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夫》 楔子 秋风瑟缩,却捎来了煦如春令的音讯,翩翩拂向甫踏书房的男子。 吾兄长孙齐 亲启 从脚下拾起已被拆开的信皮,项琰瞧着上头秀雅的笔迹,眼底渗出了薄笑。 这封远自镇江的家书,月月寄来燕京「瑞兴行」,它连系着长孙家的兄妹亲情,亦於不经意间,攫取了他的注意。 是怎生女子,能写出如此端丽的俐落好字? 「项大少爷,你那二舅爷可越来越卑鄙了。」 手中信皮才往案桌搁下,一道冷沈嗓音便划过项琰耳际,他转身望向怒目而至的好友,面容莞尔。难得见长孙齐显露愠颜。 长孙齐以水运发迹於镇江,近年加入燕王党後,来到北方以其「瑞兴行」的陆运事业为燕王效力,他二弟长孙晋更是燕王党中军师,长孙家是故名鼎燕京。 「不卑鄙就不是二舅爷了。」无须他多言,项琰已知他命人请来自己所为何事。「他接了你的官粮标,却於临行前调走标头,暗示若不给他私下捞上一笔便如此轻忽起行,是不?」 一般商行如长孙齐之辈只谙官道,不谙匪道,都得依靠黑白皆通的标行押送货物。项家世代经营走标,其「通寰标行」更名震北方逾半百载,而他虽贵为大房长子,但在家中并无实权,只因家业随着他双亲亡逝落入偏房外亲之手。 只是,他不管事并不表示他对标行之事毫不知情,他自有内应通报,从而得知二舅爷在人後干的好事。 「你的消息倒灵通。」长孙齐没想到他方自河南回到燕京,便已得悉自己在他二舅萧书琅身上吃了什麽闷亏。 事关押送官粮的安全,因此面对萧书琅讹诈,他也不得不妥协,毕竟明知一群标夫无首,仍坚持走标的话,途中若有差池,他必担上全盘责任。「瑞兴行」於燕京扎根不过两年,即使他有燕王撑腰也冒不起这种风险。 「再灵通,都不及长孙二爷在燕王宫的消息值钱。」话头一转,项琰主动揭开河南之行所得谍报,往他附耳低言。「兵马不动,粮草先行——此乃周王之意,还请二爷进言燕王少安毋躁,周王方可安心规划。」 燕王睥睨窥觎皇位已久,好不容易等到太子病逝,朱元璋却立了太孙,彻底断绝一众藩王想望,唯独燕王不甘俯首称臣,暗地连合胞弟周王密谋反叛。 周王镇守河南,长年勾结各地盐商吞剥盐利,而温州势力最大的盐枭唐永清,正是项琰那不为外人所知的义父,因着这层关系,他成了河南及燕京互通消息的桥梁。 略一颔首,长孙齐沈声道︰「据闻你两位舅爷最终都投向了谷王,你在项家再不加把劲儿,当心燕王疑你异心。」谷王乃太孙党,燕王甚忌。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太孙又少不更事,眼看大明分封各地的藩王军力锐不可当,各路商贾纷纷投奔不同势力,将来成败兴废如何,端看今朝孤注一掷投谁家。 「成家重夺家业?」他淡笑,神色骤然清冷。「这两年,三房人催婚催上了瘾,每逢过年及我太母寿宴上,少不得唠叨一番。」 虽说三房不若二房嚣张,但三房揽权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真乐见他成家?让他这承重孙继嗣了,只会阻碍他们鲸吞项家的步伐。 「你二十有四,早该成家了。」心知他防着三房,可长孙齐认为这是让他夺回家业的好契机,遂建议道︰「挑户故家小姐吧,妻房底儿够硬,再加上你在温州的事业,他日谷王一倒,等着瞧那两房人如何哭着跪你。」 