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荣华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傅府。 管事检查好了粉山茶画,用木盒将其封好,再在外头又启用了一个木箱,来了一个双重锁。他稍微推了推木箱,确认里面没有任何撞击声音后,将其搬运到傅府后门静候的运输车上,仔细吩咐送货的人:「一定要保管好里面的东西,不要颠了撞了。」 送货人用绳子将木箱子固定卡死在运输车上,嘿笑:「得了,那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我么?我当年可是运军粮的。」 军粮少了,那是要用命填的。 管事再三叮嘱:「我就是知道你运的军粮,什么路都敢走。这里头东西脆,万一磕着了,回头我们都不好交代。」 送货人笑脸僵住:「你是放了瓷器啊?」 管事对着送货人露出了一个深意笑容:「是放了花,所以需要你又稳又快马加鞭往西送。」 送货人震惊看向管事:「送花?我们西边没花么你要专程让我送花?关盒子里能活?」 管事挥手:「这你别管。早些送到就是。快马加鞭也就三五天的事情。」 送货人头都想给这个管事拧掉。 他啧了一声,甩了一下手上的小细鞭:「行了知道了。三天给你送到。磕着碰着回头将军必然抽死我,轮不到你。」 管事也不留人,催促:「快些走。」 送货人手脚轻便,手一甩就让运输车跑动起来。他的马个头比京城里的马都要小一圈,毛色虽好,但看上去总觉得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会养的马。但要是有养马能手见了,一眼就能发现,这是蒙古马。 马虽小一圈,但这等马耐力极好,只要驯养妥当,能跑一天一夜不需任何进食。这是战马等级的好马,而非有钱人炫耀的那种高贵种马。 当然,平日里养的时候,送货人可不会克扣自己爱马的粮食。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小马宠到天上去。 他说好了三天,一点都没有差,在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轻车熟路敲响了云家后门。 后门一开,一个腿有残疾的中年男子见了送货人,见送货人唇上干的起皮,问了一声:「你不是才去京城,怎么今个就回来了?」 送货人点了一下自己的运输车:「送东西回来。将军可在?」 中年男子点了头,将门打开得大了些,让开了位置:「进来。」 云家后门挺大,车马进入方便。 送货人将运输车牵进门,和中年男子说着话:「水给我喝口呗。我的马都快饿死了,有什么好吃的粮没有?给他尝尝鲜啊!」 中年男子瞥了眼在原地吐着气,略显焦躁的马:「稍等。」 他取了水,再把马牵到马厩那儿,给马厩的马槽中装了粮食:「将军在演武场练枪,你直接去寻他就是。」 送货人应了一声,从运输车上解绳子,然后将木箱抱在怀里,捧着往云家演武场跑去。中年男人一句话没有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更没问这箱子是从哪里来。 知道多不是好事。 云家演武场周边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工部凡能搞出来的东西,这儿都能以最快速度拿到一份。演武场中央,男子一身劲装,手持一柄梨花枪,眼眸冰冷一片。 梨花枪是长丨枪和火丨器结合的兵器,缨部放着火丨药,可以点燃,火丨药伤人,用完后再用冷兵器伤人,可以说是杀伤力和实用性都非常强劲的一款武器。 它因为火丨药喷出时如梨花,所以才得到一个如此好听的名字。 千树万树梨花开,漂亮。 持枪人年纪略长,脸上有短胡,手上功夫不弱,一招一式皆有悍将风范,下盘稳重让人根本寻不到任何漏洞可以攻击。明明是寒冬日,他轻薄的劲装贴身却半点没觉得冷。 衣服薄到什么程度呢?一个大劈腿竟是还能看出衣服下持枪人的腿部肌肉。 送货人扛着箱子来到演武场旁,对着演武场里的男子喊:「云将军。有您的东西。我加急给您送过来了。」 男子一个转身,身体扭曲成一个让人怀疑要断裂的弧度,抖动两下,对准了送货人。凌冽的气劲吓得送货人倒退一步,讪笑着:「将军,您悠着点。我小命就一条。」 收枪。 男子没理送货人那点怂劲,把自己手里的梨花枪往边上架子上搁好,这才走到送货人身边,沉声问:「给她的?」 送货人竟是听明白了,点头低声回复:「是。傅尚书让其管事特意趁着全家赴宴时让我送回来的。说是花,具体管事并没有透露。」 云将军接过箱子:「我知道了。你休顿一天,我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你带回京城去。」 送货人忙点头:「是。」 云将军轻微掂了掂木箱:太轻了,要说是花,又会是什么花? 他沉默着将木箱带回自己房间,快速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转头在府上马厩牵了一匹马出门。一样走的是后门,还是从后门直接前往了城郊外。 第2章 云家在郊外有另一处别院,院子很大,里头人很少。 在别院的人,每一个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全体军籍,无一例外。 门口守门人老远耳朵动了动,慢吞吞打开门看了眼外头,见一匹骏马由远及近,上头翻身下来的男子还扛着一个大木箱,便把门打开得大了些:「将军稍等,容我通禀一声。」 云将军微微颔首。 守门人朝院中走去,脚步快得不像寻常人,看似只走了三两步,一细看赫然已到了二十米开外。 云将军则是趁着这会儿,看了两眼这别院。 院子里年味很足,门口挂着对联,门内挂着灯笼。满地炮仗碎屑,显示出院子里前些天是充满喜庆迎接了新一年。空气里带着淡淡的香甜,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生活气。 他静等片刻,就见守门人重新出来,拱手:「将军里面请,夫人在等您了。」 云将军往里去。 守门人将门重新关好,再度老神在在守在那儿。 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别院的人间烟火气,那是京城无数金银珠宝的繁华都给不了的。云将军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半点没觉得诧异,径直走到前厅内。 前厅里女子正在低头往自己手上缠布带,她听着响声抬头,朝着云将军嫣然一笑:「哥,你怎么忽然来我这儿了?」 她眉间一点红,本该是艳丽得妆点物,却由于一张脸干净纯净,而显得漂亮不俗艳。她眉角已能看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可那张笑脸和温和的嗓音,总能让人忽略她的年纪。 京城中无论谁看到她,都会一眼惊愕认出,她就是在京城死去了整整十年的云诗诗。 云将军将木箱放到桌上:「傅尚书送了东西过来。说是花,该是傅辛夷送给你的。」 云诗诗惊喜睁大双眼,顾不上缠自己手上的布带,拖着松垮的布带条就往桌边凑。她双手并用打开木箱,充满欣喜和好奇:「她要送我什么花?京城里的花在这儿能养么?」 云将军:「不知。」 当云诗诗打开箱子后,一眼就见着了里面的粉山茶。 她想要伸手摸一下花,却下意识停住了手。她手指甲全是黑色的,并不适合碰触这点鲜活的花…… 不,不对。 这不是鲜花? 云诗诗往前又靠了靠,柔声惊叹:「这是干花呀。小家伙挺能干的。干花我能摸呀。」 她满心欢喜伸手碰了碰,见花半点没事情,更加高兴了:「哥,你看。我能摸到的。」 云将军应了一声:「你这两年排毒有点效果。」 云诗诗笑盈盈温和回着云将军的话,眼睛却一点不肯从花上挪开:「小家伙眼睛好了,我体内毒排干净了。我想回京城和她见一见。」 「你多年用身子试毒,就为了治好她。这两年她好转,你跟着排毒,稍好一点又想赶紧回京城去。哪里还将我挂在心上。」一个醋溜溜的男声先一步传来,「大不了将她接过来就是。去什么京城。」 云诗诗朝着来人笑:「我们这儿大夫少,军医擅长的又不是调养。在京城不会缺大夫。再说她习惯了京城日子,又懵懂如新生,哪里能受得住我们当年那么多事情的冲击。还有顾桑儿,她要是知道我活着,岂不是飞也要飞到我这儿。傅大人怕不是要气死?」 要是知道云诗诗还活着,死活要飞过来的怕不止一个。会气死的人能有一群。 男子想着,嘴里更酸,却还只能安慰自己:「也是,女儿是要放在掌心里宠的。这是我的女儿……唉,什么时候让她叫我一声爹?干爹是爹,亲爹也是爹。」 云将军朝着男子拱手。 男子皱眉:「早不是皇家人了,你每回都那么客气干什么?」 从辈分来说,他和云诗诗在一起,还得叫面前的云将军一声哥。 云将军不吭声,站在那儿如一枪挺直着。他的姿态半点看不出是会大闹京城的性子,不过……当将军的人都懂谋略,懂谋略的人心都脏。 男子想到远在京城里高居帝位的那位,聪明一辈子,结果还是被面前这位云将军骗了个团团转,又觉得实在好笑。 云诗诗抬头看向男子:「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入京?我想再查一查京城里的事情。不然辛夷那儿我总归是不放心。」 当年各地大旱,朝中乱成一锅粥,傅府又出了下毒的事情。好不容易一切告一段落,但到底还是有一些事情没能让人弄个明白。 男子微妙顿了一下,含糊回答云诗诗:「再说吧。」 宫殿内,熏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皇帝坐在椅上,听着耳边太监念着新一本弹劾。 「文武百官,应当从正月十一开始休假,然顺安州知州詹知行詹大人,擅离职守,私自入京……」 第3章 这太监的嗓音很细,倒是不算尖,听上去还算舒服。他没有任何私人情绪替皇帝念奏章,还留了一分注意力在皇帝身上。 如他所料,皇帝懒散摆了摆手:「知道了。」 太监放下奏章,恭敬在一旁候着。 皇帝在想着事情,放下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桌子上放了一杯温茶,茶水边上是一盘小糕点,一口一个的那种。 想了半响,他开口和自己熟络的这位大太监说:「詹知行是为了他儿子上京。知道他上京的人,不多吧。」 大太监躬身:「是。詹大人来得仓促,知道詹大人上京的,应该只有城门守卫才对。」 但这个弹劾之人,如何能做到那么快就知情的呢? 皇帝一想就知道,因为是这个人告诉詹知行,詹达在京城里发生的事情。这人引诱詹知行进京城,到翰林院搅风搅雨。当年詹知行太过招摇,他名升实降,将詹知行扔到顺安州为官,如今有人揣度圣意,是觉得自己还会再一次借个理由削詹知行一顿。 「哦,那这回是借刀杀人啊?」皇帝神情带着一点惊奇,像是才想到一样,「朕成了这群臣子的刀啊!」 这话说得确实是,不过大太监不敢接话。 皇帝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眼睛眯细起来:「好茶。」 过年这时候,天下百姓都在放年假,他们这群做皇帝和做官员的,反倒没那么早放。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事情莫名其妙会从各个角落里蹦跶出来,不处理好就会出问题。 当然,这世上还有一个方法最好不过。 「拖着吧。」皇帝品着嘴里残存的茶味,和大太监说着,「宫里头过年事也多。祭天祭祖一件接着一件。朕的本子那么多,哪能有空一一看过来。」 他没空,秉笔太监有空。秉笔太监可以说一个个阅读理解全能拿满分,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将官员呈上来的题本奏本归纳总结,然后再让皇帝处理。 「哦,对了。宫里头近来也忙。忙不过来,就让大家都缓一缓。年前的事都处理了,不急的都放到年后。」皇帝三两句话,将最后的弹劾路给封死。 假装自己暂时没看见。 他想不想要收拾人,那是他的事情。大臣将私人恩怨放到明面上来,还想借着他的手来杀人,那简直是在侮辱他的脑子。卢翰林的学生,看起来不怎么样。 下一批官员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出一两个能将翰林院折腾服帖的。 皇帝再喝了两口茶,话题却变了:「梓童很喜欢傅小姐送来的礼?」 太监应声:「是。这几天各大主子去请安,她都会特意将画拿出来赞赏一番。说是花都能放长久绽放,人只要想得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皇帝轻笑了一下:「人定胜天。」 太监再度应声。 左右喜欢花并不会花费太大,即使对其她妃子有所影响,回头梓童也能自己处理好。 皇帝将杯子搁下,站起身来,示意太监带路:「走吧,朕去看看她。这些天瞧给她乐的,什么好事都摊上了。朕得去蹭点喜气。」 多个孙辈,搞得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喜事一样。随便串门还要找个理由,皇帝的心思时常让人无法揣测。 「喏。」太监欠身往前头带路。 ☆☆☆ 花鸟店的掌柜很头疼,他死活没有能想出将山矾花弄到傅府的方法。 这种花生长在南方,时常会有文人墨客出去玩,看到路边的小树上开满白色的小花,里头一根根花丝特别纤长显眼,却又是让人叫不上名字。 京城有是有,药材店里的山矾花干,泡了喝对化痰有点好处,生津解渴,算是……饮品? 他实在挑不出来送的,干脆瞎选了几种别的花,连带着在药材店里卖的花干,一并送到了傅府。掌柜本人没敢去,生怕自己去了被斥责两句。 让人没想到的是,负责送花的人回来后,一脸莫名告诉掌柜:「傅府说他们花干也挺喜欢。就是下回品相要好点的,最好是能维持花本来姿态的花干。哦,还说以后春日的花可能会大批量要,只要剪下来的花,不要整株的,让您得空去一趟傅府商量。」 掌柜听后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难怪傅尚书能一路走到尚书位置。」 处事态度到底不一样。明明指不定是傅府自个想要花来干点什么事情,却生生说得好似给了花鸟铺面子。掌柜在心里寻思了半天,觉得可能是傅小姐有这个需求,又不准备动用傅尚书那儿的东西,这才走了自己这条路。 价格上要好好琢磨。 能和傅府牵上长线,以后就是稳定的来钱路子。平日在铺子里卖个三五个月都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 他想七想八想了很多,觉得傅小姐真是个有点意思又有点奇怪的大小姐,却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又出门了,还去的是打铁铺。 第4章 她穿着简单质朴的衣裤,半点不在意旁人眼光,拿着碳笔和纸,给打铁铺的老师傅画自己要的工具。 长尺,上头要有精准的刻度,打成一个裁剪工整的铁片状。 镊子,要尾部接好,能攻夹起来细微的东西。 挖勺、长针、调拨棒、一套平铲、一套刻刀、尺寸不一的老虎钳、小榔头…… 她来打铁铺时有做好准备,却没想到打铁师傅需要她更细致的提出各种要求,以至于不得不在铺子里现场给师傅作画,讲明白每样东西的大致要求。 「小姐,每一样东西做起来都需要打模具。模具打了,除了您也没人会再来要这样的东西。价格很高,不值当啊。」打铁师傅越看越头疼,「你看刻刀,刀片是精细活,我们铺子还不一定能做。」 傅辛夷对他笑了下:「那个磨出一个刀片头就行了。不重要的地方粗糙点也可以。镊子这东西,您可以考虑挂出来卖,像绣娘、仵作等等,要是搞点精细活,都可以用这个。」 打铁师傅琢磨了一下,勉为其难点头:「成,我试试。」 傅辛夷以前只买点铁丝,铁匠铺还能拿得出。现在买这些工具,要不是有钱,那还真做都做不了。人铁匠铺平日活可多,哪能专门来应付傅辛夷这种小订单的突发奇想呢。 双方好不容易谈妥,傅辛夷的零花钱几乎花了个精光。 有钱采购,无钱回家。 她带着良珠坐上马车,在车上长叹一口气:「店还没开,钱先用完了。」 良珠在边上摊着算钱:「小姐,您现在还剩下三两四文钱。要是吃便宜一些,我们可以吃好久,但要是想吃好一点,一顿都不够用。买两斤肉就没了。」 傅辛夷靠在马车车壁上:「哎,别说吃饭了,我就是想要买点好看的花,这点钱都不经花。」 京城开销本就大,柴米油盐都比别处要贵上一些,更别说那点消遣观赏的东西。 马车行驶还算平稳,但好巧不巧轮子嗑到一颗石头,颠簸了一下。 傅辛夷被颠得脑袋离开车壁,随后「乒」一下撞在车壁上。 声音响得良珠都呆了:「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傅辛夷摸了摸自己脑袋,轻微按压了一下,后知后觉回着良珠:「不太疼哎。」 良珠忙将傅辛夷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我的小姐呀,您可别心不在焉了。万一前头碰上别人家的马车,我们还要急停……」 傅辛夷手还按在脑袋上:「我没有心不在焉啊。」 她话是如此讲,但刚撞了那么一下,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外头马夫也慌乱询问:「小姐没事吧?」 傅辛夷安抚外头的马夫:「没事,回府就行。」 「咦,是傅小姐么?」外面清爽的问声传来,是傅辛夷并不熟悉的声音。 她掀开帘子疑惑看向外头,看到了一个在品鉴会上见到的公子哥。这位似乎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位置倒是坐在前排。当时似乎就坐在卢公子附近。 这公子哥笑嘻嘻招呼:「我是谢宁。傅小姐一起用饭么?我和朋友就在附近酒楼约了。桂小姐最近都没什么消息,傅小姐要不要将桂小姐一并叫出来?我帮她一起骂骂那姓卢的。」 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子女,确实多认识。国子监刚放假,谢宁和詹达交好,这两天自然知道了詹家的事情。他不喜欢卢家,桂晓晓也不喜欢卢家。敌人的敌人就是友人。他觉得自己和桂小姐一定能说得来。 可傅辛夷微愣。桂晓晓不是去蒙古了么?他们都还不知道? 她稍作迟疑,还是婉拒:「我要回家了。」 谢宁有点惋惜:「真要回家啊?我娘说你大年初一出了一次风头,她可喜欢你那画。但她和傅家又不熟,性子慢热,回家悔了好几天。我还想帮她问你订个什么画呢。」 傅辛夷想到自己三两多的贫穷金库,顿时变了口风:「既然谢公子那么热情邀约,那我岂好意思再拒绝。但桂小姐这两天和我也没联系……」 谢宁挠了挠脸:「那就下回再叫她。」 傅辛夷点头:「贵妇人想要什么样的画?」 谢宁笑开:「吃饭的时候再说吧!来,马夫,劳烦给我让个位置。我坐旁边给指路。」 马夫应声:「好嘞。」 京城里到处都是人,马车行进不快。 谢宁一边指路,一边很高兴:「我出来都没马车,还好正遇上了傅小姐。」 傅辛夷在马车内打趣:「谢公子是想要蹭个车,这才拦下我一起用饭么?」 谢宁在外头语气显得怪不好意思,神情是半点没不好意思:「哎,不要说出来啊。」 傅辛夷失笑,敢情还真是。 第5章 谢宁又和马夫指挥了一段路,才继续和傅辛夷说:「对了,我还没和傅小姐说。我们去吃的这家酒楼是个老字号酒楼,京城本地的。里头吃饭的多是老客。他们家最绝的就是豆腐!」 豆腐? 冬日里吃豆腐的人家很多,这菜品物美价廉,口感和营养都好,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隔三差五吃一点。 傅辛夷在皇宫中的宴席上,一样也尝了两口豆腐。宫里的豆腐切了很小一块,上面淋了点汁水,一口下去还没来得及去回味就没了。 不知道这酒楼的豆腐味道如何。 谢宁拐了傅辛夷的马车,七歪八扭总算来到了地方。这老酒楼偏僻到路真的只能供给一辆马车和一个人并排。马车必须走到尽头或者进入某家院子里拐弯才能出来。 酒楼外面挂着新的红灯笼,灯笼旁写着酒楼名的红布翻飞。酒楼里人声较为嘈杂,看起来客人很多。 傅辛夷刚下马车,就被谢宁往里邀:「傅小姐跟我来,他们这儿还是有雅间的。」 傅辛夷和马夫吩咐了一声,这才跟随谢宁一道往里走。 良珠紧紧跟着傅辛夷,也对着马夫点了点头。 马夫看了眼酒楼名字,转头让小二去将马车暂时停好。他自己则选择跟着傅辛夷往里走,守在酒楼里不远处,静候傅辛夷吃好出来。上回傅辛夷出门没带人,府上就有了傅辛夷再度出门不肯带人的准备,另请了一位懂武的马夫做了傅辛夷的专属马夫。 他出门除了驾马,如今还负责傅辛夷的安全。 傅辛夷进了里头,发现屋内已有了人。 屋里人见到傅辛夷一样是愣了一下,茫然看向一起进门的谢宁。 谢宁赶紧给双方介绍:「这位是詹达,小詹翰林。我的挚友。这位是傅家小姐,傅尚书家千金。」 詹达忙起身拱手行礼:「见过傅小姐。」 傅辛夷回礼:「见过小詹翰林。」 詹达行礼完,朝着傅辛夷笑起来:「没想到谢宁会将傅小姐请来。我们原本只打算兄弟间趁着过年这几日聚一聚。再过些日子我放年假了,谢宁还要回国子监,到时候碰不上。」 傅辛夷温和表示:「是路上碰巧遇见谢公子。他想搭车,寻了个由头将我一并邀来罢了。他本意还想邀桂三小姐。但我这些日子也没和桂三小姐联系,只好下回再邀她一起。」 詹达听着这话,明白了傅辛夷话里的意思。她说得详细,是特意表明了她和谢宁真是偶遇,两人之间清清白白,没什么关系。 毕竟如今两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凑一起吃饭容易惹人说闲话。 詹达笑起来,给了谢宁两眼刀:「原来如此。」 谢宁装着一脸无辜:「我能怎么办?家里不给钱啊。我穷不行啊?哦,封凌小兄弟也穷,等下你记得付钱。」 傅辛夷僵住。 等等,他们吃饭关封凌什么事情?他和一个国子监学生、一个翰林官员,怎么那么快勾搭在一起了?封凌不是才来京城没有多久么? 傅辛夷对一个学子的日常全然陌生,并不知道学子出门撞学子的概率有多高,更不知道像封凌这样的人才,秋闱结束之后就可进入国子监学习,只是他要自己温习,自个不乐意去而已。 虽然封凌和谢宁结交纯属是上回品鉴会的巧合,但…… 傅辛夷免不了多想。 面前这两人以后可能都将会是大官!大人物的朋友必然会是大人物。 大官家里人想要买自己的东西,这不是飞来横财么? 她一时刻意忽略掉封凌会来这件事,朝着两人笑起来:「不如先坐下?既然要等人,我和谢公子不如先说一下关于花画的事情。」 詹达失笑,意识到现在三个站在这里确实很傻,便伸手请示:「傅小姐坐。」 三个人一同坐下,良珠作为在场唯一的小丫头,积极给几个人都倒上了茶水。 封凌还没到,谢宁喝了口茶,和傅辛夷说起自己娘亲的需求:「我娘这人就是心里头想法很多,但都来不及讲来不及做。她是真喜欢傅小姐的画,好像说是干花做出来的?可惜我没能见到。」 詹达跟着好奇:「什么样的画?」 谢宁给好友简单讲了讲:「是牡丹画。大年初一那天,傅小姐当时在宴席上展示了自己的赠礼,是用寒牡丹干花做出来的画。看着和真的一模一样。哦不对,是比真花还好看。真花就那点枝叶,开不出那数量的牡丹花。六朵盛开的牡丹,和入了春似的。」 植株从土壤里摄取的营养有限,真花开不出傅辛夷作画的效果。她还在花上撒了不少的东西,以至于这花看着明亮,确实比真花好看。 她笑着自谦:「谢公子夸张了。就是真花,哪里来的比真花好看?」 第6章 詹达听了起了兴趣:「要是傅小姐有空,我也想定一个看看。不知道做一副要多久?可以放多久?」 「得看要什么花,再看要多少花。」傅辛夷做起生意来不得不认真一些,细细将自己这东西做起来不易表达出来,「光让花变成花干就要一两周的时间,更别提制作。春日花多一些,我可以多做一些。」 詹达双眼亮了亮:「那可以。要是傅小姐方便……」 谢宁敲桌不满:「我先来的啊,先做我的。春天什么花来着?桃花!我就要桃花!」 詹达笑起来:「我要杏花吧。」 傅辛夷记下:「好,要多大的?」 谢宁想了想:「就要一米见宽,我给挂墙上。」 詹达附议:「我与谢宁一样就成。」 傅辛夷一下子接好两单,心满意足:「那到了买花的日子,我再与你们确认。到时候你们交个定金,我就开始帮你们做。我还会做可以养的花画,你们以后若是有兴趣,也可以问我订。」 对面两个纷纷点头。 谢宁乐呵呵:「哎,封解元来晚了啊。他来了再想要订画,只能排第三。年纪最小排最后。」 脚步声响起,熟悉且轻巧到让傅辛夷心头一跳。她本能转了身子,看向雅间门口。 「什么排第三?」封凌推开房门,一眼看见屋里头回望自己的傅辛夷,脚步停滞住。 傅辛夷怎么会在这里? 「好巧。」傅辛夷朝封凌温和笑了下,尽可能让自己看着自然一些,「我是和谢公子一块儿来的,没想到谢公子是和小詹翰林以及封解元约的饭。」 封凌展颜笑了下,朝着自己友人点了点头,再和傅辛夷说了一声:「叫我封凌就好。」 傅辛夷:「……」这是第二回 他让她叫他封凌了。 谢宁没想到封凌还能这样拉关系,顿时在边上惊呼:「哎,我怎么没想到这拉近关系的方法?那傅小姐也叫我谢宁!叫他詹达!」 封凌扫了眼谢宁,眼神莫测。他将雅间门关上:「傅小姐有什么想吃的么?他们应该不清楚傅小姐的口味。」 詹达非常敏锐,拿起茶杯悄然打量起了封凌和傅辛夷,顺脚还在桌子下踹了谢宁一脚。 谢宁被踹一脚,一脸茫然看向自己好友,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被踢。 傅辛夷并不忌口:「我吃什么都可以。」 封凌点了点头:「你们点些调料少一点的就可。」 言语间显得十分熟稔,好似他们一起吃过无数餐过。 这回连傅辛夷都忍不住问出声:「为什么要调料少一点的?」 封凌朝傅辛夷笑起来:「这儿的吃食喜欢下重口。肉有羊肉,要下多料去腥。豆腐做法也分很多种,嫩豆腐清爽,女子该多会喜欢,老豆腐则是要爆炒,有点油腻。这是我的口味,傅小姐是口味不同么?」 他特意加了最后一句,像是在提醒在座几个人别想太多。 可在座几个即使是谢宁,这会儿都察觉到不对了。 封凌和傅辛夷明显是认识的,而且是不止见过一次的那种认识。 谢宁摸不着头脑,困惑提问:「你们两个,私下里见过面?」 詹达恨不得再踹一脚谢宁,让他不要乱说话。 傅辛夷听着这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私下里」听起来怪怪的,仿佛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一般。她明明半点没打算有什么。 「我去过傅尚书府上,碰巧和傅小姐再见过。」封凌只说了一回见面,将话题转移到了詹达身上,「小詹翰林,我听说你父亲上京了。」 本还看戏的詹达脸上顿时笑容没了,轻瞥了眼傅辛夷这个外人,皱起眉头:「你哪里来的消息?」他知道父亲上京,却至今没有透露过给任何人。 傅辛夷不懂政事,却从詹达脸上看出了话题不太对。 她手轻握住杯子,安分不开口,悄悄注意着封凌。 谢宁的心思顿时被封凌的话牵走,瞪大眼睛:「还没休假怎么能擅离岗位?这是掉乌纱帽的事儿啊。」 封凌回答詹达:「我与一名巡逻将士认识。他说他们之间已经传开。似乎是有人刻意放的消息。你注意着,是冲着你家来的。」 詹达眉头皱得更厉害。 这事情并不简单。 酒楼大堂里较为热闹,雅间偏僻,将那些喧哗声音隔离在外。雅间里的声音只要不是太过吵闹,一般传不到外面。 傅辛夷没想到自己来蹭个饭,还能听到秘闻。 詹达叫来小二点菜后,饭菜很快便送了上来。 三个青年男子在封凌的引导下,很快忽略了傅辛夷还在旁认真听,说起了正事。 第7章 封凌和詹达互相探讨了两句,基本上已将矛头指向了卢家。谢宁在边上一脸问号,话语间只觉得卢家可能脑袋里进了汪洋大海,晃一晃能听见响动。 傅辛夷不知道这几人是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女子,不会随便出去乱说,还是他们默认自己已和他们站在了同一艘船上。她默默细听了一会儿,倒是很快从他们的话里意识到:他们也没说什么特别私密的事情。 詹达父亲上京的事情,巡逻将士都知道了,朝廷之上必然会有人知道。她就算回去告诉傅尚书,指不定傅尚书比她早一步就知道了。 至于别的内容…… 骂卢家算可以转述的内容么?他们猜测是卢家干的坏事,也是靠着推测詹家和卢家算敌对关系。 紧接着,她听了一耳朵比如谁和谁关系比较好,谁和谁是同门,谁和谁是老乡,谁和谁有知遇之恩,听到后来自闭了。封凌比詹达更像是混迹在朝堂上的人,几乎对谁都有一定的了解,都能说上两句。 谢宁中途都忍不住问了一声:「哇,你怎么谁的名字都记得?你刚说的人有品级么?」 封凌顿了下,拿起杯子笑起来:「过耳不忘,听过就记下了。」 傅辛夷:「……」 得,人和人是没法比的。她还是负责吃饭为好。 傅辛夷乖坐在那儿,伸筷子去夹一块嫩豆腐。 这酒楼的豆腐确实细滑柔嫩,非常好吃。不知道店家是怎么做的,豆腐按下去有一点弹性,放入嘴中恍若吃到顺滑的布丁,入口即化。 嫩豆腐上浇了酱汁和香油,还撒上了一些细碎芝麻和一点不知什么菜。 豆腐是凉的,若是夏天吃会更加舒爽,此刻配着热菜和酒一块儿吃,又是别一个风味。 她刚才悄悄掐了一个小角,现下想再掐一块吃。 筷子伸出,像剪刀一般剪下一小块。 成功! 傅辛夷眼内略有小得意,还没来得及笑,就见这块小豆腐由于太过顺滑,重心一个偏转,从筷子上滑落到盘中,坠在酱汁里。 傅辛夷:「……」 她听着耳边三人自顾自讲话,再一次用筷子夹自己滑落的这点豆腐。她筷子碰过了豆腐,总不好意思让这点豆腐再留在盘子里。 但刚经历过坠落事件的豆腐,比整块掐下来状态更难夹。她一个伸手就将这点豆腐夹了个稀烂。 傅辛夷:「……」 耳边三个人还在讲话。 傅辛夷犹豫一下,挣扎想再用筷子尝试捞一捞。 一个勺子放到了盘子上,另一双筷子和扫垃圾一样,把这点稀烂的豆腐扫入勺子中。傅辛夷视线跟着勺子转动,就见勺子的主人——封凌,毫不在意将豆腐放入自己碗里。 他再用勺子舀了一勺嫩豆腐,放入傅辛夷碗里,对她说了一声:「勺子干净的。」 傅辛夷低头,看自己碗里突然多出的豆腐,手微动。 封凌还继续和詹达说着:「陛下不会乐意见人利用他,但詹大人太过自傲,陛下也不一定会喜欢他的性子。」他跟随皇帝那么多年,对他了解程度远超过一般官员。 他的话太过肯定,刚才的动作又顺畅得很,导致另外两个人点了头后才后知后觉看向傅辛夷的碗。 碗里那一勺豆腐没知没觉吸引了众人目光。 詹达顿了半响才继续接封凌的话:「嗯,你说的是。回头我会与我爹好好说道说道。这回的事情要回头算账,即便是情有可原,可必然是他有错在先。」 当朝支持百事孝为先,詹大人为儿子出头,可不是孝的问题。反而是他或许会因为给父亲惹事,算得上不孝,会被此事牵连到。 谢宁愣愣看看那一勺豆腐,脑子里完全忘记刚才的话题是什么,傻乎乎眨了眨眼睛,最后却还是将一肚子好奇给吞了下去,说了一句:「豆腐挺好吃的?」 傅辛夷抬头看向谢宁:「嗯。」 她搁下筷子,拿起自己勺子再舀了更小一块,放入嘴里。她刻意将豆腐推到一旁会让人觉得不太友善,放着不吃也很奇怪。封凌都说了用的是干净勺子,她再纠结反倒是惹人更加在意。 豆腐味道确实很好。 咸淡适中。 傅辛夷三两口把自己碗里豆腐吃完,决定接下去还是夹一些不太考验筷子功夫的菜。肉也好,蔬菜也好,总比再丢人一回好。 她再度安静吃饭,就和上回品鉴会一样不怎么吭声。 吃着吃着,在场另外三个也不说话了。 詹达作为年长者,下意识找起了话题:「说起来你们都是上回品鉴会初见吧?」 谢宁吃了两口菜,想起那时的事,嘿笑起来:「可不是。傅小姐那次都没怎么说话,好些人虽然好奇,但也没怎么敢凑到傅小姐面前,怕唐突了。这回也是,傅小姐话很少啊。我娘跟我说傅小姐在初一宴席上大出风头,我当时还不信。」 第8章 傅辛夷友善笑笑。 谢宁又和傅辛夷说起自己和封凌的初遇:「我和封凌碰见更是有意思。我那时候去翻封凌的字,他字写得好嘛。结果我翻了半天,就翻到了一张字可丑的。哇,傅小姐你是不知道那字有多丑!」 他一说起这个,简直眉飞色舞,恨不得当场给傅辛夷比划起当时自己看见的字。 傅辛夷心中咯噔:……谢宁说得不会是她的字吧? 封凌在边上轻咳一声:「谢宁,吃饭。」 谢宁误以为封凌不喜别人夸他字,半点没打算顺着封凌的意思,执意继续讲:「哎,对比才能更好夸你。这我一定要和傅小姐讲的。当时那个字啊,一个赛一个大,我怀疑这人是想要写满整张纸。更好笑的,看多了还会觉得又丑又整齐,挺和谐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傅辛夷:「……」 她笑容愈发友善,友善到恨不得将谢宁头给锤了:「谢公子,那张纸听起来是我写的。」 谢宁笑呵呵点头:「是嘛。」 他笑着笑着,笑不下去了,脸垮下来:「我错了,我不该在背后说人。傅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人嘴巴没把门,老说点有的没的。」 詹达和谢宁认识多年,也第一回 见谢宁这样变脸,被逗得笑起来:「说话确实要把门,看你都在说点什么。傅小姐这两年才开始学写字,和你自小习字能一样么?」 将别人的弱点放在台面上放肆嘲笑,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谢宁被詹达这么一说,忙给自己倒了杯酒:「谢宁在这里给傅小姐道歉。自罚三杯。傅小姐真真不要和我计较。」 他话都说成这样了,傅辛夷又能说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字丑是确实。我这段时间有在好好练字。」 谢宁给自己快速灌下三杯酒,翻开酒杯示意一滴不剩,笑嘻嘻表示:「哎,那我也不能在背后不分缘由来乱说。下回一定吸取教训,绝不再惹出这种事。」 傅辛夷应声:「嗯。」 封凌见他们一人一句,氛围远比他和傅辛夷交谈时来得随心,微微垂下眼。他以前和谢宁不熟,等他在朝堂之上站稳时,谢宁的性子已和现在截然不同了。 傅辛夷以前一样和谢宁不熟,这一世却…… 他伸手取过酒壶,对着谢宁笑笑:「以你的酒量罚三杯,那数量还是少了点。我陪你喝。」 谢宁刚想说陪个什么,那字还是封凌收起来的……可他话到嘴边难得敏锐察觉到一连串问题:封凌当时就知道那字是傅辛夷写的?他怎么知道的?如果真的知道,为什么要收起来? 可怜谢宁想不明白还不敢再提这茬,只能拿着酒杯拱手苦哈哈:「封大公子,我酒量哪能和你比?我认输行不?认输。」 封凌一杯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唇角泛笑:「我先喝。」 谢宁见人都喝了,知道这劫是逃不过了。他不得不拿起酒壶,给自己添上,长吁短叹:「好好一次吃饭,转头就成了斗酒。人傅小姐还在呢,你也不怕等下喝多了丢脸。」 傅辛夷不吱声。 封凌含笑:「我酒量好。」 詹达听见这话,默默将自己的酒杯倒扣了。他绝对不能喝多。等下不管谁失态,他都要做那个清醒救急的人。谢宁酒量赢不了,而封凌现在情绪上了头,两个都不理智。 他内心叹息:谢宁这个傻子,看人眼色的能力未免太差。 傅辛夷不喝酒,见他们借自己这个由头拼酒,也没多提什么。直到她见着小二第五回 给他们雅间添酒,才心惊肉跳劝阻:「你们别喝太多,回头要怎么回去啊?」 谢宁根本没马车,封凌没钱租马车。 在场唯一可能有马车的只有她和詹达詹大人。 她送不了,詹大人一个人又要怎么送两个人回去? 谢宁喝得开心,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双手筷子有节奏敲着碗:「傅小姐不懂,这酒啊,就是这样才好喝。呃……」 他打了一个酒嗝,傻笑起来。 傅辛夷看向封凌。 封凌喝酒一样会红脸。他脸上飞红,眉间红艳得好似女子胭脂一点,双眸已带起一层水雾,朝着傅辛夷笑着:「不要慌,有我。」 有你什么啊? 封凌醉了。 傅辛夷头皮发麻,下意识这么认为。 他都脸红成这样了,还能怎么着?靠自己双腿走回去么? 就连詹达都忍不住跟着劝说:「够了够了,再喝就多了。不如多吃点菜,我们聊聊别的。啊,对了,最近京城流行听戏曲。你们可听?」 这话题转移得非常失败,因为谢宁敲击了几下筷子后,开始单手筷,另手酒,一边敲一边灌。封凌拿着酒杯,眯细起眸子,轻酌,连话都不回。 第9章 美人如画。 现在的封凌每一个动作,都能让傅辛夷逼迫自己转移视线,又禁不住自己内心对美色的垂涎,时不时瞧两眼封凌。男子脸红有百态,酒醉上头是一种。 手指纤长,上面冻疮好了大半,拿着酒杯时能隐隐看出部分区域还泛着粉。 脖子那儿都红了一片,还不是大红,而就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那种淡粉红。 傅辛夷胡乱应着詹达:「嗯嗯,好听。」 詹达无言,失笑放弃。 这还怎么聊下去。 果然不出詹达所料,谢宁再喝了没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朝着众人露出微妙的弯眼笑容,头一沉,倒在桌子上,昏睡过去了。 封凌见谢宁倒了,这才勾唇将自己的酒杯推开。 他推开就算了,还特意往傅辛夷那儿推,疑惑问她:「你怎么不收了我的酒杯?」封凌声音动听如泉水,话里意外带上了一股子的撒娇一般的埋怨意味在。 傅辛夷哪能扛得住这样的封凌? 她怔住在那儿,就觉得自己和喝了酒一般:「为什么我要收了你的酒杯?」 封凌轻微皱起眉头,不说话了。 詹达上回都没见封凌喝成这样。他见着这场饭吃得差不多,便问了一声傅辛夷:「看来他们两个是不行了。我等下送他们回去。傅小姐可吃饱了?」 傅辛夷点点头:「嗯。」 傅辛夷确实吃饱了。刚才他们三个在那儿说话,她在吃。他们说完了拼酒,她还在吃。他们拼完了,她才堪堪放下自己筷子。 詹达见傅辛夷吃饱了,朝着一直守在那儿的良珠招手:「带你小姐回去吧。这儿我来处理。」 良珠应声上前。 封凌听见詹达说傅辛夷要回去,站起身子跟到傅辛夷身旁:「哦,回去了。」 詹达忙跟着站起来,拦住封凌:「对对,回去。我送你回去。傅小姐不要在意,我能解决他们两个。」 封凌被拦住,不理解詹达的行为:「嗯?」 詹达头疼。谢宁喝昏睡过去,可以直接搬运回去。封凌这样说话清楚,但脑子不太清楚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只好和哄自己孩子一样哄封凌:「封凌,封兄弟,我送你回去,你别跟着傅小姐走。」 封凌扫了眼酒桌状况:「我不和她回去,和谁回去?」 他语气认真,和傅辛夷说着:「交友不慎,见谅。」说着手还在一边不耐朝着詹达摇着,示意让詹达一边去。 詹达觉得脑袋更疼:「这店卖的是假酒吧?怎么醉成这样?」 傅辛夷缓缓站起身来。她没见过封凌这样,将封凌颠来倒去乱七八糟的话全当成醉酒昏头的言语:「小詹翰林可知道封公子住哪里?」 詹达愣住:「哦对,我不知道。」 他们几次碰头全是约在外头的酒楼。封凌次次清醒回家,还真没有提过自己具体住在哪里。他像是才意识到这点,对自己的不知道具体地址而震惊:「我竟然不知道?」 震惊归震惊,解决方法还是有点。他对傅辛夷说:「让他在我家住一晚就行。明天酒醒了,他会自己回去的。」 傅辛夷朝着詹达笑笑:「他去过傅府,府上人该知道他家在何处。我让马夫先送我回去,再送封解元回去。小詹翰林的马车挤三个人不舒服吧?」 京城中马车规格有讲究,为官者都卡得很细致,家里马车一般不会刻意打造大马车。詹达的马车可以塞三个男子,不过确实不太舒服。 可让女子来送人,更不合适。即使马车是先将傅辛夷送回傅府。 他不同意:「哪能劳烦傅小姐。」 封凌见他们根本不理自己,叹了口气,喊了一声:「詹达。」 这一个名字叫得詹达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只有在听他爹要教育他时,才能听到这种口吻。 封凌揉了揉自己额头:「先把谢宁送上马车。」 这话说得让詹达以为封凌醉酒已清醒,尝试问了一声:「你现在是醉着还是没醉?」 封凌摇头:「我没醉。」 詹达:「……」看起来还是挺醉的。 年纪最大的詹达暂时放弃劝说封凌,先伸手将谢宁扛起来,拖着往门外走。良珠见状,打开门,叫来守在外头的马夫:「快来帮小詹翰林抬一下。」 那马夫应声快步走过来,一把将谢宁扛在自己肩头,朝詹达笑了下:「大人,这种粗活我来就是。往哪里走?」 詹达没想到傅辛夷身边还跟着这么一个大力气的马夫,忙指了方向:「我的马车没停在这儿。你让小二带你去一下,我去把账给买了。」 小二应声上前:「我知道这位公子的马车在哪里。您跟我来。」 第10章 马夫跟着小二去。傅辛夷和良珠一样跟着小二走,而封凌缀在了傅辛夷身后,神情自若,半点没觉得。 詹达忙拉住封凌衣服:「不是,你别跟着一起走,你和我一起,等等一起走。」他生怕自己一个松手,封凌就跟着傅辛夷一块儿上车了。 谁想到封凌比詹达绝多了,他硬生生掰开了詹达的手,极快速度跟上了傅辛夷的脚步,连个眼神都没有留给詹达。 詹达没有付钱,又不能跟着他们一块儿往外跑,走了两步又回到酒楼掌柜那儿,慌乱掏钱:「多少来着?雅间那里的。哎,掌柜你快点算!」 掌柜本地人,老油条,一副泰然的模样:「钱儿呢,要慢慢算,不能算错。您儿呢,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詹达越是急,掌柜越是坦,结果导致詹达竟是将自己在大冬天急出了一声汗,公子风范都看不出来了。 「不要找零了,您瞧着多少两,毛估一下。」詹达扔出了一点碎银。 掌柜不依:「怎么行呢?我们是做长久生意的。公子可别这样,我账回头算不好,花的时间更多。」他死活要算好了给詹达精确找零,导致詹达急完了反而冷静下来。 罢了,命吧。 接下去都是命。 下回他再让封凌喝那么多酒,他就先醉为上。 等詹达揣着掌柜还给他的铜板匆匆赶回到自己马车边,只在原地看见了尴尬摸鼻子等自己的自家马夫:「小詹大人,谢公子在车上了,一个人躺着占了大半地方。您一块儿上车,稍微挤一挤。」 詹达疾步上前,一拉马车帘,就见谢宁大咧咧躺在马车中间,腿大开,手甩在两侧的座位上,连个让他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睡得满脸通红,昏天暗地,嘴里还吧唧了两下。至于封凌,那是影子都没见着。 马夫继续说:「傅小姐带着自家丫鬟和封解元一块儿走了。她说您马车是真塞不下三个人,她那儿方便的。」 詹达扶额,觉得心累:「管不了。我上车。先送谢宁回他家。」 他总不能带着谢宁去追傅小姐的车,再强行将封凌拽回自己车吧?他都怀疑傅小姐和封凌比自己和封凌都熟。 被詹达暗中埋怨的封凌,这会儿端坐在傅辛夷的马车上,安分得很。他手指并拢放在腿上,坐姿像学校的学生。十八,确实是学生的年龄。傅辛夷坐在她对面,静静待着,任由马车晃悠晃悠把他们送到傅府。 封凌乖乖的样子,能让人心跳过快,超过马车奔跑速度的那种。 容貌真的是天底下第一大杀器。 傅辛夷觉得自己要是皇帝,肯定也喜欢封凌这样的。天才、能臣、会说话、长得好看……势利是势利了,可偏生皇帝给得起他想要的权力、地位、金钱。这样的臣子能一跃居于众臣之上,正常。 马车里很安静,傅辛夷不吭声,封凌也不吭声。 先前几次说话都说得不算愉快,可以说是有点崩,这回他就不说了么? 傅辛夷脑袋里各种想法变来变去,变到后来觉得其实两人之间真有很多话可以说。比如说问一下药膏好不好用,冻疮是不是靠着药膏好了很多。再比如说那只猫,养在管事那儿挺好的,天天埋头猛吃,体重日渐变沉。 可他醉了,没开口。 而她喜欢他的长相,却警惕他本身。 傅辛夷不说话,封凌也不说话。 良珠坐在自家小姐边上,更加不敢开口。她总觉得自己开口会破坏一点什么。 马车到达傅府,停下。 傅辛夷开口:「封解元,我到了。等下马夫会送你回家。封解元可还知道自己家住在哪?」 封凌抬眼注视着傅辛夷:「记得。」 傅辛夷朝着封凌点点头:「这就好。」 良珠先行下车,傅辛夷也微起身,要跟着良珠下车。 封凌在车上轻声说了一句:「下个月春闱,在这之前,我不会再出门。」科考时间很长,他要准备很多东西进去,几天后才能还算体面地出来。 马车帘掀开着,傅辛夷半起身在那儿,转头看向封凌:「嗯?」 封凌觉得自己确实酒有点喝多了,以至于今天出了那么多疏漏,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他带着侥幸试探着傅辛夷。结果,什么都没能试探出来。两辈子的记忆唯有自己有。她甚至还未成长为当年那个会乐意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顿了顿,又开口:「没什么。」 他只是有点胸闷。 傅辛夷听得很是迷茫,再次把封凌说胡话归咎于他今日醉酒。她见着封凌一个人坐在那儿,脸上怅惘,孤孤单单的样,欲言又止。 她觉得封凌春闱应该和她无关的。他今后不论能走多远,都与她毫无关系。 第11章 傅辛夷手轻微握拳,还是从马车上下去,叮嘱马夫:「记得将封解元送回去,要是他实在记不得自己住哪里,就寻个旅店给他开一间房。」 马夫应声:「好。」 马车帘垂落,傅辛夷再看不见马车里封凌的表情。 她在马车上外,隔着薄到只一层木板的马车壁,和里面的封凌说:「封公子,你注定会成为人上人。」天无法遮他的眼,地无法挡他的路,漫长历史中必有他名。 封凌睫毛轻颤。 傅辛夷轻笑了一下:「当你头戴金花乌纱帽之日,我会在路边看。」 状元游街,身骑大马,头戴金花,一身红装,单手圣诏,另一手牵绳,从金銮殿到金榜张贴处,再一路回家。京城百姓在这一日都会上街来看新一任的状元郎。 封凌突然无声笑起来。 她怎么对他那么相信? 天下学子多少人?即使他重来一次,他都不敢说自己必然能拿下状元位。她倒是敢想敢说。 封凌在里面应声:「好。」语气正常,无半点酒醉意。 傅辛夷微微睁大眼。 封凌吩咐前面马夫:「劳烦开路,外城廊坊三条附近。」 马夫应声开路。 马蹄声响起,傅辛夷看着马车远去,转头看向身边良珠,惊愕问她:「封凌到底醉了没醉?」 她吃惊到直接喊了大名。 良珠茫然:「我不知道啊。」 自家小姐都看不出,她能看出点什么? 傅辛夷一直回到自己府上,呆坐在书房里一盏茶的时间,还在考虑封凌到底醉没醉的事情。然而当事人肯定会回答他没醉,其他人又都会觉得他必然醉了。 天渐黑,傅辛夷无法再呆在书房,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后睡下。 不想了,再想也无用。 ☆☆☆ 百姓们的大年很快过去,官员们欢喜迎来自己的假日。 傅辛夷陆陆续续接到不少女眷约好的单,在书房里埋头设计起了各种作品。她其实不画稿也能靠着想象将花拼接出来。但一考虑到以后还要请学徒学习,便给自己多设了一个步骤。 与此同时,桂晓晓逃婚的事到底是没能压住,在京城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桂晓晓的行为有多么叛经离道,那卢家就被嘲得有多不堪。 傅府傅辛夷有先生上课,自然会听女先生说两句。 女先生本以为傅辛夷会问她,却迟迟没收到问话,于是主动提了这事:「桂三小姐的事,你可有听说?」 傅辛夷应了一声:「听说了。」 女先生又问她:「你怎么看?」 傅辛夷拿着毛笔,临摹着边上封凌的字帖,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用眼睛看。」 女先生被噎了一下,随后又问:「可觉得她确实叛经离道?」 傅辛夷将一个字写好,看和封凌的字有了几分相似,心中满意。她搁下笔,抬头看向自己先生:「先生曾经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桂府为什么要给桂三小姐找这样一宗婚事呢?」 她提出了自己看法:「卢家不错,卢旺申不错。他们觉得桂晓晓嫁过去也会过得不错。然而如今来看,卢家不行,卢旺申不行。桂晓晓嫁过去,一样不行。」 女先生点点头:「那她没必要逃婚。按着章程退婚不就行了?万一卢旺申今后再度发迹,桂三小姐又要如何应对?」 傅辛夷笑弯眼:「先生,桂三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要不是逃婚比退婚更适合,她又如何会选择这条路?要是卢旺申发迹,他也只能怪桂三小姐,却无法怪桂府其他任何人。这就是她的选择。」 桂晓晓和自己不一样。桂晓晓身在桂府,长在桂府。在她心里,桂府一切高于她自己。她可以声名狼藉,但桂府不可以。傅辛夷若是在她那个位置,或许就做不到这样彻底。 女先生神情缓和:「你说的是。但写文章不能这样来说,你得引经据典,用先人先例来证明自己说法的正确性。观点要合乎大流,不可太过偏。」 傅辛夷:「……」 她没想到话题还能偏到写文章上,笑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先生,我的字最近可有进步?」 先生看了眼:「学了个皮,神差远了。」 傅辛夷看向封凌的字,心想:自然差远。这人会的远超过她所能想象。 好在傅辛夷这人有的是耐心。 她用剩余的钱找绣娘做了两副手套,又等着铁匠铺将一件件工具送来,一边写字画画,一边开工做自己临时能够做出来的花画。 春日来临,迎春盛开,樱桃花和望春花接踵而至。 京城里逐渐又开始约起了踏青和诗会。 第12章 居于傅府中不怎么走动的傅辛夷钻在钱眼里,持家做画,半点没被外头的纷纷扰扰打搅。 她书房里如今花香四溢。墙面以前搁着的字画一一撤去,全临时挂上了她的作品。一副一副接连上去,每一副用的花都不一样。尺寸从小巧的一直到一两米见宽的,都有。 这段时间,她还尝试了一个方法来保存颜色的同时并去水。用热油和水混合,再将花充分浸进去,再取出后丢干燥剂里一段时间。 