合他们填肚子。 这位文生佩服封凌:「果然不愧是封解元。年纪轻轻天赋异禀,来年春闱你定能高中。」 封凌拱手:「借你吉言。你也必然高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文生当即大笑起来,「对对,我也高中。咱们一起中啊。」 两人一道坐下,点了两碗馄饨。 「封弟今年才十八吧?哎,真是厉害,年少有为。我今年都二十九了。」这文生话多,还自来熟,一口一个封弟叫得好像他们早年就认识一样。 天知道,他们这辈子总共才见了三面。 封凌笑笑,没多说什么。 这位骆兄,叫骆康,祖籍江南,应天书院出身,性子相当不着调,却是今后的礼部侍郎。人生这东西,谁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呢。 骆康只觉得封凌话少,还以为这是封凌的性子,便决定自己多说点,活跃一下气氛:「哎,功成名就娶妻时,封弟不如在京城娶了官家女子?」 封凌和未做官时的骆康没结交过,没想到骆康能这么不着调,提醒了一声:「慎言。」 「哎,咱们私下说说嘛。」骆康朝着封凌挤眉弄眼,「我已膝下有子,这不是关心一下同伴。」 寻常考生凑在一起,一关心孔孟圣贤书,二关心诗词歌赋,三关心天下大事,全是为了应考专用。结果和骆康凑在一起,总共见三面,第一面聊为什么封凌长什么好看,第二面聊京城哪里最好吃,第三面也就是今天…… 聊婚事。 「客官,您两位的馄饨,小心烫口啊!」铺上店家端来了馄饨给两人送上。 馄饨是这店家自己做的。他初来京城时,心疼京城物价贵,又惊叹于这馄饨的好吃,记了好些年。得势后再吃却发现味道不再是那个味。 封凌不嫌烫口,舀了一勺用牙齿抵着,慢慢尝了一个小的。 好吃。 这和前两回吃又不是一个味道了。 骆康见封凌就这么尝起了馄饨,大咧咧也给自己舀了一个,谁想到刚入嘴里就被烫麻了舌尖,又怪恶心地吐回到碗里:「我的舌头!哇,你怎么能就这么吃下去了?」 封凌没急着吃第二个,带着点戏谑调侃骆康:「毕竟我是在认真吃馄饨,而你在认真替我考虑婚事。」 骆康舌头麻了也不在意,手搅合了一下自己的馄饨,嘿笑一声:「你这不是年纪到了嘛,迟早的事情。如今这京城里适婚的姑娘可不少。就连那位下头也有合适的。」 封凌:「……」 他真是服了骆康了。这隐晦在说当今天子多子多女,公主里头也有试婚年纪的。二十九岁了说话还这般胆大包天。这到底后来是怎么坐上礼部位置的? 封凌摇头:「不用介绍了,我有心仪之人。」 骆康一拍桌子,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嘿,我就说,年纪这般了还没成亲,绝对心里头有人。」不着调的他正要问是谁,就听着旁边有奴仆驾马吆喝「过路」,人群飞快避让,马车哒哒快速行驶过去。 京城里马车常见,这么快马加鞭过去的可不多。 骆康的注意力被转走,朝着马车方向看去:「这谁家的马车?这么赶!」 封凌在马车过去的瞬间就看到了马车上的标记。 是工部尚书府上的马车。 不知道上面坐的是谁。 旁边店家听见了,笑着回了话:「这是工部尚书桂大人家的马车,车上的肯定是他三女儿。」 骆康咂舌:「这都能看出来?」 店家解释:「这位小姐平日里就受宠,想法和寻常家姑娘不太一样。最喜欢混迹各大场所,嘴上老挂着说男子女子都一样。上回家里头办诗会,愣是让人将男子女子混在一块儿坐。寻常人家马车不好认,她的,好认。」 骆康惊呆,崇敬拱手:「了不得。」 店家摆手:「哎,成亲后肯定能收心的,婚事都定好了。小姑娘家都这样。」 封凌是知道这位三小姐的,确实是了不得。这位姑娘还有更了不得的是,成婚前夜逃婚去了蒙古,使得整个京都震惊,全然不是店家所谓的成亲后必然收心。 骆康却是又开始给封凌挤眉弄眼:「你看,年纪正好,可惜有婚配了。」 第8章 封凌:「……」 他刚都说了自己已有心仪之人,怎么这家伙还这么大胆。 这一打岔,馄饨正好温度恰当,葱花榨菜搭配下,入口口感极佳。 封凌舀了一勺馄饨,终还是给骆康透底了:「我爹幼年玩伴是户部尚书傅大人的门生。傅家有一女,是我心上人。」 骆康挤眉弄眼的表情卡住,然后琢磨了一下,没想通,又琢磨了一下。 这关系稍微有点远啊。 封爹和那门生是幼年玩伴。多年后一人贫苦,一人却是当朝正三品官员的门生,想来也是朝廷官员。这一看就觉得关系估摸实在浅薄。再说,这户部尚书的傅大人…… 骆康小声:「我听说啊,傅大人这孩子身体似乎不怎么好?」 封凌点头:「嗯。这些年一直在调养。」 骆康声音压得更低:「这要是回头没个孩子,傅大人恐怕不会乐意让你续弦的。他这人自个因为愧对妻女,这么多年都没续弦,也没再要一个孩子。」 一件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子。 傅大人对女儿之好,但凡京城里听说过的,心里头有数。虽说傅大人口头上一直在说自己想多留几年自家闺女,但事实上好人家的公子哥也不太乐意入赘或者娶傅家姑娘。 傅家姑娘身体不好,以后不一定能要得了孩子。这要不了孩子还不给娶妾或者另外想办法抱个的…… 唉,说得粗俗一点,娶傅家姑娘等同于断子绝孙了。 封凌垂着眼,继续撩自己的馄饨:「我知道。我这一生若要娶妻,就娶她一人。」 骆康愣了愣。他是没想到封凌才十八却是个痴情人。 他将馄饨挪到了旁边,半个身子趴到桌上,凑到封凌身边压着声音问:「你们以前见过?那姑娘那么好,值得你说这么重的话?」 封凌抬了下眼皮,对上了骆康的视线,唇角稍翘了翘:「天下第一好。」 骆康被封凌这么一个勾笑镇了一下,随后身子顿时往后仰,瞠目结舌:「哇,真的……哇……」 少年郎眉间有一点红,容貌又是绝佳。这一笑,一诺,一评价,眼内恍若有星辰在闪着,刺得人想要闭眼。目不忍视,目不忍视。 真是年少对情有期许。 骆康当年也是这么想自己妻的,也是那么许诺的。时过境迁,考了多年科举,花费颇多,家里头怨声载道是必然。糟心事叠加,如今坎坎坷坷过了秋闱才算是人逢喜事爽了不少。 他好半天憋出了一句相当感慨的话:「我,老了。」 差了十一岁,四舍五入差了一个辈分。 封凌馄饨都吃完了,骆康才吃了大半的馄饨,精神恍惚,不知道在想点什么。 等两人都吃完,骆康见封凌神情自然,又不禁问他:「要是你今后碰上第二个喜欢的人呢?」 封凌注视着骆康:「一颗心就那么大小,没位置腾给第二个人。子嗣环绕也好,无子无女也好,身边陪着的是她就行。」 骆康再怎么不正经,这会儿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年少人的期许,过来人是怎么都不忍心说出什么「今后想法总会变的」。恃才傲物的人,其实性子常常不太会变。 骆康朝封凌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封弟啊,结婚时我必然要来讨杯酒喝的!」 封凌点头:「自然。」 骆康顺口一问「对了,那位姑娘是什么意思?几时你们透露给傅大人这意思啊?」 封凌笑了笑:「她还不认识我。」 骆康:「……」 啥? 骆康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 从这一日开始,封凌算一个。 封凌这人吧,看着似乎还挺和善的,实际上心里头傲气得很。不仅傲气,还嚣张,还……还有一串说不上来的形容词,反正就是很复杂。 骆康是真不知道封凌怎么会在「姑娘不认识我」的状态下,秉持着「我觉得她天下第一好,还非她不娶」这种心态的。世间罕见。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是没想到今天直接见了俩。 一个路过的工部尚书三女儿,一个一起吃馄饨的封凌。 骆康想问,又觉得还是不问好。 他和封凌扯皮过度,回住的小院后还不住走神。 他妻子罗氏看见骆康回来,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回来了?今天我去接儿子,先生说自从你中举之后,孩子学习积极了很多,还说只要坚持,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骆康胡乱点了点头。 罗氏见骆康心不在焉,问了一声:「怎么了这会儿?这几天不是整日都开心得很。」 她寻思了一下,脸一下子绷了起来:「怎么的?刚得了个好名次,这心思就收不住了?是不是在外面看见了哪个狐媚子!」 第9章 骆康一脸懵:「啊?」 罗氏见骆康还混着,一把拽起扫帚,将刚才的温情彻底丢了,骂咧咧朝骆康打过去:「让你老是去喝花酒。我禁了你一年,你终于考上了,这皮又开始痒!」 骆康脸色大变,狂逃:「不是,娘子你听我说!我没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房钱藏在哪里?!这些天花的比你考试还多!你当我们的铺子日进斗金是不是?老娘今天就抽你个炮仗加身,给你增加点喜庆!」罗氏大吼,「你还敢躲?懂不懂规矩!」 骆康哭丧脸:「娘子啊,我的娘亲哦!我真没有喝!这大白天喝个什么花酒?我今天就吃了个馄饨!」 哭归哭,逃还是要逃。 院子里一片闹腾,惹得角落里养着的小鸡崽们受惊,疯狂扑腾起来。 ☆☆☆ 户部尚书府。 傅尚书正在整理书桌上的东西,翻找这回秋闱的名册。 他年纪不算大,但已有了白发,顾姨娘会用植物汁水隔段时间给他染一次头发,可惜洗两回就又没了。他懒得多折腾,可又知道在朝堂上一头黑发才显得自己「年轻有为」,还可辅佐陛下,这才每回上朝前都弄一弄。 前些天刚上过朝,又私下里见过陛下,这头发现在还乌黑着。 他的得意门生梁大人正坐在那儿喝茶。 梁大人年纪轻一些,三十来岁,气势颇足,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朝上正是逐渐得势的时候。 茶叶好啊。 梁大人多喝了两口,心里头有些叹息。自己老师家中人丁不旺盛,以前往书房这边走,总觉得有些冷清。这两年傅小姐神智清楚了,老在外面闹腾,可到底也只是个姑娘。 要是有个儿子,也不至于…… 「我听说这回的封解元是你同乡的儿子?」傅尚书找出了册子,低头翻看着。 梁大人放下茶:「是。不熟。来京的时候,乡里托我照料几分,我给他们寻了一处价廉的小宅子住着。我见过两面,品性颇好,且是个有才华的好苗子。」 傅尚书应了一声。 梁大人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来也巧,他出生时,眉心就有一点红痕。特别像夫人。」 傅尚书翻册子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梁大人:「早前没听你提起。」 梁大人拱手:「早前不熟,老师忙,我实在不好意思拿这种小事情来叨扰老师。现在朝上听说过封解元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解元,文采斐然,才貌更是出众。这眉间一点红,胜过天下绝色无数。」 傅尚书轻笑了一声,把手里的册子往桌上一丢:「当年我夫人在京城,他们也是那么说。」 梁大人没多说话。 傅尚书叹了口气:「陛下这几天找我聊了聊春闱的事,对这位封解元有点兴趣,多问了两声。」 梁大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一路考上来,考运亨通。来年春闱难度很高,陛下问我,这人能不能一举入个殿试。」傅尚书望向自己门生,「你怎么看?」 梁大人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了想,又考虑了一下朝堂上如今的局势,还真有点猜不透老皇帝的想法。 他拱手:「学生愚钝。」 「你说说看。这儿就我们两个。」傅尚书随性笑了声,「传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 梁大人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态度认真:「明年春闱考官是翰林院卢大人主考,以封凌功底、文笔和性子,入殿试并无问题。但年纪尚小,名次上该不会高。」 年纪小,见识是有限的。 殿试题目常常与当朝需要解决的问题相关,若没有自小耳濡目染,自然难以答出一份切题且让陛下满意的答卷。一甲拿不到,二甲也不错了。 傅尚书点头:「嗯,我看了他卷子,中规中矩中又能看出点傲气与亮眼的点,矮子里挑高个,正好拿了个第一。」 梁大人脑子活跃:「如今丞相大人年岁渐高,几位尚书大人最适合接任的有四位,您就是其一。但您没有子嗣,今后提携无非是我等学生。」 傅尚书略撇嘴,脸上表情微妙。 梁大人考虑了许久,猛然一下子想到了关键点:「啊,陛下是替娘娘问的!」 傅尚书没说话,看着梁大人,微微挑眉。 「这封凌年纪轻轻便中了解元,外头早传遍了。他没有婚娶又像夫人,娘娘必然是想到了……」梁大人见傅尚书看着自己,哑然。 傅府的婚事让皇帝和娘娘都关心,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唉。」傅尚书又叹了口气,「差不多。他家境贫寒又在家乡没有婚约,家世清白,长得又像她。要是能入殿试拿个名次,与小女确实相配。朝中适婚的男子不少,适合小女的却不多。」 第10章 傅尚书眼界高,在位置上看尽人心,知道婚姻到头来十个里面八个是利益关系。可他不想自己女儿也这样,娘娘宠辛夷,也不想辛夷就这样。 「你是我门生,接我的位最好,但你最适合的,就是我这个位置。」傅尚书看人很清楚。 梁大人听到这话,从椅子上起身,恭敬躬身:「老师谬赞。」 「丞相位置,我不适合。我就在这儿再帮你熟悉几年。以后要是小女有了夫婿,你再替我照料照料他。」傅尚书朝着梁大人按了按手,「行了,那么客气干什么?都说了是自家人说自家话。」 「这个封凌也就是提上一嘴。要是辛夷喜欢,那就这么办了。要是辛夷不喜欢,我替她去回绝了就行。左右没见过人,事都只是嘴上随意一说。」 傅尚书又拿起了自己面前的册子看了起来。 梁大人回到自己位置上,心头狂跳。 这是他老师第一回 直言说会扶持他走上尚书之位。正三品,那是绝对的高位置。而只有到达了这个位置,他才能有机会再朝前一探。 过了片刻,梁大人轻咳嗽一声:「那,老师。您说我要不要和封解元叙叙旧,领他去哪里走一走。小姐这些日子总在屋里,想来也是有些无趣的。」 傅尚书听着自己学生拐弯抹角的撮合意思,笑了一声:「也成。这日子风大,杏林叶子落一地,正好看。放放风筝什么的,适合……」 他话说道这里,拐了个弯:「适合孩子,不适合她这个年纪。她就喜欢花花草草,还最喜欢挖来种在院子里。花草的品诗会她也没参与过,回头你看着找人办一个。」 梁大人笑着答应:「好。」 两个成年人随口一说,就将一次初见敲定。 而全然不知道这事情的傅辛夷,此刻正在自己房间里拿着毛笔浪费纸张。 她以前没用过毛笔,这些年是被压迫着学了两年,效果就是让上天涕泗横流,恨不得没收她的纸笔。而纸上的内容刚开始还挺正常,是一句不知道来源哪里的文言文,写到后头就成了…… 「十月桂花时节。桂花四大品系……不适合养在……桂花味道……桂花养殖方法……桂花疾病处理方式……」 她写着写着还要回忆一下。 植物品种到了她那个时候很多都是经过改良的,这与现在大有不同。以前她只知道用已经有的植物去布置,了解那些个植物的性质就足够了。 可现在,她需要了解的内容有了变化,还琢磨起了改良这一回事。 女子闺房中本就无聊。 女工之类会伤眼睛,家里是绝对不会让她学的。琴棋书画的课程如今按部就班被塞进来,光一个书就让她绝望,别提另外三个了。 除了逃课,还是想逃课。 「哎,找个借口离家出走吧。」也不知道外面别人家里流行什么品种物种的植物。 「叩叩——」房间外传来了良珠的声音,「小姐,刚才先生传话过来,明天她会带她另外一个学生一道过来。是工部尚书家的三小姐。」 傅辛夷:「……」 完蛋,还要和一个大家闺秀一起上课。 还是离家出走吧。 傅辛夷晚上刚收到通知,秉持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依旧没有背出自己的课文,并安稳洗漱睡下,脸上一片祥和:「人生,快乐就好。」 良珠在边上给傅辛夷盖好被子,失笑:「小姐。明天您要是样样都被比下去,那哪能开心得起来啊!」 傅辛夷看向良珠:「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良珠嗔怪:「小姐念了书,歪理一套接着一套。怎么就没见您先将先生要求背的那些给背出了?」 傅辛夷能说什么呢? 观念是上辈子那么多年熏陶积淀下来的,背书是这辈子需要后天努力的,更别提这书里头让她看不过眼的字眼实在多了些。多年社会和谐平等旗帜下生长出来的人,对封建阶级总是不习惯的。 她乖乖闭了眼,决定安安分分睡觉。 一闭眼,一睁眼,新的一天到来。 朦胧的清早,安静的府上脚步声逐渐多了起来。 傅辛夷起床洗漱,在良珠的帮助下梳妆打扮,并前去和自己爹以及姨娘一块儿用早膳。 早膳简单又清爽,白净的大馒头、鸡蛋、今早刚从城外送来的蔬菜、腌制过的腊肉,还有几块糕点。 顾姨娘问傅辛夷:「听说今天桂府三小姐会来?」 傅辛夷应声:「是。」 傅尚书拿着馒头吃着,听到这话叮嘱了一声:「桂三小姐书念得不错,你可以和她多聊聊。」 傅辛夷继续应声。 顾姨娘悄瞥了眼傅尚书,见傅尚书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便自个儿提点了两句:「桂小姐书念得不错,有些想法自然是与常人不同,你听着就过,别和人起了争执。」 第11章 傅辛夷对这位桂小姐提起了一点的兴趣:「好。」 简单吃完了这顿饭,傅辛夷告退折回自己那儿,等先生过来。 良珠则是和傅辛夷说过后,去书房帮忙操持准备一些待客的东西。 学习是要赶早的事情。 傅辛夷习惯了早起,平日里吃完了早膳还会在院子里捣鼓一下自己那些个花花草草。今天要来客人,她不方便捣鼓了,就站在院子里欣赏一下桂花树。 院子里确实栽了桂花树,正是香味正浓郁的时候。 傅辛夷自从能看见后,最喜欢用眼睛看周边的东西。她和个孩童一样,对大部分东西都充满了好感,看什么都细致凝神,对着人的时候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现下院子里没人,她就细细看着自己面前的这桂花树。 桂花历史久远,不过少有专门种植栽培的。前朝时官宦人家中有人栽种,后来逐渐转到了民间,到了本朝,先祖是农民出身,重农重工,大概十年前,正巧撞上了三州大旱,当今圣上多叹:「田地乃百姓根基。」 各种因素加成之下,学者中研究各种植物的书籍逐渐增多。 傅辛夷凭着自家父亲是尚书的关系,也算是有幸翻看了一些。虽然背孔孟诗书和写字不行,但认字她还是学得很快的。其中就有一本写到了桂花。 桂花又叫木犀,被这位学者夸赞是天香无比,香气馥郁异常。 傅辛夷在边上闻着,觉得这香气就和辛夷花一样,香得轰轰烈烈,肆无忌惮。 「你喜欢桂花?」 傅辛夷瞪大双眼,惊恐转头,愕然看着自己身边突然出现的陌生姑娘。 这姑娘眼睛长得像杏子一样滴溜圆,身型不胖,脸蛋却有些圆鼓鼓的,看着相当可爱。她眉毛却带着一点英气,眼眸里透着一点好奇,看着性子是爽朗一卦的。 身上衣服是艳丽的橘色,袖口收拢,腰身收紧,款式新颖,上面多有刺绣,看着可不便宜,想来是那位桂家三小姐。 傅辛夷行礼:「桂三小姐。」 桂三小姐马马虎虎回了个礼:「傅小姐叫我晓晓就是。」 傅辛夷客气:「那晓晓叫我辛夷就好。」 桂晓晓收回了自己行礼的手,朝着傅辛夷笑了笑:「朝中喜欢桂花的人很多。十个里面,一个是真喜欢,五个是随大众喜欢,四个是因为我爹喜欢。」 傅辛夷失笑。 初次见面就这样说话,犀利得有些让人难以招架,难怪顾姨娘要专门提点一声。 桂晓晓又问了一句傅辛夷:「你喜欢桂花么?我觉得太香了。」 「辛夷花也很香。」傅辛夷朝着桂晓晓绽开了笑靥,暖得人心恍惚,「辛夷和桂些相像。即使是桂,也有香味不重的。桂花叶子光滑,花极白,这种样式的桂花不香一些,有些甚至闻不出多少香味。只是人们喜香,多爱这金桂。金桂飘香嘛。」 说起这花草,傅辛夷的话很自然就多了一些。她摸着旁边桂花的树干,语气态度还相当认真:「我和你说,这桂花一定要用猪粪,人粪不行的。要是枝叶有虫,那就用鱼腥水浇水。」 桂晓晓眼睛一点点瞪大。 她可从来没在意过这些。怎么花草还要用粪来饲养的么? 傅辛夷还多说了一声:「对了,要想看红色的桂花,可以接石榴,开出来的花必然会是红色的。」 桂晓晓拍起手来,一下接着一下,眼神钦佩:「我原本以为接下去要面对一个体弱多病,出口就是诗词歌赋的小姐。没想到会遇到你这样的。」 傅辛夷讪笑收声。 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像是夸奖。 「你既透露了你擅长花草,我便告诉你个小秘密。」桂晓晓往傅辛夷那儿靠近说了一声,「我喜欢天文。」 天文在傅辛夷心中那可是高级学问。 古代有夜观星象,有本事的能看出天气的各种变化,对秋收春种都有着影响。到现代还关系到登月上宇宙,那可是举国关注的大事情。 傅辛夷也敬佩:「好厉害!」 桂晓晓听傅辛夷这话,皱起自己婴儿肥的小脸蛋,回味一下傅辛夷这话:「你这是在夸我么?」 傅辛夷很肯定点头:「当然是啊。夸奖别人学识渊博,不都是夸奖人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知天文,我知地理。我们两个出门简直横扫一片。」 桂晓晓喜欢的天文和傅辛夷的认知有差别。傅辛夷了解的地理也与这句话中的地理有所差别。但好话谁都爱听,这么胡搅蛮缠连着自己一起夸的,反正桂晓晓极端爱听。 她笑得真心实意:「你说得对。出门横扫一片。这天下学子不过如此。」 态度非常嚣张。 第12章 两个姑娘结伴回到书房那儿时,已经相处好到可以真情实感互相称呼「晓晓」和「辛夷」了。 等候着的女先生脸上稍用了脂粉,头发打理得一点松散落发都没有,坐在那儿翻着书。 女先生本在筹备着要如何让两个姑娘交流互动一下,促成一段友谊,却没想到这一抬头,就见两人一见如故结伴走进了门。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连一个褶子都没给露在表面上:「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投缘。」 三个女人一台戏。 屋子里三个女子,女先生是向来讲究规矩,又较为严肃的。她这会儿一句投缘,话里的意思可是有不少。一是诧异,诧异桂晓晓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竟然会乐意去和傅辛夷结交;二是欣慰,欣慰自己两个学生相处融洽,她对两家人家长辈那儿都好交代;三就有点调侃意味,调侃这一见如故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桂晓晓对先生很客气,拱手行礼。这会儿态度比之前恭敬多了:「全因先生带我过来,我才能见着辛夷这样天下罕见的奇女子。」 女先生冷哼了一声:「我看是臭味相同。她跟你一样不着调。」 傅辛夷在边上跟着行礼,悄咪咪偷看桂晓晓,想知道这桂晓晓怎么就不着调了。她眼睛才好没多久,偷看看得仿佛光明正大一样,姿态非常不到位。 桂晓晓余光瞟见了,心中暗笑,面上还要长叹一口气:「先生么能这样说我呢?我到底哪里不着调了?您说出来,我看着能改的话改改。」 女先生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是要改改,毕竟是要成亲的人了。」 傅辛夷和桂晓晓同时震惊看向女先生:「什么?」 女先生没想到面前两个学生会同时那么震惊。她愣怔在那儿:「你们不知道?」 傅辛夷是在震惊桂晓晓年纪轻轻就要结婚,这看着不过十来岁,还没有成年:「她还这么小!」 桂晓晓则是震惊于:「没人告诉我,我要成亲了啊。聘礼下了么?婚礼是什么时候?」 傅辛夷更加震惊,扭头看向桂晓晓:「你自个儿都不知道要成亲了?」 那岂不是更加不知道男方是谁? 女先生皱眉:「十五可不算小。亲事定下,等一切弄好都已十六有余。他们怎么连这事都没告诉你?街头巷尾可都知道了。」 桂晓晓咬牙切齿:「是哪家的公子?」 女先生听这口吻,心里咯噔,转移了话题:「今个你是来……」 桂晓晓朝着先生和傅辛夷一拱手,怒气冲冲扭头就往屋子外走:「我回家去问!」 女先生立刻站起来:「不是!桂晓晓!」 桂晓晓转眼没了人影,就留下屋子里傅辛夷和女先生面面相觑。 傅辛夷觉得绝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见识了第一位大家闺秀,第一个照面就吃了一个大瓜:三小姐猝不及防被定下婚约,还不知男方是谁。 这要是再深挖一下那些个家里宅院里的事情,指不定就是个宅斗剧。 接下去要是男方那儿状况复杂,再来个女配男配的……就桂晓晓的性子,不闹腾个天翻地覆是不可能的。 傅辛夷强忍着自己吃瓜的念头,不得不独自抗下先生的抽背以及训诫,还听了一耳朵「女子婚约必然是父母媒妁之言」等等之类的话。 又听着那句「你也十五,差不多到了年纪」,心头一惊。 她一样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 这也就是说,府上只要她父母有中意的男子,保不住就将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傅辛夷:「……」 换句话说,她现下吃瓜兴起,要是回头不上点心,转头别人就能吃起她的瓜。这是何等的糟心事情。 到头来先生心不在焉,她也心不在焉,双方草草下课,各自分别。 到了中午,傅辛夷就又回到了自家院子里,埋头就去刨土了。 心情不好,需要刨土调节一下心情。 秋天适合种的蔬菜和植物很多。现代有诸多四季植物,种下每个季节都会开一回花。如今这种四季植物品种较少,多是罕见,即便身在尚书府,她也没几个种子。 只能种种菊花,安抚一下自己受创的心灵。 顾姨娘亲自来叫傅辛夷吃饭,就见傅辛夷穿着一身略有点褪色的旧衣服,还穿了一条系得很紧的深色裤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大家闺秀。 早上打理好的头发变得毛毛躁躁,好几缕头发散落在脸颊边上。明明秋日,但额头上还起了一点薄汗,白皙的脸上还起了一层浅淡的粉晕。她手上拿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小铲子,不知道在挖点什么。 顾姨娘没觉得这样不好。她现下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傅辛夷能够好好活着,活着开心一些,今后也能活着幸福一些。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运气好得了,运气不好失了,那全要有命才能体会。 第13章 直到顾姨娘亲眼见着傅辛夷徒手拉出了一条蚯蚓。 顾姨娘:「……」 她收回先前的想法。大家闺秀还是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顾姨娘开口:「辛夷,吃饭了。」 傅辛夷被吓了一跳,将手里的蚯蚓往土上一丢:「哦哦,我去洗个手,换身衣服就来。」 顾姨娘见傅辛夷将东西稍微收整了一下才往自己这边跑,对上那双用心凝视自己的黑眸,心里又软了一点:「下回我让人给你做几套方便的新衣服。家里就你一个孩子,穿这种旧的干什么。」 傅辛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也不旧,前年的。」 顾姨娘掏出手帕擦了擦傅辛夷额头上的汗:「这布料容易褪色,穿着不好看。看着像十年前的。家里头不缺你这点。」 傅辛夷朝着顾姨娘笑了下:「还是节省一点好。京城里当官需要不少钱。养府里头的下人要钱,吃穿都要钱,马车养护,马匹还要喂饲料。普通百姓家里一年几两银钱能过很好,我们家里可不行。」 就说这马车吧,上朝是必要的。不然赶不上上朝,回头要掉脑袋的。她原本不知道在京城过日子开销会这么大。得亏持家是先生教课内容之一,她才知道。 顾姨娘被傅辛夷逗笑:「这点抠门倒是像你爹。」 户部尚书掌管国家钱袋,脑中有本明白账,每年都要面对各大部门提预算和被他砍预算。这里头要是细说,每年都是一部大戏。 傅辛夷偷笑一声。 顾姨娘领着傅辛夷去洗漱换衣服,等她一块儿去吃饭。 从傅辛夷到用膳的地方要走两三分钟。顾姨娘走在傅辛夷身边,让周边的仆役都没跟近,目不斜视低声和傅辛夷说着:「今天桂三小姐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不用在意,回头我和你爹能处理好。」 傅辛夷应声。 「她婚事比较复杂,回头有机会我和你细说。你的婚事,你爹也在考虑。这段日子应该会让你多见见人。你不用担心,要是遇到喜欢的,直接提就是。要是遇到不喜欢的,我替你拒了。傅府养你一个还是养得起。」顾姨娘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像是在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傅辛夷低声问了一声顾姨娘:「姨娘不要个孩子么?」 顾姨娘脚步停下,看向傅辛夷。 傅辛夷凝神望着顾姨娘。 顾姨娘扫了眼后头,后头几个仆役没敢走近。她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傅辛夷,声音还是不响,很坦然说着:「要的。这两年都在准备。命里要是有,那必然会有。命里要是没有,那就罢了。本来这事不该和你姑娘家说的,但你是小姐唯一的女儿……」 她眼神黯淡了一些,顿了顿,却是紧接着轻笑了一声,笑声里还带着一点叹息:「小姐待我恩重如山,老爷亦如此。我这一生亏欠小姐,亏欠你,也亏欠老爷。」 傅辛夷安抚性喊了一声:「姨娘……」 顾姨娘笑着,高兴了一点:「现在眼见着都是好事情了,当然都是盼着日子更好一点。像你爹这样靠谱的男子终究是少的,我会替你把关。你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日久见人心,顾姨娘这些年是真的将傅辛夷当亲生女儿在抚养。就凭傅尚书诸事繁忙,很少能管着家里,但家中井井有条,傅辛夷的身子也被调理得极好就可以看出。 两人又相携朝着用膳处走,倒是更贴近了一番。 不少百姓家里用膳一天就两顿,日出和日落时这么两顿。家里有点银钱的便是吃三顿,少食多餐。中午的吃食丰盛很多,仅有三个人吃,内容却是相当丰盛,有荤有素。 傅辛夷专挑颜色鲜艳的吃。 家里没有食不语的说法,傅尚书吃到一半开口:「最近院子里新种了点什么?」 傅辛夷认真吃饭,认真回答:「菊花、萝卜。」 傅尚书怔住:「种这做什么?」 傅辛夷想了想,觉得自家人都比较务实,似乎并不在意院子里被折腾成什么样:「菊花可观赏,萝卜可以吃。要是更喜欢吃的,那回头我还可以种点白菜、韭菜。」 打过霜的菜很好吃,韭菜则是成长快一些。 傅尚书没忍住,伸出筷子给傅辛夷夹了一筷子肉:「秋冬种菜不容易。」 天下吃不饱肚子的老百姓特别多。种田看老天爷赏饭,官府每年都会囤积部分粮食,以防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或者碰上粮食调动。 吃饱也不代表吃好。 温度一降,种菜就不容易,人容易受寒容易生病,而蔬菜很多根本发不出芽,只能冻死。冬天能出蔬菜他知道,京城有大户会专门折腾点小温室。 可这韭菜珍贵,难道自己女儿已经折腾出种法了? 「是不容易。秋冬种植多靠保暖。韭黄一类可以靠着施马粪,长得嫩还好吃。还有一个方便的法子,吃豆芽菜。绿豆浸泡一晚上,撩出来用湿草盖着,转天就能发芽。」傅辛夷说这些,悄悄看了眼傅尚书,「书里头有讲。」 第14章 书里头是有讲。 傅尚书点点头,略有点感慨:「嗯,是有讲。」 讲得粗糙,要不是细翻书,绝对找不出这些内容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女儿只是稍有心情,如今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份兴趣:「你回头要是琢磨出简易扩粮的方法,可直接与我来说。」 傅辛夷露出笑脸:「嗯。」 她其实更喜欢种花,是为了琢磨种花才顺带琢磨这些的,因为现下的书都把这些记录在一起。她要搞清楚状况,不能随便搞出太出众的异常来。 一家三口和和气气继续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傅尚书慢悠悠冒出了话:「科考刚刚放榜,京城里学士诸多还未返乡。十五公主殿下喜爱花草,办了个品鉴会,邀请了不少年轻人。」 傅辛夷心头一惊。 刚经历过桂三小姐的事情,傅辛夷觉得这个品鉴会很不简单。 傅尚书简单讲了下:「公主性子温顺,在京中闺中好友众多。你没见过,去见见挺好。要是合得来,那就多聊两句;合不来,下回就告病。身子骨弱的人,总归情有可原。」 傅辛夷应了声。 这是大家小姐们的一回聚会。她眼睛这些日子能看得清很多东西,确实该出去多认识点人。要是回头碰上稀有种子,那就方便采买一点。 顾姨娘在边上笑着询问:「要不多带点人?我们姑娘第一回 出去,总归要照看好一点。」 傅尚书点头:「带点人在外头候着,不要去品鉴会里头招摇,免得扰了公主兴致。你看着挑。」 顾姨娘应声。 傅辛夷悄悄看看了两位,快速将自己最后几口饭吃完:「我吃好了。」 傅尚书朝着傅辛夷点了点头,放她离开。 傅辛夷麻溜跑走,半点没有留念。 傅尚书看着失笑:「还是个孩子。」 顾姨娘眼神温和,语气肯定:「还是个孩子。」 秋日。 天高气爽。 京都郊外风正好,天上纸鸢什么种类都有,朴素一些的不过燕子飞禽一类,夸张一点的多腿虫子也有。更夸张得不是没有,只不过那些喜欢出风头的,今天都没敢随便出来折腾。 因为十五公主今个要在这块地儿,折腾一个小品鉴会。 十五公主是当朝薛贵妃的女儿,在宫里头几个公主中算是受宠的。对外按道理就是个温顺的说法,实际上是个极为慵懒的公主。 诸事不管,只喜苟活。 圈子里大家闺秀都对她挺友善,多是由于她的身份,也是由于她的这种慵懒性子。 今天的品鉴花草植株,随后说点什么都好。会作诗的指不定能拿个头筹,不会作诗的随口说两句有意思的,能得到十五公主赞赏,也算是出了风头。 十五公主今年才十二岁,年纪还未到,当然也是没有婚配,再过几年差不多就到了年纪。 她这个年纪的品鉴会,参与者自然全是达官贵族家里未婚的男男女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相亲会。 来者基本上都抱着这个心思,在来之前还都打听了一下,想知道参与这品鉴会的会有谁和谁。要是家室差不多的,又能看对眼的,那就极好。 当户部尚书家嫡女傅辛夷要参与,诸多目光都不由自主放到了她头上。 傅辛夷平日里起得早,但这一天被叫起来得更早。良珠将傅辛夷的首饰箱打开,恨不得将里面的东西都插到傅辛夷头上:「小姐,今个除了十五公主,其她谁都别想胜过您的风采。」 旁边还有两个侍女匆忙拿出衣服,一人拿了一套:「小姐,今天到底是穿哪套去呀?」 傅辛夷借着眼睛余光看这两套衣服。 一套是她最喜欢的,花花绿绿上面还绣着许多夸张的图案,袖口处就有小绣花,连脖颈处的空隙都没有放过。这套衣服她喜欢到平时都舍不得穿,完全压箱底。 还有一套则是低调地炫耀,是蝴蝶丝绸面的。这套衣服夸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上头的暗纹在光线下,是会有变化的。早上蝴蝶缩着翅膀,中午打开,晚间又闭合,像是一天穿三套。她是不知道绣娘怎么制出来的光影效果,反正这一匹布全府就她有。 眼睛才初能见东西,她当然喜欢靓丽的东西,颜色越跳脱她越喜欢。 可惜,看着都有些过。 傅辛夷问良珠:「你说,我要不要低调一些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品鉴会。」 良珠瞪眼:「那怎么行?这可是您第一回 出现在大众面前。回头京城里肯定会谈论您的。您要将自己身体健康,最为受宠,全部都给表现出来。」 傅辛夷讪讪。 得,现在已经不是她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了。 第15章 除非下地玩土,傅辛夷是真喜欢颜色艳丽的,良珠知道她的喜好,在她唇上还抹了一个正红的唇脂。随后退后一步,惊叹:「绝美啊小姐。」 头上珠串繁重,脸上还浓妆艳抹。 傅辛夷觉得自己这回出门肯定找不上好对象,顾姨娘还担心看上她的男子位高权重不好应付。按着现在的状况来说,她怕是一个都吸引不了,不被人当场嗤笑就很好了。 像个暴发户。 她略有绝望拿起铜镜照自己。 不看不知道,一看愣住。 镜子里的女子少有画浓妆的时候,平日里打扮随性,京城里流行的布料和颜色就按着顾姨娘的喜好往身上套,除去过年等节庆日子的衣服,其它多是温婉一点的。她要下地的时候,知道深色耐脏,更是穿得仿佛农工。 即便是穿了重色的,她也很少会涂抹这么艳丽的唇色。 有些,惊艳。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这张平日清纯脸蛋生生压住了这点艳色,凸出了自己一身气质。 傅辛夷伸手想要摸自己脸,被敏锐发现的良珠快速阻拦:「小姐,这时候怎么可以上手摸。」 得,她脸上还涂抹了不少东西,看上去水润润还带着点亮晶晶。 良珠看着自家小姐,还有点纠结:「小姐,额头要贴东西么?」 贴花? 傅辛夷视线落到良珠手上。贴花的类型有很多,有水滴状,有莲花状,有……算了,她不想弄。 「不了。头上的簪子少一些,回头人家还当我家里没钱,这才要靠着数量取胜。」傅辛夷示意良珠撤掉一点头上的装饰物。 良珠不舍得:「小姐——您知道京城里……」那些个受宠的都这样搞。 傅辛夷提醒良珠:「财不可多外露,更别提父亲管着天下账本。这事得有分寸。」 良珠只好委屈替傅辛夷撤下一点簪子。 至于衣服,傅辛夷还是给良珠面子,选了那套低调却奢华的蝴蝶底纹的衣裙。 忙碌了这么一阵,她总算得以出门,在良珠的帮助下上了家里的马车。 家里的马车并不高调,设施齐全,有桌子有暗格。暗格里塞了不少消遣用品,专用于给傅尚书打发上下朝路上时间的。傅辛夷坐在马车里,没一会儿就开始了自己的探宝行程。 「咦,这是什么?」傅辛夷拿出了一串小木块。 良珠见多识广:「这是巧木,平时用来锻炼手灵活度的。不过有些大人更喜欢在手上盘核桃。」 傅辛夷恍然。 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锻炼手灵活度,但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她掏出一个新玩意,良珠负责解惑,一来一去将今日暗格里的宝贝摸索了个干净。彻底没了新玩意,她这才安稳坐好,用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脚步声有些多,和马车并行的数量不少,听着似乎比她上车前见着的人数要多些。步伐稳重,都是练家子。 应该是家里的特殊保护?傅辛夷这样揣测着。 马车很快就到城郊外的目的地。 良珠拉开马车帘子坐到外头去,拿着邀约函与外头的守卫沟通:「户部尚书之女应邀前来。」 外头守卫检查过后,恭敬开口:「请。前走到拐角处下车,直走便是品鉴亭。马车向左到马厩前停靠。」 良珠客气:「谢过守卫大人。」 马车往里又再次行动起来。 马蹄声哒哒。 「郊外还有专门的品鉴亭?」傅辛夷凑到马车正面帘子那儿问外头的良珠。 良珠压低声音告诉里面的傅辛夷:「临时搭建的。要是公主满意了,这亭子就留下,下回会搭建修缮得更好些,要是公主不满意,结束就拆了。」 傅辛夷:「……」 有钱权贵的生活方式,她不是很懂。 前头传来了一点响动,听上去是有不少人。傅辛夷听着马蹄声混杂那些说话声,忽然紧张起来。明明等下要见的人一个个都比她小,可她就是紧张。 马车停下。 车帘掀开。 良珠跳下马车,伸出手恭请傅辛夷出来。 傅辛夷探出脑袋,还没来得及递手给良珠,就见着良珠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桂晓晓拉开。 桂晓晓衣鲜亮丽伸出手,脸上带着点不耐:「来,下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今天的桂三小姐头上戴着的是傅辛夷没见过的精巧锁扣簪,精巧到能见着里头有个小人偶正在逗鸟。那鸟儿的尾羽垂落,正好形成了珠串挂下。裙子果然是流行的正好露出鞋子尖尖的那种长短,鞋尖尖上绣着一只鸟。上衣琵琶袖线条流畅,对襟套在外头,每一颗纽扣看着都造价不菲。 第16章 她梳妆打扮过的模样,显然比原先上她家门要郑重得多。 傅辛夷懵懂应了一声,顺着桂三小姐的意思下了马车:「晓晓怎么在?」 「我还没成亲,怎么就不能来了?」桂晓晓一点没关注傅辛夷今天的装扮,还翻了个白眼,「反正没过门。」 傅辛夷呆呼呼看向良珠。 良珠在那儿也是哭笑不得。好在良珠清楚,有桂家三小姐带着,自家小姐进去见人会方便很多。她对着桂晓晓行礼:「劳烦三小姐照看我家小姐了。」 桂晓晓应了一声,带着傅辛夷往里走:「行了,先入座。」 傅辛夷顺从进门。 桂晓晓和傅辛夷一进门,门口报备的人便喊了起来:「傅府小姐到。桂府三小姐到。」 门内男男女女都看向了门口。 桂三小姐招摇惯了,半点没觉得这些视线如何,朝着自己熟悉的那几位点了点头,随后便带傅辛夷往前头走去。男子是一边,女子是一边,中间空着位置,上头独一个位置坐着的便是十五公主。 傅辛夷下意识对上了十五公主的视线。 十二,年纪极小,但身上堆积满了金钱。她雍容华贵却懒洋洋瞥了他们一眼,对桂晓晓也不客气:「坐了,不用行礼。」 声音稚嫩,姿态却没有一点孩子气。 桂晓晓拱手:「谢过殿下。」 傅辛夷跟着学:「谢过殿下。」 十五公主点头,没怎么太在意傅辛夷。 被十五公主忽略,又被桂晓晓带入座位,傅辛夷悄悄松口气:还好,没出什么差错。 入口处喊:「封解元到!」 临时搭建的品鉴亭纱网随着秋日风吹拂,带着点曼妙,如同舞女翩然起舞,还不敢朝着亭内达官贵人子弟身上蹭。隐隐传来的花香味中,带着秋日的清凉,让傅辛夷放松了些心情。 侍女给新来的小姐和公子们上茶。 坐在位置上小姐和公子们议论声纷纷,话题快速从傅辛夷和桂晓晓身上转移到封解元身上。 桂三小姐拿起了桌上的蜜饯,和傅辛夷说了一声:「今年秋闱第一,年十八,听说家境贫寒,但长得不错。」 封解元。神童么? 傅辛夷听着声音,好奇往门口看去。 入口处很快就有一个男子出现。 一身交领道袍,腰间系着一根收腰的宝蓝色细带子。衣服半成新,领口处纯白,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洗的,看起来干干净净,衬着这人脸上更是白净。 书生秋冬日都爱戴帽子,京城的秋冬风大且冷,容易冻着脸伤着耳。可他没戴,任由冷风吹红了脸颊和鼻尖。眉心处有一点红,像是女子多了一点贴花,眼眸流转,比那些特意精致打扮得女子还漂亮。 家境贫寒导致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饰品,更别提几乎男子人人都有的那腰间垂挂的玉了。 十八,尚且年幼。 男子席位上有人叫了他一声:「封解元,这边。」 他突兀笑开,转向那方向:「这就来。」 声音像是叮咚泉水,带着清爽。 傅辛夷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辨别人喜欢用脚步声和说话声。她选择听书,也会选择那些嗓音好听一些的说书人。如今看得见了,是第一回 见到那么好看的人。 她心脏怦然炸开,茫然低头看向自己前方的茶水杯。 「封解元,你对花草也有了解么?」 「没有,一窍不通。平时都只顾着背书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话也太坦诚了吧!」 「没事,现在感兴趣还来得及。今日多听听,来学习,改日就能变成七窍通六窍。」 「什么七窍……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还是一窍不通!」 旁边桂三小姐嗤笑一声:「这封解元还挺会说笑的。」 傅辛夷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认真盯着茶杯里的茶叶:长得好看还有趣,学习成绩还好,确实很了不得。 人对博学者和天赋者,在初见时就会有一种钦佩。这种钦佩是源自骨子中的。傅辛夷以前就佩服那些个研究出各种肥料配比的人,一朝到了华朝,她看多了书,更佩服那些提优提良各种植株的人。 漫长年代,要经过多少的试验和惨绝人寰的经历,才能让现下唯有达官贵人可吃可看的植株进入到寻常百姓家中,种类多到数不胜数呢? 而如今这朝代,位于知识最高端者,必然是这群科举考生。 这人是秋闱第一呢。 傅辛夷放下茶杯,悄悄看向了男子那边。 她用眼睛看东西的时间总长实在太过短暂,看人总是不会有掩饰,但凡望向一个人,那必然是没有「悄悄」这种方式。