宗室贵族几乎全为政治联姻,商贾之家亦然——他们的亲事,除了讲究当门对户,其妻更必得携着帮夫的硬背景。 项琰不置可否。长孙齐对自己押的筹码太自信,燕王夺嫡,固然有其胜算,但棋盘未至终局,一切仍有待傍观。 「待你坐上了当家之位,不仅是『瑞兴行』,我连『麟盛行』也能托你走标。」 「麟盛行」乃长孙家位於镇江的水运家业。他与二弟一同来到北方开拓陆运事业时,将「麟盛行」交付家中小妹和掌柜看管,小妹执掌内务,掌柜负责外务,即便没了两位当家男主子,府中帐目及人事依旧井然有序,丝毫不紊。 当时,长孙妹子年方十三。 遥想那个在镇江独当一面的女子,项琰冷冽的眸光渐渐掺进一丝煦暖。 十多年前,他曾跟随爹娘游历江南,并结识了长孙齐一家,他仍记得那位小妹子有多怕生,老抓着她二哥的袍摆,羞得不敢抬脸视人,被大哥催急了,才肯往前挪一小步,怯生生地唤过客人後,又跑回去紧紧拽住二哥不放。 当年,她不过六岁。 兴许有过这样的一面之缘,当他後来更深入得知她担起家中庞大的帐目,并按时捎信给兄长汇报家业状况,不由自主地对她萌发了一股难解的兴味,好奇她是如何成为那样玲珑剔透的当家主子? 若要娶妻,他期望能娶个像长孙妹子如此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而非温婉无知的寻常闺秀……思及至此,他眸光一黯,胸坎冒出了蠢动苗头。 「承汝贵言。」按下心思,他掀起薄唇,目光深邃而炯亮。「标行本就属於我,那两房人威风不了多久。」是他的东西,终究还是会属於他的。 他自信的言辞教长孙齐挑起了眉。「看来,温州那边又让你进帐不少了?」 自他双亲去世,他在义父的关照下参与私盐的事业,也赚得了惊人暴利,为他日後夺回家业积贮下最基本的筹码。 「你有兴趣吗?」他黑眸笑意更深,晓得长孙齐早有涉足私盐之意。 乍闻其言,长孙齐坦率反问︰「你有办法把我引荐给唐爷?」 历代以来,不论官盐或私盐,盐商皆是所有行业中得利最巨的商人,尤其私盐不若官盐循规蹈矩地缴纳税金,而是直接於市井贩卖,因此获利更大,若有机会,谁不想轧一脚? 看穿他的急切之心,项琰轻笑道︰「来年正月,我会到温州一趟,你若是有心,我定必帮你说服义父。」 「有劳了。」长孙齐一勾唇,不觉心生狐疑,虽不解他为何这般主动助己分得唐永清那杯羹,但他姑且不动声色,瞧他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他们都是商人,自然了解商人的劣根性,无商不奸不图利,不论他与项琰交情有多好,也不可轻忽对方有可能的别有用心。 捕捉到长孙齐眸中掠过的猜疑,项琰噙着淡笑,悠悠开腔。「在温州办好了正事,我还想去个地方。」 「哪儿?」 「镇江。」 长孙齐一怔,转瞬笑开俊颜,问︰「迫不及待先行视察我那老家业?」 项琰笑而不语,只紧紧攫住方才跃进心房的念头—— 第一章 风华 上元佳节,花市灯如昼。 盛大灯会及热闹人潮,从正月初八一直蔓延至十八。与前朝相比,大明的上元节不仅延长了放灯日期,更增添了耍狮娱乐,使得节日活动更形丰富多姿。 为期十日的灯会,长孙楚只能於百忙中挪出一日来参与盛事。 「明明该忙的早在岁暮时分忙好了,瞧府里所有人都领着三小姐的花红快活去,就留三小姐一个待在这儿,我说主爷还真不够意思。」 