她一点点摸索着,将自己以前眼睛看不见的设计弱点,一处接着一处去完善。曾经的她注定只能在一个屋子里,当一个普通的花画师,如今的她却可以通过双眼,成为这天下第一罕见的花画师。 傅辛夷心中的野望随着屋里作品的变多,像野草在春日探出了脑袋,迎风猛然蹿着个子。 傅尚书休息了多天后,重新上朝。 花鸟店掌柜在雨水过后,再度亲自送花上府,和傅辛夷好好谈了一笔生意。从这新一年起,京城外将有三亩花田,专门优先提供花朵给傅辛夷。 油菜花绽开,杏花李花正大光明跟随春日脚步在树枝头绽放。 就在春闱来临之际,翰林院出事了。 以原翰林学士卢景龙为首的保守老一派和以詹知行、洪侍读为首的天赋革新一派,双方互相掐起来,从朝下掐到朝上,掐了个天翻地覆。 理由用的便是詹达弹劾卢景龙一事。 卢景龙一派没有证据,却以天下之人都有传闻为由上诉。詹知行身为朝廷官员甚至擅离职守,为了儿子而上京,上歪下不正,小詹翰林胆敢蔑视皇权,公报私仇,罪大恶极。 而詹知行与洪侍读一派则是有理有据,还拿出了证人反驳,引经据典用任巡以及一干新翰林官场受辱之事死掐卢景龙一派。认为这群老一辈枉顾帝王恩宠,竟倚老卖老,残害同僚、残害普通老百姓。 掐到这种地步,作为证人的任家任欣颖一直固执往返于大理寺作证。 皇帝再怎么装死,也被老丞相提醒:「春闱在即,陛下要早有决断。」 拖了那么多天,这才开年就立刻翻出来。那么多事,皇帝也不耐:「卢景龙的事,大理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若无人检举,他岂不是要在翰林翻天?」 区区一个翰林学士就敢如此。大理寺要是不敢判,那回头岂不是人人得了一点权势就敢嚣张跋扈。 至于詹家,难道就不算蔑视皇权了? 皇帝各大四十大板:「此次科举后,詹知行左迁,事出有因,可酌情处理。詹达已成家立业,却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牵连长辈,实在不堪重任。此事交由吏部科举之后再做处理。」 詹知行和詹达同时被降职。 他叫出这回在翰林院蹦跶最高的两个大臣,当众指着加重了语气:「这回科举要是出个什么差错。翰林院一并受罚!」 就在这样官员情绪紧绷,官场水深莫测的情况下,二月初九到来。 连续九天的春闱正式开始。 良珠替傅辛夷打开窗户透气:「小姐,春闱今日便开始了。」 傅辛夷顺着窗户朝外看去。 院子与书房隔开一段距离,远望是看不到的。傅辛夷却知道桃花已含苞,即将绽开在春闱这几天内。京城的天还没热,雪倒是已不再下了。 现在的封凌该是经过严苛的检查,踱步走进了考场。 她收回视线:「我们该去拿画换钱了。」 任欣颖得到詹达被贬职的消息后,小脸惨白。 她为了父亲任巡自缢的事情去求人,却害得人丢了本该有的大好前程,沦落到这种田地,还牵连了人家家中为官的长辈。 这一刻,她竟不知道该不该去后悔求詹达。要是没有小詹大人,她父亲的事永无昭雪之日。她当时宁可被人指指点点,也想要替父亲讨一口气,又怎么会在寻人时犹豫? 可告诉了小詹大人,现在却成了这般状况。 恩人变仇人。 是她害恩人一家遭此家中大变。 她颤着手,回到家中将自己关进房间里,嚎啕大哭。眼泪止不住,难受得恨不得替恩人受过的是她自己。 小胖子何通本正蹲在屋子前地面上用树枝扣土玩。 他见着自己姐姐突然冲进了屋里,又听见了自己姐姐在里头大哭。小家伙茫然伸出手咬了一口手指,起身去拍任欣颖的房门。 「姐,姐!」何通用力敲门,「谁欺负你了?我让郝大哥去揍他!」 屋里任欣颖哭得厉害,气险些都喘不过气,哪里还有空回答何通的问题。 何通摸了摸自己胖乎乎的小脸:要不还是去找封解元?哦不对,封解元去考春闱了,听说要在阴暗的小房间关上九天,特别惨。 第13章 他在门口坐下,听着里头哭了小半天,转变成抽抽涕涕的声音,才再度拍门问:「姐!你为什么哭啊!」 孩童声音稚嫩,但听起来格外认真。 任欣颖打开房门,眼睛已红肿得不像样。她看着地上随地坐着的何通,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你干嘛坐在地上?」 何通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就拉任欣颖的衣服:「姐,你回答我问题啊。」 任欣颖嘴刚一张,嘴角不自觉就又垂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她伸手粗暴抹去自己眼泪:「我,我害得恩人和恩人的爹一块儿被贬官了。」 何通思考了一下:「是从大老爷变成小老爷么?」 任欣颖重重点头。 何通「哦」了一声:「他是干了什么错事么?」 任欣颖摇头。 何通疑惑:「那为什么要贬官啊?难道是因为朝中有人能够当官当得比他还好么?别的老百姓肯定不希望自己喜欢的青天大老爷被调走的啊。」 他想问题的角度和寻常人截然不同:「姐姐要不要去问问别人的想法?」 任欣颖愣在那儿:「有用么?」 何通想了想,撇撇嘴:「有用吧。前些天不是郝大哥也来说,他们那儿传遍了恩人父亲上京的消息。上面肯定受这个影响,才会有这样的决定。那你去传恩人父亲为了助人反被贬的消息不就行了?哪有做好事还被人贬官的。」 任欣颖心头跳了跳,双手拽着袖子把脸上泪水再次抹了个干净:「你说得对。他们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现在贬官还没能作准。我要去找人……我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大人都是天大的好人!」 何通举起双手:「我也去我也去!」 任欣颖伸手敲了一下何通脑袋:「不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偷听我和郝大哥说话。」 何通捂住自己被敲的脑袋,一脸委屈:「……」 不偷听,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方法哦? 何通小脑瓜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堆,哼哼两声就跑走了。他可以找自己一个年纪的小家伙,大家一起街头巷尾去传话。他们这群人可熟各大好玩的地方了。 任欣颖并不知道自己弟弟皮得厉害,擅自做主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一做好决定,当下出门去找郝康安。 与此同时,詹知行早已重新从京城回到顺安州。 他安抚了自己妻,只说了一声:「我听从陛下安排。吏部调动官员绝对不会凭白将我往那些偏远地调的。官海沉浮最自然不过。」 他妻子点头,安分听了他的意思,等待科举过后官员调动,就与詹知行一道离开顺安州。 ☆☆☆ 傅辛夷是在谢宁家中,与谢宁娘谈论桃花画时知道卢家被大理寺处理的详情的。卢景龙被罢黜,卢旺申杖十后被逐出国子监,而詹达一家并没有好过,父亲和儿子双双即将面临被贬官。 谢宁的娘正如谢宁所说,是个有点慢一步的女子。 她心里有一肚子话,却也只会慢慢说,更多时候喜欢察言观色,看旁人是如何想如何做的。她知道傅辛夷和桂晓晓师出同门,又因为自家儿子和詹达是挚友,当然和傅辛夷闲聊起了这事情:「傅小姐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很少听外面的事吧。哎,陛下英明,各有过错各自算。」 傅辛夷和詹达一起吃过饭,还记得詹达年长他们,尽可能以一位年长者的身份在照料他们。他慌乱买单,半点没觉得只自己花钱有什么不对。 封凌醉酒,又一直表现出和自己熟络,想要和自己亲近。但詹达并没有因为和封凌是好友,而顺着封凌跟她回家的意思,反而三翻四次想要阻拦封凌的失礼。 詹达是个雅君子,一言一行都可以看出他的品性极佳。 她和谢宁娘说了一声:「小詹大人并不算错。」 谢宁娘喏喏应声,不知道该怎么接傅辛夷的话。 傅辛夷知道谢宁娘算是不太有主见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会养出谢宁这样跳脱的性子。她朝着谢宁娘笑了下:「夫人应该相信谢公子交友的眼光。小詹大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她替詹达说话,也是替谢宁说话:「小詹大人就职翰林,深受欺凌困扰,却从未想过烦扰到别人。说明他人心善。后来他知道了卢大人有错,替人伸冤,更是有心。要不是有小詹大人在,那位翰林院庶吉士恐怕就简单自缢结束了一生,而翰林院又会在多年后,再出现一个和他一样受人欺辱的新官员。」 谢宁娘忙点头:「对,我也这么觉得。」 傅辛夷温和说着:「或许如陛下所说,他确实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妥当。但他年纪还小,以后每一件事自然是会越处置越妥当的。」 如今一贬,对詹达或许利大于弊。等他才能经验都有了,今后还会升官的。 第14章 再说了,他好友里还有个封凌。以封凌的性子,只要詹达好用,他绝对会充分利用。 谢宁娘忙点头:「嗯嗯。」 点完头,谢宁娘又叹气:「不过他爹年纪大了,又不是京官。以后恐怕很难再往上晋升了。这人啊,能活到五十是很不容易的。他换个地做官,路途颠簸,危险极大,怕是还不如辞官回家。」 傅辛夷茫然:「什么?」 谢宁娘见傅辛夷茫然,想起傅辛夷神智清楚才两年有余,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和她解释:「傅尚书掌管户部,应该很清楚天下百姓年纪问题。这人呐,活到四十多岁就算超过一半人啦!」 傅辛夷腰背挺直,完全惊在那儿:「什么?」 谢宁娘掰着手指:「女子要比男子活得久一些,不过也就长了几岁。百姓要吃饭,总要上山下田,一年到头都要耕种。他们吃食又不像我们总有人伺候着。」 她幽幽叹口气:「我有谢宁的时候已过二十。这个年纪啊,到现在已上四十了。再过几年,那每天都是和老天爷借来的。」 傅辛夷二次震惊。 她活在后世,人均年龄七十多,女子人均年龄更是高。这换到现在,平均年龄竟然是来了个腰斩。她一直在同情封凌死得太过早,结果他的年纪和这个寿命对比起来,那也不过就是相差几岁? 寿命短所以婚嫁早,生子早,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她平日里偶尔会埋怨成亲早这个问题,可要是人都成亲晚了……那不少人怕是还没熬到结婚,寿命已到了尽头! 傅辛夷结巴:「不,不是,那好好养着……」 这回轮到谢宁娘看开,朝着傅辛夷笑起来:「好好养着,命必然会长一点。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一生也没什么太大的追求。活到这个年纪也就喜欢折腾点有的没的,及时行乐吧。等谢宁成亲生子,我什么遗憾都没了。」 傅辛夷茫然点了头,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观念在几句话中被颠覆了。 她确实想着自己要好好惜命,想要尽可能活久一点。 可现在仔细一想,和封凌结婚可能会早死,但不和封凌结婚,也不一定能活很久啊? 医术有限,疾病常见。 她的身子还是个被下过毒的身子,对比一下,比一般女子还不如。 谢宁娘见傅辛夷这副姿态,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再度喏喏:「不如我们还是来聊聊画吧,用桃花,对吧?」 傅辛夷乱点头应声:「嗯,是。」 傅辛夷整个人脑袋还是懵懵的。 她这一日还去了另一位女眷家里,将自己的花画交给了一个早早订了花的女眷。 这是一幅菊花画。 菊花花瓣纤细,数量极多,颜色很多,香气扑鼻,盛开模样拼接起来很是好看。芳熏百草,色艳群英。这样的菊花其实都可以用到吃食上头,绝对又是另一番的享受。女眷家里人见了这幅画,一个个都不住夸赞着傅辛夷。然而傅辛夷心不在焉,满脑子还都是寿命长短问题。 「菊花为什么有这么多颜色?」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好奇询问傅辛夷。 傅辛夷回过神,回了她话:「嫁接。就是将一种花和另外一种植株组合在一块儿,等过了一些时日,长出来的花颜色就会截然不同。」 她并没有用含糊的语言去应付小姑娘,而是细致对她讲了嫁接详情。嫁接是将一种植物的枝或者芽,接到另一种植物的茎或者根上。会有失败,也会有成功。百年前就有菊花嫁接,这才从黄菊逐渐演变出了白菊和紫菊,到了现在菊花品种良多,两百来种是有的。 小姑娘听着沉迷,觉得世界充满奇妙,睁大了自己懵懂又清透的眸子:「姐姐,那我用别的花,一样可以试试嫁接吗?」 傅辛夷点头。 但她也在前头提点:「想要成功,那首先要选取相近一点的植株。温度和湿度都是有讲究的。读书万卷终归有用,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我们可以看更远。」 小姑娘眼睛睁得更大了。 旁边女眷捂嘴笑起来:「傅小姐果然很会说大道理。上回品鉴会就听说了,一直没见着。如今教起孩子来,确实是很有一套。不知今后便宜了哪位公子。」 傅辛夷朝着这位夫人笑:「也指不定是哪位公子便宜了我。」 这话惹得大家都哄笑起来。 道理也确实有。 傅辛夷的情况特殊,女子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左右不成亲家,也能交个好友,这女眷拿出钱来给傅辛夷的时候,比原先订画时还高了一成。 她理由非常充分:「我们啊,钱多了也就是为了买点高兴。傅小姐不差钱的人,玩这些不也就是为了个高兴。多加点钱,大家更高兴,何乐而不为。」 第15章 傅辛夷态度非常诚恳,觉得这位女眷真是天仙下凡:「夫人人美心甜,这才是便宜了大老爷。」 话说出口,惹得女眷笑个不停,直说下次家中长辈生辰也要问傅辛夷订花,让她记得做一些专用于老人寿诞的画。 傅辛夷将这点记下,点头应了。 老人寿诞所需要的画,光美是不够的,更多是要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样的含义在。从选花到拼画都有讲究,最优的选择还有她以前擅长的那种养殖画。 又接了口头上的一单,傅辛夷带着一袋子钱,相当高兴回了家。 到了家里,她把钱放入自己的小金库中,转头就去找了傅尚书。 傅尚书人是真的忙。 读书人对比天下人,少。中举人对比读书人,少。能人如傅尚书这样有个人才华水准的,对比为官者,少。 他掌管天下钱袋,年前才和另外几位尚书吵过架,今年按着新一年预算,又准备卷起袖子去警告某些花钱如水流的家伙。 文人警告,除了开会时打架之外,更多还是靠写文章。 所以此刻的傅尚书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实名批评某几个官场同僚。这群同僚也不是不顾全大局,只是处事总更多考虑自己。钱只有那么点,一个两个都要掰开来争。 你有一金子,我不能没有,即使我用不到,但万一哪天要用到了呢? 而对于傅尚书而言,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他要考虑皇帝,考虑群臣,考虑京城,考虑天下百姓,考虑周边外敌骚扰……一旦有一处的钱有疏漏导致国家不稳,那是大罪。 傅辛夷来到书房时,就见傅尚书袖子卷起,笔动飞快,脸上肃然。 她不好意思打扰,就在门口稍等片刻。 傅尚书写好一个段落,抬起头就见门口傅辛夷正在无聊玩着门上的窗纹。窗户上的雕刻全是他找人专门做的,纹路复杂,看上去好看,贴上白纸就如一幅画。 他开口:「什么事?」 傅辛夷松开自己玩着窗纹的手:「爹,我想问问现在一般人都能活到几岁。」 傅尚书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他顿了一下,将笔搁好:「怎么了?」 傅辛夷简单说了今天的情况,又问了一遍:「一般人能活到几岁呀?」 傅尚书听傅辛夷这般执着问,便和她解释:「放眼全天下,四十多岁,虚高,很多百姓刚出生就没了名字,也没怎么计入黄册。部分村子更是无人管辖,纯属自治。」 所以,现实是会更低。 「世家子弟、京城权贵,几乎都可以比常人活得久一点。但即使是这样,平日里一场急病可能就走了。京城每三年一次科考,南方学子每回都有因烧煤关窗闷死的。」他说着最简单的例子,「走路磕到、吃坏东西……人生本无常。即便是皇家,你看皇子公主众多,又岂知中途有几个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取。」 傅辛夷听着这话,微微点头。 人生确实无常。她上一辈子也是猝不及防就没了性命。 「惜命是好事,但不要太过在意。」傅尚书说到这里,稍压低了点声音,「丹药和寒食散绝不可碰。」 傅辛夷:「……」 好的,从这里她可以看出,傅尚书当年确实是个很会玩的人。 傅尚书叹气,想到顾姨娘:「女子生育也风险大,鬼门关前生死走一遭。但对大部分而言,多活几年,或许不如前头无愧的那些年。你娘是这样的人,顾姨娘亦是这样的人。」 傅辛夷怔在那儿。 人与人的观点是不同的。 她的想法很多时候很死板,幼稚得像个被关在温室里的花朵。那些为了利益和好处的厮杀,她很少接触,自然就不会懂。而生死面前,她是知道人观念会有不同,却少有如此深受冲击的一刻。 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四十不惑,或许不是没有了疑惑,而是对很多问题不再保持着曾经的「探索求知」心,他们的一生过得差不多,昏昏噩噩的依旧昏昏噩噩,而有所追求的,也继续着自己的追求。 「这样啊。」傅辛夷这般喃喃说了一声。 傅尚书对待傅辛夷很有耐心:「不问命长短,只求无愧天地。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自己会有的想法。但我们对你却不是这样想的。我们会希望你日子过得充实,也希望你长命百岁。这不冲突。」 傅辛夷听着这话,神情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人情绪总是很复杂的。 傅辛夷不再打扰傅尚书,和傅尚书告辞后回到自己那儿去。 她在书房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点点理着自己思绪。那些哲学家才会探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生命原来到了一定程度,各种念头会复杂成这样。 第16章 无愧于自己人生,不去问寿命长短…… 傅辛夷望着不远处封凌送她的过年礼物,忍不住想起封凌。 他这样的人,会是如何想的呢? 他死的时候,又会是如何想的呢? 一杯毒酒入喉,他长眠的那一刻可会甘心就此闭上双眼? 傅辛夷伸手取了桌上的笔,拿了一张普通宣纸,在上头乱七八糟涂写起来。她画画的水平有了进步,但和写字一样,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纸上的少年郎和真实的少年郎完全不能比。 纸上的少年郎四肢长短奇怪,侧脸棱角过于凌冽,眼睛更是被画成了一大一小,眉毛奇奇怪怪,而鼻子更是一画就突兀得很。肩甲高地不平,脖子领口处被画得太过瘦削,衣服更是比实物还粗糙。 唯有眉心一点,位置分毫不差。 傅辛夷画好后,默不作声将这张纸团成了团,往边上一丢。 半响过后,傅辛夷又重新把这纸团捡了回来,往自己桌子里一塞。 她撇了撇嘴,双手撑起了脸,看着自己满屋挂画。 对面正中挂的是一副菱形挂画。这幅菱形挂画是由四幅挂画拼接而成,每一幅画上都各选用了同一种花。下方花大,左右两侧的花呈现侧面长条形,而最上面那幅画则是朝上朝外绽放为主。 是纯白的樱桃花,小朵小朵盛开的花被背后土推积出的山石衬托,显得相当高雅和清新。 樱桃花广义上算是樱花,在狭义上又与樱花不同。狭义上的樱花指的是山樱花,而并不包含樱桃花。 繁华如雪,香如蜜。春初绽开,到后来会结出殷红的樱桃果子。 白色樱桃花的话语是,别无所爱。 它专注的爱人,纯洁和白雪一样,绝不会将自己的爱意分给别人一点点。 有这样一个人,给自己送了一堆的花草,给自己送了书和字帖。他野心勃勃,却半点不知道那些花所代表的意思。他有自己懂的皮毛,向她投放着善意。 花信风,花信风。风带来花的讯息,而花带来情意的讯息。 这些花草都是爱的表达。 傅辛夷看着看着,心情再度平静下来。 春闱过后有放榜,放榜过后到四月则是殿试,殿试一日出成绩。 她如今尚年幼,只想看这人能走到多远的地方。 而被画在纸上的少年郎完成了自己春闱的最后一笔,在狭小的房间内搁笔,唇角翘起一丝笑意。 历时九天的春闱终于结束。 从贡院出来的考生们一个个身型狼狈被接走。每一个出来几乎都是胡子拉碴、衣服褶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偶尔有几个会照顾一点自己的,也能看出一身疲惫。 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方,中途还容易受到人影响。 有一个考生一出来就骂骂咧咧:「要是被我知道哪个人在里面煮火锅,我一定打死他。竟然还放辣子!」 辣椒算是比较贵的东西,才从海外运过来没几年。会参与科举考试,到春闱这一步的,大多条件还好。可倒是没有人想到会有人胆敢在里头做麻辣火锅。 会厨艺了不起啊? 听到这话的骆康摸了摸自己鼻子:还真挺了不起的。 他悄悄闻了闻自己身上,确定闻不出什么火锅味道,安然继续往外走。他这段时间一直被妻子按在家里学习,什么交友往来全被一刀切,八卦全是听转述。唉,日子不好过啊。 正在他内心长吁短叹的时候,眼前一亮,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封凌。 封凌带进考场不少东西,从吃食、药膏到换洗衣服再到文具笔墨齐全。出来时身上带的东西却不多,吃食全部吃完,衣服换好,还有一些笔墨用具装在一块儿。重装上阵,轻装下阵。 他年纪还轻,连胡子都没怎么长,自然没有别的男子那种邋遢狼狈样。倒是脸上却是又白了一点,确实是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少了点红润劲。 贡院自从失过一次火后,春闱便不准考生烧煤。如今只会准许监考者烧煤,而监考者全为从军者,每隔一段时间就烧一个煤炉。 所以冻出来的人没有,而阳光见少了的太多。 骆康欢喜朝着封凌招手:「封解元,好久不见啊!可还记得我?」 封凌侧头一看,一眼看到了骆康。 他记忆很好,自然记得骆康是秋闱结束时欢喜拉他一起去吃混沌的人:「记得,骆兄。」 「封解元觉得考得怎么样?」骆康朝着封凌挤眉弄眼,「考官是洪侍读,最喜欢写长文章,更喜欢那种引经据典的人。你在书写时可有特意多写一点?」 封凌知道洪侍读,点头:「嗯。」 第17章 骆康嘿笑:「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你在京城不适应,连一点上头消息都不了解。我跟你说啊,今年春闱结束,回头进殿试再入翰林的人,绝对都不简单。」 封凌没想到骆康会这么说,略挑眉:「嗯?」 骆康在京城待了很久,对很多事都了解清楚:「你看看这期的题目就知道,四书五经不说,还考了文书书写。这可是死读书读不出来的东西。对上得会说话,对下得办得了事,对历史和皇家人还要有所了解。」 封凌点头,确实是。 这回会试考卷极为灵活,只会考四书五经的人,能够说一串大道理,却很难落在实处上。翰林院要收的人,是皇帝需要的人。这一类人,为官必须要能得皇帝喜欢。 「就说这最后一场的第一题,你要替前朝皇帝拟一道诰,封官员。那你得先知道当时背景是如何,又为什么要封这个官员,还得不动声色夸奖皇帝看人有眼光啊,会处理事情啊。」骆康再度细品这道题,觉得出卷的人简直了,「能答好这道题的,绝对是人精。」 旁边有考生听到了骆康的解析,呆愣愣看他半响,随后心态崩了,当场摔倒在地捶腿大哭起来:「哎呀,我怎么忘记夸人了……」 骆康:「……」 骆康摸了摸鼻子:「害,要不是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又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多点。」 封凌心想:这人难怪能做到礼部侍郎。就这个心眼多的程度,绝非等闲之辈。 这次考试难度确实很高,封凌还记得最后一题,考的是国民教育、人才教育和实业教育,孰轻孰重,哪一个为最急的。这种题目名义上言之有理即可,可要说得能让考官满意,很难。 他对骆康说了一声:「反正考完了,等殿试吧。」 骆康一听,忙拱手敬佩:「别人是等放榜,封解元直接说等殿试,看来确实考得不错,不如与我一道去吃点什么?我家里人在京城有开酒楼,不如一起去?」 封凌想了想:「那我先回去一趟。」 骆康笑起来:「好啊,我也要先回去一趟。」 双方结伴离开,路上由于骆康知道封凌喜欢傅辛夷的事情,还和他幸灾乐祸了一番卢家的遭遇。封凌听着只是笑笑,倒也没多说。 春闱结束有人欢喜有人忧,但顺安州的老百姓现下关注点全然不在这上头。 他们才过好新年没多久,就迎来自己这儿的大老爷即将要被降职的消息。一打听清楚事情原委,一个个顿时火冒三丈。在老百姓眼里,为百姓谋求更好生活的都是好人。 他们只觉得詹知行和詹达父子两,纯粹是因为替百姓伸冤,结果由于行为不当而被贬职。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样说是没有错的。 顺安州当地乡绅、宗祠长老,一个个都不太满意朝廷的这个处理结果。 詹知行在地方做官,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做事果断,让他们很多人家里银钱都比往年多了些。更有意思的是,詹知行这人很会做人。他是个圆滑的人,公正廉明并不影响他和那些商贾有钱人偶尔有往来。 在从京城来的姑娘口中知道这些事情后,他们联名上书,希望皇帝能看在他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情的情况下,让詹知行能够继续在本地当官。 乡绅里头有部分退休官员,一个个也是人精,写起文章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恨不得将当场哭给皇帝看。 在京城的皇帝受到文章,全丢给了翰林院和吏部,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至于他自己? 他只表态了一个意思:「哎,朕觉得大家都说得挺对的,你们自己寻个处理章程出来,切记不可惹出民愤。」 话一说出口,臣子大概就知道意思了。 基本上就是詹知行和詹达肯定要处理,怎么个处理法,翰林院吏部要明面上处理,实际上少动动。一群臣子心里头再怎么不满,也不敢一个事情一而再去找皇帝。 皇帝一年到头事情可多,实在不会乐意总应对这点芝麻绿豆小事。詹家的事情在他心里,远不及他新诞生的小孙子重要。 于是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吏部,愣是在春闱批卷的过程中抽出了时间,硬生生把詹家的事给处理掉了。 几道旨下去,一一交到了相应人手中。 当詹达收到旨意后,收拾干净了自己在翰林院的东西,去见了一趟洪侍读。 他朝着洪侍读拱手:「詹达这几年承蒙洪侍读照顾,如今左迁去顺安州,再来京城不知是何年。」 洪侍读很忙,头也没抬:「没事,以你的天赋,不管在京城还是在地方,都会有一番作为。虎父无犬子,苟富贵互相旺。」 詹达听着洪侍读后面几个字,反应过来笑出声:「是。」 翰林院敢送詹达的人没几个,基本上都和詹达招呼了一声,让他在外头待个三年就好早点回到京城了。詹达笑而不语。想要回京城的人太多,他父亲都没能做到,他又如何能轻易做到呢? 第18章 走马上任还需时间,但他却也不想在京城中和友人当面告别,回到家后写了三封信。一封信给谢宁,希望他今后没有自己指点,也能明事理,断公理,不要轻易屈服于官场小人的阴暗行为,世上公道在人心。 另一封给封凌,希望他前程似锦,今后心想事成,一路高歌;最后一封给了任欣颖,希望她过好自己的人生,不要担负不该有的负担。 最后,他整理行李,带上了自己家人,施施然离开京城,洒脱得不像是当初借酒消愁的那青年。 他父亲詹知行由于百姓感恩于他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终只是降品级,罚俸禄,但依旧居于知州位置,等过些年看能不能将功补过,重升回品级。 而卢家父子这会儿性命尚在,但被强行送回原籍,一个老一个病,不知道路途上会经历点什么。 封凌收到信后,将信收好,安心迎接起放榜日。 杏花早已开,香气正扑鼻。 傅辛夷府上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鲜花,送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花画。 傅辛夷正沉浸赚金钱的快乐中,迎头知道了一个全京城轰动的消息。 秋闱第一的封解元,这回竟然考了第二个第一,成为春闱第一,名字自此将被称为封会元。 若是他殿试一样夺得高分,那他很可能将成为本朝那么多年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达成三元及第。 封凌的名字彻底红遍了整个京城。 过了新年,封凌十九。 十九岁拿下乡试第一,厉害。十九岁拿下会试第一,震撼。 今年科举考试难度极高,连众多官员都认为是本朝历届科考最为灵活的一回。在这样情况下,年仅十九岁拿下会试第一,谁听了都不敢置信。 他从哪里学来那么多东西?他又是如何能将事情想得如此面面俱到? 翰林院不少人惊愕之余,都听说了封凌的考卷。洪侍读过目不忘,看过后转头默写了一遍,觉得可以当范文送到下回的经筵上去细讲,也自然转述给了那群同样属于天之骄子的翰林院同僚听。 正是因为听洪侍读背了,翰林院官员们才更觉得惊恐。这封凌年纪轻轻,阅读量堪称恐怖,写文章层层递进,引经据典到有些例子他们都没看到过,还要额外去翻阅资料才恍然觉得用典极为妥当。 就连出卷人都觉得自己原本想好的答案,对比起封凌的回答来说,只能当个参考,绝不能当成最优解。 京城权贵多,自上而下都对封凌好奇了起来。以前的好奇顶多是觉得这人天赋不错,现在的好奇则像是在见证一个注定名垂千史的人诞生。 当然,更多朝中权贵对封凌的娶妻问题一样非常上心。 就算封凌殿试进不了一甲,那也是一个英年才俊。他们家里适婚的女儿就需要这等良人啊!看看封凌,对父亲孝顺,自己又懂得上进,还会做人,长得也好看。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公子哥? 封凌的京城暂住的家,在京城这么点地方,早不再是一个秘密。他家门口的媒婆来了一批又一批,他出个门都能「偶遇」到无数姑娘。 封父这天打开门,就见门口一群姑娘隔着距离踮着脚尖、望眼欲穿,在看到他的瞬间失望,松垮下表情,又和周边同伴闲聊起来。 封父:「……」他当年长得也很俊朗的好不好? 这群肤浅的女子! 封父气呼呼去干自己的活,完全没打算告诉这群守株待兔的家伙,封凌近来出门绝不会再走正门,全靠翻墙溜走。要是碰到人多,要么就不出门,要么就不回家。 他不回家的日子,便是直接去国子监借宿。 国子监上上下下都对他充满了好奇,那些个先生恨不得他多来传授点知识,好让自己手下这点监生可以在来年的科举考试中夺得好名次。 封凌也不是不想正常一点过日子,可他的容貌实在太标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眉间一点红,长得和女子一样漂亮。他虽不想要「和女子一样漂亮」这种说法,但也管不了京城里那些嘴。 傅府。 傅辛夷听着耳边良珠叽叽咕咕说着府外的事情:「小姐,最近封公子名气可大了。我帮你出门去采买点东西,都能听到别家的丫鬟在谈论,说是想替自家小姐见一见封公子。」 人对于美色的欣赏是本能。 自认为是个庸俗人的傅辛夷,完全能理解京城人的疯狂。现代人考试,高考不过是选择优秀的学子,国考不过是选择基层人员,而科举选举的是今后的丞相人选。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笔指丞相位,多令人激动的事。 傅辛夷问了一声:「最近封公子在干什么?」 良珠对这就不太清楚了:「不知道。她们说封公子脚下跑得飞快,在一个地方出现没多久,很快就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完全寻不着人。」 第19章 傅辛夷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良珠看着傅辛夷手边的朱砂,嘿笑一声:「小姐,您要不要也在眉心点一个红点?现在京城里流行这个。以往花里花俏的贴花都比不过那么一个红点。」 傅辛夷觉得自己回头上街,怕是能看到满街的眉心一点红,仿佛追星现场。她看向自己手边的朱砂,提醒良珠:「朱砂是有毒的。」 良珠睁大眼:「哎,可我听说丹药里都会用啊?朱砂能当药,画画也会用上。它有毒,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用它?价格可贵呢。」 傅辛夷笑了一声:「价的高低并不是看它有没有毒的。李大夫会以毒攻毒,你看不是确实有点效果么?他配置的药,价格可从来不低。」 良珠听这个解释,觉得也有道理。她忙帮傅辛夷将朱砂往边上移开一点:「那还是放远些,不能让小姐受太多影响。」 傅辛夷这么多年被毒过来了,朱砂这点毒性对她而言还真没什么。但她依旧收下了这点善意,没有刻意去解释的意思。 主仆两人在书房间折腾新作品,而一辆马车停在了傅府门口。 马车前一个小太监朝着守门人拱手,用纤细嗓音和善说着:「我家主子,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想请傅小姐到府上做一回客人。劳烦通禀。」 说完,他从腰间取出了身份牌子,给守门人看过。 守门人检查了牌子,确认这小太监确实是十二皇子府上的,忙连声应下并提前告知:「我这就去和小姐说。府上规矩多,小姐出门必须要告知老爷和顾姨娘,还得额外带两名随从,一名丫鬟,一名守卫。」 小太监点头:「懂的。只是希望少许快些。」 守门人再度点头,加快步子回府上叫人。 傅辛夷收到这个消息,被良珠拽着去换衣服。她收拾好自己,跟着守门人往门口赶,茫然询问守门人:「来人没说十二皇子和皇妃为什么找我么?」 守门人摇头。 良珠在边上猜测:「或许是他们想要和小姐叙叙旧,也或许是十二皇妃最近无聊,所以想和小姐聊聊天?当然,我觉得最可能的是,小姐的画出了名气,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也想要一幅。毕竟十二皇妃师从肖先生,也擅长画画。」 傅辛夷哪里敢和肖先生比。 一个是靠新意取胜,一个是靠真正绘画艺术功底取胜。 她只能顺着良珠的话揣测:「应该是想要订一幅花画,满足一下好奇心。」 当傅辛夷走到门口,门口已有上回的马夫兼守卫候着。他朝着傅辛夷点点头:「小姐,我与您一起去。」 小太监朝着傅辛夷拱手:「见过傅小姐。傅小姐请上车。三位与我一道前去。」 傅辛夷朝着小太监微微颔首,踩着踏板走上马车,询问小太监:「敢问十二皇子和皇妃叫我过去是什么事情?」 小太监细声回话:「回禀傅小姐。是有关花画的事情。十二皇子想让皇妃心情好一些。您到了地就知道了。」 傅辛夷心想,果然如此。 可当傅辛夷真正走下车时,她微仰着头,顿在门口,哑然无声。 十二皇子府邸满目飘白。 门口敞开着,白色的布条随风飘着,与京城外的欢庆截然不同。府内隐隐有传来木鱼敲击声、唱经声、哭泣声,总归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 这儿需要的花画和傅辛夷所想的不同,所谓的心情好一些的现实,远比她想象中惨烈。 良珠在傅辛夷斜后方轻声喊了一句:「小姐,该进门了。」 傅辛夷回过神,整了整面上的表情,平静走进十二皇子府。 带路的小太监这一刻才低声和傅辛夷大体讲述了情况:「十二皇妃身体欠佳,见了红。找太医看过,太医说没能保住孩子。这些日子宫里头喜事多,白事便不好太过张扬。」 傅辛夷神情微暗。 十二皇子大年初一给的喜讯,到现在两个月时间都没到。皇后娘娘当时那么高兴,得到这个消息必然很难过。当然,最难过的还是十二皇子和十二皇妃。 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原来历史上这个孩子没能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所以最后继承大统的人不会是他。 「到了。」小太监将傅辛夷领到正厅,「傅小姐要是方便,也替小主子上柱香吧。」 正厅里一样满目全白,居中位置那儿放着一个极小的小棺材,边上是一堆的花环绕着。除去这些外,还搁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了小孩的名字。 才三月就有了赐名。他本该是受众人期待诞生的。 傅辛夷从边上一个白衣侍从那儿取了香,点燃。她躬身给没能诞生的小孩行礼,然后将香插到香炉上,双手合十再拜了拜。 第20章 拐角处有一张桌子,桌子前有一排僧人正在敲木鱼念经。十二皇子和皇妃并不在正厅内,而由于习俗的关系,下人们纷纷替自家主子在边上哭着。 傅辛夷听着她们的哭声,感觉更是难受。 小太监再度给傅辛夷引路:「傅小姐,请跟我来。十二皇子和皇妃都在偏厅。」 傅辛夷朝他应声,跟着他一块儿转了位置。 偏厅垂着的白布少一些,并不妨碍众人行走。满口敞开,门外门内空荡荡,几乎没有几个人守在这里。小太监送到门口便不再进去,拱手示意傅辛夷自个进。 傅辛夷往前走了一步。小太监又拦下了她身后跟着的良珠和守卫:「两位请在外稍等。」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 傅辛夷转头朝着他们两点头,重又继续往偏厅里走。 偏厅内走到里头,能看见十二皇子和皇妃都一身素色衣服。十二皇子沉默喝着茶,翻着手里的书。十二皇妃则红着眼眶,看着虚空发呆。 傅辛夷行礼:「见过皇子殿下、皇妃殿下。」 十二皇子将书搁下,起身拱手:「傅小姐,突然叫您过来实在不好意思。想请您做一副花画给我长子。不知可做么?」 十二皇妃听到这话,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眼泪却已再度自然滑落。 十二皇子对傅辛夷的态度很尊敬。 这种尊敬来源于他娘,更来源于自己刚失去的孩子。他希望傅辛夷能够替自己孩子做一幅漂亮的花画,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快乐和永生。 傅辛夷望着十二皇妃,郑重应下:「嗯。可以。你们对画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和我说。」 十二皇子看向皇妃。 十二皇妃泪水滴落到衣服上。她像是被自己眼泪惊到一样,总算活过来一点,取了手帕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用略沙哑的嗓音开口:「有惦念含义在就好。劳烦傅小姐了。」 傅辛夷点头:「嗯。对花有要求么?」 面前两人同时摇头。 要是给的时间长,傅辛夷可以选用的花更多,也能做出最适合的花。但刚刚入春,百花虽逐步盛开,最适合的花却京城里少见,花期又多在五月之后。 她想了想自己库存的那些干花,最终还是决定采用菊花。为了给一位女眷做菊花画,她特意将许多菊花放去陶罐中封存了,如今不需要等个把月就可快速用上。 傅辛夷见两人什么要求都没,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在悲伤面前再多的温和都会词穷,言语终究薄弱。 倒是十二皇妃再度镇定下来,朝傅辛夷露出一抹浅笑:「让傅小姐见笑了。世事无常,我也没想到自己活了那么久,身子竟跟着积攒了不少毒。原以为调理了那么久……」 她说着,唇颤了颤,终是说不下去了。 毒? 傅辛夷想了想,对十二皇妃说:「我中毒了那么多年,比殿下更知道中毒是什么感受。我看不见东西,意识混混沌沌好似在云端。我听得见人声,却不懂人意。拿得起东西,却写不了一个字。」 比惨还是她惨。 「是有人没放弃。他们给我一天天治疗,一日日调理,我才能这样正常站在殿下面前。」傅辛夷注视着十二皇妃,想着她当初在河岸集市的笑颜,「殿下现在最需要的是要珍重自己身体。对于十二皇子殿下而言,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 谁都伤心,没有一个是例外。 十二皇妃眼睛早就哭肿。眼泪刚好不容易止住,在傅辛夷的话下又有点决堤。她强忍着只用手帕再度擦了擦眼泪,朝着十二皇子难看笑了下:「我和傅小姐有点体己话想要说。」 十二皇子拍了拍皇妃,轻叹:「我去前厅看一眼。」 他朝着傅辛夷点了下头,借着去前厅的理由给了两个女子充分的对话空间。原本傲慢与独占心极强的青年,在生死和爱人面前,依旧脆弱不堪,背影看着都是如此萧瑟。 十二皇妃才记起要给傅辛夷位置坐,还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 茶水温热,看起来是一直备好着的。 十二皇妃这辈子被宠着长大,受着最好的教育,顺从着长辈们的教诲。她第一回 觉得无措和失败,全在自己没能保住自己最想要的孩子上。 「说来好笑。」十二皇妃朝着傅辛夷说,「我很嫉妒你。」 傅辛夷听着这话,困惑点着自己:「我?」娘亲没命,自己中毒那么多年,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情况。 十二皇妃点头。 她想对傅辛夷笑一下,但很难勾起唇角。尝试后失败了两次,她终还是选择一脸难过继续讲着话:「我出生肖家。肖家为世家,一直以来信奉的便是家族至上。即便是我先生那样与众不同的人,她也一样深受影响。」 第21章 傅辛夷静静听着。 十二皇妃是个很简单的人。 一个复杂的人不会将自己的心思随便说给别人听。十二皇妃这样的身份和性子,让人想象不出她是出自利益至上的肖家。 「十二皇妃的位置,肖家争取了很久,最后是被我撞大运碰上的。」她眼内怅然,「多大的运道。最可能成为皇妃的你中毒。其他几家适婚的女子,不是和皇后母族关系太近,就是和其他皇亲国戚关系不浅。就连肖家内,也是因为我和十二皇子见过,他对我有点好感,这才得以被选中。」 傅辛夷听着却没觉得撞大运。 十二皇子是喜欢自己皇妃的。若说换一个女子,他不一定能做到如此护着。再说,她娘也不乐意她嫁入皇家,她自己也不乐意。 「嫁入皇家,我必须有才华,有品德,上能到皇后面前伺候着,下要可以教养好孩子。」说道这里,她声音颤了颤,「前提是,我得生下孩子。」 她的路很难,所有的步骤都很关键,缺一不可。 她注视着傅辛夷:「你知道么?这个孩子没有了,府上就要多一个女子。她可能是肖家塞进来的,也可能是陛下或者娘娘送过来的。你与我不一样,中毒后依旧可得到细心照料,恢复后还可以找个喜欢的男子成婚,不会有任何的压力。外头天塌了,傅尚书都能替你扛下。在肖家,你连十岁都活不过。」 别说在肖家,放在任何一个寻常的百姓家里,养她这么一个中毒失明的傻子,那都是沉重的负担。 傅辛夷明白十二皇妃的意思。她轻弯了眉,温和认同十二皇妃的话:「如果要这样说,我确实是幸运的。殿下一样是幸运的。殿下生于肖家且能活到现在,比天下无数人都幸运上了千万倍。而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一种幸运。」 她又举了假设:「但要是殿下依旧生在肖家,可每日得过且过,还有机会嫁入皇家么?皇妃人选,殿下也说了,人品才华缺一不可。家中主母的身份,不是谁都可以轻易胜任的。」 傅辛夷知道皇家人很难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有后代才可以更好去追逐皇位,有子嗣才能确保国家的正常运转,而不至于出现太多的权利更替。群臣会考虑很多细节,才逐渐将自己支持的目标展露出来。 十二皇子再怎么喜欢自己皇妃,也做不到拒绝府上添人。 所以…… 「所以殿下如今要做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一年内养好身子。」傅辛夷劝说,「我知道殿下想要孩子,思虑过重反而不适合要孩子。」 十二皇妃没想到傅辛夷对这方面也有了解:「傅小姐也了解过这些?噢对,顾姨娘有身孕。」 傅辛夷笑了笑:「是。这段时间殿下需要做的就是吃好喝好,让自己开心一些。殿下喜欢画画,这段时间最多用墨汁稍微画一些,绝不可用各种颜色。」 十二皇妃愣住:「不能用颜色?」 傅辛夷才对良珠说过,这时又对十二皇妃说细致了些:「我才和人说过,朱砂是有毒的。画画用的颜料很多取自石头、植物,看起来好看,平日里也看不出什么毒性,不过成分上一旦和人接触,时间长了很容易导致人中毒。这种中毒有的还好治,有的伤了脑子,那是不可逆的。我家大夫是毒医出身,所以知道一些。」 还能伤脑子? 十二皇妃身体挺直了一些,茫然:「我,我怀了这段时间无聊,还画了不少……」 傅辛夷跟着一惊,又赶紧提出了解决方法:「要是殿下实在想要画画,手上得戴着手套,口鼻都要用布捂住。不能是轻薄很容易透过的布,得是能让颜料粉末透不过去的布料。」 十二皇妃忙点头:「嗯。要是有空,可否让那位大夫也替我来看看身子?」 傅辛夷当然乐意:「好啊。只是调理身子还得看太医。他最多只能帮皇妃你检查一下,再看看是否需要去毒。」 十二皇妃应声:「这样足够了。」 这么聊了聊,十二皇妃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甚至有心来询问起傅辛夷:「傅小姐可考虑了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定下?」 傅辛夷被问到这个,不自觉又想起封凌。 她这人性子缓,只说了:「顺其自然吧。婚事要是有合适的人,我自然会考虑。孩子也一样。没有孩子,和适合的人平淡过一生也可以。」 历史上封凌是有后的,就是她忘记了具体有几个后代,更记不得是男是女。 「嗯,确实不用仓促决定。」十二皇妃想着自己先生那种例外,觉得傅辛夷可以更自在一些,「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皇后娘娘这样的性子,会和云夫人成为挚友。」 她对着傅辛夷淡淡勾了唇:「所有的负面情绪撞上你们这样的人,似乎都能被缓解。如同人泡了一个舒坦的热水澡一般。」 第22章 傅辛夷听着这个比喻,歪头:「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十二皇妃想了想:「是有点奇怪。」 就和她难过了那么多天,竟被她嫉妒的人安抚下来那样奇怪。 偏厅内,傅辛夷和十二皇妃低声聊着,从天南讲到地北。 十二皇妃喜欢画画,多是聊些她学画时的趣闻,而傅辛夷则是和她聊关于花的事情,也讲每一种花的含义。 傅辛夷对嫁入皇家没有兴趣。傅府对于所有有权继承大统的皇子而言,都有拉拢的利益必要性。十二皇妃和傅辛夷之间没有必然的矛盾,原先那些隐藏在皇妃心头的不甘和嫉妒自然烟消云散。 十二皇妃性子并不像肖家人。她有一点傅辛夷的温和,又有点皇后娘娘有的大气,还有一点受自家先生影响的洒脱。难过还是难过的,精神倒是和缓过来,能够好好聊天,并乐意去吃点东西了。 她吃了一块糕点,还去叫了人:「去厨房再拿点糕点,做点汤羹来。傅小姐来了这么久,怎么就喝两口茶?」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应声,转头将事情吩咐下去,并去前厅告知了十二皇子——十二皇妃精神恢复了一些,。 十二皇子听到这话,凝视小棺材良久:「嗯。」 他的难过太过复杂,比十二皇妃的难过复杂得多。一个健康的子嗣是必要的,他即使觉得不急,但不管是父皇还是身后跟随自己的兄弟,都比他更为着急。 「送傅小姐的时候记得和她说一声。若是有空,让她多过来转转。」十二皇子吩咐下去。傅辛夷身后站着的人很多,也是唯一一个交好后,能让所有人暂且缓下催他步子的人。 小太监应声。 傅辛夷在这边好吃好喝,虚心向十二皇妃讨教如何画画,另一头的封凌则认真在考虑如何才能见傅辛夷一面。 到了他这个时候,再看书也难以短期提升殿试的水平。以他那么多年官场经验来说,同期的那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殿试现场答题,现场批卷,现场出成绩,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没多少空去思考。提笔写就是。 所谓小考小玩,大考大玩,不考不玩。 ☆☆☆算了,不给自己找理由。 封凌在国子监深深叹了口气: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去傅辛夷面前晃悠了,不知道傅辛夷心态变了没有。