她自以为的「悄悄」一下子和对面封解元对上了眼。 第17章 封解元似乎是笑眼,这会儿弯着和月牙一样。 他朝着傅辛夷点了点头,让傅辛夷忍不住眨了下眼:他是在对自己点头? 「有的人十八,还没取字,拿了秋闱第一。呵……」桂三小姐在边上略有点咬牙切齿,「有的人,锦衣玉食,常年混迹花楼,不过就一个国子监监生!」 国子监监生难道不用上学么? 傅辛夷转头看向桂晓晓:「谁呀?」 桂三小姐又一次冷笑,狠狠咬着自己嘴里的蜜饯:「能有谁,左数第三位,我未婚夫。」 傅辛夷又「悄悄」看过去。 左数第三位那公子哥,微胖,生养得极好,脸盘子略宽,像个馒头。见傅辛夷看过来,飞快就露出了一个笑脸。这笑脸略有点轻浮,对比起刚才封解元那种似笑脸来说…… 世俗,油光满面。 傅辛夷赶紧又看向封解元,试图洗洗眼睛,然后问桂晓晓:「婚前能见面么?」 桂晓晓:「不能,但我乐意。」 傅辛夷点了点脑袋,明白桂晓晓大约是在表达自己对这场婚事的不满。不知道桂晓晓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桂晓晓没多和傅辛夷说什么,在边上生着气吃着东西,转眼就将那些消遣用的蜜饯瓜果吃了个干净,还灌了她自己一肚子水。 傅辛夷被她带得也多喝了两杯茶水。 人还没到齐,她们两个都……需要先如个厕。 和侍女说了一声,侍女躬身带她们两出门。 男子那儿见女子那边离开了两个前排的,不由低声就聊了起来。 「傅小姐是第一回 出来参与这些吧?」 「是,听说身子骨不好,不过看不太出来。美人如斯,赏心悦目。」 封凌听着他们议论,微微垂下眼,略有所思。 「桂三小姐果然是古怪脾气,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怎么看起来还挺熟络的样子。」 「她们先生是同一位。」 「哦,这难怪。」 他们坐在后排的位置,有人还揶揄起来:「桂三小姐是定了亲,没想到还要来,搞得咱们卢公子也亲自来了一趟。」 听了这话,一群人哄笑起来。 还有人胳膊肘撞了一下封凌,口味玩味:「卢公子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明年春闱的主考,你要不要认识认识?」 主考官的儿子和秋闱第一结识,那是在玩命。 封凌抬眼朝着这人看了眼,将人给记住后对对方笑了笑:「我倒是想和大伙儿一个个认识过来。可惜了,我过几天开始便没有什么空。我要帮我父亲的忙,赚钱。京城物价高,可不能回头春闱到了,我饿晕在考场内。」 众人一想饿晕在考场内的场景,哄堂大笑起来。 能将自己的拮据说得那么坦诚,实在是个有趣人。 这些贵公子或者有才之人,都对封凌印象好了很多。人穷没关系,但不能畏惧穷。封凌便是不畏的人。 里头气氛正好,外头如厕透气的桂三小姐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她大咧咧勾起了傅辛夷的肩膀长吁短叹,不像是喝多了茶,反倒像喝多了酒:「人,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早成婚?为什么还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傅辛夷没有推开勾着的桂晓晓,认真问她:「不能不嫁么?」 桂晓晓笑了一声,声音低了不少,眼眸内神色微沉:「辛夷呀,这是我享受十来年工部尚书之女地位,注定要付出的代价。我啊,或许真不能不嫁。」 傅辛夷讶异。桂晓晓平日里做事常常不符合大家闺秀,可却格外心思通透。 她以前瞎,从未考虑过成亲这回事情,往后或许也会碰上和桂晓晓一样的情况。她或许会和桂晓晓一样,因为傅尚书的缘故找一个门当户对的。 想到这里,傅辛夷脑子里忽然跳出了一个封解元,又被傅辛夷赶紧丢了出去。这个好像不太门当户对…… 桂晓晓叹气:「要是我有心仪之人,我或许会去和父亲争辩一番,去娘亲那儿求一求。可偏偏没有。人哪里那么容易就碰上心仪之人?多不过是父母看着合适就成了。」 傅辛夷点头。 是啊,哪里那么容易。 那位卢公子看着一般,但坐的位置好歹是个前排。这说明他在未婚男子中地位算高的。再高那就得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了。而皇家人,指不定哪天就翻车了。 桂晓晓长叹口气:「你别看那个封解元,封凌,学识不错,长得不错。他家室是绝对过不了长辈那关的,顶天就能娶个五品官员家的官女子。」 傅辛夷正要点头,脑袋一空,直接僵住。 她缓缓转了自己脑袋,问桂晓晓:「你说,他叫什么?」 第18章 桂晓晓一脸莫名,不明白傅辛夷怎么忽然浑身都僵硬了。她对上傅辛夷的眼睛,疑惑回答:「封凌啊。‘会当凌绝顶’的凌,他们多说是他是名字起得好,这才拿了解元。怎么了?」 傅辛夷头脑更加空白,一言不发。 桂晓晓收回手在傅辛夷眼前晃了晃:「喂!」 傅辛夷头晕目眩,猛然吐出一口气,随后大力吸气,又再度给吐了出去。 桂晓晓当傅辛夷发病了,慌乱起来:「你没事吧?要不我替你叫个大夫?哎,你身体不好凑什么热闹,来什么品鉴会?等下早走还惹得十五公主不高兴。」 傅辛夷朝着摆手:「没事。」 她继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满脑子却都是「封凌」。 封凌,字启光。他少年天才,天赋异禀,文采斐然,与父亲相依为命。拜应天刘海为师,娶户部尚书之女傅氏为妻,后得老师与户部尚书举荐,又深受帝王宠爱,以当朝最快的晋升速度,成为华朝最为年轻的丞相。 同时,他也是华朝最后一名丞相,死于新皇一杯毒酒。 他妈的,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傅氏! 说书毕竟是消遣,她混乱听了个大概,又碰上一遭穿越蒙头就是眼睛能看了,惊喜之余又过了两年,早把那些消遣东西忘了大半。当年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她肯定把历史书一个字一个字死扣给背下来。 傅辛夷温和惯了,这会儿抬头望天,终是忍不住在心里狂骂。 去你娘的老天爷。 大部分时候,女子在历史上是没什么名字的。 当一个历史人物太过耀眼的时候,他身边的女子都容易被他遮掩掉亮光,更别提历史上这位傅氏最大的作用,或许就是提供给这最后一位丞相一名牛逼的老丈人。 历史书上有没有说多少傅氏,傅辛夷是半点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那个说书人唯一提起一次自己,只是跟着户部尚书提起了这么一句,出镜率还没有那些糟七糟八的红颜高。至于傅氏最后……呵呵,要么死在封凌前头,要么死在封凌毒死之后的抄家灭门惨案中。 傅辛夷一时间觉得自己比桂晓晓惨多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多一条命,谁想到转眼就没多少年好活。 封凌死的时候四十都没到!现在十八,说明顶天了就能再活二十年。 她不甘心,且在心中疯狂辱骂老天爷。 然而老天爷不仅不怕被骂,要是有个姿态,指不定还会朝着傅辛夷「略略略」吐舌头。 桂晓晓见傅辛夷眼眶泛红,心中发慌,又问了一声:「你真的没事?」 傅辛夷大力吐出一口气,抿唇,随后憋出两个字:「没事。」她不能哭,伤眼睛。 桂晓晓明知道话不该问第三遍,但实在是觉得自己不放心:「有事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早退。我就说自己不乐意见未婚夫,于礼不合就行。你是被我拉走的。」 傅辛夷对着桂晓晓点头:「你说得对。」 桂晓晓松口气,看来确实要早退了。 傅辛夷迈步往回走,气势汹汹:「谁说一定要嫁了?」 桂晓晓懵了一下:「什么?」她这么一懵,傅辛夷已是走远。 这都什么和什么?桂晓晓赶紧提着自己裙子追上去:「等等我!不是,我婚事已经定下了,不嫁给他我嫁给谁啊?哎,辛夷!傅辛夷,你等等!」 ☆☆☆ 两位权贵小姐友好结伴离开了席位,又神态非常不寻常回到了席位上。 在场不少人精都注意到了这个异常,和自己较好的同伴对视了一眼,心里头都有点好奇。怎么出去一趟一位连眼眶都红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连十五公主都注意到了,多看了两眼傅辛夷,说了一声:「若是无事,我们今日这品鉴会就开始了?」 对面那位卢公子本就关注这头,见状开口:「傅小姐可有身体不适?」 全场静默。 这问题是没什么错,但不该由卢公子问,更不该是当着所有人,尤其是当着他未婚妻桂三小姐的面来问。即使卢公子想要问,也该是侧面去问桂三小姐,而非问傅小姐。 桂晓晓还来不及情绪复杂,就听着傅辛夷语气生硬回了一声:「不关公子的事。」 这话可半点不客气。 看不起卢公子的人悄然翘了翘唇角,尤其是刚才被点名调侃要去和卢公子结交的封凌。 封凌觉得傅辛夷现在心情是不大好的,她可能还想当场翻个白眼给这位卢公子。他掩盖性质拿起茶润了润唇,不动声色看着事态发展,觉得自己未来的妻比以往更加有趣了些。 或许一直很有趣,只是他以前从未关注过。 第19章 封凌原本略有些愉悦的心情顿时消散,将茶杯放下,又变成了刚才那封解元该有的样子——坦诚且友善,本质却圆滑到虚伪至极。 卢公子被打了脸,恬不知耻笑着继续问:「傅小姐哪里的话。您这可第一回 出门与同龄人聚一聚,又是桂小姐的友人。怎么会不关我的事?」 众人:「……」 桂晓晓气笑了。她友人关卢公子什么事情?这姓卢的分明是和自己定了婚约,可现下还看上了傅辛夷,趁着这点关系搭话呢。荒唐!臭不要脸! 「不关公子的事。」桂晓晓学着傅辛夷的话,一字不改,满脸嘲讽。 卢公子被桂晓晓的表情气到,脸色尴尬正要发火,就听见上方十五公主噗嗤笑了出来。 众人听到这个笑声,齐刷刷拱手:「失礼了。」 十五公主叩了叩桌子,略带稚嫩的嗓音再度开口:「行了,让人将我最近养的那些花草送上来,大家随意评点两句,诗词歌赋,什么都行。有自己带来花草的,也让人送到前头来,等下我们选个头名。」 她略思考了一下:「彩头,就送一盆我近日最喜的花。」 众人再度拱手:「谢过殿下。」 傅辛夷不知道十五公主最喜欢的花是什么,本来对拿一盆新盆栽还有点想法,现在就剩下一个念头:低调,绝对不能和封凌看对眼。不成亲,小命能苟一苟。成了亲,小命基本完蛋。 一代丞相的覆灭,那绝对不是单纯封凌可以解决的问题。其中必然涉及到了君臣对于权力的争夺,以及背后更深层次的诸多原因。那些不是一个人可以解决的。 她只想种种花草,普普通通活着而已。 侍女在那儿吩咐:「上花。」 门口整齐进来两列侍女,每两位抬着一个木桌子,桌上摆放着一个陶瓷花盆,花盆中种着东西。有的开了花,娇艳欲滴,有的没开花,纯粹是一片绿色。 傅辛夷将这些花草一一和自己记忆中学过和摸过的花草对应起来。 「哦,对。先认花。」十五公主开始出题,「你们认出了才能点评。」 第一盆上来。 蕙。 这种蕙,又被称为薰,一根茎叶好几朵花,价格不昂贵,长得像兰花,到后来很多人也称其为蕙兰,属于兰这个种类。但这会儿分辨时,常只将一根茎叶一朵花的称作兰。花的颜色有很多种,不过多不在这个季节开放。而蕙草这东西,有的人会喜欢拿去烧了,当香薰用,香味次于兰。 不开花的时候寻常人很难看出来,开了花分辨起来方便一点。 傅辛夷只一看就知道,十五公主这第一盆花就是朝着不懂行的人下手。谁要是夸成兰,要么是不懂行,要么是根本没上心。 女眷这边都比较温婉,没急着开口。 对面的公子哥里卢公子已经先行拱手,站起身来,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那就容我先来点评两句。此为兰花。秋风催兰吹亭苑,轻抚面,衔来香一片……」 傅辛夷拿起桌上的蜜饯也开始吃。 这人开场就错了,十五公主没打断他,说明这公主要么很聪明,要么有点小小的顽劣。左右不关她的事情。 旁边桂晓晓低声和傅辛夷说了一句:「你别吃多,等下口渴。」 口渴了就要喝茶,茶喝多了就又要去如厕。 傅辛夷:「……」 这话说晚了。怎么这蜜饯能甜到齁?是放了多少的糖? 傅辛夷拿起杯子喝水,轻哼了一声:「下回早点说。」 桂晓晓其实今天心情一直不算好,结果现在看着傅辛夷这样,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 那头刚念完点评的卢公子喜笑颜开,朝着桂晓晓拱手:「看来桂小姐很喜欢我这首……」 桂晓晓笑声直接言语话:「呵呵。」 卢公子刚出好风头,没管桂晓晓的嘲讽,红光满面志得意满朝着十五公主拱手,往回坐下去了。 十五公主叩叩桌子,懒散开口:「下一位。」 封凌将一张纸条塞到了隔壁桌,胳膊肘撞了一下。 那兄台和封凌认识,这回科举在榜上,不过名次不高,算侥幸考上。他收到纸条扫了一眼,发现纸上只写了一个「蕙」字,意识到那位卢公子是答错了的。 起来答吧,打卢公子的脸。 不起来答吧,心里痒痒。 他转头看向封凌。 封凌含笑朝他举杯示意:「看来兄台有想法了?」 这位兄台感受到了周边齐刷刷转过来的视线:「……」你这是要我好看! 箭在弦上,又有家里「多结识达官贵人子弟」要求在身,这位兄台只能起身拱手,一脸惭愧:「家中母亲特喜兰花,我便来随性说两句。兰蕙缘清渠……」 第20章 一个开场,就让在场不少人意识到,这面前的可能不是单纯的兰。而这位将兰蕙放在一块儿的,算是耍了个小心眼,又不得罪卢公子,又给后面的人铺路,还表现出他看出了这玩意是什么。 好心计。 不少人听他念完诗,忍不住鼓起了掌。 傅辛夷也朝着这位公子哥看了一眼。 结果这人就坐在封凌边上,傅辛夷就看这么一眼,又和封凌的视线对上了。对方又是那含笑的模样,让她慌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该死,这男人真是该死的好看。 十五公主点头:「不错。下一位。」 这句不错,让底下人都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等再上场点评时,都各自有了一点小技巧。肯定这植物是蕙的越来越多,而不肯定是蕙的,干脆蕙兰两个字一起用。 卢公子不是傻子,这会儿笑容僵在脸上,只能等下一株植物上场,好让他找回一点脸面。 卢公子不高兴,桂三小姐就高兴。 桂三小姐高兴得又吃了口侍女给她添满的蜜饯,然后默不作声狂灌自己茶水。 真的,太过甜了。 蜜饯甜腻,场内的氛围却不仅有甜腻。 一个个尚未婚配的男女在在这里的本意是相亲,当然有看对眼的就此眉来眼去。有看对眼的,自然也有看不对眼的,比如卢公子和桂晓晓。 文人战场没有硝烟,刀光剑影全靠笔墨。 卢公子为争一口气,每回都要第一个上场。他这认花的本事是比寻常人高上那么一点点,结果碰上十五公主喜欢挖坑,接连翻车好些回,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桂晓晓本来就打算来围观,谁想到看卢公子翻车那么惨烈,一个高兴竟是忍不住跟着下场落井下石点评了一番自己认识的花草。 卢公子怒火顿时就集中到了桂晓晓身上,是不是咬牙切齿瞪视一番,和桂晓晓之间的气氛比不见面还糟糕。 傅辛夷安稳当了一株不会开口的花,一句话都没打算说。 她眼眸转动,花草上来就看花草,谁说话就看谁,看得相当认真。 甜腻?眉来眼去?不存在的。 多数在场人对傅辛夷的印象,从原本的卿乃佳人,逐渐变成了卿仅佳人。这不说话不参与,用好听点的话说,那是矜持不高调,用难听一点的话说,那是没才且……傻乎乎的。 就连自谦一窍不通的封解元都下场做了两首诗来点评,傅辛夷还是那副姿态,光看不说。 她手覆在茶杯上,不再喝水,连桌上的东西都不怎么动了。 时间点滴过去,十五公主年纪小,在上头坐久了也乏:「品鉴花草便先到这里。你们该送上花的送花,送上草的送草。等下大家一块儿评选一下。」 十五公主起身先行离开。 底下人等十五公主走出去了,私语的人顿时多了起来。 桂晓晓得意哼笑,眉眼末梢都是乐:「哎哟,今个真是让我这些天的坏心情都消散了个大半。」 对头的卢公子瞪着桂晓晓没吭声。 桂晓晓用桌上的绸布擦了擦手,挽着傅辛夷胳膊起身:「走,我们出去吹吹风,这品鉴会啊诗会啊,总是要有些懂行的人来参与才是。我来掺和可真是高估了自己。」 她明面上说高估自己,实际上在说卢公子不自量力。 傅辛夷跟着桂晓晓起身,小声问了一句桂晓晓:「你要如厕么?」 桂晓晓唇角勾起:「吹风。」 另一头,封凌余光瞥见人离开,含笑和周边人告罪一声,抖了抖自己衣袍,混在不少出门吹风的公子哥中离开。这亭子外头的风正好,相当适合偶遇。 ☆☆☆ 桂晓晓参加的诗会多,还自己主持过诗会。 她笑盈盈将傅辛夷介绍给众人:「傅小姐身子骨弱,平日都在家里。我也是才认识没多久。她性子软,你们平日里碰见可莫要欺她。」 一群小姐妹都巧笑起来:「怎么会欺负她!」 「傅小姐长得好看,我们还想多问问她擦的什么粉,用的哪家的唇脂。」 女子们嬉笑时,很快有男子推搡着结伴过来,拱手朝着这些姑娘们问好,眼神基本上都有所聚焦,不过也多会偷瞄一眼傅辛夷。傅辛夷今日的打扮艳丽出众,哪怕不开口,就站那儿看着也挺好。 桂晓晓眼尖看见未婚夫卢公子和座位前排那几位结伴出来,立刻寻了个由头拉着傅辛夷离开:「哎,我们换地方逛逛。」 傅辛夷还没来得及和初认识的小姐妹告辞,就被桂晓晓带离了人群,往偏一点的地方走去。 走了一小段,总算人少了一些,傅辛夷四周望了望:「这个角落风景不错。」 第21章 这个角落能看到不远处站岗的守卫。这些守卫身上穿着铁甲,脸大多隐没在头盔中,是被派来保护十五公主安全的。傅辛夷扫了眼那些侍卫,视线又落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下。 树下有几株野草。秋日没能让它发黄枯萎,反倒是让其脑袋上开出了两朵白色小花。两朵小白野花没什么观赏性,实在质朴,让傅辛夷脑中一时间对不上号。 桂晓晓舒展了一下自己胳膊,松了松身子:「你不是对花草很熟悉么?怎么今天一句都不说?」 傅辛夷蹲到树下,手指碰触了一下野花:「我不会作诗。」 桂晓晓笑了笑:「你以为那些人都会作诗?一个两个多是化用以前那些文人墨客的诗句,能编出一首纯粹自己想的,罕见。」 傅辛夷对这方面不了解,背诗只背过课本上那些,好奇转向桂晓晓,仰头问她:「真的啊?」 桂晓晓居高临下,相当肯定:「当然。我装模作样办过那么多诗会,哪里会看不出。还经常碰见化用同一首的,一句诗总共没几个字,撞了一半。」 傅辛夷绽开笑脸:「那你更厉害。」 桂晓晓微抬下巴,小小得意:「那是。」 「啊,失礼。」如叮咚泉水的嗓音传来,里面还隐隐喊着笑意,「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能撞见人。」 蹲着的傅辛夷僵住。 是封凌。 她没敢转身,给桂晓晓用力挤眼睛。 桂晓晓本来舒展姿势相当夸张,见着人忙收敛起自己的动作。她看向地面上蹲着的傅辛夷,直对上傅辛夷的挤眉弄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神询问:什么意思啊你? 傅辛夷给桂晓晓做口型:让他离开。 桂晓晓:「……」 桂晓晓根本看不懂唇语,完全没明白傅辛夷的意思,脑袋里困惑更多,看看傅辛夷又看看封凌,最后只能对着封凌讪笑:「那个,傅小姐脚麻,脚麻。」 傅辛夷要昏厥过去了。她是想让桂晓晓将人赶走! 封凌含笑回话:「傅小姐身体不适,可要回去坐着?」 桂晓晓给傅辛夷使眼色——再不起来,失礼的就是傅辛夷了。 傅辛夷见桂晓晓是真的没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慢吞吞起身。她正要转身迈步对上封凌,谁想脚才踏出一小步,从脚底板传来的麻意让她不由自主停住。 傅辛夷:「……」 很好,她这回脚是真的麻掉了。 桂晓晓脸上笑容更加尴尬,凑近傅辛夷:「怎么了?」 傅辛夷感受着双脚蔓延到腿部的麻意,艰难憋出一句:「脚,麻,了……」 桂晓晓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忙上前来服傅辛夷。 傅辛夷慢吞吞转过身,头皮都发麻着。她对着封凌慢慢行礼:「失礼,让公子见笑。」 等傅辛夷抬头对上封凌的脸,她发现封凌正含笑回礼。未来的丞相大人此刻年轻貌美,姿态风流,说话带着打趣的意味:「傅小姐,能坐着就别蹲着了。」 傅辛夷平日里蹲着刨土挖坑都非常利落,谁想到今天看个野草还能腿麻。该是在品鉴会上坐久了。她朝着封凌露出一个短暂又客套的笑,然后拽着桂晓晓走:「我们不打扰封解元赏风景。」 脚麻没完全恢复,傅辛夷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木得像个假人。 裙子先前拖曳在地上,边沿处已被泥土弄脏。 封凌在后头隔着一段距离跟着走,倒像是极有分寸的结伴同行:「我随便走走,这会儿和你们一起回去罢。」 傅辛夷听着耳边极轻的规律脚步声,哀怨想着:难怪刚才自己没注意,这人的脚步声比常人都轻,稍有点响动就能盖过去。 一行三人慢吞吞往回走,路上碰到少年少女,多是朝他们友善行礼。这头三个齐齐回礼,整得像熟识一般。桂晓晓往回看了眼封凌,发现封凌的视线完全落在傅辛夷身上。 桂晓晓很快收回视线:算了,她自个的事情还管不好呢。 「哎,桂三小姐。」耳熟且让人厌烦的声音传来,桂晓晓没转身就知道从右侧走过来的正是自己未婚夫卢公子。 她语气颇有不耐:「卢公子,卢大少爷,您有什么事情?」 卢公子伸手一拦,整个身子挡住了这三人的去路:「桂三小姐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就是。没必要对我全然没好脸,还总冷嘲热讽的。」 桂晓晓之前在公主面前给卢公子留了芝麻点面子。现下周边人不多,她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卢公子:「卢旺申,你自个去京城花楼里问问,你一个月开销几个钱?」 卢公子拱手:「只是喝酒。这哪家公子哥不会去喝两杯?」 桂晓晓呵笑:「没事,改天我也去喝两杯。找两个小倌陪同着,听个小曲。」 第22章 卢公子脸上挂不住:「……桂晓晓!」 桂晓晓梗着脖子:「怎么了?这天底下男子和女子有什么差别?你能喝,我怎么就不能喝?」 卢公子气急:「女子和男子怎么能一样?你这是不守妇道!」 桂晓晓火气上来:「你还不守夫道!」 卢公子指向桂晓晓身边的傅辛夷:「你瞧瞧人家傅小姐,一句话都不吭声。我看,女子没才这才好!省得伶牙俐齿,要不是凭着家里权势,根本找不上好人家!」 桂晓晓气到眼眶泛红:「你!」 傅辛夷听着皱眉,微侧脑袋:「不是的。」 卢公子没好气:「什么不是的?」 傅辛夷注视着卢公子,认认真真说着:「这天底下,女子越有才越好。一个国家是否强盛,一看孩子,二看老人。而一个国家能否绵延百年,则是要看女子。」 卢旺申正在气头上,恼怒反驳:「什么歪理!」 周遭围着的人互相看看,心里头各有思量。 华朝女子地位较高,那也高不过千百年后的现代。 傅辛夷说话慢悠悠,认真解释着自己的话:「一个国家要是强盛,必然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孩子不需要担心饿肚子,更不用担心‘易子而食’,老人不用担心病前无孝子,也不用担心死后曝尸荒野。」 边上听见她说话的,有几个人点起了头,还有不少人见这儿围了起来,不由结伴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辛夷说话不快,性子又温和,每一句话即使是瞎说,听着都有点道理。更别提她现在根本不是在瞎说,而是有理有据在说。 「女子持家,多要教养子女。当今世道,男子多在外干活养家,对子女教养花费的时间必然少于女子。当家中未有先生时,女子若是有才能,有贤德,岂不就是子女的第一任老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难道还不能被称为国家绵延百年的存在么?」 她反问卢旺申:「卢公子可是觉得自己母亲无才无德才是好的?」 这话问得犀利。 封凌在斜后方率先拍起了手。 周圈的女子在嘴边将话品了品,越想越对,也纷纷给傅辛夷鼓掌:「傅小姐说得对!」 卢旺申觉得这话不对,哪里都不对。可话噎住在喉咙口,噎得他涨红了脸,最终不得不甩袖离开,恼羞成怒留下一句:「果然一丘之貉。」 桂晓晓朝着卢旺申的背影啐了一口。 周围的女眷纷纷围上来。 「傅小姐,你家先生是哪位呀?」 「哎呀,是和桂小姐同一位么?」 「这位女先生平日可还有空?我也想听她讲一讲。」 傅辛夷一下子被那么多人围住,本能稍往后退了一步。 封凌下意识抬了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人,就被一位公子挤开了。 傅辛夷舒展眉头,回起热情的众人:「先生平日忙于学问。要是大家有心,我回头转告先生。」 桂晓晓一样被热情围住,却半点不畏惧人群。傅辛夷的胜利就是她的胜利,让她现下相当招摇:「瞧你们一个个的。那是老师教得好么?那是我们傅小姐学得好。」 傅辛夷:「……」不,并不是。她家女先生日常快被她气死。 一群人听着桂晓晓那口吻,当即哄笑起来。 人群边沿,封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白皙,可隐隐看到青筋,被秋日的风吹得有点微微泛红。指甲圆润、骨节分明、手指纤细,有书写过多以及练剑过多形成的老茧。 刚才傅辛夷后退,他是本能抬了手。 当年这个诗会,他并没有来参与,与傅辛夷的初遇仅是在傅府。傅辛夷起初是不乐意嫁给他的,后来又不知道为何选择嫁给了他,并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嚣张敌对的话。 她总温吞吞的,身子骨不好,倒是喜欢注视他,说怕看少了,以后就没得看了。 确实是没得看了。 他死了,倒不是她先死。 封凌将手收入袖中,从傅辛夷身边绕过,朝着亭子走去,步履坚定,一如他心中所有的执念:娶她是必然。 傅辛夷被人群围绕,却偏生从人群中看到了绕过走远的封凌。 自己这边都是人,封凌这会儿身边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即便他有朝一日会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的他,背影看着着实孤寂。 「你们都围着干什么呢?」十五公主的声音传来。 傅辛夷仓促收回自己视线,随着人群一起转身,向十五公主方向行礼:「殿下。」 十五公主看了眼人群中的傅辛夷,随后转移了视线,说了一声:「行了,品鉴会继续吧。」 第23章 众人齐声应话:「是。」 十五公主归来,众人纷纷回归落座。 这回有不少人都带了自己颇为得意的植物前来,一个个送上前来,由侍女在那儿报着名字。 「九品玉堂兰。」 「紫霞双塔牡丹。」 「并蒂莲花。」 一个个名字听起来就很贵,看起来更是昂贵。原本十五公主之前送出来的花草有贵有便宜,各种种类都有,而现在出现的花草,每个都已不是单纯的花了,那是金子,是钱。 傅辛夷看得目不转睛,恨不得当场抱一盆回家。 怎么她父亲就没这等喜好?家里全是一般般的品种,多出来的空地都被她瞎折腾去了。 「我觉得这兰花就很好看!」 「牡丹也罕见。」 「可牡丹现在不流行了,俗!现在都喜欢菊和兰。」 「梅兰竹菊,梅兰竹菊,你们这群咬文嚼字的就是要借着这些夸自己,不要脸皮。」 底下不少人从议论飞快进阶到了吵闹,恨不得下场决斗来比拼一下哪一个花更好看。这好看光漂亮可不够,还要能有底蕴,有故事。 傅辛夷是个俗人,她是不太管这些底蕴和背景的。底蕴和背景,多是人赋予植物,而非植物本身就具有的属性。 花草这些东西,她觉得最厉害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好看,另一种是实用。 前者满足人视觉享受,后者满足人生活所需。 主持品鉴会的十五公主和大多数围观者差不多,觉得这盆也好,那盆也棒。她颇为为难开口:「要么,你们先选几盆,然后各自说一下选其的理由。」 一位公子哥起身提议:「殿下。我们可以投票。每人选三种,最后唱票。」 十五公主本就懒,听着着方法方便,忙点头:「妥。」 伺候的侍女纷纷下场,给花草标号,再给众人分发纸笔。 傅辛夷看了眼送到自己面前的笔:「……」 她不该来参加什么品鉴会,还不得不暴露自己一手糟糕的字。 不少人刷刷写完,心情亢奋等着唱票。而傅辛夷则是拿着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完,面对自己惨绝人寰的笔迹,犹犹豫豫上交了。 桂晓晓瞄到一眼傅辛夷的字,惊呆了:「天,你这字没被先生打死?」 傅辛夷能说什么? 她只能卑微表示:「快了……」 桂晓晓:「……」有点同情,但又有点想笑。 投票没记名字,唱票总归还是有侍女唱票的。有人在下头争议说着自己选几号几号的理由,上头侍女则是轻声说着几号几号又得到一票,随后另一名侍女负责统计。 唱到一定时候,唱票的侍女轻微一顿,随后才说出了三个选号。 傅辛夷耳尖听到三个选号,知道这张就是自己的票。她神情没变,决定当无事发生。除了桂晓晓,没人会知道这张垃圾字是自己写的。 稀奇的是,下头争得快撩袖子打起来了,那位卢公子倒是一直没说话。他像是厌了这个场合,又像是不屑于和众人去争这个。闷头吃桌上的东西。 原本眼神还时不时会往傅辛夷和桂晓晓这边瞟,现下则是一眼没看。 傅辛夷看了几回卢公子,然后又看向了封凌。 又对上了视线。 傅辛夷默不作声转移视线。 怎么回事,怎么老能对上视线? 话说,封凌也没有参与到点评那些花草中,像是陪谁来的一样。不过又没见他和谁特别熟悉,和谁都能搭上一两句,又和谁都没有多说两句的姿态。 看似融在众人之中,却分明是疏离在众人之外。 傅辛夷想着,这大约便是传说中天才与庸人的差别。 唱票总算结束,侍女将最终获胜的名单交到了十五公主手中。 十五公主拿起纸后笑起来:「看起来想要获胜,一要开了花,二要有品性。牡丹再风流,还是比不过兰花得人心。」 她将名单重新递给侍女:「行了,念吧。」 侍女点头:「今日夺冠者,为刘公子的花,三瓣玉素兰。」 众人大力鼓起掌来。 这位刘公子立刻站起了身,满脸亢奋朝着众人拱手,最后朝着十五公主行礼:「谢过殿下。」 三瓣玉素兰的名字该是这位刘公子自己取的。傅辛夷一样给这朵兰花投了票,不过是在第三位添上的。玉素兰顾名思义,花是偏向玉品质的那种素白色。这在兰花中属于少见的上等品。 花呀,在傅辛夷心里,那肯定还是五颜六色更讨喜一些。 她名字里带的辛夷就是紫色的花,听着就好看。 第24章 十五公主给刘公子行赏,再和众人唠了两句这花的绝色,接着寻了个由头,结束了今日的品鉴会。她在上头谢过了在场所有来参加的公子和小姐,下头的公子和小姐规矩行礼,谢过了殿下今日品鉴会。 大家非常虚伪客套。 傅辛夷在这客套中走神,小脑瓜子里胡乱想着这些花要是放在家里要如何布置才好。 人群陆续开始散去,卢公子特意走到桂晓晓和自己面前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傅辛夷被卢公子的瞪眼拽回了神,愣了一下,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卢公子迈着大步走了。 桂晓晓拍了一下桌子,盯着卢公子的背影咬牙:「谁给谁等着?他才该给我等着!」 傅辛夷起身,下意识又朝着封凌那儿看去。 封凌却是在看卢公子的背影。 傅辛夷飞快收回视线,在心里锤自己脑壳: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她是要苟活漫长一生的人! 品鉴会结束,得十五公主赞赏,品鉴亭得以保留,今后或会成为不少行途旅人暂时的落脚点,也会成为京城出行人士的送别亭。 侍女和侍卫们收走了桌椅,拆起了部分不需要留在原地的昂贵东西。 人群基本散去,现场没剩下几个人。 一个公子哥正在前头翻看先前的投票纸:「哎,封解元的那张在哪儿呢?我听说他字写得极好。我可要看看到底有多好。」 侍女在边上劝说:「公子,这是不记名的。」 公子哥咋舌:「你这就不懂了。这字写得好,凌驾于众人之上,必然是脱颖而出的。我要是没找到,说明他字泯然众人,没意思。」 折返过来的封凌听到这一段对话,走到边上笑了一声:「我的字怕是要让公子失望,确实是泯然众人。」 这公子哥被吓得拽着纸从地上跳起来,惊恐扭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封凌:「吓死我了,你怎么走路没声的啊?」 封凌拱手:「习惯了,走路脚步声轻。公子一直低头翻纸,怕是也没注意身边脚步声。」 公子哥被当场抓包,尴尬将纸往身后缩了缩:「得,得。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就是听我爹夸你,心里头不服气。今个没见你出什么风头,看来也就这样。」 封凌对着公子哥笑:「人都有长处短处。我擅于考试,不擅长品鉴和诗词。」 公子哥一听,知道封凌基本上没怪罪他的意思,松了松态度:「行了知道了,我不找了。你刚不是走了么?怎么又折回来这一趟?」 封凌点了下纸:「我也想看看别人的笔墨,对比一下知道自己不足。」 公子哥放松了心,当然不在意封凌要干什么。他将一堆纸往封凌手里一塞:「行了随便看。字都差不多,好看到出众的没几个,丑的倒是有一个绝了的。」 封凌失笑:「这样么?」 公子哥还怕封凌不信邪,上前帮封凌翻出来那张纸:「你看看,我八岁的弟弟都写得比这人字好看。这一笔一划还那么大个的字,生怕别人看不清写得什么似的。」 封凌将这张纸叠好收拢:「这么丑,一定要留个纪念。与众不同。」 公子哥被封凌这个做派逗笑了,一掌糊在封凌肩膀上:「哎,这个人还挺有趣的啊。走,回头喝一杯。我请你。回头我爹知道我和你交好,肯定得夸我两句。别看这些,要看字画下回去我家看。我爹的字,一绝。」 封凌将其余纸交还给侍女,笑着应声:「那恭敬不如从命。」 「怎么还文绉绉的?你们考科举考多了人都考傻了。」公子哥带着封凌往外头走,「我叫谢宁,国子监的学生,这些日子请了假的。」 谢宁,一位为了自己翰林院挚友的前途,从纨绔子弟成为后来大理寺侍郎的正直之士。 封凌在脑中过了一下谢宁的生平,再度说了自己的名字:「封凌。」 谢宁笑嘻嘻应着:「哎,我知道,我知道。」 ☆☆☆ 傅辛夷回到家里,天还没彻底暗下。 品鉴会别的不说,各种吃喝供给是一直都没有停过。她现在肚子还饱着,半点不想吃晚饭。顾姨娘那儿派了人来询问,差不多知道傅辛夷的情况,当场给了个解决情况——晚上饿了开小灶。 傅辛夷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好,于是回屋里头换下了衣服,卸了脑袋上的饰品和妆,带着自己一系列种田工具,又前往了院子:「现在这个点浇水挺好。」 良珠:「……」 她家小姐真是绝了,也不看看现下什么时辰。 傅辛夷照例在土上忙碌,良珠则和顾姨娘的人一块儿去了傅尚书和顾姨娘那儿,一是告知他们开饭不用等,另一便是告知傅尚书和顾姨娘今天傅辛夷外出的情况。 第25章 傅尚书和顾姨娘在用饭,良珠就在一旁汇报:「今天小姐前去品鉴会,下车就遇到了桂三小姐。」 顾姨娘抬头:「她不是定了婚事?」 良珠一五一十禀告:「卢公子也在,和桂三小姐以及我们小姐闹得不是很开心。」 傅尚书听良珠将品鉴会上的事情说了,又问了一声:「会上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辛夷可有交到新友人?」 良珠想了想:「我们这些下仆都在另一处待着,对里头的事情了解不多。听说小姐和和桂三小姐休憩时出去了一趟,回来是和封解元一块儿回来的,该是路上碰巧。」 顾姨娘一听,上心了:「封解元是这回秋闱第一那个?」 良珠点头:「嗯,不过品鉴会上表现并不出众。我听别的下仆说,他并不擅长识别花草和作诗赋词。」 顾姨娘看向傅尚书。 傅尚书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继续吃着东西。 顾姨娘又问了两句关于十五公主的事情,良珠将自己知道的全讲了。 傅尚书见顾姨娘光顾着问都忘了吃饭,总算筷子抬了抬:「再不吃要冷了。」 顾姨娘这才不再问:「行了,你下去吧。」 良珠听话退下。 顾姨娘见人走了,先开口:「卢旺申那儿……」 傅尚书直说利害关系:「明年春闱不出意外是他父亲主考。」 能主持春闱,基本要是没差池,那就是一份业绩,转头官职可以再往上提一提。而这一批考上的学子名义上全部都会成为这位主考官的「学生」。 不是正式的师生,交情不算大,但有引入官场的提携之功在。 是个好差事,也是个难差事。 顾姨娘皱眉。 谁想这个卢旺申竟是这种狗脾气。哪里有男子这般小气,去和女子争个一二还放狠话的。桂府这挑人的眼光是瞎了么?家室再好,回头姑娘过去受了苦结了怨,那是结亲还结仇呢? 傅尚书看顾姨娘皱眉还是不记得吃饭,再度提醒:「吃饭。」 顾姨娘动了两下筷子,很快就停下了:「饱了。」 傅尚书:「……」 这脾气可真是。 发现自己地位大约是全府最底层,傅尚书不得不开口:「这事我会处理。卢公子年少气盛,春闱在即,卢大人会约束好他。」 要是管不好,那回头可是丢了份大差事。 卢大人再怎么宠溺儿子,也不会让自己儿子毁掉自己前程。 顾姨娘伸手拿筷子给傅尚书夹菜:「你多吃点。最近公事劳累。」 傅尚书:「……」 他看出来了,这家里唯有讨好女儿才有出路。 需要被讨好的女儿,此刻将院子里不少植株都浇了水。不同植物需要的水量不同,有的一日一浇水,有的三日一浇水,有的七日一浇水。 她浇水静心,想着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也想着关于封凌的事情。 两年时间足够人忘记很多东西。她上学那会儿不过一年,就将上年考试的东西忘了个干净。毕业没两年,学过的数学题光荣从最后一题卡壳的水平变成从第一题就卡壳。 要不是封凌的一生太过波澜壮阔,太过惊艳世人,又偏生是她闭眼前听的最后一本说书,她恐怕早就将这个人忘到了脑后。 傅辛夷绞尽脑汁回想过去,试图记起更多关于封凌的事情。 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剩下一张封凌的脸。 眉间一点红是真的绝色。 历史诚不欺人。 傅辛夷不动声色将不小心浇多水了的壶拿开:不成,她该多想想那些个边角料的消息。封凌上位是靠着自家上位,后来得皇帝恩宠,检举揭发了谁来着? 一盏茶的绞尽脑汁后,傅辛夷再度宣告失败。 完全不记得了。 她就记得这人是死在十二皇子手中。 十二皇子是皇后的儿子。 比起那上位史,还是死的时候更惊艳。 傅辛夷又想了下关于封凌的情感史。红颜听说是挺多的,不过娶进家门的似乎就她一个。红颜都有谁来着?好像谁家的婢女……哪个青楼的头牌……还有…… 一盏茶的绞尽脑汁后。 唉,果然是忘记得彻底。 一个人名都没记得!她记得户部尚书和傅氏,还全靠着这姓氏是和自己一样才记住的。 傅辛夷幽幽叹气:「说书人怎么不说说我们是怎么成亲的?」 从封凌身上下手回想历史失败,傅辛夷觉得应该从自己这边下手。她可以找一个合适的公子哥结婚,再或者就不结婚,苟活一世也挺好。 第26章 结婚的对象。 傅辛夷想了下当时在场的那些个公子哥。 嗯,嚣张跋扈卢旺申,脾气恶劣,桂晓晓的未婚夫。 嗯,养殖能手刘公子,长得一般,性子稚嫩。 嗯…… 都十来岁的孩子,再怎么讲究礼仪装腔作势,在傅辛夷眼里还都是孩子,没有一个成熟的。思来想去只有封凌的脸能看一些。 傅辛夷:「……」 要不,她还是注孤生一人算了? 家里这个情况,她一辈子估摸着吃穿不用愁。回头给家里两位长辈养老送终一下就完事了。赚钱的营生可以靠她种花养花来解决。 她那一手玩花的技术使出来,说不定宫里的娘娘会喜欢。 傅辛夷琢磨着琢磨着,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小生意经。 不知道家里在京城有没有铺子。 她可以隐姓埋名,回头在京城铺子里试一下水。 傅辛夷认真寻思起了赚钱之道。 闺中女子一般日常都是十分无聊的。 她们这些身世比较好的,成婚前就是不停学习,琴棋书画要样样精通,性子野一些的还能骑马狩猎打两局切磋局。可惜前者和后者都和傅辛夷没什么关系。 她不过是一个打算赚点小钱,并且努力摆脱和封凌成亲的小花娘而已。 品鉴会这一天过得仿佛没给她造成一点影响,就连那个威胁自己的卢旺申也被她忘在了脑后。唯一的友人桂晓晓听自家先生说,被禁足在家,十天半个月是别想出门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没人打扰自己赚钱。 傅辛夷用碳笔写了几张计划,一本正经前往了傅尚书的书房,等下人传报。 很快有人来通知:「小姐,大人让您进去。」 傅辛夷迈着步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那儿等自己的傅尚书。 傅尚书刚才该是在忙公事,桌上还堆着不少本子。 傅辛夷上前行礼:「爹。」 傅尚书笑起来:「什么事情能让你穿得那么正式来见我?」 傅辛夷在家里常穿两种。一种是顾姨娘准备的温婉闺中女子衣服,一种是自己的种田套装。但傅辛夷喜欢穿的是花里花俏的衣裙以及种田套装。 今天她就穿得是花里花俏的衣裙,还是正式外出见人的那种。 傅辛夷掏出自己纸:「爹,我想开一家花店。」 傅尚书接过傅辛夷的纸:「这营生赚不到多少钱。你这字……」 傅辛夷话还没怎么说呢,就被傅尚书一盆冷水扑上来了。她忽略傅尚书对她字的不满,强调了一下收益问题:「爹,您别看字,看看我写的东西,我一定能赚钱的。」 傅尚书是户部尚书,算账可是一把好手。 他一边细看着傅辛夷的纸,一边给傅辛夷算这营生:「京城里的铺子,每一家的租金都极为高昂。售卖价格得是成本的两倍以上,这才能确保基本的盈利。」 傅辛夷在京城里没铺子,以前也没开过实体店,对这没多少概念。 傅尚书继续说着:「越是昂贵的地皮,里面卖的东西越是稀罕。不稀罕,他付不起铺子的租金。除非这铺子本就是他的。花草不是柴米油盐,注定不是人人所需。你这个有人买,却做不了大营生。」 傅辛夷:「……」 确实是。 「你花草从哪里来?施肥除草又是如何处理?要是搬运找何人?府上的这些人都可以听从你吩咐,但这是他们额外的事情,不属于管理府上的内务。东西卖给谁?」傅尚书看到了傅辛夷的字,「哦,卖给有钱人。那贵人家里要是有不喜某种花草的怎么办?味冲突了怎么做?他们在外不能自个种么?」 京城其实是有花店的,位置开的偏僻。多卖的是普通的花草,还是和别的东西混在一块儿卖。昂贵的少有去市场上售卖的。 有钱人家多自己有良田或园子专门种植,根本不需要去采买这点东西。 傅尚书看向傅辛夷:「家中铺子确有几家,你得保证你的营生比他们能赚得更多,我才可能将其中赚得少的那家给你。这铺子不能是只靠着你一人维持的,得必须不靠着你,也能自行维持。这才是持久的钱。」 傅辛夷看向自己写得那薄薄的几张纸,有些想要从傅尚书手里拿回来。 她确实能确保赚钱,说不定还确实比其中几个铺子赚得多。仔细一下,实在羞愧。 要让店不仅仅靠着自己也能维持,这就太难了。花画和插花这些东西,多是必须她亲手去设计。她父亲比她看得更为长远且细致。 或许会赚钱,但未必有旧铺子稳定。 傅尚书看傅辛夷手捏着衣服,心头一软:「你是女儿家……」 第27章 傅辛夷点点头:「是。」 傅尚书想起这些日子上朝碰见人,听到自己女儿在品鉴会上说过的的话,话到嘴边,又不舍得说傅辛夷了。他含笑看向自己女儿:「女儿家也能很了不起。你可以想出更好的赚钱法子,想好了再来找我。」 他将几张纸推回到傅辛夷面前:「豆_豆_网。你这字……」 傅辛夷麻溜收回自己的纸:「回去就练,马上就练。不练好不吃饭。」 傅尚书补充:「得用毛笔,这碳笔不像话。」 傅辛夷:「……好。」 傅辛夷拿着自己失败的创业纸,快速从傅尚书书房撤走,生怕傅尚书再给她加上点什么学业内容。 她是没想到傅尚书在书房里头琢磨了一下:「当成个喜好倒也不错。女眷中该是很受欢迎。若是花草成画,当贺礼去送,必然是送出了新意。」 当喜好是好,当正儿八经的事业则是欠缺了一些。 眼光长远的傅尚书,心头上还挂念着另一件事:哎,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见那封凌,要是不错,转头再问问女儿的意思。 ☆☆☆ 另一头的卢旺申拿着钱袋,递给了自己的下仆:「这笔钱拿去找人。」 下仆看了眼钱袋,吞了下口水:「大人,这事要是做了,那是要掉脑袋。」 卢旺申嗤笑:「掉什么脑袋?我就是让你买通桂府和傅府的下人,让那两位名声难听一点。你当脑袋那么好掉?回头拿了钱离开京都,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家的下仆,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下仆哪里敢多说什么话,胡乱点头。 这笔钱可是一大笔钱。 卢旺申知道自己父亲正处于一个关键时候,绝不能被这点小事烦扰到。他略一思考,又加了一句:「路引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干完就走,不要停留。」 