娇脆的嗓音回荡於那片喀喀不停的算盘声中,长孙楚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狼毫,眼眸及心神皆专注於帐本上,但闻身旁婢女的不平之气,也不禁扬了扬朱唇。 杏儿口中的主爷,正是她大哥长孙齐。他在三十那夜回家吃了顿年饭,随後便与她回帐房谈定来年生意上的要项,隔天初一晌午,他就立即动身赶回燕京,留她继续操心「麟盛行」。 此时,每人都在欢度元宵,独她与杏儿一块儿关在帐房里忙碌,说没半点郁闷是骗人的话,可她身为「麟盛行」的当家,上头两个哥哥都对她予以信任,宽心让她执掌家业,她如何能令他们失望? 而今,她得整理好所有商客的府上名单,尤其是日浃往来的贵客们,更是得小心查对他们去年的添丁及发丧之期,来年要是误了贺期或错赠贺仪便糟糕了。 「真不够意思的,是二哥才对。」搁下笔,她推开算盘,取来瓷杯轻呷龙井。「大哥再忙也晓得该回老家过年,那个笨二哥……唉。」 长孙晋会成为当今赫赫有名的燕王谋士,定有其非凡能耐,然而,如此聪明的人却独独闯不过情关。她看着这样的二哥,好气又心疼。 当年长孙晋跟随兄长远走他乡,全为躲避他心仪的容家千金与陈家公子缔姻之喜,可就在他离开不足半载,陈家竟连累容家惹上官非,遭此变故,两家婚事迅速破裂——他若得知伊人未嫁,势必为她归返老家,只是,没任何人告知他此事。 楚楚一来恼他不战而败,认为他真喜爱容云,管别人家是媒妁之言也该动手把人抢回来才是,二来眼下也非让他知晓真相的时候,燕京的「瑞兴行」还得让他多多担待。 不仅是她,连大哥也不愿二哥回镇江。燕王对长孙家在北方的势力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难得燕王那般信赖二哥,为了家业,只好先委屈他的姻缘了。 因此,容云未嫁的消息一直封锁在她和大哥嘴里,看似无情的做法,可他俩却毫不愧疚,毕竟没人拦着二哥的腿不放,是他自个儿不愿回家罢了,这能怪谁? 「待三小姐要嫁人了,二爷想不回家也不成了。」掩唇一笑,杏儿催促道︰「三小姐,你快把贺分算好了,戌时一到,还得去『听香』呢。」 所谓听香,乃上元节众多风尚之一。所有欲得佳偶的闺女儿,必先於家中祭拜神明,祈求神明指示听香方位,再依循所得方位出门,遂铭记步出家门後所听闻的第一句话,其後回家掷筊,用以占卜吉凶。 「你喔,尽信些怪力乱神,终身大事岂能托付那两片筊作决定?」长孙楚失笑,对这种讨苕之事不予半分兴趣,她做事从来只信自己,不问神明讨意见。 「三小姐可别不信。」杏儿严肃道。「去年林家大丫头不是立春就嫁了吗?据说她在上元当天烧香了後,一出府门就遇上个卖甜糕的,一直对她喊︰吃甜糕吃甜糕,这一听就晓得是吉兆了,後来她掷筊也说是喜事近了,果不其然,隔天县令大人就派人上门提亲了。」 长孙楚晓得这事,林家大丫头当时风光出嫁,成了县令大人的二房,各路官商夫人争相巴结,她也打了两副金锁片送过去。 「这道理很显明,大丫头元宵出游,在灯会上让大人相中了,兴许是郎有情卿有意,二人情投意合就兜在一块儿了,与什麽烧香呀、甜糕啊、掷筊的何干?」她硬不信杏儿那套说法。 「唉呀,三小姐怎地这样嘴硬?你不是常说什麽空穴来风、每位商家客人即便是些小举措都有其因由吗?真无其事,那前人又何必留下这习俗?」 