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天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希林国,天上城,王宫。 天女殿内,希林两位公主——真雅与德芬于清幽的院落内对坐品茗,一面议论近日朝廷局势之变化。 「你认为是他做的吗?」 「会是他吗?」 「可若不是他,会是何人所为?那场大火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 「或者,果真是意外?」 「你相信这样的说法?」 真雅沉吟未语,面对王妹德芬的句句质疑,她内心并非无所动摇,但—— 她扬眸,瞳神深邃,眼波迷离。「你真认为开阳下得了手吗?那是采荷,是他的太子妃。」 「就因为是他的太子妃,他才不得不下手。」德芬轻哼,言谈之际对这位太子王兄颇有不屑之意。 真雅能够明白德芬的心情。对她而言,开阳等于是害死她最亲爱的哥哥的刽子手。 德芬与前任太子德宣乃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感情亲密无间,母妃去世后,兄妹俩更是相依为命。 十多年前,德宣遭希蕊王后诬陷叛国,开阳为求自保,竟不顾手足之情,交出所谓德宣谋逆之证据,德宣因而被打入大牢,终于仰药自尽,太子一干党羽亦尽数伏诛。 德宣之死,令希林朝廷局势丕变,从此以后希蕊王后更加得势,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她为求巩固权位,对诸位王子王女手下不留情,多数死于非命。 几番残酷斗争之后,侥幸存活的只余开阳、真雅以及德芬三人,三兄妹亦对王位继承权展开激烈竞逐,一年前,开阳坐上太子之位,暂居上风。 但朝廷情势并未因此尘埃落定,曾经结盟的希蕊与开阳忽然反目,王后与太子两派相争,风云诡谲,日前靖平王六十大寿,谣传王上将于当夜宣诏提前传位予太子,但不知是谁于他酒水中下药,当场腹痛如绞,席间一众贵族权臣见此变故,悚然大惊,孰料更令人惊骇的是,效忠开阳的王城骑兵队开到,顷刻之间控制局面。 这是政变! 正当众人恍然大悟时,情势又逆转,希蕊王后挟持太子妃采荷,声称她便是对陛下下毒之人。 两方对峙,一触即发,最后,是开阳为了保全爱妃的性命,让步了。 政变流产,所有人都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个一向冷血无情的男人竟甘愿为了自己的妃子放弃唾手可得的王座。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能将王权牢牢地收揽入怀了,这一放手,等于一切从头再来,他不但必须面对王后的挑衅、两个王妹的挑战,靖平王更难免对他起疑心,说不定还会罢黜他这个太子。 为了采荷,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 「那时候,我很感动。」真雅喃喃低语,思及此,心海仍是波澜不定。「这么多年来,开阳一心一意便是想坐上王位,他忍了这么久,甚至不惜与那个残忍阴毒的王后结盟,对她低声下气,践踏自尊,如今好不容易拨云见日,距离王座就差那么一步了,可为了采荷,他愿意后退,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把自己逼入四面楚歌的绝境——」她顿了顿,一声叹息。「德芬,难道你不觉得他也许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无情?」 德芬闻言,默然举杯,品啜清茶。 的确,父王寿宴那天晚上,她对开阳的所作所为亦是大为惊愕。照理说,他不该让步的,棋局至此,他只须落下最后一子便可顺利赢取胜利,但他收手了,这极可能导致未来全盘皆输。 那夜,她在他的手下眼中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他们对这个主子的怀疑与失望,为了一个红颜祸水误了谋夺江山的大好时机,他们心里约莫都难以服气吧! 「所以,才会有这场大火。」寻思过后,德芬搁下茶杯,悠悠扬嗓,说明自己的想法。」很显然的,采荷已经成为开阳行走这条王者之路的阻碍,若不除她,跟随他的人便会与他离心,甚至背叛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真雅颔首同意。「就像身上多了一颗肿瘤,对开阳来说,采荷便是这般的存在吧。」 「不错,正是如此。」德芬望向王姊,眼眸清亮。「东宫膳房会起火,绝非意外,肯定是人为纵火,而采荷当时会在那里,也并非巧合。」 政变流产的隔日,东宫便发生大火,膳房整间烧毁,断瓦残砾间发现几具焦尸,个个烧得面目难以辨认,其中一具身上戴着太子妃的首饰。 太子妃意外死于火场,传言一出,王宫内外震撼。由于宫内局势诡谲,只举行简单葬礼,数日后,东宫太子府照旧议论政事,但据闻太子经常魂不守舍,对于爱妻之死,似乎极是悲痛。 「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真雅接口,神情微微恍惚。」只是我仍是不敢相信,幕后主使会是开阳。」 「不是他,会是谁呢?」德芬语带嘲讽。 也对。 真雅悠然沉思。若说此事开阳全然不晓,委实令人难以置信,他是东宫的主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能逃得过他眼皮之下吗?