说完,他将钱袋丢给了这下仆:「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你就算躲到老家那儿,我也能找人给你揪出来。」 下仆连连应声。 卢旺申处理完这件事,立刻让下仆赶紧麻溜滚。 下仆接了钱袋,飞快离开了卢家。 他快速回到自己家里,拿出一个坛子,将钱袋里的银子一分为三。两份小的,一份大的。他将两份小的用纸包起来,塞在自己裤兜里,转头便先行前往了桂府。 一个府的仆人分为多种,一类是忠心耿耿,打小就跟着主家长大的,一类则是后来采买,在家中没干多少时长,还有一类则是大忙的时候才上门的。 下仆在桂府后门,随手找了一个推着粪车出门的,伸手招了招:「兄弟,有空么?」 那兄弟用布捂住了半张脸,皱着眉头推车:「干嘛的你?」 下仆晃了下手里的银钱:「跟你做个买卖。」 这兄弟犹豫了一下,很快点了头。 两人将粪车推走,寻了个僻静角落说话。 「你只要到外头,找个暗处的婆娘多说两句,过两天消息就传开了。」下仆嘀嘀咕咕说了几个可行的,「只要说她心里头有人,私下早有定情,根本不想成婚就成。」 桂府推粪车的摇头:「那不行。回头一查就查到我了。」 下仆拿出一点银钱往人手里塞:「哪能那么容易?你污在别人身上,就说是听府上别人说的不就成了。」 那兄弟掂了掂银子重量,犹豫一下点了头:「成。」 下仆贿赂了人,发现用的银钱比想象中少,龇着自己黑黄的牙笑了下,兴冲冲前往傅府,打算以同样的方式买通一个临时做工的人。 他是全然没想到,桂府这拿了钱的兄弟四处张望了一下,将钱往自己腰带里一塞,转头将粪车处理好,回到桂府就将这事给上报了上去。 下仆匆忙跑去傅府,在后门才寻着一个胖乎乎准备出门采买的妇女,抬手招呼:「姐,姐,您是府上负责买菜的?」 妇女自上而下轻蔑打量起了这个下仆:「哪家的人儿啊?不知道咱们儿傅府自上到下管教得严?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了?」 这口音一听便是京都本地的妇女。 下仆心中咯噔,立刻赔笑:「姐,打扰了。我是来替人传话的。是想问问马八是在这儿做工么?」 妇女一听这个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确认了不是自己府上的,可脸上神情却是变了,收起了那轻蔑的打量:「哟,找马八?得儿,跟我进门。你可别乱走。」 下仆懵了一下。 怎么还真有马八?这名字他是胡诌的啊。 妇女转头往傅府府上走,脸上满是不耐:「快跟我进来,我等下还买菜呢。这马八今个正好当值。你在门内稍微等等,我去叫他。」 第28章 下仆晕乎乎跟着妇女从后门往里头走。 一进门,妇女将门利落关上,一把拽起了这人的衣服往里头拖,嘴上大喊起人来:「来人呐!这外头来了个鬼祟不知道干什么的!」 话刚落,一群手上拿着杆子、锄头等东西的仆役就围了上来。 下仆被拽得摔到地上,却丝毫没能挣脱这悍妇的手臂:「不是,误会,误会!」 妇女把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一搁,一巴掌糊在下仆脸上:「当老娘没见识过你这种玩意儿?敢来我们傅府儿寻麻烦,吃撑了吧!」 傅辛夷听说自己府上抓住了一个搞事的,还押送了官府,一时有点震惊。 良珠在她边上细说着详细经过,借此教育自家小姐:「您别看现在出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私底下腌臜事多了去。小姐您这双眼睛这才熬过来呢。」 傅辛夷拿着自己小锄头看向良珠:「当初下毒的人,不是说抓住了么?」 良珠「嘿」了一声:「那是抓住了。可您看,新的人又上来了。这世道人心最是难测。」 傅辛夷没回话。 她脑中回想了一下当年关于自己中毒的事情。她年纪小,很多事情傅尚书和顾姨娘并没有告诉她。就连她娘出殡那会儿,她都还在病床上躺着,靠大夫挂着一条命。 一位官老爷的夫人都能被人下毒毒害,这世道确实是人心难测。 如今这回…… 「有问出来是谁派来的人么?」傅辛夷问良珠。 良珠凑近傅辛夷,低声说了:「是翰林府卢大人的儿子卢旺申卢公子派的人,这人还去了一趟桂府。顾姨娘知道这事后,亲自去桂府寻桂夫人了,再多的我也不清楚。」 傅辛夷点头。 良珠继续压着声音:「卢公子这事难算大错。不过卢公子和桂三小姐的婚事怕是成不了,只不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传出去整个京城都要看笑话。小姐您以后可不能找这样的人家。」 傅辛夷笑开:「我还小,成婚的事不急。指不定一辈子就陪在爹身边。」 良珠吐舌头:「反正我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 傅辛夷点了点旁边刚挖松的土:「那劳烦,帮我把新买来的种子种下去。记得一个坑放三到五粒就好。」 放少了怕一个都发不出芽来,放多了怕回头发芽都挤在一起。 良珠头疼:「这又是什么种子?」 傅辛夷低头继续挖坑:「听说是海外来的品种,说了个稀奇古怪的名字。等种出来看。」 良珠只好顺着自家小姐的意思,帮忙种种子:「小姐,这东西种出来以后是要自己养着么?」 傅辛夷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全是。到时候看。」 或许她能想出更好的赚钱方法。 ☆☆☆ 小酒楼二楼雅座。 三位年轻且容貌上佳的公子哥坐在一块儿。 谢宁拿起了酒杯:「来,今个休沐。敬两位一杯!一位,是我好不容易才约出来的翰林府庶吉士詹达,詹大人;另一位,是我新结识好友,今年解元封凌,封解元。」 边上的封凌和詹达拿起酒,含笑举杯饮酒。 谢宁喝完一杯酒,给封凌吹嘘自己兄弟:「小詹翰林,家里书香门第。他父亲也是翰林出身,如今在顺天府。以前大家习惯叫詹大人詹翰林,多了个小詹,就叫小詹翰林。」 詹达笑意淡了淡,但还是点头应了声:「嗯。」 谢宁转头又和詹达吹嘘起封凌:「封解元,现在才十八。你以为你三年前二十二岁一甲前列很了不起?人家明年要是考上了,那便只十九!」 吹嘘完,谢宁嘀咕:「怎么你们两个都是天才,就我一个还是国子监监生?是我交的好友都能科举拿好名次,还是拿好名次容易成我好友?」 本朝科举开考以来,能进翰林府的多为三十朝上,二十多岁寥寥无几。二十多岁国子监监生才是常态。 封凌要是春闱拿到好名字,殿试又进入一甲,完全可以成为翰林院年纪二十以下唯一一人,本朝第一人。 詹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着封凌举杯:「封解元才是真天才,我不过是家族庇荫罢了。」 说完,他也不等封凌举杯,自个一杯酒喝了下去,速度快到谢宁都愣了一下。 封凌正要倒酒的手一顿。 詹达见封凌还没来得及倒酒,先把酒壶拿了过来:「你还小,别喝太多。在场我年纪最大,理应多喝两杯。」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含笑朝着面前两人举杯,又喝了下去。 谢宁:「……」 在场詹达确实年纪最大。他今年二十五,已成婚,读书那会儿谢宁还留着鼻涕跟着他跑。谢宁今年才刚二十,家里头见他秋闱有了成绩,正逼着他去找姑娘成亲。 第29章 就谢宁这纨绔性子,他家里头根本没指望明年春闱能考出多少花来。成亲就好了,有了家室,省得整日在外浪荡。熬过几次春闱,以监生从政实习期满一年,他便也能做官。 而封凌最小,只十八,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詹达连喝三杯,看似是找了这么个借口,实际上像在借酒浇愁。 谢宁见詹达想要倒第四杯了,忙给詹达夹菜:「吃两口垫垫,不然回头吐起来吐不出。」 詹达本来气闷,被损友这么劝吃东西,不由笑起来:「你这人说话怎么还这么不着调?有你这么劝的么?」别人劝酒是劝少喝点,吃两口不容易醉,到谢宁这边干脆成吃多了吐起来吐得出。 封凌跟着笑起来。 谢宁说话确实好玩,一拍桌子:「怎么了?我说得可是我多年喝酒得出的真理。我给你讲,我在国子监还学了新招。如何藏酒喝酒不被发现!」 封凌没在国子监念过书,略好奇想听。 谢宁说着自得晃起了脑袋,一张俊脸被他的表情糟蹋了大半:「与先生斗,其乐无穷!」 詹达乐呵。 喝酒吃饭,聊天说地,总是会扯起诸多私事。谢宁不停说着国子监好笑的事,而詹达则是偶尔插一句,说点关于翰林院的趣事。唯有封凌,他坦诚表示:「平日多在念书,没什么娱乐,家里贫寒,交友也少。」 一话说出来,搞得谢宁和詹达多有同情。 封凌一路考上来,成绩优异,家里可以拿到官家发的米。这点米吃是够的,用于换其他生活用品也足够,但要是算上笔墨书籍开支等等,那就局促了点。这样的生活想要喝酒作乐,很难,想要交友,更难。 对于学子而言,书籍纸笔永远是大开销。 谢宁脸上微醺,大咧咧包揽:「封凌,封解元。今后在这个京城里,你就跟着我谢宁混。有我一口酒,那就有你一口酒!」 詹达矜持对着封凌点头:「今后有事,你也可以找我。虽然我在翰林说不上多少话,但在外还是有点脸面。」 封凌拿起酒杯敬酒:「提早谢过两位。」 他一饮而尽。 谢宁爱喝酒,也爱玩闹。他喝多了就爱嘻嘻哈哈,一手一根筷子敲击起了碗:「啷个哩个啷,今个儿又多了一个呀,新朋友——」 詹达喝了不少酒,酒有点上头,但还记得替谢宁说话,朝封凌解释:「你别看谢宁爱玩,其实他很懂分寸。去喝花酒只听曲,连个姑娘都不敢碰。」 谢宁筷子一顿,整张脸都皱起来:「什么和什么,瞎说什么?我谢公子出门,怎么可能不点个姑娘?我一点点三个!」 詹达笑开:「然后一个负责端菜,一个负责弹曲,一个负责跳舞。连酒都要自己倒。同样玩闹逛青楼,他比卢家公子可本分多了。」 谢宁依旧皱着脸,好好的脸皱成一只橘子:「瞎说啥,我那叫体贴。卢公子那人根本不是个玩意。」 封凌听着卢公子的消息,问了一声:「他怎么不是个玩意了?」 谢宁嗤笑一声:「要不是他父亲,你看品鉴会能有几个搭理他?女子那儿消息知道的少,咱们这些常玩的,哪个不知道他最喜欢上花楼找姑娘。玩的花样多了去,三年前闹得一个花楼姑娘差点没了命。」 封凌对这个事并不清楚:「他父亲不管?」 詹达把玩了一下酒杯:「这差点没命和真没命还是有差的,更别提区区一个花楼姑娘。年轻人的事少有传到长辈耳中,他父亲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卢大人在翰林院待了很久,几乎快一手遮天,也能处理个干净。」 谢宁敲了敲碗:「可怜那桂三小姐,被那蒙了眼的长辈轻易哄骗。我看哦,这婚事成不了。卢旺申这人心眼很小,肯定会报复回来,一来二去婚事注定闹掰。」 封凌当初对京城里这段事知道的不多,一直以为桂三小姐是因为不想嫁不喜欢的人从而逃婚,最终导致了这场婚事告吹。没想到卢旺申还有那么点过往。 他垂下眼,想着这人在品鉴会上威胁了桂小姐,也威胁了傅辛夷。 谢宁哼唱起来:「当而哩个当,最终那狠心凉薄人啊,亏了天,欠了地,只能去地府阎王面前赎罪!」 詹达听谢宁借曲咒骂,当即笑得畅快,又喝了一杯酒。他年纪有二十五,却是看不太出来。桃花眼本就微润,酒一喝多,那张脸上仿佛抹了胭脂,好看得有些惑人。 封凌酒意上脸,一样从脸庞粉嫩到了耳朵,再抬起眼,黑色的眸,眉心的红点缀着,美得惊心动魄。 谢宁看看詹达,再看看封凌,恍然意识到:「哦,我知道我凭什么交友的了。」 面前两人同时看向他。 谢宁自得扭了扭身子,筷子翻飞:「凭你们美若天仙!」 第30章 扭动太过,椅子一歪,谢宁一个不注意,惊叫摔到地上。 封凌和詹达一愣,随后拍桌大笑,半点没有同情心。 酒宴席上,谢宁喝得不算多,但最早一个醉到不省人事,瘫在桌上昏睡过去。 詹达看着不显,酒量出乎意料得好,一杯接一杯没怎么停过,却到现在只是脸红微上头。 封凌这身子喝酒还没练出来,不过控制得好,总体而言该算三人中喝得最少的,连眼神都是清明的。 没了谢宁逗趣,詹达很快又消沉了下去,面上笑意寡淡了不少。 封凌早就注意到詹达心情抑郁,只是谢宁都没问,他便也没开口,而是顺着谢宁闹腾,笑一笑,听一听,乐一乐。 詹达酒喝多了,到底还年轻,话到了嘴边,不自觉还是露了出来:「封解元,等进了翰林院,能低调点是一点。可别得罪了卢大人。」 封凌看向詹达。 詹达瞥了眼封凌,唇角泛着一丝没什么情感的笑:「尤其是你长得漂亮。」 这话里带的意思可多了些。 封凌手玩着酒杯,让酒杯底座在桌上旋转。酒杯里的酒轻微晃动,一滴也没有从酒杯中跑出。谢宁是因为詹达进了大理寺,而詹达则是因为杀了卢大人。 杀人的理由,就是这话里提醒的内容。 明年春闱的考官,注定不会是这位在翰林院一手遮天,胆敢在官场随意欺凌年轻一辈的卢大人。 詹达说完这句话后,继续给自己倒酒,偶尔吃两口菜,顺带依旧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小詹翰林觉得当官如何?」封凌含笑问詹达。 詹达低笑出声:「你先生是在后湖当官的刘海?他深爱那儿,该是觉得当官很好吧。」 封凌应声。他先生确实觉得做官很好,他也是如此觉得的。这世道唯有当官,才能真正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想护住的宝贝。 天下学子,多考科举。 科举便是为了为官。为官者,有人为己,有人为民,有人为国,有人为天子。 他先生是为了一些对于自己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本子,对于他先生而言却是国之根基的册子。 詹达拿筷子戳了戳自己挚友谢宁。谢宁醉得一塌糊涂,半点反应都没有,完全昏死过去。确定谢宁睡死,詹达才收回筷子继续说:「我父亲当官,我便当官。这是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 封凌又问他:「你不喜欢当官?」 詹达垂着眼笑起来:「也还好。只是不喜欢这官场。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封凌像是很随性说了一声:「那就让它和你想象中一样。」 詹达似笑似叹:「谈何容易?」 封凌夹了一筷子吃食放入嘴里,又用酒压下了这冷去菜的味:「不择手段也好,跌落谷底也罢,就算是狱中走一回,都不会畏惧。有这样心,才能改变周遭。你不改变它,就只能被它改变。」 这平淡的话,却像是阴冷的毒蛇才会吐露蛇信子说出的话,让詹达被酒熏热的身子通体发凉。 「你这可真是孩子气。」詹达尽可能自然回着封凌的话,说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瘪,刻意得很。 说出这样话的封凌却轻笑,半点没觉得自己话里有多少阴狠:「是孩子气。对成年人而言,杀人放火倒不害怕,放下一时的脸面尊严,反倒是更加可怕的事情。顺着大流或许会更好。」 詹达脸上连半点笑都没了。 封凌的话明着听起来是在说顺着大流更好,实际上全然是在嘲讽他。嘲讽他宁愿当一条狗,而不是当一个人。 一时间,整桌酒宴变得无味起来,菜没了色,酒没了香。 封凌给詹达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满上了酒:「我是个很意气用事的人。喜欢的人,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给她。恨的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甘心。即便是我斗不过,我死前也会让他留一辈子的阴影。」 他将酒杯推给詹达:「这是我给小詹翰林的提醒,谢过小詹翰林对我的提醒。」 詹达盯着封凌看了半响,没能从封凌的脸上看出半点不对。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真不知谢宁怎么会沾上你这样的人。」 谢宁和封凌根本不是一路人,一个天然白,一个骨子里黑。 封凌听了詹达这话,当即笑起来:「因为我长得好看。」他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认可,「长得好看是个优势,能用便要多用用。这是天赐的,父母给的。」 这话听着像刀刺入詹达的心脏,又像是将詹达心脏里那点腐肉都刮了。詹达转移了视线,望着桌上趴着的谢宁,半响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封凌说的是对的。 第31章 他高中之时,意气风发,满心欢喜将一切告知家里。父亲欣赏,母亲称赞。谁想到一人在京,三年官场如此难熬,年轻且孤立无援,反成了一群老不死的眼中钉。 「对,天赐的。父母给的。」詹达给自己倒了酒,喝完之后眼内暗沉沉的,只说了一句,「我醉了。」 封凌应了一声。 一酒喝过,各自回家。 封凌望着送走詹达的马车,呼出了一口气。黝黑的眼眸里看不出多少神情,心底里头翻滚的波涛更是没被任何人察觉到。迈步离开酒楼,他唇角依旧泛笑,脸颊被酒意染红,看着还是那出入京城的少年好儿郎。 詹达重回了官场,谢宁回到国子监,封凌得在家看书,并尽可能推掉所有的会面。 深居家中,封凌数着日子,收到了一份来自梁大人的邀请函,和一份来自骆康的消息。 梁大人的邀请函邀请的是他父亲和他,说是同乡聚一聚,带他稍见一些京城人士。这是自上次邀约他父亲,被他尚且在做工的父亲拒绝后的第二次邀约。 骆康的消息则是言简意赅:卢旺申派人收买傅小姐和桂小姐府上的人,想毁她们名声。 名声这东西,对于待嫁闺中的女子而言相当宝贵。这些权势子女的名声会牵连到家中同辈名声,更会牵连到官场之上几位大人的名声。这一招要是成,可谓是阴毒极了。 骆康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喜欢傅家小姐的,专程讨个好,特意来通知他。 封凌看着这封简单的消息,面无表情点灯烧掉,烧了个一干二净。 有些人要死,那是上赶着车,催急了马,恨不得甩出百来鞭,没有人能拦得住。 封凌吹灭了灯,起身出门。 ☆☆☆ 市集上,何通咬着胖乎乎的手指,垂涎仰头看着老人画糖人,却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身旁站着任欣颖见何通迈不动步子,便从自己锦囊口袋中掏出钱:「师傅,来一个小糖人。」 何通惊喜转向任欣颖:「谢过姐姐。」 任欣颖浅浅笑着,轻揉了揉何通脑袋:「回家可别告诉爹娘。」 何通用力点头。 糖人全身是用糖,价格对何通而言实在高。 老人抬头看了眼仅有桌子高的胖小子何通,含笑询问:「要怎么样的小糖人?」 何通夸张比划:「我要一个孙大圣!」 任欣颖重复了何通的要求:「那就来个孙大圣。」 老人嘿笑一声应下,抬手开始画。 糖浆在勺子、木片的加工下,飞快成型。寥寥几笔,一只孙行者跃然板上。他手持金箍棒,脚踩筋斗云,头戴着小帽,一副嬉皮笑脸却又器宇轩昂的模样。 细节未出,神韵已有。 一对姐弟看画糖人看得认真,老人画得也是相当认真。正当这位老人满意抬头,却脸上震住,哆嗦一下忙起身:「见过大人。」 任欣颖和何通同步转头看向来人。 身穿软甲,男子收敛着自己平日的戾气,神情淡淡朝着老人点了点头:「不用在意,继续画。」 任欣颖眼前一亮:「郝兄长!」 老人应下,下手态度更加端正了些。 而何通胖乎乎的小脸蛋皱起来,心里头直嘀咕:这男人又来哄我家姐姐。 这被称为郝兄长的男子掏出了银钱,丢在老人钱罐子里:「再画一个给这位姑娘。」 任欣颖脸上顿时飞红,手本能抓着自己的衣角揉搓,俨然一副女子娇羞状态。 男子付完钱,朝着任欣颖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声:「西三街八号,找詹达,他能帮你解决你生父的事。」 任欣颖脸上才起的飞红顿时消失殆尽。她微仰头看向男子:「郝兄长?」 男子神情柔和下来:「怪我出身不好,不能亲自替你父亲伸冤。」 任欣颖摇摇头,低声却坚定凝望着男子:「您能一直将其挂在心上,是颖儿一生所幸。三年了,您的大恩,颖儿一日不敢忘。」 男子看着任欣颖一脸信赖,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举手之劳。我今日执勤,先走一步。」 任欣颖乖巧点头。 男子看下方斜眼偷瞟自己,却又眼内神色非常嫌弃的何通,伸手揉了一下。 手感颇好。 难怪任欣颖老喜欢揉。 何通差点炸起来:「你干什么!」 男子也不回话,转身就走,很快入了人群。 小小的何通在原地跺脚:「姐姐,你看他!」 任欣颖望着人的背影,一腔情绪悄然压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地址和要找的人:「等下多的糖人也给你。你别和爹娘说。」 第32章 被贿赂的何通小脸蛋纠结在那儿:哎,两个糖人?那……还挺心动。 傅辛夷种子分类栽种下。花主要重了四种,分别是金盏菊、矮牵牛、五彩石竹和虞美人。金盏菊先前便种下了一些,如今在另外一块地上稍有探头。 入了冬后,蔬菜种类就少了很多,而花草种类便更少。普通百姓宁愿种些葱也不会浪费土地来种花的。老百姓到了冬日吃食欠缺,土地恨不得上头能堆满粮食。肚子填不饱,自然不会考虑花草。 傅辛夷意识到这一点后,先自顾自将院子里空出来的一块地分了区。几块儿种花,一块儿考虑着种粮食一类。只是粮食这个季节只适合种小麦,冬季种的这波产量估摸也不会太高。 先生这些日子依旧隔三差五来辅导她学东西。她最认真的便是习字,努力将自己的字写得好看了些。 府里上上下下都禁不住讨论起来,就连顾姨娘都拉过良珠好奇问了一声:「怎么忽然比以前都用功了些?」 良珠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却知道这些变化是从出门之后才有的,便小声回了顾姨娘:「好像是那日出府,回来见过一回老爷,随后就这样了。」 顾姨娘若有所思,转头就去找了傅尚书。 至于傅尚书做了点什么,又见了点什么人,那便全然都没有告知傅辛夷。 傅辛夷默默种了一段日子地,便迎来了冬至日。 冬至是个大日子,是岁首,其重要程度仅次于不久之后的新年。这一日一家人必须要凑在一起祭祖。 府上早几天就忙碌起来,该采买的东西全部采买了,烧给先祖们的金银纸钱摆了好几箱。 顾姨娘这日一大早便操持起来,还端了一大碗的饺子给傅辛夷送去:「先吃两个,今个忙啊。你折的元宝放钱堆里去了吧?」 傅辛夷点头。 每年顾姨娘都会亲自折一部分金元宝,专门用于祭祀。祭祀先祖的同时,也要祭祀傅辛夷亲娘。傅辛夷身为傅府唯一的孩子,自然一样需要折两个,还需要亲自去烧两个元宝。 府上习惯了每年做这些事,现今几乎不会出任何差错。 良珠给傅辛夷好好打点了一番,才郑重带着傅辛夷出门:「小姐,该去磕头了。」 傅辛夷应声。 家里头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仆忽然满脸雀跃小跑到傅辛夷面前,拱手:「小姐,院子里有苗新发芽了!是个好兆头啊。」 天气已冷,还愣是没有下雪。 傅辛夷这些日子还在担心自己找来的种子由于太冷发不了芽,没想到今天抽芽了。她蓦然笑开,点头应了下仆的话:「是好兆头,良珠。」 良珠摸口袋,给下仆一点小打赏:「就你滑头,今个冬至,可别忘了本该做的事情。」 那下仆喜笑颜开:「是是,谢过小姐。」 傅辛夷拢了拢自己的衣袍。 今天比前几日都更冷了点,昨个晚上室内都烧起了煤。屋里头热,一出来感觉外头更冷。 她迈开步子,继续向着傅府祠堂走去。 傅府有专设一个小祠堂。祠堂后方摆着很多小牌子,祠堂前头摆着横条大桌。房间里现下点着不少蜡烛,两侧站了不少仆役,正将一箱子一箱子的金银纸钱端到等下方便取用的位置上。 祠堂桌面上摆了不少吃食,有荤有素还有果子。酒茶必不可少。按着规矩,酒至少要上三轮,一轮都不能少。 红色的烛光点亮了傅辛夷的眼眸,让她看着比往日更温和也更靓丽。 傅尚书见人到齐了,先行甩了衣服袍,朝着牌子跪下。 三跪九叩。 他沉默着没说什么话,起身后静静看了会儿自己妻子的牌面,最终让开了位置,让顾姨娘上前。 顾姨娘上前,一样规矩恭敬三跪九叩。 她与一言不发的傅尚书不同,嘴里话自叩拜开始便没有停过:「老爷,夫人,小姐,这些年家里一切都好,辛夷能看见了,今年看得比去年更清楚,都能出门了。大人朝上一切也好……」 顾姨娘的老爷和夫人特指的是傅辛夷的祖辈。傅家人丁实在不旺,称呼一直以来都很固定。而小姐指的当然不是傅辛夷,而是顾姨娘当年伺候的傅府夫人云氏。 府上不会有人叫她名字,唯有祭祀的牌子上深深刻着,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云诗诗,云氏。 傅辛夷开着牌子走了一下神,很快被顾姨娘拉扯了一下。她回过神,意识到祭祀轮到自己跪拜了。 顾姨娘依旧说着:「小姐,您一定要多看着点辛夷啊。辛夷还小,以后的路还那么长。」 傅辛夷恭敬磕头。 她感恩天地,再给她一次生命。她感恩天地,给了她一双能看见的双眼。她感谢先祖和她娘亲给了她富裕的生活。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先祖庇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娘看着她的缘故。 第33章 两世为人,前世亲情缘薄,此生亲情缘厚。 总之,这个头,她磕得心甘情愿。 等傅辛夷磕头结束,顾姨娘拿了酒壶给傅辛夷:「去,给长辈们上酒。」 傅辛夷接过酒壶,乖乖去桌上倒酒,倒三分之一杯子。 倒好酒,轮到烧纸。 下仆将火盆摆放好,用引子点出了一个火底。 傅家三个人从箱子里拿出金银纸钱丢入火盆中。这些纸价格不算太高,不需要防蛀防虫,只需要好燃烧。一碰上火就整个燃成灰烬。 火光比烛光猛烈,染红了傅家人的脸。 傅辛夷能感受到脸上的高温,这些火的热气扑面而来,烘得她脸上发干。她轻微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眼内有点泪水。眼太干了,反倒是自然有了泪。 顾姨娘小心烧着纸钱,一抬头见傅辛夷眼眶充水,忙开口:「辛夷,你往后退退,别靠太近。」 傅辛夷点头,往后稍挪动了一些。 几箱纸钱不太经得住烧,很快便没了。桌上的东西还要摆一段时间,蜡烛更是要等烧干净。一切结束后,桌上的茶水可以喝,大约的意思是沾染来自先祖们的祝福。 傅辛夷在原地等了小半响,很自然被顾姨娘灌了一杯糖水。 她爹喝得是茶。 喝完东西,傅尚书和傅辛夷说了一声:「跟我来书房。」 傅辛夷应声,跟在傅尚书身后往书房方向走。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书房间。 傅尚书没将门关上,而是敞开着门,还将窗户都开了。当然,今个府上仆役都忙,书房外值守的只有一直跟着傅尚书的一位下仆。 傅辛夷不知道傅尚书找自己干什么,进门后便好奇看向自己父亲。 傅尚书在书桌上有个长条盒。 他将长条盒递给了傅辛夷:「打开看看,你母亲。」 傅辛夷微愣,双手接过长条盒。 盒抽开盖,里面放着一个卷轴,上头系着红绳。绳子已很老旧,颜色褪尽,看着暗沉得很。倒是这卷轴看着还很是新,仿佛是新的一般。 她从中取出卷轴,解开系带展开了画。 画大约有一米高,画上只有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身淡绿色长裙,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倚靠在半身高的小圆台上。这种圆台平日是用来放装饰花草的,画中全然被女子霸占了。 她唇角泛着笑,眉心还有一点红。肤色白皙,还泛着红。 看着很漂亮。 真正的图纸并不新,不过是最外头那一层框着的纸新而已。 「像不像封解元?」傅尚书问了一声。 一问,觉得是很像。 傅尚书笑一声:「前些日子见了一眼,除了肤色和眉心那点像之外,其它没有一点相像。你娘偶尔俏皮,素来良善,脾气温和居多,是春日的花。」 封解元的性子却不是。 他看过不少人,自认自己不会随意看岔眼:「封解元温和,却不是春日的花。他骨子里有一股傲。」 傅辛夷抬头看向傅尚书,觉得傅尚书确实是只见了一眼而已。封凌容貌上佳又天赋奇高,能轻易爬到那么高的位置,手段心计一样不差。 温和是有,傲气是有,更多的东西却潜藏在那张漂亮的脸下,如同秋日地面落叶下潜藏的那些未知。 傅辛夷收起了画,放回到盒子里,重新还给傅尚书:「这幅画……爹保管好吧。」 她能看出他父亲对画的珍惜爱护。这一份情感远胜过她。 傅尚书没拒绝,坐到自己位置上,很是随性问了一声:「要是和封凌成亲,乐意么?」 傅辛夷心头一跳。 她可一点没往家里透出过自己想成亲的意思。怎么就忽然收到这么一问题? 傅辛夷瞪大自己双眼:「爹?!我还是一个孩子!」 傅尚书听到这话,忽然笑开来,乐呵出声:「你确实还是个孩子。但婚事是迟早要考虑的。封解元天下就那么一个,要是错过,会有些可惜。」 傅辛夷赶紧摇头。 她相当诚恳和自己父亲透底:「他确实天下无二,今后前程似锦,注定是人上人。可我只想守在爹身边,也想陪着顾姨娘。家里现下仅我一个,我可既当女儿又要当儿子。」 傅尚书被傅辛夷这话逗笑。 既当女儿又要当儿子,那是不可能的。 傅尚书笑得开心,却也头脑清晰:「要是他入赘傅府,一样可以当我的儿子。你会省去很多压力。」 最主要是,朝堂之上只能有男人,不能有女子。 「本该是顾姨娘与你说的。但我想到你娘说过啊,当爹的都不开口,让别人开口总不好。」傅尚书也是看到了封凌,这些日子总憋不住回想已逝去的妻,「要是封解元你不喜欢,回头也可以见见我的其他学生。」 第34章 傅辛夷:「……」 总归要结婚也太惨了。 傅辛夷不说话,傅尚书倒是也不在意。 婚事这东西没多少需要遮掩着不好意思讲的,这是傅辛夷今后的大事,他必然在意。 他见傅辛夷对封凌不算太抵触,便又多说了两句:「封解元父子相依为命。他父亲身子骨不好,有一段时间全靠着他一人拿廪米换药养着。在京城候考这段日子,他父亲在外做算账生意,他一边要学习,还要帮人誊写书籍赚钱。」 封凌在当官之前过得比较辛苦,傅辛夷是知道的。 傅尚书看了看窗外:「天气冷了,他买不起煤。我让梁生给他们家送了些。京城的冬日你也知道,再过些时日是要下雪的。不烧炭却还要赚钱,难熬。」 傅辛夷心中微动。 听起来好惨。 「可惜他有了师从,不然我真想收个新学生。」傅尚书这般说着,「我会稍带提携。人到了这个年纪,看哪个年轻的都像是看自家孩子。」 傅辛夷见傅尚书一副「老夫年岁已大」的模样,含笑表示:「爹还年轻。」 放在后世确实年轻,放在现在却不算太年轻。 傅尚书一样话中带笑,却说着相当看开的话:「傅家寿命都不太长,我为了你确实是还要多熬几年。等你有了人照料,我便放下心了。」 傅辛夷脸上笑容消失,板起俏丽小脸:「爹,说什么胡话呢?」 傅尚书并没有说胡话。 他温和对着傅辛夷劝说:「我也不想你随意嫁出去,让人入赘最好。这些年你便再看看,要是遇到心仪之人,告诉我便是。哪怕是皇子,我也给你去求一道圣旨。」 傅辛夷心暖,缓缓摇头。 嫁给入皇家,命只会更加危险。后院基本一妻多妾,夺位更是命在一条线。下任帝王是十二皇子,其他皇子最后结局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 还不如嫁给封凌,至少知道自己最后可能的死期。 傅辛夷觉得这点要提早提,需要特别强调:「爹,我不乐意嫁皇家。我这一生,要么不嫁人,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傅尚书顿了顿,点头笑开:「好好。」 他们傅家天生固执,多是专心种,傅家人丁稀少便是因此。 可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了。 到了傅尚书这个年纪,已很难去相信纯粹的爱情。如今皇后是第二任皇后,颇为受宠,这多是其身后家族助力的缘故。皇家确实比寻常人家更难达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事先谈到这儿。」傅尚书身子松了松,「行了,去看你的花。听说今天发芽了。」 傅辛夷应声。 她颇为轻快往外走,走了两步想着封凌日子那么苦,要是没和自己成亲这回事,怕是今后官场也不会有户部尚书鼎力相助那一出戏。 脚步停下,傅辛夷转身回来,在门口探头:「爹。」 傅尚书挑眉:「嗯?」 傅辛夷觉得怪不好意思,却还是说了一说:「封解元当不了整个学生,当半个也成?我看爹很喜欢他。」 可能是移情作用,她爹对封凌才会有这初好感。她想着封凌那短短三十年的寿命,实在觉得惋惜。 人能抵抗历史洪流么? 傅辛夷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便自己不嫁给封凌,也希望他能够活下去,活很好。 她眨眨眼:「爹惜才,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说完收回身子就跑,脚步飞快。 傅尚书望着傅辛夷离开的背影,轻微摇了摇头。 他爱妻说过,人有崇敬心理很正常,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既崇敬又同情,那便会一败涂地。她因此嫁给自己,视自己为天,又恨不得将他护在身后。傅辛夷身为她的女儿,又怎么会有差别呢? 越是温和的人,那点固执越是可怕。 可惜,他女儿还未自知。 ☆☆☆ 傅府前门。 何通踮起脚尖,认真叩门。 大门打开,守门人疑惑探头看了眼外头,没瞧见人。他低下看了眼,惊异发现了敲门的小孩子:「哟,哪儿来的大胖小子?」 孩童确实有点胖,脸上肉嘟嘟的。他满是肉的小手递出了一封信:「请问是傅府么?有人让我转交一封信,说是给傅家小姐的。」 信鼓囊囊得,好似塞了不少东西在内。 傅府下人规矩重,守门人即便面对的是孩子,心头依然警惕起来:「是谁送来的信?写的什么?」 何通仰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口齿伶俐解释:「是情书。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公子让我送来的。他心悦你家小姐,但直接上门太过失礼,便让我转交了信。」 第35章 守门人呆了呆,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 他想到前些日子府上抓到的鬼祟人,怕影响小姐声誉,立刻摆了摆手:「退回去,我家小姐从来不收这种。连上门的勇气都没有,如何能得到小姐青睐?」 何通小脸皱起。 他执意往前走了一步,继续举高自己的信:「公子的信并无失礼的地方。他知道你们小姐喜欢花,里面还塞了一朵长盛不败的花!」 守门人听这么一个说法,眉头皱起来:「瞎说什么呢。他花了多少钱让你送这封信?哪家的公子?」 何通咬咬唇,将信往守门人手里一塞,飞快跑走。结果小家伙一个踉跄,就地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险些一跤摔倒在地上。他到底还是没有摔倒,稳住身子后继续朝外狂奔。 守门人要追其实是追的到的。 但他见着那孩童衣服并不是很新,又怕错过了什么大事情,犹豫一下还是将信带进了府,关上门。 守门人和同伴说了一声:「我把这封信给管事的送去,看主管怎么处理。你看着门。」 同伴点头同意。 守门人朝屋内匆匆走去,很快将手中的信送到了管事手中。 管事收到了信,摸了下外包的信封:「这纸用料不错。可有说是哪家公子?」 守门人摇头:「并未,该是一个书生。」 管事轻易打开了信,离开一段距离,稍微扇扇气味,随后挑眉:「没有熏香。没下毒。」 守门人不敢吱声。 管事将信里的东西拿出来,仔细检查后愣了一愣。他非常小心翼翼将东西重新放回到信封中,再将信封封好:「我给顾姨娘送去,送不送到小姐那边再看。你去门口继续守着。」 守门人应声。 这封信很快又被管事的送往了顾姨娘所在处,摆在了顾姨娘手边。 顾姨娘忙了大半天,没想到冬至日还会有这种事情。 她冷着脸:「有些狗东西还真是上了脸,一招恶心人不够还来第二招。」 在场的人不敢吭声。 顾姨娘扯过信封,与守门人一样将信给打开了。她取出里头的东西,看完信里的内容,脸上的冷意是消失了,眉头却皱了起来:「谁送来的?」 管事恭敬回答:「是个孩子转交的,里头也没注明姓名,只画了那么一个图案。」 顾姨娘将信封好:「我给老爷送去。下回如果再看到那个孩子,记得问清楚背后的人是谁。」 管事应声:「是。」 顾姨娘盯着管事的看了片刻,再度开口:「这些天府上的事多,费心了。」 管事后背略僵:「是我该做的。」 顾姨娘轻微点头,站起身子:「现在的孩子也真是,送封情书还不敢当面给。真不怕回头被人直接丢了,一腔情谊丢个空。」 这是将信确确实实定性成情书了。 顾姨娘唇角勾起笑:「辛夷到底好看,吸引一两个也正常。」 她绕过管事,离开房间,将信拽在手中,眼眸中半点没有笑意。 当信送到傅尚书手中半响后,傅尚书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送去给傅辛夷看,问问她最近都见过哪些人。有谁主动与她开过口。」 顾姨娘应声。 好好一个冬至日,这封信恍若一枚雷火弹炸入傅府。 顾姨娘将信送到了院子里傅辛夷手中:「先看了信,再想想会是谁送来的。」 傅辛夷洗干净手,擦干后拆了信,一脸莫名:「谁会给我送信过来?」 她拆开信看了一眼。 别看信鼓囊囊,里头却只有三张纸。 一张纸空白,包裹着另外一张三折纸。三折纸上是一朵辛夷花,干瘪到好似一碰就会碎裂。辛夷能入药,也不知道这朵花是如何制作的,愣是保留了花朵上的颜色,仅是风干了。 第三张纸,也便是最后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礼为花,二礼为卢,望收下」。 落款,一个太阳的图案。 落款的太阳画法很简单,一个圆圈加上几个点,看上去幼稚且灿烂。 上面的文字简单,却是让傅辛夷没能明白里头的意思。 一个礼物是辛夷花。辛夷花花期在二到三月,并不是现下会绽开的花。京城并不适合种植辛夷花,几乎见不到绽开的辛夷花,而用作药用的多是辛夷花干,罕见能碰到这种充满美感状态的干花。 辛夷的花语是报恩和纯粹的爱。 这算什么?情书? 若说这个是情书,那第二个礼物是卢,这又代表了什么? 傅辛夷困惑看向顾姨娘:「卢家发生什么事了?」 第36章 顾姨娘摇头:「尚未。卢旺申这种小事情,放到朝堂上讨论总归是太过笑话。他父亲依旧在翰林院当着大学士。年节时分,桂府没打算对卢家下手。」 傅辛夷更疑惑了。 那这是什么意思? 谁会送给她这样一封信? 顾姨娘问了一声:「除了卢旺申外,近来可有惹上什么人?见了什么人或者是和谁攀谈过两句?」 傅辛夷眼睛一直都在逐步恢复,即使对外很感兴趣,也谨遵医嘱不随意外出。至今总共就外出过一次,去了品鉴会。那次见着的人多了去。要是知道卢旺申和她关系不好,那很可能是一样去参加品鉴会的人。 攀谈也就和封凌说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摇头:「没惹什么人。也没和谁特别攀谈过。」 顾姨娘皱眉:「你这太阳的画法,知道的人实在不多。」 傅辛夷看着落款。 确实不多。 眼睛能看之后,她不得不被按着学习。画画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内容。她第一回 画太阳,画了那么一个圈加几个点,当场把良珠逗得笑失控。 那副画非常荣幸得到了顾姨娘和傅尚书的友善笑意,最终被傅辛夷压在书房角落中。 她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进,画的画更是没几个人看过。府上都没几个知道她会这样画太阳。 「总不能是巧合撞上了……这花若不是采买来的,那得是几个月前制作的了。」顾姨娘皱眉思考着,「他是早就认识你?识字,字写得好看……」 傅辛夷茫然。 顾姨娘叮嘱傅辛夷:「花可以收下,信烧掉,不要惹到事。」 傅辛夷点头。 顾姨娘今个的事还不少,不便再在傅辛夷这儿留着,叮嘱完就匆匆走了。她走前还吩咐良珠,这些时日要注意一些傅辛夷的安全,万万不能随意外出。 傅辛夷:「……」 一封信竟然断了她一段时间的外出机会! 她好不容易熬到眼睛好转! 傅辛夷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信,暗恨:就这追人的方式,还是单着吧你。 ☆☆☆ 冬至日刚过。 早朝日。 轿子、马车逐渐朝着京城内城行去,再往内,官员们集体下车步行往殿内行去。 刚过好节日,众官员脸上多是带笑的。 即便今日天阴沉,风微大,温度又低了一些。 傅尚书确定自己衣着没有半点不对,步履一点不差,礼节半点不失,循规蹈矩顺着官员人流往大殿走去。他脑内想着今日朝堂上会有的内容,还算着今年各部分提交的支出情况和明年预算情况。 大会之后必然有小会。 年前的小会上他还要和其他几位尚书吵架,现下得想想怎么吵赢。丞相即便知道户部难处,可到底还是帮着吏部和兵部。吏部是不能轻易得罪,兵部那儿这两年实在乱…… 工部尚书桂尚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傅尚书身边,低声问候:「傅大人。」 傅尚书本能浅笑回话:「桂大人。」 桂尚书笑笑:「小女在家里关了一些时日,总闹着要出门,还想去见傅小姐。傅小姐性子温和,身体柔弱,怕是不习惯小女这样的性子。」 这话的意思是:我女儿天天想着你家女儿,你家女儿怎么半点声音都没有? 傅尚书含笑:「小女念叨过好几回桂三小姐,还说着要送花给桂三小姐。这几日身子不好,给耽搁了。」 都是老狐狸,撒谎说得和真的一样。 桂尚书明知道傅尚书在说谎,但还是欣慰点头:「那便年后再说吧。过年家里要折腾的事不少。」 年后再说,怕是不仅仅指两个孩子见面,还指两个孩子和卢家的事。 傅尚书应声:「我会转告。」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继续朝着大殿走。 到了大殿上,一切按部就班。 店内左边站一堆人,右边站一堆人,按着身份阶级,将这些时日奏本上的事一一做个总结汇报。碰到要臣子决策的,多是很快就解决了。 大多事都是在早朝外解决的,早朝上可没那么多空解决如此多的事。 大殿上座,帝王年纪已高,气势凌冽依旧。 「近日,朕接连收到奏章,弹劾翰林院卢大人。」皇帝语速并不快,语气淡淡,像是在说「今日微凉」一般,没多少情绪。 底下的臣子心头齐跳。 能写弹劾,众人还少有知情的,那怕是有官员私下上疏了。这等奏章事关机密,寻常官员不得看其中内容。上疏弹劾官场同僚,不是言官便是是有大仇。 第37章 快过年了,谁想到会有这等事情? 难道说是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压不住心头的厌弃,决定对卢大人下手了? 傅尚书和桂尚书面不改色,恭敬站在那儿低着头。 「朕寻思着卢大人博学多闻,素有雅名,奏章上多是荒诞之言。」皇帝看了眼台下的神情惶恐的卢学士,又看向另外几个近来听说和卢家有矛盾的官员。 翰林院卢大人当即出列,慌忙跪下:「臣谬赞。」 皇帝勃然大怒,手指头点着下方的卢大人:「是谬赞!荒唐!朕天下学子苦学数十年,入翰林!入朝堂!为朕之天下筹谋划策!朕予你学士之位,便望你引导学子!你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 卢大人大力磕头,声音发颤:「陛下息怒,万不可因罪臣伤了身子。」 大多数官员一动不动,眼眸都不曾抬一下。 皇帝见卢大人半点没自省的样子,还试图用言语取巧,怒火更旺:「三年前,一甲学子任巡!卢大人可还记得?」 这名字一出,大多数人都是茫然的。 三年前任巡?谁啊? 三年一次科考,每年新晋者少则几十人,多则一两百人。一甲在其中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人数。能入在场六品以上官员眼的,多是官宦子弟或博学多才者。 任巡这人未免太过普通,普通到完全记不住。 就连下方的卢大人一时都懵了一下,没能想起那任巡是谁。 皇帝气笑了。 「翰林院才人众多,朕记得洪侍读过目不忘,记忆超群。」他叫出翰林院的洪侍读,「洪爱卿,可记得任巡?」 洪侍读出列,恭敬跪下:「臣记得。」 皇帝下令:「说。」 洪侍读应声:「是。任巡,年三十五,共参与三回春闱,于三年前高中入殿试。卷六份考核成绩中,有四人给出优等评定,入一甲。卷上内容为……」 皇帝语气不耐:「言简意赅。」 洪侍读顿了顿:「入翰林一个月,将妻女送回娘家,于家中悬梁自尽。」 官员死亡并不稀奇,可年纪仅三十五,刚刚入翰林,可谓今后前途光明,突然自尽,那是很奇怪的。 卢大人在边上轻颤了一下。他想起来了。 皇帝往前侧了侧身,低头望向卢大人,询问:「卢爱卿可记起来了?这任巡是为什么死的?」 卢大人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任巡是自尽的。是罪臣未能管理好翰林院,臣辜负陛下重望,臣有罪。」 洪侍读没敢说话。 