「前人留下这习俗的最大目的,就是想要唬你这些个单纯娃儿。」偏偏唬不住她这当家的,哈哈哈。 「我才不是娃儿。」杏儿嗔了声,人家她明年就及笄了。「三小姐去年及笄,主爷不是提过好几户人家有提亲之意吗?我还等着当陪嫁丫头,好沾沾三小姐的喜气呢。」不忘将先前的话头拽回来,她真担心主子过於轻视婚事,因而耽搁年华。 「别人家有求亲之意,我可没愿嫁之心哪,想陪嫁?怕得等上许久了。」放下瓷杯,长孙楚重执狼毫。 女大当嫁,那是每个女子的必行之径,但她深觉婚嫁事远不如掐在手心上的家业来得有意思,倘若兄长不予催逼,她会把这事搁个数载再谈。 「三小姐这会儿说得决绝,等会儿出游,保不定便给你遇上个如意郎君——」 「等会儿我要掷镖!」提起出游,长孙楚眉眸绽亮,小脸浮起笑花,喜孜孜地道︰「听闻颜老爹的摊子摆了坛半百陈酿,我一定得把它掷回来!还有秦五郎的花灯玻璃球,今儿个价码再高我也要得手!掌柜前些天才告知我,秦五郎的手艺又趋精进了,他的灯比往昔更华美精巧,连他这老人家也瞧得挪不开眼珠子。我不贪心,要一个就好,一个就好了……」语及最为垂涎之物,她笑眯了美眸,神情忒乐,彷佛那美轮美奂的花灯就在她眼前晃啊晃。 一扫平日精明的锐利眉目,如今她玉容逸出最单纯的欢快之色,说到兴奋处,几要手舞足蹈起来,尽显她隐没於最角落、不为外人所见的孩童心性。 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加上这些年终日埋首帐目及生意上,已教她鲜有玩乐机会,眼下欣逢欢腾时节,怎教她不狂? 那些关於姻缘的事,就让月老忙去罢,今夜她只想尽情玩乐,谁也别扰她。 戌时一到,长孙楚还是被杏儿拉去堂屋给祖先及神明烧香。她俩一出铺门,迎头便碰上个绿衣书生,听得他嘴里正咏宋词︰月圆花好一般春,触处总堪乘兴。 杏儿虽不解词意,但也开心不已,光「月圆花好」四字便有人事美满之意了,她暗忖着,这绝对是吉兆! 当她嚷着要把词句好好记下,身为正主儿的长孙楚却无心於此,听过了书生匆促而去的声音後,立即被道上繁华夺去心神。 火树银花伴月华,正值凡间好时节。 盏盏高挂树上及屋檐的灯火,璀璨得几能刺人眼目,街巷人流如潮,舞狮锣鼓喧天,如斯盛景,映得天上星光亦趋於黯淡无彩。 她靥似花开,拉起杏儿的小手,双双举步踏进了拥挤不已的人群中。 她俩先寻了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花灯玻璃球瞧去,再沿东行,寻到颜老爹的摊子後,长孙楚在旁驻足看了好些会儿,遂牵杏儿离开。 「咦?三小姐不是要掷镖?」杏儿一脸不解。 「不急,咱们先找云姊姊填饱了肚子再玩。」她星眸含笑,小嘴凑往杏儿耳边轻道︰「瞧,那个橘色小布袋摆得那般远,看来难掷极了,我这小辈就礼让礼让,且先让让那些个乡亲伯父,等着瞧他们拔头筹。」等他们撒尽了钱财,她再後来居上,到时就随她掷个够,不会有人跟她抢了,嘿嘿嘿。 杏儿听了啼笑皆非,问︰「三小姐不怕等会儿高手现身?」 「真是高手就该把首奖那十两银子掷回来,而且你瞧瞧,没人在掷陈酿呢。」她一哂,豪爽道︰「有能者得,若有高手看中我的东西,那也是没办法的,谁有本事就谁拿去!」长孙家的生意也从不挡人来抢,真被抢了,只怪技不如人。 此时,她想尽快往渡头会合容云。