何况,采荷死于火场,确实于他未来有利,这空出的太子妃之位是绝佳的政治筹码。 「我听说,太子阵营一直试图与曹家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为了能够顺利登上王位,他们需要更多军事力量的支持,曹家代代出大将军,曹仪又是当今的兵部令,尤其这次政变无疾而终,开阳声势大挫,曹家若能加入太子一派,对他而言,不啻是久旱逢甘霖。」德芬娓娓分析局势。」可曹家素来都是倾向支持王姊,开阳想取得曹家鼎力相助,势必给予相当的保证与承诺。」 「你的意思是,开阳将与曹家联姻?」真雅聪慧地领略德芬话中暗示。 「曹家女儿不可能屈就于太子的妾侍,如今太子妃之位虚悬,正是两方交好的良机。」 「莫非开阳是为了与曹家结盟,才狠心除去采荷?」 「不无可能。」德芬冷冷撇唇。」而且我还听说,就连联姻的对象都已经说定了。」 「是曹雪蓝吧?」 「你也晓得?」 「嗯,我也听说了。」真雅微哂,似笑非笑。 怎么可能不晓得呢?曹家的动静,即便她不主动探听,也总会有人热心地告知她,多年来一直跟随于她身边的曹承熙,便是曹家年轻一代的优秀子弟,也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关于曹家有部分长辈力促曹雪蓝与太子联姻一事,曹承熙早就跟她说了,也警告过她必须有所因应,否则希林王位将会离她越发遥远。 德芬见她若有所思,念头一转,约莫猜透她的心思,淡淡牵唇。「既然姊姊都知道了,也该行动了吧?」 她一震,倏然扬眸,与妹妹清澈的眼神相接。 「政变流产,东宫失火,太子妃惨死,陛下中毒未愈,多日不朝,宫内流言四起,动荡不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牵一发动全身,值此关键时刻,难道姊姊毫无对策吗?」德芬锐利相问,话中颇有试探之意。 「那你呢?有何对策?」她不动声色地反问。 「我嘛。」德芬嫣然一笑。」一切以姊姊马首是瞻。」 「这意思是?」 「我退出了,这王位就请姊姊来坐吧!」 真雅愕然挑眉。 第二章 德芬看出她的讶异,又是轻轻一笑。「说真的,这两年我虽是加入王位竞逐,也处心积虑为自己安排了一场天命钦点的大戏,但我愈来愈觉得当王没什么意思,成王之路走来也挺累人。仔细想了想,只要不是开阳王兄坐上王座便好,若是姊姊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愿宣誓称臣。」 真雅静静地打量她片刻,见她神情一片坦然,不似说谎。「此话当真?」 「十足真心。」德芬巧笑眨眼,拍胸脯保证。 真雅不语,虽然德芬这番言语讲得彷佛毫无心机,一派真诚,但她能信吗?在这座尔虞我诈的宫内,有谁能真正相信? 「王姊不信我吗?」德芬问得坦率。 真雅也坦率回应。」你说我该信吗?」 姊妹俩相视微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有时不是她们不愿相信,而是打小生长在王家,见多了众人争权夺利的丑恶心机,不得不学会自我保护。 相信一个人,往往得付出沉重的代价,她们已承受不起。 「如果可以,我只想与黑玄就此隐居于山野之间,过那神仙美眷的生活。」德芬感叹地道出真心话。 真雅听着,霎时之间,竟有些羡慕,羡慕这个王妹能与知心人结成连理,白首偕老。 而她呢? 「姊姊还没下定决心吗?」德芬目光清灵,似是看透她犹疑的思绪。 「什么决心?」她装傻。 「何必明知故问?曹家不也向你提出了联姻的要求,难道你不打算尽快给个回复?」 「……」 「姊姊,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没有答案。 或者该说,她找不到答案。 应允或是不应允,在在都令她为难,为了巩固曹家支持她的势力,她似乎该当以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的筹码,但,若是应允了,那无名呢?她该如何面对他? 无名,一个犹如狂风朝她席卷而来的男子,在她早早便为自己规划好的人生投下变量,她从不奢望自己有爱情,却爱上了他,也贪婪地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他是申允太子的遗腹子,他的母亲正是希蕊王后,他拥有王家血统,当年若不是申允太子与其兄弟相争,两败俱伤,她的父王也不可能因而登上王位。 虽说靖平王把持了江山,但申允太子的残党仍不死心,暗中图谋复辟,他们处心积虑,意欲将无名推上王位,即便他本人并不热衷。 他说,他不要江山,只要她的心。 但她,连心也不能全给他,因为她心中已有了这片江山,有想要照顾的百姓,她以苍生为念,不能独爱一个男子。 无妨,只要她的心里也有他就够了。 他如是说。 于是,她放纵自己留下他,明知他并不是能与自己同行之人,有朝一日,若是这宫内所有人得知了他的真实身分,他或许将成为她最大的政敌。 留他在身边犹如芒刺在背,她若是聪明,便该斩草除根。 可她舍不得。 别说除掉他,就连把他送走,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便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是不应该的,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人,不该有牵挂,任何弱点都可能为国家带来灾难…… 「要吃吗?」 