皇帝语气轻飘:「朕怎么听说,是任巡女儿年仅十岁,长得清秀可人,被你家儿子试图强行带回家中?」 卢大人不敢抬头,哐哐用力磕着脑袋:「罪臣儿子绝无干出此等荒唐事!陛下!臣子虽才华有限,但绝不可能干出此等荒唐事。要是干出了此等荒唐事,又岂会和桂三小姐定下婚事!」 这回是有官员忍不住看向桂尚书了。 皇帝叹了口气。 他的怒火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你说的也是。朕怎么能信不过桂尚书的眼光?那奏章上荒谬的点也不止这一两个。再说十岁也太小了。朕子女众多,一代入,一时倒是昏了头。」 桂尚书出列,语气略有点沉重:「陛下爱子心切,爱臣心切,关心才乱,是我朝之福。但,弹劾一事必须严查。不然助长此风,朝堂之上必然混乱。」 皇帝点头:「桂爱卿说得对。这事便交给大理寺办了吧。但卢大人连学子名字都记不清,明年春闱一事,我看还是交给洪侍读。」 他这么说完,还不得不提醒一句洪侍读:「洪爱卿,你要是再敢弄两个考生,写奏本能写一万七千字,一万六千五是废话的,就给朕回家写书去!」 洪侍读叩谢:「臣不敢!谢陛下!」 傅尚书垂着眼,在心中想着:不管上疏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卢家完了,卢旺申和桂晓晓的婚事也没了。 只是,当初寄信的到底是谁? 是谁能够狂傲到说出「礼为卢」的呢…… 傅辛夷在家里学画画。 她以前做创意画靠得是想象力。现在眼睛能看见了,得多学一下画画。到时候将图纸给了别人,别人就可以按着图纸做创意画,或者做花束,不需要她一直在店里。 这样的开店方式更贴近后世的花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总感觉那封信落款的太阳是在嘲讽她的绘画水平。唯有初学稚童才会热衷于那样画太阳。 傅辛夷拿着毛笔,学得很不容易。 先生教画画教的是水墨画。水墨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会用毛笔。 第38章 她这两年并没有好好练毛笔字,总爱用碳笔,气得先生每回见了她都想动戒尺。拥有一手垃圾毛笔字的傅辛夷,这两天不得不从最简单的画横线、画竖线、画弧线开始操练。 明明书上的植物画毕竟看起来很粗糙,活像碳笔勾勒的。 唉,现在的苦,都是以前偷懒时脑子进的水。 傅辛夷将一盆花放在自己面前,一边哀叹,一边写生。 先画一个长长的弧线! 她笔过画纸,挥毫泼墨颇有气势。 一笔过后,傅辛夷试图欣赏自己的弧线,脸快速垮下来——眼前的弧线染开得仿佛像有老鼠用牙齿啃咬过,丑绝人寰,能让人怀疑眼睛。 这不符合常理! 傅辛夷看了看纸,又看看自己手上的笔:「一定是纸不好。」 京城的纸分为多种,有很多讲究。有的纸为了能够存储长久一些,制作时要加入不少虫蚁不喜的植物,有些为了染出好看的颜色,更是要用特定植物染色。 外加上人总是会冒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一会儿要求纸要不透墨,一会儿要求纸不伤眼。光习字作画,纸就能分成多种,算上特殊用途那种类更多。 傅辛夷对纸了解很少,这会儿纯粹是将画不好图的锅丢到纸上罢了。 或许画多了就好了。 傅辛夷并没有打算放弃,继续提笔试图描绘出眼前的花。 她画得认真。 学了画了,进步总会有的。要是一笔不动,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光明可过太浪费。她既然有了双眼,既然生在这样的世家中,总归要做点什么事情。 一张纸画完,又是一张。傅辛夷放下笔,再将一张纸搁到一旁,顿住回神:「哎……」 桌上再无一张空白纸。她竟是画完了一刀纸。 「小姐,您眼睛该休息了。」良珠进书房提醒,「老爷让您得空去见他。」 傅辛夷望着自己面前一片混乱,呼出一口气:「嗯。确实该休息。」 良珠见傅辛夷同意休息,上前将桌上已干的纸张收拢到一起。她很高兴见自家小姐对琴棋书画上一点心,而不是如同前两年,大多时间不是看杂书就是钻在院子中。 傅辛夷顺手将笔丢入要洗的笔筒:「爹找我何事?今日不是上朝日么?」 良珠回话:「今日确实是上朝日。老爷回来后就让人传了话来,倒是没说是什么事。」 傅辛夷应声。 她检查自己衣服上没沾染什么墨点,寻水洗个手后,带上良珠,前往傅尚书书房。 到了书房,傅尚书还穿着朝服,端坐在位置上写字。他头发染得乌黑,梳得工整,衣服上几乎没有任何褶子,气势颇足,看起来是极为讲究。 傅尚书没抬头,语气平和说了一声:「坐,我有些私事和你聊聊。」 良珠听到这话,意识到这是父女间私聊,乖顺退下,将书房的门一并带上。外头候着的仆役见良珠退了出来,机敏将书房的窗户一并关了。 傅辛夷寻了位置坐下,乖坐静等傅尚书开口。 「今日上朝,那位勃然大怒,借三年前翰林院一位庶吉士的自缢事件、,撤去了翰林院卢大人——卢旺申的父亲,明年春闱的差事。」傅尚书语气平淡,「大理寺将彻查此案,而此案涉及卢旺申。」 傅辛夷满眼愕然。她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信。 是送信那人做的事? 傅尚书本不该将朝堂之上的事情与自家女儿说,可家中就那么一个女儿,他也仅当过一次父亲。 他抬头瞥了眼傅辛夷:「桂尚书会趁着这次机会下手,桂三小姐和卢家公子婚事基本告吹。她这些时日在家闲来无事,我帮你约了年后相见。」 傅辛夷点了头:「好。」 「桂三小姐性格跳脱,话不饶人,但到底是桂府三小姐。」傅尚书说完这话,轻笑了一声,「她的婚事和你一样……」麻烦。 傅辛夷听出了话里没有说出的意思,没多吭声。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到底是谁送来的信?这人是如何找出三年前一场旧案,又是如何通过这场旧案剑指卢家? 傅尚书吩咐:「这些时日注意着些。要是那人继续派孩子送信来,让下头的人跟着孩子。」 傅辛夷应声。 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收到第二封信。大约是会的,只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傅尚书见女儿乖巧,又问了一声:「你想开的店,想得如何了?」 傅辛夷见傅尚书略感兴趣的模样,将自己新增的念头说了出来:「当下京城百姓多有余钱,但天下百姓并不是人人如京城这般。要赚有钱人的营生,那便要弄得贵重、罕见,要值回租金;要是赚普通百姓的营生,那便要弄既有观赏性又有实用性的植株。」 第39章 傅尚书点头:「是。」 傅辛夷见傅尚书在听,继续慢慢说着自己的规划:「后者户部等该是有所考量的。我不能抢皇家的生意,还是做前者生意为好。我可以画出一些图纸,教一些人盆种、扦插、插花、创画。里头细节还未想好。」 傅尚书轻笑一声:「还开铺子?」 傅辛夷点头:「铺子是肯定要开的。我想着赚了一些钱,自己去买一个铺子。」 京城铺子价格昂贵,绝不是普通几金可买下。 傅尚书笑意加深:「看你做事温吞吞,心倒是很大。」 傅辛夷朝着傅尚书腼腆笑了笑。她确实是如此,过着舒坦一些了还不满足,总忍不住想要踏出一只脚,往外头试探性走一走。走得通便继续走,走不通便换个方向。 傅尚书松了口:「你要是真能自己赚钱买下一间铺子,我会找专人帮你打理。掌柜人选上头,你怕是一时半会找不着合适的人。」 傅辛夷连忙点头:「好。」 父女说好了这事,傅尚书便让傅辛夷去做自己的事:「你去忙,将细节再完善一些。视物别太久,伤了眼睛,回头还要宫里头再派人来。」 傅辛夷应声。 宫里头皇后娘娘对她极好,逢年过节都会送东西过来。唯一奇怪的是,自她双眼可见物,意识也清醒如普通人了,皇后娘娘却一次都没有召见过她。 权贵女子偶尔会聚。顾姨娘身份不高,但代表户部尚书前去参加宴会时,一样不会带上傅辛夷。 傅辛夷不知道这些长辈们是怎么想的,脑中闪过一点疑惑,很快又将这些疑惑压在心里头。 「爹也别用眼过度,回头让顾姨娘担心。」傅辛夷劝说了一声。 傅尚书望着傅辛夷,淡淡应了一声。 傅辛夷起身告退,见傅尚书独自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心里头略感叹。傅府终究还是人少了点,不够热闹。傅尚书坐在那儿,显得是那么寂寥。 她退出书房,转头往就近的院子走去。 良珠见自家小姐出来,紧跟在傅辛夷身后,一道往院子走。 主仆两人走了一小段,路上人是真的稀少。再过一月就是除夕,家中过年的红色还未挂上,看起来还没什么过年气氛。 傅辛夷一直走到院子中,才开口和良珠说:「我们府上往年该是更冷清吧。」 良珠回话:「是,小姐没清醒那几年,府上比较清冷。仆役们大多回家了,府上除了我们几个守着小姐,只有老爷和顾姨娘两人过节。」她这话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家小姐听了不喜。 傅辛夷没说什么。 她走到院子中,站在刚种下种子的土地边。天冷,刚钻出地面的小苗苗绿油油,嫩得手指都能掐断。院中不远处种植的那些花草该盛的盛,该枯的枯。 等这一批长成能开花可用的状态,太慢了。 傅辛夷转身迈步,沿着院子边上的走廊朝自己房间走去。 「今年最后一趟集市了,采买完我就回家过年。」 「也不知道府上几日放行。」 两个仆役说着闲话走近,一个转角走向院子方向,猝不及防面对上迎面而来的傅辛夷。他们慌忙朝着傅辛夷行礼:「见过小姐。」 傅辛夷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 两个仆役见傅辛夷走远,稍松了口气。家中小姐脾气不大,对于仆役而言是个大好事。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忍不住责怪起对方:「都怪你说什么集市,显得我们抓紧想离开似的。」 「分明是你说放行不放行的事!」 两个仆役嘴上没停,脚步加快,很快离开原地。 傅辛夷折回到自己房间,重又进了书房。她吩咐良珠:「今日我在书房用膳,你让人直接送来就行。明日早些起,我有事要让你帮忙。」 良珠当即应下:「是。」 还有一个月过除夕,傅辛夷算了算时间,觉得该是来得及。 她想着那日收到的辛夷干花,决定送宫里头一份贺礼。 清晨,天边太阳方出来一抹红。 傅辛夷早早起床给自己换了套男装,又强迫良珠换上了衣服。 良珠哭丧着脸:「小姐,您这一大早穿男装出门做什么?」 傅辛夷学着傅尚书走路的气势走了两步,听着脚步声回她话:「出门去买点东西。」 她前世买东西卖东西很方便,下个单就有人上门送货接货。在傅府之后,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和良珠说,良珠会与府上管事沟通采买。有些种子甚至是府上管事采买别的东西时,自己都没琢磨清楚是什么,便直接带回来给她。 但开店必须要出门了解外头的情况。要做贺礼必须要出门。 第40章 良珠穿上了男装,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那穿什么男装?回头被发现了奇奇怪怪的。」 傅辛夷随意扯了个话:「穿这样自在点。」 良珠还是不能理解。怎么穿男装就自在点了?京城如今风气开放,穿女装和穿男装一样上街,根本不会有人会说道什么。这世道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都有,怎么就…… 可怜小丫头今天被拉起来得早,连去给顾姨娘报备的功夫都没有,只能穿着男装愁眉苦脸被自家小姐拽出门: 「小姐,老爷让小姐这些日子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 傅辛夷应了声:「嗯。我知道。」 她虚心答应,并不打算实行。 良珠见自家小姐完全没有转变态度,只好在门口守卫处留了话,强行要求傅辛夷坐府上的马车出门。傅辛夷答应这一点,总算成功带着良珠出门,坐在马车上慢吞吞往外头去。 马夫在前头询问:「小姐这是趁早去买什么?」 车里傅辛夷掀了马车旁帘:「我前两天听说,今天有一大批货从江南那儿运过来。年前最后一次大集市就是这两天吧?」 马夫显然知道这个事:「对,是的。走水路。每个月都有一批。今个这批跟着官家的船一块儿上京,所以货特别多。但人杂得很,什么人都有。」 傅辛夷问了一声:「有差吏没有?」 马夫憨笑起来:「今个有官兵值守,杂是杂了些,但也安全。您放心。」 良珠吃惊看向自家小姐。她根本没想到傅辛夷平日里听话不出门,这眼睛刚好得差不多,第二回 出门就直接挤入老百姓人堆中。 难怪要穿男装! 这穿着奢华的裙子,哪还能挤到人群中? 良珠当即开口阻拦:「小姐,不行的。我们都没和府上细说!」 傅辛夷看了眼良珠,笑弯眼:「没事的,马夫不都说了,今天有官兵值守,很安全的。」 良珠急了:「这哪里是安全不安全的问题!那些船边人挤人,您进去必然要受到拉扯,而且也根本抢不过别人啊?这还不如给点钱,寻个大船先进去挑买点东西呢!」 这回轮到傅辛夷惊了:「还能这样?」 良珠:「……」 良珠觉得很绝望。 自家小姐根本对自己身份没有半点概念。 她不得不和小姐仔细讲一下她的阶级优势:「小姐,您是户部尚书的嫡女,是官家子弟。您喜欢花草,和老爷说就是了!户部掌管天下疆土、户籍、田地、俸禄、赋税,和市舶司的关系更不用说。要不是有老爷的面子,采买的管事怎么可能轻易就将海外运来的种子给您呢?」 傅辛夷茫然:「是这样么?」 良珠点头:「老爷有权拿那些种子种植做试验。多是养在京城外郊,请专人种植。种出来后有用的就报上去,回头多取了种子再下到地方。您那点种院子里的……」 良珠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哦咯,傅辛夷看这个表情看明白了。 有用的种子傅尚书自个要叫人去种的,那些不知道什么玩意,没多大价值的种子,就顺手变成了管事手上的无所谓的种子,拿来给她当消遣了。 往常或许就是给园丁随意撒院子里,长不长看命。现在她喜欢,就成了送她的东西。 难怪院子里没什么珍贵品种,品鉴会上那些个高档货,她全是第一次见。这么一琢磨,傅辛夷觉得自己还真好打发。 良珠继续劝:「小姐,我们就不要去码头人挤人了。回头要是出了个差错,我怎么和府上交代?」 傅辛夷想了想:「可爹不能将更珍贵的种子给我的。那我自己去买不是更合理?我要是问他要,岂不是让他试验的种子少了一些,反倒是不对了。」 良珠懵了一下:「您是傅尚书唯一的女儿啊。」这有什么不能要的? 傅辛夷看向良珠:「爹是为了天下百姓在种田,我是为了一己之私。一己之私就要花自己的钱,走自己的路去采买。」她毕竟和傅尚书说好要靠自己买下一个京城铺子。 良珠习惯了阶级分化的日子,脑袋转不过来,一脸茫然:「那花点钱早些去大船上也行啊。」 行是行,但对了解市场没什么用处。 傅辛夷没说服良珠的打算,倒是低头算起来自己成本到底差了多少。要开个正儿八经的花店,路比自己想象中更复杂和麻烦。 马车很快到了目的地。马夫停下不得不告知傅辛夷:「小姐,再往里载人的马车是进不去的。别的都是拉货车。」 傅辛夷带着良珠下车:「有劳了。午间再来这里接我便是。」 马夫拱手:「是。」 傅辛夷带着良珠混入人流,告诫一样是初来这儿的良珠:「将自个东西藏好些,人多眼杂,安全不代表没浑水摸鱼的。」 第41章 良珠将钱袋收好,跟紧了傅辛夷:「小……公子,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傅辛夷听到这个突然改过来的称呼笑起来:「以前做梦都想走人群里,便想象了一下。」想象自己走在人群中,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 良珠听见这话有点心疼。她家小姐想来早市,纯粹是因为眼睛看得见了,想多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她即使心底里头还是不认同,但也理解了些,不再在傅辛夷耳边叨叨念念。 ☆☆☆ 京城的早上空气微凉。习惯早起的人们凑在一块儿,让沿河一带热闹了很多。 人流拥挤处,采买人众多,能看见道路两旁支起了不少临时的铺子。远处桥上桥下沿河一带不断往路上输送着货物,从船到人,由人运上车,再将车送走。 这地男女老少都有,成年男子多是在做搬运工,年长一些的在叫卖东西。成年女子多是来采买的,妇女多,少女少。年轻貌美姑娘公子少有到这儿来的。 周围说官话的人不多,还都要扯着嗓子喊话。天虽凉,但光膀子运货的也有。这些人身上有股韧劲,将自个日子的重担都压在肩头,板着脸却又会因为一点小事猝不及防憨笑开。 有做豆腐花的,开了一个很小的铺子,收一笔钱就给来的人碗里扣一勺,那热气惹得傅辛夷往那儿盯了好久。 民间百姓的热闹和品鉴会上的热闹是不同的。傅辛夷有点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两种的差异,只是东张西望着,双眼早成了两个月牙。 良珠没能体会到这种热闹,只皱着眉头努力护着自己小姐。 「珍珠啊,海外的珍珠,什么颜色都有!」 「新到的手链啊,一口价。等下就送去西市铺子了啊。送去价格翻一倍!」 「公子,布看一眼么?能写字,做扇子上佳啊!」 傅辛夷走得速度不慢,很快就看到了官家的运输船。 那块地方被一群兵守着,并不能让普通百姓过去。船上不知道运送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一箱子一箱子在搬运。有巡逻的高一级士兵看到有过于靠近的,便会严厉呵斥:「看什么看!」 傅辛夷扫了一眼,很快就将自己视线落到了一个铺子前。 这铺子前人也不少,卖的东西分在两边,中间用一块板子隔开。铺子主人叫卖很简单:「左边能种能吃啊,右边全是石头粉末,不能吃啊。」 傅辛夷走过去看了看,略带好奇:「石头粉末买来做什么?」 「画画啊,擦脸啊,什么都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这儿价格是铺子里一半。您要是去问问就知道了。」铺子主人给人包了一袋子白乎乎的粉,收了钱,头都没朝着傅辛夷抬。 右边粉末有石头有粉末,颜色各异。如果是用来画画,那傅辛夷大约有了点概念,多是矿物和其粉末,不少有毒。至于左边,傅辛夷看着那些能种能吃的:「你这儿有什么稀奇点能种的么?」 铺子主人嘿笑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哟,稀奇玩意可多了去。小公子是第一回 来买东西吧?是想买个什么种院子里?现下时节,蜀葵、锦葵、虞美人?不如虞美人。舞草,如美人在院中翩翩起舞,漂亮。」 傅辛夷笑起来:「您很懂啊。」 铺子主人总算抬眼看了一下傅辛夷:「那是,我懂的可多。」 「那每种都来些,我把名字记在袋子上。」傅辛夷掏口袋竟是拿出了一支碳笔。 铺子主人被傅辛夷震了一下:「这……」 傅辛夷眨眼:「怎么了?啊对了,您报个价,我一块儿买了,回头种院子里。」 旁边不远处传来「噗嗤」一声。 傅辛夷听到笑声,一脸莫名转头看过去。 边上两个公子哥结伴,前者个子高一截,和铺子主人一样的神情复杂,后者稍矮,温润华贵还捂嘴憋笑,显然是刚才笑出声的人。从两位衣着来看,不像是常来这市集采买的人,像是特意前来体验日子的。人俊美,腰系垂玉,画风与周遭格格不入。 憋笑的人注意到傅辛夷的视线,连忙拱手,略带歉意:「小公子刚才的话,听着仿佛是来砸场的。实在是让人没忍住笑。这儿采买多是走大量,少买一些都是蹭便宜来,像您这样……」 像傅辛夷这样每样来一点的,一听就觉得是来砸场。 傅辛夷恍然:「啊,这样的话,确实。」 她也很歉意:「那这样吧,您选几个种出来好看的,我各买几斤。」 铺子主人神情依旧复杂:「您要么随便看,看上哪个自己包。包多少看您自个,回头我给您说是多少钱。」要不是看着面前三个公子身上穿的衣服都价格不菲,他恐怕当场要翻脸。 傅辛夷略苦恼:「罢了罢了,接下去几个月能种下的都给我来一袋。我回去先种着。」 铺子主人扭头拽过一个搬运工:「别回船上去搬了,给我在这儿包种子。」 第42章 憋笑的公子哥咳嗽一声,上前笑盈盈开口:「我要买的方便些。您这儿右边那些,各给我一大袋。算个价,午后我叫人来拿。」 这人声音温和细腻,似乎还有点刻意压低了嗓音。 铺子主人高兴做出一笔大生意:「好嘞。」 傅辛夷听惯了各种声音,朝着旁边公子看了两眼。 这两眼很快被另外一名公子哥阻拦。这位刚才神情复杂的公子哥突然插入两人之间,挡住了傅辛夷的视线。他转头问自己同伴:「要不要去另外铺子再看看?」 「不用。我们马上回去。」那公子温和回话,「下不为例。」 「……带你买东西,怎么听着好似是我闹着要出来。」高个公子失笑。 傅辛夷见自己完全看不到那矮个公子,挑眉转头:成吧,反正是偶然一遇,以后八成不会见面。 两个公子交了钱,很快和傅辛夷告辞,转头重回人群中。他们走动的瞬间,傅辛夷转头又朝着两人背影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奇怪,周边怎么有好些特别稳重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才收回视线,良珠拉了拉傅辛夷,凑到傅辛夷耳边:「小姐,刚才是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 傅辛夷一顿,神情复杂:「……」 好的,她明白为什么会有特殊的脚步声了。 傅辛夷朝着铺子主人笑了笑:「您这铺子风水挺好。」招贵人。 铺子主人嘿笑一声:「冲您这话,等下给您多送一包种子。」 傅辛夷买了一大堆种子,又去吃了自己眼馋的豆腐花,最后成功带着良珠回到马车上,和马车一道慢悠悠撤离。 车轮声滚滚,混在凌乱行走的脚步声中,莫名其妙听得人心欢愉。 此刻正午,太阳正好,肚子尚饿,适合找个酒楼吃饭。 她闻了闻自己选好的种子,确定这些都是可播种的,心满意足收拢摆好。这家铺子买点那家铺子买点,她知道了不少种子的价格,还靠着套话知道了一些花草植株的价格。 下午可以到专门卖花草的花铺看看。 良珠在一旁庆幸出门没出什么差错,又算了算还剩下的钱,安分跟在傅辛夷身后。 傅辛夷这会儿见没人了,问良珠:「你怎么知道那两位是十二皇子和皇妃?」 良珠压低了声音:「您早年是见过十二皇子的,只是这些年过得昏昏噩噩,您记不得了。他是皇后娘娘所生,以当年皇后娘娘与夫人的关系,您与十二皇子……」本该是天造地设一对。 傅辛夷很聪明,一下子意识到良珠接下去要说什么,赶紧抬手:「得得,别往下说。他如今成婚了。」 良珠见自家小姐这姿态,略揶揄短促笑了一下:「十二皇子与十二皇妃成婚没多久,膝下暂时无子,相当恩爱。没想到他们私下里还会一块儿出来买东西。这回该是没有认出您来。」 傅辛夷点了点自己的脸:「我长得和爹娘不像么?」 良珠笑起来:「像的,可他们没见过年轻时候的老爷和夫人呀。小姐如今渐渐长开,突然碰个面,十二皇子一下子想不到的。」 傅辛夷觉得也是,幽幽叹了口气。 她倒是没有因为随便出行碰到皇子而震惊。当朝皇帝非常能生孩子,名下皇子公主众多。在京城这三分地上,丢个绢花出去,砸十个里八个是贵人。 这群孩子里最终被钦点为皇太子并登基的,就是这位排名十二的皇子。他会在多年之后,一杯毒酒赐死风极一时的一代丞相封凌,并让封凌成为历史上最后一名丞相。 傅辛夷没想过自己会那么早遇到十二皇子,更没想到自己和十二皇子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女子在史书中总是少有名字,即便出没在野史和说书中,也多是乱七八糟的揣测。 人生果然充斥着狗血。 良珠不明白傅辛夷为什么叹气,身子侧了侧,悄悄揣测询问:「小姐您是想成婚了么?」 傅辛夷一脸困惑看向良珠,实在不知道自己丫鬟脑袋里日常都在想点什么:「我为什么要想成婚?」 良珠嬉笑一声:「我还以为小姐在羡慕那两位的交情呢。毕竟刚才陪小姐逛市集的只有我这小丫头。」 傅辛夷并不承认这一点,怀疑良珠:「……我觉得是你在羡慕他们。」 良珠脸涨红反驳:「我才没有羡慕。」 傅辛夷哼了一声:「不过是吃了口狗粮,没什么大不了的。」 良珠没能听懂,呆了呆:「……小姐,为什么要骂自己是狗啊?」 傅辛夷摆手:「你不懂。」 良珠:「……」她确实不懂。这突然骂自己是怎么回事? 马车很快到了一家酒楼,傅辛夷下了车,带良珠进门,向店小二要了个楼上雅座。 第4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雅座靠窗,窗外能看到干净的道路,还有远方稍矮的楼房以及楼房更远处的内城河流风光。 午间用餐的人不多,小二态度相当客气,笑盈盈招呼:「公子要吃什么?我们店里今早刚到了一批新鲜的鱼,可要尝一尝味?」 傅辛夷应了一声:「好。两人份的吃食,看着点一些。有什么糕点和茶么?」 小二张口报了一个:「有嘞。金桂飘香,这日子最好吃的就是木樨糕,您要来一份么?香甜可口,一口咬下去那是舌尖上都泛着甜,吃了科考必拿个好名次。茶是有多种,玲珑翡翠茶最近卖的不错,您要尝尝么?」 话说得和相声一样。 傅辛夷笑出声来:「好,都尝尝。」 小二笑盈盈应了声:「那我给您再推两个,一道荤,一道素,一小碗汤,和和美美。您瞧成不?」 傅辛夷应了:「成。」 良珠掏钱:「里头一成赏你了。」 小二双手接过钱,喜笑颜开:「谢过这位爷,我让后头下厨去。」 傅辛夷听着笑得不行,等小二离开后和良珠说:「原来外头的人这么好玩。」 良珠点头:「小姐,以后您可以多出来走走。不过还得带个人,不然就我们两个,我心里头实在慌得很。」她就一小丫头,根本没学过武,万一出个差错,脑袋赔了都没用。 傅辛夷含糊应了一声。 下回的事下回再说。 京城开酒楼的不少,像这样有二楼雅座的酒楼多做菜精致,一顿饭不便宜。饭菜很快送上来,老远就能闻到一个香气。这香气弥漫开来,让傅辛夷肚子更饿了。 家里饭菜一样好吃,可就是敌不过外头这气氛。 傅辛夷就着外头人来人往的景色吃饭,竟是比在府上还多吃了些。 小二总共没伺候几桌人,给傅辛夷倒茶倒得热心,还多说了两句介绍自家酒楼:「我们掌柜是江南人,口味偏甜。当年上头一句话,不少江南的商人都被叫到了京城,就在京城落了户。」 傅辛夷对这段背景历史不算熟悉:「这样呀,刚开始日子一定很难吧。」 小二笑起来:「可不是。好在现在撑过来了。掌柜兄弟家的公子哥,这回秋闱可是榜上有名。以后那是官家老爷了!这命啊,总是人拼出来的。」 傅辛夷佩服:「真厉害。」 科举考试是要连考几天几夜的,可难了。也不知道封凌是怎么年纪轻轻就考出第一的水平。 这两日傅辛夷已经尽可能不去想封凌了,没想到撞见十二皇子,以至于现在脑子里全是封凌。 她肚子很饱,却还是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木樨糕放到嘴里,漫不经心看着窗外:人啊,总归是容易想东想西。那般惊才艳艳的一条鲜活生命,实在让人不忍心见其逝去。 要是活着,他必然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十二皇子看着也是个好人,封凌看着也不算糟糕,说书人对这两位几乎都是褒大于贬。 或许是立场不同。 傅辛夷慢吞吞将嘴里的糕点咽下,感受着自己嘴里一股子桂花味,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她视线扫到了路上行人,一眼就看见了熟人,「噗」一口将茶水喷出来。 茶水喝到气管里,呛住了。 良珠赶紧掏出手绢递给自家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小二在边上脑袋上冒出了一个问号,很快反应过来:哦,这是个穿着男装出来的大家闺秀,难怪看着柔弱得很。这么一想完,他也忙将茶杯撤走:「我给您换一杯。」 傅辛夷猛烈咳嗽着,脸微红,眼眶里起了一层水气。她好半天缓过来,略带咳嗽回了良珠的话:「没事,没事。就是呛了一下。没大碍。」 良珠松口气:「您喝茶也悠着点啊。」 傅辛夷能说什么? 她很悠着了。只是脑子里在想男人,谁知道一看窗外正好看到这男人出行,所以呛成这模样。人不能瞎想,瞎想要出事情。 「没事。」傅辛夷叹口气,「我吃饱了。」 良珠将手绢收好:「吃饱了就好。我们早些逛好早些回去,家里肯定等急了。」 傅辛夷点头又赶紧摇头,抬手招呼良珠:「再坐会儿,等下再出去。」 良珠一脸莫名:「怎么了么?」 屋外道上有封凌。 傅辛夷将身子靠近窗户,重新又朝窗外看去。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碰见眼熟的人并不稀奇。可就这么出来一趟,又是碰见十二皇子又是碰见封凌的……傅辛夷有一瞬间觉得……该怪自己出门没看皇历。 封凌穿得普通,素色半旧衣袍,洗得干干净净。他长得好看,落于人群中相当显眼,显眼到只轻扫一眼便能抓住常人视线。刚才看的时候,封凌是从街头走过来,遥遥能见。现下看的时候,封凌是走向了街尾,只留个背影。 第44章 午间阳光落在人身上,在他身上形成了一层淡淡的光圈。周遭有路人见了他,多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在借着机会多看两眼。 长袍衣角随着他走动轻微晃了晃,晃得傅辛夷心里头有羽毛在刮。 要不是京城人多自持,恐怕会出现一人出街,万人掷果的情况。 然而这样一个人,活不过四十。 傅辛夷望着封凌的背影,心情陡然低落。 她经历过不健康的人生,又喜欢花草,对所有的生命都有着一股子崇敬。华朝人才辈出,如这样的天才,百年仅此一个,短短三十来年的生命是那么浓墨重彩。 望着人走远,傅辛夷收回视线,对跟着在窗口好奇张望的良珠说了一声:「走了,去花店逛一逛就回府。」 良珠应下:「是。」 楼下的少年郎忽然回头,视线落到了酒楼楼上。 良珠看到封凌的脸,一下子将注意力聚焦到了封凌眉心的红点上,整个人都懵了一下。她见少年郎重转回去,漫步离开,这才仓皇起身走到傅辛夷身边,跟着自家小姐准备离开。 傅辛夷一上午的好心情被十二皇子和封凌搅合成浑水,她身后的良珠却是满脑子在想:那人看着似乎是封解元。 良珠紧跟着傅辛夷上车,在回府的路上确认了一声:「小姐,刚才那是封解元么?」 傅辛夷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良珠得了准信,点了点头:太像了,那眉心一点红,实在太过像当年的夫人。 ☆☆☆ 主仆两人很快坐上马车,进入京城人最爱逛的一地——京大门前廊坊街。 京城商业区有好些街,光京城大门前就有廊坊头条,廊坊一条,廊坊二条……其中廊房四条开了几家有名的铺子,愣是成为几个地中吸客最多的。 到了地方,到处都是人和铺子,坐马车不便利。 傅辛夷下车带着良珠,四周张望逛了起来。她满眼都是人世繁华,惊叹半张着小嘴,好奇从这头走到那头,最后在一个小胡同里,进了一家花鸟店。 这会儿的花店都卖鸟或者其他小只的动物,和后世花鸟市场差不多。 铺子里温度比外头暖和得多。靠墙是一排排的木架,木架上摆放了诸多绿盆栽。屋两旁高架上挂着数量众多的鸟笼。笼中鸟的羽毛五彩缤纷,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热闹得很。 掌柜仅一人站在一张桌子后,面对着零零散散走进来的客人。 傅辛夷一进门就得到了掌柜遥遥传来的热切招呼:「小公子想买什么?是买两盆花草还是想买个鸟逗趣?买多了,我们给您上家门。」 有客人看向傅辛夷,被她的容貌惊异到多看了两眼,走出铺子竟门槛绊了个踉跄。 傅辛夷穿着男子的衣物,脸上未用什么胭脂,看着正是俊美小公子样。掌柜嘴甜会说话,见先前客人狼狈一踉跄,大笑高喊:「小公子再好看,也没您手上东西宝贵。刚花的钱可别给摔了啊。」 那客人干笑离开,小跑逃得飞快。 傅辛夷听着忍不住笑起来。 掌柜瞧见傅辛夷笑:「小公子笑起来更俊。要不买两只画眉?瞧着就配得上公子。」 傅辛夷身上没戴什么贵公子配饰,但衣服料子是上好的料,一看就能看出口袋里有钱。掌柜为了能赚钱,什么鬼话都敢说出口。如今见着傅辛夷长得俊,话更是张口就来。 良珠跟在傅辛夷身边,替她先行开口:「我家小公子想先自个看看。她喜花草,懂行。」 掌柜笑容不变,即使在心里头嘀咕「这样的小公子能懂个什么行」,嘴上却是连连应了:「好嘞,您儿慢慢看,看上的直接与我说就成。」 傅辛夷稍带扫了一眼屋内的花草。 这家铺子不愧是开在京城的铺子,里头各式各样的盆栽都有,品相都好。入了冬,叶子绿色偏少,多是红色黄色一类,看着倒也显喜庆。有花的则更惊艳。 这么冷的天还有花绽放,撞上快要过年,谁都想讨个艳丽彩头。 傅辛夷看了这么多,点了几盆花期稍长,预计能开更久一些,或者除夕差不多正好能绽开的花。她对那头注意自己的掌柜吩咐了一声:「这些送到……」 话一出口,傅辛夷顿住了。 她不知道自家具体地址。 良珠在边上快速补上:「送到西城傅府上。」 能被成为府的总共就那么几家。掌柜脸上笑意加深:「好好,小公子您挑花可真是眼光毒辣,比我这种卖花几十年的都厉害。」 傅辛夷哪能听不出掌柜话里的假。可这种话听了还真挺高兴,让她多说了一句:「要是有见着好看的腊梅、山茶,黄的白的红的,这些日子一并送来。茶花量不用多,一种色一株就成,花得好看。」 第45章 掌柜连连应下。 傅府便是户部尚书傅尚书的府邸。府上花草常年自种或者与固定农户采买,少有在铺子中购入的。他这是凭空赚了一笔,也不知这小公子是何来头。 傅辛夷这边采买结束,带着付好定金的良珠转头又出去。 掌柜笑容满面在自己本子上记账:「哎呀,今天可又是生意欣荣。果然店里要红彤彤的,喜气。」 他话说完,注意到店内又来了人,抬头堆笑:「哎哟,哪儿来的大胖小子?」 仅有人腿高的何通略有点喘气,手上拿着一个锦囊袋子。他小跑到掌柜面前,往台子上丢锦囊:「一,一个公子哥,让我买点东西。」 掌柜嘿笑:「哟,这钱袋可值钱。哪位公子哥?怎么不自个来?」可别是这小子顺了谁家公子哥的钱袋? 他说着将锦囊打开。锦囊里有不少碎银,还塞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二十四种花名。 何通缓了缓自己的气:「那位公子哥说,从小寒日起,每五日送一种花,直接送到西城傅府上。」 掌柜愣住:「西城傅府?」 何通嘟囔:「是啊。西城傅府。这人说是如今名声不显,只想送点花草以表爱慕之意。等功成名就之日,他会自行前往傅府,向傅家小姐提亲。」 掌柜看看纸,再想想刚才冒出的公子哥。 咦? 难道说这一个两个都是为了追傅家小姐,这才纷纷讨其喜好,各种采买? 纸上前两种花,赫然就是刚才那公子提到的「腊梅」和「山茶」。 掌柜留了个心眼,语气略有点不满,朝个子不高的大胖小子讲着:「这位公子哥长得如何?品性又如何?你这可是将媒婆的生意丢给了我们铺子。万一得罪了傅府,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回头铺子都没了!」 何通撇嘴:「除了穷,没别的缺点。」 掌柜琢磨着穷,再根据纸上送花的时间琢磨着……穷,试图功成名就,莫非是指殿试之后便想要提亲?这是要参加殿试的公子哥。 「我上回去傅府送过信和花。他们都收下了,你放心。」何通见掌柜在犹豫,手悄悄握拳,糊骗起这掌柜。 掌柜当然不知何通那塞完就跑的事,细盯着何通看了片刻,觉得何通不敢用这等事哄骗他。他收下了钱:「成,我给送。回头退回来我可不退钱啊。」 何通应声:「好。」 小家伙匆匆跑来,又匆匆跑走,脚步蹦跶,只觉自己身高已有八尺高:他是在帮姐姐报恩。男子汉大丈夫,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傅辛夷在回府的马车上睡着了。 她一大早带良珠出门,本就起了大早,一天下来又跑这儿又跑那儿,精神亢奋,身子却是累着了。逛够了想逛的地,一上马车,疲惫和困倦席卷而来,将她拽入周公梦。 梦境两世内容交织,到后头全是五颜六色的花,灿烂得让她唇角止不住上翘。 就在她坐在一朵花上,从花瓣踩到另一朵花身上时,一阵下落感传来。傅辛夷猛然惊醒,睁大双眼看向自己四周。良珠坐在马车上睡着了,眉头紧锁,头一点一点,比她睡得难受得多。 马车缓缓停下,良珠敏锐睁开双眼,眼内迷茫转眼褪去:「啊,小姐。您醒了?」 傅辛夷点了头。 外头马夫声音传来:「小姐,到傅府了。」 良珠起身先行出马车,掀开帘子等傅辛夷下马车。 傅辛夷初醒,迎头吹上京城冬日冷风,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外头太阳还没彻底落下,但已然没有什么光照,看起来阴沉沉的。 天上日月星光是半点都看不见。 好冷啊。 傅辛夷裹紧衣服,慢吞吞往自家府门口挪。 马夫敲了门,门一开,里头守卫便拿着厚斗篷出来,将斗篷递给良珠。良珠将斗篷给傅辛夷披上:「小姐,当心冷。可要去用晚膳?还是我让他们做好了送房间来?」 傅辛夷想起今天自己是偷跑,略心虚:「送房间来吧。」 良珠应下。她在跟着傅辛夷回去的路上,和路过的仆役吩咐了晚膳事宜。 傅辛夷走到半路,和良珠说了一声:「将我们采买的东西送我屋里去。」 良珠寻常时候肯定会应,但这回却是回绝了傅辛夷的吩咐:「不行。小姐眼睛重要。要是放在屋里,小姐今晚必然会点着灯折腾。」 傅辛夷想着也不急着一天两天:「那明天送书房去。」 良珠这才开口答应:「是。」 傅辛夷回到屋里,简单擦洗过后用了晚膳。一直到睡下,傅尚书和顾姨娘都没有来斥责傅辛夷,好像这一回事就那么过去了。 她以前未曾有这种经历,躺在床上临睡还问良珠:「良珠,爹和顾姨娘没派人来说什么么?」 第46章 良珠替傅辛夷铺好床,挂下床帘:「小姐。老爷和顾姨娘的人都来说过,以后出门要记得带上护卫。」 傅辛夷小半个脑袋钻入被褥中:「我的禁足就这么没了?」 良珠笑起来:「小姐。要是禁足会让您偷跑,那老爷和顾姨娘绝对不会再禁您的足。您的安全才最是重要。」 傅辛夷低声应了一句。 她做一份礼也是做,做两份也是做。今年除夕便多做一些作品送出去吧。 傅辛夷脑中各种念头冒出,想了想傅尚书和顾姨娘,又想了想今后他们若是无后怎么办,又想了想白天的十二皇子夫妇,又想了想封凌,想得头昏脑涨。好在想多了,精神再度疲倦。人一累,仅马车上睡一觉是不够的。 ☆☆☆ 新一天。 天外阴沉沉的。 傅辛夷起身换上自己方便行动的土衣服,先去院子里看了看种子和各种花草,确定杂草并没有试图侵扰她的地,再去拿了个竹篮,采摘起了花。 良珠见多了傅辛夷乱七八糟种花,少见傅辛夷采花。 她在边上帮自家小姐多拿了一个篮子:「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傅辛夷继续采摘自己觉得漂亮的花和叶子,一一小心分类放入竹篮中:「那日我收到的信中有一朵干的辛夷花。我以前没做那种干花。这回想试试。」 良珠好奇探头:「要晒干么?晒干颜色就没了。药店里的辛夷花干看着都是土色的。」 傅辛夷应声:「是。但土色我们可以再染色。就像衣服可以染色,干花也行。当然,要是做法正确,花朵本身的颜色全能保存下来,我们便不需要染色。」 她以前看不见,即便能做干花,也会由于所耗时长太长,以及效果并不算太好而放弃。毕竟一排干花放在那儿,她根本无法确认哪朵花颜色如何。 如今能看见了,什么都可以试试。 良珠听傅辛夷如此说,对这个干花制作更好奇:「那我们昨日后来买的那些东西,全是用来做干花的么?」 傅辛夷「嗯」了一声。 她精挑细选了不少极为普通,却绽得好看的花,将自己篮子里装了个半满。又选取了不少叶子和细枝条,塞在了良珠拿着的篮子中。 采摘得差不多,傅辛夷才带着良珠折回到书房去。 昨日采买的东西都已放在书房的角落。 傅辛夷将篮子放在桌上,从角落里翻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和良珠说着步骤:「首先我们要将这些花草中的水去除。这是最重要的一步,方法有很多。」 良珠探头,认真看傅辛夷动作。 傅辛夷先取了一根绳子,再取了不少铁丝。她用铁丝和绳子将花倒挂串起来:「本来该先养一周左右,但我怕来不及,现在先这样晾着。你来帮忙,记得不可晒在太阳下,要放在阴凉通风好的地方。这里要选一些花瓣不易掉落的花。」 良珠学着傅辛夷的动作上手帮忙。 傅辛夷再取了扁平的陶器,用烧过的竹条平铺在上头,最后用绳子系紧。她在陶器下方撒入草木灰,再在上方摆了叶子。 「叶子一样晾干。回头我们选好看的用,不好看的便丢了。花瓣若是有掉落,你也放到这上头来。」傅辛夷叮嘱良珠。 良珠应下:「好。」 傅辛夷又取了几个密闭陶罐,往里装月石和沙子。月石便是硼砂,硼砂和沙子混合在一起,可以充当干燥剂来使用。这些月石如今还是作为药物的,她当年不过听了一耳,恰巧记下了。 现代干燥剂多种多样,但傅辛夷化学学得一般,自制水平顶多就是义务教育阶段的水平。她心里头隐隐有些叹气,早知有这么一天…… 罢了,谁能想到呢。早知有这么一天,她第一件事该干的还是背历史书。 傅辛夷摒弃脑内的乱想,在往罐子中灌入一半月石和沙子,再取了几朵花放进去。她动作很轻,生怕这些花给碰坏了:「放在罐头里的花必须要韧性足,花瓣不容易掉,花不容易受损的。不然被沙子蹭一蹭就坏了,回头取出来不好看,没法用。」 良珠在一旁惊叹:「小姐您可真聪明。」 傅辛夷轻笑一声。她用了三个方法,不确定哪种效果更好,只希望三种中至少有一种出个好效果。 一批陶罐密封好,傅辛夷让良珠放到阴凉角落中去。 京城冬季并不潮湿,想来可以更快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傅辛夷带着良珠忙碌: 「这一批先试着做,做小幅的,预计除夕前能用上。等今后手边花草多了,我们不做干花。我教你做大幅的花画,里面加了泥土,自个会长。」 良珠眼神发亮:「嗯。小姐,这可比女红好玩多了。」 第47章 傅辛夷想了想那些刺绣手艺:「枯燥练手的时候,什么都不好玩。你若是能做出点样子,什么都好玩。就和那些文人墨客一样,不断学和背,总是会乏味,等学成后轻易出口成章,随意参加诗会出风头,那便觉得好玩。」 良珠听着着话,觉得很有道理:「小姐您说的是。」 傅辛夷这两年总是爱看杂书,自小又喜欢说点奇怪话,脑中关于这样那样的想法很多。良珠跟在傅辛夷身后,半点没觉得自家小姐会做干花会做花画有什么不对。 不过转眼,书房里就多了一股草木花香气,比贵人屋子里喜用的熏香好闻多了。悬挂着的花一朵朵盛开垂吊着,颜色各异,鲜艳娇嫩,愣是将阴天的书房衬着明亮了不少。 花朵明亮,心情便明亮。 良珠多看两眼,心里头不自觉有点小雀跃,脚步都比早上刚起时轻快了不少。 傅辛夷习惯了听人脚步声,察觉到良珠脚步的变化,不由自主看向良珠。小丫头面上雀跃带笑,不停瞧着挂花。她年纪还小,正是活泼俏皮的阶段。那种生命的灿烂是花草无法媲美的。 良珠注意到视线,朝着傅辛夷眨眼:「小姐您看我做什么?」 傅辛夷收回视线:「我很高兴我能看见了。」 良珠笑出声音来:「我也很高兴小姐能看见了!」 傅辛夷想着,那种高兴是不一样的。 良珠的高兴,只是单纯因为她伺候的小姐能看见而高兴。而她的高兴则是因为,她真真切切用双眼,用双耳感受到了这个世界。 她能更细致感受到这个世上的色彩、人心。她能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喜欢的花草,真能带给人快乐。 傅辛夷脸上笑得相当温和,如同被浸入了蜜糖罐子,被金灿灿的蜂蜜沾染了全身,晶莹剔透,唇齿鼻翼间全是糖分。糖浆润滑且没有一点粘牙。 「哎!」良珠惊叹的声音传来,「小姐,下雪了!」 傅辛夷听着声音,下意识看向窗外。 良珠小跑到窗口确认了一下,转头朝傅辛夷高兴喊着:「真的,是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下雪是个好兆头。 傅辛夷想起院子里的植株并不是每一个都能扛雪,微微瞪大眼:「啊,院子里……」 良珠笑起来:「小姐,府上还是有园丁的,您可别小看了咱们府。」 傅辛夷恍然点头,却依旧匆忙起身:「我就去看看,看两眼。」 京城年年下雪,她年年喜欢看雪。 纯洁无瑕点缀枝头上,很美。 傅辛夷知道院子里的植株确实有人专门照料,但这不妨碍她对自己的花草上心,更不妨碍她看雪。 良珠不敢让自家小姐冻着,赶忙找出了伞,用伞撑在傅辛夷头顶上。京城的雪特别大块,下雪天可不适合随便乱跑,回头进屋子一暖和,头发衣服会湿透。 傅辛夷在院子里晃荡,提着裙子从一端走到另一端。 天上的雪逐渐变大,看姿态是打算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给大地盖上一层薄被。白雪落到亭台楼阁红墙绿瓦上,显得格外好看。这种好看有精雕细琢的美,有气势磅礴的美,惊心动魄却又不会落入俗套。 白色并不是显眼的颜色,但傅辛夷很喜欢。 「小姐,腊梅要开了。」良珠笑着和傅辛夷说着。 傅辛夷看向院子的墙角。 一院子的植株,腊梅仅有一株,还特别养在盆栽中,放在了角落中,边上搭配着缀着红果的南天竹。等绽开时红黄绿三色都有,格外好看。 腊梅并不是梅花,不过由于冬日先后绽开,总让人傻傻分不清楚。傅尚书讲究一点风水,现下的书也多有提及。 