她要是还不肯和他成亲,那他…… 唉,烦恼。 谢宁探头探脑,蹑手蹑脚出现在封凌周围,双手环着,揣着一个油纸袋,见到封凌后压低声音喊他:「兄弟,吃鸡么?烤的!用的上好香木,可好吃了。」 封凌闻着迎面而来的烤鸡香味:「你怎么带进国子监的?」 谢宁嘿笑:「哎,这就是在国子监的乐趣。喝酒吃肉打牌,三大乐趣,缺一不可。」 说着,他将烤鸡拿出来,撕了油纸袋上面一块,扯了个鸡腿给封凌:「吃。吃了就不能去告诉先生。」 封凌觉得还好谢宁的先生不在场,不然能被谢宁给气死。他接受了鸡腿,慢吞吞啃了一口。 香木烘烤的鸡,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皮一层、油脂一层、肉一层。三层混杂在一起,鲜咸和甘甜充斥满嘴。最绝的还是这鸡肉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嚼两下还有汁水溢出。 好吃。 封凌吞咽下一口,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宁吃了个满嘴油,一边吞咽一边努力和封凌说话:「怎么叹气?你现在可是京城最当红的会元哎?走出去都有人想给你送钱!多好的事情!」 封凌瞥了眼没心没肺的谢宁:「你倒是心宽。」 谢宁觉得封凌是在嘲讽自己,不服气:「吾香得……我想得事情可多了好么!」他将嘴里的鸡肉彻底吞下去,咬字才清晰起来,「我和詹达单方面约好了,我以后要进大理寺。像任巡这种事情,绝不会由于大理寺疏忽,从而再牵连到詹达这样的人!」 「任巡是自缢,仵作和当时的官员处理都没有错。」封凌这般说着,「当时的案子拆开来看更清楚。最重要的不是大理寺倏忽,而是大理寺刻意忽略了任巡女儿任欣颖的再度报官。卢景龙最后被判,任欣颖的事情只能说是成了本案一个引子。当年为什么忽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自缢又不可能变成他杀。 至于后来变成最后那样一场闹剧,参与的每一个人都是推手,包括封凌自己。 谢宁觉得鸡肉不香了,往封凌那儿靠了靠,虚心求教:「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封凌看了眼谢宁:「大理寺是要进的,但制定更合理的法律才是你更应该考虑的事情。眼光放长远一些,你才能走得更加长远。有法可依,天下官员皆可按法按例行事。」 谢宁琢磨了两下:「对,有理。难怪你是会元。」 第23章 封凌考谢宁:「那除了卢景龙和卢旺申,你可考虑过还有什么原因,会导致任巡自缢?」 谢宁懵了:「嗯?还有什么原因?」 太多了。出生就带来的不公平,翰林院官位上升考核的疏漏,内部官员抱团问题,南北区域官员敌对问题,翰林院地位直线上升所带来品级不符的隐患问题…… 封凌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干脆就留下一句:「自己想。方向越多,写得越完善,考场上分数越高。」 谢宁忙点头:「好的好的。再来个鸡翅么?」 詹达不在京城,封凌又成了会元。谢宁将原本对兄弟的一成好,变成了现在对封凌态度的十成好。 封凌接过鸡翅慢慢继续啃起来。 谢宁被封凌带跑了话题,这会儿反应过来:「不对。怎么话题又到案子上了?我刚才在问你为什么叹气。」 鸡翅比鸡腿还要入味。 封凌啃掉了鸡翅,再度叹气:「我喜欢的人好像到现在都不肯和我成亲。」 谢宁愣住:「谁啊?」 封凌:「……」 封凌觉得谢宁到现在还没成亲是有原因的。如果谢家不给他按头成亲,他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套女孩子欢心,也根本无法察觉到有女孩子喜欢他。 「傅辛夷,傅家小姐。」他回答谢宁。 谢宁点点头:「哦,傅家小姐。」 他呆了呆,反应过来,声音微妙:「傅家小姐?上回你给她舀豆腐,她还吃了的。她怎么可能不肯和你成亲?你是封解元,封会元,以后保不准还能进一甲。」 封凌心想,傅辛夷比谢宁敢想多了,她认为自己会是状元郎。但即便自己是状元郎,她好像也没和自己在一起的意思。每一回见面都没什么转变。 总不能是真的将给她送花那人当成心上人? 她的性子不像是会喜欢那样花花架子的人。 谢宁见封凌陷入沉思,知道傅小姐是真和寻常姑娘家不同,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啊,为什么啊?你哪里不值得了?我们谢家小辈没有一个最近不关注你的。」 封凌看向谢宁,无奈坦言:「不知道。」 谢宁问封凌:「傅尚书不喜欢你?」 封凌回忆自己和傅尚书的见面:「还行吧。他本意就是想要找个可以照顾傅小姐的人。即便不是我,也会从他学生里挑选,亦或者是朝中某个可以入赘的优秀男子。」 现在科举难,朝中人年纪都不小,谢宁在脑袋里转了一圈:「朝中没有哪个未婚的啊。」 封凌点头:「所以最优解是我。但还要看傅小姐自己的意思。」 说来说去,傅小姐的意思最重要。 谢宁知道傅辛夷和自己娘见过面了,双方还订了一副花画。他娘在给他的信里说起过傅小姐,说傅小姐这人性子温和,但不是软弱之人,可以持家,是良人。 他当时回了一封信,在里头附议了他娘的话,还跟他娘说了上回聚餐的事,说她和自己兄弟封凌关系颇好。 他娘后来就回了他一张白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我觉得一定是你们见面太少了。」谢宁认真,「见面多了,她长久不见你肯定不习惯。不习惯就会想你,想多了就会觉得哎……」 他掐着嗓子学女子声音:「哎哟,封公子这人是很好的,我真想嫁给他呀,这样就能天天看到他了。」 封凌:「……」 封凌冷静擦干净了嘴,从偏僻角落里往外走,半点不想给自己的同伴眼神。他现在就是后悔,后悔怎么就认识的是谢宁这个傻缺。 詹达比谢宁靠谱多了! 谢宁手上抱着还没吃完的鸡追着人:「哎,封公子你等等我啊!封凌!这东西不能见人!」 一走出偏僻地,立刻有学子凑上前来:「封会元!我今日有两个问题没有得到更好的答案,想问问封会元可有优解。」 封凌侧身,手点向后头跟上的谢宁,询问这个学子:「想吃烤鸡么?」 学子愣住,转头看向谢宁。 谢宁赶紧站住,把东西往身后一藏,脸上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封凌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烤鸡?你想吃烤鸡么?」 学子闻到了烤鸡的香味。他收回视线,咽了一下口水:「有点想吃。」 封凌朝他笑笑:「谢宁带了一点,你稍微吃两口,别告诉别人。我去方便一下。」 学子点点头,题也不急了,脚朝着谢宁方向迈。 国子监伙食不错,但烤鸡这种罕见啊。 谢宁见学子走过来,脸色大变,拔腿就跑:「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顺进来的。我的!」 学子忙追着跑:「谢公子,见者有份!」 第24章 封凌坑害谢宁,绝不是如此简单。他路上但凡遇到了人,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题目,他就先一步说:「谢宁带了烤鸡进来,你要不要去尝尝?」 对方立刻会忘记自己要说的话,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谢谢封会元告知!」 封凌走出国子监的时候,细算了一下告知的学子人数,觉得差不多达到了国子监的半壁江山。 接下去谢宁在国子监的日子,一定会非常充实,充满了烤鸡的友善。或许还会有先生和他好好谈一谈,美食和科举考试的关联性问题。 他晃悠悠顺着小道下山,迎面碰上了两个相携而来的姑娘。 两个姑娘一见到他,眼睛一亮:「请问是封会元么?」 封凌朝着她们笑了笑:「封会元在国子监里头呢。最近我们都流行在眉心点一点。我这个是不是点的特别像?」 两个姑娘心思单纯,被他这话哄骗,当真以为封凌不是她们要找的人,一脸沮丧。 「国子监也拦得太死了。」 「我们只是想要见一见封会元呀。」 「公子,他是不是真的举世无双呀?您长得也很好看,他比您还好看么?」 封凌听着两个姑娘说,当即应声:「是,他长得比我还好看。不过看多了就那样。读书人重在家国天下,他很少关注儿女情长的事情。两位姑娘心善,还是不要打扰他,也不要再上国子监堵人了。」 两个姑娘被他这么一说,又兴奋起来。 「公子说得对,读书人心怀家国天下,怎么能被我们打扰?」 「我们下回等到殿试结束,一定就远远看着!」 封凌拱手:「谢过两位姑娘。那我先下山了。」 说完就走,半点不在原地留恋。 读书人确实心怀家国天下,但儿女情长一样是会考虑的。某个说过从不骗傅辛夷的人,这辈子糊弄过不少人,倒还真没有骗过一次傅辛夷。 对着她那样的人,可以瞒着一点事,却说不出谎言来。 封凌脚步顿了顿。 他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无聊。一旦太过空闲,竟满脑子只剩下傅辛夷。 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就顺着谢宁的说法,去和傅辛夷见一见。要是真达成了见多了面,就能够被想多,那也算是一个进步。理由……理由就用看猫吧。 封凌一路上多次正大光明否认自己是封会元,就这么徒步前往了傅府。 到了傅府门口,守门人语气非常惋惜:「封公子,傅小姐不在府上。猫现在在管事家里,您一时半会见不着。」 封凌:「……」 他艰辛万苦走过来,结果人反而不在? 守门人见过封凌,在心里头早对上了人。他是知道封凌和自家小姐一块儿寻着了一只猫,还交给管事的,所以对封公子态度相当好:「封公子要是不急,可以稍等等?小姐会在日落前回来。」 封凌问了一声:「可知道傅小姐是去了哪里?」 守门人摇头:「封公子不要为难我。小姐的行程是不可以说的。」 除非封公子入赘傅府,守门人心中如是暗想。 封凌思考要不要回去,但想想来都来了,见不了傅辛夷,那还是见一下傅尚书好了。不然回头傅尚书知道自己来了又不进门,显得失礼。 他朝着守门人点头:「我在门内等一下傅小姐,主要是想问问管事那只猫如何。要是傅尚书有空,我可否拜访一下傅尚书?」 各种理由都说了,守门人便将封凌引进门内:「封公子请。」 封凌进门。 傅府和封凌上一回来时差不多,只是花草香味更浓了一些。不是那种熏人的浓,而是走起路来,风铺面而来,会带来一股子的香气。 这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很难分辨是具体哪一种花。 进前厅中途能看见院子,院子里栽种花是按区域划分的,美感有,但分布并不像是一般院子那种高地错落有致。那种院子养花草是为了装饰院子,傅府养花草纯粹是为了养花草。 眼熟。 封凌略带怀念多看了几眼,踏进前厅。 他在前厅稍等片刻,管事就先一步过来和他聊猫。管事一家人很喜欢那只橘白参半的猫,和封凌说那只猫自从习惯了自己假肢后,整日会出门去捕鼠抓鸟。 老鼠和小鸟对于猫来说,是它能抓到最好东西。所以这猫会抓来自己吃,同时分享给管事一家人。管事一家人平日不吃这类,更不会贪猫这点东西,一次两次拒绝,总算让猫知道人类是不吃它东西的。 他说起猫时嘴角带笑,很是高兴。 封凌听着,好笑点头:「管事喜欢猫就好。它有福气,能到傅府来。」 第25章 管事连连应声。 管事主动和封凌聊天,还问了两声封凌近来如何。封凌一一告知,并未隐瞒。这位管事在傅府地位很高,仅次于傅府几位主子。他忠心耿耿,最忠心的人很意外,是傅辛夷。 封凌上辈子曾经问过管事,管事直说是因为云夫人当年对他有恩。 两人互相聊,愣是聊到傅尚书将自己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过来和封凌见面。 傅尚书早知道封凌考得好,但他的身份不可能主动去找封凌,便让自己学生去祝贺了一番。梁生碰见了人,送了点生活必需品给封凌,随后也没过多打扰封凌。 他们都清楚知道,雪中送炭能让人印象深刻,锦上添花万不能过多叨扰。 傅尚书一进门,封凌就起身朝他行礼:「见过傅大人。」 「嗯,封公子这回考得不错。」傅尚书朝他笑笑,「坐,不用太客气。府上茶水有换新的,你尝尝看。」 封凌恭敬坐下,乖乖品茶:「好茶。」 傅尚书笑了笑:「你爹和你先生教得好,你自己也争气。殿试到时候只要和寻常一样答题,那就稳过了。」 封凌跟着傅尚书笑起来:「嗯。要不是有我爹和我先生,我确实很难有今日成就。」他上辈子没考那么夸张,但也确实是多亏自己爹和先生,才得以一步步顺畅走完科举路。 「你先生是刘大人。他在后湖有功,要不是自己不肯出来,早就已官居四品。不至于现在就区区正七品。」傅尚书说起封凌的先生,语气里还有点叹惋,「好在他这个七品和寻常七品不一样。」 后湖七品官员,权力比寻常七品大的多。他能参与当地所有高层会议,且至少朝中上下,能够对他下命令的,只有当今圣上一人。 权力制约也有,户部是一方,守备太监是一方。三方权制,共同治理后湖,管理黄册。 正是因为考虑到封凌的先生是这样一位官员,大部分人才不会对封凌的答卷提出代考质疑。 「先生志向就是那儿,以前在国子监便是如此。」人各有志,封凌觉得他先生那样的人足够能赢得他人敬重,「有先生在,后湖百年不会走水。无人可擅动黄册。」 即便他身死,他都没听说过后湖走水。 傅尚书欣慰点头:「他做得确实不错。」 两人互相再聊了两句,话题内容逐渐变得正式。傅尚书知道封凌科考水平后,已不再将封凌当成单纯的后辈。对于很多事情,他也有心想要问问封凌的看法。 就黄册而言,由于统计关系到税赋,民间百姓很多不识字,难免会有算手偷改内容。这种事情要是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那就能更好治理百姓。 封凌对黄册管理这块太熟悉了。 他对地方做法更是熟悉,说了治本的方法:「还得百姓识字。只有百姓识字,差吏才能少哄骗一些人。不然百姓自己搞不清楚赋税,寻常差吏当然会在里面搅混水,取盈利。」 傅尚书失笑:「百姓识字未免也太难了。」 封凌点头:「是难。更难的却不仅仅是这些。黄册规定用纸,民间就会以此牟利。然纸有规定,却又没法当即确定纸张材质。送入后湖的黄册,总会有部分受虫蛀影响损坏得厉害。浆糊用米面,虫怎么可能不爱吃?」 傅尚书笑容淡了,眉头微皱起:「还有这种事?」 封凌点头。 论黄册的缺陷,他能说出百八十样不带重复的。很多事情是身居高位者看不到的,而他自民间来,更能直观感受体验基层的复杂。 人心复杂。 「在陛下治理下,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以后的黄册会越来越多,仅凭着国子监去处理,那是远远来不及。而疏漏在其中只会越来越多。」封凌很实在这般讲着。 这是他二十年官场,经历两次黄册统计,了解出来的结果。 傅尚书听后陷入沉思:「你下回给你先生寄信,加我一封信一块儿送去。我有点事想要问问他。」 封凌应声。 一直旁听着管事暗中评判着封凌:人确实不错。 傅尚书和封凌聊了一会儿,对民间了解不少,受益良多,便也向封凌说了一些官场注意事项。 封凌很熟悉傅尚书,从他的言语中能听出来,这位长辈是将他当朝廷今后担当重任的中流砥柱。两世接触,记忆不在,人依旧。 傅尚书说多了话,不知不觉将一杯茶喝完。他恍然察觉到时间流逝:「啊,都这个点了,辛夷马上要回来。封会元可要一道用饭?」 傅辛夷出去了很久。 封凌含笑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管事听到这里,短暂离开,去告知厨房晚上再增加一人吃饭。 第26章 傅辛夷并不知道家里多了一个人。 她回绝了十二皇妃一道吃晚饭的邀请,和十二皇子、皇妃告别,带着良珠和自己守卫准备离开。 十二皇妃身体不便,十二皇子还在前厅烧纸。带傅辛夷来的小太监,再度亲自送傅辛夷到门口。 傅辛夷站在马车前,望着府邸白布随风飘,心头怅然。生命实在是脆弱。原来能侥幸健康活着,平凡度日,就是这么幸运的一件事了。 小太监在一旁躬身提醒:「傅小姐,该上车了。太阳要落,夜间寒冷,不适赶路。」 傅辛夷应了一声,转身上马车。 车轮滚滚。 马车内,良珠低声和傅辛夷感叹着,生怕抬高了声音会惊到什么一般。傅辛夷掀开帘子,望着外头街道。她看着马车边来往的人,有神色匆匆,有欢喜雀跃,有眉头紧皱,面上百态。 过年时挂出来的灯笼到处可见。新灯笼挂了两月,还未怎么褪色,望过去看着让人不由心升愉悦。撒欢的孩童裤子都没穿好,呼啦啦吵闹着从一边跑向另一边,再被周边大人训斥着路上危险。 「良珠,你觉得我能活多久?」傅辛夷随意问良珠。 良珠以为傅辛夷受到十二皇子丧子的影响,觉得自己活不久,小脸蛋刷白,忙开口说:「小姐一定是长命百岁的。太医都说了,小姐现在的身子和普通女子并没有任何差别。今后府上细养着,肯定是长命百岁的。」 「外头谁敢说我们家小姐身体不好,下回碰到,我帮小姐打他!」小丫头还呸呸了两声。 傅辛夷放下马车帘,弯眉眼笑了笑。 长命百岁是个很难的事情。 但她既然都多了一条命,总要争一争的:「你说的是。」 活得久,不是说不成婚能解决的。而是她从现在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决定,每一口吃下的饭,都影响着她的寿命。早睡早起吃得饱,不过劳,不忧虑…… 封凌能牵连她生死么? 如果能,她为什么不能牵连封凌生死? 这念头在她脑中出现了一瞬,随后便再也抹不去。人多自负,傅辛夷第一回 知道自己会有如此猖狂的念头,猖狂到妄图对抗历史。 良珠并不知道见自家小姐脑中的想法有多惊世骇俗。她见傅辛夷这么说,神色缓和下来,略带傲慢抬起自己小下巴:「哼,那是。我们家小姐那么好,当然长命百岁。」 傅辛夷重复着良珠强调的话:「对,长命百岁。」 马车将傅辛夷送到了傅府门口。 小太监送傅辛夷下马车,恭敬行礼:「傅小姐,我家主子有话,让您有空务必常来陪陪皇妃殿下。主子自小惦念的人不多,这等不情之请难以直言,只好让我来转述。」 傅辛夷颔首应声:「我知道了。劳烦回禀,我有空会常去。」 小太监露出一丝诚恳笑意,再度行礼:「傅小姐快回府吧,今日很晚了。」 傅辛夷转身回府。 她才踏进傅府,守门人就朝她行了礼:「小姐,封公子来了,这会儿该是还在前厅。他是想来拜访您和老爷,顺带问问猫的事情。之前管事去和他多聊了几句,后来老爷也去了前厅。现在还没走呢,看着是要留下用饭的。」 傅辛夷脚步顿了顿,又作没事人一样往前走:「我知道了。」 良珠偷偷看自家小姐的表情。 呀,毫无变化。没有女子对心上人的喜悦,也没有女子对京城红人的兴奋,但也没有女子对男子的不喜。实在是让人有点摸不清头脑。 良珠大部分时候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家小姐,但又觉得自己很多时候真的不太了解自家小姐。 傅辛夷连脚步都没有加快。 她意外心跳没加快,脑中思路清晰,用非常理性的念头分析起封凌的想法。这个男人一定在想,自己已又往目标踏近了一步,所以过来一趟,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你看见了么? 你看见了么?我在一步步走功成名就的路。 当我达到顶峰之时,我想于你表达爱意。 你,可同意? 傅辛夷走到前厅门口,还觉得封凌是个彻头彻尾的感情骗子。他或许骗得认真,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傅府前厅门口守着一个下人,见着傅辛夷后行了礼。 傅辛夷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他便没有开口往里通知傅辛夷回来。 前厅里有声音传出来,是傅尚书在说关于傅辛夷小时候的事:「辛夷小的时候很聪明,比一般孩子都聪明。她背书很快,我多念两遍,她就能跟着我念出来。她最喜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老不肯被我们抱着,一定要自己下来去地上走走。」 「傅小姐现在也是如此。」封凌的声音依旧好听,和年前一样如泉水。 第27章 傅尚书喜欢别人夸奖傅辛夷:「是。她现在也聪明。种花做画都擅长。现在字也写得好了很多。多亏封会元的字帖!」 傅辛夷:「……」 多亏的分明是她自个上心,日日习字!和封凌的字帖有什么关系? 傅辛夷听不下去,轻咳一声,往里走进门,行礼:「爹,见过封会元。」 朝着封会元行礼是正常的。过了殿试,封凌当场就会有一官半职。往后就是朝廷命官。她虽是官家小姐身份,但按照礼仪,还是需要朝封凌行礼的。 封凌起身回礼:「傅小姐。」 恭恭敬敬,连半点风靡全京城的嚣张都没有。好像他刚拿下的春闱第一,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考试第一,半点不值得他自己骄傲。 不对。 傅辛夷换了个角度来想。 他是太过自傲,自傲到觉得春闱第一是个理所应当的事,所以才如此平静。 傅尚书在边上问了一声:「刚才去十二皇子那儿了?找你找得很仓促。」 封凌在边上睫毛轻颤,默默抬头注视着傅辛夷。原来她是去十二皇子那儿了。他记得梁大人说过,十二皇子和傅辛夷险些有过婚约。记得太过清楚,以至于当时梁大人的口吻和神情,他都记得清晰且彻底。 她和十二皇妃确实有往来,不过明明是和官员女眷一样的关系。 傅辛夷神色看不出一点异常,点头:「是,问我订了一幅画。我这些天做好了就送过去。」 傅尚书和封凌听后都顿住。 傅辛夷一幅画做的时间要很久。从设计到选花再到最后成品,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两年。如今竟然打算几天做好了就送过去? 傅尚书隐隐意识到其中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又觉得不适合在封凌面前说,当即转移话题:「既然回来了,先吃饭吧。不然等下顾姨娘要催了。」 封凌想问,但他没有理由亦没有资格问出口。 傅辛夷应声,看向封凌。 封凌替自己解释:「家里最近被围堵得厉害。我爹都在外吃过了回来。春闱后家里几乎都没开过火。今日打扰傅大人了。」他说得夸张了一些,不过确实也算是事实。 傅辛夷听到这话,温和笑起来,开了个玩笑:「看来春闱过后,封会元多在外面蹭吃蹭喝。」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傅尚书隐隐听出了一点火药味,疑惑看了眼傅辛夷。他相当敏锐,觉得自己女儿对封凌态度很是微妙。 封凌回了傅辛夷一个笑:「百无一用是书生。要不是朝廷给我发了米,我早饿死在街头了。如今不能在家吃饭,外面铺子吃一顿价格昂贵,也就只能蹭吃蹭喝。国子监伙食不错,要是有机会,傅小姐也可以和我一道去尝尝。」 傅尚书在边上听了这话,呵呵笑起来:「国子监不许女子进入。她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封凌却并没有顺着傅尚书的话来,反而含笑说着:「指不定哪一日,天下百姓皆识字,学堂女子皆可入。」 傅尚书这回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封凌,和傅辛夷说:「这个封会元,心比天高。刚才还和我说要是天下百姓都识字如何如何,现在还多了女子皆可入学堂。了不得,了不得。」 傅尚书没把封凌的话当真,傅辛夷却盯着封凌看了片刻,觉得封凌这话不是玩笑。 能成为丞相的人,眼光真是可怕。仿佛他们两人之间,他才是那个从千年后穿越而来的人。 傅辛夷微侧身:「豆.豆.网。今后能让我进国子监一游的封会元,现下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好。我去叫顾姨娘吃饭。」 她简单行礼,快步离开。 封凌注视着傅辛夷离开背影,脑子里还想着:十二皇子是几个意思?他莫不是真动过对傅辛夷下手的意思?傅辛夷是不想被皇家盯上,才草草和他成婚? 傅尚书敲着封凌的眼神,顺着看向自己女儿背影:怎么回事,他怎么觉得自己女儿和封凌之间情感很复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两人发生什么了么? 傅尚书示意封凌:「吃饭?」 封凌收回视线,拱手:「好。」 开春后,傅府的菜色逐渐丰富起来。 今日要待客,鱼肉齐全,油水很足。时蔬两个,豆制品一个,外加上糕点一类摆了一盘。汤品一人一小盅,里头炖了不少好料,补得让人怀疑喝多会流鼻血。 顾姨娘有身孕,隔三差五要多喝点炖好的汤。 傅辛夷身子确实底子弱,太医明着要她多滋补。 傅尚书年纪不小,该喝的也必须要喝。 全家三个都喝补汤,封凌来做客,当然也就得给他上一份。 顾姨娘自己早年只跟着云诗诗念过书,很喜欢封凌这种拥有才华,品性不差且看着还漂亮的青年。更别提封凌眉间这点红印,和云诗诗那时一样。 第28章 要不是年龄对不上,她都怀疑这孩子是云诗诗转世。 她少有殷切,话里话外都是让封凌多吃点:「封会元看着瘦了些。读书累人,一定要多吃点。春闱九天累坏了吧?在里头关那么长时间,是个人都吃不消啊。」 封凌看着自己面前碟子里小山丘一样的吃食,委婉劝说顾姨娘:「还行,大家都关着的。我自己来就行,顾姨娘不用再替我夹菜。」 傅尚书在边上看得皱眉:「你让他自己吃。」 顾姨娘最后再替封凌夹了一筷子鱼肉:「我不夹了,多吃点。先把汤喝了,暖胃,补身子。」 封凌听话喝汤。 傅辛夷都第一回 见顾姨娘这么殷切。她自个眼睛刚好那段时间,顾姨娘都没这样疯狂给自己夹菜。她瞧瞧封凌那听话局促样,轻哼了一声。 封凌一直以来都和他爹相依为命,少感受长辈女子的体贴。现在看看,一碰上长辈,还是和个小孩子一样。 傅尚书在那儿又说顾姨娘:「你怎么不给我夹点?」 顾姨娘笑出声:「老爷怎么不考个会元出来?」 傅尚书惊了:「会元三年就出这一个。你知道光京城里就有多少学子么?我当年……」傅尚书当年殿试名次前十,也是个能人。傅家对外吹了好几年。可对比起封凌来说,有点不耐看。 「你当年解元也没有,会元也没有,状元榜眼探花都没有。」顾姨娘转头又夸起了封凌,「人家和老爷不一样。」 傅尚书确实比不过封凌,现在说不过顾姨娘,当下哭笑不得摇头:「得,我自己给自己夹。」 好在顾姨娘性子不是浮夸的性子,见着解元的兴奋劲头过了,渐渐就更多将关注点还是放回到傅辛夷和傅尚书身上。她注意着他们两的口味,在发现傅辛夷顺了第二块糕点时,提醒傅辛夷:「吃菜。」 傅辛夷应声。 一顿饭吃得很有烟火气。 封凌感受着这一顿饭的氛围,很能理解为什么傅辛夷会是这样的性子。当然,也可能是傅辛夷太过良善,以至于让人恨不得将天底下的好全堆到她面前。 半个时辰过去,总算吃完一顿饭。顾姨娘吃完就去休息了,桌上饭菜全撤下,只剩下三个茶杯和没人吃得下的糕点。 封凌稍作休息后,明白自己不该再留:「今日实在打扰,虽然有心想和傅大人再聊两句,但天色晚了,我是该回去了。」 傅府的灯已逐渐点亮,傅尚书点头同意:「是有些晚了。不过你回去方便么?家里都被人围起来了吧?」 封凌笑了笑:「是。现在翻墙进出,还算方便。」 艰难得让傅辛夷笑出声。 封凌看向傅辛夷。 傅辛夷将自己的笑憋住,忙挪开视线,当刚才发笑的不是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封凌的视线。随着自己这段时间总外出,她脸皮比以往厚了很多,演技水平直线上升,愣是扛着这视线,若无其事把玩起自己手上的茶杯。 傅辛夷听封凌再度开口:「四月殿试,近来常常去国子监,可总觉得自己还少了点什么。虽说平常心面对殿试就好,但我到底年纪还小。」 有人倚老卖老,封凌就是倚小卖小。 傅尚书听着封凌这话,略一思考:「我平日事情较多。你先生不在京城,确实很多事情教不了你。临近殿试,你也不能与官员多做接触。这样,我明日写一封信,将你引荐给一位致仕的老先生。」 本朝到六十才准提出致仕,傅尚书能引荐的老先生,必然是曾经位高权重,最终还得以安然退位的能人。 封凌拱手:「谢过傅大人。」 傅尚书点点头。 封凌起身:「那我先告辞,明日再来。」 傅尚书跟着起身。 傅辛夷见封凌要走,将茶杯搁下,起身和傅尚书说了一声:「爹,我送封公子就成。」 傅尚书心里头琢磨,感觉更加微妙,面上还是没驳回傅辛夷的决定,笑盈盈应下:「成,我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处理。那封会元请。」 封凌礼节性行礼,然后和傅辛夷一块儿往外走。 良珠在后头本来想跟上,却被傅辛夷手背在身后晃了晃,示意让良珠别跟。 傅尚书眼神更复杂。 当父亲的人总是如此,看到优秀的男子,会觉得很适合自己家里孩子,但真当孩子有往外拐的倾向,心情就不太好受。他不是傅辛夷生父,但也算个干爹。 亲手带大的孩子啊…… 傅尚书见着两人走远,啧了一声,问待在原地的良珠:「你家小姐和封凌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良珠也困惑:「不熟啊。上一回见面都是除夕时的事情了。」 第29章 傅尚书是知道除夕时事情的,府上守门人告诉管事,管事又和顾姨娘以及自己汇报了。 中间竟然没有再度见面过? 傅尚书困惑摇了摇头:「算了,年轻人,我理解不了。」他说着,手背在自己身后,慢悠悠踱步前往书房。今天聊天太畅快,公事积压颇多,又是一个晚睡夜。 天已渐暗。 傅辛夷带着封凌往门外走,有一搭没一搭与封凌聊着。 封凌说起了那只橘猫:「管事和我说,那只猫这段时间过得很好。」 傅辛夷应声:「嗯,一天一个重量,胖起来飞快。」 封凌轻笑:「傅小姐最近都在做花画?我听谢宁说起的。」 傅辛夷回着:「是。赚钱,想在京城廊坊开个铺子。」 在京城开铺子,需要的钱不是小数目。 封凌没想到傅辛夷打算自己赚钱,还想自己买铺子。他一直以为傅辛夷名下的铺子是傅尚书给她的:「为什么要自己买?傅尚书名下有很多铺子。」 「那些都是赚钱的营生,我凭白让人改做别的生意干什么?」傅辛夷这般说着,微低头,看着两人影子被府上点亮的灯拉得很长。 他们衣服穿得都宽松,影子偶尔就会交叠在一起,看着好像两人牵着手一样。 傅辛夷悄悄拉开了一点距离,结果发现影子不听话,过了一会儿偏转角度变了,又纠缠在一起。不害臊。她在心里头斥责起影子。 影子相当无辜,依旧维持着自己的状态。 封凌不知道傅辛夷小心思都在影子上,只觉得傅辛夷对自己相当敷衍。 距离四月可太近了。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问出了口:「傅小姐今天怎么会去十二皇子那儿?」 傅辛夷随口回着:「他让我去,我就去了呗。」 封凌停下脚步。 傅辛夷跟着停下,总算从影子里抽出注意力:「嗯?封公子不继续往外头走么?」 「傅小姐看起来真的很不喜欢叫我的名字。」封凌侧身望着傅辛夷说,「要是我想要见傅小姐,傅小姐也会来么?」 傅辛夷微愣。这有什么关系?十二皇子找自己是因为十二皇妃和刚逝去的长子。 封凌找自己,肯定是因为想她过去啊。一个是公事,一个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灯光照着封凌半张脸,让他另一半陷入在阴影里。他眼神纯粹还发着光,是灯笼的那一点红光。看起来不像个少年郎,而是长大了,成青年了。 明年封凌才成年。 啊,她才十六。 封凌认真注视着她:「十二皇子已有正妃。傅小姐曾经还和十二皇子险些有婚约,如此随意应约,不妥。」 傅辛夷反应迟钝,茫然微张嘴:「啊?」话题怎么到这儿来了? 封凌见傅辛夷魂和不在场一样,叹口气:「你怎么半点不在意?」 傅辛夷下意识反问:「你为什么在意?」 封凌失笑,这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傅小姐,我喜欢傅小姐。」封凌慢慢将自己心头那点话说出来,缓慢却又饱含着他真实的想法,「我想傅小姐身边的男子是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男子。」 风吹过,带着浓郁的花香。 傅辛夷感受到自己耳尖滚烫,烫到她发懵。 文人墨客说话大多喜欢绕弯弯,即便是骂人都咬文嚼字的,总出口成章而非出口成脏。 但封凌是个很坦诚的人。 他说真话的时候坦诚,说假话的时候也坦诚,真假混合在一起说的时候更坦诚。他说话自有自己的术语,坦荡荡自然惹得君王喜欢。 皇帝喜欢封凌,当然不会只由于一张脸皮。 封凌对傅辛夷不说假话,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男子的情话多可以当真。因为在他说话的那瞬间,他是真的自己也当真的。只是多久之后再变成假话,那就是另一回事。 像傅尚书的情话当真了一辈子。他的性子便是如此,固执且斤斤计较到让人头疼。 封凌的情话也能当真一辈子,不过却是和傅尚书全然不同的理由,全然是因为自以为是的傲慢。 可惜现在的傅辛夷不敢相信。然而即便是她不敢相信,却依旧被封凌那点骨子里的执拗和双眸里的情愫所感染,觉得天地都在升温,好似刹那间进入了夏天,太阳滚烫就在耳边。 「我是解元、会元,或许有朝一日如傅小姐所说,成为状元。我擅长科考,但归咎到底还是凡人。我会吃醋,会嫉妒,会希望傅小姐心仪的人是我,会希望和傅小姐走完一生的人是我。只能是我。」封凌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很幼稚。」 第30章 傅府人少,此刻两人周边看起来全然没有人。 傅辛夷却耳朵很尖,能听到隐隐不耐的脚步声。 是府上的守卫。 封凌的话说得动听,听起来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细说语句内容,那绝对是没什么文人墨客才有的浪漫。当然那种浪漫,傅辛夷不一定听得懂。 傅辛夷喜欢文绉绉的情话,但平日说话和听别人说话,那是绝对不喜欢文绉绉的。就像在品鉴会上听别人念诗,她反应不过来,也跟不上说些自创的诗词。 可封凌这样直白说话,让她心头如耳尖一样滚烫。而当她想到府上的守卫远远或许看着他们,怕是还觉得这封公子好烦,怎么还不出府,就有点忍不住要笑出声,觉得实在是…… 想笑。 唇角悄悄勾起,那是压不住的戏谑和喜悦。 傅府的大小姐,并不应该如此就被男子哄骗。 她眼眸里都是笑意,像是天上想星星落入的双眸,双颊泛红,在黯淡的夜间看不明显。傅辛夷开口:「封公子的喜欢,不知道能存在多少年。」 「一年?两年?」 她是问话,却没有多少问封凌的意思在,更像是在问她自己:「还是说一辈子,还是说一年都到不了?」 情感是一场豪赌,婚姻更是如此。 「封公子的喜欢我收到了。」她说着上回的借口,「只是我上回说过,我有心上人。封公子可知道?」 封凌:「……」 那心上人难道不是借口?还是说傅辛夷真不知道他是送信送花的人? 封凌想到十二皇子,一瞬间有了质疑:竟还有不是借口这种可能?院中花草,难道还有第二个人送不成?是十二还是另有一个谁? 新帝登基,封凌在监狱中收到圣旨以及那杯毒酒的时候,没有多少恨过十二。成王败寇,他棋差一招,很正常的事情。重来一次,他对十二多了一层不喜。 如今这点不喜,似乎逐渐增多,快要成很不喜了。 官场上的很不喜,涉及皇权更替,那是要用命来填的。 傅辛夷见封凌神情微妙,却半点没打算承认最初寄信的人是他自己,含笑给封凌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要是我的喜欢只存在一年半载,封公子可会觉得我不值得喜欢?花心、见异思迁……」 封凌细细观察着傅辛夷的脸,试图从傅辛夷脸上看出点玩笑的痕迹。 但傅辛夷这根本不算玩笑。她是在提醒封凌,不要将喜欢说得那么轻易。 她的心被封凌轻微敲开了一条缝。 封凌在外面问:「我可以进来么?」 她的心却在说:「请等等,我还未准备好。」 动摇,却还未准备好。 「如今封公子最需要关注的是殿试。封公子年纪才十九,不应该沉溺于儿女情长。」傅辛夷脸上还发着烫,却提醒了封凌一声,「我才十六,现在心思多在开店上,未想过成婚一事。」 这话说出去,怕是全京城的媒婆都要一脸问号。 京城里十二三岁约定婚约的多了去。约好婚约、筹办婚约都需要时间,等到十五正好成家。十八九岁未婚配都是晚到惊人,三十来岁那是全京城掰手指可数。 皇帝开后宫看到十九岁,选秀的人都免不了说一声:「年纪有些大了。」 傅辛夷的年纪明明刚刚好。 封凌见傅辛夷前头提自己有心上人,转头又说是想开铺子未有成亲念头,根本在自相矛盾。他手指轻微在衣袖里虚空中颤了颤,再度问傅辛夷:「傅小姐心中有人,却不能和那人成亲么?还是说傅小姐就只是寻个理由搪塞我?」 傅辛夷想了想。 她对封凌有好感,甚至谈得上有喜欢,可却又因为历史上注定的短暂寿命不敢和他成亲。她想要他活久一些,脚还未彻底跨过心里头那道坎。 情感,生死,这种话题能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今天一日,她还未彻底想明白。 「都算吧。」傅辛夷笑了起来,「封公子早点回去歇下,我让守门人给你拿一盏灯。」 晚间行走要灯,不然巡逻差吏有权直接击杀。她贴心替未来丞相考虑着。 傅辛夷往前走了两步,再度想要带路,带封凌出傅府回家。 封凌一场表白落了这样一个地步,实在是他自己没能想到。他看着傅辛夷说走就走,失态往前快速迈了两步,手下意识拽向傅辛夷的衣袖:「傅小姐……」 拉到了。 傅辛夷感受到自己衣袖被拉扯,惊讶转身看向封凌。 封凌黑眸里还带着灯笼的火红光圈,光圈内全是傅辛夷。他死死盯着傅辛夷,一字一顿问着傅辛夷:「考虑契约成婚么?」 第31章 他说出口自己都顿住了。 松开衣袖,封凌往后退开一步,觉得一腔热意从肺腑热辣席卷到头上,涨得他脑壳疼。他扯了个笑:「不是,我刚才……」 他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不出什么来。 该说什么?该说他觉得单纯利益往来的成亲也挺好的?感情成亲之后慢慢培养也行?他觉得以傅辛夷的性子,指不定会死死瞪他看,然后迅速拉开距离,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断个干净。 风吹来,微凉。 鼻腔里带着一点异样。 封凌轻微吸了一下鼻子,强行将自己刚才的失态掩盖过去,轻笑调侃:「傅小姐就当我失了智。」 傅辛夷松怔看着他。刚才那一瞬,她仿佛看见野兽脱离了缰绳,露出自己凶狠的爪牙,眼眸里唯有猎物,然而倏忽间又收敛了起来,温驯得仿佛无事发生。 她细细看着面前的少年郎,看着他轻笑调侃,看着他…… 嗯? 傅辛夷看着封凌鼻子下隐隐有点印记:「封公子冷么?」 封凌没想到傅辛夷忽然问这句:「不冷。」 傅辛夷往封凌面前走进了一步,微抬头。封凌似乎长高了,比她又高出了一点。她倒并没有太过多去关注封凌身高问题,只盯着封凌的脸,意识到封凌有点不太对。 她困惑到忘记自己是个不能随意和外男动手动脚的大家闺秀,伸手在封凌鼻下擦过,摊手看向自己指尖。 暗沉的红色。 是血。 傅辛夷脸色刷白,唇瓣颤动:「是血!」 封凌一脸莫名,伸手抹了自己鼻子下,摊开手确定看了一眼:真的是血。 天色晚,这点血看起来很深,深得让封凌都茫然了:「怎么流鼻血了?」 傅府可是有过中毒前科的,傅辛夷慌张喊起来:「来个人!来人!封凌流鼻血了。快去叫个大夫来。」她拽着封凌就往里拉,「快去坐着,现在抬起头来。」 封凌手上感受到一阵温润。 牵手了。 他被拽着走,轻眨了眨眼,盯着两人牵的手看了片刻。感受到自己鼻子里痒痒,他总算意识到自己需要抬起头,这才转移视线,朝着天空望去。 今天天色很好。 面对云层厚到看不见任何星光的天空,封凌却这样想着。 傅府一阵慌乱。 谁也没想到封凌在傅府吃一顿饭会吃到流鼻血。本来回书房的傅尚书都神情紧张跑了出来,询问封凌有没有感觉身体不对的地方。 傅辛夷早松开了手,让人送水送干净的帕子,让封凌尽可能止住鼻血。 她脸上血色很淡,坐立不安看着封凌,眼眸没有一丝转移。 封凌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回答傅尚书问题:「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就忽然鼻子痒了些……是京城太干了的缘故。以前住在湖边,感觉比京城湿得多。」 管事在封凌手指尖上用银针扎了一针,仔细看着银针颜色:「不像是中毒。具体还要李大夫来看。」 李大夫对毒了解多,可以确诊。 众人紧张应声,纷纷继续等待大夫到来。 李大夫是被人从家里挖出来。傅府守卫将人背在背上,狂奔送过来的,直冲向傅府前厅。李大夫下地时还眼前晕乎乎的。好在他意识清楚,快速吩咐着封凌:「张嘴吐舌,睁眼,转眼珠……」 一系列检查下去,再快速把了个脉。 李大夫扫了眼边上紧张兮兮的傅尚书和傅辛夷,冷笑了一声:「下次别身子补过头都叫我过来。我没那么空。」 李大夫说话非常不客气,语气也有点糟心。 被人背着跑那么远距离,颠来颠去实在不舒服。结果他被颠得险些要吐,却碰上一个自以为中毒,其实是补过头的病人。他和傅府熟,说话当然不中听。 李大夫从箱子里拿出针给封凌扎了两下,又让人用帕子擦了个干净。 「小小年纪补那么多干什么?不如多动动。」李大夫起身,收好自己的箱子,「得了,血止住就行。我该回去了。」 傅府的人尴尬送李大夫离开,还送上了诊金。 一出闹剧,旁边的面盆里还挂着带血的帕子,半盆水血淋淋的,谁能想到会是补过头。 这么一折腾,天暗得彻底,外头已几乎寂静无声。 傅尚书想了下府上有客房:「要是封会元不介意,不如今晚就在府上住下。府上空的房间还有,我让人稍收拾就成。」 傅辛夷脸上血色才慢慢恢复,惊诧看向傅尚书,随后又将视线落在封凌身上。 流鼻血不是什么大事情,除了丢脸,还是丢脸。封凌拱手:「这怎么好意思。」 第32章 傅尚书替封会元做主:「现在回去晚,你要是明天还来,又要赶一段路。今天在这儿住下,明天拿了我的引荐回家换身衣服,直接就可以去拜访老先生。」 封凌没有马车,确实这样方便,当即应下:「实在打扰。」 傅辛夷见封凌没事,又要在府上住下了,开口告退:「我还有点事情要做。封公子住下的事就劳烦管事了。天气还未大热,客房阴冷,还需要烧点煤炉暖一暖才好住。」 管事应声:「是。」 傅辛夷又和傅尚书说:「爹公事繁忙,早忙好早睡,省得晚了还打扰顾姨娘。」 傅尚书收下了这体己话:「嗯。」 傅辛夷拱手告退,半点不留念。 封凌看着傅辛夷离开,低头看手。手上还能隐隐感受到刚才牵那么一小会儿的温润柔软。小小的,仿佛自己的手稍调整一下姿势,就可包裹住她完整的手掌。 心底里丝丝蔓上的小欢喜,让封凌悄然细品着:上辈子同床共枕那么多年,怎么还没这辈子牵个手让他开心? 傅尚书见没事了,也去忙自己的公事。 管事顺着傅辛夷的意思,将封凌带到客房那儿,吩咐着人烧煤,还多问着封凌的意思:「封公子可要点熏香?府上库里有不少,点些安神的容易睡。」 封凌摇头:「不用。」 安神的熏香很昂贵也很香,他闻着睡不着。反而傅府到处有的隐隐花香会让他睡得舒坦些。 管事点头后边让人简单收拾着客房,边和封凌说:「被褥都是新的,前些天刚晒过。料子是一般了些,但睡着是极舒服的。」 这床被褥是备用的,万一府上有被子临时出了点问题,方便有替换。 封凌点点头:「这料子很好了。」 傅府的一般和封凌现在家境所能感受到的一般是两个概念。傅府的备用被子,放在封凌那儿就属于价格高昂绝不会考虑的被褥。 管事见封凌态度很随和,心里满意更多了些。他这点小事做得上心,见没什么大问题了,才叮嘱封凌早些睡:「老爷和小姐起得早,早膳倒是与寻常人差不多时候。明日封会元要是起早了,可去院子逛一逛。到了用膳时候,我会早早来告知封公子。」 封凌点头。 再次确定无误,管事才带着人退下。 客房内只剩下封凌一人,坐在铺设好的柔软床铺上发愣。 他一个向来自持,觉得自己还算个守礼的人,婚前来过傅府很多次,却是第一回 住在傅府客房内。傅府客房里摆设简单,除了基本的床、柜子以及梳妆台外,几乎就没什么东西。 小煤炉烧着火,将客房无人烟而导致的阴冷驱散。 封凌伸手摸了摸自己鼻下,觉得刚才傅辛夷伸手一擦,好似在他人中那儿留下了什么。当然,他什么都没摸到,因为傅辛夷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轻微笑了一声,又坐了片刻,终究还是收拾一下选择睡了。 傅辛夷是紧张他的。 她对他的态度绝对不会是厌恶和排斥。 封凌闭上眼,考虑着他和傅辛夷之间该如何快速更进一步。他全然忘记自己今日表达了爱慕,和原先说过功成名就后再表达心意有了轻微矛盾。 情之一字,太过复杂。 ☆☆☆ 傅辛夷闭上眼,眼前还能现出那一盆血水,还有封凌衣衫凌乱用手帕捂着鼻子的模样。她睁开眼,重新呆呆望着床铺上头。 小事,也不算是小事。 她当时几乎慌得整颗心都被攥紧了,以为下一刻封凌就会由于中毒而猝死。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过是流鼻血,可情感却疯狂躁动,说着一切有可能的猜测,比如这个寿命短暂的年代,流鼻血一样是个大事情。 万一流血致死了呢? 傅辛夷翻了身,侧转,看着自己房间墙面。 墙面上什么都没有。 傅辛夷觉得自己还真敢想,流鼻血致死都能想出来。 今天发生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最后傅辛夷怎么睡着都记不得了。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彻底睡过去,没过多久就听见了外头的鸟叫声。 不想起床。 傅辛夷往被子里缩了缩,再度昏睡过去。 她一个昏睡,再度醒过来时封凌已经走了。他拿着傅尚书的引荐信,去见那传说中的老先生。傅辛夷没见到封凌还有点庆幸,怕自己一见到又满脑袋昨天晚上的事。她对老先生更不感兴趣,恹恹缩在书房里做画。 白色的菊花,黄色的菊花,再加上一点红色点缀。 傅辛夷很快将身心全投入到新作品中,把牵挂着她的少年郎忘在脑后。 第33章 干了的菊花要凹造型,每一根纤细的菊花丝,都要用胶更加完好契合得摆放在妥当的位置上。傅辛夷画画已有了进步,这回做的早不是单纯的拼接一株菊花。 她连续赶工了好些天,才将自己手中成品最终赶好。 检查牢固度,检查边框细节,润画。 傅辛夷最终看了一刻钟的画,将画放入到木盒内,合上了木盒。这样的画,她希望以后能少接到单子。 怕自己亲自前去送花会看见十二皇妃失态。她遣人将画送过去,半点不许人有差错:「见过十二皇妃后,将画送给她就回来。」 下人应声。 当画送到十二皇子皇妃府邸,直接被送到了前厅。 十二皇妃跪坐在前厅,知道傅辛夷没有亲自前来。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让人将画在她面前打开了。 木盒打开,露出了里头藏着的画。 她听说过女眷家中的那些花画,都是大朵大朵的花,拼接上茎叶和石子,似真似假做出做好的花朵样。可面前这幅画是不同的,它是用菊花花瓣和叶子拼出来的。 最外圈是零散的绿叶,中间是黄色菊花花瓣拼成了一双手,而双手中间,是白菊花瓣拼成的一个小巧婴儿。婴儿蜷曲着,手还握着小拳头,摆放在他小巧的脑袋边上。 一缕缕的菊花花瓣,温柔得如同作画的人。 这是真的一幅画。 论画工,粗糙到简陋。 论含义,无人可匹敌。 十二皇妃呆呆看着这幅画,眼泪不由自主滑落下来。她忍不住悲痛,嚎啕大哭。她梦中都想要将这样一个孩子捧在掌心,是地位需要,是爱的需要,是各种情绪混合在一起的需求。 梦破灭的悲痛让她不知所措。 她意识到傅辛夷不来,或许是因为预料到了她狼狈的这一面。谁能不在这样一幅画面前失态? 十二皇子轻步上前,将自己皇妃拦在肩头,轻微拍了拍:「不哭。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第四个……儿孙满堂,各个每天都在那儿逗你笑。」 十二皇妃哭了好半天,等缓和了情绪才再度开口:「殿下,府上可以有第二个女子。」 十二皇子眉头皱起。 「但必须要我有了孩子才行。」她推开十二皇子,擦拭去自己的泪水,异常固执,「你的长子,必须在我名下。」 嫡长子必须是她的。 十二皇子看着女子难得的执着,颔首同意:「好。」 身为皇家人,他们没有那么多可以抉择的权力。只是年轻的情感让他们拼劲全力,试图在这仅剩下的空白余地中,争取喘一口气的机会。 十二皇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人,准备一份礼,加上画的钱,一并交到傅小姐手上。」 一直在边上候着的侍女应下:「喏。」 殿试还未到,春分已过。 国艳海棠、雪白梨花和紫色辛夷花相继开放。 百年前海棠花盛行,以至于如今随处可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植,梨树京城也可以轻易寻到,可这辛夷花不同。花鸟铺掌柜再了不起,也实话来跟傅辛夷表达了辛夷花送来不易,性价比不高,不如换几种京城中春日更好看的花。 傅辛夷便没让掌柜送辛夷花,加了点钱让他给府上添上另外两种花。 她将自己最早收到的那朵辛夷干花放在了抽屉里显眼位置,只要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往人心坎上送东西,除了封凌难有第二个人。 