一根麦芽糖忽然在她眼前晃。 真雅凝神,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朝她笑出一口白牙。 即便身处礼仪繁复的宫廷,他依然不减从小生长于山林市井的野性,墨发随意束起,倒是乖乖穿上新衣服了,但腰间一条衣带松松地垂落,什么玉佩之类的缀饰全让他给摘了,衣袖不规不矩地卷起,露出两条晒得黝亮的手臂,嘴角则照例叼着根麦芽糖。 真雅看着他,心弦一紧,胸口无可救药地软融。 这男人,怎么就可以这么孩子气呢? 「要吃吧?」他对她笑笑,替她撕了糖纸,硬生生将麦芽糖塞进她嘴里。「瞧你眉头皱得都可以夹虫子了,吃点糖甜甜嘴吧,别犯愁了!」 吃了糖,这世间便不会有苦了吗? 真雅轻轻叹息,学他将麦芽糖衔在唇间,舔了舔。 「好吃吗?」他问。 「嗯,好吃。」她点头。本来不吃糖的,被他带坏了,如今她也恋上这甜腻的滋味。 「你在想什么?」无名凝望她,黑眸炯亮,灵动如山间野兽,间或闪着锐光。 真雅不觉想回避这般犀利的眼神,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捉摸得明晰透澈,她别过脸。 若是别人,见她神色犹豫,便会识相地不再追问了,无名却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伸手,放肆地将她的脸蛋扳回。 「你有心事,说出来。」他语气简洁有力。 这算是命令吗? 身为臣子,他对她这个公主说话的口气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但这也得怪她自己,是她赋予他这样的特权,当初为了延揽他成为自己的幕僚,她许下三个承诺,其中之一便是允他免执臣下之礼。 「不说的话,我就要对你不敬喽。」他半真半假地威胁。 她忍不住笑了,对他翻白眼。「你什么时候对我尊敬过了?」 「呵。」他也笑了,双手忽地擒握她肩头。「快说,不然我要亲你了。」 「什么?!」她惊骇。 「这里,还是这里?」拇指抚过她脸颊,又点上她的唇。「你自己选一个地方。」 她怔怔地迎视他闪烁淘气光芒的黑眸,心韵怦然,被他看得芙颊晕红,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掌他一耳光。 他的反应可大了,哀叫地捂住自己遭袭的半边脸颊。「好痛!」 「活该。」她不表同情。「谁教你胆敢轻薄我?」 「真的很痛耶!」他委屈似地睁眼瞪她。「你这女人,手劲怎么这么大啊?」 她轻声笑。「你以为‘女武神’是叫假的吗?」 「可恶!」他抱怨。「这么俊俏的脸蛋亏你打得下手,你瞧瞧,瞧瞧是不是都肿了?」 他将脸庞凑近她。 她笑着躲开,捶他肩头一记。「别撒娇了,我才那么轻轻打一下,会肿才怪。」 「就真的肿了嘛。」他好哀怨。「还不帮我呼呼?」 呼什么呼啊? 真雅忍俊不禁,看着眼前这装疯卖傻,幼稚又耍赖的男人,一时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无名,你啊……」 「我怎样?」他仍不停作势抚摸自己脸颊,摆出一副疼痛的姿态。 她凝睇他,又想笑,又有些难过。「你不怨我吗?」 他眨眨眼,听出她话里的忧郁,收敛笑意,正色说道:「该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一定全力支持。」 即使她可能辜负他?她无言地望他。 他看透了她的心,微微一笑。「我说过,你要这片江山,我便会尽全力助你拿下,不计任何代价。」 看来他已经猜到了。她早知道他聪颖机敏,不比寻常,曹家趁势逼她联姻,怕也在他预料当中。 他猜到她正考虑拿自己的婚姻当利益交换的筹码,斟酌着是否下嫁另一个男人,却依然无怨无悔地相挺。 一念及此,真雅满腔感动,难以自抑,不由得主动倾身上前,亲亲他脸颊。 「要亲也亲这里嘛。」他尚不满足,指指自己的嘴唇,黑眸闪着调皮的光。 她脸更热了,娇嗔地横他一眼。「你想得美!」 第三章 没错,他的确猜到了。 他早听说,曹氏内部有一股势力意欲与当今太子结盟,若是事成,对真雅的成王之路便会大大不利。 真雅以公主之姿身兼武将,一向与曹家交好,如今曹氏内部分裂,她必然得付出更多心力以求巩固曹家之支持。 什么最能紧密结合双方关系? 自然是婚姻了。 他料想到,曹家必会趁势逼婚,尤其曹承熙对真雅一向痴心,怎可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 那家伙虽然不够机敏,但也不是个傻子啊! 寻思至此,无名自嘲一哂,抬起一双黑眸,吊儿郎当地望向端坐于凤椅上的美女。 希蕊王后,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也是他不能公开的亲生母亲。 他懒洋洋地睨着她,无须多想,也猜得到她今日召见他有何用意。 「绝对不能让真雅答应与曹承熙联姻。」 果然,她慢慢悠悠地落下这么一句。 无名冷哼,手里拈着根方才在御花园捡来的草秆,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姿态很是傲慢。 对他轻狂的态度,希蕊似是习惯了,也不与他计较。「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他耸耸肩。「真雅想做什么,她自会决定。」 「说这什么话?」