傅辛夷望着腊梅的小花苞,背出了一段话:「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 腊梅刚抽芽诞生的时候代表着万物更新的「元」,开花则代表着事事亨通的「亨」,结子就表示到处都是有利的「利」,成熟更是代表一生圆满的「贞」。 良珠在边上调侃:「小姐,您也就关乎花草的东西背得最熟。」 傅辛夷笑出了声。 除去四德,腊梅花开五瓣,还被称为五福。《尚书》中所指的是寿、福、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字面意思便是福禄寿德财齐全。 书上夸赞的话远不止这些。人一旦喜欢上一样东西,便恨不得绞尽脑汁将所有自己能想象出的好全赋予到它身上。冬日里能绽开的花,又有着独特的清香,太过特殊了。 南方有些人喜爱在门入口两侧、窗台外头栽种腊梅,至少也得两棵。京城在北,多会栽种在盆栽里,不少人家也会每个小院里都栽一两株。傅辛夷觉得院子中仅有一盆,难免有点孤单,出门时订了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送来,送来的又会是如何样式的。 第48章 傅辛夷看着这株腊梅走神。 脚步声传来,傅辛夷本能转头看向来人。是前门那儿的仆役。 仆役恭敬行礼:「小姐,前头廊坊铺子送来了一些花草,管事让我来问是否今日就摆上?」 傅辛夷问了一声:「有腊梅么?」 仆役略一思索:「似乎没有。不过廊坊铺子是掌柜亲自来送的,说这仅是第一批,下回还会来送。如今人还在前厅,小姐可要见上一见?」 傅辛夷本就期待自己采买的东西,听着还有一批,想着见一面也好。 她吩咐仆役:「前头带路,我去见一面。」 仆役应下,躬身带路。 前厅有大厅和小厅。大厅是专门用于招待贵客的,小厅则是用于日常招待普通上门的人。一般而言,送货的人上不了前厅,最多就在后门那儿喝口水。 只是傅辛夷进的这家京城廊坊铺子,掌柜并不算普通,又有正经事,这才得以到前厅的小厅喝口茶。 掌柜和管事在小厅说着话。 他今个知道要来尚书府,特意挑选了崭新的上等衣服穿在身上,不敢对这次送货有一点怠慢。 掌柜面上挂着商业化的笑容,对管事恭敬重述了昨天的事:「昨日有两位公子哥前来买花草,全要求送尚书府来。一位是见了人,是个白面小公子哥,年纪很轻,还未到二十。另一位仅派了孩子来,不知是何人,还给了我一张纸,说是给府上送过信。」 管事将掌柜知道的内容仔细记下,拿着那张掌柜递过来的纸看了眼,确认了字迹:「确实收过和这字迹一样的一封信。」 掌柜点头:「我担心小孩子说浑话,毕竟是送到尚书府,不敢造次。」 管事将纸放在桌上:「这纸我会给小姐看。」 掌柜应声。 傅辛夷一到前厅小厅处,管事和掌柜起身先后行礼:「小姐。」 掌柜偷瞄了一眼傅辛夷,一下子就认出了人,心里头恍然:昨个小公子就是傅小姐! 傅辛夷笑了笑,还没和掌柜说什么,管事就将桌上的纸拿起,送给傅辛夷过目:「小姐,昨日您出门去过的店内,又有一个孩子去了这家花鸟铺,给您订了一些植株。对方要求按着日子给府上送花草。」 傅辛夷微愣,接过纸看了眼。 纸上写了二十四种花草,只一眼傅辛夷就认出了内容:「……花信风。」 管事没懂,疑惑问了一声:「什么花信风?」 傅辛夷看了眼字迹,认出是那天画小太阳的人。 「风有信,花不误。」她眼内带着疑惑,却还是温和和管事以及掌柜解释,「这是一种戏谑的说法。风会带来时节的信,告诉特定的花,今日该是绽开的日子了。」 掌柜恍然,原来是正当时的花名录。 傅辛夷继续解释:「皇历将天下时日分成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里二十四种花,正好是从小寒开始,到来年谷雨后结束,代表了其中二十四候。」每十五天一个节气,其中每五天算一候,会有一种花盛开。花期虽不算固定,但也不会有大差。 在她心里,这大约是喜花草者最浪漫的告白。要是有一天她有喜欢的人,那她必然会悄悄的送这么一回礼物,将情感寄托于花草的浪漫中。 但不对。 傅辛夷拿着纸再看了两眼:「前朝就有花信风的说话,但到现在都少有这么详细。」至少要再过百年后,温差渐变暖一些,那时才会有这般固定的花信风说法。如今对花信风的讲法,最多只精确到寥寥几种花。 掌柜见傅辛夷陷入思索,谨慎开口对她提示着:「我听说这位公子哥打算功成名就之时再来找小姐,按着时间,似乎正好是殿试之后。」 春闱在杏花开时,二月初九。 殿试在四月末,正好是立夏前,谷雨后,也就是说谷雨阶段送完最后的花,正正好好迎来殿试结束。 傅辛夷抬眼看向掌柜,微歪头:「你是说,送信的人会是要参加春闱的人?他还自信能进入殿试,并且功成名就?」 掌柜拱手:「小的就是一猜,做不得准。」 傅辛夷手指抚上写了字的纸。这纸比府上的纸要粗糙一些,看着不是有钱人会用的。但从送信和送花的行为来看,这人自傲、自信到了极为嚣张的地步。 她一瞬间想到了封凌,却又不敢确信。 封凌现在才几岁?为什么会送她礼物?这人又怎么会知道二十四番花信风这一个事情?那太阳又是怎么回事?从上回接触来看,性子不太像。 他甚至只见过她一面。 不对,也不对。 说书人曾经说过,封凌待人极为友善,同时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为了能够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将自己能够利用的地方都利用到了极致。帝王恩宠,丈人相助……如果说真有这么一个人,家境贫寒却还能设计对付卢家,只可能是封凌。 第49章 他早就瞄准了她,想要娶她。至于她到底是否是个瞎子,是否是个良配,那都不重要。 婚事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仅仅是个工具。 傅辛夷心往下沉了沉。她敬佩他,欣赏他,怜惜他,可若是这等心计被用到了她头上,她又觉得失望和恐慌。 他是个骗子。 「小姐。」良珠小声在边上提醒了一声。 傅辛夷掩盖自己异样情绪,将纸交还给管事:「要送便送了。白来的,为什么不要?验过安全后放到院子里。这些时日劳烦掌柜了。」 掌柜敏锐觉得傅小姐心情不大好。他再度行礼,不敢口花花说点逾越的话:「不劳烦,不劳烦。」 傅辛夷的视线还未能从纸上挪开:「小寒是腊梅。」 掌柜应声。 傅辛夷脑内浮现出封凌的容貌。那白皙的脸,那被寒冷的风冻微红的面颊,那一双漂亮的黑眸,那眉间一点红痕……人长得绝美,可人心却恍若深渊魔兽。 「我也订了一些腊梅,到时一起送过来。」傅辛夷吩咐了这么一声。 掌柜见傅辛夷的口吻听着又不像是不喜,心里头犯嘀咕,嘴上还是连连应下:「好的好的。」 管事见事已定下,赶紧提醒傅辛夷:「小姐,今天下雪,天冷。您多在屋子里待着便是。我会遣人将这些花草摆好,绝不会有差错。」 傅辛夷朝他点点头,叫上良珠:「良珠,我们回去。」 良珠应声。 傅辛夷脚步才迈开,转头又凝视着掌柜:「花名可记下了?」 掌柜愣怔一下:「记下了。」 傅辛夷点头,伸手:「那纸留给我。」 管事乖乖上交了才在自己手上停留没一会儿的纸。 傅辛夷将纸拽在手里,吩咐管事:「顾姨娘和我爹那儿,只说这些花全是我订的。」 管事犹豫:「这……」 良珠笑盈盈在傅辛夷身边开口:「今日的花本就是小姐订的,小寒日要送来的腊梅,一样也是小姐早就和掌柜定好的。多的那些花草全都是掌柜花鸟铺的赠礼。」 掌柜油嘴滑舌,心思通透,知道这种男子隐姓埋名给女子送花的事情传出去,一个不慎就双方都讨不着好,忙开口配合:「是是,傅小姐买的多,我铺子中每隔五日来送一份赠礼,是我们花鸟铺新出的福利。」 管事见外人都如此说,略一思索,拱手应下:「是。」 傅辛夷见管事答应,这才真正离开。 前厅留下管事和掌柜互相对视一眼,各有所思,嘴上客套两句,继续交接起那些花草。 往回走的路上,良珠撑着伞,好奇问自家小姐:「小姐猜出是谁送的没有?」 傅辛夷垂着眼,神情淡淡:「该是猜出了。」 良珠在心里想了一串名字,眼内更加好奇:「那小姐真不打算告诉顾姨娘和老爷么?」 傅辛夷不打算告诉。 像封凌这样的人是不可得罪的。他接下来那么多年,凭着自身才华和容貌,必然能在朝堂上给自己占一方天地。而他死前都敢给十二皇子留阴影,性子绝不是寻常忠良之辈会有的性子。她如今不想嫁给他,但也不能得罪他。 「不必告诉。」傅辛夷停下脚步看向良珠,「这是我和他的事。」 不成亲,也不能找死。 傅辛夷表态让良珠和管事不要告诉傅尚书和顾姨娘,最主要是不想让他们插手 她知道自己年纪尚小。家里仆役即使被她警告,多半还是会选择将这件事告知上去。但傅尚书和顾姨娘都是聪明人,知道了这件事,明白她不想让他们管,自然会尽可能顺着她的意思。 傅辛夷回到屋子里去画画习字,静等着时间过去。 她认真起来,学什么都能狠得下心。 字也好,画也好,持家也罢,她所学的一切,今后都是她护着这个家的根本。 ☆☆☆ 卢旺申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满是皱褶压痕,腰间的玉佩忘记挂,脚上的鞋子更是沾满了雪和泥巴。 他跑到桂府,用力敲打着桂府的大门,脸上早没了前段时间品鉴会上的自以为是和狠毒:「桂大人!桂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爹!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他是为了替我掩盖事情,敲打了一下任巡!他真的没有蓄意要了任巡的命!」 桂府的门紧闭,一条缝隙都没有留。 卢旺申原本的馒头脸被突如其来的压迫逼得瘪了些。他话里带上了哭腔,苦苦哀求桂府里的人能出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父亲一个机会:「您是我的老丈人!怎么能看着我爹就那么被关下去?禁卫的人会屈打成招的啊!那儿的人您还不清楚么?」 第50章 桂府门内有守门人低声开口劝说:「卢公子请回吧。桂大人不在。再说这事桂大人还真管不了。」 全京城有点权势的都知道,翰林院卢大人的事情,是皇帝亲自叫大理寺查办的。谁想这位卢大人身上经不起查,一查下去,和拔萝卜必带出泥一样,带出了一堆事情。原本仅查三年前任巡自缢的案子,查着查着,事情就复杂了起来,还关联到翰林府拉帮结派,官员暗中勾结,听说也隐隐约约有科举舞弊之类事。 桂大人就是天大的胆子,对这个浑水也不敢在明面上掺和。 现下桂府最想要做的,不过是解除卢旺申和桂晓晓的婚事罢了。 卢旺申用力锤门,眼内惊慌:「他可是尚书!怎么能管不了呢?他管不了谁还能管?丞相!对,他可以找到丞相大人!你们开门啊。就让我和桂大人说两句话!只要他能救我父亲,今后我的命都可以给他。」 门依旧没开。 门内两个守门人对视一眼,眼内都是无奈。 「桂晓晓,桂晓晓!求求你劝劝桂大人!桂晓晓,我今后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卢旺申悲愤大喊着,盼着桂府里的人能够给他一点点回应。只要一点点就好,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没被放弃。 门口这般闹腾,府里头该知道的当然都知道。 桂晓晓走到门口的时候,卢旺申还在外头敲门。 敲门声依旧很重,而卢旺申的喉咙已喊到嘶哑,里面带着年少者的无助。任凭谁都知道,这样喊是毫无作用的,可他们只能任由外头卢旺申这样喊着。府里头的主人没开口,谁也不敢动手去赶人,更不敢放人进来。 桂晓晓站在门内,眼内复杂:「卢旺申,你别敲门了。」 卢旺申忽然停止了敲门,话里透出惊喜:「桂晓晓!你让我进去吧。我要找桂大人。求他在陛下那儿替我父亲说两句好话。任家女儿真的一点事情都没有,任巡是自己要死的。仵作早就验过尸,不可能作假的。」 桂晓晓走到贴近门处,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卢旺申,你该知道你父亲不止这点事情。」 卢旺申哑了嗓子,茫然问桂晓晓:「他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他为人这般中正,我就只能去国子监,连科举都不可以在京城考……」 为了避嫌,负责科举考核的人不能和当届考生有任何亲属、师生关系,以防舞弊案件。卢旺申才学一般,科举确实名次也不会好看。可连科举都不能在京城科考,注定了他几乎只能通过在国子监熬过足够的年份,再入朝廷为官。 当然,这个足够的年份是奠定在他有个人本事的基础上。 本来有卢大人和桂尚书在,卢旺申今后当个官还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前途几乎看不见光。 「你父亲身为翰林院学士,这些年拉帮结派,带人欺压无权无势的翰林院新人,几乎是朝中诸多臣子都知道的事。你去问问就能知道。」桂晓晓知道卢旺申爱喝花酒,鲜少关注朝廷上的事情,忍不住劝说,「卢旺申,你别幼稚了。人不能想着靠别人,靠别人永远靠不住。」 卢旺申头脑一片空白,喉咙和手都疼得厉害。 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桂晓晓前面的话,更对桂晓晓拒绝他而绝望。好半响,他才从嘴边说出话来:「可我现在没有任何官职。我除了和你的婚事之外,一无所有了。」 桂晓晓眼眸内满是固执:「卢旺申,我告诉你。你父亲不管有没有出事。这婚事我都不会答应。我根本不会嫁给你!」 卢旺申通体发冷,眼内连门都看不清了。他死死盯着门,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桂晓晓,你和我的婚事天下皆知。我是绝不会放手的。我就算是死,也要拖你进卢家的门!你以为再婚的名头会好听?」 桂晓晓是同情卢旺申的,可这话让她觉得恶心,恶心到将那些同情全部吞噬。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一丁点都没有。卢旺申对她所有的定义,就只是桂尚书之女而已。她喜欢什么,她爱什么,卢旺申半点不了解。他自己坠入深渊,也恨不得将身边的人一起抓下去。 「你好自为之。」桂晓晓说完这话,转头离开,「他再敲门,你们就打晕他丢远处去。」 两个守门人应声。 桂晓晓往回走,眼眶通红。 几乎女子都对自己的婚事充满了期待,可谁能想到她的婚事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走到半路,直面撞上了自己哥,桂府大公子桂正初。 桂正初个子很高,站在那儿如同一座小山。他穿着一身朝服,一张脸颇有有棱角,带着股冷峻。但当他看着自己妹妹双眼通红时,那点冷峻就缓和了不少:「家里不会让你嫁给卢旺申。但你的婚事接下去会很麻烦。京城中不会有哪家男子乐意去接你这个烫手山芋。」 毕竟桂大人不仅没打算帮卢家,还打算落井下石的。这种做法必然会让人觉得不安,生怕成婚后万一自己遇到事情,桂府说不帮就不帮,还拽一把让人摔更狠一些。 第51章 桂晓晓瞪向桂正初:「我知道。」 桂正初注视着桂晓晓。 顿了顿,他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年前上头要派一队车马前往蒙古。过些时日就要出发。你要不要去?」 桂晓晓愣住:「蒙古?」 桂正初应声:「嗯,商贸往来。危险比较少,权当散散心。」 别人散心是去京城郊外散心,桂正初的提议却是去蒙古,没几个月回不来的地方。桂晓晓震惊:「哥,我是你亲妹妹么?」 「是。」桂正初半点没开玩笑,语气不带一点变化,「你不是喜欢天文?队中有一名钦天监的人,你可以跟着他学习。」 桂晓晓唇颤了颤。 原来连平日里忙里忙外,几乎整日不见踪影的她哥都知道她喜欢什么。明明他们一年到头说不上多少话,吃饭也都闭口不言。 她张口闭口放在嘴边的话,别人多当玩笑,少有人真的会考虑她是真心喜欢。 桂正初见桂晓晓没有直接拒绝,拿出耐心和桂晓晓解释:「卢大人门生多,回头解除婚约容易惹出一堆事。你还喜欢出门。与其整日被我们压在府上,熬过多年再嫁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如走远一些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你本就不喜欢总拘在京城。过几年玩够了再回来。人都忘性快,转头就忘了这事。你要找个上心的男子会容易很多。」 桂晓晓咬了咬唇:「哥……」 桂正初:「嗯?」 桂晓晓用力点头:「我去蒙古,路上跟着钦天监的人学天文。」 桂正初见桂晓晓答应了,最后说了一声:「娘会替你收拾好行李。爹那儿我去说。娘给你牵的这婚事本就听了小人言,荒唐过了。爹同意后,她必然会同意。」 说罢,他便迈步往后门走去了。 前门被卢旺申盯着喊来吼去的,他还真不方便从那个口出。 桂晓晓盯着桂正初离开,脑中想着的却是……逃婚听上去比二婚好听点。 她想了想蒙古的距离。 真远啊。 她以后就要离开所有熟悉的人,前往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了。 桂晓晓刚才不过红眼眶,现在有点憋不住泪水。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滑落,坠在地上,打出一个湿润的水点。她吸了吸鼻子,带了点小委屈。这样仓促的离开,连一个小姐妹那儿都不能透露。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傅辛夷。 那种温和却又有主见的人,明明才结识没多久,反倒是意外胜过她往日那些个小姐妹,成为她临走最想去见一面的人。 她哥记得她喜欢天文,没有半点嘲笑抵触。傅辛夷和她哥一样,也是不会嘲笑她想学天文的人。 她想和傅辛夷聊两句,聊她茫然未知的蒙古行,聊她以后可能有的婚事,聊她自己喜欢的天文。 聊什么都好。 桂晓晓抬手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朝自己房间那儿走去。 她决定临走前去见傅辛夷一面。 小寒日转眼到达。 傅辛夷一觉醒来,满脑子都是今天将迎来一堆腊梅。 良珠听着屋内响动,敲了敲门:「小姐,可要起身?」 傅辛夷应了一声,从被窝里探出了一只手。 嘶——冷。 良珠端着一盆热水进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丫头,有带煤炭的,将煤炭放到室内小火炉内。小火炉上没什么炭火了,此刻要重新点燃,让其烧起来。 冬日京城的窗户必须要开着缝。常有南方官员来京城居住,烧炭不开窗,结果官还没当几日,命先没了。傅尚书常用这个告诫傅辛夷,让她冬日不要因畏寒而关着窗。 傅辛夷钻出被窝,赶紧穿上衣服。 良珠帮她穿衣服,在边上说着外头情况:「小姐,今日外头雪积得可厚。顾姨娘让人扫去了道上那些,但院子里的还没来得及扫,让您今个尽量别去院子。」 傅辛夷还记得正事:「今天掌柜要送腊梅来。」 良珠觉得女先生真是不容易:「小姐,昨个先生才留了作业,结果还没几朵腊梅重要!」 傅辛夷理所当然:「这当然是腊梅重要。」 作业是什么?听不懂。 她装傻充楞:「难道背两篇诗文,诗文里头能跳出什么珍贵花品种来?听说还有黄金屋颜如玉,我倒是不缺银钱,也不需要女子。不如给我跳出个相公来。」 省得她还要对上封凌。 良珠惊了:「小姐,您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您还没成亲呢!」 傅辛夷哼笑一声:「没成亲怎么了。这种话有什么不好说的?等我今后有营生赚钱,我就养个男子……」 顾姨娘一踏进门,就听着傅辛夷用那温和柔软的腔调说着惊世之言。 第52章 她一时间这脚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门推了一半卡在那儿,头疼看向屋里头的傅辛夷:「在说什么荒唐话呢?」 屋里一群小丫头片子纷纷偷笑起来。 傅辛夷赶紧收敛起自己的不着调,将衣服整好,向顾姨娘招呼了一声:「顾姨娘。」 顾姨娘进门来,手里捧着一个小暖炉,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狐皮披肩。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是常年跟着顾姨娘的,另一个丫头却是经常跟在傅尚书身边的。 如今怎么两个都跟在顾姨娘身边?傅辛夷略疑惑。 良珠轰起那群小丫头片子:「成了成了,都敢笑小姐了。出去出去!」 一群小丫头嬉笑着出去,临走将门给带上。 顾姨娘身边两个丫头立刻端了椅子让顾姨娘坐下,还顺了傅辛夷的软枕垫在顾姨娘腰间,伺候得比往日周到得多。顾姨娘坐下后,捧着暖炉望着傅辛夷,声音比往日更柔和:「这几天都在书房里?」 良珠给傅辛夷递毛巾。 傅辛夷一边洗漱,一边回着顾姨娘话:「是。天一暗就回房间歇下,不敢伤着眼睛。」 顾姨娘唇角含笑:「嗯。」 傅辛夷洗漱好,回望向顾姨娘。 今日的顾姨娘温和得恍若一滴温润的水,是那种会在荷叶上打滚的一滴水,圆咕隆咚,里头还折射着无数色彩,带着对生命的无限期待。 「辛夷,我有了。」顾姨娘对傅辛夷这般说。 傅辛夷双眼微微睁大:「哎?」 有了,什么有了? 顾姨娘是那般高兴,仅说了一句话,就高兴到身子微前倾,朝着傅辛夷绽开笑靥:「你要不要给他想个名字?」 小寒的这一天,腊梅还没有到府上,顾姨娘的好消息却先一步传了过来。男孩女孩还没有确定,顾姨娘却想要傅辛夷给孩子取名。 傅辛夷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傻愣愣站在那儿:「孩子啊?」 顾姨娘点头。 傅辛夷惊了又惊:「我起名啊?」 顾姨娘笑着应声:「是。当年我和夫人约好,该是夫人起名的。现在夫人不在,你给起个名字吧。男孩名也好,女孩名也好。我都想让你想一想。」 傅家第二个孩子,重中之重,几乎该放在全府心尖尖上的。取名这回事竟然连傅尚书都没了优先权,反而要让傅辛夷来起名。 这是顾姨娘的讨好,也是顾姨娘的表态。她希望傅辛夷给孩子起名,希望傅辛夷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念她这一个好,照顾一下这新生的孩子。 「叫傅梅?」傅辛夷靠近顾姨娘,蹲下了身子,抬头仰望顾姨娘,笑得可甜,「今天是小寒,院子里的腊梅开了。我订了的腊梅也该送来了。腊梅寓意又好。这名字男子女子都可用。」 顾姨娘念了一遍:「傅梅……」 傅辛夷笑着应声:「叫傅疏影也好听。暗香疏影特指梅,与我的名字也对称。」 她以前有客人有孕,会满怀期待来她这里下单,买一点好看的花草画回去。可她是第一次碰见身边人将最初的喜悦分享给她,还让她起一个名字。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希望他今后的人生能如腊梅一样不畏严寒地绽开。我是香得轰轰烈烈,他就香得内敛清新。」 傅辛夷眼内有光,那点光让顾姨娘觉得整个屋子比往日都敞亮得多。屋内暖烘烘得,暖得骨头酥软,暖得能让心化为糖水。 顾姨娘伸手抚了抚傅辛夷乌黑顺滑的长发,怀念着故人,畅想着今后:「那就叫疏影,傅疏影。你娘一定也会喜欢。她向来喜欢花的名字。以后你们是一家人,我会好好教他。」 辛夷是花的名字,看来是娘亲自取的。 傅辛夷笑出了声:「爹是连取名的机会都没有么?」 顾姨娘眨眼:「他可以取字。你若是想要个字,也可以问他讨要一下。京城才女有个‘字’,不稀奇。」 傅辛夷可不敢自称才女。她要是才女,这天下念过书的女子都能称为才女。叫什么都好,专门再取一个字,搞得好似取外号一般。 她连连摇手:「不了不了,太过麻烦。」 顾姨娘又笑起来。 包括良珠在内的几个丫头,很少见顾姨娘柔情如此,心中都有些吃惊。顾姨娘往日对傅辛夷有亲昵,却更多的是一点严厉,总想着傅辛夷能好好学点东西。 到底是有孕了,不一样了。 良珠替傅辛夷取了椅子来,出门让人专程送点吃食到房间里。 傅辛夷和顾姨娘在屋里好好聊了会儿。她们聊花草,聊育儿,聊府中即将迎来的新花草。聊着聊着,顾姨娘聊起了卢家的事情。 「卢家由于三年前一桩庶吉士的自缢案子,这些日子过得很是糟糕。卢旺申名声是坏了个彻底。卢大人到底不过是翰林院学士,门生虽多,但职权不高。大理寺奉帝命查案,与京城禁卫有合作,敢插手的人不多。受害者任巡,听说就剩下一妻一女。」顾姨娘透消息给傅辛夷,说着说着偏重点就歪了,与傅尚书截然不同,「妻子二嫁,与一个丧妻有子的男子凑成了一家。女儿这三年来,一直都寻着门路想要替父亲伸冤。」 第53章 「替父伸冤?」傅辛夷当初就听傅尚书说了一两句,并不了解细节,好奇询问,「顾姨娘是怎么知道的?」 「女眷私下里会聊两句。」顾姨娘并没有明说自己怎么知道的,只叹息着案子里那对母女不易,「女子在外本就不容易,自缢一事验尸早有结果,已成定案。这事就算能查出个一二,要不是那位动怒,恐怕没人会特意去给这位庶吉士翻案。」 傅辛夷脑内跳出了封凌的脸。 顾姨娘略感慨:「三年了,她们算是熬出了头。不知道她们到底通过谁翻得案。」 那封信的主人出的手,借的不知道哪把刀。他对付卢家必然是有目的的。但他的这个目的,真正帮到了这对母女。 傅辛夷情绪莫名复杂,伸手取边上的茶喝了一口。 顾姨娘将仆役准备的糕点往傅辛夷那儿推了推:「多吃点,这么瘦以后怎么生养?」 年纪轻轻的傅辛夷听到这话差点被茶水呛住,赶紧放下茶杯:「顾姨娘才该是多吃点,不然回头怎么生养?您可千万多操心操心自己,别操心我的事。」 顾姨娘大笑起来:「你呀。」 她笑着笑着,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你呀,别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那儿。府上有我和老爷,谁都欺不了你去。」 傅辛夷含糊应下,知道顾姨娘意指那封信。 成年人讲话总喜欢一语带多层意思,好心是好心,可听着真是让人烦恼。 傅辛夷转了话题:「顾姨娘可要去看看腊梅?我打算取一些枝条和腊梅下来,看看能不能做成干花。」 这回轮到顾姨娘好奇起来:「就是你这些天在书房折腾的那些么?挂了一屋子,惹得下人都不敢去打扫。」 傅辛夷搁下茶杯,笑盈盈起身:「就是那些。我等下看看陶罐里的成效。等到了除夕,我给傅疏影也送一份礼。」 顾姨娘手忍不住摸上腹部:小家伙还没出生就有了礼。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的诞生,可真是让人欢兴极了。 傅辛夷扶着顾姨娘起身,将顾姨娘的披肩裹紧了一些,这才牵着顾姨娘往房间外走:「府上有我在,姨娘一样可以放下心来,平日里多看看花,少操些心。」 顾姨娘看着傅辛夷,恍若能看到当年的云诗诗,人影重叠如再生。 她哪能不知道傅辛夷话里的意思。 只是那么多年她都习惯了。 习惯了没有夫人在前头的日子,习惯了府上多年的冷清寂寥。 顾姨娘弯着眉眼,顺着傅辛夷的意思,应了一声:「好。」 封凌将自己温习的课业整理好,将给自家先生刘海的信搁置在一旁,准备等下去寄了。 书房狭小,小到仅能摆放几个书架子和一桌一椅。过道只能供封凌一人走过,两旁叠着的书高度等身,挤压着仅存的那点缝隙。 他衣服干净却略有褶皱,衣袖为了不弄脏,还特意戴了一双灰色袖套,看上去相当滑稽。 封父推开书房门,看了眼根本没法下脚的屋子,头疼朝屋子里封凌招手:「你今晚要去和朋友见面?不准再喝酒,松懈了看书,看回头你先生怎么揍你!」 封凌笑呵出声:「先生连收个信都会被查,不可能有机会揍我。」 刘海居于后湖,后湖中掌管天下黄册。黄册乃国之根基,上面写明了所有人的户籍情况、家庭情况以及每年的缴税多少。后湖乃重地,除非皇帝亲自下令,不然只有特定开放时间才可进出。就连死在后湖,尸体也必须收殓好,等开放日才能送出。 这种朝之重地,书信往来必然会被查。 封父当然知道这点,忍不住冷哼一声:「你也就知道跟我贫嘴。」 封凌看向自己父亲:「你要跟我说梁大人的事,说吧。豆_豆_网。」 封父心一跳。 他知道自己儿子聪明,可每回碰到被自己儿子猜出心思,还是会觉得异常恐怖。封凌年纪尚小,时常笑脸对人,可心思复杂,头脑转动飞快,心眼多到数不胜数。 仿佛会读心。 这种人站在自己这面尚好,站在敌人面,那感受生不如死。 封父尽可能放松自己,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快过年了,梁大人要去傅府拜访自己先生。你是刘海最看重的弟子,和户部有着千丝万缕关系,跟着一块儿去。」 封凌点头:「嗯,梁大人上回和我提起过。这回说了具体几日去?」 封父取出手里的信递给封凌:「给你。上头写了时间。他知道我懒得见他,直接送了信过来。」 封凌从拥挤的书房里轻松走出,拿过封父的信,顺带还点评了一下他父亲的行为:「父亲,您太过清高,不想见,至少表面上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不然我配合起来麻烦。」 第54章 封父被自己儿子气到:「我清高?我恨不得一身铜臭!哪像你们,一个个比戏子还会演!」 封父说完立刻后悔。他儿子还小,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这才能在官场走得长远。远不是该像他这样,只能在普通人之间讨口饭吃。他该教他为人为官,而非如此斥责。 成年人的道歉总是干巴巴一句:「记得吃饭,我特意给你买了肉。」 封凌扫了眼信,半点没介意他父亲的话,抬头朝封父笑了下:「好。」 一场争执立刻结束,除了在封父心里头造成了一点愧疚外,并没有让封凌觉得有任何弊处。封凌很了解自己父亲,了解他刀子嘴豆腐心,一条命一颗心全挂在自己身上。 他将信收好,将袖套脱下丢到自己桌上:「那先吃饭。」 天气冷,外头已然积雪。 封父看到封凌的双手,心里头更加愧疚。封凌想要拿下科举第一,每日必然要背文章,要写文章。这孩子自小有主见,热衷实事而非诗词。这块不擅长,却又是科举春闱必考内容之一。 天冷写文章,手自然裸丨露在外。封凌手上好几处冻出了冻疮。手指粗了一圈,红肿得很厉害。这是封凌早年没什么保暖物件就得了的毛病,一直没给养好,每年都复发。 封父粗声粗气:「等下我给你用生姜搓手。」 封凌看了看自己手:「好。」 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且骨节分明。等过些时日彻底长开,就更漂亮。他上辈子冻疮……是傅辛夷治好的。封凌想着傅辛夷,将手悄悄藏到袖子中。 要去见她了,怎么就又生了冻疮。 略心烦。 封凌帮着封父做饭,做完用完还想洗碗,结果被封父轰走了。 他晃悠悠回到自己房间里,揣过要寄给先生的信,又摸了一件厚披风,裹着出了门。 京城的雪积了挺厚。不过这儿是京城,有钱人有权人众多,最不缺人打扫官道。主道上的雪都被铲了个干净,地面仅剩下一点湿印。封凌踩在路上,很是怀念这样子的京城。 他望向皇宫方向,又转头去驿站,将自己的信寄出去。 驿站门口,他碰见了眼熟的人。 青年穿着一身软甲,眉眼里全是肃然。软甲半新,在光下泛着光亮。软甲的主人双手背在身后,腰间系着武器。铁甲柔情,这人一副练家子姿态很能骗人。 「郝兄,这几日天冷吧?」封凌笑着问候了一句。 郝兄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漠:「寄信完了就走。」 「郝康安,你别对人家小公子那么凶啊!」旁边一块儿执勤的青年见封凌眼熟,很乐意替封凌说话,「人家小公子有情有义有才学,多好的人!」 郝康安语气依旧很冷:「我知道。」 封凌将信拿到门内,交接完一切出来后,笑着朝着郝康安挥挥手:「有缘再见。」 郝康安瞥了眼自己同僚。同僚在那儿啧啧出声:「人家念书才叫念书,我的念书叫不如回家养猪。」 郝康安却想着:封凌果然推出了他在驿站的日子。 封凌进京城来这么多日子,每回送行都能撞上正在执勤的他。信送着送着,封凌便知道了任家的事,还与任欣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何通认识上了。 上上回封凌出现,让自己去找任欣颖。任欣颖听了自己消息,转头便去找詹达。一来二去,卢家就进了大理寺。 小小年纪的少年能在进京城那么短短时间内,将京城官员间的敌对关系都弄清楚,又将这等敌对关系用上,今后绝非等闲之辈。这种人靠越近越是危险。 他不敢对任欣颖透露任何关于封凌的事,更怕任欣颖见多了封凌会……看上封凌。 郝康安没有回应同僚的感叹,默默无声继续站着,压下自己所有杂念,仿佛一座镇守的石狮。 封凌送完信离开驿站,朝着酒楼走去。 京城很大,从驿站到酒楼有一段距离。 有钱有权人,有马车,有仆役。他只能靠着自己双腿,丈量这京城的土地。空气冷到有种每一口气都异常清新的错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清香,让他不自觉多吸了两口气。 走到酒楼时,门口已有陆陆续续进门的人。 一楼客未满,二楼雅座已全数有人约好。 封凌随着小二上楼,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包间。 小包间里仅有衣冠楚楚的小詹翰林詹达一人。 谢宁被关在国子监好好念书,几回绞尽脑汁想请假都被打回了,唯有等到过年才可以出来。他凄凄惨惨委委屈屈给詹达送了好几次信,让他千万护好自己新结交的好兄弟。 在谢宁眼里,封凌还是个初入京城的贫穷小可怜,无权无势,仅有父亲同乡好友这点京城关系。 第55章 詹达收到信后就一个感想:他们三个之中,恐怕只有谢宁才是无知无辜的小可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还未体会到逐步往前走的人心阴暗,也未曾感受到身后追赶者心思深沉的惊悚。 封凌进房间,朝着詹达友善拱手:「许久不见,看起来精神很多?」 詹达年纪不大,这些日子为了赶工上疏的奏章以及配合大理寺和禁卫,暗中跑动无数。新得到权力的洪侍读最喜惊才艳艳之人,老喜欢将重要事情交给年轻人做。双重压力之下,他眼下青黑一片,仿佛在花楼里荒淫无度了大半月。 他呵呵一笑:「许久不见,封小弟说话真是愈发不用眼睛了。」 封凌被逗笑:「说话确实不用动眼睛。詹大人看着疲惫,精神确实好了很多。」他细细打量面前男子,颇为肯定点头,「嗯,没了上次见面的自怨自艾。」 詹达懒得搭理封凌这种话,直接点了座位:「坐。我和你细说一下最近的事。你迟早是要进翰林的,就当我提早为你上一课。」 封凌当即坐下,给自己先倒了一杯茶,语气半分真诚半分戏谑:「酒还没上,以茶代酒,先敬一杯小詹翰林。」 詹达回了一杯茶。 现下两人说不清谁先给了对方一个提点一个好处,总归是先将人情结下。今后不出意外便是一路人,往后要是有什么难事,至少能够帮衬一把。 詹达待人以诚,封凌自然不会将人拒绝在外。 两人等饭菜上来后,细细聊了一些关于现在翰林院的事情,又多说了两句科举考试与国子监之间的关系。 如今上朝之人,多是从科举上来的。封凌初来京城,对很多人很多事到底还不熟悉,这里头詹达能知道的绕弯弯,能讲的多和封凌讲两句。 当然,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翰林院卢大人身上。 詹达眼内隐隐有一丝快意:「天下学子为官目的各有不同。但这等拖国之后腿之人,早一日下去就是一个好事。」他绝不会让姓卢的再有机会爬到他头上。 这三年,姓卢的带着那些老一辈,欺他辱他污蔑他,他要一笔笔算账算回来。 封凌将詹达的神情收入眼中,漫不经心走神:回头去傅府,要不要带点礼上门?既然是除夕前拜访,就该送点傅家看得上的过年好礼。 傅辛夷会喜欢什么呢? 花花草草。 嗯,不如送个肥料方子。上回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啊,是二号柜子上第三排第四本。 傅府上下几乎人人心头都带着小欢喜。 家有喜事,私下里一个传一个,很快就都知道了。府上规矩多,知道刚开始不可以太过张扬,所以一个个都憋着紧,完全没有朝外透露,就自个在府上偷乐。 顾姨娘这会儿被放在了所有人心尖尖上,吃穿住行全部都属于府中需要关注的重中之重。 傅辛夷将新到的腊梅都放到了第二位。要不是顾姨娘实在无事可做,跑到她书房来看她玩干花,那傅辛夷是真的会考虑去顾姨娘那儿端茶送水细致问候的。 书房里煤炭烧得正旺。高温能让水分去的更快一些。 傅辛夷穿着厚重的花俏衣服,鹅黄的对襟上衣,水蓝的长裙,上头重工刺绣遍布衣袖口和后背。换成是寻常姑娘,那是绝对压不下这样的衣服,因为正常人绝对不会有傅辛夷这样的审美。 可别人看多了她穿,又会觉得:哎,好像这样配色也挺好看的。 她尚且稚嫩的脸蛋没有涂抹胭脂,而是被煤炭熏得两颊飞红。唇又由于喝多了水,看着就让人觉得水润且富有弹性。头发上简单插着的小花饰,让她多了十来岁的俏皮。 俏皮的少女此刻眼神专注,手没有丝毫的颤抖,将选取好的黄色腊梅,一朵朵连带着一点枝干放入到月石和沙子的混合物中。 桌上还摆放着她取出了的两朵干花。两朵干花对比悬挂着的干花,颜色更加鲜艳,符合花朵原先的色彩。倒挂风干的那些花由于色素沉积,比原本鲜花要暗沉一些。 有了对比,傅辛夷当然选择用更好的方法来做干花。 顾姨娘带着好奇看傅辛夷小心封锁好一个又一个陶罐,再看着傅辛夷取出原先搁置的陶罐,将已干的差不多的花又取了一些出来。 傅辛夷动作很轻,用毛笔将花上的月石、沙子一点点扫去,轻柔得如同在对待昂贵摆件一般。 顾姨娘问了一声:「这干花能维持这样多久?」 「只放着能放好些年。」傅辛夷弯了弯眉眼,「不过会变的很脆,碰着了就很容易损坏。颜色会渐渐变化,多会黯淡一些。要是用琉璃罩着,可以放更久。但琉璃可比花贵多了。」 顾姨娘化用了一个成语:「椟比珠贵。」 傅辛夷笑出了声。 第56章 买椟还珠是说人眼界不够,买盒子还了珍珠。而傅辛夷要是用琉璃外壳罩着这点干花,那真是外壳比内在昂贵很多。偏离原先想要展示的重点,得不偿失。 在现代,很多人会选择做一些干花,直接捆在一起当装饰,亦或者买点玻璃瓶塞进去当装饰。她见过成本更低廉的人,还会选择直接批发一些蛋糕塑料盒,装干花和手办。 人的创造力无穷无尽。 傅辛夷动作没停,取了一张纸和一个壶。她将纸撕碎了倒入壶中,搅匀,做成纸浆。纸和水要有一定的比例,不同的纸需要的水不同,傅辛夷也是头一回尝试用自己习字的纸来做所需的纸浆。 顾姨娘在边上看得认真。 傅辛夷的动作干净利落,还带着一股子的温柔,看起来非常舒服。她将混合均匀的纸浆倒入一点在碗中,用勺子再搅拌了一下,确定纸浆已达到自己预想的粘稠度。 良珠从边上递上一个小姐让她准备的木框架,先一步好奇:「小姐今天是要做什么?」 傅辛夷回答了她的问话:「做几个书签。」 良珠眼内带着和顾姨娘一样的兴致勃勃。 木框架中扯了一块布,木框和布和在一块儿的造型像是要用来刺绣。傅辛夷在木框下垫了很深的盘子,把壶里的纸浆倒入到木框架里。不快不慢,从边沿先倒,再慢慢倒到中间处,平铺成一片。 水流透过布流到底下盘子中,木框中仅遗留下湿透了的纸浆。 傅辛夷见木框架中有了一层纸浆后,放下壶,拿起勺子。为了确保纸浆厚薄差不多,她不停用勺子轻轻压着表面,填补部分镂空的地。等压得差不多了,她再将准备好的干花取过来,一片片的花瓣往纸浆上放。 她花瓣选取的是那些最细小的平整碎花瓣,美观又不会由于花瓣过大或弯曲而影响最终成品。 橙红色正红色的碎花瓣分散在整个纸面上,看着就好看。只是已成花干的花短时间内又被润湿,让一旁的良珠觉得有一点无法理解。 良珠没问,顾姨娘也没问。她们虽然对面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却是极为安静观看着,不敢打扰傅辛夷丝毫。 傅辛夷将干花花瓣放好,又取了碗和勺子,将余下的纸浆一道浇到木框架中。 下方盘换了两轮,确保不会有水溢出。 木框架里的纸浆经过这两轮覆盖,已有了一定的厚度。 此刻干花被裹挟在纸浆中,看着有种清新美感,让围观的两人都禁不住多看两下。要不是现在还不能上手,她们可能早伸手过来摸一摸碰一碰了。 傅辛夷等木框架里的水几近滤不出布面,这才抬头和顾姨娘说道:「接下去放干就好。不能太阳暴晒。」 顾姨娘望着纸,想着以前的事:「你娘以前也喜欢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念的同样的书,也不知怎么就比别人都想得出。」 她说完这话,自责起来:「哎,老说过去的事干什么。」 傅辛夷将木框架拿起,上下晃动一下,让残存的水再滤出点:「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老说过去的事,以后的路才会走得更顺畅。」 如果没有下毒这回事,傅家管教仆役就不会那么严苛,卢旺申毁坏傅辛夷名誉的事就会成真。 顾姨娘想到这点,应了一声:「辛夷说得对。」 傅辛夷把木框架拿到阴凉处隔着,让它自然被风干。 回到原位,她让良珠又拿出了一个木框架,在木框架下头贴竹片。 顾姨娘问傅辛夷:「这又是做什么?」 傅辛夷回答:「做个底框,回头等干花做好了,直接可以放到木框里头来。」 顾姨娘看着这粗糙的木框架,一时间无法想象最后的成品。不过家里的家具一样如此,没有拼接上漆时丑得可以,拼接上漆之后仿佛变了个玩意。能工巧匠就是能将这些原本粗糙的东西,变成精致的工艺品。 「叩叩——」 傅辛夷温和吩咐:「进。」 书房外守着的小丫头走进来,到顾姨娘身边行礼:「姨娘、小姐,老爷前厅有客,是梁大人。他提早来送年礼。」 顾姨娘恍然:「啊,今年来这么早?我去……」 傅辛夷打断顾姨娘的话:「我去。」 她刚下自己手里的木框架:「姨娘现在情况和往年不同。这种操心事今年交给我就是。左右我要开始学持家,人情往来都是要学的。」 顾姨娘本都打算起身了,听傅辛夷这样说后就只微动了身子。她明白自己该放手一点事物,可又有些不放心:「你去年不过跟在我后头看了眼,礼单上的东西怎么回,你心里头还没数。怪我今年筹备得晚……」 「良珠,将我的披风拿来。」傅辛夷吩咐完良珠,笑着走到顾姨娘身侧,「家里还有管事在。应付一两个客人还是行的。等我回来,姨娘可以趁着年前这几日再教我。我哪里欠缺了,姨娘只管提就是。」 第57章 傅辛夷在意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顾姨娘也一样的。她见傅辛夷如此果决,暗自也松了口气:「好。依你。你哪里不懂,尽管问管事和我。」 良珠将傅辛夷火红的披风拿上,替傅辛夷系好带子。 傅辛夷穿戴妥当,带着良珠出门,临走叮嘱几个下人:「好好照料好姨娘。」 说完,她朝顾姨娘笑了笑,快步跟着来喊人的丫头离开了。 顾姨娘见人走远,书房门关上,看向那些干花的眼神很是复杂。 「姨娘,小姐长大了。」总跟着顾姨娘的那位丫头这般说着。 顾姨娘轻叹:「是啊,长大了。遇到事情,总得长大的。」 对内永远孩子气,对外却是成长飞快。 梁大人前来一事,其实傅尚书与她说过。 她慢慢起身,让旁边人收了椅子:「我回房间待着。你去前头候着,看小姐有哪里需要帮忙的。今日梁大人应该还带了客人。不要怠慢了。」 身旁丫头应下,先一步出了书房。 此刻快步走向前厅的傅辛夷问前头带路的丫头:「梁大人带了点什么来?管事的在前头了么?」 丫头边带路边回话:「小姐,管事的在前厅跟着老爷。梁大人带了些年货过来,多是点肉和菜。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人,是今年秋闱第一的封解元封凌公子。」 傅辛夷脚步一顿。 良珠抬眼看向傅辛夷。 她就见自家小姐面上原本略欢喜的表情倏忽间收敛,挂上了一个颇为温和,仿佛假面一样的笑容。 良珠困惑:上回见封解元明明不是这样的表情,怎么这回忽然变了态度? 傅辛夷再度迈步:「封解元带了什么东西来?」 「封解元带来几张纸,说是从乡下询问来的肥料方子,用着可以让花开得更好些,也让粮食能适当增产。」前面丫头如实回答。 傅辛夷轻笑一声:「这样。」 良珠紧紧跟着,觉得自家小姐心情似乎很恶劣。 这都快到前厅了,良珠小声在傅辛夷身后侧问了一句:「小姐,您没事吧?」 傅辛夷语气不变,温和含笑回她话:「没事。当然没事。」 只不过是要和人演戏,看谁演得更真一点而已。 前厅,傅尚书动用的是大厅。 梁大人带了一堆的东西,正让自己带来的人和傅尚书的人交接。物件里少有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多是实实在在的吃食,从腊肉腊肠到各种糕点,一应俱全。 傅尚书和梁大人一对师生,感情一向很好。 梁大人身旁的封凌,面上带笑,规规矩矩站在斜后方,并没有抢梁大人的风头,但由于长得实在出众,存在感依旧很强。 傅辛夷走进前厅后,先行给自家爹行礼:「爹。」 她再给梁大人和封凌行礼:「梁大人、封解元。」 梁大人含笑拱手:「大小姐。」 傅家就傅辛夷一个,叫一声大小姐完全没错,不过也略有调侃之意在。 封凌跟在其后,只是客气行礼,喊了一声:「傅小姐。」 傅尚书见双方招呼过,将几张纸递给傅辛夷:「喏,这是封解元特意寻来的化肥方子。你整日弄花弄草的,回头将这点誊写一番再还我。学学人家的字。」 梁大人大笑起来:「大小姐的字不急,多写写自然会写好的。」 