听傅尚书说,封凌深受老先生喜爱,被压在宅子里整日学习,半点没有前段时间在国子监的悠闲。学习的内容太过深奥,反正傅辛夷是听都听不懂。 复杂程度大约就是和文科生说量子,和理科生说哲学。 傅辛夷没打算自取其辱问傅尚书详情,在书房查了一下自己口袋里的钱数量,觉得去京城买个铺子的定金是有了。到画一一出了,她就将拥有可以偿还铺子钱的尾款。 这么一琢磨,她带着良珠和马夫守卫上了街,去精挑细选铺面。 廊坊有繁华铺子,当然也有不繁华的铺子。敢开在不繁华路段的铺子,基本都卖的是一点家家户户必须要的物品。比如柴米油盐,比如布料铁具。 偶尔有点嚣张没经济头脑的店家,还会开出风筝铺子、竹筒铺子等等奇怪的店。有些长久亏钱不在意,有的莫名营收有小钱。 傅辛夷要找的是那种基本上赚不了什么钱的。 良珠提早帮傅辛夷去询问过有哪些铺子在官家那儿登记过准备转让的,如今在边上指着和傅辛夷简单讲:「小姐,这家铺子是两年前开的,叫翠花作坊,卖点翠饰品。后来呢,皇太后身体不适,特别不喜这等杀生做饰品的奢靡风气,陛下就禁了京城这种铺子。」 第34章 傅辛夷听着,仰头看铺子前头挂的幌子。幌子略有点古怪,上头针线绣了一只翠鸟,但又垂挂了一串和风铃一样的小银碗。 「点翠不能买卖,铺子就改成了银碗铺子。这儿人少,有钱人谁家不认识一两个做东西的。普通人家也不会专程来这儿买银碗,一来二去生意就淡。」 傅辛夷脱离日常,问了一声:「为什么是银碗?很多人买银碗么?」 良珠想了想:「也不多吧,普通人家买不起,多是成亲才会添一对银碗。大户人家则是有不少会用上银碗。但都会直接拿银去打,不会专门来买这等做好的。」 所以这家生意才会淡。 手工艺如果没出众到一定地步,开店只能亏钱。 银器吃饭对身子不算好,不是上佳选择。傅府用饭从来不会专门用银,多是用木头和陶器的器皿。这店想走高端路子,却和她当初的想法一样。要是没有更大的亮点夺人眼球,就只能沦为普通铺子,生意惨淡。 傅辛夷要是只开个花店,那必然是一样的结果。好在她自个先一步在大年初一宴席上招摇过一回,已开了个头,在各家女眷那儿都有了名字。 她在外头看了下两边的铺子,左边卖的是针线和牛角梳子等杂物,右边卖的蜡烛等日常用品,看着全是不会特备招揽生意的。 门口安静地几乎寻不着几个客人。 要不是这儿门口路便利,马车不论从哪里走,都能直达门口,傅辛夷也不会特意挑选这儿。她带着良珠走进门内,扫视了全店:「掌柜可在?」 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打哈欠,单手撑在桌上,懒懒散散。他眼皮子抬了抬,一眼认出傅辛夷是大户人家小姐,却也并没有特别积极:「银碗款式都在外头了,要买什么自个看。」 傅辛夷走到边上看起铺子构架。 这家铺子柜子全是用木头打造的,一层一层专门用于摆放银碗。看上去干净整洁,显然每天都在打扫。生意是做不太出去,但用心还是用心的。 她兜了一圈,没有拿任何银器重回到掌柜面前。 掌柜瞥了眼,见她两手空空,习以为常说着:「隔壁有蜡烛啊,小姑娘家可以买点,他们新出了带熏香的,可放在屋子里点。」 傅辛夷笑起来:「掌柜还替隔壁拉生意?」 掌柜依旧懒散:「都我的铺子,怎么不能拉生意?」 傅辛夷顿了顿,觉得自己失敬了。面前的掌柜原来就是店家,手下还不止握着一家铺子。 屋子里反正也没第二个客人,傅辛夷便对着掌柜直说了:「我是瞧见您这铺子要出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这地方还真没几个客人。」 掌柜听到傅辛夷这样说,终于收起自己身上那点懒散劲,正眼看向傅辛夷:「姑娘是想要铺子的?早说啊,还当您买银碗。您这样的身份,家里头随意找人打银碗就是,哪能瞧得上我这儿的。」 他话里话外带着自贬,叹着气:「做生意不容易啊。您要买铺子做什么?您要是诚心想买,开个价。」 傅辛夷是诚心想买,但还不理解为什么掌柜会想出手。 她温和回答掌柜:「想买铺子开个花画店。我是诚心想买,不知道掌柜为什么要卖?」 掌柜见傅辛夷年纪小,觉得她或许是想买,但也没觉得她的诚心买有多诚心。他对傅辛夷当场买铺子没抱太大期望,和傅辛夷:「我江南人。年纪也差不多了,家里孩子各自又已经成家。当年来京城来得仓促,现在想卖了赚个回乡钱,过最后一点日子。」 又是一个江南人?和那家酒楼一样,是当年被强制入京城的人。 傅辛夷好奇:「当年到底有多少江南人被带入京城?」 「哟,难得您这个年纪听说过这事。」掌柜笑起来,「六万多人。那么多年来或死或迁,余下不多。前头开酒楼的骆家,知道不?他家算混得最好的,现在孩子这回春闱也有了个名字。以后可是当官的人!」 六万多人…… 傅辛夷疑惑:「为什么要让你们上京?」 掌柜念过书,并不是大字不识,和傅辛夷分析:「要说道理,那就是天子所在是京都,最富该是京都城。沿海一带越是有钱,越是自治,京城鞭长莫及,难免有事。」 傅辛夷点头。 掌柜冷笑:「说俗一点,就是那位宁可我们全死了,也不想我们比皇家还有钱。」 傅辛夷头僵在那儿,不知道该不该点下去。 掌柜到底就是个凡人,叹口气摆手:「都多少年的事情了,就是心里头不服又如何,如今能让我们衣冠整整回乡扫墓就很好了。还是说这铺子。您开价,我考虑。」 京城里铺子酒楼最值钱的那一类,千两才可买下。寻人装修又是另外的价。普通些的百两可问询,最便宜的小角落那种,几十两就成。租倒是会便宜很多,大概一年一算租金,百两地价的铺子只要几十两。 第35章 掌柜这铺子,位置是还成的。这可是京城中心街道之一,距离达官贵人所住的地方仅隔着几条街。当然,人来得不多,全是有目的性采买来的。 傅辛夷这段时间在家里学了不少,对账本有所了解。旺铺一年到头有万两收入,但眼前这铺子毛估一年到头也就赚个百两出头,去掉杂七杂八的修缮、器具打造等支出,属于收益勉强能看状态。 「二百三十两。」她向掌柜开价,语气很认真,「您要是乐意让我一年内分开付钱,首付三成,可以开价二百六十两。」 这价非常精准,精准到让掌柜觉得卖得很微妙。 说卖便宜了吧,他铺子真赚不到什么钱,铺面又小,隔壁也不是什么有钱铺子。那蜡烛铺子他丢给了儿子,儿子还嫌弃不来钱呢。说贵吧,在京城如此好的地方,二百三十两真的不贵。搁着别家是绝对不会卖的。 二百六十两和前头价格一对比,又是一个更加让他心动又有点不忍的价。 感觉和吃鸡肋骨似的,哽在喉咙口,难受。 掌柜纠结了半响,决定不和钱过不去:「也成。哎,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这价给那么精准。得,二百六,您和我去签个契,官府走一遭过个明路,钱怎么走,咱们算清楚一些。」 傅辛夷应声。 掌柜从柜台出来,小跑去隔壁喊了个人过来:「来个人给我看个店,我出去一趟。」 隔壁蜡烛铺子应声来个伙计,帮忙守着铺子。 傅辛夷有马车,带着掌柜一道往官府那儿去,一个上午就将钱花了个精光。 等她将掌柜送回去,转头坐马车离开,从放松下自己紧张了一天的心情。好在掌柜同意了这个价,不然她还真拿不出更多的钱。要不是十二皇妃给了她这次送来大笔钱,她真连定金都凑不齐。 贫穷但快乐的傅辛夷兴奋拉着边上的良珠,兴奋:「良珠,我们现在有店铺啦!爹可以给我人手开铺子了!」 良珠脑袋晕乎乎和做梦一样:「小姐您竟然真的靠自己买下来一个铺子……」 傅辛夷热切点头:「我们去吃点好的!还剩下多少钱?」 良珠从口袋里拿出来五个铜板:「嗯……我们总共带出来八十两,花掉七十八交铺子定金,二两打点,剩下五文钱是我的。」 傅辛夷:「……」 良珠见傅辛夷一脸呆滞,乐不可支:「我请小姐吃馄饨吧。京城有一家馄饨特别好吃,是封会元吃过的。」 封凌吃过的馄饨店走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封凌的长相太好认了。 现在大街上碰上眉间一点红的,或许可能只是追随时尚点那么一点,但先前京城里眉间一点红的就封凌一个。街边那馄饨铺子怎么可能不记得像封凌这样的俊公子哥。 他一听说封解元变成封会元,脑子灵机一动,就在馄饨店门口请了写了个牌子——封会元尝过的馄饨铺。 于是当封凌走红的同时,这家馄饨铺一样走红了。 红得好似大家过来吃个馄饨,转头就一样能过目不忘、科举高中。 封凌春闱过后没什么机会再去吃馄饨,当然不知道这家馄饨店趁着这么点时间还搞了如此一出哭笑不得的戏码。 他被关着学习为官之道,做人之道,一直关了好些日子。直到掐指一算,今天是花店送傅辛夷玉兰花的日子,便像老先生申请出门一趟。 老先生姓嵇,名鸿畴,曾经在丞相位上无功无过坐了五年,也是唯一一个早早交出权柄,反而辞官退下去教书的先生。他年纪虽大,已上了七十,精神却很好,在着书的成就上远比官场成就大。 嵇鸿畴脸上全是褶子,眼睛眯细起来,晃了晃手中卷起来的书:「学,一天都不可耽搁。你资质是我见过最佳的,不该在如此年轻时就放松懈怠。」 封凌上辈子当上状元后也有了来嵇老先生这儿的资格,可当年老先生对他很不客气,教导远没有这辈子上心,更别提压着他在宅子里学。他对嵇老先生很恭敬,拱手笑笑:「封凌不敢有一丝懈怠。但今天就想出去走走。」 嵇老先生盯着封凌看了片刻,开口:「知道你这一来一回需要多久?宅中有马车,你拿去用。」 封凌笑意加深:「谢过老先生。」 嵇老先生轻哼了一声,没做什么评价。 封凌顺从去寻了马车,借用了嵇老先生的马夫往外头去。他不知道傅辛夷没让掌柜送玉兰花,也没猜到傅辛夷上街去买了个铺子,只吩咐马夫前往城内那儿去:「我想去买点东西。」 留在府内继续看书的嵇鸿畴将书翻了一页。 旁边的书童替嵇鸿畴和封凌收拾看过的书,并按着书单取出接下去他们需要的书。他趁着封凌不在,好奇问嵇鸿畴:「先生,您很喜欢封公子么?」 第36章 嵇鸿畴还在看书。书童见嵇鸿畴没回答,继续收拾,没敢再细问。 「在他这个年纪达到这种成绩,即便朝着人行礼问候看着亲和,姿态眼神里都极为傲慢且充满了朝上攀爬的野心。这样的人可以走官场,但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牵连同族。」嵇鸿畴说话很缓,视线还落在书上。 他一语中的,将封凌上辈子的结局说了个清清楚楚。 「但他却像是带了链条的狮子,合上鞘的剑。心思藏得很深。」嵇鸿畴笑了一声,「小小年纪,有点意思。」 到了嵇鸿畴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看过的人太多了。 书童半听不懂,见嵇鸿畴回答了,笑着开口:「看来先生很看好封公子。」 「人啊,难说。」嵇鸿畴叹息,「这天下能有几个瑞王爷。」 书童听到这句话,顿时不吱声了。 天底下就连皇帝都不会随意提瑞王爷。那是一个不该生在帝王家,却又生在帝王家的人。 嵇老先生和书童的对话并没有传到第三个人耳中,封凌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坐在马车里,考虑去胭脂铺里买点东西送给傅辛夷。 傅辛夷很喜欢亮眼的颜色,但很少自己去购买胭脂水粉,基本上府上能用什么就用什么,后来就是别的女眷送她什么,她就尝试一下什么。 如今还没什么女眷送她这些,他可以送。 封凌在马车里思考着送礼问题,马夫在外头试图和封凌唠嗑。 马夫是个本地人,接地气地很,对嵇老先生敬佩,对能入嵇老先生眼的封凌也敬佩。他在前头驾车,和封凌随口聊着:「封公子啊,我听说有家您吃过的馄饨店,现在挂着您的名头在卖馄饨呢。」 封凌愣了一下,随后笑开:「倒是会做生意。」 马夫乐呵:「封公子要去看一眼么?反正顺路。等您考上了状元郎,这馄饨店还能挂一段时间。等您当了大官,馄饨店可就不会再挂您名头了,怕惹着您。」 封凌应下:「成,就看一眼。」 ☆☆☆ 傅辛夷以前就听说过什么状元糕、状元楼,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证会元馄饨。要是封凌考上了状元,这东西就要改名成状元馄饨了。 她瞧着馄饨店人满为患的样子,犹豫询问旁边的良珠:「你觉得五文钱能吃到一碗馄饨么?」 良珠没想到自己提议来的馄饨店人会那么多,位置坐满了不说,排队的人简直能排到下一条街上。她攥着五文钱,吞咽了一下:「小姐,我觉得不太行。」 别说五文钱了,有五两钱都要排队,排上恐怕都要明天了。 傅辛夷叹气:「我觉得我们或许还是某天让封公子亲手下一回馄饨,尝试的机会还大一点。」 良珠:「……」真的吗?人家可是封会元了哎! 傅辛夷带着良珠站在路边,路上人来人往,前头更是拥有无数人的馄饨店。如此混乱状态,让人禁不住有点头疼。马夫守着傅辛夷,站在一旁警惕着身边人,视线不由被一人吸引走。 这人有点年纪,胡子拉碴,穿着学子最喜欢穿的长袍子,眼眶微红,衣服凌乱,视线死死盯着馄饨铺子。 有人朝着那人指指点点,傅辛夷也不由朝着那人看去。 这人是谁?怎么了? 就在傅辛夷疑惑的时候,就见那人挤开人群,冲上了馄饨铺前头,拿起馄饨店老板台面上剁肉沫的菜刀,死命朝着外头挥舞着。他大吼大叫:「苍天不公!十九岁才念了几年书?当会元!我考了十二年春闱!十二年!依旧榜上无名!」 傅辛夷:「……」 封凌确实太过天赋过高,智多近妖。然而十二年春闱至少还是有资格参加春闱的,天下学子那么多,还有无数人早早折在了秋闱……对比之下,难道人人都去喊苍天不公么? 「人生而不平等。但却可以追求平等。」傅辛夷见马夫警惕护着自己,当即开口,「上车吧。」 人太多,他们刚将马车停在了距离这儿有几步路的地方。 她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却没想到那个学子竟拿着菜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吃馄饨的人群和路过人群纷纷慌乱逃窜,而围观人群却又有人忍不住凑上前来。 直到一刀见血。傅辛夷皱起眉头,吩咐马夫:「你能拦下他么?在巡逻守卫来前打晕他就成。」 马夫立刻应声,快步上前。 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武人见有人被砍,顿时骂骂咧咧上前,准备一块儿将着学子给拦下来。中央是乱飞舞菜刀的疯学子,周圈是逐渐包成圆打算对付学子的人。 傅辛夷拉着良珠退后,耳朵微动。 她隐隐听到了一个快步走来的脚步声,像是有直觉一样推开了身边的良珠,猛然回头看向来人。只见是一个完全不认得的中年男子,视线微微下垂,手藏在袖子中,而尖端有异样光亮。 第37章 呼喊救命来不及,傅辛夷头脑清楚,却脚微发软。她察觉到了危险,觉得这个中年人是朝着她来的。 「傅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封凌的声音很近传来。 他的脚步声太轻,刚才人多,傅辛夷根本没有能够听到。她惊恐侧头:「你不要过来!」 封凌听到这话,视线一扫。 整个过程仅在弹指瞬间。那中年男子手持匕首,脸部扭曲,直朝着傅辛夷刺过来。傅辛夷注意到后下意识往下一蹲,而封凌右手更本能朝前阻拦。 鲜血四溅。 封凌右手拽住了匕首,任由血流淌着,冷眼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见一匕首失败,狠狠心抽匕首,见匕首卡主了,竟连武器都不要,转身就想逃。 而仓促听到声音,迅猛赶回来的马夫见到了这一幕,拿起手边一个硬物,朝着中年男子直接砸了过去,对准头部,直接将人当场砸晕。 另外一头的学子还没控制住,根本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 马夫上前拉起傅辛夷:「小姐跟我上马车。」 傅辛夷却伸手拉出了封凌:「跟,跟我走。」 她的声音颤抖,语气几乎带着讨饶的味道。他是马上要参与殿试的人,却右手受伤。 傅辛夷黑眸里一片水雾:「跟我走。」 四个人回马车的这一小段路和葫芦串一样。 马夫和良珠拉着傅辛夷不放,生怕再出一个袭击者。而傅辛夷拉着封凌不放,怕一松手封凌就又出什么差错。封凌给手嘴共用,临时在衣服上扯了布条试图止血,轻声安抚傅辛夷:「没事。」 跟着封凌的嵇老先生家的马夫,此刻被丢在那路上,被封凌要求看住那个袭击傅辛夷的中年男子,心肝颤生怕昏过去的男子被砸死了。 巡逻将士很快赶到,先一步解决了闹剧中央的挥菜刀男子。随后他们发现了处于一边的马夫,在马夫的申明下,将浑水偷袭的这个中年男子一并带走。 嵇老先生家的马夫作为证人,这会儿不得不一块儿去。 而回到马车上的四人,前头马夫和良珠驾着马车快速朝药店进发,里头封凌用于止血的布条根本没能起到多少作用,手掌上还在往下不住滴血。 傅辛夷不懂包扎,脸色唇色都发白,问封凌:「要不要再系一点布?还在流血。疼不疼?」 封凌反倒像没事人一样朝她笑笑:「不疼,就是有点麻。」 锋利的匕首割破手掌,对他而言意外没有多少疼痛感觉。他能清晰感受到手掌那儿传来和心脏同步的跳动感,还能感受到一阵略微的麻意。 「小姐,拿布条把他手腕系住。您给他抓紧一点。」前头马夫听到里头的话,开口提醒。 傅辛夷忙在刚才封凌扯破的衣服上再撕出了一根布条。她将布条系在封凌手腕处,用自己的手狠狠抓在那儿。 一片狼藉。 傅辛夷和封凌身上的衣服都沾染上了血,从袖口一直到衣服下摆都是,长痕边上是零星的血点子,漫天开花,如雪中红花。两人的手都白,沾染血后显得格外惊心。新鲜的血印没过多久就干了,形成红褐色的血块黏在手上,夹在指缝中,不好看却又无人有心情在意了。 马车内一股子血腥味,混杂着傅辛夷身上玩花玩多了自带的香味。封凌有些想睡觉,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血还没彻底止住,这是失血带来的影响。 他低声和傅辛夷说着:「傅小姐能否和我多说说话?」 傅辛夷靠得封凌很近。 封凌身上有一股读书人的笔墨香味,轻声说话时,声音像温泉从泉眼里汩汩往外冒水。血染笔墨,眉间艳丽,让傅辛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拿着黝黑的双眸对视着封凌,茫然又无措询问他:「说什么?」 封凌回她:「什么都好。」 「封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京城不大不小,但人是真的很多。傅辛夷没想到又会碰到封凌。 「今天和老先生告了假,路上正好想来这里看看馄饨铺。我吃过,很好吃。我没想到他们会把我名头立在那儿,也没想到人会那么多,还惹出了事情。」封凌在记忆里翻找着上辈子这一刻的情景,却记起那时的他还在国子监里,对外头的事仅能从别人耳中听到。 他知道有个疯学子当街砍人。只是那时候那学子并没有喊他的名字,全然就是因为四次落榜而疯魔。但他不知道傅辛夷会在场,还遭遇过这一遭。 他原来对她如此不了解。和她成亲二十年,却未想过自己不在她身边的婚前婚后日子,她都是如何度过的。 「傅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封凌问她。 傅辛夷能感受到摁住的手下脉搏跳动。她回答他:「良珠说这是你吃过馄饨的铺子。我们出来买商铺,就剩下五文钱,想过来看看能不能买一碗馄饨。」 第38章 听起来很富有也很贫穷。 封凌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封凌又问她:「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你?」 傅辛夷茫然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她想到皇后当初说,当年下毒的人还没有彻底找到。她当时有点懵,不敢置信。在出门要带人的情况下,偶尔还会觉得会不会是长辈想太多,会不会是小题大做。 直到有人拔出匕首对准了她。 封凌低声说:「我其实是想给你买点东西。最近辛夷花开了,我猜你该是这段时间出生的,想送你礼物。」 傅辛夷不说话了。 生辰基本上每十年过一次,遇到某些年纪会悄悄避开当年,提早一年过生辰。女子十六岁的生辰并不会特意过,家中最多就是晚上会吃得丰富点。 傅辛夷为了铺子一事,早不记得自己今个是生辰日。 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因为自己才出来,又是因为自己才伤了手,她喃喃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呢?说他就算是骗她,也是用心在骗么? 眼眶悄然泛红,傅辛夷微低头,抿着唇。 两人在马车内靠得很近,近到慢慢的,封凌就将头抵在了傅辛夷头上。傅辛夷一动不敢动,好半响才开口:「封公子?」 没有回应。 「封凌?」 还是没有回应。 轻微的呼吸吹到人脸上,让傅辛夷好歹意识到封凌还是有气的。是失血过多么?那怎么可以睡着啊? 傅辛夷喊着封凌的名字:「封凌!封凌!」 她不敢大动作,小心翼翼又十分焦急。 半响,封凌在她头边上发出了一声轻笑,笑得她头皮发麻:「刚才好像昏过去一下。傅小姐竟然叫我名字了。」 傅辛夷被这么一笑,愣是有点恼火了。她觉得这人怎么能这样呢?现在还纠结自己有没有叫他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伤的是右手!你是要去参加殿试的人,右手受伤要怎么去答题?这些年殿试虽然几乎不会筛掉任何一个人,可你连卷子都写不完!」 封凌安抚她:「我可以用左手试试。」 傅辛夷就是很气:「左手写起来能和右手一样快么?你本就是右撇子,又不是左撇子。习字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的字写得不好看,回头卷子再漂亮,前十都进不去!你以为我两年的字是白写的么!」 她一边生气一边替封凌觉得委屈,说话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能伤得是右手?」 现在是封凌前途最关键的时刻,一切定数就在他的右手上。左手用毛笔写字和右手完全不同。 「你老是让我叫你封凌,你自己又不叫我名字。凭什么啊?你看不起谁啊!」傅辛夷气到身子都颤起来,口不择言,根本没意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未婚女子的名哪里是外男随便能叫的? 封凌见傅辛夷半点没觉得不对,生气得委委屈屈,想笑,想亲她,想从她头发顶端一寸寸吻下去,好叫她冷静下来,好让她安心一点。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未成亲。他尊敬她,爱护她,不想在名分未定的时候,做那点荒唐的事情。 但……只是叫个名字。 他轻声开口:「傅辛夷。」 傅辛夷又不吭声了。她垂着头,悄悄伸出另一只手,擦去自己忍不住快要坠下的泪珠。她觉得他怎么着都必须活到喝那杯毒酒的,不可以就这样前途被毁。 她还想说点什么,马车却停下了。 良珠掀开帘子:「封公子,赶紧快出来,先让大夫看看伤口!小姐您没事吧?您身上怎么也那么多血!」 小丫头声音都变了调,惊恐异常。 傅辛夷赶紧起身,还不小心撞开了封凌的脑袋。她忙更小心抓着封凌的手腕,带着封凌一块儿往马车下走:「我没事,他流了好多血。大夫呢?」 四个人匆忙进去药店。 这药店还是李大夫的药店,规模不大。李大夫的徒弟擅长接骨,如今这匕首伤了手,勉强也能和骨头挂上边。马夫守在一旁,良珠忙着叫人,傅辛夷则继续紧紧抓着封凌的手腕。 李大夫的徒弟年纪不大,见血腥味那么浓,忙上前帮忙看。 「是匕首伤的,他抓着了别人刺过来的匕首。」傅辛夷忙向大夫解释了一下伤口。 小大夫点点头,指使旁边抓药的药童:「打水、烧水,拿止血草,布带。把我的工具箱一并拿来。」 药童先把工具箱拿了过来,随后取来了止血草和布带,再匆匆去烧水。良珠忙过去帮忙:「我可以帮忙烧水。」 小大夫见有人烧水了,又吩咐了药童别的事,这才观察起来封凌的伤口。 第39章 一看,他不得不提醒傅辛夷:「傅小姐可以收手了。」 傅辛夷慌乱收回手:「好的好的。」 小大夫将封凌手上的布轻轻扯开。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滋出。手掌上横开一道极为深的伤口,拇指那儿也是一道极深的伤口。两道伤口都深可见骨。 由此可见,当时匕首拔不出全然是因为封凌手力道极大,用骨头活活卡住了那把匕首。 小大夫先用干净的布擦了擦封凌的手,然后直接将止血草粉末倒在了封凌手上,用量毫不留手。他再度用多的布紧紧缠住了封凌的手,并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把烧水炉搬过来。」 马夫忙去帮良珠将烧水炉搬过来。 小大夫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根弯曲的针和一个刀片,搁置到烧水炉那儿烧着。 「等下水烧开后,我们清理伤口。上针用羊肠线缝合。」小大夫直言,「傅小姐该知道,我这儿医治方法和师傅一样,非世俗常人所能接受。」 傅辛夷是后世来的,哪能不知道缝合手术:「您直接动手就是。他的手宝贵着。」 小大夫看向封凌:「我动手缝合会比你受伤要疼很多。」 封凌唇色很淡,态度很坦然:「您请。」 小大夫点头:「好。」 得了病人的允诺,小大夫自然不会客气。他开口:「劳烦封公子侧头,不要看我缝伤口。」 封凌微侧转头。 傅辛夷不知道不打麻药的缝合会有多疼,可当小大夫等水烧开后,清理伤口,拿着泛红的刀片挂去表层多余的白肉,还是让傅辛夷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手。 小大夫药箱里还有酒,他用酒给封凌消毒时,封凌的手整个颤动了起来,连带搁手的垫子都被挪移了位置。而当小大夫拿出针来,在封凌手上穿羊肠线时,良珠已不忍看,悄然转开了头,马夫见封凌神色不变,有了一些敬佩。 而傅辛夷下意识伸手遮住了封凌的眼睛。 她双手蒙住了封凌的眼,自己却看着小大夫一针一线缝着伤口。 看着都很疼。 傅辛夷知道自己心在颤,知道更想要蒙住的是自己的双眼,可当双手蒙住了封凌的双眼,她就觉得自己能看这一出缝纫的活。 她该把这点伤深刻记下,将他所做的一切都记得。 历史上对他们之间的情感说得很少,少到将她纸片人化成为一个只能提供官场助力的女子,将封凌化为一个为上位用尽手段的人。 但他亦然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不会有各式各样的官员在后世着作中,即便是面对杀了他的新皇,依旧写下一些关于封凌的褒奖。 他的一切故事原本是扁平的,而经历了这一段时间,在傅辛夷心里头,已经是立体的了。 若他不是骗子,她幸。若他是骗子,能骗她一辈子也很了不起。 傅辛夷微愣,微微低头看向封凌的头发漩。 此刻封凌是坐着的,她是站着的。旁边隐隐还有别人替封凌发出的抽气声。她双手覆在封凌的眼皮上,能感受到他的睫毛轻颤,还感受到了湿润。 他,哭了。 被疼哭了。 他没有叫,没有喊,看起来已尽可能放松了他自己。在场所有人心里,他或许是无所畏惧,可强忍疼痛的封会元,他如历史上能扛住刮骨疗伤的战将一般。实际上,他是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郎。 傅辛夷双手内已全是泪水,而一切除了封凌和她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原来有那么疼。 傅辛夷唇微动,再度词穷了。大家都没有说什么话,大夫连问是谁干的八卦心都没有。药童忙忙碌碌在壁橱那儿寻着需要的药并磨成粉。良珠还在帮忙烧水。马夫平静护着在边上。 血腥味那么浓重。 通红的针每一回刺入再取出,都会带上一颗小巧的血珠。本来泛黄的羊肠线逐渐已成为粉色。鲜血还在渗出,但看起来已比原先好了很多。 当小大夫打了个结,减去羊肠线尾巴梢后,再度取过了新的干净白布,擦拭干净伤口。 上药,分两层包裹紧伤口,打结。在外圈再用细的布条缠一边,再打结。 「血应该会凝起来了,回头上药更换只换外面一层白布,里面那层要负责压着伤口,不能随意取下。要是自己不会折腾,还是专程来我这里跑一趟。不要用力,不要压着,平日睡觉注意着点。」小大夫比他师傅李大夫好说话很多,细细说着注意的点,「不可沾水。除非你这只手不想要了。」 傅辛夷还没将手撤去。 封凌回着小大夫:「好。」没有半点哭腔,语气平静得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小大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伤口七天左右会差不多合拢一些,但你伤口深,要是用力还是会崩开来。所以能晚点拆就晚点拆。半个月后再看看。」 第40章 半个月后? 傅辛夷忙问:「那四月的殿试能赶上么?」 小大夫看了眼傅辛夷,实话实话:「能赶上,但建议不要用右手书写。伤口太深,即使表层合拢了,深层很可能还没好透。而且他骨头虽然没伤着,手里的细处是横断了的,恢复再好长时间写字也会手抖,对手不好。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他自己。」 傅辛夷不是学医的,但也明白了小大夫的意思。他是说封凌伤着了手上的神经或者血管,即便是好了,以后手灵敏度也和以前不同,具体好到什么地步全看天命。 她认真点了头:「谢过大夫。」 封凌将这些话全听进去了。 他缓和开口:「傅小……傅辛夷,你可以松手了。」 傅辛夷被猛然叫了全名,心剧烈跳了一下。她知道该松开手,又想到手掌下全是泪水,当即吩咐良珠:「良珠,我的手帕呢?替我打湿了。」 良珠上前替傅辛夷取出她藏在衣服内侧的手帕,用热水打湿,以为傅辛夷要擦手。她没想到刚把手帕交到自家小姐手边,就被自家小姐快速盖在了封凌脸上。 傅辛夷开口:「封公……封凌,你擦个脸。脸上都是血痕。」 她自己说完,转头去盆内洗手了。 封凌脸上是没有血痕的,只有泪水。他左手单手用手帕慢慢擦干净了脸。手帕温热水润,让他脸上的那点泪水看不出半点痕迹。她是如此温柔,连这点小细节都要照顾到。 他并没有哭,而是眼泪不由自主落,与伤心和疼痛都无关。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生理泪水这种问题,便将这点小事藏在心里,转头对还在洗手的傅辛夷笑了笑:「我回头洗干净了还你。」 傅辛夷看了眼那块上面绣着紫玉兰的帕子:「不用,府上我那儿还有很多。」 这种手帕常常要更换,她确实是有一叠。 封凌没说什么,将手帕叠好,拿在手中。府上还有很多,说明不用还了。洗干净后可以留个纪念。 良珠将自己的手帕拿出来给傅辛夷擦手:「小姐,我们回府上换套衣服吧。封公子肯定也会有自己的事。」 傅辛夷低头看自己衣服。 衣服上血迹斑斑,看起来非常恐怖。 确实需要更换。 「我们先送封公子回去吧。」傅辛夷和良珠商量,「封公子的马夫都没跟着一块儿过来。守在那儿等官差来,估计被差吏带走了。」 封凌起身,稍弹了弹衣服。右手不便,似乎一点不妨碍他用左手。他朝着傅辛夷行了礼:「我先去官府那儿寻马夫,等下自行回去就成。」 他下意识想要喊傅小姐,话到嘴边想尽可能习惯去叫傅辛夷的名字,可又觉得怪怪的。直接喊傅辛夷,总让人觉得自己有些凶。「傅辛夷,你先回去」远不如「傅小姐,你先回去」或者「辛夷,你先回去」。 封凌稍一停顿,爬杆而上,含笑说着:「辛夷先回去换衣服,等下我们或许还要在官府那儿碰个头。向他们说明情况。」 他这一声叫出口,马夫和良珠纷纷震惊看向封凌。 傅辛夷听着封凌这样叫他,小鸡啄米式点头,耳朵发烫,拽着良珠就往外走:「那封凌,我们回头再见。」 小大夫见傅辛夷要走,看看封凌,又看看傅辛夷,非常现实问了一句:「你们谁付钱?」 全身上下只有五个铜板,还不是自己钱的傅辛夷:「……」 出门采购东西还真的带了钱的封凌:「我来付吧。」 傅辛夷忙扭头和小大夫说:「不不,记在傅府账上。他穷得很,没钱。」 确实不太有钱的封凌看着傅辛夷耳廓都红了,忍不住调侃:「刚才我听说,辛夷只有五文钱,想吃个馄饨。」 傅辛夷强撑着自己傅府大小姐的气势:「赊账怎么能叫没钱?下回封凌请我吃一顿馄饨就是。」 封凌笑起来:「好。我亲手做的,可以么?」 傅辛夷想起自己先前的玩笑话,觉得自己耳根子更烫,慌不迭应下:「可以可以。良珠,走了。」 她仓皇逃离,好像封凌是洪水猛兽。 封凌看背影看得轻笑出声,侧身给小大夫行了个礼:「谢过大夫。」 「不用谢。你庆幸匕首上没毒吧。」小大夫这般说着。他犹豫要不要和封凌讲一点关于傅辛夷的事情,又想着这两人还没成亲,还算不上可以交代很多事的关系,最后作罢,再提醒了两句,「多注意点伤口,但不要乱碰。再受伤,神仙都救不了你右手。」 封凌应了:「是。」 招呼打完,他拿着傅辛夷的手帕也离开了药店。 不管是回去换衣服的傅辛夷,还是此刻正准备去寻回马夫的封凌,在心底有着同样一个念头。 第41章 不管这个在暗中出手的人到底是谁,不管这人地位是如何高,不管这人埋藏得是如何深,绝不饶恕。 绝不饶恕! 傅辛夷穿着一身带血衣裳回府。 她一步步走得很快,衣袍如同战衣,裙角带风翻飞,绽开小花浪。身后仓促跟着的良珠和马夫神情都极为肃然,一看便是遇了相当糟糕的事情。 府上上下齐齐震惊,分别通知了顾姨娘和傅尚书。傅尚书今日不是休沐,这会儿并不在家中,赶不回来尚需要时间,而顾姨娘知道事情后脸色难看,匆匆赶到了傅辛夷房间。 良珠端了干净的水来给傅辛夷再次擦洗。傅辛夷自己从出柜中选择了一套看起来轻便一些的衣裙,准备等下再度出门。 女子闺房里带有淡香,墙上花画灿烂。自己布置出来的温馨和别处不同,让傅辛夷心情逐渐平静,在脑内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试图从细节中寻到一点线索。 顾姨娘收到消息后赶过来,根本顾不上敲门,推开房门就往里走:「辛夷?傅辛夷!可有哪里伤着了?」 她神情紧张,脚上已乱了步调,直走到傅辛夷面前。即使刚听说傅辛夷平安无事,她却也一定要眼睛看过才相信。平日里自持身份的她拉着傅辛夷上下左右细看着:「是怎么回事?可哪里觉得不舒服?」 傅辛夷猝不及防被抓了转了两圈,忙朝着顾姨娘解释:「顾姨娘,我没有事情。受伤的不是我,是封凌封公子。」 先前传话的人根本不了解具体情况,马夫说得也不够详细。 顾姨娘神情依旧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有人要伤你?」 傅辛夷想了想,还是暂无头绪。 她对顾姨娘细细说了自己一天的行程:「我和良珠今天去买了个商铺。早前让良珠去问过有谁想要转手,已基本上想好了是哪家。掌柜是江南人,以前举家来京城,现在想回江南养老。我们在官府那儿做好了交接,付了钱。最后我和良珠一道去封公子吃过的馄饨铺子那儿,打算尝个味道,吃一碗馄饨。」 顾姨娘听她细说,眉头皱紧。 「就在馄饨铺口,有个书生疯了。大家都在关注那个书生,我见着他要伤人,便让马夫去帮忙。结果就冒出一个人,拿着匕首直向我刺过来。我听着脚步声不对,推开了良珠。封公子用手替我挡了匕首。」傅辛夷说到这时,加上了封凌的伤势,「封公子手抓得很紧,用手掌和手指骨头卡住了匕首。」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府上的马夫趁势用东西打晕了他,现在人该是在官府那儿。」 明明是极为凶险的事情,旁边搁置的衣裙上还满是干了的血迹。她却没有被吓坏,反而平静叙说着一切,反过来安抚顾姨娘:「顾姨娘不要担心,我现在很安全,半点伤都没有。」 顾姨娘抿着唇,忧虑和焦躁齐并。 她心中藏着的事太多,不可能有傅辛夷这般淡定:「你的性子绝不可能随便招惹到别人。这人能在路上认出你,说明他肯定见过你。他说不定早早就跟着你,直到见你身边人走开才下手。」 傅辛夷略思考,回顾姨娘的话:「我和封公子约好在官府碰头。我相信官府一定能查出来问题来的。」 顾姨娘半点没被傅辛夷安抚到,手紧紧攥着傅辛夷的衣服:「你这些日子不要再出去了。官府那儿让良珠替你去应付。余下的等老爷回来再说。」 傅辛夷没想到自己又惨遭禁足。 她微顿一下,终还是失笑将顾姨娘手松开,稍拍了拍。她知道面前的人是在关心她的,但人的关心不该是禁锢。当然,她也知道现在和顾姨娘说这些没用,傅府真正主持大局的还是傅尚书。 「等爹回来再说吧。」她朝着顾姨娘这般说。 傅辛夷让良珠给顾姨娘端了椅子坐,自己则是到梳妆台前,把头上挂着的那些贵重首饰卸下了大半。她今个出门妆容明艳可以,但等下要见官府,那就不适合这样招摇过市。 顾姨娘见傅辛夷在梳妆台前,神情淡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铜镜很清晰,能清楚看到顾姨娘的神情。傅辛夷对着铜镜轻笑:「不要太担心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指不定那人就是看我今天穿戴昂贵,想要抢点我的钱。」 她略戏谑:「可惜当时我和良珠加起来只有五文钱,让他失望了。」 良珠听到这话,绷紧了大半天的心弦顿时松了松,跟着笑出声音来:「那还是我的五文钱,真的没有更多了。下回出去还是和小姐一道穿男装好了,看起来不容易招惹一些。」 以前她还抵触男装,现在想想确实男装要方便很多。 要是放在平时,顾姨娘早就被逗笑了,可今天不同,她依旧沉默着,脸色难看着。她有着身孕,并不适合思虑过重去操心这种糟心事。 第42章 傅辛夷见顾姨娘还是如此,不得不换了个说法:「再说还有爹在。谁也伤不了我,对不对?」 她弯眼转身,注视顾姨娘:「想护着我的人那么多。谁想伤我都要好好思量思量。」 顾姨娘望着傅辛夷,沉默着。 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你们都先出去。」 屋子里有常跟着顾姨娘的人,也有良珠。几个人听到这个吩咐,并没有问什么,直接应声离开了。良珠临着走,认真将房门关上。 顾姨娘长得不惊艳,不漂亮,论性格而说也不出众。她就像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人,意外得到了不一样的人生。放在十六年前,她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有今天。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顾姨娘才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开口。 「我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着夫人。」顾姨娘双手叠在自己小腹上,微下垂着双眸,「夫人不在,我慌乱了好多年,年年容易惊梦,希望眼前的一切是假的,希望夫人还在我面前。可我不敢这么说。」 因为她也希望眼前的大半是真的,她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垂帘,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要护好你。」顾姨娘再度抬眼,眼眸里是固执和少见的狠烈,「从今往后,与皇后离远一点。你可以和任何女眷来往,却不可和任何女眷来往过密。」 傅辛夷被顾姨娘的眼神惊到脑袋一空。 她半响才回过神,反应过来顾姨娘刚说的是皇后娘娘。 这和皇后有什么关系?以前顾姨娘不都是说让自己和皇后亲近一些的么?爹也没多说过皇后娘娘什么事情。府上多年来收到调养身子的补品从未断过。 皇后和自己娘云诗诗是闺蜜,要好了那么多年,甚至险些让自己和十二皇子订婚。 为什么? 顾姨娘站起身来,将刚才的狠烈收敛,重又回归成那体贴却又有点严肃的姨娘:「当年夫人说得并没有错。她们在婚前是挚友,但在她们各自成婚后,注定就和以前不同了。」 傅辛夷微微抬眼,眼神里透露着茫然。她还是没能懂。 「皇后的身份让她做事不再只考虑自己。她要考虑母族,考虑皇帝,考虑自己名下的皇子。」顾姨娘说得很是透彻,「她一步步爬上来,脚下注定全是尸骨。」 顾姨娘走到傅辛夷身边,手轻抚傅辛夷的头发,透过她回忆着云诗诗:「她们嫁给了截然不同的人啊。」 大约是觉得自己话多了,顾姨娘轻叹一口气:「你还小。」 傅辛夷觉得顾姨娘话里有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当年她娘的一切了解得太过浅薄。皇后当初对她说得话或许有真有假,她娘确实死得不一般,幕后很可能确实有人,只是这人是不是她,又或者她还知道点什么,这都是另外的问题。 皇后确实关心她,爱护她,为她康复而高兴。只是这些高兴里又夹杂了多少东西? 一个户部尚书唯一的女儿。 拉拢她,代表着拉拢六部中的一大势力,关乎金钱,关乎权力。 傅辛夷抿着唇,有这么一瞬间有些难过,为那参杂着利益的情感而难过。 她在想,历史上的傅小姐嫁给封凌,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只有嫁给封凌,她才能不让自己的父亲为难,在朝中不偏不倚,站在居中位置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对封凌骗子的称呼,似乎也可以送给那样的自己。 顾姨娘叹气:「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是谁要对你下手。按照常理来说,不管是谁,似乎都没有对你下手的必要。」 傅辛夷看着顾姨娘,开口问:「当初是谁对我和娘下毒的?还有谁可能对我和娘下毒?」 顾姨娘手僵在傅辛夷头发上。 她忽然意识到,站在傅辛夷的视角上,考虑傅府内的人,考虑傅府外的人,最可能对傅辛夷下手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比起皇后,比起其他女眷,比起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而言,她才最可能是下杀手的人。 傅辛夷曾经是傅府唯一的孩子,以后却不是了。 顾姨娘收回了手,眼内带上一层哀戚:「我不会伤害你。你是夫人唯一的孩子。」 傅辛夷见顾姨娘忽然收回手,意识到自己问话问错了人。 她这话像是在问顾姨娘:是否是你想要杀了我? 但如果真的是顾姨娘,她没有必要等傅辛夷恢复神智,双眼能看见了才决定要孩子,而以傅尚书的性子,更不可能在知道那种事情后再留下顾姨娘。 傅辛夷没想到顾姨娘退开了一步,忽然一顿,敏锐意识到一点,问她:「是皇后当初和你说了,下毒的背后另有其人?」 傅辛夷和顾姨娘对视着,揣测着对方的意思。 第43章 顾姨娘恍然一般意识到:「皇后必然是会怀疑我的。她肯定知道幕后还有人,只是不知道那人是谁。这么多年这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你恢复神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保不定这人会再次下手。」 她自言自语推测着皇后的想法:「她是想要借你的口来探我的底。她熟悉我,知道我肯定能猜出她的意思。如果我有什么想法,她就是在警告。如果我没有,她就是在提醒我,她发现当年的事情不简单。她心眼多,可惜生成了女儿家。要是男子,朝堂上必然有她一个位置。」 傅辛夷惊异发现顾姨娘非常聪明,同时敏锐到让她都心惊。 远在大年初一的谈话,只是通过傅辛夷刚才那么一个问题,就暴露了个彻底。 皇后当初说,外头那些人都玩不过一个顾姨娘,从现在来看,确实有可能。 两个玩心眼的人隔着京城里那么遥远的距离,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一回,竟是借着她斗了一场? 以前只以为封凌不简单的傅辛夷,现在茫然发现,似乎京城里所有人都不简单。这世上最简单的人可能只有才当完传话筒的她自己。 顾姨娘看向傅辛夷:「我会进宫去找她。」 傅辛夷茫然点点头,又想着替自己辩解一下:「我没有怀疑顾姨娘。只是当初皇后这么说了,我想问问顾姨娘会不会有点线索。我怕人是同一批。如果是顾姨娘下手的话,没有这个必要。」 顾姨娘见傅辛夷这么说,有点小心翼翼,试探问着傅辛夷:「你相信我么?」 她局促且不安,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傅辛夷会乐意相信她。 傅辛夷笑了笑:「如果我不相信顾姨娘,那我也有理由不相信皇后娘娘,也有理由不相信爹。一个个都不相信,那日子过得也太累了。」 顾姨娘犹豫:「可是万一……」 「万一真的是我相信错了人,那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清。」傅辛夷朝着顾姨娘挤眼睛,「我现在眼睛可好了,看什么都很清楚,看人最清楚。」 顾姨娘不认同看了傅辛夷半响,只最后叹了口气:「晚上我让他们多做点好吃的。哎,汤先炖着。你等下要出去?多带两个守卫去。我知道你想出去。」 傅辛夷发现顾姨娘前脚还不准她出去,现在又松口了,只要她有心想要做什么,顾姨娘就对她没有丝毫的底线。 她站起身来,帮顾姨娘转了个身子:「好了,顾姨娘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就乖乖等爹回来。然后我带着人去官府走一趟,说清楚状况就可以回来。」 顾姨娘被推着往前走,试图挣扎转回来,又扛不过傅辛夷的力道,只能说着:「哎,这怎么可能说不担心就不担心……」 「那我也担心顾姨娘啊。」傅辛夷将人推到门口,才放过顾姨娘,而去打开了房门,「你现在可是府上最需要关注的人。我的事情,爹和我都会处理的。」 话说到这里,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说得对。她的事情我会处理的。」傅尚书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衣服略有些凌乱,头上微有薄汗,显然是仓促赶来的。他吩咐顾姨娘:「你去房里歇着。我和辛夷有话说。等下晚上叫人弄丰盛些,毕竟受到了惊吓。」 傅辛夷发现这两位长辈应付人的本领是一样的。全是吃的弄丰盛些。 她又朝着顾姨娘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才轻巧走到傅尚书面前:「爹,我今天去买了一个商铺,买成了!」 傅尚书看她这跳脱样子,半点没发现「受到惊吓」这回事,稍微放了下心。他转过身,快步带头往书房走:「知道了,跟我去书房细说。」 傅辛夷朝着顾姨娘挥挥手,乖乖跟在傅尚书身后前往书房。 顾姨娘在背后望着两人背影,不自觉又轻叹了口气。 傅尚书书房里已经将两幅茶花给挂了起来,云诗诗那一幅则不在墙面上。 傅辛夷只当云诗诗那幅粉山茶被珍惜收藏好了,却没想到那幅画早就已不再傅府,而是跨越了无数山河,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书房里笔墨香浓郁,让傅辛夷回想起封凌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就带着这种纸墨香味,很是好闻。 这么一想,她又想到封凌的手,神情又略微黯淡。不管如何,那伤必然会影响到封凌殿试。 傅尚书见傅辛夷进书房后就不说话,先一步开口:「把今天的事情都和我说说,他们传话传得简单了些。」 傅辛夷应声,把之前对顾姨娘说过的话重新和傅尚书说了一遍。 傅尚书认真听着,中途并没有插话,唯坐下后示意傅辛夷坐下。到全部听完了,傅尚书才提了问题:「那个中年男子是只朝着你来的?」 傅辛夷点头。 第44章 傅尚书坐在自己位置上,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陷入思考,考虑了没一会儿,又问她:「你和掌柜去官府登记时候,有坐马车么?车速可快?」 傅辛夷想了想:「有坐马车。车速不快。要是有人想要跟马车的话,能跟得上。不过如果刻意跟着,我应该会注意到他的脚步声。」 傅尚书知道傅辛夷耳听力异于常人的好。这本事来源于她那么多年双目失明,即便在神志不清时,也下意识在用听力感受这个世界。 他略一沉吟:「所以这人并不是很早就跟上了你,而是在后来注意到你,或者特意在某地等你。京城里人很多,有钱人也不少。他目标却很明确是你,因为他没挑没侍卫的有钱人,而是特意等你身边人走开。」 不是为钱,是专门想要对付傅辛夷。 傅尚书轻微朝着傅辛夷点头:「是当年给你和你娘下毒的人派来的。」 傅辛夷和傅尚书猜测一样,但没想到傅尚书会如此肯定,疑惑问傅尚书:「为什么?」 傅尚书给傅辛夷说了一下:「你的性子不至于招惹要命的人。卢家最迫切的仇人也不是你。店铺掌柜的身份背景,回乡不敢高调,更不可能找人杀你。而凶手认识你,所以必然有人指使,还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傅辛夷听着很有道理,轻微点了头:「那当年为什么有人要对付我和娘呢?」 傅尚书对着傅辛夷笑了一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堂堂傅尚书竟然在这种时候开起了玩笑。 傅辛夷轻哼一声:「真话。」 傅尚书含笑开口:「她藏了很多秘密。皇帝知道了会想杀她,皇后知道了也会想杀她。甚至我们周边不少小国,都会想要杀她。」 