希蕊斥责他。「莫非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别的男人成亲吗?」 「为何不能?」他挑衅地反问。 希蕊一窒,柳眉轻蹙,打量他片刻。「我以为你喜欢她。」 「我是喜欢。」他坦然承认。 「既是恋慕她,又怎能甘心将她让给别的男人?」希蕊不解。 「谁说我让了?」无名甩甩草秆。「真雅可不是东西,她将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女王,即便成婚,她也不会属于任何男人。」 希蕊满脸狐疑。 「听不懂吗?」无名冷笑。「我的意思是,就算她与别的男人成亲又如何?我就是喜欢她,就是想接近她,就是会天天黏在她身边,谁也赶我不走。」 「你该不会是想当她身边不成材的小白脸吧?!」真没骨气。 「不会吧?」无名作势抚摸自己的脸。」我这脸明明一点也不白啊。」 「你!」希蕊恼了。都什么节骨眼了,这孩子还跟她开玩笑?她坐不住了,霍然起身,盈盈走向他。「你是聪明的孩子,无名,不该不懂得我跟你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他别过头。 她见他漠然不理,微微提高声调。「这个国家的王位,应当是属于你的。」 「我可不希罕。」他跩得很。 「无名!」他的母亲动气了。 到底有何资格对他动气呢?无名冷诮地想,转过头,眼神冰冽。「莫要以为我身上流着跟你一样的血,你便能对我指指点点了,不错,我是从你肚皮里蹦出来的,但我从不认为你是我娘。」 希蕊闻言,怒火灭了,黯然叹息。「到如今你依然恨我。」 怎能不恨?他瞠视她。当初是谁嫌他没利用价值,生下他后便丢弃他不管?就因为他是申允太子的血脉,会阻挠她勾引靖平王的大计,她便视他为弃子,连个名字都不屑给他! 他真不明白,这个当年狠心抛弃亲骨肉的女人,如今怎有脸面以他亲娘自居,还口口声声为他好,欲扶持他成王? 可笑! 「娘承认是自己错了,但你也要替我想想,当时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出何种选择?为了更高远的目标,总是得有所牺牲。」 所以他便是她为了实现野心的牺牲品吗? 无名一拂衣袖,将草秆甩落地。「我没必要听你在这边连篇废话。」 语落,他转身便要走,希蕊扬声喊住他。 「你不听我的,总要听你师父的吧?」 什么?! 他一震,步履凝住,好半晌,缓缓旋回身。 一名身穿藏青衣袍的中年男子从梁柱后走出来,面容刚硬,瞳神肃冷,定定地瞅着他。 无名心一沉。「师父。」他恭恭敬敬地唤了声。 对这世上所有的人,他都是放浪不羁,唯有对这个从小养育他的男人,他说不出一句猖狂的话。 「亏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洛风冷冷地回应。 无名苦笑,看看师父,又看看生下他的那个女人,心知这两人已连成一气,准备合作将他逼上王位。 「可是师父,你分明是……讨厌她的。」 很小的时候,师父便曾对他说过,他的体内流着和「那人」一样的血,当时师父鄙夷的口气,至今他仍深深记得。 师父憎恶他亲娘,看不惯她不能为他父亲守贞,为了权势,急急投向靖平王的怀抱。 师父将被抛弃的他带在身边,从小便教育他,他有个心如蛇蝎的娘亲,背叛了他的父亲。 可现今,师父却跟最痛恨的女人合作了。 「大业为重,当不拘小节。」洛风看出他的疑问,淡淡说道。「师父与她结盟,也只是为了助你成王。」 可他并不想当王! 无名悲愤地注视师父,从小到大,师父何尝真正听过他的心声?那些效忠申允太子的残党死士,又有谁真正理解他的想望? 他不欲成王,对这片江山毫无野心,他想要的,不过是身为寻常人的快乐,他要的,是爱与亲情。 可没有人给他,他真正想要的从来得不到,只有真雅,她是第一个对他温柔的人,抚慰了他冰冷的心,从此以后,他愿为她视死如归。 「你若要成王,势必利用真雅公主,你当成为她的男人、她的夫君,绝不能让她落入别的势力手中。」洛风警告。「所以务必阻止她与曹家联姻,她婚姻的对象只能是你。」 这些他都知晓,早听师父叨念过几百遍了,当初会接近真雅,也是意欲借由亲近她,得她信任,以便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但如今,他不要了。 「师父,我不要了。」无名抗议,犹如受困的野兽,嘶声悲鸣。「我跟你说过,我并不想成王,不想与真雅争这片江山。」 「我也说过,这一切由不得你。」洛风语气寒冽,脸上毫无表情。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无名懊恼地吼,简直快发狂了。「真雅若要与曹承熙成婚,我又如何能阻止?」 「很简单,只须你先与她生米煮成熟饭便成了——」 【第二章】 「公主殿下,是该有所决断的时候了。」 是日,曹承熙趁着承办公务之便,再次向真雅提出要求。 真雅没立刻答话,在一份文件上落款后,这才缓缓扬首,明眸迎向面前凛然肃立的男子。 曹承熙,兵部令曹仪之子,曹家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俊秀,亦是跟随她多年的心腹。 他去世的兄长曹承佑,曾被希林百姓封为用兵之种,亦曾是她的挚友、她的导师,是她芳心之所慕,但对于一直渴望取代兄长的他,她却无法生出任何不寻常的情愫。 「我一定设法说服我那些家族长辈们全力支持殿下成就大业,殿下应当也知晓,除了军事力量外,我们曹氏家门亦在圆桌会议上控制不少席次,您会需要我们的。」