傅辛夷:「……」 成,她字丑的事已经从家里传到家外去了。 傅辛夷接过自家爹递过来的几张纸,快速扫了一眼,愣住。 字迹不一样。 她先前收到的一封信,还有那一张纸上的字都相当工整。工整中带着规矩,细节处偶尔会透露出不甘的凌冽笔锋。可这两张纸上的字,却是另一种凌冽,是磅礴的大气与不羁,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字。 或许,他会写两种字体? 也或许,是自己搞错了人? 傅辛夷将自己的念头收好,抬头朝着封凌笑了笑:「谢过封解元。」 封凌朝她回了一个笑。 今天没有下雪,外头积雪不算薄。他出门还是没有带帽子,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染了一些被风吹过来的松散雪花,化开后打湿了一点头发和衣服。 零星几点,肉眼可见,但不算很明显。 最明显的是他泛红的耳垂以及双颊还有鼻尖。他似乎是受不得冷的,一冷脸上就能被冻红。他皮肤白,一红就有种清透感,眉心那一点红痕,如同画卷上仙童眉心的一点朱砂,艳丽且引人注目。 反观边上的梁大人,皮糙肉厚,胡子一撮,耳朵冻红了也看不太出。 第58章 傅辛夷朝着傅尚书说了一声:「梁大人与封解元特意来送礼,姨娘也备好了回礼。我和管事这就去拿。」 一旁收礼记账的管事看了眼自家小姐,不动声色又收回视线。 傅尚书和气摆手:「让管事的自个去拿。我和梁大人有些话要说。你院子里不是新采买了一些花?带着封解元去看看。我刚听他说,品鉴会上他两眼瞎,什么和什么根本分不清,连话都不敢说。」 梁大人被自己先生逗笑:「封解元是自谦!」 傅尚书装模作样点头:「噢,这样,自谦。那我女儿不需要自谦。她懂得花草不比我少。」 傅辛夷:「……」 看起来演戏的不止她一个,连她爹都成了一个戏精。 封凌再度拱手:「大人说话,小孩就该去玩。我这就与傅小姐去院子里玩一会儿。等下梁大人记得带我回家。」 这话逗得傅尚书大笑两声,眉眼都弯了起来。 梁大人也是忍俊不禁:「行行行,你快去玩吧。」 两个长辈年纪都有些,还是第一回 见封凌这样会讲话的。他将自己的弱势戏谑放在嘴边,半点不会惹人心烦,还将长辈们的「撮合」硬生生说成了「孩子一起玩」,不会对傅辛夷造成任何一点名声上的损伤。 偏生这家伙还聪明,聪明到出手就能成文章。 傅辛夷想笑,又想着封凌这家伙心思可多着,笑意就弱了几分。好在她还记得自己要带路,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傅府的面子。她微侧开身子,示意封凌跟着自己来:「封解元,请。」 封凌跟着傅辛夷离开,距离适当,没有半点逾越。 傅尚书和梁大人一直注意着两个小家伙,等人走出前厅前往院子,才互相试探性说两句关于封凌和傅辛夷的话。 梁大人自然是帮封凌说话的:「封解元为人处世很有分寸,半点不像才十八岁。」 傅尚书回想刚才封凌的模样和处事态度,附议:「是不像。」 傅尚书看多了人,总觉得封凌远比自己露出的这点姿态更加富有攻击性。是野心,比自己每一个学生更加难以遏制住的野心。 年轻人有野心不是坏事,但要有分寸。他暂且还不能看出封凌在野心上的分寸。 他提起自己女儿,倒是语气随性得多:「辛夷和他品鉴会上聊过两句,看着并不算抵触。多接触几回,再看看她的意思。」 梁大人应声:「是。」 ☆☆☆ 傅辛夷将封凌往院子里带,脚步不快,话也不多。 院子里该扫掉的雪都扫去了,细处的雪总要积着,扫起来麻烦,便没有让人及时去扫。不太能忍受寒冷天气的花,基本种植在盆栽中,全运到了室内。室外都是耐寒的品种。 这些耐寒的品种上,近日看起来最好看的,自然还是墙角的腊梅以及腊梅边上的南天竹。昨日刚送来的茶花还算耐寒,依旧是摆到了室内,没种入院子内里。 小寒日运来的几株腊梅都放在了墙角,和唯一一株腊梅凑在一起。 思绪这么一转,傅辛夷就将人带到了角落。像少年少女在家中密会,特意选择往小角落跑一样。 封凌跟在傅辛夷身后,觉得两人确实走得偏僻了一些。他望着傅辛夷的后背出神。傅府院子里每一块地他都走过,上辈子走的。他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理解为什么傅辛夷会喜欢这些东西。 花草树木,植株确实很多。在他心里全仅属于植株而已。昂贵一点的如花椒,可以当金子一样用来交易,其它的要么用来吃,要么用来当药材,要么用来看…… 观赏的最为无用。 带路的走神,被带路的也走神,缀在后头的良珠一脸疑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提醒一声。 傅辛夷脚步停下,察觉到自己走太偏了。 好像不太妥当。 她回过神来半侧转身子,打算寻个由头将人往回带。突然,眼前有东西急速窜过,闪过一道橙白色的影。傅辛夷吓得倒退一步,瞪大了双眼看向那东西逃窜的方向。 封凌慢了一步停下,看清了前方的小玩意,蓦然笑开,安抚傅辛夷:「是猫。从洞里钻进院子了。」 傅辛夷这才注意到墙角处有一个洞。 这个洞看着或是老鼠刨出来的,今日却是被一只野猫钻了进来。 傅辛夷养不了猫,一直想养一条狗。她双眼看不见的那段时间,自然想过很多外出方法。包括拐杖,包括导盲犬。但狗一直没有能养成。 那时候的她负担不起另一条生命的重量,即使仅仅只是一只辅助性宠物。 虽然养不了,但该懂一点东西她也懂。比如猫爱干净,狗爱泥巴打滚。两者要饲养,必须要打各种疫苗和驱虫,以防自身不健康,也防伤着人。 第59章 眼前的猫橘白夹杂,身上确实很干净,只是仅有三条腿健全,剩下一条后腿拖着,一看就能看出是废了。它瘦削得有点厉害,也不知怎么会茫然一头扎入傅府的。 墙角位置没有食物,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要不是府上多出了几株腊梅,傅辛夷也不会带着人往这里走。 猫察觉到有人,朝着两个人超大声喵喵叫着。声音大到惨烈,仿佛和喊救命似的。它太过瘦,牙齿却格外锋利,瞧着有人指甲盖那么长,一喊起来看着渗人。 府上要是有人察觉到这只猫,必然会选择将其赶出去。 封凌一点没畏惧这只猫,蹲下身子与它对视:「是幼猫,没满一岁。」 他垂眼看猫:「可能有人碰过它,气味沾染上了,母猫便不肯给它喂奶。也可能是母猫出了点差错,这只猫不得不提早流浪。傅府上可有点剩粮?」 喂幼猫,羊奶最好。 府上孩子还没出生,筹备工作已陆续跟上,但也不会那么早就找一头羊养着。傅辛夷日子过得不算奢靡,这会儿说不出口让人出去买点羊奶这种话。 她听着剩粮,对着不远处没靠近他们的良珠吩咐:「良珠,去厨房取一点肉,剁成肉泥。有下水料,剁一些进去。」 幼猫长了牙齿,能吃肉还是多吃点肉,总比饿坏没了命好。 良珠听从吩咐,应一声后告退,去厨房取肉泥。 封凌听着面前的猫喵喵叫,依旧蹲着。他问傅辛夷:「傅小姐喜欢猫?」 傅辛夷看着面前这只不算可爱的小猫:「我喜欢狗。」 她的视线很快从小猫转移到封凌身上。 封凌抬起自己的手,摊开伸向了猫。猫不敢靠近,仍然朝着他不停大喊大叫,龇牙咧嘴,充满着惊恐和恐吓,又由于某种原因,在原地没有跑走。 傅辛夷看到了封凌的手。 一只手上食指一节、小指侧旁都红肿着,是冻疮。另一只手还在袖子里,并没有拿出来。之前在前厅,他双手都缩在袖子里,拱手时有遮掩,一点没暴露。 「我以前很喜欢猫。」封凌还蹲在那儿,半点没在意自己手上的冻疮。他和傅辛夷说话,话里带着点笑意,「我先生待着的地方阴暗潮湿,常年会有虫蚁蛇鼠,总将本子啃咬坏。要是能养猫的话,那儿会好很多。」 傅辛夷注意到封凌用的是「以前」。 她问:「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 封凌笑淡了些:「我不喜欢的人,他养了一屋子的猫。」 爱屋及乌,厌人及猫。 猫是无辜的。 傅辛夷听着耳边歇斯底里的猫叫,同情心泛起,觉得那颇有爱心的养猫人士挺无辜:「他做了什么,让封解元能连带猫都不喜欢了?」 幼猫见喊了半天,封凌都没收回手,警惕又试探性探出一只脚。 「下次见着人了告诉你。」封凌这样回答。 他面上浅笑,内心回答: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给他赐了一杯毒酒。 傅辛夷并不知道封凌面对一只小猫情感有多复杂。她只见幼猫一步步凑近封凌,到最后成功蹭在了封凌手边,继续喊着它那难听的叫声。她看不出封凌现在已不喜猫了。 封凌手指轻柔搓着猫下巴:「野猫身上有跳蚤。傅小姐不要靠太近为好。」 傅辛夷没有靠太近,站在那儿看着封凌玩猫。 有的人嘴上说着讨厌,实际身体却非常诚实。即使这是一只很可能有跳蚤的不健全野猫,他依旧没有排斥的意思。 「等喂完猫,我找人带这只猫去看看大夫?」傅辛夷问封凌。 封凌仰头看向傅辛夷,疑惑问了一声:「府上养猫?」 傅辛夷想到顾姨娘刚怀上孩子,不由摇了摇头:「不养。」没打疫苗的野猫常年在外,身上万一有寄生虫,染到顾姨娘身上,尚在腹中的孩子是扛不过来的。 封凌收回视线:「我带去看大夫。脚要是能治便治一治。养在我家周边给口饭吃,它能活下来。」 傅辛夷听着封凌这话,却是想到:猫是吃肉的,而封凌没钱。 封凌手上的冻疮,看着就像是没有钱买药擦的。傅辛夷还记得傅尚书说过,他让人给封凌送了煤炭,因为封凌买不起。 他才十几岁,心思再多,那也是生活所迫。他需要钱,需要京城中有钱有权人的支持。即使不找傅尚书,他也会找别的人。傅尚书不过是他能接触到的……最合适的目标。 傅辛夷不由给封凌的野心找起了理由。 至于卢家,那户人家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辛夷组织了一下自己语言,更斟酌寻了个由头开口:「我前些年眼睛一直不好,每年都要看大夫。家里对京中大夫熟悉一些,我和你一起带猫去看看。养的话,府上下人里或许有人会想养只猫,捉老鼠。」 第60章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抢猫。 傅辛夷手悄悄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试图抢救一下刚才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不喜欢猫的话,府上或许有人喜欢猫。我会帮忙安置好这只猫的。」 封凌手指继续挠起了猫耳朵:「可以。」 幼猫受不住这个,脑袋不停往封凌手上蹭,还抬爪子想抓封凌的手。它猫爪上的指甲根本没收回去,封凌快速收了手,绕了一下,单手遏住猫脖颈。 母猫都喜欢叼着小猫的猫脖颈后头,一旦这么干,小猫就会一动不动。 这只幼猫意识到这个动作和母猫有些像,竟是真的一动不动了。 封凌见幼猫不再朝自己秀爪子,便很顺手松开猫脖颈。 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养过猫的人士。 封凌笑了笑:「傅小姐听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 傅辛夷听到这么直白的夸赞,还是从封凌嘴里说出来的,心头微动:「封解元看起来才是个很温柔的人。」和她想象中依旧有所不同。 「我不温柔。」封凌轻声回傅辛夷的话,「我是个很势力的人。因为傅小姐是傅府唯一的小姐,我才会出现在傅小姐面前。」 傅辛夷微愣。 封凌说完话,又笑了下:「傅小姐很聪明,听得明白我的话。」 听得明白,却觉得这话题不适合再说下去。 两人逗猫,表面融洽,内心却是各自有所思量。 幼猫被放过后,趴在地面上暗中窥探身旁的一男一女,极大的双眸里,瞳孔成了一条竖线。 腊梅的清香充斥在墙角,一院子的花草给积雪的天带上了一点难言的浪漫。 ☆☆☆ 良珠急匆匆从厨房回来。她将肉泥放在小篮子中,挎着小篮子跑回到院子角落。 角落里傅辛夷和封凌一起蹲着。他们没让自己衣服拖地,将多余的那点下摆攥着堆积在弯曲的双腿上。两颗脑袋都低垂着,竟在一起逗猫。 院子里有落地的枝干,封凌拿着枝干在那儿和幼猫嬉戏。 单方面嬉戏。 幼猫趴在那儿不肯动弹,仅仅眼睛跟着细枝干晃来晃去。 良珠将小篮子刚递到傅辛夷和封凌之间,那幼猫闻到肉香,陡然站起身子:「喵呜!喵——喵呜!」 情绪一度非常激动。 傅辛夷被幼猫的反应逗笑:「它好饿了。」 良珠将刚将篮子的盖子掀开,幼猫便一头扎入篮子内,动了动鼻子,张口吭哧吭哧地吃。它吃相非常难看,下巴仿佛是漏的,不过一会儿就把肉泥吃撒开来。 猫头在篮子内,身子在篮子外。它再小,体重也在那儿,吃着吃着头埋进了肉泥里,双脚瞪着就将篮子侧过去。眼看篮子要翻,封凌抬手拽住了边沿,稳住了这篮子。 这样一只猫放在任何一户人家,那都是不讨喜的。 只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有露出嫌弃,就连良珠都探头打量着这只猫,心疼说着:「感觉真的饿了好久。可别吃多撑着。」 傅辛夷见篮子里肉泥的量不多:「不至于。」 三人围着一猫,就见幼猫就这般猛吃,将碗里的肉泥吃干净,又蹭到边上,把自己漏出来的那点肉泥全用舌头挑着吃了。吃到确实没东西可吃,它才整个身子钻入篮子,不住舔着自己的前脚,再用前脚擦脸。 吃饱后总算懂点干净。 封凌晃了晃满篮子,里面幼猫抬眼看了眼封凌,又继续伸出小舌头舔自己的脚,心态很稳,半点没先前歇斯底里狂叫的模样,更不需要封凌去摸它了。 傅辛夷笑得更厉害:「哈哈哈——这是吃完就扔。」 幼猫吃完就不管人类,封凌比幼猫更冷情。他将篮子直接盖上,把篮子递给良珠:「我和你家小姐等下带这猫出去看大夫。你记得封好,不然猫要乱跑。」 幼猫敏锐察觉到不对,用爪子抠起篮子:「喵呜——」 篮子上全是小孔,透气,不会妨碍到猫正常呼吸。良珠接过篮子,扣紧盖子:「嗯。嗯?小姐要出门?和封解元一起?」 傅辛夷和封凌都站起来,互相对视一眼,随后朝良珠一道露出了一个温和笑容:「嗯。」 良珠手拿篮子,见着两人动作,再看两人略有相似的笑容,心头一惊:这是看对眼了?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自家小姐站在封解元身边,两人不论是长相还是姿态,实在太过登对。 良珠忙开口:「既然只是给猫看大夫,那我让人将大夫请来便是。封解元跟着梁大人一块儿来府上做客,现下总不好丢下梁大人。」 封凌点头:「要是方便的话,请个大夫更好。不过钱……」 第61章 良珠笑起来:「这是傅府,请个大夫的钱还是有的。封解元尽可放心。」 封凌轻笑了一声。 傅辛夷听着笑声,头微麻。她觉得自己在这轻笑声里听出了一种「有钱真好」的感慨,以及并不算负面的自我戏谑。 幼猫还在篮子里挣扎,良珠不得不赶紧将盖子再盖紧一些:「我先去寻人请大夫。外面天冷。封解元与小姐在院角落里不要久待,可去小亭烤着火坐坐。」 小亭子是院子里假山旁的小亭,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平时几乎不会用上,此刻招待外客倒是正好。 傅辛夷侧头询问封凌:「封解元可要去坐坐?」 封凌正要应下,远处一个下仆快步走来,拱手行礼:「小姐。老爷让我来寻封解元。梁大人今日还有事,准备返程了。」 傅辛夷见状整了整自己的衣裙:「那我送送封解元。」 封凌拱手,朝傅辛夷笑了笑。 傅辛夷带着封凌再次折回前厅。 这小段路上,傅辛夷和封凌走在前头。良珠拿着猫走在后头,中途碰见了人,忙让人带着猫走。她还顺带让人叫个能看猫的大夫上门,给猫看看身子。 几个人重回到前厅,才到门口就听见前厅传来梁大人和傅尚书的笑声。 傅辛夷进门,略俏皮朝傅尚书眨眼:「爹,孩子们玩够回来了。」 傅尚书一见傅辛夷这样,笑得更是畅快:「哈哈哈哈,看看小丫头!都被封解元带坏了,油嘴滑舌。」 封凌进门听着「油嘴滑舌」评价,忙笑着拱手:「怪我怪我。」 他一个自我怪罪,惹得长辈笑得更欢快。 人都一样,看一个人顺眼后,越看越顺眼。他做什么都是有趣,他说什么都是好笑。 傅辛夷唇角翘起,笑盈盈站在那儿。 梁大人笑得开怀,顺口说了一句:「大小姐性子好,封解元有才学,两人爱好看着也相似,以后可以多往来。」 傅辛夷笑容不变,眼内笑意却退减了一些。她弯了眉眼,似玩笑一样对着梁大人温和说着:「那可不妥。」 梁大人含笑问了一声:「怎么不妥?」 傅辛夷还是那样玩笑的口吻:「我和爹说过,我呀,一生一世只愿一双人。」 梁大人看了眼傅尚书,见傅尚书笑着没反驳这话,顺着傅辛夷的意思问下去:「大小姐的意思是?」 傅辛夷笑着回应:「我有心上人了。」 在场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傅辛夷。 傅尚书听到这话一样愣住:「有这事?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傅辛夷顶着众人的目光,全然无畏,温和说着:「女子心事自然不会总挂在嘴上。家里这段时间不是多了很多的花?林林总总,我说是自己外出采买来的,其实是别人送的。」 傅尚书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女儿是将信的主人当了挡箭牌。 他以为傅辛夷是在婉拒封凌,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小一辈的事情,我真是看不懂。梁生,我看你就别插手了,回头封解元要是也有心上人,肯定要怨你。」 傅辛夷余光能看见封凌。 封凌在看她。 那视线让傅辛夷以为自己走在钢丝上,稍有不慎便会坠下。 前厅四个人年龄不同,但自上到下都不是简单人物。 梁大人笑着附和傅尚书的话:「哈哈哈,先生说的是。我多嘴了。」 他话落下,前厅竟是没人接他的话。 傅辛夷温和站在那儿,慢慢侧了些身子,将封凌的表情彻底收入眼中。 封凌依旧是那公子如玉的样,从些微的复杂到逐渐莞尔,将自我情感以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展露在傅辛夷面前。他眉心的红痕似乎深了一些,也可能只是傅辛夷盯久了的错觉。 大部分的人如同刚才的幼猫,需要别人的时候叫唤个不停,不需要的时候全无理睬。 傅辛夷知道自己身为傅家小姐,注定就是封凌「需要的人」。可她不想碰到「全无理睬」的情况,更不想要自己枕边人只因野心才诚恳对待自己。 她弯眼对着梁大人与封凌行礼:「在外人面前说这些,是我失礼了。」 礼行了,却挺直了自己的背脊。 送信的人不管是不是封凌,此刻她的拒绝都有着理由。送信的是封凌,那她的话便表达了自己对他示好的婉拒;若送信的人不是封凌,那她的话既给未来那危险人物留了余地,也提早给封凌一点提示,提示他还有一个竞争对手。 傅辛夷和封凌视线对上。 好一会儿,封凌才像是第一回 见过傅辛夷一样,真心诚意行了礼:「傅小姐不愧是傅小姐。」 第62章 他没有再用平时自我调侃或者属于年轻人的轻佻说话,而是像对待某位大人物一样,恭恭敬敬行着这礼,动作标准得让人以为是在朝上。 朝上百官行礼便如封凌这样,双手并拢,双臂并行,半弓背,头低下,不会直视圣威,将自己的谦卑体现得彻底。 半旧的衣服,能屈能伸的性子,无穷的野心。 漂亮的容貌因这个动作,全部遮掩在了双手双袖后头。 傅辛夷望着封凌这样对自己,心脏如同被尖刀猝然刺了一下。 他才,十八。 傅辛夷垂下眼,不敢再看:「我近日在习字。封解元字好,平日得空可否送我几幅字帖?」 封凌回她:「自然。」 气氛实在复杂。 傅尚书看不下去,提点自己学生:「梁生,我记得你说还有事情?」 梁大人忙点头:「啊,是的。我确实还有事情。马上要过年,朝上事情实在多,同僚也多要来拜访先生。我不敢再打扰。」 傅尚书笑着送客:「那我送送你和封解元。我给你备的年礼,管事也该拿来了。」 一旁的管事当即应声:「是,东西已放在门口,人在那儿候着。」 梁大人和封凌两人和傅尚书再次客套了两句,最后傅尚书亲自送两人出门。 傅辛夷本想迈步跟着一起送客,却被傅尚书含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上。她望着前头离开的封凌,脚步也确实迟疑了一些。 走在最后的封凌走出了前厅,突然转过身来,给傅辛夷做了个口型:猫。 傅辛夷愣了一下。 封凌蓦然笑开。 灿烂明亮得恍若腊梅,能点亮整个雪天冬季。 傅辛夷呆了呆,眼睁睁望着封凌再转回身,跟随长辈离开。一直到人影全然消失,旁边管事才靠近,提点询问:「小姐,可要查看梁大人送礼的礼单和府上回礼的礼单?」 他声音很轻,在傅辛夷耳边却如响雷。 傅辛夷手指指甲陷入手掌,微疼。她刚还没觉得,现在才察觉到自己有所失态。她愣怔着转头看向管事:「礼单?哦,是的。顾姨娘让我多学着点。」 管事点头:「小姐不用慌。府上一切照旧来就成,每年变化都不大。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或者问顾姨娘。」 傅辛夷应了一声。 管事见傅辛夷有点魂不守舍,依旧将礼单一类全部都拿了过来,连带着将府上的库存和备礼记录本都带上,一并送到傅辛夷手上。 良珠在边上帮忙接手:「我会帮小姐送到书房去。总不能在前厅看这些。」 管事当然应下:「这些都是抄录本,正本都在老爷书房里放着,不用担心损坏。」 良珠点头谢过了管事。 傅辛夷好半响才问了一声良珠:「猫呢?」 良珠被问地顿了一下,明明刚还在说礼单,怎么又问起了猫?她记得猫的事,回了话:「让人去请大夫医治了。医治好就带来给小姐看。但这段时间府上不方便养猫,要不……」 管事听到猫,有点心动,忍不住插话:「我家里可以养。孩子正好喜欢猫。」 傅辛夷看了眼管事:「那先养管事那儿,等府上能养了,我再接回来。猫的开支一并从府上走。管事记得和顾姨娘说一声。」 管事没想到得了猫还能走公账,连连应声。 解决了猫的问题,接下去该解决礼单的事。傅辛夷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眼。手掌上月牙一样凹陷着的,是自己指甲刚掐的。细嫩的小白手透着点红,还能隐隐看到其下的经脉。 没有冻疮。 没有伤口。 傅辛夷收起手,吩咐:「回书房。」 ☆☆☆ 梁大人和封凌坐在车上。 梁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问旁边的封凌:「这大小姐总共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出过门,她怎么忽然就有了心上人?难道是上回品鉴会看上的?可问题是你那天也去了。难道还有人风头比你还盛?」 品鉴会上半点没有出风头的封凌端坐在马车上:「风头最盛的是卢公子、刘公子。」 前者靠着搞事,后者靠着花。 梁大人更想不通了:「卢家要败落了,刘公子又长得一般。难道是哪位家室好的?谢家谢宁?他没个定性,不像是能入大小姐眼的。」 封凌笑了笑:「傅小姐喜欢谁,到底还没有说透。要是真喜欢了,迟早会告诉傅尚书。我们在这儿猜也猜不透。」 梁大人觉得这话有道理,点了点头:「倒是你看得开。」 封凌视线微转,眼内满是无奈:看不开也没办法。 傅小姐找的借口是他自己造的孽。上辈子傅辛夷拒绝他,只不过是说着自己还未有成家的心思。现在拒绝他,竟是拿不存在的「第三人」当借口。 第63章 他匿名送信送花,是想提早在傅辛夷那儿讨点好。要说为什么对傅辛夷好,凭他的口舌能说出七八种说法。占理的不占理的,合乎逻辑的,不合乎逻辑的全都可以说。 到头来,说来说去,其实更多是习惯了。上辈子成亲,他不用担心家里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更不担心她出去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 她性子在那儿,少有惹是非的时候。 外加上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身份地位在那儿。 封凌是真认为傅辛夷在天下女子当中,堪当称得上天下第一好。她既没有如菟丝花一样不得不依附于男人,又不会嚣张跋扈凌驾于自己之上。她对谁都放得下身段,能和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态度总是不卑不亢。 如果这样说是喜欢,他便是喜欢她的。 如果说要成亲,他也只想和她成亲。 可她用「第三人」来搪塞自己,这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有无奈,有好笑,胸腔里还有一种上辈子不曾有过的古怪感受,让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去寄信实在是多此一举。 梁大人叹息:「应该不会是十二皇子。」 封凌眼瞬间抬起,看向梁大人。 梁大人注意到封凌视线,摸了一下自己鼻子:「我就一说,出了马车我可不认啊。」 封凌没说话。 梁大人低声和封凌讲:「是我刚拜傅大人为先生时的事情了。那会儿夫人还在,与现在的皇后娘娘交好。娘娘本意是想要让傅小姐与十二皇子定个亲的。」 封凌:「……」 上辈子没有心上人这一码事,十二皇子倒是一样早就与十二皇妃成亲。他知道皇后娘娘与傅辛夷生母关系好,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任何人和他提起过十二皇子与傅辛夷的这层关系。 他和十二皇子凭着长辈的关系,早年合作扯皮过很多回。也是到后来彻底闹崩,他才知道十二皇子这人有多记仇。小到多年前芝麻绿豆的事情都能记在心眼里,给他念了四十八条罪状。 这些罪状中没有傅辛夷。 梁大人嘿了一声:「不可能是十二皇子,不然皇后娘娘肯定动怒。不过也不排除哪位皇子想要趁机膈应一下十二皇子。傅小姐长得好看,性子又好,有傅府在,一大助力啊。」 封凌胸口那种古怪的感受又来了。 他细细品着自己难得产生的情绪,心口被堵得有点不舒服。明明人生重来了一回,诸事却并没有全然顺着他心思走。要是傅辛夷误以为送信的人是另外一个人,那他岂不是凭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思绪复杂,封凌面上却依然朝着梁大人笑了笑:「傅小姐确实很好。」 梁大人能成为傅尚书的得意门生,早早就是个人精。他看了封凌两眼,笑起来:「你要是喜欢,那就好好挑选着写几张字帖送过去。男未娶,女未嫁,什么都说不好。」 心上人这一卦,最终还是得看长辈的。 梁大人含笑提点:「好在傅大人并不希望自己女儿嫁到皇家。寻常公子在傅家眼里,还是得看公子本身的性子。」 封凌应下。 梁大人在心中悄悄得意:唉,他先生还不如他眼尖。这两人明明都对对方有意思,偏生一个要扯出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心上人,另一个醋意溢出来还不自知。 哎,在这种事上,他们都比不得他这个见多识广有家室的人。 新一批的花又送到了傅府。 是水仙花。 水仙根有点像蒜头,上面覆盖着一层棕红色的薄皮。这批送来的水仙都已盛开,每一盆上都是绽开着数朵白花,每一朵都正好是六瓣花瓣,长得和小酒杯似的,内里还绽开着一个黄色的花心。 「李大夫说了,这批金盏银台的茎有微毒,不可放在顾姨娘和小姐周边,碰时切忌得手上包着布料。」仆役叮嘱着另外一位仆役。 花开灿烂,叶子厚实,清新可爱的小玩意竟然还带毒,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知道了知道了。」 仆役将这部分花放到了偏僻无人进的屋子内,确保这些花底下的水不会由于天冷而冻住,也确保这略有毒的花并不会碰触到已有身孕的顾姨娘以及老是喜欢下地玩各种植物的傅辛夷。 书房里,傅辛夷用铁片在那日做好的木框架内部周圈轻啄,将带有干花的纸彻底取下。她用剪刀将边缘减去,再在上头串上细绳,放在半空中细细打量着。 粗糙的宣纸质地,上面点缀着不少干花花瓣碎片。花瓣上早就不存在花香了,就余下有一点点靓丽的颜色,将这简陋的书签衬得艺术了几番。 也就是傅辛夷喜欢暖色亮色,要是换成另外雅致一些的色彩,那书签必然是另外一种风格。 傅辛夷自觉自己的字上不了台面,拿了边上专属她的印章,在印泥里按下,随后往书签上盖上了一个小红戳。小红戳里没有字,唯有一朵辛夷花。 第64章 她将处理好的书签搁置一旁:「良珠,给顾姨娘送过去。」 良珠应声,上前将书签放到小托盘里:「小姐,可要给老爷也做一个?」 傅辛夷布置起自己的工作桌,取了另一个木框架:「我在试着做扇面,这得染色。男子平日里不适合这种书签。」 良珠意识到这两天书房里新捣鼓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忙笑嘻嘻应下:「好嘞,那我就让顾姨娘悄悄给老爷透露点。」 傅辛夷抬头朝良珠笑了笑:「去吧。」 良珠手稳,拿着托盘半点不抖,将书签给运出去,朝顾姨娘屋子那儿走。 书房里只剩下傅辛夷一个人。 她面对陶罐里前些日子埋进去的各种花,想了想,选中了寒牡丹。 牡丹多是春日牡丹盛开,偶尔有秋日盛开的,花期不过十来天。院子里的牡丹不知道怎么回事,意外参杂了寒牡丹,不到盛开日时,根本没人发现。寒牡丹盛开的比较晚,多在十月十一月盛开。有几个扛着寒冷往后熬了熬,在光照日正好时巧着就绽放了。 她当时选了几朵放入陶罐中,如今效果该是正好。 牡丹这类花,顾名思义,根上生苗,开花丹红色为上上品,所以被称为牡丹。傅辛夷选用的几朵寒牡丹全都是挑着红色和紫红色来的,全然没考虑别的色。 她将寒牡丹从陶罐中取出,用毛笔扫去牡丹花上的月石和沙土,旋转着看着细处,思考着整幅画的效果。 牡丹花瓣含水量不低,花瓣又较为繁多。她做干花的技巧实在不熟,以至于陶罐里取出的寒牡丹现在有点干瘪。饱满度不够,做不出太过惊艳的盛放图。 傅辛夷安慰自己:第一回 做,要求不能太高。下回再试,看看不能不能寻出更好的干花制作方法。 她将早做好的木方框摆好,到边上哼哧哼哧去拖积在下头的底料。 干花最重要要扛住空气里的潮湿,还要被彻底固定住。她用铁丝绕了个网,随后在木框下方倒了一些草木灰。草木灰气味不好闻,长得也难看。她还要再在里头参杂一些香草粉,再添加一点好看的金粉银粉,再加入一些大颗的圆滑石头。 石头颜色有讲究,要能和边上的石头有衔接,最好是上面有些纹路,而纹路又不会太过花俏。石头与石头之间要用胶粘合,还要确保这点胶不显露出来。 底座一点点铺好,傅辛夷再选用几根干了的枝干,用铁丝缠住,再将那些个干叶子串上。铁丝明显,她会在上头用绿色和棕色墨汁涂抹,不近看是看不出一点铁丝痕迹的。 铁丝勒得手有点疼。 傅辛夷皱了眉头,决定回头去铁匠坊定制一批工具。往后要做精细的图,钳子镊子之类是必需品。她干花图经验少,采购只出去了一天,总体而言太仓促。她取出自己手帕缠住手指,继续动手拼花画。 花草画一环扣一环,底端石头放好,中层是枝干与绿叶,上层是绽放的干花牡丹。牡丹由于缺水,远没有鲜花看起来富有生机。傅辛夷将花朵侧着放置,只留下了一半的牡丹绽开。 牡丹本就花瓣层层叠叠,数量繁多到夸张,当仅有一半绽开时,那点缺水不够饱满的缺憾立刻被填补上了。傅辛夷将花瓣卷曲处稍微整理一下,使得花朵看起来更为自然。 一朵放好,放另一朵。 种植的牡丹花,花朵总归比绿叶少。寒牡丹冬日时,多枝叶枯黄,仅剩下枝头的花苞瞅着时间正好,朝天怒放。当做成干花,花朵数量不过傅辛夷一念之间罢了。 她干脆选了六朵,几近将面前的小木方框塞了个饱满。正中心那朵连花心都朝外露着,花瓣分开卡在后头铁丝网上。黄色的花蕊成了满目红紫里的点缀。边沿还有一朵则做成恍若花重压弯枝干的姿态。 开门声轻响,耳边脚步声传来,傅辛夷抬起身子:「良珠,过来看看我这幅画可好看?」 良珠刚送完书签,脑内还满是顾姨娘让她转述给自家小姐的惊喜和感谢,可当她走到傅辛夷身边看到了刚做好的牡丹干花画,脑袋里就成了一片空白。 太美了。 这几朵牡丹她都见过,在院子里时在干枯几乎无叶的枝头上挣扎着开着,孤零零却又给冬日添加了一点暖色。到了傅辛夷手下,这几朵红牡丹紫牡丹,却是恍若在天暖才可见到的春日牡丹一般。 不,不对。即便是春日也见不着这样傲慢的牡丹。 绿叶深浅叠加,牡丹富贵繁杂,喜庆异常。背景中金粉银粉星星点点,又增加了一层奢华美感。 如今书生常常说牡丹太过庸俗,那些个村妇被面冬日衣服面全都爱用红色牡丹配上绿叶。可他们却未见到,当庸俗到了大气的阶段,牡丹就能成国色天香母仪天下的模样。 「好,好!。」良珠结巴了一下,才惊叫找回自己的意识,「小姐!您做得也太好看了!」 第65章 小丫头兴奋得脸上飞红,恨不得拽着自家小姐转两圈:「小姐小姐!这绝对是我见过做好看的牡丹了!府上从来没有人能养出这样牡丹的!」 傅辛夷被良珠逗笑得不停:「这样花叶比例的牡丹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良珠还在亢奋,指着傅辛夷的作品:「现在不就存在了么?小姐想将这副画送给谁?」 傅辛夷想了想:「皇后娘娘。」 皇后身份确实更适合牡丹。冬季里其他的花多有耐寒耐苦的意味在,就像腊梅适合书生,适合一些朝臣,可全然不适合当今皇后。 良珠虽然没见过皇后,但也觉得这样的花非常适合,认真点头:「嗯。那接下来小姐还要做什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做图费眼,傅辛夷看多了红花绿草,还要谨遵医嘱,隔开一段时间望一望远方才行。 她应声:「嗯,等下再做一副。现在休息一下。」 良珠从画上收回视线,多注意了一下自家小姐,当即发现傅辛夷手上有了不少红色勒痕,惊呼:「小姐,你手上这是怎么了?刚才弄得么?这都红了,要擦药的!」 傅辛夷看了看双手:「考虑不周。下回我做两个手套就不会这样了。」 良珠可不管这点,转头就去翻找涂抹的药:「小姐。书房里有备着涂手的药。先生不是早前说过要教弹琴么。顾姨娘早就给准备了。」 傅辛夷:「……」 琴是教了,学成了弹棉花。或许别人弹棉花都比她弹琴好一点。还好这个药最后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没浪费? 傅辛夷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思路清奇,笑出了声。 「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在那儿还能傻笑呢?」良珠掏出了放药的盒子,取出药膏摆在傅辛夷桌上,气势非常强,「来,小姐。上药!」 傅辛夷摊开双手,任由良珠上药。 良珠给傅辛夷上药,嘴里嘀咕:「别看药普普通通,这是军部的万能药方。将士们在外总有一点小伤口,全用的是这个方子。刀上划伤冻疮伤口,全都可以用。」 傅辛夷一听到冻疮,手轻微动了一下:「冻疮也行?」 良珠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伤着傅辛夷,嘴里应声:「是啊。冻疮也行。不过傅府基本上没人长冻疮。煤炭够用,手炉也有。」 药膏涂抹在手上,初感冰凉,随后微热。 傅辛夷看着自己这双手。她护着自己的眼睛,平时总不让双眼累着,以至于这双手一样被娇养了两年,连点红痕都看着凶残得很。封凌的双手则不一样。 「猫还好么?」傅辛夷问良珠。 良珠笑起来:「嗯,好着呢。管事家里特别喜欢那只猫,李大夫的徒弟擅长接骨,也擅长做木工。他给猫后腿做了一个小支架,完全不妨碍猫走路。」 傅辛夷轻笑了一声:「那挺好。」 良珠「嗯嗯」附和着。 傅辛夷看着手:「让人去给封解元送个口信,就说猫很好,管事很喜欢。这点药膏府上还有,顺便送一瓶去,就当管事的赠礼。」 良珠惊讶睁大眼:「哎?」 一小罐药膏被以傅府管事感谢的名义,送到了封凌暂居的家中,摆放在他的书桌上。 封凌神情很淡定,该涂药就涂药,该写文章就写文章,好似什么都没收到一样。 封父出门早,晚上回来就要在封凌那儿晃荡,看着他书桌上那罐药膏,嘴里啧啧出声。封父态度一言难尽,让封凌偶尔产生扔墨块砸人的冲动。 封凌刚写好一堆东西,就见封父又过来晃荡,不由对上封父视线,极为无奈:「爹,你到底想干嘛?」 封父一张糙汉老脸挂上了无辜:「我没想干嘛啊。我就过来随便走走。这房子就那么点大小,你还不让我走了?」 封凌:「……」 说得很有道理。 封凌无奈:「等我有钱了,给你换套大一点的房子。」 封父笑开,揶揄:「是你当官后有钱,还是你成婚后有钱?」 封凌朝着封父虚伪笑了笑,关门关窗,动作流畅得没有半点犹豫。 封父摇头晃脑在外面说着:「上回回家,还跟我说人家没意思。哎哟,没意思。你懂姑娘家的心思么?你不懂。哎哟。这可怎么办啊?」 封凌嘴角抽了抽,再度产生扔墨块砸人的冲动。 他只能吐出口气,告诉自己:亲爹,亲爹,命他给的。 不过封父说的没错,他确实不太懂傅辛夷的心思。 药膏肯定是她送的,可为什么拒绝之后,还主动给他送了药膏?因为性格温和善良么?封凌盯着自己桌上的药膏走神。他比上辈子更早拿到这个药膏。 第66章 为什么呢? 封凌的困惑并没有得到解决,最终不过是写了一堆字帖,让人送去傅府,专程给傅小姐练字。他不是不想借着字帖前去傅府问两句话,可又担心傅尚书会觉得他太过殷切,得不偿失。 收到字帖的傅辛夷在府上偶尔会想封凌,但绝没想过主动去和封凌接触。她生怕自己再惹出点什么事情来,加快自己成家的速度。那可太可怕了。 小辈装无事,长辈也不便插手。 转眼大寒日来临,傅辛夷手上又多了一些成品,府上多了几盆南边才适合种植的常绿瑞香花。 成品有山茶花的干花画以及水仙干花拼接画。山茶花做成一整幅和牡丹类似的画,但水仙不适合。水仙本身就有点微毒,花朵小且花瓣数量少,适合用滴胶做成饰品,亦或者做成一大把的干花,以数量取胜。 傅辛夷将刚拿到的水仙花全剪了,在良珠说着「金盏银台」的感叹声中,把花全部压扁。 金盏银台的立体感是没有了,就剩下一朵又一朵正面绽开的扁平水仙,外白内黄,小巧可爱。 等水仙晒干后,她选了一张绘画用的纸,将变成干花的水仙花一朵朵贴到纸上,连着绿叶也贴了一些,最终形成了一副真的水仙平面画。 随着时间流逝,颜色或许会褪一些,不过临时看看还挺好看的。 水仙花并不算适合送长辈,傅辛夷就将它挂在书房里当挂画。 良珠刚开始还在惋惜水仙花变成了压扁的干花,后头又忍不住欣赏起这幅画,每回走过都要去看两眼,觉得自家小姐可真是了不起。 画画不行,但做画能力一流。 至于那些瑞香花,本就不属于京城适合养,被搬运进温和一些的房间里,香气扑鼻,却只颤巍巍开了点白紫色的小花,绿叶耷拉且瘦弱,看上去相当可怜。 傅辛夷都没好意思剪它的花,还给它多添加了一点腐叶土和草木灰,希望它能长好一些。 除夕临近,府上年味越来越重,傅辛夷书房门口被挂上了红灯笼,门侧贴上了傅尚书亲笔写的对联。傅辛夷既要负责府上过年的事情,又要忙送礼的事情,感觉时间十分紧张,手上做花图的速度越来越快,受创的红痕更是愈加明显,看得良珠眼眶都发红。 还未到除夕,下人匆匆给傅辛夷带了个消息:「小姐,后门有人寻你。是桂府三小姐。」 傅辛夷这时正在书房里看账本,一旁管事正快速和傅辛夷说着除夕过后要注意的事项,比如与老爷交好的那些官员,即便不走动,礼也要到位。 她听见下人带来的话,皱着眉抬头:「桂三小姐?我们约在年后见面。」 那下人心惊,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忙解释:「可那人真是桂三小姐。上回她来府上,我见过的。」 走了后门? 管事意识到桂三小姐是私下来的,便开口:「小姐,您眼睛要紧,现在休息一下。我去让人给您熬个桂圆甜羮。」 傅辛夷见管事给了台阶,也知道桂晓晓这回来得蹊跷,温和笑笑:「那我带人去后头看一眼。」 管事见傅辛夷有自保意识,欣慰点头:「好。」 傅辛夷跟随下人前往后门,路上随意问了两句:「桂三小姐一个人来?看着心情如何?」 下人一一回答:「桂三小姐带了一个马夫和一个丫头。她心情看着不是很好,脸上都没什么笑。不过也不像是有急事。」 傅辛夷想起卢家的事,应了一声。 桂晓晓与卢旺申的婚事似乎还未彻底取消,至今为止处于名存实亡状态。外头传闻很多,卢旺申反正是不肯退婚,桂府那儿则是至今按兵不动,既不帮卢家,也不取消婚事,让人看不太明白。 傅辛夷带着人走出后门,一眼看到停靠在门口的马车。 马车边,桂晓晓坐在板凳上,身上裹着毛球一样厚实的绒披风,手上还拿着不知道哪儿顺来的瓜子在嗑,脸上表情算不上心情好,不过也看不出心情特别焦躁。 傅辛夷微弯腰侧头,朝着桂晓晓温和笑起来:「晓晓,你怎么从后门来?」 桂晓晓抬眼见着傅辛夷,忙把自己手里瓜子往身边人怀里丢,双手拍了拍抖落一点手上碎屑:「不进门。我马上就走了。临走来见你一面。」 傅辛夷愣住:「临走见一面?你要去哪里?」 桂晓晓拿手帕擦了擦手,朝傅辛夷笑了下:「蒙古。行李都准备好了,年前就走。还没定下什么时候回来。我爹说给我们约过年后见,可惜见不着了。」 傅辛夷眼眸注视着桂晓晓,没问为什么走,只挺起了身子:「你等等。」 她说完提起自己的裙子,转头就往府里跑,脚步飞快,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第67章 桂晓晓看着傅辛夷背影,呆了呆,问旁边傅府下人:「她回去做什么?」 傅府下人自然不知:「小的不知道。」 桂晓晓挠了挠脸,忽然就笑起来:「果然走前见她一面是挺有意思的。看着都心情好一点。」要是碰上她其她几个小姐妹,肯定一惊二哭三质问,到了傅辛夷这儿,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心便松了一半。 桂晓晓就在门口候着,时不时从身边人那儿再顺两颗瓜子嗑:「哎,早知道给傅家也带点瓜子,怎么车上就那么点?」 她的丫鬟头疼:「小姐,这不是您的马车,这是大公子的马车。连马夫都是大公子的人。」 桂晓晓叹口气:「哥就是不会享受。好歹桂府出来的人,准备点瓜子都那么小气。」 傅府下人听着偷笑,心想着桂家三小姐果然不愧是不拘小节名声在外。 匆匆跑回府上的傅辛夷轻喘着气,拿下了自己墙面上挂着的水仙画,覆上一层白纸后慢慢卷起。干花时间还未够,如今并没有到一碰即碎的地步,还能卷起。 她用绳子系好画,连盒子都来不及寻,又提起自己的裙子,穿着自己柔软鞋底的刺绣小红鞋,飞快朝着后门跑去。 到了后门,傅辛夷一看见桂晓晓,就跑到桂晓晓面前,将自己手里的画塞给她:「这是我做的。你要是喜欢,带着一起走。花是干的,时间久会变脆,你千万不要一直卷着。到了地方就展开来挂着。」 桂晓晓听了一个莫名其妙:「什么画是干的?」 傅辛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是花,花,我用花拼的画。」 花拼的画? 桂晓晓看了两眼傅辛夷,试探性展开了自己手上的画。画卷一露出里头的东西,便是一张隐隐透着后头内容的一张白纸。白纸后是还算柔软的水仙花瓣。 当画完全展开,取下白纸,一整簇水仙便跃然纸上。 是真的跃然纸上,因为是真的花。 桂晓晓闻着画上隐隐透出的香味,惊诧看着这幅画:「这能放几天?七天?」 傅辛夷笑出声音来,带着小小的得意:「只要你挂着,不随意碰它,能放到它褪色。褪色后也可以放很久。个把年不成问题。」 桂晓晓这回是真的震惊。 个把年?花?不是枯萎而是褪色! 她想起那些个晒干的药,有点能想象,又有点无法想象,只能胡乱点头,嘴里夸奖并承诺:「好厉害,我一定好好保存。」 傅辛夷用力点头:「这是水仙。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做桂花画。做一面墙的桂花画。我会努力了解一些天文,给你拼成夜晚天空星辰的样子。」 一面墙!夜晚天空星辰! 年少女子谁能不爱浪漫,对于傅辛夷而言,浪漫是用花制作出自己所能想象的所有。对于桂晓晓而言,浪漫是满天星辰,而面前才认识没几个月的女子却和她约定,归来时送她一个星空。 桂花味道的星空。 桂晓晓本来是很随性的,也没打算哭的。她这辈子都没这几天哭得多。结果听傅辛夷那么一说,她眼眶就红了,哽咽约定:「说好了的,你要给我做一面墙的桂花星空。」 傅辛夷继续用力点头,笑开:「嗯。」 傅辛夷见桂晓晓红了眼眶,继续温和和她说着:「水仙花有团圆的意思,也代表着爱自己,是很诚挚的爱意。你早些回来,京城不能少一个桂家三小姐的。」 她稍稍将水仙花的花语变了形。华朝水仙花确实是团圆的意思,在外却多有自恋的隐示。她希望桂晓晓可以在外护好自己安全,也祝福她可以早日回来和自己家人团聚。 桂晓晓点头点头,没能在傅辛夷面前憋住眼泪,话都不好意思多说,羞耻告别,带上水仙画走了。 回去的路上,桂晓晓和身边丫鬟吩咐:「找个木盒子,这东西既然不能卷着,那就平铺着。我带着一起去蒙古。」 丫鬟当即应下:「是。」 桂晓晓吸了吸鼻子:「总算明白先生以前说过的话,有的人真是相见恨晚。」 丫鬟在边上慢声细语劝了两句,总算让桂晓晓彻底冷静下来,不再陷入与京城离别和与友人离别的感伤里。车路慢慢,再见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 傅辛夷重回到书房,怅惘过后发起了呆。 管事给她送来了桂圆羮,她就吃着桂圆羮走神。 对于傅辛夷而言,蒙古是个很远的地方。她眼睛不好,两世都没有出过远门。跑个隔壁城市对她而言都挺困难,更不要说远到异国他乡。 千年后车旅方便,如今这时候车旅却是不方便的。