她们各自忙於营生管家,已好些时日不见了,心甚挂念,若真让高手夺得陈酿,她也只能随缘去罢。 稍後,她与杏儿偕了容云,三个女孩一同游逛吃摊子,嬉嬉闹闹的好不快活。行走间,也惹来了不少惊艳注目,当她们走到打灯虎的摊子前,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更是出言调戏,故意将段段谜语解成国色天香魅人醉的旖旎之意,胆子大又知晓她们来头的,甚至拿她们的姓名来解谜,逗得众人开怀笑。 无端沦为笑柄,她们兴致全失,只好讪讪离开。 「真是一年较一年张狂了。」容云摇首叹道。「楚楚长越大,那些人见了你就越显疯痴,你不出阁,便年年都得受这些的。」 「云姊姊可别净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方才你没听见有人大喊『拨云睹日』吗?」噘起朱唇,长孙楚回敬道︰「你不出阁,也得年年受这些的。」 「瞧你这张伶牙俐齿,多像你二哥。」容云哂笑,垂目捏了捏她鼓起的嫩腮,暗自掩起莫名袭上心坎的牵挂。「好啦,我吃饱也玩够了,得回去了。」 相互道别,长孙楚看着容云远去的背影,滢眸渗出了愧色。 虽说云姊姊与二哥不对盘是出了名的,但她还是惦着远在北方的二哥吧?纵然不存情爱相思,可他们打小相识那麽久,她想云姊姊对二哥总是存着些许情分的。 「咱们去掷镖吧!」抹去心头浮现的无奈,她打起笑脸。「那坛陈酿,我是要定了!」 「三小姐想把酒送去燕京给二爷,是吗?」杏儿微笑,晓得她看着容云就想起兄长来了。 「是啊,二哥会开心的。」笑眯美眸,她想念起那个总以酿酒为乐的二哥。 就当是……慰劳二哥为燕王献策的辛苦,也补偿她秘而不宣云姊姊未嫁之事吧,她虽瞒得理直气壮,但对二哥仍有几分歉意。 快步折返颜老爹的摊子前,那块代表陈酿的橘色小布袋果真尚未掷走,她们欢欢喜喜地朝颜老爹招手,花了两文铜钱换得二十支飞镖後,便开始动手投掷目标。 所谓掷飞镖,不过是颜老爹把传统的射壶游戏及射箭竞技结合起来,以木头制成飞镖状的小玩意,让人将其掷向箭垛下的布袋,如此换个花样,就变成安全又老少皆宜的游戏了,而每个布袋都代表着不同的奖赏,只要掏出铜钱,便能不分先後朝自个儿心头好掷去。 她们每掷出一支飞镖,只换来每一回的失望。颜老爹被她们唤去了好几回,前後共换得六十支飞镖,她们依旧徒劳无果。 「我不行了。」杏儿蹲下身喘息,掷了那麽多却连箭垛都碰不着,她没气了。 「我来。」拍拍身旁弯下去的纤背,长孙楚扬声一喝。「老爹,再给我五十支!」合共一百一十个机会,她就不信自己掷不中! 此话一出,震住了一众正在掷镖的男人,周遭围观之人亦是大大一愕。 这位姑娘好大的气魄!一副撒尽千金强掷心头好之姿,颜老爹今回可赚翻了。 「成成成,多谢姑娘啊。」颜老爹笑不拢嘴,忙为飞镖系上蓝穗作记号。 「三小姐不要你的花灯玻璃球了?」杏儿惊跳起来,急劝︰「那只玉兔画得多传神漂亮啊,你不是喜爱得紧?咱们只剩这五文了,你就别花费在这上头了。」 「那只玉兔待明年还能请秦五郎画,可这坛酒肯定待不到明年就没了。」蹙起黛眉,她面带不舍,仍坚决道︰「我真的好想把酒送给二哥,我一定得掷到它!」 携着渴望的固执口气,不意迎来了伫足她身旁的深邃目光。 一直负手旁观的项琰,垂眸凝视旁边这名个头不及他胸口的娇小人儿,在她对婢女说话後,撇过螓首望向犹在准备飞镖的颜老爹时,他瞧见了她那双坚毅得盈盈灿亮的明眸。 