曹承熙热切地游说。 「我明白的,承熙。」 第四章 他说的,她都懂,只是—— 「若是您对与我……」曹承熙尴尬地清清喉咙。「若您对与下官成亲有所疑虑,下官愿保证,我对殿下一片赤诚,当上驸马后,亦会对您百依百顺,极力扶持,助您称王。」 他字句斟酌,即便私下与她独处,仍不忘使用敬语。 真雅明白,这是他端方严谨的个性使然,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有所改变。 她静静地望着他。「我从没怀疑过你对我的忠心。」 「那殿下还犹豫什么?莫非……」曹承熙顿了顿,带着几分犹疑的目光梭巡于她冰清容颜。「殿下另有意中人?」 她怔了怔,不承认,却也不否认。 这含蓄的反应已足够说明一切,曹承熙急了。「不可以是他!」他嘶声喊,神态焦灼。「殿下,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就他,不行吗? 真雅默然,心口沉甸甸的,泛着冰凉。 曹承熙见她沉默不语,更焦急了。「殿下,您明知无名的真实身分,他是申允太子的血脉,背后还有一群残余的旧势力,他只会成为您的麻烦,事实上,您早该除掉他——」 「他并无意成王。」她悠悠地打断他。 「就算他无意好了,他背后的势力容得他为所欲为吗?」曹承熙言语如刀,一刀见骨。 真雅隐隐地痛。 「殿下,您要留他在身边,下官无法反对,但万万不可与他成婚啊!」 「……我没想过许他婚约。」她早立志,她的人,她的心,都是属于这个国家的,而他,绝对不是能与她共享王权之人。「我很明白,我的婚姻不由得我私心作主,你退下吧!让我好好想想。」 屏退曹承熙后,真雅独自坐在执务室里沉思,思绪千丝万缕,终究理不出头绪。 果真到了该拿她的婚姻作为政治筹码之时了吗?她曾想过,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婚,现下已到了那一刻吗? 她懊恼地叹息,一时之间心海波澜起伏,无法冷静。她离开兵部,来到马厩,跃上最钟爱的骏驹,策马疾奔。 一路穿过宫外大片园林,来到湖岸边,意外地发现有个熟悉的人影早坐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逍遥自在地握竿垂钓。 是无名。 她俐落地下马,将缰绳圈在一株树干上,朝他走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无名回过头,朝她笑出一口白牙,笑得她有些眩目。 「你怎么也会来?」 「很闷,出来透透气。」她答。「你呢?」 「看不出来吗?」他甩了甩手中的钓竿。「我在钓鱼。」 她眯眼,仔细瞧了瞧空无一物的鱼鈎。」钓鱼怎么不用饵?」 「我这叫‘愿者上鈎’,不愿也不勉强。」他话说得潇洒,笑容爽朗,她看着,郁闷的心房彷佛拨开了云雾。 「我瞧你是钓好玩的吧?」她笑道。「有成果吗?」 他一摊手。 「看来这湖里的鱼儿都很聪明,不愿上你的鈎呢!」她戏谑。 「要不你来试试?看这些鱼儿遇上你会不会便傻了?」他玩笑似地邀请,她没多想,便点点头。 他伸手,一个轻巧的回旋便将她也拉上石头,两人并肩坐着,他将钓竿递给她,自己则从怀里摸出一颗糖球,抛进嘴里。 「我也要。」她说。 他笑着又掏出另一颗糖球,塞进她的樱桃小口。 天色蔚蓝,天空浮着一朵朵胖乎乎的白云,云影映在清澈的湖面,轻盈她随水游动。 两人都不说话,享受片刻的静谧,真雅握着钓竿,钓竿无饵,果真一动也不动,看来湖里的鱼群都不傻。 想着,她笑了,笑过后,心房又淡淡地笼罩忧郁。 「还记得吗?」她蓦地扬嗓,嗓音沙哑。 「记得什么?」他问。 她没看他,定定地看着钓竿的鱼线在湖面上微微颤动。「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沙漠飞雪,都快走完那片大草原了,只差几天,便能抵达沙漠。」 她忽然提起往事,他有些惊讶。 「记得吗?」 「嗯。」当然记得。 「是我坚持要回来的。」她说。 「嗯。」他应。 她望向他,水眸迷离,漫着烟雾。「你会不会气我?再晚几天回来就好了,再晚几天,说不定我们便能亲眼见证沙漠飞雪的奇迹。」 他摇摇头,笑笑。「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分别呢?还不就是下雪嘛,看不看也无所谓。」 可总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坐上希林王座,这愿望,怕是永无实现的一天了。 她忧伤地睇他。「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有啥好对不起的?」他撇撇嘴,一副很拿她的多愁善感没辙的样子。「还以为你征战沙场多年,比大男人还爽快,怎么也跟一般娘们一样,婆婆妈妈的!」 「别这么对我说话。」她故作不悦地眯眯眼。「我可也是个公主。」 他耸耸肩。「我从来没当你是公主。」 「那你当我是什么?」她顺着他话锋问,可话才落下,便后悔了。 他亮灿如星子的眼眸大胆放肆地盯着她。「我当你——是我的女人。」 果然,她就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将话题导往这般暧昧的方向,是她的错。 真雅敛眸,试着端出冰凝的脸色,这曾是她的招牌表情,但面对他,她愈来愈难以装冷淡了。 相反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脸红。