去一趟就是个把月时间,回一趟又是个把月时间。 第68章 桂晓晓仓促离开,必然是家里要求。这样还真不知道回来时会是什么时候。 傅辛夷勺子碰触碗壁,发出了一声碰撞声,她才意识到自己吃完了桂圆羮。边上管事安分站在那儿,半点没有提点什么,静等傅辛夷吃东西。 「管事。」傅辛夷开口。 管事应声:「在,小姐。可要继续理府内事物?今年的账本还有几本没看完。」 傅辛夷瞬间头疼:「缓缓,缓缓。」 管事好笑应了:「是。」 傅辛夷缓了缓,趁着今个良珠在府里帮忙,不在书房里,问了一声管事:「女子可是必要婚嫁?」 人生太难,桂晓晓为了逃婚都跑蒙古去了。 管事听见这话,斟酌一下后开口:「小姐。我身为寻常一位下人,还是户部尚书傅大人府上的下人,认为女子是要婚嫁的。以国而言,婚嫁代表着有子嗣,有子嗣,我朝才有栋梁之才,可堪当今后大任。以家而言,女子擅长持家,更能妥帖掌管好府内一切。傅府这些年全靠顾姨娘才有今日府上安稳。」 道理十足,傅辛夷听着能理解,无奈将碗推开了一些:「确实。」 管事顿了顿,补上了话:「小姐,女子需要婚嫁,但也不是必要。我朝历来有自己养活一家人,自此不婚嫁的女子。虽罕见,但不是没有。」 傅辛夷看向管事,好奇:「谁啊?」 管事笑了笑:「十二皇妃的二姨肖先生肖雯,她父亲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之一的肖大人。肖先生擅长笔墨丹青,在京城有无数学者追捧,三十有六,至今未婚。」 肖雯能被尊称为先生,必然是位画画是有所成就的女子。 傅辛夷惊叹:「她身后学者无数,该是有很多人希望娶她为妻的。」 管事点头:「是。但肖先生志不在此。她说自己已一生献给画画,可谈风月不成婚。」 傅辛夷被这句话震住,脑中自然而然有了一个形象:女子一身气质明艳如玫瑰,抬手间书画即成,谈笑间眼眸中有星光闪烁。 这可不是什么找不到对象,而是找到了对象也不肯结婚。 傅辛夷佩服:「了不得,了不得。肖大人允许?」 管事尴尬:「肖大人说要让肖先生成婚,肖先生第一回 去花楼给肖大人买女子,第二回买了男子。一两回下来,肖大人就再也不管肖先生了。」 傅辛夷惊了:「……真买了?」 管事咳嗽:「后来听说是花钱请了花楼的人来演戏的,约定成真了就直接买下,没成就送回去。」 绝了,这女子真的绝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傅辛夷眨着眼睛感叹了两下,刚才和桂晓晓告别的惆怅全然消散,只觉得人不管是哪个朝代,都会有这天下拘不住的类型。 再多闲聊了两句,傅辛夷重又提起神,拍了拍自己脸,给自己鼓气:「好,我们继续。今年过年一定要办得比往年还好。」 管事见傅辛夷将小脸都拍红了,好笑着附和:「小姐可以的。」 傅辛夷再度看起账本,一天之内将过年这两天全家整个流程给理顺了。除夕夜全家在家吃饭,大年初一宫内午后开始宴请百官,晚间返回。顾姨娘一大早将回娘家走一趟,午后带着傅辛夷一并进宫。 这将是她眼睛好后第一回 进皇宫。 她的进度加快,当晚在餐桌上,管事便将傅辛夷一天成就汇报给了顾姨娘和傅尚书,夸奖自家小姐:「小姐一旦认真做事情,那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她。心思缜密,擅于揣度人心,处事时自有一杆秤。」 餐桌上总共就一家三口用餐。 傅尚书平时脾气好,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听管事夸奖女儿,听得直乐呵,拿筷子点了点傅辛夷:「做得不错。果然听先生讲课不如直接上手。今后你是家里长女,要做好表率。」 顾姨娘给傅辛夷舀了一碗汤:「慢慢来。老爷不操持家事,不知道事情有多少繁杂。家里的事以前我刚接手时,疏漏多是因为不熟悉。你心思缜密,多熟悉,必然做得比我好。」 傅辛夷在多重表扬下,脸轻微泛红,乖乖喝汤:「哦。」 她从未有过这种被亲人集体称赞的时候。 傅府的日子相当温馨,卢家却并不。 京城监狱。 卢旺申被差役带了进去。他今天穿得朴素了很多,整个人精神气也失了大半,眼神阴沉,看上去有种潦倒落魄感。曾经的贵公子,现在已平庸到不如寻常商贾之子。 他一路走来,能彻底感受到监狱的阴冷和寂寥。没人会给犯人送煤炭,这儿不许。这儿能有一床被子就很好,不可能要求更多。 被关在里头的人,一个个头发由于常年不洗澡,头皮发痒,将头发抓得一头乱。还有怕跳蚤缠身的,干脆会让差吏给自己剃光脑袋。身上多是泥泞,随便伸手抓一抓,指甲缝里都是黑色。 第69章 他们晒不着充足的阳光,脸上死白,看见卢旺申也当没看见,了无生趣往边上缩了缩身子。左右又不是来带他们出去的,没人在意卢旺申。 在外头要脸面,在这儿日子过久了,没人还需要那张脸。 马上要过年,京城里各地都已闹腾起来,红灯笼和炮仗都卖到脱销。往人堆里一扎,好似全喜气洋洋没有半点苦难。卢旺申此刻才明白,人与人的情感原来是不互通的。 他曾经居于高位多荒唐,现在对自己就有多愤恨。 恨自己不着调,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原来撇去父亲,就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他要是早年好好学习,亦或者跟随国子监学子多去六部,此刻早就能在官场上有名字。 现在呢? 都是假的。 唯有一场婚事还拖着,拖着被全天下的人看笑话。 他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前方是一片深邃黑暗,漆黑中带有隐隐血色,见不着外头月光星光,黯淡又带着一股诱惑,恍若要将他拉入深渊地狱。 「到了。一刻钟时间。」差吏没给卢旺申开门,「有话就这儿说。」 卢大人,不,现在已成为阶下囚的前翰林学士卢景龙,正坐在监狱正中央。他见到卢旺申,快速站起身,脸上的神情是相似的深沉与阴郁。 监狱不是常人可以长时间待的地方。他只是在这里待了没多少天,即使有家中打点,该狼狈依旧狼狈。虫蚁蛇鼠、夏蚊虫、冬跳蚤,监狱再常见不过。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卢景龙瞪眼呵斥自己儿子,「桂家找了么?你朋友处求了么?我学生处去了么!」 卢旺申在外受苦,在内迎头一顿叱问,眼内黑星直冒。他强行压住了喉咙里的恶心,勉为其难开口:「都去找了。三司合作彻查翰林院,六部都有几位被牵扯进去。爹,现在哪儿都求不到人了。」 谁都怕在这趟水里没了命。 卢景龙脸色难看,声音放低,不让旁边无趣玩着手指夹满脸不耐的差吏听见:「你听我说,任巡只是个引子。是洪侍读想要上位。科举在及,他只有得到这个位置,才可以往高处走。陛下绝对另有所图!」 卢旺申这辈子就没见过几次皇帝。他根本不清楚皇帝另有所图,是想要图谋点什么。他心头颤动:「爹,那怎么办?」 卢景龙问卢旺申:「翰林院现在最得重用的是谁?」 他问完之后,稍微一顿,立刻眯细起双眼,自己先一步回答:「詹达。」 詹达父亲就是翰林院出身,在外头做官。当年被称为詹翰林,带领翰林院从默默无闻的科举人才储备地,逐步超越国子监,称为官员储备地。 要知道,以前想要成为官员,大多都是国子监成员。他们大批量经过六部实习,能够最快适应官场,撑起朝中六部。他名垂翰林,以至于詹达进入翰林后,只能被成为小詹翰林。 卢景龙这几年刻意打压詹达,洪侍读想要反抗他,比如最会重用詹达。 「你过来,我和你细说。」卢景龙瞥了眼旁边打起哈欠的差役,到卢旺申耳边私语。 詹达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站在翰林院偏远一点的小殿内。 房门紧闭,空荡荡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人在。 他隐隐约约有听到外头有人声,可他冲向了门口,不论怎么喊叫,外头都没有任何人响应他的叫声。詹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冷,冷意钻进了骨头,渗透入肌理。他一闭嘴,牙齿便由于寒冷而咯咯作响。 对幽暗房间的恐惧根本无法克服。 他还记得这一幕。 那时候他才来翰林三个月,得洪侍读赏识,略高傲对着同期友人说了一句:「凭我的才能,三年后考核必然能夺得头筹,留守翰林。」 翰林院和科举一样,三年一次考核。考核过了就晋升,要么就直线晋升,一步步走到高位。要么就侧线晋升,去外头做官。在翰林院地位慢一点,但可以在六部谋职,今后在帝王那儿得到重用,甚至能成为丞相。 为臣者,谁不想成为一代丞相? 然后这位同期友人压着他小声嘘了很久,让他低调一些。两个月前任巡突然自缢,给整个翰林蒙上了一层阴暗的灰。 再然后,他被一位四十来岁的庶吉士,以「卢大人找你」的借口,于休沐前一日关在翰林院中。一天一夜,没人发现他在里头。 后来他饿晕在屋子里,出去后,事情却不了了之。 一个成年人的小疏忽而已,又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死亡。 詹达却在那一日起知道,官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不是人有天赋就可以肆无忌惮朝上爬,不是人有能力就可以轻易驭下。这世道,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第70章 梦中门打开的那瞬间,詹达却没有放轻松。 他恐惧地后退,只因为面前来了一批的人。 这是他的第一次被围攻。 无数的翰林院前辈站在一起,陆陆续续靠近他,带着阴阳怪气的嘲讽,一句接着一句如刀刺向他。 「小詹翰林真不愧是二十来岁就进一甲的人,我等可比不上。」 「三年后就晋升了吧?我都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了。」 「哈哈哈,指不定是靠着这张脸晋升的。」 「也是,长得好看确实成绩就好啊。殿试可不就是要看脸。长得不好,连殿试都去不了。」 「小詹翰林一个人在京城,好像和谢家很是熟络啊。谢家……我记得谢家三房是不是出了个断袖?」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这样。」 他不是,他没有。 詹达想着新婚的妻,想着她甜美的笑容、信任到将他当做天的眼神,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哭泣出声。他自傲了那么多年,听说父亲当年的事迹,对自己翰林院的生活充满憧憬。 可一切美好就如陶瓷摔落,碎成无数碎片,根本无法拼接起来。 他当初言辞激烈反驳,恼羞成怒抗议,得到的却是一句:德行有失。 结果是,回家反省,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去翰林院。 视线再度转变,任巡的脸露出来,焦急朝他说着什么,转眼又变成了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欣颖的脸,额头磕得通红,求他替自己父亲讨个公道。 詹达猛得睁开眼,剧烈喘息起来。 「做噩梦了么?」旁边妻子甜糯又迷糊的声音响起,「我抱着你,不怕不怕的。」 詹达看着房间里一片漆黑,意识到现在还是晚上。天距离大亮还有些时间。他感受到身上传来轻微的拍打,伸出手牵住了对方小手,放低声音,带着点沙哑:「我没事。」 妻子稍清醒了一点,拽紧詹达:「嗯。你要不要喝水?」 詹达侧身,反过来安抚妻子:「睡吧,我不渴。」 做噩梦总是不吉利。 他闭上眼,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了许久,朦胧间感受到天亮,也感受到了一身疲惫。外头鸟叫声四起,叽喳叫唤,怀里妻子轻微动了动,又朝着他靠得更紧了点。 快要过年了,该是好好过个年的。 詹达睁开眼,顺了顺自己爱妻的头发,慢慢起身离开被褥,悉悉索索穿起衣服。京城官员不得随意出京,外城官员也不得随意入京。官员有年假,放假十日,是从正月十一开始算起,到正月二十一。十天不够大部分官员外跑,所以逢年过节,他和父亲多是书信往来。 地方官三年到京城述职一回,正好又是科举年,所以也可以说从他在京城为官日起,每三年便是和家里见一次面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离家,更多是为了施展自己才华,报效天子,闻名天下。 做了个恶梦,他对来年即将而来的这次见面有喜,亦有忧。 ☆☆☆ 顺安州。 詹知行穿着一身官服,将头发打理妥当。 他脸上已有皱纹,唇角处还有很深的法令纹。不过他神情自得,照着镜子,显然是心情愉悦状态。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后就是科举考核,考核后就是官员考核。 他可以进京城去看自己儿子了。 近乎三年未见,现在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见自己儿子,他自然是高兴的。 除夕啊,马上就要到了。 詹知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身边正在替自己系玉佩的的妻子:「我头发最近是不是长了很多白的?」 他妻子送了他个白眼:「你自己几岁心里没点数么?」 詹知行乐呵一笑:「我可正年轻。只要地方百姓一天需要我,我就能在这位置上干一天。」 这回妻子倒是笑了:「得得,赶紧去吃饭,正月十一才放假。顺安上上下下这些日子需要多注意,你心里可有点数。」 过年要注意很多事。每年过年,明火导致走水就是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各地庙会已批下去,人多拥挤,官差都要及时注意,以防出点什么差错。 他郑重点头:「是,您是我大人。」 妻子被逗得锤了他一下。 詹知行见自个打理妥当,便准备出房门。 房门外,一位下属先一步慌张敲门:「大人,詹大人。有京城来的口信。」 詹知行面上神情没变,心中却咯噔。来信是喜事,可这么慌张却听着不像。他加快步子打开房门:「什么口信,说来听听?」 「京城里传来消息。说是小詹大人因为怨恨翰林学士卢大人,给皇帝上了奏章,弹劾了卢大人。借着三年前一个莫名自缢的庶吉士为由头。公报私仇。」下属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汇报,「私,私仇说是,卢大人看小詹大人年轻,带着一群年岁有些大的臣子时常当众羞辱他,有……三年之久……」 第71章 詹知行脑袋轰一下。 他头晕目眩,险些看不清面前的东西。 「混账!」詹知行脸色涨得红到发紫,「混账!」 旁边妻子听到这话,直接呆愣在那儿,只觉得整个外头都和自己远去,连声音听起来都远了很多,空灵如来自天上。 下属看着詹知行这样状态,慌忙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大人,问题是奏章除了陛下和三司,其他人无权看内容。三司拿到的内容,又是秉笔太监誊写的,绝不可能暴露笔迹。小詹大人的性子刚烈,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拖到这种时候才解决。」 詹知行的理智慢慢回笼,可胸腔里的大火旺盛,根本灭不了。他强压着火,板着脸:「我知道。口信是怎么传过来的?」 下属当然知无不言:「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送口信的人不认得,但名义借的是小詹大人的名义,说是小詹大人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局面。这种话京城里要是传开了,对小詹大人今后影响极大。」 官场上绝不能有以权谋私的事情,即便情有可原。但皇帝不喜,其他官员更不喜。 「我即刻上京。」詹知行冷言,「我倒要看看,我这张脸在京城中还有几分用处。」 官员不得私自离岗,万一出差池,乌纱帽不保。 下属皱眉,不得不提醒自家大人:「大人,这可能是有人设计对付小詹翰林。您要是去了,会入了套。到时候陛下震怒,连您一起……」 詹知行冷笑一声:「我儿子我还不清楚?他即使是死在外面,也不可能向我求一声。我到要看看是谁设计,竟然敢设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当年在京城搅浑水的时候,翰林院那群人只配跟在他后面走。 下属见自家大人已有断决,拱手应声:「是。属下这就去准备车马。顺安州内事宜……」 詹知行叮嘱:「交给下面的人。他们每年都做同样的事情,清楚每一个步骤。要是出了差错,八百里加急找我一样可行。」 下属应下:「是。」 詹知行重新回到房里,拽上了自己妻子,快速说着:「给我收拾上京行礼。这身衣服不能穿到京城去。你不要担心太多,我看到他无事,立刻会让人给你送信。」 他妻子这才回神,喃喃答应:「哦,好,好。」 詹知行见自己妻子这般姿态,知道她受到了巨大冲击。 他严肃扳着脸,语气很重:「我儿子绝不可能应付不了一群平庸之辈。他最大的弱点,是我,是你,是他的妻和子,绝不会是他自己。」 确实如此。 他妻子总算意识到,他们家即将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她儿子和她丈夫即将站在同一个战线上,去面对官场上的纷纷扰扰。他们不争,失去的是面子,是里子,或许可能还会是命。 至于怎么争,如何争,那各看本事。 她勉强拉出一个笑意,点下了自己脑袋:「我给你收拾行李。」 京城路算远,也不算太远。 既然八百里加急能快速送到信,那一群人自带干粮快马加鞭一样能够快速到达目的地。车马简陋,挡不住车里人来势汹汹。京城水深,偏生有人要搅合乱一江水,而还有人则准备趁着这一江乱水,抓自己想要的那条作恶的鱼。 一切不过是几日时间内发生的事情。 这点纷扰和傅辛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却半点不知情,正欢喜布置家中,并将自己的作品一一进行最后的修缮点睛步骤。今天除夕,花鸟店送来了一批兰花。 兰花种类太多,价格更是参差不齐。昂贵的有价无市,便宜的路边即是。掌柜为了图个喜庆,在店里精挑细选了一批品质尚佳的兰花,系上漂亮的红绸缎,一起送到傅府。这些喜庆的兰花被傅辛夷和管事装点在了各个角落,充满存在感。 这几年喜事多,傅府每年都会比往年折腾得更加红一些。一眼看过去俗,但心底里就是高兴。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大俗即大雅,有好事就是高兴,就是该庆祝庆祝。 傅辛夷看着这些漂亮的兰花,没忍心也没时间动剪刀嚯嚯。她百忙之中还记得的就是,随着一家人再度去家族牌子面前跪一跪,说两句闲话。 说完闲话,她盯着那些牌子看了小一会儿,随后弯眉眼笑了笑:「都挺好的。」 家里一切都挺好的,人也都挺好的,今后也会很好的。 傅辛夷施施然离开。晚上吃一顿,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她会跟随顾姨娘进宫,见诸多达官贵人家里头的女眷,也见皇后娘娘。不知道她娘的好友——当今皇后,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除夕的夜晚来得很早。冬日的夜晚,天很快便暗下。傅府特意挂上的红灯笼一一点上,照亮了整个府宅。烛光透过红纸,烘出一团又一团柔和的光,暖得让人能遗忘寒冷的温度。 第72章 府上不少人都拿了赏钱回家过年,就连管事今日都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只留下自小便入府的,凑在一起欢庆过个年。 傅辛夷安安分分上桌吃饭。 家里买了不少菜,专门让厨师做了一批非常需要功夫的菜品。 顾姨娘慢慢吃着,顺带给傅辛夷讲进宫要注意的各项事宜:「宫里头不比家里。不可随意走动,不可随意说话,该叫的人,我会一一指点你叫,过来行礼的人,我也会一一教你如何回应。」 傅辛夷听得仔细。 「你身为傅家唯一的姑娘,在女眷里就代表着傅家。即使泯然众人,也远比出头要好。」顾姨娘并不希望傅辛夷惹事太多,一而再提醒,「你的礼物都会随着大流一块儿送过去,报个礼单就是,一般不会拿出来展示。展示那是要争宠炫富的人需要干的,每年都会有。」 傅辛夷觉得有点意思,在餐桌边上露出了好奇的眼神:「每年都有人啊?」 傅尚书轻笑:「朝中有不少商贾子弟后人。京城曾经来过一批江南的商人,对小辈读书都肯花钱。这批孩子娶妻多也是和同样家室的人,家中女眷不差钱,乐于干这种事。花钱买个高兴。」 他话说得委婉。那批商人当年被帝王强行要求北上,全然是为了解决沿海一带商人用金钱推路,几乎快成一方土皇帝这事。真正的皇帝当然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一道圣旨寻了一个由头将一批有钱人带入京城。 京城,那是天子的地盘,老虎狮子和蛟龙都得在真龙面前趴下。 京城里权贵多,商贾之家的人有钱,双方明争暗斗了好些年。 傅辛夷是当趣闻听,联想起上回酒楼小二说初来的商人在京城落户不易,对寻常百姓一些事了解得更多了些。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笑了笑。 出门果然是个了解外头的好机会。权贵和商人之间有明争暗斗,她的东西只要在其中一方打开销路,成为他们之间争斗的筹码,以后根本不愁没买家。再加上女眷多喜新意,她逢年过节都可以出点新玩意。 顾姨娘和傅尚书见傅辛夷笑,只以为她在笑那些个争斗,全然没想傅辛夷是钻进了钱眼里,在想自己的小生意经。 一顿饭用完,到了互赠礼物的时候。 傅尚书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锦囊袋,里面塞满了小巧的金元宝。每个金元宝上面都刻有福字,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傅辛夷美滋滋收下。这笔钱由于是傅尚书专门寻人做的,纪念意义和存储意义比实际意义更重,是不能花的钱。 顾姨娘的礼则每年都有所不同。前年送了她一堆的绘本,去年送了她一堆的农书,今年让人拿上来,则是一堆的账本。 她和傅辛夷笑笑:「这里头每个铺子都有点分红。你这些天处理各种杂事处理得不错。我与老爷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给你管一部分。」 不是前些日子的代理权,而是有分红的实权,放在以后就叫股份。 傅辛夷见着桌上的账本,愣了一下。她看看傅尚书又看了看顾姨娘,有些犹豫:「可是,我还想开自己的花草铺。」 顾姨娘笑了:「这些不需要你花多少时间。你看我每年也空得很。店铺都有掌柜管事,你插手反而让人不乐意了。只需要每个月看一眼账本,偶尔去店内逛一逛,让人认认脸就成。」 傅辛夷听着不难的样子,总算点头答应了。 接着是回礼,傅辛夷给傅尚书和顾姨娘都准备了一份礼。 她带着一点点的紧张,将自己藏了好些天的成品拿出来。 第一份是给傅尚书的。 这是一幅茶花图。 茶花一向来很适合送给长辈,花盘滚圆,花瓣颇多,层层叠叠如同一个小太阳。茶花的花语又有谦逊谨慎的意思。傅尚书在家里是众人的支柱,在外头作为户部尚书,又有着自己谦逊谨慎的为人处世方式。 傅辛夷觉得送茶花最适合不过。 京城养茶花不容易。土壤南北有差异,南方土酸性居多,北方碱性居多。想在京城养茶花,需要自调的土,需要冬日保暖夏日清凉,更需要在附近搁上湿布保持水分。 掌柜送来的这批茶花中有宝珠山茶,不知是经历了多少坎坷才运到京城中,初看好看却有点萎焉,让傅辛夷占了大便宜。她保持山茶湿润度足够后,采摘部分入画。 她阴干了宝珠山茶,使得其色泽殷红,又将朱砂和银粉混合,轻撒表面,提亮了些许颜色。这花养得好了,花盘大过牡丹,垂于枝头极为明艳。傅辛夷在做的这副山茶图上,就将在南方才有的山茶下垂状给做了出来。 其中她挑选一朵,与周边姿态截然不同,昂首翘起了头,展现着自己饱满盛放的姿态。它雄赳赳气昂昂,半点不觉得抬头有什么不对。自我的魅力不该由于过于沉重而低落。 第73章 叶子深绿,红绿一搭配,可真是……是傅辛夷才会喜欢的颜色搭配。可就是这样的颜色,好看又不会落入俗套。 「真漂亮。」顾姨娘伸手触及了茶花画的深棕木边框,眼内是深深惊叹,「原来你要做的都是这样的画。」 傅尚书也没料到自己女儿能做出此等杰作,倒吸一口气,惊异说了一声:「这是真花。」他仔细看过,假花是做不出这样像的。 傅辛夷点头,温和笑笑:「嗯,真花。可以放好一段时间。不过我现在做得不好,可能放久了颜色就退了,样子也没现下好看。」 傅尚书连连称奇,后头还缀上了不少赞叹:「这倒确实可以成一门生意。」 傅辛夷听到这句认可,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又兴冲冲取出第二幅:「这个是给顾姨娘的。」 本来她是想要给顾姨娘选一个代表花,可这冬日里实在没什么花好选,不得已还是在茶花中挑选了盛开的花。家里茶花没什么珍贵品种,传说中的十八学士是必然没的,好在选两个不同款的茶花还是好选的。 她选的是一款白色的茶花,名为千叶白。白色茶花有清雅之意,有点像顾姨娘。这花就不适合用朱砂点缀,她就只撒了一点银白粉上去,使得其在光下也有晶莹光感。 最绝的是,这两幅画是配套的。 白茶花和红茶花两幅画放在一起,花下地基可以连在一块,形成一条蜿蜒的小石头路,花朵又多交相呼应,只是白茶花稍低一些,总有种仰望红茶花的姿态在。 顾姨娘愣愣看着这幅画,刚才的惊喜少了些,眼神黯淡下来,半天没吭声。 傅尚书见状,低声叹了口气,拍了拍顾姨娘的手,和傅辛夷和气说着:「顾姨娘是你娘的陪嫁丫鬟,自小就跟着你娘。她在你娘过世后跟着我,却一直心中有愧。」 傅辛夷听着这话,小心翼翼说了一句:「我给娘也做了一幅,是粉山茶,配套的。」 这回轮到傅尚书和顾姨娘顿了顿。他们对视一眼,忽然就笑开了。 好像那点唯一的芥蒂就此消散。 顾姨娘手指敲了敲桌子,带着点嗔怪看向傅尚书:「就你话多。」 傅尚书:「……」得,又是怪他。 傅尚书失笑。 傅辛夷见大家心情转好,开心地取出最后一幅腊梅:「这幅小巧的腊梅,就是给傅疏影的!」 小巧的腊梅用了小巧的木框架,可可爱爱只有两三朵黄色腊梅在上头。越是简单,越是有趣,就像是该给小孩子欣赏、独属于孩子的。 傅辛夷美滋滋拨算盘:「这些以后拿出去炫耀,我今后一定能赚钱。」 傅尚书和顾姨娘再度笑得不行。 互相送完礼,本该是守夜的。顾姨娘有孕,却是不能操劳过多,更不能熬夜。傅尚书让顾姨娘早些去休息,就对傅辛夷说了一声:「家里炮仗烟花都买了一些,想放就放。你若是想出去玩,带上良珠和两个仆役,不要太晚回来。」 傅辛夷应声。 傅尚书朝她点点头,让人送顾姨娘回房间,自己则转头反而去了书房。除夕对他来说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官员集体要到正月十一才放假,明个还得处理政事。 大人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傅辛夷拽着良珠去拿烟花放。 前两年府上也放了烟花,但那时候傅辛夷眼睛还没好透,李大夫和宫里给她调养身子的大夫一致认为不可见强光,所以她就被禁了过年的烟花活动,更别提出门了。 现在,今年,不同了! 傅辛夷心中小雀跃,面上还要维持稳重温和大小姐的模样,问良珠:「良珠想出门么?」 良珠当然想,可是她不得不提醒自家小姐:「小姐今天得早点睡,明天早上得折腾衣服和头发,午后就要进宫。」 傅辛夷想想也是。 她笑着和良珠说了声:「那就门口玩点烟花吧。之前都是你们在门口放炮仗,今晚午夜你们还要在门口放炮仗。我都不在门口。」 民间有年兽传说,每当到了夜间午时,百姓都会点炮仗用以驱赶年兽。当然,家中木制品居多,所以炮仗都要放到门口点,以防走水。随着时间流逝,百姓自然而然就养成了每到过年午夜时在门口放炮仗的习惯。 良珠听见自家小姐说不出门,暗自松了口气:「好的,小姐。」 傅辛夷和良珠换上平日里耐穿的衣服,让人从仓库里取出早买好的烟花,跑到门口去放。 门口守门人乐呵呵给她们两开门,看两个姑娘在一堆烟花里纠结挑选着:「小姐,先放几个小的,再放大的。」 傅辛夷听了这话,当即取了两个小烟花出来。 她前两年看烟花,看过去全是色块。再往前更加惨,连色块都看不见。她拿着一个点火棒递到良珠面前,带着欣喜:「良珠良珠,点火棒!」 第74章 点火棒并不是烟花,而是和香有一些像。它燃烧时长比香要久,点燃后只有头上会有一点红色星光,能当点烟花的火引子。他们打火不能从用打火石来点烟花,那太过危险。 良珠取出火折子,拔开竹筒盖头用力吹了一下。火折子上猝然冒出一团火。 傅辛夷将点火棒放到火折子上,耐心等了片刻,等点火棒燃出星点就收手。良珠快速将竹筒盖子盖上。火折子较为昂贵,平日里除了傅尚书用到会多一点,其他人用的还是少的。 点火棒有了,接下去就是放烟花。 傅辛夷取出一只长相可爱的小老鼠姿态烟花,隔开一点距离,在尾巴上点了一下。 这小烟花一点燃,没等一会儿就冒出零星亮光,呲溜一下开始满地乱跑。它跑起来相当嚣张,根本不辨别方位,一下这头一下那头,偶尔还朝着人那儿凑,引得傅辛夷和良珠又笑又叫,在大门口嘻哈蹦跶。 连放了几个小的,傅辛夷拿出大一些的烟花,没料到烟花很重,手没拿稳,脚又没踩稳,险些连人一起侧翻。 守门人见傅辛夷亲手搬运,忙过来搭把手:「小姐,这种粗活我来就成。我给您搬稍远一些,可别等下碎屑弹到人身上。」 傅辛夷刚被吓了一跳,不得不让出位置,用力点头:「嗯嗯,辛苦辛苦。」 守门人憨笑起来:「辛苦什么呀。我一年到头就守个门,每年还能拿那么多钱养活家里。能为老爷小姐做事,这是我福气。」守门活可比插秧种田轻松得多。 傅辛夷跟着笑。 大烟花被放到距门口很远一段的场地上,良珠主动要求点火。 傅辛夷将点火棒交给良珠。 良珠点完火引,亢奋奔跑回来,跑到傅辛夷身边:「小姐小姐!」 伴随着她叫喊声的,是猛然冲天的烟花。 剧烈的声响,闪亮的爆炸光,傅辛夷睁大眼,见着这天空中炸开的光圈,一时间有些被震住。她嘴轻微张开:「哇!」 良珠转身仰头看向天空,一样惊叹:「哇!」 天空中闪着一片玫红色,转瞬消散,只留下一些烟雾。就在人心稍一缓后,又一个新的烟花冲上天空,竟是另外一个颜色。这是较为流行却又相当普通的烟花,可这在傅辛夷眼里,已是她见过最美的烟花。 她笑得相当开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欢快。 脑袋一往下,她正想要和良珠说两句没有意义的惊叹闲话,却发现远处是被烟火光亮照亮的封凌。 封凌站在街那头,微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 烟花照亮了这边一片,也照亮了封凌的衣服。他身上穿着是一套新一些的衣服,由于夜间加上烟火,颜色看起来并不清晰。是有点藏青又有点幽蓝的颜色。腰间系着腰带,用着极为朴实的系法,干净利落垂落在身子前方两侧。 他头发很随意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感受到视线后,朝着傅辛夷方向望了过来。 两相对视,眼内有烟火光在闪,闪出了让人晕眩的某种错觉。 傅辛夷能清晰听着自己心脏跳动声音,看见封凌朝着自己走来,手上还拿着东西。 她望向封凌,觉得自己该开口说点什么,可又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天上的烟火还在按着规律一个个「咻」一下上天,再「啪」一下炸开。颜色不同,封凌的脸一样忽明忽暗,被照出了不同的效果。偶尔红偶尔绿偶尔还缀上非常微妙的小表情。 原来那个眉间一点红并不是一直都红色,还可能是棕色黑色的。 傅辛夷看着看着,突然就又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自己的笑意,随后变成大笑出声。 封凌被她笑了一脸莫名,伸出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茫然走到傅辛夷身边:「傅小姐在笑什么?」 傅辛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看人脸变色都会那么好笑。她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烟花都停了,才撑在良珠胳膊那儿,含笑反问封凌:「封解元除夕夜来傅府做什么?这时不应该在家里与家人团聚欢庆么?」 封凌见傅辛夷笑得双眸内含一层水光,微顿后抬手示意:「给傅小姐送过年礼物。」 傅辛夷看向封凌手上的礼物,温吞吞说着:「我和封解元还没熟络到互赠礼物的地步。」 封凌双手奉上:「是我单方面想要送傅小姐过年礼物。」 傅辛夷看着封凌,对上分明那双相当清透却根本看不透的眸子:「封解元送了很多东西,不差这么一件。」花草、卢家、字帖……封凌执着想要得到的,是人上人的位置。 她翻着记忆里关乎封凌的事:「我这个人,自私、霸道、护短,追求一个人,一个家,执一人手,白头偕老。封解元做不到的。」封解元今后指不定身边会有别的女子,最后还会死在十二皇子手里。 第75章 封凌听着傅辛夷的话,少有地轻挑眉:「要是我能做到呢?」 傅辛夷温和笑笑:「那我只能说,封解元是个骗子。」 夜晚的天很冷,封凌站在那儿,穿着并不厚的衣服,看着不算暖和。傅辛夷和他不同,虽穿了方便活动的衣服,却依旧将自己包裹得相当暖和,一层层衣服往身上套着,看着乖巧可爱。 他们两对峙在门口,中间是封凌包好的礼物,方方正正的盒子,外面用了好布包裹,系了一根精美的红布带。周边还有其他人家的烟火炮仗声,不远不近,能听到却不会打扰到他们。 封凌回忆过往所有和傅辛夷相处的日子,那些短暂的却又能让他静下心去享受温暖的日子。他从未沾过第二个女子,以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傅辛夷会如此评价他。 「我不会骗你。」封凌对傅辛夷说,语气是那样笃定,「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傅辛夷松开边上的良珠,站好在封凌面前:「封解元,我不相信你。」她朝着封凌笑了笑,「天下女子这般多,封解元总会碰上更适合的。」 烟花声在刹那间静滞,安静得不像是除夕夜晚。 封凌定定看着傅辛夷:「傅小姐对我有误会。我虽自诩是一个势力的人,对傅小姐却是真情实意的。」 「封凌。」封凌说了自己的名字,注视傅辛夷,「傅小姐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封凌以姓名发誓,只愿意与傅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停顿一下,唇角勾起:「绝不会与傅小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成亲,且,九死不悔。」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语气根本不予人置疑。 傅辛夷站在那儿没做声。 九死不悔……这话,有点凶残。 封凌弯下腰,将礼物搁置在地上。 他容貌是那样的漂亮,且稚嫩,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年轻人会一往无前,撞死在南墙亦不回头。他的执着并没有因为两辈子而有所改变,向着傅辛夷行了一个大礼:「谢过傅小姐的药膏。祝傅小姐新一年,平安喜乐。」 行好礼,他重新站定朝着傅辛夷笑了笑:「我先回了。」 送完礼说完话还真就跑了,独留下傅辛夷在原地盯着地面上孤零零的礼物,满脑子那「九死不悔」。 这个骗子啊…… 除夕夜晚,爆竹声到处都是。 随处可见的红灯笼映出了漫天绯红,廊坊街的各种栅栏在今晚也难得全部打开,供百姓参与晚间夜市。平日不点灯,但凡在路上碰见没有提灯的,全部可无条件击毙。今日不同,今日满街透亮,根本不需要提灯。 巡逻队伍从街头走到街尾,比平时稍显松散了些,还会与民同乐,悄悄顺路去某个铺子采买点自己看上眼的小东西。 封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傅辛夷。 他记忆很好,不然也不会如此擅长科考,轻易拿下常人无法拿下的成绩。但上辈子他在婚前与傅辛夷接触实在少,多是在和傅尚书接触,以至于他知道自己最初会被拒,却没料到自己会被拒得如此彻底。 他垂着眼,脚步并没有放慢。 街头巷尾都是欢庆的声音,今夜是除夕,是与家人相伴的团圆日。众人身边都有伴,唯有他是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他这几年很习惯一个人,可这会儿却提不起兴致。 为什么? 封凌将自己的事情拿出来,一点点仔细分析。他来前是愉悦的,连脚步都轻快得很。他被说了「骗子」才意兴阑珊,比被拒绝更不愉快。 被误解。 被拒绝。 这都很正常。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傅辛夷的反应而不乐,可再细算下去…… 封凌脚步一滞,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空了一瞬。 他似乎是将傅辛夷放在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的位置上。 封凌一直以来足够傲慢。他从底端爬起,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在这一刻,他重新审视起曾经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剖析起自己内心,心情复杂拉人出来对比。 骆康?他是商贾之家出身,家族有钱,今后的礼部侍郎。谢宁?家室积淀在,今后在大理寺必然官运亨通。詹达?他当年出了意外,今后不知能爬到什么位置。能力不错,可往上推。任巡一家的夫婿郝兄弟和何通各有前程…… 七皇子那儿几个门客还不错。 皇帝手下最终交给十二的几个人选也不错。 太傅孙子辈亦有可塑之才。 封凌拉出一批人,算来算去竟发现年轻有才的一辈,没有一个能在地位、权势、金钱三个方面,同时比过户部尚书之女傅辛夷。 能比傅辛夷还要高上一层的,唯有和皇家沾亲带故的那批。然而这群家伙要么眼睛高到天上,要么死得比自己还快。能力不足的人,他连利用都有点不想用。 第76章 封凌略一思索,抬眼看了下前方。 前方有个姑娘正拿着花灯路过,额头贴黄,笑靥如花。 他将傅辛夷的尚书府官家小姐身份替换到这人身上。 这人长得不够白,眼睛不够漂亮,性子一看就太过跳脱,容易外出惹事。嗯?这人竟然还和别的男子靠那么近,还这么冲动挤进人堆里……要是这样不懂分寸和礼节的人是傅家小姐…… 封凌眼眸垂落,敛去眼内的不喜。他察觉到自己对娶傅小姐的心动摇了。 他将前方无辜路过的外向跳脱姑娘嫌弃了一通,还擅自在心里点评,认为对方从各种程度角度都比不上傅辛夷。 他没有骗傅辛夷。他对和傅辛夷成亲这回事,九死不悔。 热衷权势,不代表没有私人喜好。活过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意识到这件事。反倒是多了一辈子,出师未捷惨遭拒,细思之后反倒意识到了。 封凌唇角泛起自嘲的笑,重新快步往家里赶:所以,要怎么样才能入赘傅府?傅辛夷上辈子到底是怎么就突然转了念头? 人生大半辈子顺风顺水的封凌,少有觉得有些头疼。 被他挂念在心上的傅辛夷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 耳朵好烫。 良珠捡起地上的礼,小心问自家小姐:「小姐,封解元的礼物要怎么处理?」 她还算是敢吭声的,守门人在后头见证了这一幕对峙,现下连气都不敢喘一口,紧张兮兮看着傅辛夷,生怕傅辛夷做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 傅辛夷将礼接过,决定在门口就拆了。 她呼出一口气,任由这口热气形成白雾,阻碍她现下的视线。 视线里的礼物在朦胧中模糊,像梦里才会有的场景。傅辛夷轻笑了一声。封凌这样的人,见着都会觉得像是在做梦。梦里才会有这样惊才艳艳还朝着自己示意「九死不悔」的人。 她抽开红色的带子,打开包裹的布,看到了里面摆放整齐的一本书。 书封面没有字,封皮是普普通通的蓝皮,边上用的街头都能见着的线。整本敲着就仿佛是那种地摊上悄咪咪摆放着,写点乱七八糟内容的杂书。 不起眼,不重要。 傅府里的书纸质都好,装订精美。傅尚书时常会遣人晒书,傅辛夷趁着日头好,就摸过去顺两本农籍。 她打开树页,怔在了第一页。 这是一本画册,每张画上带只有几个字。不是水墨质地的画,而是写实的碳笔画。在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大片留白的山水画中,人像还根本分不出人时,这本画册显得极为难得。 形象到有点立体。这让傅辛夷忍不住往下翻了两页。 每一页是一种花的品种,上面还写了花的名字以及花的常见颜色。册子不算厚,花朵数量不算多,但对于两年来一直靠着脑内触感记忆、纸上抽象画来和实际花草摸索对照的傅辛夷而言,是个珍贵得不能再珍贵的礼物。 字是封凌的字,和他送来的字帖一模一样。 傅辛夷翻到最后一页,「啪」一下合上,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 世上怎么会有封凌这样的人? 他简直掐准了她的死穴,送东西精准送到了她心坎上。 傅辛夷可以推拒很多礼物。金银首饰她不稀罕,珠宝名画她不懂行,就算封凌送她点农籍名书,她也能靠着傅尚书去掏出第二本。 封凌送了什么?送了她根本无法拒绝的东西。 她知道只要她看过记下,这本画册就成了没用的东西。她可以装作不要这个礼物,等下回退还给封凌。可能这礼物对别人仅有一点有限的认知作用,但那点认知作用实在没什么。世人拿到这本画册,最多惊奇一下绘画的方式,称赞一下绘画的手法,然后……就没了然后。 傅辛夷将这礼物重新包起来,把红带子系好。 这是他上了心送她的礼物,独属于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眼前又是一团热雾。 其实骗了也就骗了。要是没有最后的生死劫,或许他们之间可以顺其自然尝试一下来往,尝试一下成婚,尝试一下成为一家人。他那样聪明的人,书生意气,傲慢又带着独有的戏谑俏皮,谁会不喜欢呢? 傅辛夷将这份礼递给良珠:「放书房里去。」 良珠乖乖应下:「是。」 傅辛夷看着边上已冷下了的大烟火,没了再玩烟花的兴致:「走了,回房间,早些睡下。」 她转身即走,朝着守门人微微颔首:「门口这些先放着,年初二再扫去。」 大年初一不可扫前门,门口的喜庆要留到年初二才行。 守门人连连应下。 第77章 傅辛夷带着良珠回府上,往自己房间走去。 跟在后头的良珠小声询问傅辛夷:「小姐,封解元人好像不错呀。您不喜欢么?」 傅辛夷走在前头,问了一声良珠:「你喜欢太阳么?」 良珠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疑惑:「喜欢。但小姐,现在是晚上。」 傅辛夷应了一声:「嗯。封解元就是太阳,很多人都会喜欢他,但靠得近了,会尸骨无存。」 良珠被傅辛夷略冷淡的话说得一哆嗦:「小姐,大晚上不要说这么吓人的话。封解元又不会吃人,太阳也不会将人变得尸骨无存啊。」 小丫头根本没能理解傅辛夷的意思。她想不通也无法理解,和封解元成婚对于自家小姐到底代表着什么。 傅辛夷被良珠逗笑,温和安抚良珠:「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好。他或许是个很好的人,可良珠,我好不容易能看见这个世界,有爹有顾姨娘,还有你。我想要好好珍惜。」 而不是用短暂的二十年去冒险,求一个胜利。 封凌带给她的震撼,和心头一点点弥漫上来的小欢喜,全然压不过她对活着的执念。 她怜惜封凌,更有着试图苟活的自私。 良珠听不明白,只能嘟嘟嘴:「小姐您就知道说好听话哄我。明明和封解元在一起,并不影响小姐珍惜傅府里每一个人啊。」 傅辛夷笑出声:「行了,早不早睡?你明天不是说好了要给我画一个漂亮的妆,让我去皇宫里艳压群芳么?」 良珠猛点头:「恩恩早睡。小姐今晚脸上要多涂点面霜。等下也不要喝水,不然明天脸会肿的。」 脸肿倒不是什么大事情。 年纪尚小,孩子的脸怎么看都青春洋溢,带着年长者媲美不了的气。 傅辛夷顺了良珠的意,早一点歇下了。 傅府面积不小,可京城就那么些个地,到了午夜照样到处要放烟花。她睡梦中隐约还真梦见了封凌,还听到了外面的炮仗声,到第二天陷入深睡中,却被良珠死命叫起床。 