傅辛夷愣住了。 京城里温和到被无数公子哥追求的女子,却一直行走走在钢丝上,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真话听起来像假话。如若是真话,她娘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又是什么秘密,会让天下大部分人都恨不得她死? 傅辛夷张了张嘴,又闭上,顿了顿,重新又寻回自己声音:「那我呢?」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而你是她唯一的孩子。」 傅辛夷不吭声了。 秘密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去,难怪了。 傅尚书知道傅辛夷对云诗诗的记忆只有最早的五年,而那最早的五年年纪太小,随着时间过去,也逐渐忘记大半。就连他自己,对云诗诗容貌都记得有点模糊起来。 要不是那幅画常在,他恐怕真的要等碰到了人,才能猛然回忆起云诗诗的长相。 「好了,官府那儿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少。这事让府上管事和你一道去。再带两个守卫。」傅尚书吩咐,「我就不去了,去了不好判案。」 傅辛夷点头。 傅尚书想起傅辛夷说的店铺事情:「回头我会选人给你,用于搭理店铺。今后这铺子赚了是你的,亏了也是你的。」 傅辛夷听到这个,心情顿时好了些,点头应下。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这样,想起受伤的封凌,又提了一句:「你和封凌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你自己看着办。要是对他没兴趣,尽早直白回绝了。亏欠的部分,我可以帮你还他。」 傅辛夷轻声笑了。 她早就直白回绝过,可有的人就真的会不管不顾往她身边凑。她觉得他或许真能做到除夕那天所说:「我愿意和她成亲,九死不悔。」 傅尚书听傅辛夷这样说,顿住了。 傅辛夷朝着傅尚书加深了自己脸上的笑意:「这是他和我说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被他出手握住匕首惊到了,可能是被他的无声泪水影响了,也可能是发现说书里的他和她都和现实中有着一点出入。 亦或者,是她发现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她打死了一个,后头还有千千万万个。 至少面前这一个是能让她心颤的,让她挂心的,让她觉得即使在家里多看看脸都会心情愉悦的。 历史都说不清人的情感,说书怎么能说清呢? 他是本朝最年轻的一位丞相,也是天下最后一名丞相。他注定名垂千史,在历史长流中熠熠生辉。而她是史书上白纸黑字写明的妻子。 「我和他是天命注定。」傅辛夷说着史书上必然的事,「若不能白头偕老,那就逆天改命。」 她温和告诉傅尚书:「这是我说的。」 傅辛夷说出这话,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她明明自打了脸,几个月前还辱骂了苍天,如今却窃喜于这种天注定。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忽然笑起来:「好。」 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 傅府专派的马车,从傅府一直驶向顺天府。 马车内坐着傅辛夷和良珠,马车前是马夫和管事,马车边上还跟了两个练家子。这种保护措施在京城中稍显夸张,所以两个练家子穿得非常普通,看起来和旁边百姓差不多,好似只是和马车顺路。 第45章 路过的人并没有太过在意这辆行进速度并不快的马车,习以为常行走着。 傅辛夷在马车内,回想着自己和傅尚书说的话,恨不得时光倒退,好让她重新再来一遭。那种羞耻又中二的话到底是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一想到自己说过的「天命注定」,羞耻得脚指头都想蜷曲起来。 现在还要去见封凌。 傅辛夷受不住自己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情绪,突然伸出双手捂住自己脸,狠命揉搓了一把。这动作看得旁边良珠一愣一愣,发出疑惑询问:「小姐,怎么了?」 马车里只有傅辛夷和良珠,可傅辛夷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良珠讲才好。她就是头脑一热,把自己的意向给交代了。指不定后头会发生点什么事情。 她揉搓完自己,脸都被揉红了,但还是和良珠表示:「没什么,小事情。」 良珠怀疑看向自家小姐:「真的么?」 傅辛夷改口:「假的。」 良珠被噎住,觉得两人这模样好笑,又笑出了声。她听出自家小姐不想说,便也没再问,而是又细说了两句:「小姐以后可不能像今天这样先把我给推开了。小姐身份不一样,比我重要多了。」 傅辛夷伸出手去揉良珠的脸,把良珠脸也揉搓到红了一层:「哪有不一样。天底下的人都一样。」 良珠挣不开傅辛夷的动作,瞪着眼睛,含糊挣扎着:「小……唔……小姐!」 傅辛夷松开手:「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良珠说不过傅辛夷,气鼓鼓坐在边上。 傅辛夷笑起来,等马车停下后,率先下了车:「走吧良珠,我们该下车了。」 她下了车,一步步朝着顺天府走。她一点点把马车上的羞耻劲丢掉,步子稳稳当当,没有半点慌乱。长辈们将很多事藏在心里,过去的太多东西,他们并不会细细自己说。要自己查起来很难。 她多了一条命,总该背负起这条命的全部。 至少不该永远当庇护下的花朵,只能在院中绽放。 隔着一段距离,傅辛夷看见了远处在那儿弯着腰写字的封凌。他在写字,而旁边已然围城了一个圈,连带着官员和差吏都在边上探头探脑的。 傅辛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走上去看。 封凌右手受伤,这会儿右手正护在胸口。他左手执笔,洋洋洒洒在纸上写着字。边上一个颇为殷切的差吏,恭恭敬敬将封凌的左手衣袖给抬着,生怕衣袖擦到纸上墨汁。 傅辛夷试图往里看一看,就见封凌回头先一步对上了她的视线,朝着她笑了下:「傅小姐稍等,报官要写诉状,我要将事情从头到尾写个清楚。」 说完后,他转头又继续写起来。 殷切差吏半蹲着朝傅辛夷憨笑:「原来是傅小姐,刚才封会元说起您了。傅小姐稍等啊!我们都看着封会元用左手写诉状呢。」 管事先前一直在傅辛夷后头,知道傅辛夷不是很懂这些事情,便往前迈步向傅辛夷说了一下报官流程:「小姐,报案一般是要有诉状的。普通百姓要是不识字,就会花钱请诉讼师,要是女子诉讼长辈,还要有宗族人陪同。像这等当街发生凶杀案件的,需要有据报,简单阐述事情起因经过结果,里头要是有诉状,就会加上受害人交出的诉状,状告某某人这般。」 傅辛夷恍然:「啊,原来这样。」 这种报官和后来的报官不同,更像是直接向法院报官,所以要写诉状。现在封凌就是原告人,那个行凶的中年男子就是被告人。 恍然之后,傅辛夷往里看封凌:「你左手写字可以么?为什么不让人替你写?」 围观着的一个中年男子听了这话,脑子里反应了一下「傅小姐」,意识到现在这位是户部尚书唯一女儿傅辛夷,忙替自己顺天府和封凌解释:「傅小姐,我们这边的诉讼师傅今个休假,封会元会写,说自己回头殿试该也要用左手,现在熟悉一下,这才特意揽过了活。」 另外几个人间傅辛夷一个女子靠近,不约而同让出了些位置,让傅辛夷能够更好看清楚封凌那儿的状况。 只用左手写字的封凌全然没有受到伤口影响。左手在他这里和右手并无差别,悬着的手臂没有半点颤抖,笔下小字清晰工整,还带着一点眼熟。 太眼熟了。 家里头收到的第一封信是这个字体,花鸟店铺掌柜送来的那张纸也是这个字体。这是封凌左手才能写出来的字。他从一开始就双手都会写字。 傅辛夷没有当场说什么,继续看着。 有的字笔画很多,可这些字在一个会元脑袋里,简单得和「一二三四」一样,几乎是不需要回忆写法的,转眼就落在纸上,成为一个小而工整的字。他神情专注,眼帘微微下垂,偶尔轻眨一下眼,纤长的睫毛就跟着轻颤一下。 第46章 傅辛夷默默看他写完了内容。 封凌刻意将具体的情况写了上去,没有华丽的辞藻,基本陈述了当时的情况,只是在字眼上稍微用了点心思。当然,上面还交代了他的户籍情况,比如自己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在他的户籍身份边上,写的是傅辛夷的户籍身份,两人并列。 等封凌搁笔,围着的一群人都纷纷欣赏起这诉状:「写得干净。」 「字可真是漂亮。」 「难怪可以成为会元。」 「看看这个当街显匕,企图夺命。用词准确啊。」 这些用字看似简单,却形象得触目惊心。一个「夺命」就先定了对方有谋杀的罪名,让人看诉讼时先行一步留下了对被告的恶印象。 封凌让出了位置给傅辛夷:「辛夷过来写个名字。」 管事听到这话,先心头一惊,全然没想到封凌竟然能叫傅辛夷的名。他忙拦住了准备上前的傅辛夷:「小姐,我先看一看。」 傅辛夷轻微点头。 管事将封凌的诉状看了遍,随后让出了位:「小姐请。」 傅辛夷上前写上了自己名字。她这段时间学着封凌的字,学了个皮毛,好歹名字写出来是能看的。 「我这就拿着去给大人看。封会元稍等片刻!」刚才那殷切的差吏早松开了封凌的袖子,抢先一步拿着的还未干的纸跑了。余下一群人试图跟上,又意识到不能丢下封凌和傅辛夷,脚步一顿。 傅辛夷第一回 报官,在这里好奇问了一声:「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管事正想要开口,封凌倒是先一步替傅辛夷解惑:「顺天府确定诉状可行,我们便只要等通知,到固定日子来和那中年男子对峙。顺天府府尹将会判案定罪。」 傅辛夷听明白了,认真点头。 殷切的差吏很快跑回来:「成了,我们回头会通知时间的。两位今天劳累,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就没了?她特意过来就为了签个字? 傅辛夷一脸迷茫看向封凌。 封凌朝着差吏拱手,非常客气:「劳烦问一下,刚才行凶的人可醒了?能否让我们和那人见一面?实在是不懂他为何要当街行凶。总觉得不像是为了钱财。」 顺天府的人实在是对封凌非常有好感。封凌拿到了春闱第一,却完全没有傲慢的姿态,对人着实和善。他们互相看了眼,最后目光集中到其中一位人身上。 这位官大人苦恼回礼,对封凌说:「人确实被砸昏过去,除非给弄醒。我们现在连这人姓什么名什么,家住哪里都不清楚。不过说实话,看着确实不像是为了钱财行凶的。我们大人必然会细查。封会元还是先去欢身衣服回去等着消息吧。」 封凌点头,随后说了一下自己地址:「近来住在嵇鸿畴嵇老先生那儿,回头麻烦诸位了。」 这位官大人知道嵇鸿畴,连连应了:「老先生家我知道。」 封凌转身对上傅辛夷,朝着她笑:「实在没想到就那么简单。我刚才来的时候寻马夫还寻了一阵。马夫不知道我左手能写,又听说今日诉讼师休息,转头往外头去寻人了。」 傅辛夷想着自己「拖家带口」来了六个人,结果签了个字就要回去,觉得有种「亏了」的憋屈感。 她第一回 出门带那么多人! 管事眼皮子轻瞥了眼自家小姐,看自家小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想法。他想着刚才封公子的称呼并没有被自家小姐指责,基本上就猜出了点什么。 作为一名合格的管事,他当即开口:「小姐。封公子今天为了您受伤,衣服至今没换。不如我们带封公子去买两件衣服?」 傅辛夷看向管事,眼内微亮:「管事带钱了么?」 管事应声:「带了。」 傅辛夷现在没钱,良珠也是个没钱的。封凌身上带了钱,但本身没钱,总共衣服都没几套。出来都出来了,天色又还早,那不如…… 「封凌可有空?若是有空,我们去买两件衣服。」傅辛夷再度看向封凌,「救命之恩,两件衣服还是值得的。」 傅辛夷都用「救命之恩」来当借口了,封凌即便还记得嵇老先生让他早起早回,也不得不应下这事,「那我让马夫先回去通禀一声。」 傅辛夷雀跃点头:「嗯,回头我送你回去。」 嵇老先生的马夫带着人出来,心里头发颤带着空马车回去,连带上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前途无量的封凌,在殿试前非常不走运的伤到了右手。好消息是他左手也会写字。 嵇鸿畴听到这两个消息,气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先丢书还是先骂人。好在老先生到了这个年纪,对健康看得更重一点,半天后还是问了一声:「他手还能用?」 第47章 马夫应声:「听封公子说,大夫讲了,具体看他接下去能不能好好养手。」 嵇鸿畴板着脸吩咐下去:「府上这些天给他补补血,也补补脑。」 什么脑子,竟然徒手去抓匕首,以为自己的铁打的身躯么? 老先生责怪归责怪,这会儿也没忘了自己让封凌早去早回这码事,顺带吩咐了书童:「把书单拿给我,我再给他扩一些。看来这日子还是太空了。」 被老先生怀疑脑子并加重了课业的封凌,心中早有了面对老先生「惩罚」的预期。他几乎是在让马夫先回去的那瞬间,就猜出了老先生可能有的反应。 能在高位说退就退的人,有野心也有底线,更喜欢心有良知、知恩图报的人。他的这次受伤利大于弊,对今后为人为官都益处无穷。 出手救人是本能,后手的多方利用也算是个本能。 至于现在,他确实缺两件衣服,也确实更想和傅辛夷逛街。 「这套衣服好像不错。」傅辛夷一头扎进了成衣店,点着悬在墙面上做展示的衣服,问着柜台前头的掌柜,「掌柜,这什么布料?」 掌柜搓着手从柜台后头绕出来,热情朝着傅辛夷说:「小姐,咱们这里的成衣就挂个样式,您想要什么布料都成。咱们可以定做。挂着的是林家布坊出的大布。」 大布就标准布料,不会太密也不会太稀疏。是大部人寻常衣服都会穿的料子,价格适中也常见。 他看着傅辛夷身边的俊美公子,见人身上衣服沾血,手缠着布条,本是心里咯噔的,可当他注意到公子眉间上红痕,立刻就认出了人:「这位可是封会元啊?」 封凌微微点头,略带上了歉意:「是。身上衣服脏了,怕是惊扰到掌柜了。」 掌柜是个生意人,还第一回 见这么客气的读书人,忙开口:「哎,谁家铺子能让您来看一眼,那都是福气啊。封会元可是要换一身衣服出去?上头挂着的配不上您,我来给您挑。」 傅辛夷在边上被忽略了彻底,直接笑起来。 封凌一直注意着她,疑惑问她:「辛夷笑什么?」 傅辛夷见着掌柜真去后头翻箱倒柜了,回答着封凌:「在笑你会说话。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 封凌觉得傅辛夷这话应该算是夸奖,应下了:「这样说能让我得个好处,何乐不为。」 傅辛夷点头:「确实。」 有的人玩心计,会让人觉得这人非常讨厌。有的人玩心计,会让人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傅辛夷想了想,觉得这事得看脸。封凌脸长得好看,玩心眼玩得自然,她就不觉得讨厌。 掌柜匆匆将自己选好的衣服拿了出来:「论少年郎的款式,那得是罗娘子做得最好。这衣服料子多了去,裁缝可是要挑选的。罗娘子的衣服,穿着几年不会坏,也不会觉得不适。」 他将衣服抖了抖,捏着袍子衣领给封凌比划:「封会元您瞧,这是今天早上才到的货,明个肯定就没了。她只做成衣,细节上咱们这儿的裁缝可以给您微调。」 衣袍是蓝染长袍,领口是白色宽边,两侧开叉还多出了一截,能让人想象出男子穿上这衣服,快步行走时衣袍下端有些道袍般的飘逸感。 傅辛夷问了一下:「价呢?」 掌柜笑起来:「小姐,我们在商言商,价就是五钱。您要便宜也成,得准我借着封会元的名义卖衣服。准了的话,这衣服马上就是封会元的。」 五钱等于半两,对普通人而言价格很高。 管事在边上一直听着,忽然问了一声:「罗娘子可是那位罗大裁缝的女儿?」 掌柜见管事这样问,当即笑起来拱手:「哎,看来小姐是官家人。」 傅辛夷茫然看向管事。 管事和傅辛夷说了:「大人就在罗大裁缝那儿定衣服。这位裁缝量体裁衣自有一套,精准到让人佩服,京城里不少官员都在他那儿做衣服。不过他也有个规矩,客人要自带为官年限和资历。掌柜拿来这衣服,是想向封会元讨个好。」 为官前穿罗娘子的衣服,为官后穿罗大裁缝的衣服。这是对封会元的祝福,也是个生意活计。 傅辛夷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难怪卖得好。」 手艺有家传,名声早远播。 掌柜笑呵呵:「封会元要不先试试?不好再换。」 封凌以前没在意过衣服这东西,也第一回 听见罗娘子和罗大裁缝。他最初穿得简单,家里没有女眷,缝补都会自己亲自上。后来有钱了,随意让家里找个裁缝就成,倒没想到衣服还有所讲究。 借名买衣服,事后麻烦,而五钱又确实太贵了。 他正打算拒绝,就见傅辛夷接过了掌柜手里的衣服,拿到他身前试了试。 第48章 样衣多会稍微做长一点,为了留出给裁缝改尺寸的余地。倒是没想到长短差不多。 傅辛夷仰头对上封凌的双眼:「试试?我觉得会很好看。先套着,总比你身上这件脏的强。等下见着你更喜欢的,我们可以多买两件。」 封凌见傅辛夷眼内亮着光,看起来比他更喜欢,还是点了头:「我去换衣服。」 掌柜见推销出去了衣服,乐滋滋在那儿和管事聊起来,套起了八卦:「封会元这伤是怎么回事?」 管事见傅辛夷在店里晃荡,还寻着有没有好的成衣,觉得回头可以考虑联系上那位罗娘子。万一以后家里多了一个人,量体裁衣罗娘子是首选:「是这样。」 这边两人在八卦,那边负责傅辛夷安全的人在门口守着。 良珠跟在傅辛夷身后一道看衣服。看着看着,她指向白色的里衣:「小姐,这是不是要一并给封公子试了?他里面衣服估计也沾上血了吧。」 傅辛夷看了眼白色里衣,觉得是这个理。她拿起衣服便往里走:「我去给他送过去。」 封凌在成衣店的更衣隔间里换衣服,脱下了外头的袍子,发现自己里衣也沾上了不少血。袖口和衣角那儿都是,其余地方倒是好的。 洗一洗就无碍。 但外头要试新衣服,他还是觉得不能让血迹弄脏了价值五钱的新衣服,所以左手和嘴并用,将里衣一并脱下来。 更衣间的帘子拉出了一条缝,傅辛夷还没见着人,先塞进了里衣:「封凌,里衣一并换了。」 封凌衣服脱了一半,嘴里还咬着衣服系带,试图应声:「唔……」 傅辛夷听着声音不太对,挂念着封凌的伤口,立刻探头:「怎么了?换衣服碰着手了?」 面前的少年郎衣服里衣半挂在身上,露出了大片的肌肉。他右手护在胸口,左手扯着衣服,嘴里的系带一松,本就半挂的衣服瞬间滑落下来,几近垂落在地。 封凌愣了下。 傅辛夷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将帘子拉住。不是将她自己关在外面的拉住,而是将自己关在里头的那种拉住。 封凌家里常年就他和他父亲两人,家里烧饭劈柴做饭,很多力气活都还是得他自己干。常年下来,身子比一般死读书的人要好上很多。 他当官后学过一点武学皮毛,这辈子早早有练习,所以该有的肌肉都有。腹部隐隐能看到浅淡的肌肉线条。他皮肤白,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简直如同自带光一样。 肌肤细腻如花瓣。 裤子勒出了细腰,让人视线忍不住跟着下滑。 傅辛夷脑袋里有点空白,又不是全然空白的。她甚至由于太过垂涎这身子,说出了一句:「我帮你换衣服?」 男未婚,女未嫁。 她问面前的男人:「我帮你换衣服?」 即使一人受了伤,性别互转,听到这种话直接将人打出去都不为过。 封凌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能碰到这样一遭。他觉得傅辛夷每一回都像是在用榔头打破他对她的认知,都有种不太明白现在属于谁在轻薄谁。 他好半响找回自己的声音:「哦。」 话刚落,他就见面前的傅辛夷猛然惊醒一般,脸刷一下变红。 封凌将勉勉强强挂在身上的里衣小心翼翼扯下:「劳烦了。」 他转了个身,将光滑的后背露给傅辛夷:「帮我披上就好,我可以用嘴系绳子。」 话落,眼睑下垂,唇角却是勾起。 「要是能帮我系绳子,更是感激不尽。」 傅辛夷颤悠悠往前走,觉得自己这回不止脚软,手都软了。 她活了两辈子,真没干过这种事情,也第一回 见年轻男子的身子。 面前的男子后背挺直着,肩头又带着少年郎特有的圆润。腰中线下陷,可以看出笔直的脊椎骨。肩胛骨微凸起,好似原本有一双翅膀,沦落凡尘才被他收敛了起来。 前面是冲击,后面也并没有好上多少。总觉得手指按上去,会被这肌肤黏住手,松都松不开。 傅辛夷觉得自己今天一天的心就不断在上跳下窜,没有几刻是安分的。脸上腾起的热度,想也知道是怎么一种惨烈现状。 她觉得封凌的转身是为了体谅她突兀的帮助询问,省得看她站那儿尴尬。 外头天很快就要暗了。封凌还要回去。 她将里衣轻轻披到封凌肩上,抿着唇,将衣服的袖口展开,便于封凌把手穿过袖口。封凌伤在手掌,并不妨碍他手臂活动。 先右手,再左手。衣领交叠。 傅辛夷再次站在了封凌面前,低着头,默默给封凌系衣服上的带子。面红耳赤,根本不敢说出一句话。 第49章 面前的人是个伤员,接下去的日子穿衣服就都会和现在这样困难。她就是随便帮个忙,放在千年后…… 放在千年后也太过亲昵! 傅辛夷觉得自己要在狭小的屋子内窒息。周圈全是封凌的气息,粘稠到她手足无措,连个绳子都要系半天才弄好。她没敢抬头看人,只闷声往边上摸那件长袍。 封凌轻微笑了一声。 傅辛夷耳朵滚烫,拿过长袍试图展开。 外头传来良珠轻声问话:「小姐,您在里面吗?」 傅辛夷被良珠的话吓得手一抖,慌乱回答着:「嗯,他手不好,我帮他系一下带子,马上就出来。」 外头良珠这张脸皱成一团,一副没眼看的表情,随后继续乖乖值守在那儿,面对着管事和掌柜目瞪口呆后时不时传过来的视线。 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在门口守着的良珠就是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出更换里衣。这下小姐跳河都洗不清和封公子的关系了。 外头一切复杂,里头其实细算起来真的没什么出格的行为。 傅辛夷连眼神都没敢和封凌对上,帮他系好了所有绳子,还扯了他原先衣服上的腰带给他系上了。 腰,好细。 傅辛夷想起了刚才见到的细腰,手哆哆嗦嗦收回去,埋头往外头走:「好了。封凌你自己觉得合不合身……」 封凌左手拉住傅辛夷,将人转过来。 视线对上。 傅辛夷满脸通红,对上一对黝黑含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笑着对她说:「不应该你看看合不合身么?我自己怎么看?」 好像有点道理。 她自上而下扫视着封凌,却发现眼前明明看的是穿了衣服的封凌,脑子里却全是没穿衣服的。这感觉简直让人恨不得掘地三尺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 「合身,好看。特别厉害。」傅辛夷受不住了,挣开封凌,仓皇逃跑,「我去让管事付钱。」 傅辛夷先一步跑出:「付钱,连着里衣一起要了。我们去下一家再看看。」 在场所有人就见傅辛夷风一样冲出了店,惊异又看向后头施施然走出来的封凌。 封凌收到了所有人的视线,单手整了整衣袍,朝着众人笑笑:「我很喜欢。看起来傅小姐也很喜欢。」 这话缺少了一个什么,以至于所有人脑内跳出了问题: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是衣服还是人啊?亦或者是指刚才那一段在更衣室里所有人都没看到的相处时光? 管事匆忙付了钱,赶紧带着良珠跟上。 跑出去的傅辛夷让风吹了会儿才稍微镇定一点。她的脸还红着,连半点借口都找不出来解释自己状况。意外的是,不管是谁都没有开口说她这个小问题。 封凌出来后如同没事人一样,跟着她前往了第二家店,买了第二套衣服。顺便他们还去了第三家店,封凌买了一小圆罐的胭脂送给傅辛夷。 等马车送封凌回去时,马车内傅辛夷就一直把玩着那罐无辜的胭脂,一直把玩到了嵇鸿畴老先生家门口。 封凌下车,恭敬朝着掀着马车帘子的傅辛夷行礼,随后弯眼笑着朝傅辛夷说:「早点回去休息,顺天府我会再去一趟。其他事情等殿试结束,我会处理的。」 傅辛夷听到这句话,顿时想起了那相同的字迹。 她看着封凌:「你上一回这个口吻还是在信上。」 封凌并没有否认那封信,从他字迹被傅辛夷和管事看到,他就知道会暴露他送信的身份:「嗯。」 傅辛夷想着信里的花,想着花信风的约定,觉得年仅十九岁的封凌像一个小谜团,还是一个谜团包裹着另一个谜团的套娃谜团。 旁边管事将封凌的东西递给他:「封公子,小姐需要快些回去了。天暗了。」 封凌左手接过自己的衣服,朝着管事点了头:「是我打扰了。劳烦您将她护好送回去。」 管事应声:「这是自然。」 封凌最后对傅辛夷说了一声:「要是有问题,下回有空我一一说给你听。」 他顿了顿:「以你心上人的身份。」 傅辛夷立刻将马车帘子给放下了。 她当初确实是当着封凌的面说的,写信送花的人是她的心上人。谁想几个月前的事情能被用来打现在她的脸。 「回府。」傅辛夷吩咐。 管事上车,马夫调转车头。 车从嵇鸿畴老先生家往傅府过去。 封凌站在那儿望了半响,直到马车变成一个小点,这才转身进了嵇老先生家。他得先去给老先生道歉领罚,这样才能有机会过几天再出去一趟。 ☆☆☆ 第50章 傅辛夷回府的路上依旧全程在玩她的胭脂罐。 胭脂罐看着很普通,罐头外壳是用的铁皮,在京城里万物都昂贵的情况下,这罐平价胭脂实在是只能算勉强能用。不过听说制作胭脂的这家小铺子发展挺好,指不定以后价就不一样了。 良珠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情。 傅辛夷在想事情,想一天下来的惊心动魄,也想更衣间里的短暂冲击,也想未知的背后危机。一直想到自己到了府上,她安稳走下了马车。 天已彻底暗下,今天傅府的晚膳吃得比平日都迟一些,内容也丰富一些。 傅尚书和顾姨娘都极致关注着傅辛夷的状态,而傅辛夷草草吃完,表示:「我要去书房,就今天一天,开灯用功一会儿。」 傅尚书露出不同意的神情:「你今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可我要开店。」傅辛夷搁下筷子,半点不想听两个长辈不同意的话,起身嬉笑说了一声,「我会记得早睡。」 说完就跑,态度坚决。 傅尚书和顾姨娘对视一眼,随即视线转向良珠。 良珠没能跟着傅辛夷一块儿跑走,只能朝着老爷和顾姨娘露出尴尬又局促的笑:「小姐今天,事情经历得有点多,所以……」 顾姨娘搁下筷子:「来,慢慢说。叫管事也进来。你们互相补充着,把她今天所有的事情都给我们讲一遍。」 良珠留在原地,和被叫过来的管事一起,将傅辛夷今天所有行程细致讲了一遍。重点讲了傅辛夷换好衣服出去,和封凌之间发生了一二三事情。 至于封凌的字迹问题,良珠没看到那张诉讼,而管事看到了,却并没有告知傅尚书和顾姨娘。 傅尚书听完所有,吩咐了一声:「能参加殿试就行。既然住在老先生那儿,就多送点滋补的礼物过去。救命恩人,怎么送礼都不为过。」 管事应声。 傅尚书挥手让他们都下去。 顾姨娘见人都离开了,蹙眉问傅尚书:「辛夷和封凌这事先不说。想要伤害辛夷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傅尚书在脑中转了一圈人:「太多了。现在只希望顺天府能让这个人活到问出话来。」 皇宫。 皇后娘娘撑着一只手,懒散坐在那儿,把玩着手里的小巧茶杯。 皇宫中以懒散态度得宠的十五公主殿下,比起皇后娘娘的风范来说,那是一点都及不上。 皇后的大宫女紫秀正在身旁细说着:「今日傅小姐采买了一家商铺。有人当街砍人,怒斥苍天不公,新会元年仅十九,他却考了多年依旧名落孙山。同一时间,有人持匕首行刺傅小姐,封会元伸手替她挡了匕首。」 皇后娘娘抬眼,头发上插着的那些个簪子轻微晃动,在烛光下显得美艳又耀眼:「所以顾桑儿想来见我。」 紫秀应声。 皇后嗤笑一声,将茶杯重新放回到桌上。她坑了顾桑儿一把,想来这小丫头肯定是不服输,想要来跟她较劲。互相怀疑着,谁都不信任谁。 「马上要清明了。」她轻启红唇,「就约在那天吧。」 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声:「叫人去问那个行刺的,谁派来的人。问不出来,就将人手指头脚指头都剁了,没了手脚,自然就不会出来祸害人。」 紫秀行礼应声:「喏。」 皇后娘娘轻微叹了口气:「想来也问不出。」 当紫秀准备退下了,皇后又叫住了她:「紫秀。」 紫秀回话:「在。」 皇后娘娘略一思索,吩咐她:「替辛夷铺子打点一下。再送点补身体的东西给傅府和十二。另外封会元那儿……」 她停顿一下:「罢了,封会元一事,还是由我与陛下说一声才好。」 傅辛夷既然不能嫁给十二,也不能便宜任何皇家人。 无权无势的,才最是适合。 顺天府。 行刺的中年男子头晕眼花,往角落里的干柴堆里缩了缩。 太黑了,他眯细起双眼,试图看清楚别处的情况。 远处唯一的亮光,是在顺天府值夜班的两个差役身边。这两个差役精神很好,端坐在自己椅子前,低声唠嗑着。 「你说里面那人会怎样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死刑得陛下亲批,哪那么容易。但伤了如今最有天赋的学子,朝中今后的栋梁,得拿个流放才让我舒心。」 「我也觉得,怎么着都得流放!」 两人正要再说什么,敏锐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忙戒备站了起来。 外头又一个差吏走进来,身边还领着一个锦衣男子。 两个差吏见着锦衣卫的衣服还有腰间标志性的绣春刀,忙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第51章 男子轻应了一声:「奉命审讯今日当街刺伤封会元之人。相关文书我一并带来了,可查验。」 差吏忙躬身应下,接过男子从怀中取出的相关文书,对照了上头的印章。 锦衣卫直属于当朝皇帝,看来这回行刺事件并不寻常。 确认身份无误,差吏让出位置:「大人请跟我来。」 一炷香之后,男子站在监狱中,看着里头恍若一条死狗,手指脚趾尽断的中年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他朝着旁边差吏点了头:「性命留下了。该问的你们可以继续问,我这里问不出什么了。」 他语气平淡,好像刚才一根根撵断人十指的不是他一样。 差吏浑身一哆嗦:「是,您慢走。」 男子点头,往外离开。 差吏吞咽了一下口水,看向自己身边一样被吓坏的同僚:「你,记下来了没?」 同僚颤着回他话:「记,记下来了。这人是看了人像知道傅小姐,专门盯着傅小姐去的。为了一笔钱财,对方先给了定金,事成后给尾款。但幕后人是谁不知道,人像和钱都是直接扔在他家里的。人像看过就烧掉了。」 差吏连连点头。 可说这人像又会是谁画的?会是谁专门寻了一个无关的人,去行刺极为无辜的傅家大小姐呢? ☆☆☆ 肖家。 十二皇妃身子才好一些,此刻正端坐在庭院内的小亭子中。 她喝着特酿加了蜂蜜的米汁,看着亭子另一头的肖先生。 肖雯,肖先生,天下奇女子。 她头发不伦不类束在头上,插了簪子,却又弄了个男式的网巾箍着。脸上妆容浅淡,几乎看不出有怎么修饰。像个学子,又确实能让人看得出是个女子。 衣服是长袍,桃粉色的道袍。 本朝喜欢穿桃红色的不少,但真正穿出来的不多。对百姓而言,不耐脏,对贵族而言,没有正红来得贵气。道袍基本上是男子穿,女子穿也少,像肖先生这样制布缝纫穿衣的,罕见。 肖雯在纸上画了一串泡桐花。 泡桐花以白花为主,内芯泛红,清明时节开放。 「好像人都喜欢白色。」肖雯轻悠悠开口,「觉得白花最是纯洁,干净,无暇。」 十二皇妃:「先生不喜么?」 「说不上喜不喜,只是觉得花太过干净了,少了点韵味。人一辈子柔柔弱弱,温温和和,也少了点趣味。」她随口评价起了皇后,「人本庸俗,嘴上说着喜欢温和,事实上娘娘这般艳丽的,喜欢的人更多些。」 十二皇妃听着,并没有和自己二姨一样评判皇后。她是不敢说也不能说的。 肖雯搁笔,将画转了一个面:「可好看?」 十二皇妃看到了画。 纸上泡桐花绽开漂亮,自侧面探枝头,显得格外有意境。泡桐花本质上的那种纯洁干净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总共动用的笔却寥寥无几。 工笔之下有神韵,浑然天成。 「好看。」十二皇妃称赞,「先生画得极好。」 肖雯笑了笑,将画又转回去。 她取了笔,在边上用红色调了色,直接在原先的画上叠图。这般糟蹋让十二皇妃险些惊愕出声。这岂不是完全破坏掉了原来的那副画? 肖雯倒并不在意。她抬笔自然,叠色也自然,转头再度搁笔,将画又一度转向了十二皇妃:「可好看?」 图上的花不再是洁白如雪,内芯泛红,而是整个一株花都变成了艳丽的红。这依旧是泡桐,已成了另一种感觉。满目都是红,夺目艳丽得简直要从画中出来,能吞噬人一般。 「好看。」嘴上这般说着,十二皇妃却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惊悚感,好似这花是妖花,画也是一幅妖画。 肖雯笑起来:「我也觉得好看。」 她侧头问十二皇妃:「对了,上回听你说的花画,这回可拿来了?」 十二皇妃点了点头,招手示意自己侍女上前。 侍女躬身上前,打开了木箱子里的画,将傅辛夷当初特意做好的手捧孩童菊花画给展了出来。 肖雯盯着画看了半响:「意思不错,画不怎么样。」 事实上意境没什么内涵,简单粗暴,画和人一样,心思干净直白到面上可见。 十二皇妃惆怅看了眼,挥手示意侍女送下去:「是。她有心。毕竟才能见物两年,让她两年内既要学会为人处世,又要学会琴棋书画,太为难了。」 肖雯笑了一声。 「孩子的事情,十二那儿是怎么个意思?」肖雯换了个话题问十二皇妃,「这些日子身体应该养好了些?」 十二皇妃点头:「是养好了些。他答应我短时间内不会娶别的女子,直到我生下长子。」 第52章 肖雯应了一声,随后又叹了一声:「我兄长这人总是利益在上。要不是他强逼着你,你也不至于整天惴惴不安,总怕自己做不到最好。」 十二皇妃听肖雯说自己父亲,手下意识摸向了杯子,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掩饰了自己情绪。 「男人啊,天下都一个样。」肖雯将手边的果盘往十二皇妃那儿推了推,「尝点。温水泡过,不会寒了身子。」 十二皇妃应声。 肖雯将自己的画扯下,随意丢到了地上。画半干,侥幸正面朝上,没有损坏丝毫。而周边还有不少画没那么好运,或褶皱或正面朝下,染料糊开毁了个精光。而画主人无所事事又抬笔画起了下一幅:「清明是个祭奠人的日子。你就在家里好好过。对你而言,现下身子最为要紧,画画也别就这么放下了。」 家家户户都会祭祖,小操小办一下。 十二皇妃自然要在府上操持一番。 她应声:「是,先生。」 肖雯手下隐隐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看不出是男是女,笔画简略到连衣服都就几根线条。人是黑色的,而她临时又换上了手,点了一点红色颜料,直接按在了画上。 人眉中间一点红,红得凶残。 肖雯笑了声。 清明,确实是个祭奠日子。 十二皇妃告别自己先生,在肖雯的仆役带领下出了院子。临着门口,十二皇妃问了一声:「先生这几天心情不好么?」 仆役躬身应话:「前些日子,那位来这里和先生聊了两句。先生就又不高兴了,在院中宴请了好友两回,心情也没能好转,反倒是更加……」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表达了个清楚。 十二皇妃明白过来:「好些照顾着。先生性子其实和孩子一样,多哄哄就好了的。」 她顿了顿,又说了一声:「那位要是再来,你小心着别让他们又吵起来。」 仆役点头:「是。」 十二皇妃吩咐完,转身上马车回府。 马车上,她一路沉默。一直到马车到了自己府上,她见到了十二皇子,这才脚步轻快了些,赶紧上前。 十二皇子见她回来,微微颔首:「去见肖先生了?」 十二皇妃应声:「是。和先生多聊了两句,见着她心情不好。」 十二皇子一听这话,隐隐已有了猜测:「父皇去找她了?」 十二皇妃叹气:「是,仆役说是聊了两句,先生便心情不好。想来是吵了一架,先生气狠了,连着恼了好些天,连宴客寻人玩耍都缓不过来。见着我倒是脾气还好,可画看着可怕。」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十二皇子身为皇帝亲儿子,有时候也捉摸不透他父皇的想法:「父皇早年和肖先生就差没义结金兰了,谁想着这些年见了面就吵……」 最绝的是这两人知道会吵架,还偏生一年会见上几回。因为他父皇是真的喜欢肖先生的字画。京城里文人墨客中也没几个不喜欢肖先生字画的。 见完双方心情都不好,又很折腾。 他母后自然知道这些,听多了也烦,一副「这两人是傻的,别拿这事烦我」姿态。 长辈折腾,小辈即使知道,也只能装不知道。 反正尽量别在这时凑上前就是了。 清明,泡桐花开,紧接着就是麦花和柳花。 麦花在乡间,柳花在沿岸。 家中老规矩祭祀。顾姨娘有着身孕,却趁着这日子进了一趟宫,说是和皇后娘娘一起追忆一下云夫人。傅尚书不乐意,但也拦不住顾姨娘执意进宫,只能让人跟着去宫门等候。 傅辛夷帮忙操持了一堆事情,早上烧纸祭祀全弄好了,下午又忙着认领傅尚书给她的人,带出去改建花店。 她早就设计好了花店装潢,一部分需要人帮忙布置,一部分则是需要她自己布置。 京城里的装潢几乎都是用金银堆出来的,风格几乎差不多。有钱没钱很自然能一眼看出来,少有那种精简装修,更少有以装修为主,做少量精品货的。 傅辛夷想法不一样。她就是要与众不同,让人进门来一瞬就打破那些个惯有思维,惊诧于自己所进的地方。掌柜柜台后头的墙面,她全部做成了一个临着一个的深色内嵌小花盆,放入泥土可以种植物。花盆底端留一个小孔,而最下方挖出一个流水槽,可以让浇水时多余的水通过流水槽流出去。 柜台她选用的木头是深棕色的,没有要求成块。成块木头价格昂贵,品质虽好,但…… 她就是没那么多钱。前两天她做了一幅蔷薇画,这才拿到手了一笔钱,还没捂热转手已又快空了。 店铺两侧墙面打洞,回头各式各样的画就可以直接挂上去。画多用白色边框,各自间隔开一段距离,中间偶尔放一些成捆的细干草,摆放额外别致。 第53章 店铺中间放成展柜,展柜上一样搁置花画。不过两侧的画多为干花画,中间搁置的就要是真花画。同时店铺的窗就要求很高,必然要采光度极好,不然整个屋子里的植株少了光照,回头自然萎焉,少了健康时的美丽。 她想得很好,到时候店内就放两幅花画,一幅名为四季,选用藤本月季花。这种花爬墙能力强,其实也是和放在后头做花墙。但她会做一个巨型的画框,就搁在展柜上,从底端留空一部分开始种植,让其靠着自己的爬墙本领,充斥满整幅画,最终攀岩到整个柜台,最后和柜台成为一个成体。 月季这种花,就如名字一样,只要养得好,每个季度都能开出花来。要是品种好,不同季节还会开出不一样颜色的花,简直就是镇店之宝。 另一幅画叫永恒,选用长青一点的植株。她是想要种植多肉,只是如今京城里还没能找到这植株,得以后去海外或者别的国家地区寻一下。 除去这两幅画外,余下空地就放篮子,篮子里头放上新鲜的花束,再选用一些染色的纸。到时候普通客人过来选两朵花,她就教人包花技术,直接卖花束。 高端技术,自然就是接单花画。设计稿她来出。 还有灯。 傅辛夷打算用一些灯架,再在外头用白色薄片的干花花瓣修饰一下。若是贴得好,在光线黯淡日子里点上,整个铺子就会有朦胧的光晕效果,看上去异常温馨。 她设想有千万种想法,落于实处就是钱钱钱。 以及人人人。 钱还算好解决,多做画,多生钱。可这人…… 傅辛夷意识到这一点时,扫了一下整个店铺:傅尚书亲选的掌柜吴掌柜正在帮忙贴墙,往柜台后头填土。傅尚书亲选的店小二小吕正在刷墙。他才十五,看着瘦小,听说自小习过武,懂一点算账,手脚灵活。良珠在摆放灯架,试图将其摆对称。 店内店外进出运着东西的,全是傅府临时派遣过来的人,以后并不会在这家店做事。 她设想中的蓝本正在一点点实现,只是人现在够用是现在够用,回头谁来负责包花?小二么? 傅辛夷总觉得让这样的店小二负责包花,大材小用。这店小二明显是今后的掌柜人选,是傅尚书养的傅家人才。 「我说。」傅辛夷开口,有点困恼,「回头店里做生意包花,要不我们再请个人来?」 小吕立马转头,兴奋举起手上的墙刷:「我可以,我可以,小姐我可以。」 傅辛夷看向积极蹦跶,双眼发光的小少年,头疼:「不行,光有你一个不行。到时候来的多是姑娘家,我还得找个姑娘在这里帮忙。」 掌柜听到这话,忙开口:「小姐,这人选我来寻吧。您有什么要求,跟我说一声就成。」 傅辛夷思考了一下:「也成。我需要一个态度大方一些的姑娘,长相要温和。十五以上,三十五以下。是否婚配倒是不重要,只是不能说两句就红脸。若是家里有孩子,孩子不可随意带到店里来。手要灵巧,人要聪明,最好是学过两笔画画,背得了书的。」 学过刺绣的还好寻一点,学过画画的可就真不多。 画画要钱,家里必然是有读书人才能让子女学一笔画画。 掌柜略一思索,还是同意了:「成,我会去找找。」 傅辛夷点头:「寻到了人,我要亲自见过。」 掌柜应声。 傅辛夷走到柜台边,寻了店内进货的册子:「对了,廊坊那头花鸟店的掌柜,你回头和他吃一顿饭或者喝喝茶,以后很多生意得你们两个对接。要是进货觉得价格不适合或者花草劣质了,你和我说,我会考虑换个人合作。」 杀伐果断。 掌柜万万没想到傅家大小姐还挺会做生意。他连连应声:「小姐您说得是,我下回就去和他喝个茶。」 安排了大半,傅辛夷见着天色差不多了,叫上了良珠:「良珠我们该回去了。」 良珠应声,忙放下自己忙的活计,跟到傅辛夷身边:「小姐,画我们什么时候运过来?书房里有好多了。」 傅辛夷表示:「等这儿墙弄好了后,再等三天。」 良珠忙点头:「好。」 傅辛夷和掌柜说了一声,随后带着一串人离开。她现在外出,身边的人只多不少。她也不希望总身边缀着那么多人,可现在情况特殊,就连她自己也怕再次遇到莫名行凶的人。 马车回程。 车子行进,傅辛夷听着耳边的车轮声,连带着马蹄声和自己人的脚步声。她以前必须刻意去听声音,现在习惯得很,还挺喜欢继续听各式各样的声音。 听着听着,她听到了一串和自己这边一样稳重的脚步声,以及一辆马车迎面而来的声音。 第54章 看起来是个贵人。 她是情况特殊才有人护着。对面如果是寻常情况就有人护着,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或许是某位皇子或者公主。 傅辛夷总共就见过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其他人就算是见过也认不出。她对外说了一声:「我们靠边走一点。」 外头马夫应声。 「傅家马车,是傅小姐么?」外头一个陌生男子开口询问。 傅辛夷愣了愣:是不认识的人。 她略提高了声音回答:「是,敢问是?」 男子隔着马车,在另一头遥遥与她对话:「云家人。傅小姐要是方便,可来我车上一叙?」 傅辛夷惊异看向了自己身旁的良珠。她要是没记错,云家人全不在京城,已住到西边去了。 良珠也懵了一下,茫然回视自家小姐:「小姐,云家不住在京城呀?」 傅辛夷想到行刺的事,掀开马车探出头。 只见对面的马车与他们的微微错了点身,马夫一脸肃然,朝着傅辛夷这边拱了手,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牌子。牌子是长条形,隔着距离看不清上面刻字,唯能看见下面缀着银色的穗。 傅辛夷这边的马夫是傅尚书挑选的人,立刻和傅辛夷说:「确实是云家人,那是将军亲卫才有的身份牌子。」 云家人。 云诗诗的娘家。 那儿有自己的舅舅、外公、外婆。其中舅舅还曾为了她娘大闹过京城。 傅辛夷下了马车,往面前的马车走去。她往周边看了看,发现周边人偶尔好奇看过来一眼,很快就又离开了。没有人对这儿发生的事情好奇。 云将军亲卫替傅辛夷摆上上马车的踏板木头,拱手行礼。 傅辛夷走上马车,掀开了帘子。 亲卫拦下了跟着下马车想要往前一步的良珠:「只邀了傅小姐一人。」 良珠皱眉,忙喊傅辛夷:「小姐!」 傅辛夷看着马车内的一男一女,走进了马车,留下一句话给良珠:「不用担心。清明节,云家人来京城祭祀,顺带见见我罢了。」 马车内女子头上系着一根白色的带子,唯有家中有人过世才会系的。上回傅辛夷在十二皇妃府上也见过。 男子一样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性子素雅寡淡得很。 云家人穿成这样来京城,该是来替云诗诗扫墓的。不过傅辛夷至今为止没扫过墓,顶多就是给牌子上香。她一直以为这儿少有扫墓的习俗,原来只是她自己没去扫过而已。 傅辛夷朝两人笑了笑:「我是傅辛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女子见着傅辛夷,手往前探了探,又犹豫往回缩了缩。她朝着傅辛夷笑了笑,先介绍了自己身边人:「苏元驹。」 现在稍微有点文化的傅辛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要叫「苏骏小马」,但还是有礼貌朝着人笑了笑。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女子介绍完苏元驹,抬手将自己头上的带子朝上移了些。 眉间一点红显露出来,是那样的令人眼熟。 女子朝着傅辛夷笑着:「我想,你该知道我是谁。」 马车轻微起步,找了个更加偏僻的位置拐进去。 傅家的马车跟上,不过却被人拦在了一段距离之外。要不是马车上的人是云家的,恐怕傅府的人就要动手了。良珠急切得不行,却半点没有办法突破云家亲卫。 坐在马车上傅辛夷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她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法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就这么傻傻愣愣看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轻笑时才能看见眼尾的痕迹。世人怜爱她,岁月一样怜爱她。她容貌上佳,加上一身温和的气息,就像是傅辛夷记忆里娘亲该有的模样。 傅辛夷出家门次数少,见过的多又是喜穿鲜亮的达官贵人,偶尔见着普通老百姓,也多穿着灰扑扑或者深色黯淡的衣服。她并不知道京城里其实很流行穿白色,和丧服的白色不同,是象牙白。 面前两个人身上的衣服就都偏白偏素,是他们的喜好,也正好符合了他们的性子。 五年孩童的记忆,初想起时还很清晰,这两年来逐渐也有点模糊,反而被傅尚书手上的那幅画所取代,好似那幅画上的人才是她娘亲一样。 但画和人是不同。 真见着人,傅辛夷才深刻意识到,为什么相片比不上人,画作比不上人,那些能让人美感停留的物件,永远是比不过鲜活的人的。 面前的女子并不像是当初她作画时选用的粉山茶,更像是那种厚重纯白的花,例如梨花,例如别的什么花。 傅辛夷轻喊了一声:「娘。」 第55章 而她面前的女子朝着她微微颔首,眼内是她根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轻柔应了她的话:「哎。」 傅辛夷没有哭,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大约是震惊到情绪放空了,她有点不知道该做出如何的反应,只继续凝望着面前的女子,乖乖坐在了那儿。 是云诗诗。 京城里无数人挂念的人,一个早已经死去了多年的人。 云诗诗的温柔像云,像棉絮,光是说话就能将人柔柔包裹起来:「赶到京城正好清明,听说你在开店,本想着在你店外头见你。没想到路上就碰上了。」 傅辛夷应了一声:「嗯。」 云诗诗一点点化解着傅辛夷的无措,细声细语继续讲着该傅辛夷知道的事情:「原先和元驹是打算在周边晃一晃。听说你遇到了些麻烦,便赶过来查一下情况。元驹不能随意入京,我们只待一天就走。」 傅辛夷听到这个一天,意识到了问题,忙身体往前探了探:「可爹他……」 家里两人是真情实感每年都在给云诗诗祭祀啊! 云诗诗弯了弯眉眼:「我和你爹是协议成婚。」 傅辛夷又懵了。 什么协议? 「成婚这件事,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京城里一对对那么多,其中又有多少人的成婚是因为自己的感情呢?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们当初都还年幼,很多时候决定不了那么多事情,总要顾全大局。」她和傅辛夷讲着道理。 傅辛夷张了张嘴,无措说着:「可……顾姨娘……」 云诗诗说着能让全京城震上三震的话:「顾桑儿喜欢傅文柏,我喜欢元驹。我和傅文柏成婚,顾桑儿才能陪嫁嫁入傅家。傅文柏也喜欢顾桑儿。他一步步朝上爬,有了地位和权势,才能在傅家说上话,护着顾桑儿。而我也可以和元驹在一起。」 傅辛夷茫然:「顾姨娘知道娘还活着么?」 云诗诗说到这里,才轻叹一口气:「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要跟着我走,觉得我那么多年受尽了委屈。