「你……还有糖吗?」 「你还要吃?」 「对,还要。」她徙劳地想转移两人之间浮动的异样亲昵。 「刚才那是最后一颗了。」无名可惜似地叹道,顿了顿。「要不吃这个吧!」他拾起搁在身旁的一方食盒。「这是我出来前请膳房帮忙做的点心,我跟厨娘她们说是要跟你一起吃的,她们可巴结了,做了好几种不同口味的呢!」 「你啊,就只有想吃甜食的时候会抬出我这个公主的名号。」她揶揄。 「此时不利用,更待何时?」他还理直气壮呢。 「呿。」她赏他白眼,接过食盒打开,里头琳琅满目地装满各样精致点心。「还说要跟我一起吃呢,若是我今天没遇上你,你不就一人独享了?」 「本来就打算独享的啊!」他一副可惜的表情。」这些东西,我一个人吃还嫌不够。「说着,他拿起一个豆沙包填入嘴里。 她也跟着拿起另一个。 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像孩子般地抢食,倒不是真的饿了,只为了那番说不出的乐趣。 为何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做这等幼稚的傻事也觉得开心呢? 真雅感叹地寻思,凝睇他有棱有角的侧脸,心弦牵动,他曾忝言自己生得俊俏,要说俊俏,他肯定是比不上承熙的,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性格,尤其当他这般满不在乎地笑着的时候,那微勾的峻唇总是透着几许邪恶的魅惑。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重男色之人,但每每望着他分明的五官,看着他肌肉匀称的身材,以及散漫微敞的衣襟下露出的一截古铜色胸膛,心韵便会不由自主地加速。 这实在不是个好现象啊! 想着,真雅又抓起一个糖酥点心,咀嚼着,不知为何,愈吃愈是心跳狂野,全身臊热。 第五章 「怎么这么热?」无名蹙眉,展袖抹去鬓边逸出的汗水,又更敞开衣襟。 「你也觉得吗?」原来觉得臊热的不是她一个。她摇动双手在脸颊边摄风。 无名转头看她,见她颊染霞色,水眸含春,红唇若初绽的芙蓉微张,心脏不觉猛烈悸跳,撞击胸口。 「无名,我觉得好奇怪……」她迷惘地望着他,犹疑片刻,忽地探出素手,指尖轻轻地触碰他裸露的胸膛。 这一碰,如野火燎原,灼烧他体内不安分的血流。 他蓦地展臂拥抱她,她没有抗拒,主动偎近,健臂如钳,逐渐收紧,锁住她柔软的娇躯。 她贴着他的脸,嗅着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神智晕蒙,几乎不知所之。 肌肤相亲原来是如此曼妙的滋味,她还想更靠近他,跟他黏得更紧,想揉进他体内,与她骨血交融。 她不知所措地在他怀里扭动身子,每一个磨蹭都是对他最严苛的考验,最极致的诱惑。 他心荡种驰,不觉埋唇吻她,她生涩却热烈地迎合着,与他相吮。 他想要她。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以天为幕,以地为蓆,与她尽情缠绵,满足最原始野性的欲望。 大手松开她衣带,滑入她衣襟内,探索她细腻如丝的肌肤…… 「不可以,不能在这里……」真雅努力把持最后一丝理智,推开他,她伸手拉拢自己的衣襟,显得又是羞愧,又是郁恼。「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这不像我。」 无名瞪着她。 的确不像,以她的端庄自持,不可能这般主动对他投怀送抱,除非…… 他神智乍醒,脑海闪过清锐的念头。「有人在点心里下药!」 她震慑,倏然扬眸。「你说什么?」 他绷紧身子,双手握拳,鬓边坠下大颗冷汗。「是我师父跟希蕊王后,他们要我跟你……生米煮成熟饭。」 「什么?怎么会……」她不敢相信。 他亦是不敢置信,当时他们提出这荒谬的提议时,他分明已经严正拒绝了,不料他们竟会来阴的。 无名恨恨地咬牙。 真雅瞠视他。「你知道这件事?你明知道……怎么还……」 「你莫误会。」他拧眉。「我也没料到他们会……真的下手。」 「你怎会料不到?」她尖锐地反驳,又急又恼,一面又要跟体内令人羞耻的情欲对抗。「你那么、那么聪明,万事都在你……预料当中,」 她娇喘急促,每一句都是对他严厉的指控。 他觉得受伤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咬唇,费尽千辛万苦往后退,拉开与他的距离。「如果你以为得到我的身子,便是……得到我的人,那我……告诉你,不可能……」 她在说什么?! 他瞪着她,见她蜷缩着身子,阵阵颤栗,明明面临排山倒海的欲望,却倔强地以双手环抱自己,宁愿唇瓣咬出血来,也不许自己投降。 是啊,她冰清玉洁的身子是属于这个国家的,不容他玷污。 她说过,即便她留他在身边,她的心也不可能全给他,她的心里已有了这片江山,有了黎民百姓。 「即便你不想我嫁给承熙,也不该这么做——」 「在你心目中,我是这种卑鄙小人吗?」他打断她,嗓音沉哑,胸口凝冰。「不错,我是不屑所谓的正道,不惧于走邪道,但你以为我会为了得到你,便用活种手段吗?」 她震颤地望他,听出他话里蕴着愤恼,以及某种深刻的落寞。 「真雅,你未免太小瞧我。」语落,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利刃,迅雷不及掩耳地往自己一条臂膀刺落。 「你做什么?!」她惊骇地尖叫,连忙倾过身察看他伤口。他这刀刺得好深,猩红的血自伤口汩汩流出,她心疼不已。