看来,她对那坛陈酿是志在必得了,只是,对她这种没半分功夫底子的弱女子而言,想掷中距有两丈远的布袋,确实太过难为。 稍後,颜老爹终於给她递上装满五十支蓝穗飞镖的盘子,她付过五文铜钱後,又继续投掷了。 瞧她又似只没头苍蝇般地乱掷,项琰不觉皱起了浓眉,但见她每回都使尽了浑身力气,他炯目一眯,唇畔被她这股蛮劲勾勒出浅薄笑痕。 放目而望,整个摊子独她一个女子这麽卖力。 如此佳节,寻常女子应以打灯虎此类文雅玩意儿为乐,鲜有如她这般仰首动体地大掷飞镖,半点不顾女儿家的矜持。 觑着她的一举一动,他逐渐无法把视线从这陌生女子身上拔离,只能任由她倔强的芙蓉侧颜,牢牢占据他的眼。 「三小姐,咱们只剩十二支了……」无力地开口,杏儿很想叹气。 长孙楚抿唇不语,只管使劲掷镖,逼得玉容漫起红晕,梨颊更渗出一层薄汗,眨动间的灵眸略显疲色。 默然观察间,项琰眼底渐起波澜。 忍受着手腕泛延的酸疼,她专心致志地掷镖,犹不察身侧那道几近放肆的注视,连那人掏出铜钱招来老爹换飞镖也恍若未见,直至他掷出第一支红穗飞镖划过橘色布袋上方的箭垛,她才惊觉他的存在。 全场只她一人视橘色小布袋为目标,如今有人要跟她抢了! 未及反应,她手上犹拚尽全力投掷,就在电光石火间,那小布袋竟同时被投进了三支飞镖,看傻了在场一众人。 那三支飞镖,经颜老爹取出一瞧,分别系上红、蓝、青三穗。 「这……究竟怎麽回事?」讶声低喃,长孙楚仓皇抬眉,盈满不信的水漾眼波,直直撞上男子深沈的黑眸里。 那样湛默的神情,竟使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大哥,但他不若大哥有着斯文清俊的眉目,其阳刚的面容及魁伟的体格,粗犷得似个武人。她眉心一凝,不明内心那份熟稔从何而至,这样陌生的脸孔,何以教她把他跟至亲联想到一块儿了? 「倘若这名美姑娘愿意道出闺名,在下青穗那份便属你的。」一名头戴方巾,摇着金箔骨扇的俊俏男子领着侍从踱至她跟前,他噙笑的凤目轻佻地将她上下打量了遍。「那般小的一坛酒埕,只怕你分不了多少回去。」 敛起心中茫惑,她别过脸,冷冷盯视兀自笑得风流的男子,尽管只能分得一小杯羹,她也不要拿自个儿的闺名去换这登徒子的分。 算她倒楣,花光了银子却落得与人分酿的下场。 「那坛酒,没你的分。」 自上方蓦然传来的冷淡嗓音,及时阻遏了她欲张嘴请颜老爹把酒开封了,再分成三等份让他们各自讨了回家的势子。 男子眯眸,叫来一旁傻眼的颜老爹。「顾摊的你说,我有没有的分?」 「啊……这、这……应当、应当是二位公子及姑娘的分。」吞吞吐吐的,颜老爹头疼极了,这下子该如何分配那坛酒啊? 「那是我与表妹子一同掷中的,我们这方算起来便共掷两支镖。」轻勾薄唇,项琰朗声说︰「常言道︰以众克寡,这话用在游戏上也是通的,我不认为这位公子也有的分。」 俐落的谎话滑进贝耳那刻,长孙楚不禁仰脸瞧了瞧这名高大汉子,其淡漠得凛冽的神情,教她绦唇跃起了玩味的笑意。 「老爹,这摊子是你在顾的,咱俩兄妹就等你一句话了。」不慌不忙地配合他,她扭脸对颜老爹温婉一笑。 颜老爹可不似那两位公子是外地人啥都不懂,他晓得长孙楚是何等人家,他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逆她意,何况,那名公子言之有理,也给足了各人台阶下。 