但其实我一点没觉得委屈。我替云家嫁了人,又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哪里委屈的呢?她总是自己念头一堆,劝都劝不进。」 傅辛夷还第一回 听到自己亲爹名字和顾姨娘的名字。寻常在府中也没人会叫他们两个的名字。 等等…… 既然顾姨娘和傅尚书在一起,那她? 傅辛夷震惊指着自己:「我不是!」 「嘘,轻些。」云诗诗提醒傅辛夷,「马车内隔音虽还好,但这么想,你那儿的人还是听得到的。」 傅辛夷慌忙压低了声音,眼内还全是震惊:「我不是傅尚书的女儿?」 旁边苏元驹微挑眉,低声回了她这个问题:「你是我的女儿。」 傅辛夷更加震惊看向了苏元驹。 男子留了点胡子,精修过,面容并不老,看起来好像比傅尚书还年轻一些。他神情带着一点戏谑,又有点不服气般说着:「他勉强算你干爹。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叫声爹倒也没错。」 傅辛夷觉得要是放在千百年后,这种事情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人们茶余饭后能说个好几年,指不定过了好些年总结「最让人震惊的事情」时还能再度提出来。 她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脑袋仿佛被无数炸丨药轰了个彻底。 云诗诗见女儿震惊成这样,也知道隔了那么多年不透露,实在是自己的错。 她朝着傅辛夷歉意笑了下:「元驹以前在京城住得隐蔽,常人不可随意出入他那儿。我便一直没带你去过,府上也是桑儿替我掩护的。后来出了事情,我和元驹趁势离开,才安定了这么多年。」 傅辛夷后来一直神志不清,他们也无法给她透露过多。这两年云诗诗又在排毒,实在碰不了人,于是见面一度又往后延。 「我在傅家……」傅辛夷觉得很荒谬,「我在傅家那么多年……」 她在傅家那么多年,该算是什么?寄人篱下,算代养么? 苏元驹比云诗诗更敏锐一些。 他擅长揣度人心,几乎是瞬间就揣测出了傅辛夷自己还没察觉出的不安:「傅文柏养你那么多年是应该的。诗诗对他们两个有恩。当年诗诗带到傅家的嫁妆可全在他那儿,即便现在还没全然交到你手里,这些年的红利也够他吃了。」 云诗诗用脚踹了一下苏元驹。 马车里就那么点地方,傅辛夷将这一脚看得清清楚楚。 她头脑混乱着,却又觉得这一脚真的很好笑,唇角都没忍住翘了翘。 云诗诗和傅辛夷说了声:「傅文柏和桑儿都是很好的人。他们这些年一直将你当自己的孩子,细心养着。京城水深,但他们两个还是能信的。」 第56章 京城水深,傅辛夷确实是感觉到了。 成年旧事,下毒刺杀。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女,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团迷雾中,比封凌还成谜团。她总觉得封凌莫测,却没想到自己比封凌还莫测。 傅辛夷想起了皇后:「皇后娘娘那儿呢?」 云诗诗听到这话,愣了下,随后又笑开:「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成了皇后,我们就再也无法和以前一样了。我能信她,元驹却不会信了。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就连协议成婚一事,她也是不知情的。」 顾姨娘和皇后两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不多,这才会互相敌对。 傅辛夷总算理清楚了一些事:「所以你们协议成婚的事,顾姨娘知道,皇后不知道。娘你还活着的事情,顾姨娘和皇后都不知道。云家该是知道的,那爹……干爹知道么?」 云诗诗点头:「傅文柏知道,当初是他和我哥送走的我和元驹。」 这大约是利益互相交换的结果,也是人情交换的结果。 所有的事情迎面丢过来,让傅辛夷不由苦恼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怎么会这样?」 傅尚书在她眼里的父亲形象崩塌了一个角,成了一个演技极为精湛的成年大人。难怪在家里总能察觉到他偶尔有意的规避,敢情不是亲生的。 顾姨娘的心情她倒是也能理解了。小丫头喜欢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靠着大小姐才得以成婚,本来心中就有愧于大小姐。后来更没想到有下毒一事。这么多年懊悔和自责,怕是从来没能自我原谅。 她亲娘有自私,却也尽可能在做最好的选择。 至于她亲爹,尚且不熟,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要么身份实在复杂,要么身份实在不堪。 傅辛夷受傅尚书和顾姨娘影响不小,深深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一男一女:「那,要一起吃个饭么?」 有什么问题无法解决,那就吃个饭好了。 如果问题有点大,那就吃得好一点。 云诗诗和苏元驹对视一眼,失笑。 过去的事情早已发生,现在好像确实也就只能吃个饭。 可惜时间短促,云诗诗含笑摇了摇头:「下回吧。这回来得仓促。再不走就要被人发现了。今日见面的事情,你就说是和云家一位谋士见了个面,云将军让他问候你就成。傅尚书能听懂,其他人不需要懂。」 傅辛夷乖乖点头。 有下回就好。 她总算搞明白一些事情了,也算是个好事情。 「那娘下回见。」傅辛夷看向苏元驹,隐隐能感受到苏元驹的期待。 都不容易啊。 傅辛夷乖乖和苏元驹也喊了一声:「爹也下回见。」 一个称呼而已,面前两人却都笑得高兴,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礼物。苏元驹含笑轻咳一声:「成了,回去吧。听说你和那个封会元挺好的。要是成婚,我会送大礼给你们。」 傅辛夷刚想说什么,就见她娘又踩了苏元驹一脚。 别人话中温和的女子,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的。 傅辛夷拱手起身:「我先回家吃饭了。」 在两人应声同意下,傅辛夷拉开了马车帘,朝着里头又挥了挥手,这才往回离开。 傅辛夷觉得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 她拥有了对自己很好的傅尚书和顾姨娘后,又发现自己还有一对亲爹亲娘。历史上可没说这些个事,连说书人都猜不出这样的事。 这年代又没有什么孩子血脉检测,谁也不知道她并不是傅尚书的亲女儿。 到了这个时候,傅辛夷更觉得还好她早前决定自力更生,自己买铺子自己折腾的主意好。娘亲的嫁妆很大程度上是一场交易,她自己挣来的东西才是属于自己的。 人倒是傅尚书那儿借来的,以后还是得培养自己的人。 傅辛夷将这事放在了心上,跟着傅家马车回了府。 良珠在边上还生气:「小姐您怎么能这么随便就上人家马车了呢?万一是个坏人呢?云家怎么说来京城就来京城了?就不能在傅府见小姐吗?」 傅辛夷心想:那还真不行。 顾姨娘要是知道了,眼泪决堤,转头揣着宝宝都要跟她娘跑。 她想着苏元驹的名字,像是不在意般,问了一声:「对了,京城里谁家姓苏啊?」 良珠听到这个姓氏,心头一跳,忙嘘声:「小姐!这是皇姓啊!」 傅辛夷:「……」 她顿时又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娘不让她和十二皇子成婚,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兄妹。她是皇室血脉。这就是为什么傅尚书说她娘藏了太多秘密,光苏元驹这个人就是惊天大秘密。 第57章 她娘很多事情不能和皇后说,这也能理解了。 傅辛夷哀叹一声,头撞马车墙:「我的头好痛。」 良珠以为傅辛夷是真头痛,慌了:「怎么了?难道是中毒了?刚才……」 傅辛夷脑袋搁在马车壁上,伸手指弹了下凑上来的良珠额头:「你让我头痛。我才没中毒。你去坐好,不准生气,今天晚上我们喝点好的。」 良珠撇嘴:「小姐!」 傅辛夷哼哼两声,勉为其难坐端正:「我现在就想吃好喝好,再睡一个好觉,明天起来再好好装修店里,争取四月中将店开出来!」 大人的事情,大人会解决。她最好不要在还没有全然弄明白事情的情况下随意插手。 云诗诗和苏元驹来京城,看自己是一方面,更多可能是有别的事情。仓促来,仓促离去。运气好能碰上看一眼,运气不好也不知道真正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一是好好干自己的事情,二是保护好自己的命。 细思想来,历史上封凌的死,或许可能是受到她身世的牵连。皇家人要是想要除掉隐患,也不是不可能朝着他下手。不管是皇上、皇后,还是今后有登基机会的十二,亦或者十二皇妃,谁都有可能。 傅辛夷心中轻叹气,面上却没有再表现出什么。 ☆☆☆ 皇宫。 顾姨娘将茶杯放下,随着皇后继续看最近下头献上来的字画。 皇帝喜欢字画这件事,在京城里并不是个秘密。不过想要讨他欢心也不容易,因为他的喜好非常难以揣测。同一个书法家,这一张字帖他喜欢,那就连着夸奖七天,另一张字帖他不喜欢,那就连着骂七天。 当然,他当着臣子只提一两句,都是私下里对着皇后说。 皇后揣摩过皇帝的心思,觉得这人喜好每天都有一个花样,最后也放弃了。随意这人吧,左右花钱的不是自己,心情起伏不定的也不是自己。 后宫里莺莺燕燕很多,总有触霉头上来送字画的,惹恼了人,被冷个一两个月,转头就被忘记到了脑后。要不是她掌管后宫还成,怕是宫里头无聊死得有一片。 对于皇家而言,女子是永远不缺的。 皇后手指尖端上依旧带着指戒,涂了正红胭脂的唇角勾着一个轻微的弧度:「最近的画是越来越没意思了,陛下看多了这些,心情不好。」 顾姨娘含笑回着话:「陛下向来喜欢肖先生的。肖先生这段日子可有新作?」 皇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音婉转,带着点缠绵懒散:「有是有,意境不佳,陛下与她大吵一架,回来气得拿剑砍坏了三个木头桩子。」 顾姨娘看着面前的字画,半点没被耳边的轻笑影响到,语气与寻常一样:「最近我寻思着去寺里祈福,总觉得日子正常,但浑身觉得不舒服。」 皇后抬眼轻飘飘看了顾姨娘一眼:「巧了,我也觉得不舒服。」 顾姨娘听着皇后也觉得不舒服,替皇后「操心」:「殿下要是觉得不舒服,还是先看看太医。祈福一事全讨个心安。」 「也是。有病得找太医。」皇后取出了一幅画,看了两眼,觉得太过一般,丢到了一旁,「找不着对的方向,回头惹出大麻烦可不好。」 顾姨娘应声:「殿下说得是。」 皇后「哎」了一声:「对了,我听说封会元替辛夷挡了一个刺客,辛夷没事吧?吓着没?」 正常人都应该问封会元有没有事情,到了这儿,反倒是傅辛夷比封会元要尊贵了些。说话的两人嘴上说的话,意思不止一层,话里带着别的话,听起来复杂。 「还成。这些天都忙着捣鼓自己要开的花店。」顾姨娘笑了笑,「她就是心思单纯,见着谁都乖乖巧巧的,半点不折腾。」 皇后手拂过下一幅画:「哦,那可不太好。现在的人心里头花样多。就说那封会元,我生怕这种民间上来的孩子心思野,有钱便浪荡。」 顾姨娘对此表示:「嵇先生喜欢他,老爷相信嵇先生的眼光。」 皇后朝着顾姨娘笑起来,似有兴味:「他是确定看上那孩子了?」 顾姨娘回着笑:「是辛夷看上的。她和她娘一样,看人是一等一的准。」 皇后在说傅辛夷单纯,顾姨娘在说傅辛夷眼光独到。这指的不仅仅是傅辛夷对封会元的态度,也指的是傅辛夷对待她们两个长辈的态度。一场隐含硝烟的对话过了许久才结束。聊够了,也算是互相试探结束了。 「既然辛夷看上了,那我就也相信一下。」皇后将画看完了,「天晚了,早些回去吧。宫里头没意思,让她有空送两朵花来。」 顾姨娘起身告退:「那您注意身子,我先回了。」 分别得毫不留念。 第58章 两人在心里大约有了点决断。要么就是对方演技太好,要么就是出手的另有其人。可惜线索由于人像画被毁,现下又暂无法追查下去。 顾姨娘回到家时,傅辛夷已经在家里了。 晚间吃饭,傅辛夷脸上看不出半点异常,唠家常和傅尚书和顾姨娘说了自己今天碰到云家人的事情。 「是云家的一个谋士,长着小胡子。他也没自报姓名,只说是帮云将军来问一问。」傅辛夷一边吃饭一边说着。 顾姨娘心细,和傅辛夷说了两声云家人的好话:「云家人很少来京城,估计有什么要事。你舅舅还是挂念你的,特意让人来问你一声。」 傅尚书顺着顾姨娘的开口:「有缘见的日子不多,下回见了可以多聊两句,让云家也放心。」 傅辛夷应声,悄悄看了眼傅尚书。 傅尚书脸上看不出一点「知情」的样子,神色正常吃着饭,还略有诧异看了她一眼:「怎么?」 傅辛夷的偷看技术,今日依旧是失败的。 她收回视线:「在想给店里找一个姑娘,跟着我学包花。以后要是还成,就提一下,多教一些。」 傅尚书笑了声:「你的店,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傅辛夷心里是有数的,比以前不论任何时候都有数。 她比以前更期待这个家新生命的降临。面前这两个人拖了整整十五年,该有个很好的故事结局。 吃过饭,各回各自那儿。 傅辛夷洗漱后稍微磨蹭了一下,躺在床上闭着眼想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见了自己亲生父母,又知道了顾姨娘和傅尚书的事情,成双成对的长辈让她有些想封凌。 长辈们为了平衡自己的情感和家族,将一生当成赌局。 她呢? 历史上的傅辛夷呢? 她也会是一个将一生当成赌局,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么? 或许会吧。 傅辛夷觉得自己有些割裂,一方面觉得自己就是傅辛夷,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算是真正的傅辛夷。 她曾经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希望封凌可以活得久一些。可现在却逐渐变了,变成她希望以一个更亲近的身份,让封凌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说书轻描淡写讲着他难熬的过去,极力渲染着他权势滔天的盛况,最终语调激昂嘶喊着他的败落宿命。 她悄悄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将自己大半脸都埋在被子中。 满脑子胡思乱想,傅辛夷不知道在床上闭眼熬了多久。她本是性子温和、生活简单的人,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情。 熬到头疼欲裂,她才朦胧昏睡过去。然而接连的梦并没有放过她,一场又一场,荒诞又传奇。变成小人国的子民从高空坠落,变成搬运粮食的蚂蚁工做着苦力……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被子沉重,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 到最后,她梦见了封凌。封凌在一个屋子里,屋子里什么陈设都看不清楚,模糊得非常符合一个梦。她看着他脱下了外衣,脱下了里衣,接着手慢慢下滑,开始脱裤子。 傅辛夷面红耳赤,觉得自己热得要疯了。 在封凌低沉着嗓音叫了声「辛夷」后,傅辛夷猛然睁开眼。 她被吓醒了。 浑身滚烫,身子却又有点发冷。 傅辛夷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脑袋:「良珠?」 声音沙哑。 她,病倒了。 顺天府的通知很快到来。 封凌婉拒了嵇老先生的「帮助」,自行寻了顺路马车前往顺天府。 他穿上了那天傅辛夷特意给他换上的衣服,还是刚洗净过的。衣服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味,还沾染了一点嵇家的笔墨香味,闻起来不错。 现在的顺天府府尹调动上来没多少年,消息灵通、为人谨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这种大是大非显而易见的案子上,并不会为难到他或者傅辛夷。 马车在距离顺天府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封凌下车,对着马夫谢了一声:「多谢师傅带我一程。」 马夫受宠若惊:「不谢不谢,我本来就要来内城。封公子可要再往前一些?豆.豆.网。」 「不了,我自己走两步。」封凌含笑拒绝,告别马夫往顺天府走去。 他右手至今为止还不能做大动作,手臂一动,手掌便隐隐作痛。原先受伤那天没觉得什么,现在慢慢恢复时却又痒又容易拉扯到。 一想到要见到傅辛夷,他脚步都轻快了一些。那如花一般温和的女子,总能让他心情平和且隐隐有着小欢愉。 顺天府周边有不少铺子,其中一家茶铺开得很大,来往总有人进去讨一碗茶水喝。一文钱一碗,五文钱可以喝一整天。他看见自己早前约好的人,轻笑了一下。 第59章 他花一文钱要了一碗水,坐到了对方面前:「郝兄可问到了消息?」 郝康安今天休息,并没有穿软甲衣服。俊朗的男子常年习武,即使没有穿制服,也容易吸引到旁人目光。让不少人坐下时忍不住刻意避开一些。 他神情很淡,几乎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朝封凌点头当打了招呼:「我朋友和那儿的差役是酒友,叫他帮忙问了两句。但行刺的人现在已经问不出什么话来。」 封凌单手端起茶水喝了口,眼眸注视着郝康安,思考着郝康安的话。 郝康安本以为这只是顺口一问的事情,帮封凌打点去问两句话,却没想到这案子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低声告诉封凌:「锦衣卫亲自来人问话。行刺的人手指脚趾尽断,能说都说了。这事点到为止,不可再深入。」 锦衣卫? 涉及到皇家。 十二的地位远没有二十年后那么高,指使不动锦衣卫。若是皇帝亲自让锦衣卫出手,那为什么?是因为皇后?皇后和云诗诗的关系好到这种地步? 他上辈子确实能感受到皇后对傅辛夷的好,但云诗诗的前陪嫁丫鬟顾姨娘与皇后之间关系却算不上多好。他以前偶尔会听到傅辛夷苦恼于两人的关系。 不合理。 封凌放下茶碗:「近来任家如何?」 郝康安听着这个问话,眉眼稍柔和了点,但脸上还是看着冷冰冰的。他瞥了眼封凌:「现在该叫何家。」 任欣颖跟着改嫁的母亲去了何家。 封凌失笑,不知道郝康安给他强调这个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是一个姓氏,回头任欣颖嫁了人,那又是进了另外一个姓家。 郝康安简单讲了下任欣颖情况:「卢家和詹家的事情闹得很大,任欣颖跑了那么多趟大理寺,又在民间寻了不少人。街头巷尾都知道她。虽说他们嘴上说她没做错什么,孝心天地可鉴,可到底还是觉得她太能惹事。」 惹事代表着,任欣颖婚嫁成问题,外出想做点营生也成问题。 郝康安本是个话少的人,却愿意和封凌多说两句任欣颖相关的话:「何家一个男子支撑家里四口,生活不易。」 何通还小,经历最近的事情似乎比以往更懂事了。小孩最近找不到封凌的身影,就总暗搓搓摸到郝康安那儿去寻点事情做,还会打探封凌的消息。 封凌听着点了头:「让任欣颖去廊坊找傅府刚买下的铺子。傅府要开花店,应该正是缺人的时候。何通要是无事可做,让他多学点东西。再年长些我会安排别的路。」 按照时间来算,傅辛夷应该正是缺人的时候。就算现在不缺了,等以后铺子多了,她还是缺人的。以任欣颖的性子,以后知道了卢家和桂晓晓、傅辛夷的矛盾,了解到她们家中都推了手,必然会忠心耿耿帮着傅辛夷。 郝康安得到了解决方法,心中稍松。一来一往,人情也算还清了。 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告辞。」 封凌拱手,看着郝康安头也不回离开。 桌上一个茶碗还半满,一个茶碗已空。周边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半点没有打扰到封凌思考问题。茶水一点点下去,等到只留一个没有几片叶子的粗茶底,封凌才起身离开。 他眸色深邃,耐心却十足。右手放在前胸,左手轻甩着。京城有名裁缝的衣服剪裁合体,将他骨子里的傲气展露了个彻底。人来人往的寻常人全然成了他的衬托物。 京城随处能碰到凶猛的庞然大物或盘或匐着。然而这些庞然大物却没想过,底下的小小蝼蚁能撼动怎么样的柱子,又可以掀起如何大的浪花。 他踏进了顺天府,陡然收敛起了一身凌冽,拱手朝着差吏友善笑了笑:「我是不是来早了?傅小姐可来了?」 差吏见了封凌,忙拱手回礼示好,还帮着解释了一下:「封会元来得正好。傅小姐今天来不了,她病倒了,是府上她丫头替她来的。」 封凌松怔:「病了?」 差吏尴尬笑一下,压低声音:「傅小姐早年被下过毒,身子不好很正常。」 封凌还以为又能见面。 有些失落。 他朝着差吏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淡淡。傅府将傅辛夷放在掌心上宠,而傅辛夷又是个坚强的人。她就算碰到行刺都不会病倒,怎么会现在突然倒下了? 清明那天早上下了一点小雨,后来有点阴冷,府上人心细,该是不会让她受冷才是。 是想念娘亲了么? 封凌揣测着傅辛夷的病因,往里头。他见到了一直跟在傅辛夷身边的良珠,往良珠面前走。 良珠见到封凌,忙行礼:「封公子。小姐病了,没想到今日要来顺天府,府上就让我来了。」 第60章 封凌朝她点了头:「辛夷病可还好?怎么会突然病了?」 良珠叹气:「清明那天小姐回家路上碰到了云家的谋士。她和云家谋士聊了两句,晚上睡下,第二天就病倒了。大夫过来看了,说是思虑过重。可能又是开店,又是想夫人了。」 云家? 封凌问了一声良珠:「我今天能去拜访么?」 良珠忙摇头摆手,满脸拒绝:「别别,千万别。封公子马上要殿试了,过了病气可不好。小姐要是知道我带您回去,肯定要生我气。」 封凌点了点头,和良珠拉开了距离,等着案子按流程审理。 顺天府府尹体型微胖,面上肃然,很快升堂。 两边守着的差吏有序威武喊着。 府尹再过了一遍手上的内容,吩咐:「都宣上来。」 封凌、良珠先后走进内堂。 府尹见了封凌,先一步开口:「封会元身体不适,不用跪拜。」 封凌拱手:「谢过大人。」 良珠在旁边恭敬跪拜:「小女良珠替傅小姐前来。」 府尹应声:「知道了。带犯人。」 案件本身是真的简单。当街行刺,一人伤了另一个人。差吏立刻将犯人带了上来。 封凌早前有得到消息,可在见到被带上来的犯人时,依然惊诧了一下中年男子的狼狈样。 中年男子是被拖上来的,恍若一条死狗。他双手双脚指头全部软趴趴挂在那儿,已结块的深棕红色血块清晰可见。他嘴角歪着,无意识流淌着口水,双眼放空,神智似乎已不在。 良珠悄悄看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这人已成这样了? 府尹在上头拿着下属写好的文书:「此案情形恶劣,本官非常气愤,遣人审了一番。此人喜赌,欠款良多,家中无米可食,心生歹念,当街行凶,试图抢夺傅小姐钱财。」 要不是封凌早前知道有锦衣卫插手,或许就信了。 上头府尹话说到了这里,将文书往边上一搁,语气肃然继续说着:「此为其一,人证物证齐在。」 本以为话就此结束的封凌轻微抬眼,在下方听着府尹继续说。 「有不法之人与傅小姐结怨,有雇此人行凶杀人行为。此为其二。」 这下轮到良珠猛然抬头,惊愕瞪大眼。 府尹语气未变,照常肃然:「然第二点未有证物,钱财未曾查到。本官认为第二点存疑,有脱罪嫌疑,所以本案以其为主犯判决。堂下可有异议?」 封凌笑了。这府尹是明明白白在告诉他,这案子幕后估摸着还有人,但实在是查不到。要是查到了,这人本就只伤了人手,可能还会被轻判。 府尹是个聪明人。 封凌拱手:「无异议。」 「嗯。流三千。结案。」府尹快速断决了案子,「退堂。」 退堂鼓声击香。 封凌左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漠扫了眼旁边依旧无意识的男子。流放三千里,是顺天府府尹能判最重,又不需要通过皇帝的判决。 这人注定将死在路上。 云将军派人来京城见傅辛夷,或许还带来了别的消息,与想要傅辛夷性命的人有关的消息。 他转头朝站起身来的良珠微颔首:「替我转告傅小姐,牡丹花开了。」 良珠听到这话,摸不着头脑,茫然:「啊?封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封凌笑着:「你家小姐会知道的。」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 傅辛夷躺在床上,觉得自己仿佛一条风干的咸鱼,半点都不想动弹。这几天天气好不容易从阴雨的清明转过来,总算是乐意放点晴。 身子疲乏,喉咙发痒,时不时就让她忍不住咳嗽两声。中药加了甘草还是让人反胃,蜜饯又齁甜齁甜,放入嘴里嚼两下就想昏迷。 补品最多能叫不好吃,生病熬煮的药就是顶天了的难喝,嘴里的味道是阴魂不散级别的。 一生病,很多事情就必须往后拖。顾姨娘和傅尚书没想到傅辛夷会生病,前者焦急又被命令不准靠近,后者只能让家里丫头来回跑,多传递一下傅辛夷的生病详情。 傅辛夷转了个身子,又咳嗽了一声。 牡丹花开了。 封凌让良珠对她转述了这句话。 按照封凌让孩子送去花鸟铺的要求,谷雨当天,花鸟铺会送来牡丹花。傅辛夷算着日子,在想封凌会在谷雨这一天干什么,想着想着,谷雨就到了。 春牡丹开得正好,娇艳得如同含羞却又直面心上人的少女,一朵朵巨大压在枝头,美得恍若假花。春日一直都是一个极为美好的季节,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第61章 良珠在门口探出了头,小声询问了一声:「小姐?」 傅辛夷又转过身:「嗯?」 良珠见傅辛夷醒着,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张纸递到傅辛夷面前:「封公子送来的。」 傅辛夷从被子里钻出来,起身坐好,接过这张纸。 良珠送出了纸,忙从边上拿了披肩给傅辛夷披上。 纸很薄,薄到透,透到可以隐隐看见纸后头的东西。纸上画了一朵巨大的牡丹,只有一朵花,几片叶。画法和当初送给她的小册子一模一样,栩栩如生,好似真牡丹。真的像假的,假的像真的。 傅辛夷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然后问良珠:「封公子怎么忽然送我这个?他让上回那孩子送的么?」 良珠摇头:「不是。封公子亲自送的,在后门。」 傅辛夷惊讶抬起头:「要殿试了,他不是该被压在嵇先生家里么?昨天你不是说国子监那儿都没人去了。全京城还以为他右手受伤,心中意难平,直接失踪了。」 京城里关于封凌受伤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好笑的还是一些学子,额头点红不说,右手还伪装起受伤的样子,拿布条缠着,好似这样自己就能中会元。 前头馄饨店的学疯子大杀四方,不过成了谈资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改不了封凌的当红,改不了学子的效仿。 良珠挠了挠脸:「反正就是现在正在后门。今天老爷不在,顾姨娘午间睡下了,现在府上能做主的就小姐您。可您又病着。不如我还是让管事叫他走了吧?」 傅辛夷低头重新又看起了手中这张画。 画很漂亮,漂亮得就和他人一样。 她知道自己现在病了,不该现在见封凌,可心底里就是有个小人在蹦跶蹦跶,恨不得跳到她面前,拽着她就往外去。想知道他过来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我……」她话还没落,门敲了敲,「小姐,封公子又送了一幅画过来。」 良珠忙去门口拿,拿了画又放到了傅辛夷面前。 傅辛夷茫然接过画,就见着这是一张厚一些的纸。 这张纸很厚,上面只在居中偏下的位置,画了两个小人。小人画得很抽象,抽象到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傅辛夷意识到什么,忙把刚才那张画叠加到这张画上。于是一朵巨型的牡丹花就出现在了画上,而牡丹花下一男一女待在那儿,像在幽会。 小人国里窥见大牡丹。 是她梦里才会做到的场景。 傅辛夷看着画发呆,半响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旁边良珠发现了两幅画的妙趣,心头惊叹:封公子未免太会想了一些。怎么画还有这样的呢? 好半响,傅辛夷才恍然意识到,封凌还在后门等着。 她忙将画放到一旁,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良珠,给我打盆水来,我去门口见见他。」 思念也算是病,来时不汹汹,一点点积攒着,到积过了头,如波涛汹涌的海浪迎面扑过来,将她整个淹没。她慌乱穿了衣服鞋子,草草用发带将头发捆着,胡乱拿良珠给递上的帕子擦了脸就往外跑。 素面朝天的少女由于病弱,脸色比平日都要白一些。小跑出来,唇色也比往日都浅淡一点。 她头发和眼睛都乌黑,跑近时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封凌手上拿着一个细长的木盒子,看着傅辛夷跑到自己面前,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他擅于利用自己一切可以利用的点,明白自己容貌的优势,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傅辛夷的容貌震到失语。 傅辛夷隔开着一点距离,微仰头:「封凌,你不是要殿试了么?」 封凌看着面前的傅辛夷,回神,莞尔。 原本郁郁不欢被这么一个出场就全然打破。他真是要疯了。 「立夏过后才殿试,还有半月。我右手要换药,还要让大夫看是不是可以拆线。」封凌这般说着,视线全然没有从傅辛夷脸上挪开。 傅辛夷看向封凌的手。 右手确实是换过药了,布看起来干净得很。 封凌将手里的木盒递给傅辛夷:「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让人将最后一幅字送进去了。」 画有了,最后剩下的当然就是字。 傅辛夷接过了木盒,还是和封凌隔开了一段距离,很认真警告着封凌:「别靠我太近,会感冒的。」 感冒有的会传染人,有的不太会传染人。傅辛夷自个分不清楚,一并当成会感染人的那种处理。 封凌并不觉得自己会被染上感冒,但还是附和着点了头。 傅辛夷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了最后一幅字。这张纸更加薄,更加透。在左上方用一种非常收敛的字体写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62章 哦,下面还有个小红戳,写了「封凌」两个大字。 傅辛夷:「……」 脑袋里转过弯来,傅辛夷猛然意识到那具句「牡丹花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一是说了谷雨来,二是他不认为感冒会怎么样影响到他,就算受传染了,他也觉得见她一面很值得,三还夸了她貌美。 文人墨客的浪漫,比她卖花的还要会玩。从最早送的干花到现在送的牡丹花,一次次得让人忍不住疑惑,这人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奇思妙想。 傅辛夷脸上一点点被染红,确实有点春日花的味道在。她将木盒盖上,往背后一藏:「你怎么写这样的话?」 怪不要脸的。 封凌觉得自己伤口处好像又能感受到心跳了。他朝着傅辛夷轻笑:「想写就写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话不写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 傅辛夷自觉在这一点上说不过封凌。 既然说不过,那就只好直白些,比谁更不要脸了。 她朝着封凌点头:「有道理,那我有些想你了。」 说归说,羞还是要羞的。她手指轻微在木盒上刮擦着,紧张着封凌可能有的反应,觉得脸颊在发烫:「清明那天忽然有点想。也不是特别想,就觉得……」 她很难表述当时自己的情感。 就是当时在想,封凌在身边就好了。她对这一段被说书夸张又捏造过的历史,最了解的只有封凌。他对她而言总归是不同的。 「觉得要是……」傅辛夷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要是也没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荒诞的梦,又记着自己的身世不能随意告诉封凌。 少女心荡神摇,却又被困扰自己的那些事给压下。大夫说她思虑过重,早前表面上看不太出来,实际上确实压迫到直接让她病倒了。 傅辛夷手指放缓,不再为难自己,重复了自己的话,喃喃说着:「也没什么。」 封凌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到这些话。 他以前觉得女子的烦恼能有多少呢?现在觉得女子的烦恼并不比他所承受的少。她或许一直用自己的温和挡着很多事,而他真的一直不在意,以至于不知道。 封凌抬眼看了下后门那儿。 傅府的仆役们在后门口立刻缩回去,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封凌往前迈了一步,左手拉住了傅辛夷的衣袖。 傅辛夷微低落下去的情绪立刻又上扬了一些,却睁大眼说着试图拉开距离的话:「我生病了。」 可封凌不在意生病这种事情。 喜欢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了,藏是藏不住的。 心情不好这种事也是一样的。 人生命那么短暂,短暂到一杯毒酒就可以结束。如果真是就剩下那么二十年,他希望能够两人都开心一些。身边阴谋诡计再多,纷纷扰扰再多,开心一些就好。 「我知道你生病了。」封凌垂下眼睑,放低了声音,以安抚她的口吻说了一声,「失礼了。」 他吻在了傅辛夷的额头,快速退开后朝着傅辛夷拱手行礼:「发乎情,止乎礼。偶尔止不住,希望傅小姐谅解。」 傅辛夷懵着看着面前的人,单手拿着木盒,另一手傻乎乎摸上了自己的额头。 啊? 封凌抬起头,抿了下唇,随后朝着傅辛夷蓦然笑开:「不要想很太多事情。日子一天天走,不管愁不愁,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没发生的愁更没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今后京城中,我给你争一个诰命。」 傅辛夷觉得自己心脏坏掉了。 它跳得太快了。 五品以上才能叫争一个诰命。 两人明明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纸,却又好似已有了相约的默契。 傅辛夷知道封凌做得到。 丞相位,官居一品。 他在京城里会比现在红一万倍,而她只要点下了头,就会成为京城里最让人羡慕的女子。换成另外的人,或许当场就点头应了。 二十年,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封凌这样的人而言,能权势滔天,即使最终一杯毒酒也无所谓。对傅辛夷而言,却更偏向于最终平安喜乐,即使中间平庸也可以。 他们两个之间观点截然不同,可是…… 可是傅辛夷好像放不开手了。 「封凌。」傅辛夷念出了封凌的名字。 她觉得额头上的吻如同吻在她心尖尖上,让她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被面前的人从忧虑的漩涡中拔了出来,乐意去想:对,他说得对,过去的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以后愁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去想办法解决。 封凌在应了一声,等着听傅辛夷会回应他什么。 第63章 傅辛夷想到一个故事,一个阿婆有两个孩子,一个卖伞,一个卖布。愁的人,天气不管晴天雨天,总会愁一个孩子卖得不好,喜的人,不管晴天雨天,都会喜一个孩子卖得好。 阿婆改变不了孩子以前买卖的物品,只能转换心情。傅辛夷就是那个阿婆,她改变不了任何一位长辈已做出的决定。但她可以先改变了心情,再去让孩子卖点别的。 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卖那些都可以卖出去的东西。 傅辛夷注视着封凌半响,心里已有了决断。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对别的女子也会这般轻浮么?」 封凌:「……」 不,他没有,他不是。 傅辛夷想了想,觉得还有点不太对。没有经历过信息大爆炸时期的封凌,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追人方式?难道他天生擅长? 天生擅长好像更糟糕了。 傅辛夷现在已有点不相信说书了,毕竟说书完全不知道她复杂的身世。但她又觉得封凌以后那么招摇,仰慕的女子肯定会很多。他这人要是对每个女子都如此轻浮,自己头上岂不是就能放羊了。 封凌无奈解释:「辛夷想多了,我哪里有空去寻别的姑娘?」 他天天不是看书就是写文章,根本就没认识几个女的。 傅辛夷眼眸内眼神略怀疑,往后又退开了一点:「那就当你说得是真的。我吹不得太多风,要回房去了。你好好准备殿试,可别再乱跑。」 她生怕自己惹出差错,害得封凌受牵连,警告:「我不出门,你也别随便出门。」 封凌失笑,见傅辛夷这姿态,答应:「嗯,殿试前不再出门。」 傅辛夷得到了应声,拱手往府里撤:「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往门内小跑了一段,结果被门口好些个躲在门后的仆役吓了一跳。 仆役忙装作无事人一样,纷纷嘴里叨叨说着要干什么事情,飞快散开。 傅辛夷往门外看,门外封凌还站在那儿,朝着她笑了笑。 她挥了挥手,而封凌朝着她也挥了挥手。 后门关上,然后再看不见。 傅辛夷回到房间里,把画藏了藏好。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相信男人的话,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就算母猪会上树,也不能相信男人的嘴。」 傅辛夷在嘴上嘀嘀咕咕说着千年后传来传去的观点,试图给自己洗脑。她心情现下好了很多,都没觉得身子沉重了。亲生的不亲生的,都不管了。 她的日子以后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过的小日子。 皇家不可能认领她,傅府对她也仁至义尽。反正今后的日子,互相牵扯是越少越好。 比起这些复杂的各有思量,嘴上不知真假的一个个大人,她认真相信着,但心里头总归不算舒坦。似乎所有人都偏爱她,可又所有人没有问过她的意思。 亲生的将一切事情一股脑丢给她,养她的将一切事情一股脑隐瞒着。一个个嘴上说着「你以后成婚找个喜欢的就好」、「傅府养得了你」,其实呢,也各自都有思量。 封凌恰巧是这个被选中的男子而已。 「烦人呀烦人。」傅辛夷轻声这般说着,也发现自己说出口了,反而心头没觉得那么烦人了。 封凌这种心思复杂却目的明确的人,意外让她更觉得舒坦。 良珠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自家小姐嘀嘀咕咕转来转去的,小声喊着:「小姐,马上药要送来了,您要不还是去躺着?不然等下顾姨娘那儿的人来又要说了。」 傅辛夷脚步微顿,叹气往床头走:「成吧,再躺两天,我觉得我快好了。」 「春天还没过去,天气总还不够热,小姐您要是再倒下,我头发都会愁没了。」良珠将门关上,替傅辛夷将屋子里稍微整了整。 傅辛夷转回被子里:「快了。开到荼蘼花事了,楝花谢尽信风止。」 荼蘼和楝花之后,春天就正式过去了,二十四番花信风的礼物,也就到此为止。 立夏欢欢喜喜迎面而来,带来了殿试的消息。 殿试之前首先要复试。 所谓的复试,就是额外参加一场考试,确定一下上回春闱到底是不是你这个人参与的。科举是大考,即便每回管制森严,但扛不住确实有小人会动坏心眼。 代考舞弊这种事情,官家当然是能发现就处理,尽可能让科举做到公平公正。 复试和殿试都在保和殿。 翰林院和礼部合作,以礼部为首,将布置好的东西一一布置妥当。官场上不少人也都清楚,不出意外,这回翰林院科举之后将迎来大变动,洪侍读要是运道好,直接能进礼部,要是运道一般,保底也是翰林学士。 第64章 官场上的事情,和还未正式入职的封凌息息相关。 但他却好似浑然不在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安分得很。 当封凌出现后,几乎所有官员和应考学子视线都落在封凌身上。他们心里头想法大同小异:快看,这就是会元第一。才十九岁。题会做,人也会做,右手的伤简直是荣耀加身。 至于封凌眉间一点红,那众人更加心思各异。 有的觉得他是天神转世,所以额头要多么一点,与众不同。 有的了解一些傅家的,觉得人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 有的觉得他这人就是厉害,连长相都要出众,这才能明晃晃告诉别人他厉害。 当然,也有看不上眼封凌的。 「右手伤了,怕是写不了字了。可惜啊。」有学子阴阳怪气说着。 一同来应考的骆康瞧了眼那阴阳怪气的学子,再注意到旁边皱起眉头的官员,觉得这个学子正在悬崖边探脚,勇气可嘉,贬义的那种勇气可嘉。 封凌连个眼神都没给那个学子。 倒是那学子边上的人轻斥了一句:「张木,慎言。」 这叫张木的人哼了一声,转头寻了自己位置坐下。 复试一场很简单,很快交卷。成绩与最终殿试不算太挂钩,大家就当适应殿试。一场考试下来,当即就有人发现封凌右手包着布,全程是用左手写的答卷。 春闱用右手,复试用左手。 一群人退出保和殿时,当即就有人惊叹:「他左手写字竟也对答如流,下笔连一点停滞都没有。这真是十九岁么?」 张木听到这话,冷笑一声:「他指不定惯用的就是左手。用右手沽名钓誉,骗骗庸人罢了。」 一句话,把钦佩封凌的人全骂了进去。 能过关斩将到殿试的,没有一个是庸人。 骆康听不下去,又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忙朝着张木那儿行礼:「哎哟,没想到碰到一个聪明人。就您聪明!」 这话嘲讽的意思太重,偏生礼数上佳,逗得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张木脸黑,甩袖离开,留下一句话:「左右手字迹要是不同,他这回复试可过不了!」 骆康收回礼,朝着看向他的封凌挑眉:「封公子,不容易啊。」 封凌笑起来,朝着骆康拱手道谢:「大家都不容易。刚才那位公子心系殿试,还要担心我字迹不同,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 一个嘲讽附和着另一个嘲讽,听得大家心情畅快。 有不少学子朝着封凌拱手,替封凌加油:「祝封公子殿试顺利。」 封凌笑盈盈回应了一片人,和骆康一道离开,准备起真正的重头戏。 四月二十一。 保和殿内。 黎明天刚微亮,学子们陆续进入保和殿。 殿试开始。 封凌左手和右手的字确实不同。 在科举考场上,时间紧张,一个不慎,是个人字迹就有变化。但毕竟朝廷对字体是有要求的,又有能人会辨别字迹,确定了笔锋之类的细节问题,自然还是很容易就让封凌过了复试。 封凌了解这一切,当然不会将上回那个张木的话放在心上。 坐在殿试考场上,所有学子都有些紧张。 先点名,再散卷,随后礼部走一下礼节程序,讲一讲考场规则再行个礼,显得这个殿试庄重严肃得很。最后发卷。 殿试只考一个。 策论。 这是一场选朝廷核心成员的考核,自然要对朝中、对天下都了如指掌,才能应对策论,洋洋洒洒写下影响天下的文章。 天下太平的时候,策论多是问一下学子本朝与前头各个朝代如何如何。天下不太平的时候,策论多是问当下的重要事情,转头写得好的,很快就会被放到早朝上讨论商议。 封凌收到卷子时,基本上心中已有了准备。 一眼扫下去,总共四道题。 每道题题目有长有短,短的两百来字解决,长得四五百字。总结下来,第一题说天下基层缺人才,第二题说天下军籍的不足,第三题说钱的预算决算问题。 最后一题,封凌顿在那儿。 前面三题可以说是没什么大问题,题目非常笼统俗套,但本质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问题,言之有理即可,只要懂一点行,亮点相当好写。 但最后一题问的是:如何使天下百年太平。 这道题说难不难,会拍马屁就行。说简单不简单,因为天下太平需要关注的点永远不止一个点。 封凌提笔写字,像是一个真正的十九岁少年郎,意气风发。 他从来不畏惧说一些犀利的话,毕竟皇帝喜欢。当朝陛下还能活个二十年,正是冲劲十足的时候,说得越是犀利,越是能讨得了他喜欢。 第65章 同时,他还要考虑另外几个考官的想法。比如保守一些的礼部尚书,比如非常爱算钱的户部尚书,等等…… 每道题两千字朝上,当写到最后一道题时,封凌笔再度顿了一顿。多活了那么多年,他经历过很多事情。重新变回街头那穷苦少年郎时,才更意识到一些事情该怎么处理才最妥当。 封凌不知怎么,竟对着这题想起了傅辛夷。 要是她会怎么答呢? 该是天马行空,想象出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天下。 封凌当然不能以傅辛夷的想法来答题,但却意外受到她的影响,写下了开头:以点引线,以线构面。花有盛谢,国有兴衰,当居安思危,方能以不变应天下万变。 他写文章从来一气呵成。几乎是很肯定的写下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观点,并将这些观点以最现实的例子展现到卷面上。何为现实?现实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百姓所面对的一切。 人,是这个天下的根基。 当然,马屁他也没漏下,多夸了两句皇帝以前做出的好决策。 收笔,停卷,封卷。 考生陆续离开。 阅卷三日后放榜。 封凌离开时,转头看了眼皇宫。他记得那些年他与十二还算交好时,十二曾对他说过:「启光,皇宫是一个囚笼。在上头坐久了,你会看不见旁人,更看不见下面。」 他当时回答十二说的是:「不是看不看得见的问题,是乐不乐意看的问题。陛下从未将皇宫看成一个囚笼,这儿就不是一个囚笼。殿下将这儿视作囚笼,这儿就是囚笼。」 都是皇子了,还那么多矫情的话。 真是吃多了饭,不知道天下柴米贵。 封凌轻笑一声,继续顺着大流离开。 ☆☆☆ 阅卷日。 八名考官轮流阅卷,一人一桌,看得最顺眼的打圈,接下去三角、一扛、一和叉,以此代表顺眼度逐渐减少。最后圈最多的十份考卷,送到皇帝面前,皇帝亲自点前三名。 今年春闱难,能走到殿试这一步的,对国之大事都有了解,每一题都能讲出点道理来。考官们看着看着,纷纷点头,觉得不少人想法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亮点虽多,完美无缺的少。 一个考官拿到了一份卷子,看到了上面工整的字,先一步点了点头。字好看,不错。 第一印象有了,他开始看内容。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抽一口气。这第一题大部分人都以国子监为切入点,这没什么问题。结果这人竟然说让国子监另劈一院,专设师学,去天下讲学扫盲。 这是何等荒谬! 但考官细看下去,这人细节写得非常好,说了一下扫盲益处,老百姓懂了很多基础务农的知识,就乐意去想办法用学到的东西去改善自己生活。 这文章就是让人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知识改变命运,并不止是科举一条路。挺有道理的。而且老百姓学点基础,犯不着用纸笔,而有点上进心的,自然会主动借着机会来学习,这就打了民众基础。 考官被说服了,想打圈,又有点犹豫,于是看向了第二题。 第二题更加厉害了,说近来老有人想从军籍动歪脑筋转农籍,说明军籍最不足的地方,是待遇不够好。保家卫国给够饭吃还有点余钱拿来以后娶老婆,哪里有人会乐意跑呢?别的户籍也是一样的。 如果觉得给钱不爽,那就让他们做事情。不打仗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为国为民事情多了去了。 至于钱哪里来呢?