「小姐,小姐,该起了!」良珠的声音不断传来。 傅辛夷皱起眉头,往被窝里缩了缩。 良珠不得不再度催促起来:「小姐!小姐!」 傅辛夷知道该起床,可眼皮子不听使唤,身体更是完全不想出被窝。 良珠可愁傅辛夷不起床了。平时都能早起,怎么今个反而起不来了? 她不得不皱着眉头指挥另外几个丫头:「把小姐从被窝里挖出来,直接上手给她洗漱!」 傅辛夷被良珠吓清醒:「起了起了。这就起。」 进宫对于傅辛夷而言是个大事情。 她洗漱好后,穿好了里衣,被良珠按在梳妆台前折腾。 衣服是早就挑选好了的,妆容也早就定好,就连饰品也早有准备。然而就算是都准备好了,良珠还是要提早给傅辛夷折腾起来,以防有小差错。 宫里头是最不能出现小差错的,一点小差错引得某位不满了,那可就是个大事情。 「小姐眼睛好了,以后可以常去宫里见娘娘的。」良珠在傅辛夷身旁,一边替她插簪子,一边和傅辛夷说着,「娘娘不可以随便出宫。小姐眼睛又没好透,娘娘唤小姐进宫也不便。」 傅辛夷看着镜子里妆容艳丽的自己,听着良珠叨叨叨不停说话。 「小姐长得好看,现在眼部用药的那点暗沉都下去了不少。」良珠替傅辛夷高兴,「小姐以后养好了,就会更加好看。」 傅辛夷微微侧头,在镜子里细看了自己眼部。 她眼周圈那儿的暗沉确实消下去了不少,在妆容之下几乎看不出什么了。她不排除是妆容带上后,眼部暗沉变得更不明显。左右这事并不是重点,她很快不再在意,而是询问她们:「我的画都装箱好了,可备好放到车里?」 良珠应声:「都放好了。」 傅辛夷笑着「嗯」了一声。 大年初一,又是大宴,傅辛夷脑袋上起码带上了好几斤沉的饰品。珠串缀在那儿,一颗颗看着便价值不菲。傅辛夷对这些有点兴趣,觉得以后可以装饰入画中,还要一一询问这些昂贵珠宝是什么。 帮忙的小丫头们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给傅辛夷报了大约的价格。 比如这个衔宝珠鸣翠柳的对称钗要几金,那个红宝石蝴蝶小夹要几金。就连那几根纤细固定头发的金针,上面都微雕了一点内容,价格昂贵到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只值几银的那些装饰物,都不配出现在傅辛夷今日饰品里。问到后来傅辛夷都觉得……不适合入画,不适合入画。花草根本没有金银首饰值钱。 妆画好,头发折腾好。小丫头们拿着衣服往傅辛夷身上套。这套新年衣服是赭红色的圆领袍,宽袖收口,袖口是金边暗纹。前后都有刺绣,是团形的流云彩纹。衣服上的流云团纹内没有绣鸟,而是绣了几朵漂亮的花,居中位正好是傅辛夷的辛夷花。 第78章 裙子底端是黄色织金绸宽边,大色与袍子相对应,一样是赭红色。 喜庆的红色加上满头的金色,傅辛夷怀疑女子出嫁也就这么穿了。去年她都没穿那么喜庆。 脚上的鞋子一样是红的,尖头上刺了一点金银双股绣。 傅辛夷对刺绣这块儿实在不太懂,不知道她身上衣物和鞋子刺绣到底有多厉害。她只是看着自己浑身鲜艳亮丽,就觉得很喜欢。 对镜自我欣赏一番,傅辛夷又被按头吃了不少垫肚子的东西,最后才抿上唇膏。 良珠一样换上了自己最昂贵的衣服。她今天会陪着傅辛夷前往皇宫,随后在宫门口候着,等傅辛夷回来时再跟上傅辛夷。她的身份是进不了宫的。 「小姐,宴席上大家都不会吃太多东西,您现在要是觉得饿,现在多吃点。回头在那儿就一小口一小口来。」良珠万般提醒,「千万不能吃太夸张。仙女都是只喝雨露的!」 傅辛夷听着着话哭笑不得。 她还想去宴席上多尝尝皇家宴席的味道。 官家子女出门在外,一样不太容易啊。 她填饱了肚子,折腾好了一切,顾姨娘也从娘家匆匆赶回了傅家,让人叫她直接出门上马车。 傅辛夷踩着自己柔软的鞋子,仿佛踩在云端上,提着裙子往门口走去。 她这造型远远看去就是一团红火的花球,靓丽明艳得让人惊叹。等走近后展颜一笑,明眸白齿,温温润润,如同贝壳中硕大的珍珠,带着莹莹光亮。 珍珠放在红布上,该是向天下展示她本质价值的时候。 顾姨娘眼神微亮,见着傅辛夷并不慌乱来到自己同一个马车车厢内,朝着傅辛夷蓦然笑开:「辛夷真好看。」 傅辛夷大年初一才见着顾姨娘,见顾姨娘今日比平时装扮也艳丽得多,跟着惊叹:「顾姨娘才真好看。」 顾姨娘头戴绒花,还选了一点玉石饰品在头上。她年纪比傅辛夷大,早不适合傅辛夷那种真金白银往身上堆的姿态。她初有身孕,性格乖顺不少,此刻与玉石正搭。 两人一大早互相夸赞了一番,傅辛夷好奇问了一声:「爹今天穿得什么?」 顾姨娘:「朝服。」 傅辛夷笑出声。 女子的新衣是新战袍,男子却一个个还是只能穿朝服去见皇帝陛下,唯有鞋子可以稍微夸张一点,这实在是让人有一丝同情。 顾姨娘见傅辛夷开心,跟着笑出了声。 马夫见人都到齐,询问顾姨娘:「顾姨娘,可要走了?」 马车里顾姨娘应声:「嗯,走吧。」 马夫应下:「好嘞。」 马蹄声哒哒,带动了车轮滚滚。顾姨娘趁着路上多和傅辛夷讲着各种人际关系,绕绕弯弯一大堆,先是从皇家说起:「后宫参与晚宴者,必然为四等以上。四等为嫔,三等为妃,二等为贵妃,一等便是皇后。」 傅辛夷一听这等级划分,觉得人数可真是多到吓人。 「孩子参加晚宴到底是不妥,所以参宴者皆在十二岁以上。其中有兴德公主、淑品公主……」顾姨娘一连串说了不少公主名字。 傅辛夷听着一串差不多的名字,听得十分迷茫。 顾姨娘见傅辛夷这样,忍不住又笑了:「放心,回头我先叫人,你跟着叫就行。后宫贵人和公主们另成一席,与我们不坐一起。基本碰不上。要是你被叫过去了,直接说见过各位娘娘各位殿下就好。」 傅辛夷点头。 顾姨娘接着说:「接下去是三公女眷,一品。三孤女眷,一品……」 傅辛夷听了一串名字,记了个大概。女子的品级是随夫君的,官员品级越高,女子的位置越高。而像顾姨娘这种非正妻身份却出席的人,通常是降一品级排位置。 总而言之就是,到时候只要看着桌子排位,就可大概知道女子身份地位是如何。宫里头对这些细节讲究得很,大体上不会出错。 西城到皇宫,走西门最近。西门途径太液池,再往内走,可以看见护城河。宫门口早有宫女、太监和侍卫守着,宫女负责接待女眷,太监负责接待官员,侍卫负责值守以防意外。 三重防护下,将可能有的危险隔离在宫门外头。 傅辛夷跟随顾姨娘下马车。她搀着顾姨娘,防止身边人会磕着碰着。天大地大,此刻有身孕的人最大。 那位值守的宫女显然认识顾姨娘,朝着顾姨娘含笑行礼:「见过顾姨娘,见过傅小姐。」 顾姨娘微微颔首:「辛苦了。」 傅辛夷见顾姨娘没叫对方名字更没叫称呼,便就朝着对方点点头温和笑了笑。 宫女面对上傅辛夷的笑脸,随后脸上笑意诚挚了些:「礼将有我们先收下。两位可有什么要求?」 第79章 顾姨娘看向傅辛夷。 马车进不了皇宫内部,里面的礼全部用木箱子固定着。傅辛夷还是叮嘱了一番:「干燥阴凉处朝上平放着,万不要随意立起来。立反了,里面东西容易掉。」 她用铁丝固定,又用木盒封好,可也怕暴力运输。 宫女又行礼:「喏。」 顾姨娘带着傅辛夷进门,宫女们简单检查了一下她们身上没带危险用品,便派人在前头引路。同行的还有几位官员女眷。这几个女眷地位都没顾姨娘高,见了顾姨娘纷纷行礼招呼。顾姨娘一样回了礼,竟一个个叫出了身份,让傅辛夷得以跟着认了认。 一批人往内去,目光似有似无全落在傅辛夷身上。 傅辛夷像是没事人一样,目光都落在宫墙景色上。 千年光景,名胜之地,她有幸来繁华时代的皇宫,可不得抓紧时间多看两眼。现在大家都在,她多看两眼的动作也不起眼。 一路较为安静走进摆宴席的大殿,与她们同行的人陆陆续续寻到位置坐下,而顾姨娘和傅辛夷则是往里走了不少距离,这才在偏前的位置坐下。 整座宫殿富丽堂皇,两人方可抱住的柱身上雕刻着巨大的龙图腾。精美的蜡烛灯整齐摆放在两侧,每一盏灯分了诸多个灯台,上面摆着通红的蜡烛。 蜡烛点上了一部分,照得整个大殿清清楚楚。 顾姨娘坐下后,看了眼自己和傅辛夷的位置,唇角勾了勾,低声和傅辛夷说了一句:「你的眼睛一好,这位置都提前了。」 傅辛夷的身份可不是陪嫁出身的顾姨娘能比的。 傅辛夷安分坐好,小声和顾姨娘说话:「怎么大家都那么安静?」 人陆陆续续有来,打扮得都极为精致,点亮了整个宫殿。人多是在窃窃私语,整个宫殿里一点没闹腾的感觉。傅辛夷耳朵尖,她耳中那些宫女的脚步声都轻到恍若猫走过房梁一般。 「正常。这儿可是皇宫。」顾姨娘将自己面前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与旁边真准备倒酒的宫女说了一声,「我不饮酒。」 那宫女躬身应声:「可要换成蜜酿?」 顾姨娘点头。 这桌上正在倒蜜酿,有位年纪尚长的宫女恭敬快步走来,朝着傅辛夷桌上欠身行礼:「顾姨娘、傅小姐。皇后娘娘有请傅小姐一叙。」 傅辛夷抬头看向这位大宫女,略微困惑。 周边有不少人朝傅辛夷这里投来视线。 大宫女恭敬欠身行礼,而周边几位宫女还对着这位宫女回礼,能看出来请人的这位身份地位不低,是宫中老人。 顾姨娘朝着这位大宫女拱手:「娘娘现在可与大伙儿在一块儿了?」 大宫女抬头笑着回话:「娘娘还在宫里更衣,想着来前先见一见傅小姐。她早前心中惦念,一肚子体己话想与傅小姐当面说。」 顾姨娘护着傅辛夷:「我与她一道不行么?」 大宫女又一次拱手:「前些日子听傅尚书族人说,顾姨娘初有身孕。宫中全靠步行,顾姨娘还是以身体为重。」 傅辛夷一听,觉得还是自己独自一人去更适合。她朝着顾姨娘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朝着大宫女拱手:「劳烦带路。」 大宫女当即回礼,随后微侧身,示意傅辛夷跟上自己。 傅辛夷和顾姨娘说了一声:「我去去就回。娘娘与我娘关系好,想和我提早说两句话而已。」 顾姨娘哪能不知道呢。她只是怕傅辛夷第一次见皇后放不开。 可现下皇后指名只让傅辛夷一人去,顾姨娘不论如何也帮不上忙。她朝着傅辛夷应了一声:「早去早回,别耽搁到娘娘来参加宴席。」 傅辛夷笑笑:「嗯。」 大宫女候着傅辛夷,等傅辛夷跟上,这才带着人往后头绕着走。她们避开宫殿大门进出的人群,以防打扰到其她官家女眷。 留在原地的女眷们,话题自然偏向了傅辛夷。 另外一位尚书夫人友善朝着顾姨娘笑笑:「顾姨娘,那位我记得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紫秀吧。娘娘提早寻傅小姐,是想叙叙旧?」 顾姨娘朝着对方一样客套笑了笑:「该是的。娘娘对辛夷一向来很好。往日辛夷眼睛不好,进宫不方便,现在不一样了。」 那位尚书夫人笑而不语,心里想着:傅府果然内里拧成一根绳,难怪前段时间卢家那小东西刚下手就败北。 周圈人有听到这话的,隐隐在心里头就给傅辛夷再次抬了抬身份。能得到皇后高看的,今后指不定婚事会如何。皇后又得圣恩,以后傅尚书在皇帝面前,绝对是能得不少好处的。 一群人心思绕弯弯,又互相说起了别的八卦。 ☆☆☆ 宫中今日进了那么多人,该是很热闹的。 第80章 傅辛夷见着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却觉得这种热闹不如年前码头上人挤人。宫里是高雅的热闹,一个个都讲着规矩揣着身份,脚步都走得分毫不差。 可当她走进皇后寝宫,见着了皇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世上必然也会有人更喜欢宫里的高雅热闹。 皇后妆容比傅辛夷要庄重得多,她眉眼间带着一点兴味,抬手正在拨弄自己脑袋上的挂饰。她衣服都已经穿戴好,旁边宫女正给她衣服上挂唯有皇后才准许佩戴的饰品。 她双手细腻如白脂,指甲用正红色染了色,拇指和食指上从中间关节那儿就扣着两个金色的狭长指戒。这指戒包裹着手指前段,与手指化为一体,指戒的头尖,拨弄起挂饰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响声。 听上去很有意思。 皇后的乐趣,和宫中的乐趣或许是一样的。 傅辛夷很少见到能将庄重和美艳并在一起的人,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牡丹画全然比不上面前的人。当皇后注意到自己时,那狭长的眼眸轻微抬起,略带轻叹一般说出「辛夷」,她能感受到自己头皮麻成了一片。 空气里馥郁的熏香很像皇后。 傅辛夷没有掩盖自己眼内的惊艳,朝着皇后行礼:「见过娘娘。」 皇后应了一声。 她的应声很轻柔,轻柔得像是女子的玉手拂过人脸颊,带着旖旎。而接下来的话,却慢慢将她和傅辛夷的距离骤然拉近,不再拘泥于皇后与普通的官家女:「你和诗诗真像。」 云诗诗,她的娘。 傅辛夷抬头朝皇后温和笑了笑:「我爹和顾姨娘也常常说我们两个性子像。」 皇后见配饰挂好,抬手轻晃。那些聪明的宫女就守本分躬身下去了。她们不仅下去,还给两人关上了门。 皇后和皇帝各自有自己的寝宫,并不是一直一起睡的。皇帝每月固定时间会睡在皇后这里,更多时候还是睡在他自个那儿,或者某位小娇娇处。 「他们经常和你说你娘?」皇后问了一声,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茶水等下去宴席上喝。」 傅辛夷好笑坐下,发现皇后看着是金钱堆出来的性子,却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的性格和容貌竟是不太一样的。 皇后自个也坐下了,半点没在意自己穿了一身昂贵奢华的衣服。 傅辛夷和皇后说着:「倒也没有。只是逢年过节需要上香,或者我做到什么和娘相似的事情,他们会说一两句。多的也不提。」 皇后微微颔首:「说多了伤神。」 她细细打量着傅辛夷,随后莞尔:「她们和我说新出的秋闱解元长得像诗诗。我让人送了画像来,觉得是一点不像。还是你像。你娘的那点神韵,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哪里是寻常男子能像的。」 傅辛夷见过封解元,但对自己娘更多像是在梦里见的,一时不好对这话做什么评价。 她就是没想到皇后刚开始就会提到封解元。 对于皇后而言,一个男子远没有自己当年的好友重要。皇后娘娘仅提了一声,转头就和傅辛夷更多说起了云诗诗,还有过去的那些个事情。 「你娘是个很好的人。好到什么程度呢?我觉得这天下女子,无人可及她一二。」皇后的视线从傅辛夷脸上移开,转到别处,「我自小与她一起长大,懂她最多。」 傅辛夷认真听着。 「你爹现在的性子多是你娘养出来的。他以前可没比现在的年轻人好多少。骑马打猎赌球什么都玩,最擅长算钱。一个男人能把几文钱都算得细致,我也真是服了。」皇后禁不住嫌弃了傅尚书几句。 傅辛夷忍俊不禁。 皇后继续说着:「你娘倒是没有你那么爱花。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当时的大家闺秀里,算一等一的良人。当年太后喜欢她,却担心她不适合宫里的日子,最后作罢。」 傅辛夷微微点头。还好作罢了,不然就没她了。 皇后轻笑了一声:「太后喜欢,别人家就更是喜欢。京城名门里,肖家、赵家、谢家、傅家……没有一个不想让小辈把她骗进家门的。结果呢?你娘一个没瞧上。」 皇后顿了顿,惹得傅辛夷好奇追问:「后来呢?为什么她和我爹在一起了?」 皇后怅然叹了口气,用金色的尖指戒戳了戳桌子:「你爹会哄人呗。他对谁都抠门,就对你娘不抠门。这谁能扛得住?什么宝贝都给你娘送去。同辈里谁能比他有钱?」 傅辛夷:「……」 这个行为怎么那么熟悉? 「你爹爱玩爱闹,但也不近女色。你娘想着嫁给他也不错,后来就嫁了。京城里门当户对里头,你爹勉勉强强算个人物。现在来看,她确实没看走眼。」皇后这般说,眼内流露出一丝感慨,「你这两年该有察觉,你爹与家族中人来往并不密切。」 第81章 傅辛夷得皇后提点,这才察觉到……确实。她过年都不怎么走亲戚。 「你娘去后,你爹位高权重。多少人恨不得将孩子嫁到你爹那儿去。傅家里更多人恨不得按着你爹的头让他去续弦。瞧瞧,一个个都斗不过一个顾姨娘。」她唇角勾笑,「一群没眼看的东西。」 傅辛夷听着皇后骂人,突然笑出了声。 皇后见傅辛夷笑,跟着眉眼柔和了些。她又说起了云诗诗的娘家:「云家自从你娘去后,举家搬去西边了。你舅舅是军籍,当初就是个有名的将士。由于你娘中毒的缘故,恨你爹入骨,多次在京城翻天。于是不见最好,陛下干脆让他去镇守边关。以后回不回来,二说。你爹和顾姨娘考虑较多,该是不会与你说他。」 傅辛夷第一回 听说云家,愣了愣。 云家的人是她娘的亲人。 她见皇后说了那么多,轻微侧头,带着困惑看向自己面前端庄且美艳的皇后,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与我说那么多?」 皇后手指在桌上轻微划了一道,语气还是和先前没有任何的变化。她嗓音好听,至少是傅辛夷喜欢的嗓音,仿佛在云端鸣叫的凤凰,悦耳得很。 「我与顾姨娘聊过。」她说,「你和你娘当年中毒的事情,家里该是觉得你还小,所以基本没有与你细说。当初下毒的相关人早就被处理,十年怕井绳,傅府至今对下人管理严苛。」 傅辛夷悄然端坐起来,脸上的神情慢慢变了。 「但是,那时下毒的幕后一定还有人。那人到底是谁?他到底为什么下毒?凭什么下毒?」皇后抬眼看傅辛夷,朝着傅辛夷笑起来,容颜舒展,眼内却没有任何笑意,「你被护了那么多年,可以不管,却不能不知。」 眼睛可清晰视物后,两年府宅生活让傅辛夷觉得日子多是平和温暖。 封凌的出现让傅辛夷懂得了,人在官场,滔天权势随时都能成一场空,活在当下、护住当下才最重要。 现在皇后的话却让傅辛夷猛然惊醒:她可以过平和温暖的日子,是因为有人在前方替她遮风挡雨。她可以不去忧虑,不去管,却不能不知道。 宫殿里,熏香炉上还冒着一点点的白烟。 皇宫总是安静的,宫女和太监们不敢喧哗,皇帝和后宫女眷们自持身份更少有闹腾。屋子里一旦没人说话,安静得落针可闻。 傅辛夷的心如同被人捏住又松开,随后又捏住一样,难受得有点无法呼吸。滚滚历史长流,里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她生于此中,知道很多大事件,却依旧不过凡人一名。 她有血有肉,生于和平年代,在听到云诗诗和自己被下毒的原因不简单后,自然少了些平日的温吞和镇定。她望着皇后,有那么一瞬间在想…… 皇后是真的和自己娘情同姐妹么? 皇后告诉自己这些真的没有别的目的么? 皇后会和封凌一样,只是将自己的目的放在一些事情里,一起来处理么? 千万思绪不过转瞬,傅辛夷发现自己像是年多年后某位文豪所说,「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这样应该么?这样公平么? 人心是难测,但人心确实都存在感情。 要是以最大的善意来揣度人,又会是如何的呢?皇后娘娘与她娘真的情同姐妹,她是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念着别人的好,但也切记要警惕潜藏在暗中的坏人。 她走在天平正中央,郑重朝着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阵地走去,朝着皇后温和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她知道有人护着她,知道该保护自己,知道力所能及不能给护着她的人添乱。 两世为人,何其有幸。 少女的震惊和慌乱短暂到可以让人略过不计,温柔和当年的友人是那样相似。皇后记忆里的云诗诗就是和现在的傅辛夷差不多年纪,可惜她们嫁人后很少再能见面。 她深深看了眼傅辛夷,确定她没有被自己的话吓坏,站起身来:「你和你娘真是一模一样。」至于是哪里一模一样,她没有再细说下去。 傅辛夷见皇后起身,自然跟着起身。 皇后拍了拍手,房门立刻推开。宫女们整齐进门躬身行礼,静候皇后吩咐。一国之母的待遇是最高档次的,该有的都有,这是傅辛夷在傅府决然不会见到的情况。 皇后笑盈盈问傅辛夷:「你是想自个先回去,还是想和我一道入场?」 傅辛夷谨遵顾姨娘教诲,温和回话:「我自己先回去就行。顾姨娘该等急了。」 皇后哼笑一声:「她那小丫头还算是护主。」 顾姨娘在皇后面前都是小丫头!傅辛夷被「小丫头」这个词逗笑,可又不敢笑太明显,只好抿了抿唇。然而她这般抿唇,根本没法遮掩眼睛里的笑意。 皇后细看两眼傅辛夷,唇角勾起,狭长的美眸眨了眨,用戒指尖尖头戳在了傅辛夷眉心:「记得,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了,就来宫里寻我。你爹帮不了的忙,我可以。」 第82章 傅辛夷半点没感受到眉心疼痛。这指戒尖头是圆润的,不会划伤人。 她弯了眉眼应了声:「好。」 皇后吩咐:「紫秀,带傅小姐回去。」 紫秀出列应声:「喏。」 傅辛夷朝皇后行礼告别,跟随紫秀离开。皇后等傅辛夷走远了一段,才抬手又拨弄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饰品。她听着耳边传来的叮当声,回想起往事。 出了会儿神,她才再度开口:「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 宴席厅里,女眷们还在瞎七瞎八聊。 傅辛夷回来的时候比走的时候更不显眼,悄然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她面上还是一派温柔,带着点浅笑,看不出半点刚离开过的痕迹。 顾姨娘打量了一番傅辛夷,低声问她:「娘娘与你说什么了?」 傅辛夷拿起桌上的蜜酿轻抿了一口:「娘娘跟我叙叙旧,说了点她和娘以前的事。还跟我说,爹年轻时候可不着调。」 顾姨娘笑起来:「是有些。老爷性子变了很多。」 时过境迁,没人料到最后所有人都成长了,当年的云诗诗永远留在了那个年纪。 傅辛夷放下杯子略走神,轻舔了一下唇。舌头刚碰上唇瓣,她猛然想起自己涂了正红的唇脂,忙合上嘴,拿起桌上的手帕轻微在唇上按了按。 按了会不会掉唇脂?总共没擦过几次唇脂的傅辛夷思考起这个当下非常关键的问题。 「皇后殿下到——」 有宫女大声喊。 接连几个宫女一次报备:「皇后殿下到——」 宫殿里倏忽间安静下来,刚才不间断的说话声彻底消失。众人齐刷刷站起身来,躬身拱手行礼:「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安。」 傅辛夷看向上头,就见皇后娘娘出现,一步步从上了自己的主位,抬手挥了挥:「坐吧,大过年的,都自在些。不用拘着。」 下方齐刷刷应声:「是。」 傅辛夷跟随大流重新坐下。 一位女眷倒是并没有坐下。她长得富态十足,眼睛都被挤成两条线了,胸口挂着三串长短不一的珍珠项链串,手上总共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戴上了戒指。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 她朝着皇后拱手,带着点谄媚劲:「殿下,您等下就要去与其他殿下一道用餐,必然看不到我们特意献上的一些礼物,不如今年送礼和节目穿插着来?」 傅辛夷看向这位女眷,觉得这话说得很荒唐了。 礼物节后随时能看,节目演完就没。节目先行,礼物搁后头也无妨,这才是逻辑通顺的想法。 果不其然,不远处有个打扮精致却没有那么夸张的女眷嗤笑了一声。傅辛夷转头看过去时,还见那人直接朝天翻了个白眼。 傅辛夷:「……」 皇后说不用拘着,你们还真就不拘着了?先前不都是连话都要压低声音说的么!为什么一旦对上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有个女眷文绉绉起身,身子看起来弱得很:「殿下。我看节目前吟诗作对来一点,热一下气氛才是最好。送礼物,俗。」 那边两个女眷斗起来了,傅辛夷这边的女眷全都淡定得一声不吭,仿佛什么都没见着一样。 傅辛夷看着这现场,突然同情起了皇帝。当朝皇帝是不是每回上朝都能遇上这种修罗场?一方唱罢一方登场,非要搞点不一般的以示自己存在感。 皇宫里那些妃子们,不知平时是不是也有那么多戏。 「哟,瞧您说得那是什么话呢?大过年还要念诗。是家里没念够啊?我每回见您就听您念诗了,听多了也不知怎么的,牙酸。」商贾女眷虚掩自己腮帮,做出一副牙疼的模样。 另一位怒视:「你!」 上头皇后娘娘开口:「都送的什么礼?紫秀,念来听听。」 紫秀顺从上前,从一旁的宫女手中取过礼单,快速扫到刚才开口的两位:「宋夫人送的是镶金春柳白如意,吴夫人送的是赵猛栋的冬日垂钓图。」 皇后娘娘朝着两人笑起来:「听名字就知道,两位夫人有心了。」 这两位夫人立刻含笑拱手,推说自己也就一般般上心。 皇后娘娘又问了一声:「紫秀,礼中可有什么特殊的?」 在场所有夫人心都吊了起来,既是想要从人口中听到自己,又怕从人口中听到自己名字。谁也不曾想今个还能有个报礼单的环节。 紫秀粗扫了一眼礼单,恭敬回话:「回娘娘话,所有夫人都送的是一片心意。心意与东西的价没有关系,全看送礼者是否心诚。夫人们花足心思,紫秀觉得每一样都算特殊。」 她话说得非常有水准,一个人都没得罪。 第83章 皇后娘娘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回头一个个好好细看了才不辜负诸位的心意。现在还是和往年一样,先看节目。诸位觉得呢?」 底下众人纷纷应声。 礼物完全没看,一场硝烟就那么去了。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能够驾驭后宫那么多人,应付面前的局面简直如秀才写文章——信手拈来。她的奢华优雅几乎刻入骨髓,一颦一笑都有着自己独有的魅力。 傅辛夷再度看向那两位夫人,发现那两位已端坐下,即使相看两厌,此时也不打算再出口。 就在节目即将上场时刻,有太监匆匆绕到殿后,与守在皇后身边的紫秀耳语两句。紫秀略微睁大了双眼,忙将刚听到的话轻声传递给皇后娘娘耳中。 下方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皇后娘娘身上。 只见皇后娘娘神情中也露出一丝意外,随后竟展颜笑开:「喜事啊。陛下那儿可有传话?」 刚过来的太监忙应声:「陛下那儿已经知道了。」 皇后娘娘拍了拍手,满目喜意:「大年初一,我家十二有喜。看来是得了诸位夫人们的善意。」 底下群体哗然,纷纷朝上道贺。 顾姨娘也是惊了一下,随后忙和旁边傅辛夷说了一声:「看来是十二皇妃有孕。大喜事。」 傅辛夷想到当初那位稍矮的贵公子,轻笑了笑:「确实是大喜事。」 皇后起身。她脸上实在是有点高兴,装不出歉意:「看来我要先去内宴看一眼。这儿宴席一切照旧,诸位自便。」 众人也能理解,纷纷应声。 皇后娘娘快步下了位置,在紫秀的相携下,很快从殿内拐了出去。 傅辛夷在记忆里翻找着,十二皇子的孩子又是哪一位登基来着?今天有孕的是十二皇妃,该是十二皇子的第一位孩子。但最终继位的是十二皇子的第三子。 她伸出筷子夹了一口浅口碟里的冷菜,眼睛微微瞪大:好吃! 啊,早知道就不吃饱进宫了! 宫里喜上加喜。筹备的节目轮番上来,在座女眷面前的菜品比往年还上了一个档次。 傅辛夷边吃边看,边看边吃,成功将自己撑住了。 仙女全是喝露水长大的,她不是,她荤素不忌,什么都觉得好吃。宫里头的菜品每一样在选材上就经过精挑细选,蒸煮时又舍得下调料,鸡汤都是熬煮过好多小时的,能让人舌头鲜掉。 节目表演到一半,皇后重新归来,满脸喜气坐在上头,跟着众人一块儿观赏乐坊专门排练了个把月的节目。 到节目表演完,皇后又按着规矩离去,留下在场这群人乐意攀比礼物的攀比礼物,不乐意攀比礼物的静静旁观。傅辛夷撑住之后也不敢再多动筷,悄悄手伸到矮桌下,挪松了一点自己的腰带。 勒死她了。 顾姨娘注意到她的动作,差点当场笑出来。好在她顾忌到还在宴席上,往前凑了凑,替傅辛夷挡住了一边视线。 「哎哟,我瞧瞧您送了什么?噢,花啊。这东西也就能开个几天,过些天就败了的。唉,一年到头就能欣赏个绿叶。有什么好送的?」皇后不在,一个语气略显刻薄的女子突兀点评着刚端上来的一盆植株。 傅辛夷抬头看了眼那盆植物。 是芍药。 芍药早前基本上只能用种子种,所以想要培养出一盆好的芍药,需要历经多年细心浇灌和修剪,最终才形成养育者最先想要的模样。后来有人想出了分株法,这才让芍药的培养简洁起来。 京城冬日天气冷,芍药要过冬,露出土的部分在十月或十一月就会枯死,要等来年才会重新生长开花。前朝此花盛行,品种非常多,到了本朝就被牡丹夺去了名头,后来又摊上梅兰竹菊这种雅致的,几乎难以在京城出头。 毕竟……京城冬日太冷了。 傅辛夷没想到在这么冷的天还能见到一盆没有开花的芍药。逆时节生长可不容易,要是能开了花,那价值恐怕比面前这盆还要稀有昂贵不少。 她听着前面的争斗,心想这群人必然不会想到。芍药这种花是非常适合切花的,即用剪刀剪下来放入花瓶或者花束中做插花。因为它在低温下,可维持绽放姿态长达一个月。 没有根系全靠水养,怒放一个月。 花主人争辩:「你根本连这是什么花都不知道。这是钱能比的么?」 「我是不知道你这什么花。你养这个花又花了多少钱。我就知道你这没我的东西放得久,还整日要看着护着,浇水施肥。」那人深深叹口气,「唉,也是。左右不是娘娘自己来浇水施肥,对吧?」 双方眼见着要撕起来,另有一人在旁嬉笑添火:「等哪日这些花能放上个把月了再来与我们争吧。花再怎么娇艳,能比得过后宫里娘娘们的容颜么?」 第84章 这话非常不好接。 说着说着,这群人又撕起了自己小辈的成就:「我是送礼比不得了,还好儿子争气。今天在东门进来,我见着他了。哪日转成殿前侍卫,能得陛下一句夸赞,我是做梦都能笑出来。」 「我家闺女也了不得。哎呀,这就是天生的福气命。十七皇子和她玩得好,非要闹腾和她订个娃娃亲。」十七皇子这才几岁,说娃娃亲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成呢。 有人眼神轻微往顾姨娘那儿一瞟:「年纪一大,生孩子照顾孩子起来就是不得劲了,比不得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唉,还是不生,捡个现成的好。养好了是荣耀,养不好也有情分在。」 顾姨娘稳重在那儿权当没听见,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傅辛夷却轻笑了笑,将自己面前的杯子往前推了推。 饭菜好吃,蜜酿好喝,旁人说得话却是一句都不好听。 顾姨娘敏锐察觉到什么,忙伸手按住傅辛夷,低声劝:「别闹。」 傅辛夷不想张扬。 皇后说,她可以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但她不能不知道。可当她知道了一点,又怎么能继续当着那永远被庇护在傅府的大小姐? 她朝顾姨娘温和笑着:「我就是看大家都在展示自己的礼,觉得都挺厉害的。我比不得男子能做官,又没什么婚事好炫耀,仅凭着父亲恩泽庇荫才能坐在这前头,怪丢人的。」 傅辛夷的声音很温和,不过咬字非常清晰。 官员女眷多来自五湖四海,都讲官话,但总会有人夹带一点口音。她却没有这点口音,一口官话说得和京城里书院里那些读书人一样。 宫殿里那几个撕来撕去的女眷就算撕破脸,声音也不会抬很高,以至于傅辛夷这样说了两句,大部分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傅辛夷的话说得很清楚,在座全是靠家里男子官位排位的,没什么好争。争来争去,只有几个礼物是靠着自己挣来的。 她自谦却含沙射影了一堆人,自然得罪了几个。 有一女眷含笑看向傅辛夷:「傅小姐年纪还小,又不像肖先生这等能靠才华名满京城的。说来惭愧,我与傅小姐一样,全靠家中男子才能有这位置。好在他还能让我送得出礼。不知傅小姐送了什么?」 傅辛夷的礼从价值上比不过其她女眷精心准备的。 她将顾姨娘的手移开一些,朝顾姨娘手安抚性拍了拍,从位置上起身,朝诸多女眷拱手:「我送的东西也没什么,就是自己做的花画。花寻常开个十来天就谢了,我想万一娘娘冬日里要是想见春日的花,让花一下子开放,实在要耗费点时间,就做了一幅画,省去娘娘一点心力。」 一群女眷茫然互相对视,觉得傅辛夷的每个字她们都听得懂,怎么拼在一起反而让人听不明白了? 什么叫花画? 什么叫做了一幅画? 画不是应该用笔画出来的么?为什么又能省去娘娘心力? 莫非是这画功笔极好,如同真的一样? 「没想到傅小姐和肖先生一样擅长字画。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另一位女眷笑起来,「不知我们能否有幸看一眼?也好学习学习。」 这话看似是褒奖,实际上却是将傅辛夷送到了高山之巅。但凡画有一点不好,脚下一滑就坠入山底。 傅辛夷含笑摇头:「我不擅长字画。夫人看过就能明白。劳烦请将我的礼取出来。」 原本值守门口巡检的那位宫女地位还算高,早跟随众宫女来到殿中,负责伺候各位夫人。她见一位女眷给另一个宫女使了个颜色,便快一步上前,抢先恭敬躬身:「先前傅小姐的画由我让人送入库中,现下我就去取。」 她说完小步后退,先另外一名宫女退下,转身前往不远房间内取画。 宫里头大部分宫女消息都灵通。她们知道皇后娘娘喜欢傅小姐,自然不会得罪傅小姐。但总有几个宫女是和官家女眷熟络的,头脑一发昏,难保做出什么事来。 这位宫女快步去取了画,确保正面朝上,让人和自己一道搬运回宫殿。 宫殿里所有女眷都对这幅画产生了一些兴趣,眼里带着好奇,稍稍探头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傅辛夷走到宫殿中央,朝眼熟的这宫女再度笑了下:「谢谢。」 和下人说谢,这罕见了一点。 宫女面上看不出任何意外的神情,只躬身行礼后退到傅辛夷身旁:「可要帮傅小姐打开?」 傅辛夷这幅画用木盒装好,内部特意卡住,单人捧着还行,要拿着打开,手就有点不够长。她吩咐宫女:「帮我拿着就好,站到中间来,我打开。」 宫女应声,站在宫殿中央,替傅辛夷将木盒托好,尽可能平铺着。 傅辛夷给她借了点力,轻声提醒:「展示一会儿不用平放,得斜着,能让大家都看见里头的东西。」 第85章 宫女姿势微调,倾斜木盒。 傅辛夷将木盒的金属锁扣打开,将上层的盖子掀开,让出身子,让早就做好的寒牡丹画正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世人都知牡丹花艳,乃绝美者,艳过芍药、艳过月季、艳过天下百花。她层层叠叠的花瓣注定了雍容华贵的姿态,花大色美,绽开后能让人眼前一亮。朱砂与金粉让其在烛光下闪着一点光亮,远比那些牡丹翡翠玉雕要炫目得多。 一朵不够六朵凑,六朵拥挤在一个木盒子里,都让人觉得那木盒实在碍眼,怎么能够拘着这样一盆花呢? 当下就有人说了:「你这明明是花,怎么能放在木盒子里?」 另有人反应过来:「不是说是画么?难道这花是假的?画出来的?」 若是画出来,那绘画功底得是什么样啊? 「是做出来的吧?假花,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料子。」有眼见的稍带揣测,「现在流行绒花头饰,江南还有绢花头饰。这种想来也是用了别的料专程做出来的仿真花。」 一群女眷惊愕看向站在那儿的傅辛夷,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她开口说:「这是我用真的寒牡丹做出来的画。要是存放妥当,放个把年不成问题。」 个把年? 有女眷惊呼问出声:「怎么能放个把年?」 民间或许也有能人会想出来做干花,但到很少会特意将其做成画来贩卖,干花要制作更精良、保证颜色不褪,需要有更多加工步骤。只是现在…… 傅辛夷没打算自暴短板,含笑说着:「我就这点玩花的本事,比不过肖先生字画。就和皇后娘娘所说,礼是一份心意,没什么特殊的。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大家送礼都图个高兴,干什么非要挣个你优我劣的?要是哪位夫人喜欢,改天寻我做一幅花画也好。」 再阴阳怪气的人,适合直接打死。 皇后娘娘能将纷争止住,靠的是她说话的本事以及她的身份。 傅辛夷能将纷争止住,靠的是她手上确实与众不同的礼。 世上越是罕见的东西,越是让人好奇,越让人想要拥有。 如今这幅画在外是皇后娘娘独一份,回头要是她们都有了,那岂不是风头比现在掐死掐活来得强?最重要的是,在这儿争斗,争得了一时意气,又挣不了多少脸面。 有机敏且家中与傅府交好的,立刻开口配合傅辛夷:「看起来很有意思。那我改日要劳烦傅小姐了。」 傅辛夷看向这位夫人,笑盈盈问她:「夫人是喜欢小幅的还是大幅的?花有开花时节,碰上春日花数量足够,我可以做整面的屏风或者整面的墙。全用这连年不败的真花。今年我眼睛才好,做画又需要时间,这才只送了娘娘一幅画。」 话一落,有人隐隐倒吸一口气。 一整面屏风或者墙,那可和一小幅画可不同。数量的堆积轻易就能达到质变的效果,傅家小姐有这本事,今后怕是要成为官家女眷里头小新宠。 最早开口的这位夫人也没料到傅辛夷本事还不小,当即笑起来:「那等春天来了,我们再细着商量。」 顾姨娘见傅辛夷闹够了,望着小丫头:「辛夷,回来了。别扰了各位夫人兴致。」 傅辛夷顺从将木盒盖上,吩咐宫女:「劳烦帮我再送回去。谢谢。」 宫女应声:「喏。」 礼物重新盖上,众人才发现那特质的木盒原来内里也有玄机,盖子上凸了一层厚度,正好将下方的画给卡住。当然,再多的细节也难看到了。 她们惋惜见着一个有意思的小玩意被送回去,余下再争斗起来,不免有点心不在焉。 到了宴席结束,顾姨娘带着傅辛夷离场,还有几个夫人走在傅辛夷身边,好奇问她关于真花做成画的事情。 傅辛夷将自己能告知的都告知了,还推了自己可以做的别的产品:「其实以未切花的真花做画也行,只是这一类画需要浇水修剪,还要确保里面的土质养分上佳。随着年月增长,花草必然也会生长,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几个夫人都略有惊叹:「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那我们其实学了自己也能试试?」 傅辛夷点头:「确实可以,不过花草养殖对土壤、肥料都有讲究,每一种花适合的土壤和温度不同,要是放在同样环境里,长势会相差较多。夫人们平日要是对此不擅长,要学的内容会很多。」 有一位尊贵的夫人惋惜放弃:「那我还是直接买吧。我家里那么多事要折腾,可没时间琢磨如此细致的活。」 旁边一位夫人笑着打趣她:「是二公子要成亲了吧?确实事情多。当年我家里也一样,整个府上下乱成一团,院子里的花都差点没空折腾,哪还有闲情去学这新东西。」 傅辛夷失笑。 第86章 从入门到放弃,脚下还没走过五十步,实在是太快了。 到了宫门口,几位夫人纷纷上车与傅辛夷以及顾姨娘告别。傅辛夷乐滋滋和自己今后的买家告别,转头朝着顾姨娘挤眉弄眼:「顾姨娘,我厉不厉害?」 顾姨娘含笑回她:「你要是宴席上没有松一下腰带,就很厉害。」 傅辛夷:「……」糟糕,被发现了。 裙子没有松紧带,一片式裙全靠腰间几根绳子束紧,不松开难受,松开一点……也就有那么一点点,担心裙子直接滑掉。她这种重工刺绣的裙子非常重,若是固定不好,是真的会随着走动摩擦而滑落的。 她装作什么都没干过的样子,施施然上了马车:发生什么了?她可什么都不知道。 顾姨娘一起上了马车。 车夫才准备起手带人回程,忽见着有一群人出来,便优先将马车让了位置。 傅辛夷感受到马车轻微挪位置,听到隐隐整齐的脚步声,凑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她疑惑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人一块出来了,怎么还会有数量众多的人从宫中出来。 官员们与女眷不是同时进的,也会比她们晚一些退,莫非是傅尚书他们出来了? 她好奇张望,却见着两列宫女开路,将一对贵人送出了皇宫。 是真贵人,衣着穿戴远远看着比寻常人都上一个档次。衣服看不出任何的褶皱,刺绣更是绣上了皇家才能用的款。 领头的宫女带着众宫女朝着这一对行礼:「殿下回宫后务必记得照看好皇妃殿下。娘娘送的礼会跟在两位殿下马车后,一并运往殿下府宅。」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将矮的轻微护着,显然非常珍重。 傅辛夷看着那两人的容貌,顿住:是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他们竟也从西门出入。 外头停靠在一侧的马车有好几辆,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本没有关注任何一辆。只是转过身上马车的瞬间,十二皇妃抬眼看到了傅辛夷。 她一样顿了一下,随后朝着傅辛夷点了点头。 一直关注着她的十二皇子自然顺着皇妃的视线朝傅辛夷看去。 女子,眼熟。 他注意到那辆马车,微愣一下,牵着十二皇妃上车,低声问了一句:「你见过她?」 十二皇妃走上马车,一直到坐在马车里才回了他话:「是那天在集市碰到的那位小公子。原来是个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十二皇子想起来了。他对官员家中马车都熟悉,知道马车里的人身份:「是傅家的马车。那人是傅辛夷。」 语气很淡,似乎并没有觉得傅辛夷是什么特殊的人。 十二皇妃手下意识覆盖到自己腹部。她听说过,傅辛夷十年前中毒,整个人双目失明,已然痴傻,只能被养在傅府中。由于傅府夫人中毒过世,全府上下便成了一个铁桶,寻常人连打探点消息都得不到。 皇后与傅辛夷的母亲是挚友,当年曾动过心思,让十二皇子与傅辛夷订下娃娃亲。最初是傅辛夷母亲没答应,后来是傅辛夷变成那样,皇上不允。 她的位置,原本是傅辛夷的。 前两年傅辛夷突然好转,不再痴傻,双眼也逐渐恢复。她当时一边庆幸自己成婚早,一边又愁着自己肚子怎么没动静,一愁就愁了两年。在家里没人会到她面前没眼色来说这种事,可她又怕自己迟迟没孩子,皇后突发奇想,再来牵个线。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听说过她的事。」 十二皇子吩咐外头:「启程回府。」 马夫在外应声。 马车动起来,十二皇子才朝着自己皇妃点了头:「嗯。我娘与她娘交好。你要是想和她交好,可以下回进宫时与我娘说一声。」 都是女子,他很放心。 十二皇妃知道自己夫君在情感方面一向迟钝,常常碰到自己与男子接触,直接会选择无顾忌地掐断苗头在开头,却没想到他碰到傅辛夷这事还能完全抓错重点:「我看上去像想和她交好?」 十二皇子沉默了一下,反问一声:「不是么?你不喜欢她?」 十二皇妃哪里能扛得住这种直白问话,哭笑不得:「我又怎么变成不喜欢她了?」她现在对傅辛夷就是感情微妙了一些,说不上喜欢,更说不上不喜欢。 她们两个总共才见过一次面,她还在那时笑话了傅辛夷。现在想想,傅辛夷总共怕是没出过几回门,搞不清楚外面集市状况,那是再自然不过。 她手从腹部放下,对十二皇子说了个清楚:「我以前在肖家,和二姨学画画。那时听二姨说起过云夫人和傅辛夷。她说皇后当年属意让你们两个早早订个亲事。」 那时她也没几岁,知道傅辛夷中毒,觉得异常恐怖,怕得回家强烈要求和自己娘亲一起睡觉。后来时间久了,这事便渐渐忘记,直到她被家中安排嫁给十二,而傅辛夷恢复了。 第8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十二皇子全然没想到自己皇妃会想起这件事。十年了,连他自己都将这事忘到了脑后。 他摇了摇头:「就算傅辛夷没出当年中毒的事情,云夫人也不会同意的。她不会让傅辛夷嫁给任何皇家人。」 十二皇妃疑惑:「为什么?」 十二皇子回忆一下。 时间太过久远,他对云夫人的记忆就是温和如流水,而对傅辛夷的记忆也就一个根本懒得理睬他的小孩子。婚事他确实听长辈们说起过,有次他娘还打趣问过他,只是云夫人替他拒绝了:「云夫人没有直接说过。但我猜测该是觉得嫁入皇家,性命便挂在了皇家人身上,不放心吧。当年我娘执意要嫁给父皇,听说她们还吵过架。」 一个是入宫当皇后母仪天下,一个是在尚书府独受宠爱。 两人观点不同,难免会吵架。 十二皇妃能够理解。她嫁给十二,便做好了有朝一日十二身边会有其她人的准备。但她依然会偶有不安,会隐隐嫉妒,会慌乱揣测。 她知道今后的路还很长,自己该学会宽容,学会成长,学会当好一个皇妃,以后当好一位亲王妃或者……是皇后。 十二皇妃悄然握拳:「那她今后婚事?」 十二皇子朝她短促笑了下:「傅尚书应该会遵从云夫人的遗愿,给她寻一名良人。能够入赘傅府的人选是最上佳的人选。」 十二皇妃点了点头。 话到都说到这份上了,十二绝不会骗她。他对傅辛夷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意思。 她想要独占他,几年也好。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花间荣华》卷一 作者:童之 02、《花间荣华》卷二 作者:童之 03、《花间荣华》卷三 作者:童之 04、《花间荣华》卷四 作者:童之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