「公子说得极是。」说罢,他转向脸色骤然不悦的男子,讨好地笑道︰「除了陈酿和首奖那十两银子,这位公子瞧这摊子爱啥就取啥去吧。」 男子讨个没趣,冷哼了声,便转身离去。 颜老爹上前收起橘色小布袋後,忙不迭给他们奉上陈酿,项琰不接,倒扬手请两位姑娘取下酒埕。 「公子,这坛酒你我均分,你瞧是要——」 「这坛酒,不需分我。」低首凝睇她抹上认真的妍丽娇容,他卸下厉色,牵唇轻笑。「酒埕就这麽一点大,真分了还能让人嚐几口?再说,开封了後,你如何向你兄长交代?」既要送人的酒,就不该开封送去。 长孙楚禁不住脸热。 她方才说的话,这位公子是听了多少?又从旁看了她多久?他出手掷镖又帮她赶走那名青穗的,打一开始,便是存心要为她掷得陈酿吗? 越是揣度他的言行,她便越难以持平倏然加剧的心音。 「那麽……」有些紧张地轻咬唇瓣,她提出了不让他吃亏的建议。「要不,我付你那份酒钱?到底你也花了铜钱掷镖,如此白白送我,似是……不大恰当。」语毕,她心暗恼,忧虑此话可会显得她太过斤斤计较又拒人千里? 她不愿占人便宜,却恐言辞不妥,徒给他留了坏印象。 「你我非亲非故,的确不恰当。」项琰莞尔,拢起藏於左袖下的掌心,不让她瞧着手中剩余的红穗飞镖,温声问︰「姑娘可否送我支飞镖?」 煦厚的嗓调连着他温和的目光,更是烘热了她已然浅酡的嫩颊,她丽眸一敛,颔了颔首,举腕朝他递出自己剩余的蓝穗飞镖。 他接过飞镖,转身轻巧一掷,马上掷中了那块离他最近的青色大布袋。 「这是拜过月老的姻缘石,祝愿公子早日觅得贤妻。」笑吟吟地奉上一颗小石子,颜老爹不忘念出千篇一律的贺语。 「得此石,抵得上半坛陈酿了,多谢姑娘。」沈笑致谢,他取过石子置於掌间把玩,炯亮的眸子不离她脸上分毫。 「公子客气了。」绽出羞涩而娇甜的浅笑,她秋眸迎上他诚恳又坦荡的视线,柔声说︰「我也祝愿公子早日觅得锦绣良缘。」 「承汝贵言。」他挑眉,朗朗而笑。 言及於此,在在表示了他尚未娶妻成家,她心下一宽,莫名翻荡起圈圈涟漪。 两目相凝之际,熙来攘往的人潮间掀起了一阵惊呼,接着炮声连响,数十道焰光如箭划破夜空,瞬间盛放出朵朵灿烂火花,四周旋即弥漫起硫磺的气味。 然而,项琰只嗅到了宛如花卉的清冽幽香。 漫天闪烁的耀目烟火,恍若繁花尽落凡尘,她仰脸观火时所焕发的绝美欢靥,比任何光彩都更动人心弦。 金光熠熠飞逝,唯独佳人灼灼风华,是他伸手可触及的绚烂美景。 今儿三小姐很反常。 不仅懒懒的不欲动笔,就连用饭时候,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杏儿收拾好碗盘後,上前拍了拍案前正托着香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算盘的主子。 「昨儿个那人呀,长相凶恶,又生得忒地魁梧,看上去就是一脸会动手凌妻虐儿的男人,与三小姐配不成一对才子佳人,你就别老想着他。」恕她以容取人,她见多了似主爷及二爷这般俊俏儒雅的美男子,自是看不上那种瞧着粗野的不扬面貌。 「那人跟你有仇吗?你干麽诋毁他?」蹙眉瞪了杏儿一眼,长孙楚俏脸红透,嘴硬道︰「还有,我何时想他了?你真的很爱胡说八道。」 