统筹收入再分配,国家先用钱投入建设基础的东西,再通过这些基础的东西赚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再取之于民,再用之于民,反正就生生不息成活水。 当然,这里军籍也要分保家卫国和平时做杂事的。 接着,这位学子又说了点户籍改革的事情,仿佛是真正管理过户部的人。 考官琢磨了一下各种观点,觉得有点道理。 连着两题看下来,考官觉得这人观念新奇,确实开阔了他不少想法。但他还是犹豫,没敢给圈,决定再往下看看。 第三题,国家钱袋子的预算与决算。 这一题,学子没那么大胆乱写了,反而是详细讲了第二题里点到为止的一些关于钱的想法。用词用句都非常简单,把事情捏碎到只要识字,人就能看懂。 这学子还引经据典了一下,卖弄了一点文化。但着实是务实到让人觉得:此法可行,此法真的可行,而且是有钱大家一起赚的法子。从收入一直说到分配,再从预算说到决算,再从决算引出新一年预算。 看着有意思。 考官批卷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往前开始疯狂打圈圈,打完了不少圈,再回头来看最后一题。 第66章 看完后,他就想起家里老小。 考官们基本上人到中年,很能理解什么叫一人影响全家人。这学子说得很简单,就是一个人生病了,整家人都会受影响。一家人过不好,说明一个地方有点小问题。一个地方有问题,说明一个国家有缺陷。 反之亦然,想要治理好国,首先要治理好家,而家的治理,要精确到个人身上。 最有意思的是他还提出了试点,以及居安思危的预警机制。就是想象一个地方可能会发生的某个事情,然后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等碰到了事,就按着这个思路走,不全然模仿,也可以从中找到一点解决方法。 考官开开心心打完了一堆圈,咳嗽一声,把考卷给了下一个考官。 他生怕对方下手太快,还说了一声:「这卷子有点意思,看完了再评分。」 另一个考官心中不屑:呵,看来是个走后门的,老子最多给你个三角。 等看完了四道题,这位考官打了一串的圈,然后咳嗽一声,接着传下去,一模一样警告了一声:「看完了再评分啊。」 第三位考官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心想:啥玩意,这考生贿赂了两? 到看完卷子,他终于明白了前两个考官的想法,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这人怎么那么敢想,那么敢写?一个不慎就是三甲啊。」 其余几个考官抬头好奇:「什么卷子啊?」 于是一群人凑到了一起,研究起了这一份卷子。 「哎哟,这个想法不错啊。」 「第一题怎么写得像做梦一样。嘿,还真敢想。」 「要不是最后一题,我绝不会给他前面打圈,最高就是个三角。」 「这份卷子我觉得要给陛下看才行。即使就拿个第十吧……也算值得了。」 「太激进了,我觉得不太成。」 「你又不成!你天天不成!你拿出一个卷子来比他写得好的啊!别人那叫优秀,这叫什么?这叫千年难得一遇!鬼才知不知道?」 说着说着吵起来了。 到了最后,这份卷子依旧成功杀入了前十,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今个心情特别好。 最近吧,京城里事情有,但都是小事情。天下送上来的折子,除了个有病天天喜欢跟他说他们那边今天有没有下雨的臣子,其他都没什么大事情。 然后皇后亲自给自己开小厨房,做了一碗鸡蛋羹。 鸡蛋羮好啊。 他心情非常好翻起了考卷,都没让人给他念。 第一份,什么玩意。 第二份,幼稚。 第三份,还行吧。 第四份,夸朕夸得不错,马屁精。 第五份,这不就是前段时间那谁说的么?要么他学生,要么他儿子,没意思。 第六份,幼稚。七八九,勉强。 看到最后一份卷子,一看开头,皇帝想骂考官,结果眼睛往下一瞟,又多看了几行字。 这有点意思啊。 了解封凌的人很容易可以分辨出他的卷子。 他自命不凡,眼光长远,一个想法放到百年后都可用。就如阅卷考官之一所说,他是个鬼才,千年才能碰上这么一个。 仲永神童每个地方都能出一两个,过目不忘的人每回科举都有。但到封凌这样地步的人,太少了。 而他最大的问题,便是观点太过新,每一个想法实施起来,牵一发动全身,涉及到太多人的利益。保守之人会很难接受,利益受损之人更加不乐意。 唯有他将朝廷某种程度搅合成一言堂才行。 想要让朝廷成为一言堂,这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太多的人所受的教育和一直以来认定的立场,是与他这样的考生全然不同的。 饮食都分南北,有人就是甜咸有喜好。这人前瞻性足够,但最终是否能落到实处,那是另外一码事。 皇帝扫完了整个卷面,手指点了点卷面,对着身边的大太监说了一声:「非常敢写啊。他第一题就说要让天下人,人人识字。」 旁边太监心头一跳,细声细语低头回着话:「陛下,笔墨昂贵。要不是先皇恩典,陛下心善,我等哪里机会自小进宫,得以识字伺候陛下。这天下人识字,哪里来的钱呀?」 皇帝点头:「是。」 太监躬身,揣度着皇帝的意思,试探性说了一声:「而且都去识字了,谁来种田呢?百姓总要吃饭不是?」 是啊,所以这人在后头又说了户籍的事情,又说了钱的事情。 别人是四道题分别作答。 这人是四道题并成了一道在答题。 皇帝再度点头:「对,要吃饭。」 第67章 太监见皇帝没有什么太过生气的模样,又换了个口风:「不过这人能想到这些,是与常人不同。陛下圣明,天下才子相信在陛下治理下,必然有一天能衣食无忧,人人识字。」 皇帝瞥了眼一直跟着自己的太监,笑了一声。 这笑声含义太多,惊得太监背后一层冷汗。太监不在吭声,神态更加恭敬。 其实每回科举送卷子来,按理是将最符合状元、榜眼和探花的三份卷子放在最上面,然后官员亲自给皇帝读卷子,还只读前三份。等皇帝下了命令,才往后继续读。 但当今皇帝恣意惯了,认为臣子怎么也不能凌驾于皇帝之上,所以官员们飞快改了方法,就将好卷子往后放,让皇帝自己看,或者听太监读。 皇帝从后面挑选,就会有种科举全然在自己掌握中的欢愉。 小小的破坏这种规矩,皇帝就觉得很高兴。 当然,双方心里都有数,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我看他们在卷子上画了那么多圈,看来是很喜欢这份。」他再从卷子里挑了一下,坐起记号,「还有这个,这个。前三。这状元。这份还行,榜眼。这字不错,探花。」 太监恭敬取了卷子,双手捧着所有卷子,躬身小步后退,等退出屋子后才送到外头候着的官员手中。 卷子很快从皇帝这儿重回阅卷考官那儿。 考官们正在拆卷子登记所有人的考试成绩,也就是所谓的皇榜。 此刻前三空着,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也空着。 放榜传胪日。 京城外,所有人都相当心焦。 兵部尚书早已派人镇守了相关地点,而其中华盖殿前已有不少锦衣卫守着。 要是顺天府的差吏能有机缘进入宫殿,自然会发现此刻站在皇帝身边的锦衣卫领头男子,正是那天进入监狱断了行刺凶手所有指头的锦衣卫。 他一身华贵衣袍,腰间绣春刀,神情淡漠,挺直站在那儿。 皇帝耐心在边上。他脚碰触地,发出极为轻的响动,有节奏打着拍子。 一下,又一下。 文武百官早就穿好官府,在金銮殿准备候着新同僚出场。成绩要出来,一场大科举没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大伙儿都心情不错。 「莫山。」皇帝叫了声自己身旁的锦衣卫。 莫山当即侧身,微欠身:「在。」 皇帝看了眼外头,觉得太阳爬挺高了:「名动天下是什么滋味?」 莫山淡然回复:「属下不知。」 皇帝眯细了一下眼:「十二天内,他的名字将传到每一个百姓耳中。你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皇帝没有说是谁,但莫山却听懂了。 金钱和权力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仿佛普通百姓一夜暴富。 「属下不知。」莫山的话依旧如此。他是一把刀,哪能有自己的意思。 皇帝哼笑一声:「倒是想见一面。」 见一面还是容易的。 吉时到,官员一声令下,拆一甲的卷子,将名字最后填入皇榜。尚宝司在皇榜上盖上了红色印,认证了这张皇榜名单。官员将皇榜交到了翰林院洪侍读手中。 洪侍读捧着皇榜,恭敬送入金銮殿。 皇帝的轿子从华盖殿前往金銮殿。礼乐奏响,礼炮朝天放。 百官如上朝一样站在下头,宫殿外是所有的贡生,准备听喜事。 洪侍读将皇榜给皇帝看过,再从金銮殿送到门外。 执事官员在殿外拿了皇榜,高声喊着:「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生!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三甲第一!黄敏只!」官员自下而上念起了名字。 「二甲第一!申告龙!」 总共五个名字,最终才念到状元郎。 「状元,封凌!」 听完这最后一个名字,外面所有进士全体跪拜行礼。 人群中的封凌似乎一点没受到影响,规规矩矩,连一点殿前失仪都没有。俯、起、四拜。 三甲出列。 顺天府官员上前送上金花乌纱帽以及一件大红袍,还专门给状元郎撑伞。 封凌见着亲自给自己撑了伞的顺天府府尹,顿了顿,朝其行礼。本来只是普通官员给状元撑伞,送状元郎回家。没想到最早这一小段,竟然是这位府尹亲自撑伞。 府尹瞥了眼荣辱不惊的封凌,收敛眼内浅淡的钦佩,朝着他微颔首。 本以为会是个被捧杀的新科状元,如今看来或许是实至名归。 皇榜要送出去张贴,官员手握皇榜走在最前,其后是新科状元,再其后是诸多新进士。兵部开道,全京城似乎都在给场内的人庆祝。 第68章 骆康雀跃得不行,却在见封凌和没事人一样后,压抑了自己亢奋的心情。人家比他厉害,却还能如此淡定,他真是太有事情好学了。 一群人就此呼啦啦往外走,一直走到了张榜处。 此刻张榜处早有兵部遣人护着了,而再外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头。这群人狂热晃着手,有眼熟的和自己眼熟的招呼,没眼熟的满脸涨红跟着胡乱喊着。 当他们发现状元郎额头有一点红时,疯了。 「十九岁状元郎!」 「封凌!」 「十九岁状元郎!」 叫喊声如浪汹涌。 「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官员高声喊在其中,话音一落,爆竹声响。 顺天府一个官员给封凌牵来了马。 一甲有马,后面的人有马车。 府尹不再撑伞,告退。 封凌单手熟练翻身上马。 身边的探花郎早喜不自禁,脸上带着绯红。他终于没能忍住,在喧闹的背景声中,问了在场唯一一个没任何亢奋的封凌:「您不高兴么?」 封凌听见这话,感受着胸口一层层袭来的欢愉,朝着探花郎笑起来:「高兴啊。」 他一笑,天地增色。 被将士拦在外头疯了一般的百姓再度尖叫起来。 「您儿可太镇定了。」探花郎觉得自己能支撑住,没有当场把衣服脱下来乱甩已经是很努力了,可封凌却连一点亢奋劲都没有。 封凌骑在马上,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唇角弧度加深:「因为我在紧张。」 探花郎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靠得近的人听到这话,一样跟着笑起来。敢情状元郎是因为太紧张了,这才看起来神情自若,恍若无事啊! 前方将士开道,封凌双腿一夹,让身下马走动起来。 这儿人太多了,傅辛夷就算想来看他,也不会在这里围观他。 她说过,她会在他头戴金花乌纱帽之日,在路边看着。他将红袍骏马,一览京城繁华。 领头红衣少年郎俊美如画,荣耀加身,鲜衣怒马。可谓眉间一点红,胜过天下绝色无数。 三年一次的欢庆是那么令人激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年轻状元郎,从榜下走上京城街道。路上迎面而来无数手绢和鲜花,香粉铺面。 他脸上是笑着的,却也第一回 如此绷着身子,紧张期待着。用双眸扫视着人群,试图在其中找到那和自己约定好的女子。 她会在哪里等自己? 京城街道上人比往日都多。 往来的人多面上喜气,穿着打扮上也是艳丽为主。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全出来了,都想看看京城高中的那些个好儿郎。 再说,谁能不知道其中还有个封凌?万一看对眼了,那可是做梦都要笑出声的喜事。 多年前一次榜下捉婿情况太过激烈,惹得当时的状元脑袋见了红。以至于现在放榜日,全京城的将士全部是戒备着的,从京城护着人一直到护回家,又给面子又安全。 就算如此,一群大小姐们还是心中隐隐想着:万一呢。 傅辛夷在酒楼二楼窗口,侧头看向下方。楼下的喧哗声很高,已是将宫中才张贴出来的一甲名字翻来覆去讨论了一遍。 状元郎要游街,从金銮殿一直到自己家,路程用走可是相当长,用马和马车也不快。毕竟现在要让学子们享受人生仅此一次的高光时刻,稍微拖慢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 越是仪式感十足,学子们对京城,对这个国家,对热情替自己欢呼的百姓就越是忠诚。 他们深刻意识着自己多年来所学的东西是真正值得的,是饱受期待的。 傅辛夷就算不是学子,不能参与科举,在这会儿都觉得与有荣焉。 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高兴,能够见证封凌年仅十九,成为最年轻的状元郎。那是一种见证着历史的感觉,有点浑身发麻。 良珠坐在边上给自家小姐倒茶:「老爷还在宫里头。封公子拿下状元到这儿,恐怕还要好一会儿时间。小姐,您要不要也丢个手帕?」 傅辛夷想着自己上回还有块手帕在封凌那儿呢:「不了,被发现了怪丢人的。」 良珠脑袋朝着窗口探了探:「这做生意的手帕卖都来不及,哪能发现您那一个呀。」 傅辛夷看了眼卖手帕卖到眉开眼笑的小商贩,忍俊不禁。 确实没人能发现。 但还是算了:「不了。」 店小二稍敲了敲,给傅辛夷端上了糕点,非常眼熟朝着傅辛夷眨眼:「傅小姐,您的茶点。哎,您今个这位置还好订的早。窗户这么大还正好在游街路上的,全京城没几家。咱谁能想到那封公子还真能中状元!」 第69章 傅辛夷朝着小二笑笑。 上回她也是在这家吃得饭,倒是没想到这家还专门有大窗口雅座和小窗口雅座的。 今天所有临街的雅间全被订光。要不是她早前约好了,恐怕难有这么一个观光位置。 小二也不打扰傅辛夷,他太忙了,今天生意太好了:「那我继续去忙了,小姐您有事尽管叫我。」 傅辛夷点头。 门关上,雅间里就又只剩下傅辛夷和良珠。 傅辛夷今天也穿得比较鲜艳。她本就喜欢靓丽的颜色,今天从上身到下身全是织金面料,花纹为四季花暗纹,包括了牡丹、莲花、菊花和梅花,而小角落里当然还悄悄塞入了代表她自己的辛夷花。 裙为璎珞纹蓝缎,衣为橘红,算是讨个喜庆。这种橘红是红花加了点黄色染上的,与石榴红有差异,又看着亮眼。 傅辛夷不知道封凌路上能不能注意到她,但……她都穿那么显眼了,要是还是看不见,她也无能为力。最多就只好在下一次见面时,说一下自己真的有在现场围观。 她拿起糕点咬了口,身子总是止不住想要往窗边倾一些,试图看外头有没有人过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街上忽然沸腾起来。 傅辛夷本还在喝茶,忙将茶杯放下,跑到窗边探头,睁大着自己眼睛:「来了么?」 良珠都没来得及反应,被自家小姐这么积极的态度影响,忙跟着跑到窗口去跟着张望:「不知道呀。」 很快就有开路的将士出现,用行为告诉他们:后头的新晋进士都要出现了。 一个个将士都穿着软件,大部分没有骑马,靠人力和长矛拦住了两侧的百姓。小部分骑马了的,在前头开路,雄赳赳气昂昂,非常精神。 酒楼雅座实在是有点问题。窗口有些太大,稍微探出点身子,那就是真的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傅辛夷半点没察觉到自己这个姿势有多危险,光顾着在那儿寻人。 状元郎确实非常显眼。 一袭红衣,头戴金乌纱,一手牵绳,一手白布带,头上还撑着一伞。 倒不是封凌不想拿圣诏,但他这个手实在是拿不了,便宜了身后笑开花的探花。 兴奋的探花郎左右挥手,和小姑娘们纷纷打着招呼,活像一个二傻子。而边上的姑娘们见状,还相当配合他这个二傻子,叫喊着丢着手帕。 封凌左右看着,面上含笑,可笑意有点敷衍。 傅辛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看出他的敷衍劲的,就觉得封凌现在心情好似有点恶劣。 难道是报名次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傅辛夷消息没有那么灵通,和傅尚书也没碰面,略有点困扰地猜测着。 难道是累了? 毕竟一大早就进宫,一切礼节走一遍,最终还要慢吞吞被围观才能回家。封凌是个高调的人,但他的高调是在做事上,而非在一些徒有其表的事情上。 就像品鉴会,他都懒得去参与念诗。 傅辛夷觉得自己寻到了真相,等着封凌过来。 距离一点点拉近,近到他们终于对上了双眸,能将对方完完全全印入自己眼眸中。 封凌忽然朝着傅辛夷笑开,看起来如花绽放,惹得周圈娇叫声连连。结果没想到这些女子的叫喊声很快被男子们的欢呼鼓舞给淹没。 酒馆茶楼雅座女子多,大厅里可多是男的。男人欢呼起来的嗓音,竟全然不会比女的轻。 十九岁的状元郎啊,天下罕见。 这样的存在让他们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傅辛夷是听不到这些声音了。她眼内就剩下了眼前的封凌。 俊美少年郎,足风流。 少年郎吹了那么久一路的风,面上却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脸白皙,眉间点红。立夏已过,天已暖,今日太阳又正好。 傅辛夷脑中想着:或许那些看电视看电影的人,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马蹄声哒哒,踩在了人心尖尖上。 傅辛夷朝着封凌也露出了一个笑。 笑容略有点腼腆,略有点羞涩,但又是真情实意为他所高兴,所以逐渐耀眼起来。她伸出手朝着他晃了晃,与别人一样,喊了一声:「封凌!」 封凌觉得自己上辈子白过了。 他刚开始半天找不着人,是失落的。可当见了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状元游街是这样的高兴。原来游街时边上有人等着自己,是那样欢愉。 他们曾经没有这般要好过。 他们曾经没有这般交心过。 他左手扯着马绳,忽然让马偏转了头,朝着路边酒楼二楼前去。 官家的马为了游街,选用的自然是高大的马匹。封凌俊朗少年郎,身高本就不低。他靠近酒楼时,竟只比二楼的傅辛夷矮了半个身。 第70章 他朝着傅辛夷伸出了左手。 周圈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傅辛夷茫然看向封凌,试探性低下身子朝着他的手探去。 封凌朝着傅辛夷笑了下,却错过了傅辛夷的手,骑着马朝酒楼更靠近了一些。窗户太大,他竟是一把搂住了傅辛夷腰,以一个极为危险的动作,单手将人从二楼给扯了下来,再将人安顿好在自己马上。 傅辛夷瞪大眼,尖叫都来不及,整个人转眼就落到了马上,双手紧紧抓着封凌的衣服。她头脑空白,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被拽得突然,鞋子还留了一只卡在二楼酒楼上。 上头的良珠脑子也跟着坏掉了,没能救自己小姐不说,竟是木愣愣憋出一句:「小姐您的鞋?」 封凌右手不便,勉强挽住人,左手再度伸出:「劳烦鞋子给我。」 他语气太过自然,让良珠看了看鞋子,看了看傻了的自家小姐,最后将小姐的鞋子给丢了过去。 封凌单手拿着鞋,微弯腰,替傅辛夷穿上了鞋子,随后才直起身来,骑着马重回队列。 白袜子,绣花鞋。 状元郎,贵家女。 一阵更大的狂欢式吼叫,直冲云霄。口哨和打趣声此起彼伏,就连原本行进中的进士和武将们都惊呆了。唯有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场景,此刻真正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荒谬,且浪漫。 傅辛夷慌乱又茫然侧身坐在马上,微抬头看向封凌。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呼吸和心跳都能察觉到。 封凌在漫天喧嚣声音中,低声说了一句:「二十载,好在仍是少年。」 初听,像是在说自己活到近二十,还好还是个少年,可以与你相遇。细算,是在说他自己上辈子后来的二十年有点浪费,还好再有一次机会。 傅辛夷也不知怎么,听得这话,愣愣出神,鼻头发酸。 她知道他很不容易。 「接下去的事情,多交给我就是。」封凌话中带话,用左手扣住少女,继续骑马前行。 马动起来,被扣住的傅辛夷,脑袋不得不埋在了封凌的胸前。 她不知怎么,眼泪止不住就开始流,轻易打湿了状元郎的大红袍。 她的性子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她想东想西,今日一个念头,明日一个想法,今天震惊,明天委屈,后天又想不明白装作想明白了,混乱得要命。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一个人,如同无根之浮萍。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讲。 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又成了这个时代的人。她矛盾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结果封凌这么一扯,好像将她这个浮萍给扯住了。 他在告诉她:别跑了,有我在。 轻狂本就该是儿郎本色。 街道两旁扔手绢的少了,扔花的多了。呼啸声口哨声调笑声远超过了原先狂热的欢喜,身后的进士们互相看看,脸上含笑,偷偷交流着八卦。 进士中的骆康作为最早的「知情人士」,当然将秋闱就「相爱」这种说法传递了出去。 一段路下来,大部分人都听信了骆康的谣言。 什么你乃大家闺秀,我乃平民小生,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待我金榜题名日,我街头纵马,你酒楼相望。这个一见钟情的时间点,还是在秋闱。 那时候真是天与地的差别,门不当户不对。 一群进士啧啧出声,心里头还怪羡慕的。怎么自个年轻时候就没那么一个相约的姑娘?多想了两下,又想到自己家中候着的妻子,忍不住再笑了两声。 他们胡乱想着,怎么也想不着那会儿傅辛夷对封凌的态度,还完全属于「离我远点」状态。 人啊,总是逃不过真香定律。 傅辛夷好半响恢复过来,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睫毛那儿缀着小泪珠,她看着状元郎胸口一片湿润,觉得自己简直丢脸到了极致。今日之后,京城谁还能不知道这么一出?怕是全天下的话本都敢添笔加墨,对他们之间的故事大写特写。 她蜷缩在封凌怀里,脸红耳烫。 想拉开点距离,可因为在马上,马蹄一踩,后背一颠,她脑袋就直往人身上撞。几次稍试探后,傅辛夷自我放弃,脑袋干脆搁在封凌胸口。 这点细微动作,封凌感受得很深。 他轻笑了一声。 贴紧状态的轻笑,当然是能震到人。傅辛夷感受着自己倚靠身躯轻微的震动,哼了一声。 科举一甲三人组全是人精,拍马屁和看颜色能力一流。状元郎身后的榜眼和探花挤眉弄眼,却一直都没开口调笑。别开玩笑了,就姑娘身上那套衣服,全京城没几乎人家穿得起的。 第71章 游街最终的目的地是封凌家,第二日才会由状元郎再带一群进士进宫面圣,并换上官服。 此时他父亲亲自在家待着,就等迎接自己携圣诏归来的儿子。 一把年纪站在家门口的封父怎么都没想到,儿子是迎接来了,同一时间迎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老父亲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场景,觉得自己跟在做梦一样。 初为状元这么嚣张,这死崽子还想不想做官了? 嚣张的封状元先行利落下马,伸手示意傅辛夷往下跳。马太高了,傅辛夷只坐过马车,根本没骑过马,怕受伤,顺从往下跳,谁想又迎面扑进了封凌怀里。 围观群众和进士们一阵戏谑欢笑。 傅辛夷慌忙推开封凌站好,耳廓通红,装作无事发生。 封凌衣服前头已经干了,半点看不出刚才傅辛夷哭过的痕迹。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再表现得太过亲昵,而仅仅朝着傅辛夷笑了下,随后跟着官员往家里走。 封父颤巍巍迎了人进门,听着顺天府官员在那儿夸奖了一大通话,脸上堆着和封凌如出一辙的笑容,和善且虚伪。毕竟他现在正在心里骂儿子。 后头一串围观的人和进士们纷纷放松攀谈起来,就等一声令下各自解散。 等官员将该说的话说完了,让人把鞭炮也放完了,才带着将士们列队离开。其余进士们成群结队的,该回家回家,不回家的结伴相约去喝酒。 封父早准备好的糕点和糖,发给了不少围观群众,还发到了傅辛夷面前。 傅辛夷第一回 见封父,收了糖,乖乖拱手:「谢过伯父。」 封父笑呵呵应下,然后送了个眼刀给一旁的封凌。 封凌根本没把封父的眼刀放在心上,很自然又拿了一颗糖,往傅辛夷嘴边递过去:「米糖,我爹自己做的。你尝尝看。」 京城老百姓家里头米面还是有的,但用麦和米来做米糖,照样还是挺奢侈的一件事。也就这种特殊日子,封父乐意专程拉糖来做一批米糖,发给大家都甜一甜。 傅辛夷想婉拒封凌的糖,说自己有糖了,结果一张嘴就被封凌塞进了一颗糖。 她傻乎乎看向封凌:「你别喂我。」 封凌点头:「嗯。」 老习惯,虚心应声,没打算改。 封父看不下去,真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往边上走:得,他还不如去好好当一个发糖工具,听别人谄媚的钦佩话。 封凌再怎么想和傅辛夷两个人待着,也扛不住那些个进士小伙伴。 骆康凑过来热情邀约:「封状元,喝酒去么?不喝多,就两口。我家店,就刚才傅小姐在的酒楼。您还得顺便将傅小姐还回去呢,不然人丫头还在那儿候着。」 傅辛夷心头一惊。 她把良珠给忘在那儿了! 傅辛夷出门是需要带人的,除了良珠之外,剩下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跟上了还是在原地候着。先前头脑一片空白,后来又一路埋头,完全忘了这些人。 骆康这么一说,让一群进士又一次笑起来,怂恿着状元郎:「喝两口吧状元郎!」 「不喝不成啊。」 「好事临门,当饮三杯。」 封凌无奈:「就两杯,绝不能喝多。明天还要面圣。」 一群人起哄应下。 傅辛夷和封凌转头被人围起来了。她朝外张望了一下。游街走得不快,或许良珠有跟上来。然而她一个张望,只发现了人从众,全凑在一块儿,根本见不着小丫头。 封凌看傅辛夷有点茫然无措的张望着,客气推开人群包围圈,借过了一下:「先让傅小姐找一下她家丫头和下人,应该都有跟过来。」 这群正当红的进士们一听,忙散开了人,还帮着大喊起来:「傅小姐家的人在不在啊?跟来了没有?」 围观人群耳朵都竖了起来。 「傅小姐?那位是傅府的大小姐?」 「哇,我一直听说体弱多病,现在看来不是啊。」 「傅府唯一的小姐!不愧是状元郎,看人眼光也是真的好。」 「长得可真好看。」 傅辛夷耳朵尖,自然能听到夹杂着官话和地方话以及各种口音的议论声。 她本还想找人的,结果往封凌那儿挪了点,觉得自己真是要成京城风流人物,名字直缀在状元郎边上。 封凌被傅辛夷动作再次逗笑。 他问她:「要不要去屋里坐坐?」 傅辛夷忙摇头:「不了不了,进屋里坐了,回头更加说不清。」 封凌带着点笑意继续问:「什么说不清?是我喜欢你这件事,还是我想娶你这件事?」 第72章 听见这话的进士差点笑到被自己口水噎住,他眨眼给封凌接话:「傅小姐放心。这绝对说得清。我们都是证人,全京城的人都给你们作证。」 傅辛夷一边脸上发烫,一边头疼。 游街一时开心,细想全是事情。 她小声提点了一句:「我爹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要是知道他这么招摇,可能……」可能本意确实是想要他们在一起的,但气不过封凌也是真的。 进士们看向封凌。 哦对,还没上门求亲。 媒婆没请,三书六聘还没折腾,现在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两人有关系了。 刺激。 进士们忽然不羡慕了,纷纷同情看向封凌。 「封状元,不容易啊。」 「傅小姐可是家里掌上明珠,还是唯一一颗的。」 「路漫漫!」 游街一时爽,娶妻火葬场。 傅辛夷以长辈的心思想了想,顾姨娘守旧,傅尚书不喜傅辛夷高调。回头还有担心她生命安全的她亲爹亲娘…… 她自个都同情封凌,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接下去家里可能会很热闹。 「小姐!小姐!」 良珠头发略微凌乱,挥着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神情焦急。 傅辛夷听到声音,忙朝着声音方向看过去,点给周边人看:「那儿是良珠。」 很快有人帮忙将良珠给放进了屋子。 良珠好不容易带着傅府守卫挤进了屋子,喘着气,叉腰怒瞪封凌:「封公子您真是太过分了!当时那多危险啊!我都吓傻了才递鞋!」 封凌含笑拱手:「抱歉。」 良珠怒斥完封凌,转头对着自家小姐,缓和语气,告知了自家小姐一个非常惨痛的消息:「小姐,老爷回家路上已经知道您的事了。他特派了管事来接您回家。」 傅辛夷:「……」好的,在封凌完蛋前,她先一步完蛋。 封凌咳嗽一声:「我一起?」 良珠瞥了眼封状元:「也特意说了,不准带上状元郎。」 周圈一群人哄笑。 骆康笑嘻嘻推搡:「封状元我们带走了。明个面圣结束,让他亲自给傅尚书请罪。傅小姐先回去吧,可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傅辛夷朝着骆康点了头,对封凌温和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封凌不想让她走,但也知道这会儿得罪老丈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弯眼含笑:「明天见」 傅辛夷坐在回家的马车上。 她有点没有办法思考问题。 意识很清楚,也不算是在发呆,更没有走神,她就那么看着眼前的马车帘,好似马车帘子上能开出花来一样。 良珠在边上叨叨叨说着她从酒楼跑过来的艰难过程。有将士开路拦路,她又不能冲到队伍中去,也根本挤不过身边的老百姓跑到队伍前头。 到最后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她简直是拼了性命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要不是别人看她年纪小,她又有守卫可以帮忙,就凭她这身躯,完全到不了傅辛夷面前。 傅辛夷听着这些话,终还是笑出了声。她看着温和,可笑里面全是那种「听起来好惨但好好笑」的意思。 良珠气呼呼在边上抗议:「小姐!」 傅辛夷忙应声:「哎哎,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良珠拿自家小姐也没办反,只好说着:「您看回去老爷会怎么说?到时候肯定又禁足。」 禁足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对傅辛夷而言已经不痛不痒了。 而且明天她也不出门,她要在府上等封凌来。 良珠不知道自家小姐脸皮逐渐变厚,胆子在某些人的支持下逐渐变大。小丫头还嘴里数落着封状元,说着人家的不着调。 全京城会说封凌不着调的,不止良珠一人。 马车停在傅府门口,傅辛夷一下马车,就看到了傅府前站着的顾姨娘。 顾姨娘板着个脸,看见傅辛夷后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转头先一步斥责起跟着下来的良珠:「怎么回事?辛夷好好在楼上喝茶,怎么就被一把拽到了马上?二楼下去不危险么?你怎么不拦着?」 良珠低头认错:「都是我的错。窗口太大,明明很危险。我却只顾着和小姐一起看窗外游街。」 顾姨娘看向送傅辛夷回来的管事:「你处理一下。」 傅辛夷看向顾姨娘:「这事情得怪我。是我没注意安全。后来封凌一时兴起才造成了同骑的情况。良珠拦不住我,更拦不住封凌。」 顾姨娘掌管家事多年,根本不是傅辛夷一两句话可以劝服的。 第73章 她深深看了眼傅辛夷,转了身子:「你跟我去书房。老爷在等你。」 傅辛夷趁顾姨娘往门内走,忙扭头给管事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讨饶动作,随后朝着良珠挥了挥手,再赶紧跟上顾姨娘的脚步。 坏人在暗处窥探着,试图夺去她的性命。 她和封凌这回事情确实欠考虑。 但良珠无辜,希望管事不要怎么责罚她。 管事看着自己身边苦恼担忧自家小姐的良珠:「你这愁眉苦脸还是留给自个吧。跟我去领罚。」 良珠这个人有点焉了:「是。」 她负责伺候小姐,这回连人都弄丢了,确实是该罚的。 ☆☆☆ 傅辛夷的衣服略有褶皱,毕竟在马上蜷了小半天,肯定是会有点褶子的。 她低头跟着顾姨娘的脚步走,顾姨娘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一直走到了傅尚书的书房前。 顾姨娘有喜五个月,肚子已有些显怀。衣服穿着厚实还看不出来,但脚步和往常相比,沉重了少许,步伐也缓慢了少许。 傅辛夷期待新生命的到来,走着走着,觉得自己确实有一点不该。极为微小的一点不该,不该让长辈们太担心。 顾姨娘停下了脚步。 书房门窗敞开着,傅尚书没在看书,也没在作画,甚至都没坐着,而是站在那儿看墙面上挂着的花画。 两幅茶花,挂起来那么久,半点没有受到影响,仿佛就是如此常开不谢的。 顾姨娘将傅辛夷带进了门,他才将视线转移到傅辛夷身上。 下人给顾姨娘搬了椅子后退了出去。 傅辛夷站在那儿,心里头有少许不安:「爹。」 傅尚书轻微挑眉,抿着唇朝着她点了点头:「说说看,封状元是怎么想的?大庭广众之下将你带上马。」 在大多数人来看浪漫至极的事情,在长辈眼里可就轻浮了一些。 即使是当年非常会玩的傅尚书,这会儿心里头都哽得慌。 傅辛夷略有点心虚。 她也不知道封凌是怎么想的。或许这个人根本没怎么多想,当时只打算昭告天下:自己心有所属,面前的女子是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子。 傅尚书问了,她也只能回答:「他当时想和我击掌的。但我侧出去身子太多了,估计看着很危险。他就将我带上了马。」 这等完全扭曲事实的胡话,说出来后让她自己先一步红了耳朵。 傅尚书被傅辛夷逗笑了:「你认真这么觉得?」 傅辛夷更心虚:「也可能是他当时认出了我,然后他本就确实喜欢我,就……顺了个手。」 这个理由很真。 但傅尚书看过的人太多了。到了他这个层次,只要他肯松口,每天想要见他的人是络绎不绝,门口天天都能有马车。 他几乎能肯定说:「他确实喜欢你。」 喜欢这种事情是藏不住的,眼神、举止、神态,无一不暴露。 傅尚书望着傅辛夷:「梁生和他熟悉一点。说他偶尔笑起来,和你有一分像。」 这傅辛夷是不知道的。她觉得封凌很有自己的特色,那样的书生意气,怎么会像她呢? 「封凌,他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傅尚书仅凭着见过的几面,就可以说出封凌的性子,「他和他父亲不同。他父亲是个很固执的本分人,而他却可以做到极为圆滑,能为很多事情而低头,也能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傅辛夷听着这个评价,好似就听到了历史上封凌的评价一样。 历史上的封凌和现实里的封凌一样,却也不一样。 她想和傅尚书解释,却又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顾姨娘轻咳了一声。 傅尚书瞥了眼顾姨娘:「他靠着这一点,才可以在他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一边学习一边持家,并成功拜在刘大人那儿,成为刘大人的学生。」 傅辛夷听说过封凌的先生。 官职不高,但地位很高。 「刘海这个人是怎么样一个人?国子监十年进一次后湖。那一年全天下所有最优秀的学子,几乎都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几个月的日子。这么多国之栋梁,他没有收为学生。」傅尚书问傅辛夷,「他为什么会收封凌?」 傅辛夷不知道。 她疑惑猜着:「封凌太聪明了?」 傅尚书摇头:「因为封凌适合为官。」 傅辛夷不明白:「为什么他适合为官?」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全天下学子,为国为民有心者,多。其中有才能者,也多。其中为人圆滑,为推进自己想法而肯低头的才能者,少。他眼光长远,为人世故,却又有自我底线,是千年罕见的人物。」 第74章 傅辛夷没明白。什么叫世故又有底线? 傅尚书见傅辛夷没想明白,给她举例子。 「什么叫低头?他父亲缺药的时候,他能为了药去下跪。科举考试在秋闱之前还有三场考试,其中需要人引荐才可参加。他下跪之人就是其中一个引荐他的人。容忍之程度高到如此。孝顺之心更是人人可见。」 傅辛夷愣在那儿。 这些细节,她没有听说过。不过她好像可以想象,那人为了往上爬,能够一时隐忍。 就像他刚开始接近她一样。 她问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那个人死了。」傅尚书这般说,「为己牟利,终是翻船。事情不是封凌做的,却也有封凌的影子在。若我没有猜错,卢家的事情也有他的手笔在。」 傅尚书根本不知道字迹相同这件事,却凭借着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本能的直接揣测出了封凌。 他笑了笑:「刚开始确实想不到。」 傅辛夷看着傅尚书:「这叫做适合为官么?」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我认为,能为天下苍生成功谋求福利的,都是适合为官之人。他能做到,就是刘海收他为学生的原因。而成为状元,更印证了这一点。」 傅辛夷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但为人夫,他到底是喜欢你为多,还是喜欢你的身份为多?」傅尚书问傅辛夷,「你能想得明白么?」 傅辛夷当然是想不明白的。 她觉得自己很可能一生都想不明白。 顾姨娘在边上抓着椅子,盯着傅辛夷,想听她的想法。想知道傅辛夷是不是真的当初对傅尚书说了,她喜欢封凌。 傅辛夷认真和傅尚书说着:「一个有钱人,他到底要怎么知道身边人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的钱呢?当他没钱的时候。」 傅尚书听了这话,笑了起来。 傅辛夷温和笑了笑:「可钱是他的一部分,很难随意切割开。人生本就豪赌一场,赌赢了,大家都开心,赌输了,至多一死罢了。」 顾姨娘皱眉:「什么死不死的?」 傅辛夷点头同意顾姨娘的话:「确实不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想活得长长久久,我可以赌人生,但不喜欢赌人性。但赌人性只说明了,从开始就没有信任在,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她现在不想去想那么多东西呀。 她只是觉得自己过去在这个世界外,如今想彻底到这个世界来。这一点,她没法说给傅尚书听,却已深深成了她现下的念头。 「明天封凌会到府上来拜访,到时候爹和他多说就是了。」傅辛夷想着约定好的见面,「他的性子是和爹说得一样,可还有很多地方还是不一样的。得多相处才能见得到。」 傅尚书重复傅辛夷的话:「多相处?」 老父亲回味了一下傅辛夷的话:「胳膊肘那么快就往外拐了?」 傅辛夷:「……」 糟糕,她似乎给封凌的拜访又添了点难度。 按照规矩,不管是京城内还是京城外,状元郎十二天内就能名满天下。然而出乎所有人原先意料的是,状元郎凭着带心爱的女子一道游街,以至短短一晚的时间就名满京城。 人皆八卦。 在傅小姐的身份暴露出后,没有人不好奇傅府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连傅尚书多年不走动的那些亲戚,都叫小辈亲自上门去拜访傅尚书了。 当然,有拜访和能拜访到是两码事。 傅尚书对亲戚长辈都兴趣很淡,更别提那些亲戚小辈了。早年傅辛夷中毒痴傻的时候,也没见着这群小辈凑上来说要一起出门玩乐。 傅府的守卫比以往更加森严了一些。傅辛夷第二天起来,在府内走动时,发现不少陌生面孔值守在府上边角角落。脚步声极为稳重,面上肃然,看起来全是武学出身。 傅辛夷昨天前脚刚和傅尚书聊完,顶着顾姨娘复杂的眼神施施然离开,晚上竟一夜好梦。 本以为傅尚书对封凌尚有好感,即使嘴上说着什么「为人夫者」不合格,但实际上并不会对封凌怎么样。可现在来看,似乎…… 她坐在书房内的椅子上,探头看了眼自己书房外头值守的两个守卫,手指指点点示意良珠将门窗都给关上。 良珠将门窗关上,重回到傅辛夷手边:「小姐,您先前生病不能出门,掌柜那儿说给您寻了一个手脚灵活的姑娘,您都没空去看。现在府上成这样,外头又都在好奇您,您要怎么出门?」 傅辛夷听到这话,瘫到桌上,搁着脑袋歪了歪:「封凌呢?」 良珠被噎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封状元的消息:「封公子今天一大早就要带着进士们去面圣,今日开始,封公子就是翰林院修撰,以后要称之为封大人或者封翰林了。」 第75章 一甲直接给官职,二甲三甲另外考试,符合哪当官的就丢去哪里当官,当然,也择优选一些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 宫里头一套流程下来,封凌出宫时必然很晚了。 他还约了今天见。 傅辛夷觉得怕是要晚饭见了。 她将脑袋正回来:「顾姨娘呢?」 良珠走到傅辛夷身边,将傅辛夷要用到的工具都拿了出来,放低了声音:「顾姨娘今天去后厨了,说是最近厨房的人做菜疏忽,总做不对她的胃口。」 傅辛夷眨眨眼。 良珠笑出声:「我猜是去定晚上的菜。」 傅尚书和顾姨娘聪明人,一听「明天拜访」,基本上揣测出了晚上会一起吃饭这件事。两个长辈心里头恨不得将封凌吊起来抽一顿,面上也绝不会给人下这一点面子。 傅辛夷跟着良珠笑起来,本想说他们刀子嘴豆腐心,可一想到外头那么多守卫,一时间还真说不出口。 也不算豆腐心…… 她给封凌上门拜访的难度陡然上升了好几个层,但又莫名其妙对封凌极为有信心:「算了,我还是做点别的事情。最近休息了那么久,铺子都快折腾好了,我却连点能卖的东西都没有。」 她支起身子:「我多做一些画,回头也放到铺子里去卖一些。图纸这些天画了不少,希望那姑娘学起来快一些。」 良珠应声,给傅辛夷打下手。 傅辛夷最近名气大了些,觉得用这个方法吸一些客人,倒也能是个办法。谁能和钱过不去呢? 只希望到时候进来参观的人不要太多,否则压到了花草可不好。 她取出了一副大木框,再拿出手套带上,从工具木箱子里抽出铁丝开始铺底图:「天气一热可真好,花可选的顿时多了起来。」 说着话,她并没有等良珠回答,很快沉下了心。 偶尔抬起头来问一声良珠时间,发现还早,便继续折腾自己的东西。 书房内安静,只余下傅辛夷做花画发出的细碎声响。 良珠守在边上半点都没有吭声。她觉得自家小姐是在做很了不得的东西,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状态,就如同那些老先生画画一样。 就算自家小姐总说自己做的不过是普通玩意,可她总能从花画里感受到自家小姐的温和。绽开的干花或许并没有别人绘画难度高,设计感也十分欠缺,可里面的情感一点不比真正的画少。 良珠甚至在想,所以傅小姐和封公子才是良配吧,他们似乎都不该是属于常人的。 傅辛夷并不知道自家丫头一边帮忙,一边还有空胡思乱想。 她是忙够了,见外头天都暗下了一些,才惊觉到了晚上。 「封凌还没来么?」傅辛夷惊异转头看向良珠,「很晚了。」 良珠以前也没关注过科举赐官这种事。年纪小不懂这些,外加上三年前自家小姐还中着毒,要她细心伺候的。小丫头困惑:「那小姐,我去问问?」 傅辛夷看向自己手边做了一半的画,想了想,起身动手收拾起来:「不管来不来,先不做了。我和你收拾好一道出去看看。」 被不止一人挂念了一整天的封凌抬手摸了下自己滚烫的耳朵。 「听说有人想你,才会无事烫耳朵。」骆康在边上挤眉弄眼,语气揶揄,「封状元,今天一天劳累了吧。您是要喝酒去呢?还是去见傅小姐?」 昨天傅小姐可是直接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他们也听到了状元郎和傅小姐相约新一天见。 只是这个新一天见,转眼就剩下一个晚上。这晚上吧,有点晚。从宫中到傅府坐马车都需要一点时间,更别提说是双足前行。 从宫殿到宫门口,好长一段路是不允许骑马和坐马车的。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宫门口了,天确实也是有点晚了。 封凌看了看天,回了骆康的话:「家里钱都被父亲拿去买米做糖了,揭不开锅。我去傅府蹭一口吃的,希望傅尚书不要将我丢出来。」 他语气还有点惆怅。 旁边人顿时又哈哈笑起来。谁会不喜欢听封凌讲话呢?这人总能将一些话说得极为有趣,还能让人明白他自个的意思。 骆康指了自家马车:「那我带封大人一程?回头封大人给我做个证。我今天可没去哪里喝花酒。」 说着他深深叹气:「家有悍妻,生活不易。」 一群人又是一阵欢笑。 封凌承了骆康的好意,坐上马车:「劳烦赶一下路,我怕人等急了。」 骆康点头吩咐了马夫。 马夫快速转了头,朝着傅府而去。 骆康和封凌关系还成,消息也灵通,趁着马车路上这么点时间,问封凌:「封状元前些日子都在嵇先生那儿学习?我听国子监几个人说的。」 第76章 封凌点头:「运气好,被嵇先生拉着灌了点东西,谁想到考场上一处都没用到。」 骆康笑得拍腿:「哎哟,人哪里是给你教科举的东西?」那是教做官教做人、开阔人眼界的东西。再说了,嵇老先生的人脉等同于是给封凌牵了一条线。 很多东西根本不是科举一场考试可以决定的。 封凌轻笑一声:「说得是。所以昨天喝酒前,忙让人传了好消息过去。明天就去拜访他老人家。」 状元郎的行程非常紧,每一天都有安排。 骆康点头:「挺好的。」 两人随便再唠了两句,马车便到了地方。 封凌下车道谢,和骆康辞别。 骆康嘿笑着给他鼓气:「封状元厉害!封状元你可以的!」 封凌看看麻溜带着马夫离开的骆康,再看着门口突然多出的两位值守守卫,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可以。 怎么傅府突然戒严起来了? 他上辈子只有成亲那天见过这个涨势。 封凌上前一步,面对两守卫的视线,拱手行礼:「封凌与傅小姐昨日有约,今日特来拜访,不知可否通禀一下?」 其中一个守卫叩了叩身后的门。 傅府原来的守门人探出了脑袋,一眼见到了眼熟的封凌,忙扯出笑:「哎,封状元啊!您来找谁?」 封凌表示:「傅小姐。」 守门人笑意加深了一下:「小姐被禁足了。要不您先见见我们老爷?」 封凌脸上露出了客套的笑:「劳烦您带路?」 守门人将门打开,让封凌进门:「客气客气。封状元怎么就一个人来?不带个什么父亲的?」 守门人心里头琢磨不透:难道不是来提亲的么? 封凌也想拉着自己父亲上门,但问题是京城这距离,带上他父亲一来一回,今天还真别见面了。再说,今天傅府这架势,他自己来就惨一个人,带父亲来惨两个。 他轻叹口气:「今天是来告罪的。」 太嚣张是要付出代价的。 封凌跟着守门人进傅府。 傅府府上这些日子改变很大。 和两年前对比而言,傅府上下已然生机勃勃,到处都充满了春夏绿色的气息。和封凌上回登门拜访对比,傅府院子里又添上了不少植株,花香四溢。 二十四番送花的乐趣,让傅府在花开时节亮丽了许多。傅辛夷亲自动手布置的院子,在养了一段时间后逐渐展现出了整体的艺术美感。 封凌唯有意外的是,傅府真的戒严了。 傅尚书似乎真禁了傅辛夷的足,不是开玩笑的那种。 他是行为做过了一点,却没想到让傅辛夷跟着他出风头,会同时让傅尚书紧张成这样。 