「你为何……要这么做?」 「你别过来!」他推开她。 她怔然望他,看着他自行撕下一段衣袖,包扎伤口。 她忽然明白了,他是要借着手臂伤口的疼痛来抵御春药发作,剧烈的痛能让一个人忘却欲念。 这都是为了她,为了保全她的清白,可她却误会了他。 她用力咬唇,悔恨莫及。 「你听着,真雅,我不管你要嫁给谁,与哪个家门联姻,那都不能阻挡我对你的爱,我不会因为你名义上属于别的男人就放弃你,不敢爱你。」他一字一句,表白心声。「你记着,此生此世,你摆脱不了我!」 此生此世,她摆脱不了他。 这是威胁,更是他诚挚的爱语,她懂了,他既不计世俗的眼光相随于她,便不会用世俗的手段逼迫她,他不会强要她的人,甚至容许她不交心。 他只想爱她而已,只想要她的爱。 她怎么能误会他呢?不该怀疑他的…… 她觉得心酸,眼眶不禁泛红。」对不起,无名。」 他撇过头,不看她。」你无须道歉,我只要你相信我。你记得自己对我许下的第三个承诺吗?你说过会信我。」 「是,我相信你。」她伸平抚摸他脸颊,凝定他的眸,满蕴说不出口的怜爱。「我信你。」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怀疑他了。 「我不结婚。」 隔日,真雅唤来兵部令曹仪以及曹承熙,宣示自己的决定。 两人脸色一变,正想说话,她微摆衣袖,不慌不忙地解释。「不只是承熙,任何男人,我都不会嫁,若是能坐上希林的王位,我将终生不婚。」 她欲独身一辈子? 曹氏父子愕然,疑惑相望。 「我想过了,我既欲成王,我的夫君便不能是朝中大臣,否则他将借此结党营私,即便他个人无此意愿,巴结笼络他的群臣必不会少,情势将促使他成为我的祸患。」她顿了顿,深幽的眸光慢悠悠地扫过曹氏父子。「女王的权威不容挑战,我的天下,不能与枕边人共享。」 她言语若冰,意态坚定,曹氏父子惘然无言。 「这么多年来,我们向来走同一条路,同心协力,你们对我鞠躬尽瘁,我铭记在心,若是你们了解我,便该信任我,有朝一日我登基为王,必不会忘了你们的汗马功劳,到时我自会论功行赏,无须以婚姻束缚,我也不会辜负于你们。」说着,真雅淡淡扬唇。「你们说,是吗?」 她这番立论合情入理,既褒扬对方待己之忠诚,同时亦隐含威严,警告对方不得以婚姻行威胁。 软硬兼施之下,曹氏父子一时寻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愣愣地听着。 半晌,曹承熙总算哑声开口。「殿下说的是真的吗?登上王位后,您果真将终生不婚?」 「不错。」真雅坚毅地颔首。 他怅惘,眸光明灭不定,看得出对她此番宣言很是震撼。 倒是老谋深算的曹仪,很快便判读了他们无法改变公主的心意,她能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对自己的婚姻,当然能够有所坚持。 「臣明白了,就照殿下的意思吧。」他让步了。 但曹承熙仍不情愿。「可是殿下,我与父亲虽然一心效忠于您,但家族其他长辈却是颇有异心,他们或许会与太子结盟——」 「若是如此,那便是我个人能力不够,他们不信任我能成王,宁愿选择另一个人。」真雅顿了顿,唇畔噙着一抹清冷,眼神凝冰。「那么,我自也会有所抉择,谁是可用之材,又对我忠心耿耿,我总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第六章 这话挑得很明了,曹承熙还想说些什么,但曹仪阻止他,拉着儿子退下。 「爹!为何不让我说?」曹承熙抗议。 「还能说什么吗?」曹仪皱眉,粗声驳斥。「你看不出来吗?公主已然是铁了心了!」 「可是——」 「她是王。」 「什么?」曹承熙一愣。 「她会是个伟大的女王。」曹仪低语,捻须微笑,神情带着赞赏与向往。」她自有所坚持与原则,绝不轻易屈服,即便想要王位,也不会为了称王,许人不该许的东西,交换利益——她会是个很好的王,她有那样的资质。」 曹承熙怔怔地听着父亲感叹。 「承熙,认了吧!」曹仪谆谆劝诫儿子。「这样的女人,不会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的,她心胸怀抱的是整个国家,是天下苍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要他死心吗?多年的相思,满腔的爱慕,要如何潇洒地放下? 曹承熙惆怅地寻思,扬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是吗?真雅拒绝了?」迷蒙的月色下,开阳伫立于东宫花园池畔,聆听心腹属下的报告。 赫密带来的这个消息令他有些意外,他默然深思,手上习惯把玩着一管翠玉横笛,这是当年同父异母的兄长德宣太子临死前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 「是,听说她不但拒绝了曹氏父子联姻的提议,后来又召集了所有跟随她的亲信,公开做了一番宣示,她说,有朝一日若是成王,她将终生不婚。」 「终生……不婚吗?」开阳咀嚼着王妹此番宣言的深意,忽地笑了。「不愧是真雅,不愧是她。」 赫密观察主上的神情,颇感不解。「看来殿下对真雅公主的决定似是感到佩服?」 「不错,我是佩服。」 「为什么?公主拒绝与曹家联姻,岂不等于将曹家半边势力拱手奉送给您?她应当知晓,曹家另有一群耆者力促与主君您以婚姻结盟。」 「真雅不在乎。」开阳淡淡扬嗓,剖析王妹的心境。