漠视主子後头那句口是心非,杏儿率直道︰「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三小姐。」 「你不信『听香』了?」昨晚回家掷筊,神明道她喜事近了,教她窃喜至今。 杏儿格格娇笑。「三小姐何时成了单纯娃儿,甘愿让『听香』唬了?」 「杏儿!」禁不得被取笑,她娇嗔了声,转脸不睬人了。 她哪儿料得着,自己也会有相信这些无稽之言的一日?当她觉得可笑,又抵不住心头涓涓浮动的思慕……原来,当人遇上了没把握的事,真的只能把希望交给神明占卜,连她也不例外。 「唉,三小姐昨儿个没听那人口音吗?他大抵是从外地来着,你俩又不知对方何许人家,何必多想?」自昨夜出游,她心神恍惚到如今,整个上午都在发呆,从前勤练的三小姐跑哪儿去啦? 是啊,她对他一无所知,能想什麽呢? 但当她忆起他那张黝黑脸孔,回想他佯装自己掷尽了飞镖,继而要了她的飞镖另掷他物,那样隐晦地坚持不取她陈酿和分文,她便抑压不住心间蔓生的情愫—— 当时他应尚余三支飞镖在手,他未及藏起之际,便先让她窥见了。 其後目睹他掷得姻缘石的那刻,她只觉他的体贴比她手中陈酿更为醉人。 杏儿口中强调两人容貌上的不匹配,在她看来压根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心之想望的,从不是金玉其外的俊郎君,而是踏实稳健的好夫婿。 所谓良人,便该是这般方可共之……唉,她着魔了吗?竟对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如此念念不忘?但她好想再遇见他,即便不言不语,远远一瞥也聊胜於无。 「三小姐乏了就午睡去吧,养足了精神才好会客。」看着主子趴在案上,一动也不动的没精打采,杏儿出言轻劝。 她的话教长孙楚益发垂头丧气。她险些忘了,今儿个将有位远自燕京的客人登门,大哥吩咐过她得留客用膳,如此一来,更是彻底阻断了她再次出游的机会。 可以的话,她真不想去招待大哥的客人,她还想出外看看,看看那个外地人,是否仍待在城里游灯会?她能否请杏儿冒充自己,好让她得以脱身去…… 甫兴如此荒谬的念头,她双颊更添霞色,把脸更埋进交叠的双臂间,被自己脱序的思绪羞得无法抬头。 两个时辰後,灶房已备好了晚膳,等着贵客临门,便立即端菜上桌。 长孙楚妆点完毕,不待下人通报,率先来到大厅候客。这场便宴,她决定速战速决,款客後,她要马上离府出游。 从酉时三刻等到六刻,门外仍不见半个人影,她心焦着,满容不耐烦,暗忖那姓项的大少爷真会摆架子,受邀作客竟不按时出席,她最是厌恶这种失信之人。 「三小姐,项公子到了!」 终於等到了掌柜在外扯大嗓门的叫喊,她抬目瞥了瞥那两道远远踱来的模糊身影,扭首吩咐杏儿下去准备上菜後,她转过脸,灵眸於匆促间瞧清了掌柜身後之人,朱唇未及抿起的客套微笑,硬生生怔在了她精致的娇颜上。 正健步走进大厅的男人,鹰目与她相接之时,足下轻顿。 同样错愕的两人,心湖皆掀起了粼粼震荡,这样教人措手不及的重逢,顷刻间,也教他俩懂了何谓惊喜滋味。 而後,他嘴角逸出欣悦笑痕,毫不迟疑地再稳步往她迈去。 望着那张越靠越近的刚毅容颜,她回神,扬唇甜笑,眼角眉梢皆是欢喜。 以为远在天边、再难相遇的缘分,原来,早已注定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