虽说傅府没有五步一岗戒严成宫里那般,但每走一段,他都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种视线多为审视,少为窥探,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都不得劲。 封凌有直觉,这些守卫是见过血的。 他原先进傅府还颇为放松,随着这一条道的走动,逐渐挺直了背,绷起了自己的神经。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笑容多了他上辈子在官场上「厮杀」才有的虚伪。 人还没见着,下马威体验了个彻底。 封凌被带到了前厅,守门人恭敬拱手:「封状元在此稍等,老爷很快就会来。」 封凌应了一声,扫了眼前厅。 他来过前厅,和上次来相比,多也是绿植换了品种。 守门人很快离开了,只留下封凌一个人。前厅门口有守卫站在那儿,腰间是佩刀的。从刀鞘的新旧程度以及雕刻装饰来看,佩刀没有一把是摆饰。 京城里真正的大户人家都会养一些守卫,数量不多,必要时出远门护个安全。 封凌和傅辛夷上辈子成亲那天,府上来往人众多。当时傅府忽然就增加了这么一批人,让他一度野心膨胀,只觉得他和京城上层相差如此遥远,这一生要为了拉近这点距离而拼搏。 谁想后来当了丞相,他都觉得养那么多人非常没有必要。 他身边常年有一串人,进出的场合就那么点地方。京城不怎么出,最多就去郊外。小偷小摸的人不会打他的主意,杀人不眨眼的根本靠不近他。 他当年怀疑傅府这些守卫纯粹是给家中女眷养着,方便她们安全出行采买东西的。毕竟能调动这些人的也就是铺子、女眷家中和自己家里往返跑的傅辛夷。 至于什么刺杀,他上辈子根本连碰都没碰到过。 现在细想傅辛夷幼年遇到下毒,今年又遇到行刺,确实是需要专门培养一群守卫护着她生命安全的。 这样一琢磨,封凌觉得人生空虚了一点,似乎自己上辈子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角色,至少没有傅辛夷重要。 第77章 封凌坐在位置上稍有点走神,很快又将自己思绪拉了回来。 傅府一个丫头端着盘子上来,将茶杯放在封凌身边:「封状元请用茶。」 封凌朝着她微颔首:「傅尚书现在在忙么?」 丫头应声:「是。」 封凌又问:「傅小姐在做什么?现下用过饭了么?」 丫头回话:「小姐刚还在书房,还未用饭。」 现在有点晚,寻常人家多用完了饭或者正在用饭。他们这群进士们回去能赶上一下晚饭,他回去估计能赶上在外头打完牙祭的老爹。 他是做了过来蹭饭吃的准备的。 「那我再等等。」封凌朝着这丫头友善笑笑,「劳烦告诉一声傅小姐,我已经在前厅了。」 丫头忙点头:「是。」 封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真的好茶,就是喝两口觉得肚子饿。 当丫头离开,前厅里就又只剩下封凌一个人。 在外面受到各种欢呼迎接的状元郎,到了傅府就剩下一杯茶水可以喝,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 一盏茶过去。 封凌没有起身,没有出前厅,继续等着。 刚才倒茶的那位丫头再度上前来添茶水,说得是:「老爷还在忙,小姐从书房回房间了,没说上话。」 封凌点头,依旧是:「劳烦带话。」 又半杯茶下去。肚子里全是水,更饿。 外面天暗下,寻常人家饭该都吃好,再温存下便差不多要睡下,准备在睡梦中迎来新一天。 前厅里封凌脾气很好,觉得等着无聊,继续走神。 他将上辈子的记忆翻出来,和这辈子的记忆一一对比着。每一个行为都会产生别的影响,这辈子的他或许不会走到一杯毒酒死去那状况。 正常人刚得到极致的礼遇,再碰上陡然落差下来的冷待,心情必然不会好。憋屈、不爽、气恼、烦躁,极多负面情绪会浮现出来。 但封凌完全没有这种状况,他还在认真的走神,脑袋里想着这个想着那个,还将自己要做的事情给捋了一遍。 傅辛夷到被叫吃饭,才听说封凌被丢在前厅已好一会儿了。 传话的丫头表情微妙:「封状元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只让我来通知小姐。」 傅辛夷哭笑不得,觉得封凌和傅尚书这行为非常幼稚。 一个故意下马威,一个故意想让她出现,反过去欺负傅尚书。 她能怎么办?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明白,先去将封凌叫去吃饭。 傅府的规矩就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顺着路往前厅走。 今天吃饭晚,天色已暗下,前厅却没有点多少灯。傅辛夷走到前厅那儿,就见着封凌单手拿着茶杯,双眼看着虚空中,正儿八经在走神。 该正得意的少年郎,穿着皇帝刚赐下的官服,脸上没有半点得意的模样,淡然地和几个月前一模一样。似乎人生荣辱与他关系也就那么点,不值得大惊小怪。 傅辛夷走进前厅,见着封凌转过头来。 原来眼睛从走神状态变成凝视人的状态,眸内光亮是会变的。 非常明显的变化。 傅辛夷朝着封凌笑起来:「一起吃饭么?」 封凌将茶杯放到一旁,起身朝她点头:「好。」 傅辛夷带着封凌往傅府吃饭的屋子去。 封凌走路的脚步很轻,傅辛夷不自觉学起他走路的方式。放轻脚步,相当规律。 「傅府怎么忽然多了那么多守卫?」封凌在路上问傅辛夷。 傅辛夷认真学着封凌走路,回答着封凌的话:「因为爹不高兴,他觉得我游街不安全。」 封凌右手稍微动了动。 手上一动就会有拉扯感。伤口至今为止已拆线,但总体来说还是没能好彻底。 凶手是真的想要傅辛夷的命,而不论是他还是傅府,至今为止都没有抓到凶手背后的人。以傅府的本事,必然是下了狠手在查,但从如今守卫情况来看,效果等于没有。 封凌停下脚步:「抱歉,是我当时考虑不周到。」 傅辛夷跟着停下来,侧头看身边的封凌,笑起来:「我不游街也危险,游街也危险。人在暗中,我在明处。如果不把人抓出来,问题一直都在的。」 封凌点头:「我会查的。」 傅辛夷相信封凌会查,但傅府那么多年都没查到的事情,她娘躲在暗处还没摸明白。很难,太难。她也一点不能原谅那个人,想到就像咬牙,可惜现在真的毫无头绪。 她应声:「嗯,我也会查。」 两人互相凝视着,眼内都有无数话,没说出来却已表达出来。 第78章 「咕噜——」 封凌的肚子叫了。 他本就今天面圣,早起没吃多少东西,午间又为了装样子没怎么进食,到了晚上好不容易跑到傅府,喝了几杯茶还没一块糕点垫肚子。 封凌面上神情一顿,微妙左手抚上腹部:「饿了。」 傅辛夷蓦然笑起来,继续往前走:「怎么能饿着封状元?今天府上特意让人多做了一些吃的,专门为封状元准备的。」 一个下马威后是甜枣。 封凌跟上傅辛夷:「我会和傅尚书请罪的。」 傅辛夷好奇:「怎么请罪?负荆请罪?」 封凌:「……我还是个伤患。」 傅辛夷想象了一下封凌负荆请罪,右手还很不方便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封凌即将面对修罗场,她反而是乐不可支。 一时有点无奈的封凌听着她笑,唇角也没忍住上翘,话里还要埋怨一下:「有什么好笑的?」 傅辛夷只好憋笑:「嗯,不好笑。」 两人不再争锋相对玩对手戏,相处起来自然无比,仿佛一个半圆和另外一个半圆贴合在一块儿,成了一整个圆。 到了吃饭屋子,傅辛夷踏进了门。 傅尚书和顾姨娘已在位置上坐好。 桌上摆放了一堆盘子锅子,还有四人份的碗筷,傅尚书手边甚至还有一坛酒。 傅尚书看见封凌,点了身边位置,半点没对新状元的客气,命令着:「坐。」 傅辛夷见傅尚书那么凶,试图帮封凌说一句:「爹,他刚饿得肚子都叫了。」 顾姨娘当即盛了一碗汤放到了那位置上:「先喝完汤。瞧你说的,我还以为状元郎不止伤了一只手呢。」 上回见面对人仿佛亲得和自己儿子一样,这回见面话里话外都是烟火味道。 封凌先让傅辛夷坐下,随后在傅尚书指定位置上安分坐下,安分左手喝汤,安分开口:「汤很好喝。」 傅府的汤是加很多料的,最近他确实也需要补补身体,最重要的是补血。 封凌非常自信,觉得这回肯定不会再流鼻血。 傅尚书「嗯」了一声。 封凌将勺子搁下,看向傅尚书:「今天是来请罪的。」 傅尚书听到这话,表情相当微妙轻挑眉:「哦?状元郎有什么罪?」 封凌朝着傅尚书笑了起来:「上门求娶,忘带媒人的罪。」 傅辛夷愕然转头。 她被封凌这句话惊到失语,很想知道封凌脑袋里到底在想点什么东西。 傅尚书被封凌气笑了,筷子「啪」一下搁着,双手颇有气势平行放在桌上:「封状元这是求娶的姿态?就算祖帝有制,精简了很多,也不至于一句话就可以议婚。」 他为官多年,一旦发起火来,笑着比板着脸还让人觉得恐怖。 但封凌连皇帝飚火都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从未怕过。 他拱手,语气很诚恳:「今日来得太过仓促。明日又约好了嵇先生。再早也只能后日带父亲和媒人上门。但我又和辛夷约好了今日见面,早前更约好了功成名就时要表明心意,断然不敢违约。」 理说得非常充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迹可循,每一句话确实都是真正考虑过安排下来的行程。他既想要守住自己的约定,又要在疯狂汹涌而来的关系中稳住自己的跟脚。 状元郎是什么身份?一个会说话又长得不错还有才能的状元郎是什么身份? 几乎官场上所有官员都可以说,只要不出意外,这位状元郎就入了皇帝的眼,仅差几步登天。 这时候所有的大臣,有能力没能力的,都想要和封凌拉关系。就连皇家那些个皇子也不例外,基本上都在寻着机会让下属官员去接触他。 但封凌的安排呢? 皇榜第一天晚上给了同期考生,第二天白天给皇帝,晚上给傅府,第三天给嵇先生,第四天还准备给傅府。 他似乎半点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就直挺挺站在了傅尚书的身后。 你说他太过重情,那也不是坏事。 你说他没顾利益,那也不是。谁敢说嵇先生和傅尚书不能给他在京城里足够的支持? 傅尚书几乎在脑内快速分析了封凌的行为,得到了一个颇为让自己憋得慌的结论:这人真的能做到用自己的拍子平衡诸多事情。 世人常愁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却没想到这世上有太多人愣是凭借自己能力出众,力图江山美人都到手。 傅尚书盯着封凌:「封状元倒是会说话。」 封凌轻笑:「这世道说得通透点,便是人人都爱听让自己舒心的话。而我心中所想是如此,嘴上能说是如此,做事能如是做,也不算骗人。」 第79章 傅尚书呵笑一声,觉得胸口愈加憋得慌:「那封状元倒说说看,你凭什么能求娶辛夷?凭着租来的房子,还是凭着才仅从六品的官职?」 三年往上跳一跳,跳到尚书的位置都要不少年,更别提再往前一步。傅府的底蕴也不是封凌一个穷小子短期内可以胜过的。全京城想给状元郎送东西的很多,但全是想从状元郎身上啃下肉来的。 傅尚书含笑着表示:「若是封状元说入赘,我倒是可以多考虑考虑。」 封凌点头了:「好啊。」 傅尚书:「……」 封凌笑起来:「求娶还是入赘,其实我不是很在意。全看辛夷的想法。要是辛夷说全凭傅尚书做主,那自然我也全凭傅尚书做主。」 看着傅尚书接连受挫,原本也很气的顾姨娘被逗笑了。 而傅辛夷在边上不敢吭声,有点坐不住。 这就好像是在战场上,一方凶狠杀过去,没想到没砍到几个人,假装落败逃跑,对方反杀回来还真砍到了人。场面一度有点下不了台。 傅尚书大刀出大刀回,没起效果。 顾姨娘软刀子出:「封状元确实会说话,瞧着胆子也大。辛夷性子温和,以后要是真成一家人,岂不是全凭封状元揉捏了?封状元话说得好听,可要取信于人,那是另一码事。」 她轻悠悠叹气:「我们辛夷不适合高调的日子。傅府也是如此。状元郎要是一直这样高调着,岂不是和我们反着来了?」 京城里不管是哪家大户,多是喜欢藏拙,藏到让人不知道底牌到底有多少,这才是生存的最好方式。 封凌不同,他总共就没多少底牌,藏不了太多,又太过耀眼,简直和一个靶子一样放在那儿,等着人来戳。 傅辛夷知道顾姨娘的担忧有道理,是财不外露一样的道理。 封凌听着这话轻笑:「顾姨娘想想,我越是高调,辛夷岂不是越低调?大家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自然会消减去关注辛夷。她想做什么反而自由。」 傅尚书不认可:「有事,一家人就是一个结局。你一人做错,便是全家陪着,无人幸免。」 封凌想起那杯毒酒。 一人错,便是全家陪葬。 他轻笑着:「所以不该犯错和不能输才是解决的方法。而非连踏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先行当了逃兵。」 傅辛夷心头一跳。 她在桌子下的双手纠缠在一起,就像她自己现在的心情。封凌说话代表着他自己的态度,却也把她给刺了进去。她就是最初当逃兵的人。 她知道封凌后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说考虑解决最终问题,而是先一步拒绝了封凌的靠近。 寻常傅府的饭桌总是给人下台阶用的。今天一顿饭还没怎么吃,台阶没下成,反倒是成了战争场中心。 原本的求娶话题,似乎悄然就变化了意味。 就这样,傅尚书不太爽,顾姨娘不认同,傅辛夷很纠结的情况下,封凌再度开口了。 他扯过傅辛夷的碗,伸出自己还好的左手,给傅辛夷舀了一碗汤。 「不管现在说多少,以后的事情都是说不准。老天爷不会因为我想怎么样,就轻易让我怎么样。」封凌将汤放在了傅辛夷面前,「但我想按着自己心意往前走,走到我能走到的最前头。」 他示意傅辛夷喝汤:「我喜欢傅小姐,所以真情实意想和傅小姐在一起。我怕其中会有差错,自作聪明让天下人替我们牵线。」 他回望向傅尚书:「傅尚书可有那么一瞬间?想和自己面前的人在一起,为此不管做多荒唐的事都无所谓。」 饭桌上一阵沉默。 封凌是全然没想到自己一刀刺中了红心,只以青年本荒唐来解释着自己的行径。游街荒唐、突兀求娶荒唐,但他就是做了,还死不认错的给出了自己解释。 但傅尚书、顾姨娘以及傅辛夷,脑袋里一瞬间都想到了当年「协议成婚」的事情。 傅辛夷看看自己碗里的汤,松开纠结的手,乖乖喝起了汤。 勺子碰触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傅尚书声音微沉,把手边的酒坛子放到了封凌面前:「喝两杯么?」 封凌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傅辛夷悄悄看着傅尚书和顾姨娘的表情,想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来。 然而顾姨娘也安静喝起了汤,傅尚书更是和封凌就此喝起了酒。 两三杯下肚,傅尚书才回了封凌的那句话:「为自己喜欢的人荒唐一回,一生都不会为此而后悔。原先我觉得你和辛夷说‘九死不悔’太过荒谬,太过幼稚,现在想来不尽是。」 他一样年轻过,荒唐过,只是人过了那个岁数,突然就记忆模糊了。 第80章 他觉得封凌猖狂嚣张,细想自己当年,难道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他当年做的事情完全没有比封凌低调多少。性命系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了赴死。 人会为了利益下赌注,会为了情感下赌注。 「喝酒吧。」傅尚书说了这话,先一步放了台阶,「也给我说说你京城前的日子。」 封凌手握酒杯恭敬应声。 傅辛夷在边上看着封凌和傅尚书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吃着菜,话题越聊越生活化。平日里忙碌的傅尚书,现下真的就寻常如一个普通的父亲,试图去了解封凌过去的事情。 顾姨娘在那儿认真听着,怕两人只顾着喝酒伤胃,还时不时给两人布菜。 傅辛夷将自己肚子填饱了,一样听了一耳朵封凌的旧事。 桌上这个容貌精致,穿衣布料也终于能上台面的少年郎,过去的事情里有着苦学学子的趣味,包括钓鱼满足口舌之欲,包括上街摆摊写字,包括书铺抄书背书。 直喝到酒上头,脸泛红。 封凌看着同样脸上涨红的傅尚书,有点不耐说了:「所以大人,您就不能爽快一点,先应了婚事么?」 傅尚书红着脸拍桌:「放肆,我不要面子的?」 封凌酒杯又放到嘴边:「那给个面子,您看是入赘还是求娶啊?」 傅尚书用谁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怎么有你这种人?求娶还不是得我出房子。她哪能住你租来的破房子。」 封凌一饮而尽,还给傅尚书添了一杯酒:「那就名义上求娶,实际上入赘。我住进来。我爹一个人住没什么大事。等我有钱了,给他傅府边上买个宅子。串门方便。穷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我脸皮厚着。」 傅尚书瞪他,觉得这人真是绝了。他瞪了半响后憋出一句:「也不是不行。」 傅辛夷听着又是失笑。 封凌怎么能脸皮厚成这样? 傅尚书怎么能几杯酒下去就被说服了? 果然傅府解决问题,还是靠着一桌饭。封凌还没有进家门,却已经深得傅府吃饭解决一切的精髓。 顾姨娘扛不住先一步退下要去休息,走前和声和傅辛夷说了些让她自私点多想点自己的话。餐桌上的饭菜全部撤下,就留下了一批更换了酒坛子和一碟新上的下酒菜。 傅尚书和封凌还在喝酒,喝得什么胡话都开始说。 傅辛夷坐在边上歪头看人。 如果今后的日子是这样来过,似乎挺好的。 天彻底暗下,看不出一点亮光。 屋子里灯光极亮。灯芯随着吹来的风轻微摇晃,在人脸上照出了酒后的红晕。 傅尚书和封凌酒过了不知道几巡。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明个还有事。」 傅尚书意识尚在,记得叫府上的人给封凌送回家,再三提醒封凌记得第二天要去找嵇先生。他说完扛不住酒劲,自行起身,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往自己房间走,一边走还一边仰头念诗。 「我欲乘风归去!嗝——归去来兮!嗝——」 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傅辛夷看得在那儿乐个不停,好在还记得送封凌上马车:「封凌,我送你上马车。」 封凌应了声,跟着傅辛夷起身。 他酒品很好,酒量也很好。 傅府的酒并不是后劲很足的甜酒,也不是当场就醉的烈酒。你一杯我一杯,喝多了后稍微缓缓,也能慢慢缓过来。晚上睡一觉,第二天酒意差不多就能全退。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门走。上回这么走一路,结果封凌补过头,直接留了鼻血。 傅辛夷想到这一点,唇角勾起,眼睛成了小月牙。 封凌微醺,思绪有些迟钝,隐隐感受到身边人的笑意,侧头看傅辛夷。前头带路的仆役和周圈不远的守卫手中都有灯,灯光照在傅辛夷脸上,特别好看。 傅辛夷年纪尚小,脸白皙,凑近了看还能看到细微的绒毛。她大约是刚才喝了热汤的缘故,脸上带着点粉,像夏日的桃子,让人禁不住想要啃咬一口。 封凌抿着唇,视线往边上转移。 酒意时不时上涌,他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将脑中的念头付诸于行动。 短暂的路很快走完,门口马车已在候着。 马车前头放着一盏灯,便于让巡逻者辨认,不至于一弓射过来。 傅辛夷将封凌送到门口车边,看着封凌的脸。封凌醉酒的模样很好看,是大片大片的红,红到眼周圈都是红的。但这红意又和脸红不同,带着一点水意。 眉心的一点红印在这样的微醺状态下,好似有一股奇异的魅力,颇为惑人。 她总是很轻易就被封凌的外貌给吸引,吸引到心头快速跳动着。 第81章 封凌和傅尚书说要和她成亲时,她也就震惊为主,而少有这样心头框框打鼓一般的亢奋。那种莫名暧昧的情愫,似乎更容易因为封凌凝视的双眸而产生。 晚间的空气微凉,越发显得人脸颊微烫。 傅辛夷压下心头的异样,认真对上封凌的双眸:「今天回去早些睡,这酒听说喝了不会怎么头疼。明天还要见老先生,睡过了头不好。」 封凌低低应了一声。 封凌的嗓音很好听,很清爽。他喝多了酒,又稍有点压着,就又多了点磁性。 傅辛夷听着不知道怎么,意外觉得头皮微麻。 她自己羞了,便恨不得让封凌快点走,免得自己失态被发现:「你上马车吧。」 封凌望着傅辛夷脸蛋又看了片刻,然后看向了傅辛夷身后。傅府门口有两个守卫在看这儿,守门人也在往这边看,总陪着傅辛夷的良珠也在看这儿。 他不用想也知道,在马车前头候着的马夫一样关注着他们两个。 现在的傅府门口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不用等到明天,傅尚书和顾姨娘就会知道所有细节。 他抬起了自己右手,往自己面前放着,眯细眼研究起来:「喝酒会影响伤口么?」 傅辛夷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忙看向封凌的伤口:「怎么了?刚才你喝酒觉得伤口不舒服了么?」 酒可以桌上助兴,但对于有伤口和吃药的人而言,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先前见两人喝得高兴,完全没记得要劝一劝。 灯光太暗,她紧张往封凌那儿靠近了一点,低头试图细看。 封凌低声说:「觉得伤口处像有心跳的感觉。一下一下的。」 傅辛夷没受过这样大的伤,只知道手腕那儿能感受到脉搏心跳,语气略急:「要么还是先去一趟大夫那儿?晚是晚了点,但手更重要。」 她抬头看向封凌,见封凌脸上几乎没什么神情,就盯着她看,当即皱起了自己眉头:「你别不在意这点小感触。下回不要随意喝酒。」 太近了。 封凌低下头,在傅辛夷唇上轻吻了一下。 一个喝多了酒,一个喝足了汤,唇水润柔软,带着年少者特有的气息。 他见着傅辛夷倏忽间瞪大的双眼,笑了起来,将作为借口的右手放下:「现在没这个感觉了。晚上我会早睡。回去了。」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档口,过度嚣张的封状元飞快上了马车:「劳烦师傅送我回家。」 他掀开马车侧帘,看向站在那儿僵住的傅辛夷。 「过几日见。」封凌含笑道了别。 他终究没忍住啄了一口。 马蹄声响,马车离去。 傅辛夷僵了小半响,茫然伸手摸向自己被偷袭的唇。 刚才那个是吻么?是唇对准唇的那种吻么?她被吻了么? 在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候后,躁动的热意席卷而来,飞快上了头,让傅辛夷整个人都熟透。她都无暇顾及门口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快步转身往府上走。 明明只是一个十九岁的男子!她真实年纪早就过了十九了,怎么能被如此浅淡一个吻给击败? 她明明晚上做梦都对他…… 傅辛夷头脑发烧,和喝多了酒一样,又晕又不甘心又难掩愉悦,充满复杂情绪从快步变成了小跑。她小跑回自己房间,还把身后慌乱一道赶回来的良珠关在了门外。 「我准备睡了。」傅辛夷太高声音说着,「洗漱水放门口就行。」 见证了一切的良珠懵乎乎应声:「……是,小姐。」 小丫头头一回见这种每日都仿佛话本的情节,一时间竟也有点不知所措。 哎,随意吧,左右见着都快成一家人了。 自我放弃的良珠这般想着,听话去端水了。 ☆☆☆ 十二皇子府上。 十二皇妃抬头望着自己的新画。 画很简单,没有用任何的颜料,只用了最简单的墨水。墨水里面不会含有任何的毒素,是专门用松木和各种油制成,由太医确保了不会对身体产生任何影响。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除非百分百确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她才会去动用别的绘画材料。 她活了多久,几乎就学了多久的画,没想到有一天会限制自己用材料。 肖家和十二皇子都不会亏待她,这后果反而导致了她「富贵病」,身体里积攒了一些毒素。以前没往这方面查过,能吃能喝能睡,连生病都少有,谁想到会有如此情况。 十二皇子来到自己皇妃书房,就见她对着画不知在想什么。 自从孩子没了后,她的心思比以前深了很多。 第82章 当然,他也一样。 他没让人通禀,走到皇妃身边,从背后环上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怎么又在发呆?」 皇妃轻笑了一下:「没有,只是在看我的画。最近陛下心情很好?」 十二皇子应声:「嗯。新科状元的想法给了他不少启发,这两天他陆续有私下找大臣聊过,听母后的意思,似乎是想做点大动作。」 皇妃没动,任由十二皇子将脑袋搁在自己肩侧:「新科状元很喜欢傅辛夷,要我去和傅辛夷多接触么?她前些日子病了,我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过去。这段时间筹备的花店好像准备得差不多,要开了。」 十二皇子一样看向自己皇妃的新画:「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皇妃含笑应了一声:「我想去。买点花装扮一下家里挺好的。」 十二皇子跟着轻应了一声。 两人互相依存片刻,十二皇子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情:「这回科举考核中,包括当年被强行带来京城的商贾后裔之外,还有很多南方学子。他们有钱,对子女念书上心,如今在朝中也算占了不少人。」 皇妃听十二皇子说起这个,不是很懂。 她问了一声:「这些人怎么了么?」 十二皇子想了想:「我不知道父皇怎么想。只是北方贸易总不如南方海运生意,学子们日子过得清苦一点,科举中总比不过南方。朝中现在南方官员越来越多,怕以后科举以及考核晋升会出什么问题。」 皇妃笑起来:「你这担心得也太早了一些。」 十二皇子摇头:「不早。父皇常说,事情不能只看眼前十年二十年。至少看五十年,觉得自己命长,就往后看七十年八十年。」 话是这么说…… 「那你现在能做什么呢?」皇妃忍不住问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沉吟片刻:「桂府和蒙古有生意往来,这一块可以做大。带动周边一带,那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皇妃微愣:「可陛下不喜商人,蒙古那儿和我们关系也算不上好……」 十二皇子笑起来:「是不喜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而已。谁不喜欢钱?谁能和钱过不去?执掌天下,哪里一处不需要花钱?双方要是都得益,总归能处好关系的。」 皇妃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商人往来频繁,一来一往必然需要很长时间,这劳役赋税都很难解决。户部那儿肯定不会同意,怎么办?」 黄册、鱼鳞图谱以及里甲制,决定了老百姓不能随意离开自己所住的地方。 状元郎的卷子早已在消息灵通的臣子以及皇子间传遍。 十二皇子对这位新科状元充满了兴趣:「我想新科状元或许会给出一点好方法。」 此事若成,他本就占优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傅辛夷并不懂官场上的绕绕弯弯,即使对封凌很受欢迎有所了解,了解程度也不过是浮于表面。 她不懂改制会带来的滔天巨浪,也不懂其中争斗的地位权势以及很多东西。她的心思和小老百姓一样,关心的多是如何更好生活,今后天下会有如何的变化。 对当下的傅辛夷而言,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多,有傅府,有亲生父母,有封凌,还有自己的生意。 她一大早先去院子里照顾了一下植株,中午又一次穿上了方便行动的衣服,拐了良珠和家里守卫出门。 「禁足」这码事在傅府一回生二回熟,就是告诉傅辛夷:想出门也不是不行,带上人再说。 于是傅辛夷需要带的人数量从原本的一个守卫,到后来的三个守卫,再到现在五个守卫,逐渐升级。而这群守卫,有的明显一点跟在她身边,有的直接装作路人,在不远处守着。 惜命的傅辛夷非常听话带上了人,坐马车前往自己花铺。 她再拖着不去,铺子可能很快就将面临入不敷出倒闭的情况。而且吧……她还欠着七成的铺子钱。 生活所迫,不得不上岗。 马车上,良珠犹犹豫豫,好半响才憋出了一句顾姨娘今早恼羞成怒的指令:「小姐,顾姨娘让我这段时间拦着点您,让您和封公子离远些。」 她挠了挠脸:「顾姨娘说,婚前常见面不好。」 傅辛夷知道昨晚上门口的事已入了长辈耳,脑袋靠着车壁上撞了一下,但还强作镇定:「我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做归做。 她就算乖乖的,谁还能拦得住封状元? 傅辛夷和良珠都清楚这一点,不过并没有戳破。 等马车到达花铺,傅辛夷下了车,进门就迎来了得到消息的吴掌柜。 吴掌柜好些天没见着傅辛夷了,要不是知道傅小姐病了一场在家休养,险些以为傅小姐仅是玩票,将店铺忘了一干二净。 第83章 他殷勤拱手:「小姐,店内都装扮得差不多了。我与您上回说的那位掌柜也联系上了。花草我们随时都能进过来,就这墙面摆设和东西怎么卖,还得您亲自来看。」 傅辛夷知道这点:「嗯,我这些天又做了些画,让人一并带来了。」 她身后立刻有人将从傅府带来的画取出来,在傅辛夷的吩咐下,开始往墙面上挂。 良珠则取出了傅辛夷交给她的图纸,去和帮工小二小吕说傅辛夷的那些个买卖设想。 一时间店内忙碌了不少。 傅辛夷见墙上画多了起来,继续和吴掌柜聊:「对了,你上回与我说找到的姑娘呢?」 吴掌柜一拍手:「刚一忙差点给忘了。姑娘晚些就来。她今个白天要在家里帮母亲做女工,我们这边没敲定她,事情也没有,便也没法给她银钱。」 拖了那么久,傅辛夷略有歉意:「是我拖着了。她叫什么来着?」 吴掌柜有将资料送到傅府给傅辛夷看过一眼,不过很多事情不能放在纸上直说,还得私下里才好开口:「叫任欣颖。家里是四口人,都是正经人。她母亲带着她改嫁,一家四口挺好,就是任欣颖原先父亲叫任巡,三年前科举高中,但很快自缢。前些天翻案闹得厉害,所以一家人这段时间生活不太容易。」 傅辛夷微愣。 这么一听,没想到还是个听说过的。 吴掌柜搓了下手:「本来这样的姑娘,我觉得不太适合留在铺中。太过耿直的姑娘,就怕拉不下脸面招待贵客。但她长得还成,手脚灵活,要价不贵。现在会画画还识字,又出来讨生活的实在少了些。」 识字是什么概念? 以后铺子里要接待的指不定都是官人家中女眷。万一碰上个才女,他们这儿招待的连听诗词都听不懂,还怎么做生意? 当然,主要还是便宜。 傅辛夷又问了一声:「还有呢?」 吴掌柜懵了一下:「啊?」 傅辛夷看向吴掌柜:「我们再加点钱,找个更加没问题的姑娘也成。京城人那么多,为什么就优先推了她过来?」 吴掌柜没想到傅辛夷那么敏锐,更讨好笑了笑:「还有就是,她和京中巡逻值守的郝康安挺熟的。以后我们要是碰上什么刻意刁难的客人,处理起来方便些。小姐身份不一样,哪能亲自出手应付那些。」 傅辛夷觉得这吴掌柜有点意思,短短时间内连人和谁挺熟的都查出来了。 「那我见一见,还成我就留下了。」傅辛夷朝着吴掌柜颔首。 吴掌柜见傅辛夷同意,当然高兴连连搓手,更加积极起来。 铺子里加上了画,增添了一些盆栽,一下子亮堂了很多。 柜台后面那面墙已种下了会爬墙的三叶地锦,绿意正浓,就等它自个儿生长,随后布满整面墙。花鸟铺送来的三叶地锦初看非常普通,但到长满整个墙面,每个季度能惊艳不少人。 三叶地锦是会变色的,成片坠下后,就将会从绿色变成黄绿,再从黄绿变成黄红,最后从红又变成红绿。一年四季不同色彩,和四季月季异曲同工,就是花小不明显。 傅辛夷觉得唯一的可惜,可惜在自己还弄不到矾根。矾根的颜色在各个季节变化比三叶地锦更漂亮,叶子看起来宽大得多,更为壮观。 唉,要是以后海运更发达一些,不知道她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见着。现在的矾根要在另一块土地上才可见。 傅辛夷望着绿植出神,全然没觉得自己和整个铺子里的景色,已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轻便但又与寻常人不同的短衫裤子,微仰着头发着呆,整个人静止着,如一副精描细画的图。 京城里传出的体弱绝美傅小姐,容貌绝对是拿得出手。她常年在家闷出来一身白皙皮肤,眼眸又比常人深邃一些。一身温和的气质更是寻常人学都学不来的。 店内不管是谁,望向傅辛夷时总忍不住停滞一下视线,看片刻再转开。 人对美具有欣赏的本能。 「打扰。」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传来,带着少许的紧张,「吴掌柜在么?」 画被打破。 傅辛夷转头看向来人,对着进门来的姑娘笑起来:「在的。你是任欣颖?」 任欣颖局促点了头:「是。」 傅辛夷示意任欣颖坐:「我是傅辛夷,我们聊聊。要是合适,明日起你就在这里帮工。」 任欣颖没想到直接见到了傅小姐,愈加紧张了。 京城里现在关于傅辛夷的事情,那是茶余饭后都有人在聊的。谁都知道她和新科状元关系匪浅,且还是傅尚书的独女,深得皇后喜爱。她简直是上天的宠儿。 她忙先行礼:「我站着就好,傅小姐想聊什么?」 第84章 傅辛夷见任欣颖没打算坐,自然跟着站着与她聊天。 任家的这个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还未成婚却已经历过很多事情,让她虽紧张,但不至于失态。该行礼就行礼,礼仪上也还成。 容貌不错,谈吐尚可,没有什么别人听不懂的口音。 傅辛夷想了想,失笑:「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不如跟着我包两束花看看?」 任欣颖忙应声。 听着傅小姐说要包花,店内掌柜、小二以及良珠都好奇了起来。他们光看过傅辛夷画的图纸,见过傅辛夷的花画,听说过她的想法,还没见过傅辛夷包花。 而且,店内就几盆盆栽,也没剪下来新鲜的花啊? 难道要直接从盆栽上剪? 傅辛夷扫了一圈,问了一声掌柜:「可有纸笔和剪刀?」 掌柜早前就将傅辛夷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从柜台那儿取出来:「小姐,全在这儿。您看看还缺什么?」 傅辛夷朝着任欣颖招了招手:「来,过来,跟着我学一学,看能学几成。」 没有真花,那就用假花。 她选了一张红色的大纸,快速裁剪成一小张一小张正方形的纸,吩咐另外几个人跟着一块儿学:「教你们折个纸玫瑰,等下折多了就放着装点一下店面。」 纸玫瑰?那是什么? 一群人茫然看向傅辛夷。 傅辛夷取了一张纸,优先看向任欣颖:「难度不高,就是熟能生巧的小玩意,先试试。」 她这般说完,将纸摊开,开始折纸痕。 纸玫瑰难度是真的不高,优先先将纸折出八八六十四的小方块,再摊开纸,在纸面上折出更细小的三角折痕,最后通过将纸周边一圈边角折叠插在一起,形成一个花苞。 花苞稍作拉扯,直接就能成型,连剪刀都用不上。 她很快折出了一朵,摆放在桌面上。 小小的红色纸玫瑰花瓣都没几个,但看上去却真的像玫瑰花。 一群人看看纸,再看看花,再看看纸,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红色的纸玫瑰放在桌上,长得挺像回事。 傅辛夷刚才用短暂的一段折纸方式告诉大家,这个还真的不难。 然而眼力劲极为好的小吕拿了一张纸尝试了一下,发现了一个惨痛的现实:脑袋告诉我,我会了,手告诉我,我不会。 来试折纸的任欣颖拿起纸,努力回想,认真尝试,最终也卡在了半路上。她拿着折痕一片的红纸,相当无措望向傅辛夷。 傅辛夷看了下每个人的进度。 进度最高的就是任欣颖,四个角至少都折起来,中心圈也折了。接下去进度快的是小吕和良珠,而掌柜最惨,只折出最开始的格子。 傅辛夷点了下头,又取出纸重新折,放慢了速度,每折好一个阶段,便取出新一张红纸继续折,一直到桌上放了好几个阶段的红纸。 她再次示意众人:「这回按着这个试试。」 一群人拿着手上的纸埋头继续尝试。 几个人不停抬头又埋头,抬头又埋头。好一会儿后,任欣颖惊喜拿着一个椭圆状花苞给傅辛夷看:「傅小姐,我折出来了!」 傅辛夷笑笑:「可以。」 至于另外几个人,小吕进度意外比良珠快,最慢的依旧是吴掌柜。 傅辛夷又取了一张红纸:「刚才折的那种玫瑰叫川崎,看起来更像一点纸,接下来我试一下酒杯玫瑰,这个会难很多。掌柜拿点浆糊给我。」 掌柜又翻出了准备好的浆糊。 傅辛夷依旧是折了一个示范,花的时间比刚才多上了不少,折痕密度高了很多。也不知道怎么折着折着,她就将一张满是褶皱的纸中心固定住,开始收拢起来。 然后这纸就一点点收拢了周边,中途用浆糊黏了一下,最后变成了一朵玫瑰花苞。 傅辛夷头上拔了一根簪子,在中心戳了戳,再将花瓣往外弯了弯,花苞瞬间绽开,比上一种更像一般玫瑰。 所有人一脸痴呆。 对比两种折纸方式,所有人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种折玫瑰的方式被傅辛夷称为「不难」了。刚才那个方式还能理解跟上一下,这个从刚开始就无法理解。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朵花? 傅辛夷见他们完全懵的状态,拿起了掌柜准备的笔,在一张纸后面画起来:「这个画起来看得清楚些。刚开始是斜着折,所以我们要分出很精确的折现角度,接下去要折出菱形。」 她自己以前也没画过褶皱线条,不得不偶尔折一下来逆推图纸。 于是所有人就见证了一张密密麻麻全是线条的纸,还听傅辛夷说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折法。 第85章 众人:「……」 吴掌柜把手里的半成品一丢,非常怅然:「哎,我觉得我这人吧还是得现实点,该算账就算账,该管铺子就管铺子,不能为难自己。」 傅辛夷第一遍自己折用了一刻钟,第二遍解释并快速示范用了半个时辰,这初学者起码得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朵来。一个时辰啊! 所有人总算明白为什么傅辛夷对包花的姑娘有要求了,就这需求,学成了转头自个都能开家店。 任欣颖手拿着红纸,咬了咬唇,试图按着傅辛夷画的图纸折起来。 小吕看着,跟着一脸好奇也想学。 良珠看看花,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纸,和吴掌柜一样选择放弃。她日常要做的事可不是帮自家小姐做这个。感兴趣学点基础的还行,这么难的就算了。 傅辛夷似乎一点没觉得累,用了几张纸再折了一堆的流程出来,就将任欣颖留在那儿折纸。 她吩咐着另外几个人:「我画的那些图纸,你们记得看过后背下。还有每种花代表着什么含义,全要给我记下。画的名字我也写在图纸上了,三天后抽查。」 掌柜和小吕可以不会做,但不能连自家卖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吩咐的掌柜和小吕连连应声。 傅辛夷见任欣颖依旧在尝试制作,就在边上多做了一点纸花,再寻了绿纸做了点叶子。她还问掌柜要了铁丝当纸花的茎,做出了总计十九株玫瑰。 一个时辰后,任欣颖拿着自己做出的酒杯玫瑰,惊喜捧给傅辛夷看:「傅小姐,我做出来了!」 傅辛夷看向任欣颖的成品。 因为尝试了不少次数,这张纸折痕过多,有不少露出的地方磨损厉害,看起来不够精致。但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能花整整一个时辰去尝试做出成品,已非常不容易了。 有耐心,手也算巧。 她朝着任欣颖温和笑了笑:「很厉害。明天开始就在铺子里帮工,让掌柜给你写个契。是短工还是长工要说好,价也不一样。要是半年后做得不错,我会让掌柜加钱。」 任欣颖露出灿烂的笑,开心应声:「好!」 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傅辛夷含笑从边上又取了几张大纸:「包花的方式很多,图纸我有画。掌柜和小吕要背很多名称,平日主管店内进货送货这些大事。你也一样要背那些,更要学如何包花。」 任欣颖用心听着。 「包花,一要看花配色,二要看买花的人是拿去做什么的。」傅辛夷将自己的玫瑰做例子,用了一张素雅的米白纸以及一张月白纸叠加。 月白是淡蓝,和米白叠加,参差不齐露出了纸角。 「大部分包花方式里,花三分之一高度是束口点。你要卡在这里进行捆绑。」傅辛夷将花放入纸中央,将下方的纸折叠出三角,卡出了上面的花。三分之一处收拢,又取了绳子束口。 纸上方口大,下面口小,中间是收口的。 其他人没听懂「三分之一」这个说法,但也明白了傅辛夷的意思。 「其实最配红玫瑰的该是黑色的纸。」傅辛夷朝任欣颖解释了配色,「素雅的月白纸更适合浅淡一些花,比如粉色白色一类。花和部分草夹杂也会更好看。」 任欣颖想象了一下那种配色,双眼发亮:「嗯,很好看。」 傅辛夷见任欣颖能懂她的意思,更加高兴:「那你平时多学学多试试,要是有更合适的配色或者包花方式,也可以画下来给掌柜。掌柜会拿来给我,我要是觉得可以,那就加钱。啊,钱不会很多,只是以资鼓励。」 说是以资鼓励,但哪个人会不乐意多赚点钱呢? 任欣颖用力点头:「谢谢傅小姐。」 傅辛夷见她很是积极,当然满意。 等过几个月后任欣颖做得好,习惯了这些,她就可以教她做干花花画。到时候自己工作量能减轻很多。任欣颖生活不容易,今后日子还长,能好好过,她就尽可能帮搭把手。 她今天出来已久,差不多时候该回去了。 傅辛夷将任欣颖交给掌柜,再叮嘱几句后,放心拿着自己手上的这捧花和良珠离开。 玫瑰纸花是要带回家的。明天要是封凌真的到家里来,她就可以把这捧花送给封凌。封凌送了她那么多花,她总归要回馈一些。 玫瑰因为有刺,大多数文人墨客都称呼其为「豪者」或者「刺客」,又因为其香味和扦插技术特殊,还会有「徘徊者」和「离娘草」这样的叫法。 现在的玫瑰,远没有千百年后甜腻的爱情隐喻。 傅辛夷悄悄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在里头,想等着自己花店开时,再将这样的花语推广出去。 而此刻的花铺里,由于很多东西都折腾得差不多,掌柜和小吕以及任欣颖各自拿了一刀图纸背着。 第86章 任欣颖翻看到了玫瑰的包花方式,发现了好几种玫瑰特有的包花图案。 玫瑰边上写着此花代表着坚韧以及爱情。 傅小姐只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三角包花方式,却并没有选择那些爱心之类的包花方式。 她想着外头传的八卦,抬起头小声问了一句:「傅小姐的花是要送给封状元的么?」 掌柜咳嗽一声,没有抬头:「这话出去不要说。」万一不是,那他们这么胡乱猜,岂不是讨打么?再说,女子多矜持。傅小姐这么温和一个人,不像是会很主动的。 小吕飞快往后翻了一下图纸:「啊,玫瑰记在这里。」 掌柜嘴上一个说法,身体却很诚实,和任欣颖一起齐刷刷看向小吕。 小吕念起来:「本店玫瑰有豪者之意,但更以爱情为主。红玫瑰代表着,我爱你,每一天。」 掌柜和任欣颖神情同时丰富起来。 竟是这般直白的话语! 小吕看下去,惊奇:「咦,数量不同的玫瑰还不一样的么?」 任欣颖还记得刚才傅辛夷折了多少,忙说:「是十九朵。」 小吕快速查了下去,以一种更为惊叹的口吻说着:「十九朵红玫瑰的意思是,爱的最高点。」 掌柜忍不住自言自语:「到底是因为封状元正好十九,才有了这样的含义。还是这样的含义恰巧碰上了十九这个数?」 一群人刚有这个念头,心里已有了答案。 肯定是因为封状元正好十九。 表达爱慕的花朵很多,芍药、山茶和水仙都是,唯有这玫瑰几乎从未有表达爱意的说法。 我爱你每一天的说法,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这天下恐怕也就傅小姐的这家店里,会有这样古怪又浪漫的说法。就连每一朵的含义都不同,想来是认真算过的。 哎,真不愧是京城里风靡话题的中心人物,就连送起礼来,那都如同话本一般。 全然不知这一切的傅辛夷哪能想到自己不过将千年后的说法与现在的说法共融,还能扯出这么一个浪漫的误解。 大概,这就是宿命。 传闻这种东西,你传我,我传你,转头传出去就又成了完全另一码事。 骆康当初本就知道不多,传了点关于封凌和傅辛夷的二三事,转头那些进士再往家里一说,等家里头再往外讲,事情已发展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 比如有这么一个说法。当年封父带着封凌曾来过京城,封凌和傅小姐年幼相识,一见钟情。谁想到后来,一个离开京城,母亲早亡,家境败落,另一个突遇中毒,亦失去母亲,痴傻失明。 再后来封公子一路考上京城,成为状元。傅小姐忽然恢复,认出封凌。 最后两人在游街时泪如雨下,相拥骑马。 好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封凌拜访一回嵇老先生,没料到能在嵇先生这儿听一遍自己的八卦,还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匪夷所思版本。 在户籍卡死的情况下,来一趟京城其实并不算方便。来往要路引,路引要有特殊情况才给批,很难拿到手。他家境原先的水平也说不上败落,就是普通人家能读得起书的水平。 至于一见钟情这种事情…… 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品鉴会上,如果说从那一天他确定了傅辛夷就是他记忆中的傅辛夷,打算送东西的话,也勉强算是一见钟情。 封凌在心里头将骆康记了一笔,看着老先生戏谑眼神,失笑拱手:「先生不要笑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夸张,只是那天看傅小姐那样危险,干脆将人带上了马。」 他顿了顿,也多说了两句:「我对傅小姐本就有意,生怕京城里姑娘不知,总在我家附近周旋。我很久没能回家,实在不太方便。」 封状元的家附近现在和闹市一般,隔三差五有人过来。 嵇鸿畴点头:「也是。我记得当初有位状元郎,家里的门被人摸来摸去摸倒了。后来换了一扇,三天没到又被人摸倒了。」 封凌:「……」 他该庆幸自己租的房子门还在么? 嵇鸿畴让书生取了一个册子出来,递到了封凌手上:「翰林院事务不少,这些时日就不用过来了。里头写的这些书,你都一一去看了。寻不到的就去借,翰林院人多,总有人家里有。」 他没让封凌问自己借。 问别人借书,一来二往就是个交情,对封凌熟悉翰林院诸多官员有利。而且这名头还能打着嵇鸿畴的名头,让别人知道封凌就算没有傅尚书,后头也有人。 封凌很意外。 他接过了册子,却对嵇鸿畴直言:「先生为何乐意这样帮我?」 嵇鸿畴看着封凌半响,似叹非叹「哎」出一口气:「人老了,总希望小辈能过得好一些。见你这性子难得罢了。路啊,总是自己走的,能走到多远,还得看你自己。」 第87章 封凌还是不明白。 嵇鸿畴不再多说,摆手:「行了,你要是有空多来我这儿给我讲讲故事就成。」 封凌听出嵇鸿畴不想多说,且有劝他离开的意思,便起了身:「那先生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我会常来叨唠,到时候先生不要嫌我烦才好。」 嵇鸿畴点了点头。 封凌拿了东西准备走了,嵇鸿畴又多说了一声:「你死读书,少有玩乐,不是一件坏事。」 这话对于如果说封凌仅是个十九岁少年,一下子还真听不懂。他或许还会觉得:我怎么就死读书了?要是有钱,我也会玩乐。 但对于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封凌而言,他听明白了嵇鸿畴的潜台词。 他朝着嵇鸿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谢先生提点。」 嵇鸿畴是在告诉他:京城里结交方式最喜用玩乐开道。有酒肉同僚,有皇家子弟,这些人要是凑上来结交,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随便和一位皇家子弟牵扯过深。 能得到这么一句提点,说明嵇鸿畴是真的偏心了他,但能不能聪明领悟,还是得看自己。 封凌行完礼,再度告退。 留下的嵇鸿畴在心里头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太过聪明,到底是好是坏。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花间荣华》卷一 作者:童之 02、《花间荣华》卷二 作者:童之 03、《花间荣华》卷三 作者:童之 04、《花间荣华》卷四 作者:童之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