「她着眼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一旦答应与曹承熙成婚,将来她即便登上王位,王位也未必坐得安稳,因为倒向她夫君的势力反而会对王权造成威胁,曹承熙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希蕊王后。」 「也就是说,她若想成婚,夫君绝不能是朝中任事之人?」赫密有所领悟。 开阳颔首,补充说明。「除非她愿意委身下嫁给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但大好男儿,怎可能不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真雅怕也看不上那种一无所成的男人。」 「所以干脆说自己不婚了?」 「重要的是她也不愿因此受胁迫,她仍是坚持一贯的原则,不肯拿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政治利益的筹码。」 「原来如此。」赫密懂了,但他想想,还是摇头。「不过公主如此作为,在属下看来不甚聪明,若是因此失去曹家相挺于她的势力,她也无法坐上王位啊!那又如何能论及成王以后的政局形势?」 「你的意思是,不管如何,先设法夺取王位再说?」 「难道不该如此吗?」 开阳微哂。「就此点看来,没错,真雅此举确实不甚圆融,不知变通。」 「但是殿下依然感到佩服?」赫密听出主君的弦外之音。 「倒不是佩服。」 是羡慕。他羡慕真雅能坚守原则,而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开阳寻思,唇畔依然噙着笑,那笑锐利不减,谁也看不见那密密藏在笑意后的伤痛。 他的心门,牢牢地锁着。 「真雅既然放弃与曹家联姻,那么就是我们分裂曹家势力的时候了,务必要令曹家另一派的耆老确确实实地倒向我们——去告诉他们,我同意迎娶曹雪蓝。」 「是。」赫密欣慰地领命,很高兴主君终于做了该做的决断。 太子妃死后,他和师妹月缇都很担心太子会一蹶不振,不料他行事反倒更加俐落明快,彷佛不曾痛失爱妻。 「我父王那边可有异状?」开阳询问。 「目前倒没什么动静。」赫密报告。」殿下日日亲自侍奉汤药,看来陛下对您的孝心很是感动,王后娘娘三番两次请求与陛下会面,他都不肯宣见。」 「但他见过德芬与真雅吧?」 「是,两位公主都曾私下召见过,但都只见过一次而已。」 「一次就够了。」开阳把弄着横笛,若有所思。「只须见过一次,便能让我父王决定是否要废黜我。」 「废黜?」赫密大惊。」殿下怎会这么想?陛下明明——」 「你以为他天天让我侍奉汤药,便是信任我吗?」开阳冷笑。「我父王早就怀疑我了。」 「陛下……怀疑您?」赫密犹豫,表面看来不似如此啊! 「怎么可能不怀疑?」开阳自嘲。「我在他寿宴那夜发动政变,又有人在他酒水里下药,虽然他不相信王后的说法,不认为是采荷所为,可不表示他认为那事与我无关,毕竟我发动政变的时机太巧了。」 「可您政变的对象,是王后,并非陛下……」 「他哪能确认我究竟是针对谁呢?或许真是我等不及想坐上王位,意欲提前除掉他这个父王也说不定。」 「可是……」赫密又糊涂了。」若是陛下不信任您,又怎会让您日日亲侍汤药?这不是很危险吗?」 「不让我接近,会更危险。」开阳慢条斯理地分析,黑眸迸出凌锐的冷光,如夜色里一头藏匿的猛兽。「不如装作信任我,远离王后,松懈我的心防,我反而不至于轻举妄动,他也能暂且保住性命。」 赫密茫然,他这个主子的城府深,他知道,但那个年迈昏庸的靖平王也有此等敏锐心机吗? 开阳看出属下的迟疑,笑笑。「莫要小瞧我父王,当年他能于残酷的政争中苟活,坐上王位,也不是全靠运气。」 「是。」赫密定定神。」那依主君所见,陛下接下来会如何做呢?」 「这个嘛。」开阳勾唇,似笑非笑。「我想,他会先召开圆桌会议吧!」 【第三章】 「是王后亲自交给你的密函?」 幽静的寝殿内,靖平王让一干服侍的宫女护卫远远地站着,床前放下帘幔,与年老的御医低声对谈。 老御医趁着诊断之便,适才偷偷递给靖平王一封密函,信笺用蜡密密封印。 「嗯,密函确是娘娘亲自交给微臣。」 「她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只交代我务必要将这封信确实交到陛下手上。」 「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老御医走后,靖平王躲在帘幔内,悄悄拆信细阅。正如他所料,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指控寿宴当夜太子密谋政变,并且借由太子妃亲手料理的饺子宴对他下药,事后为了湮灭人证,又安排一场大火,除去采荷。 王后于信上指证历历,彷佛真有其事,靖平王看着,薄唇一勾,微微冷笑。 他不是笨蛋,对寿宴当天发生的一切,他心里也自有斟酌,对那个表面事亲至孝的太子当然也有所怀疑。 只不过他不相信太子,并不表示他便会被王后所惑,他很清楚她想借由扶持真雅,为自己的私生子无名打下一片江山。 若是他轻易废了开阳,岂不如她所愿了? 第七章 何况现下太子的声势如日中天,能是他说废就废的吗?弄不好反倒搭上自己一条老命。 这两只狐狸,对他的王位虎视眈眈,他若是偏向任何一方,那才是傻了。 得想想办法改变这形势才行。 问题是,该如何改变呢? 靖平王皱眉沉思。若是开阳与真雅,都不足以信任,也不能够托付王位,那么,只有德芬了。 他的三名子女,如今只剩德芬稍稍令他安心,这些年来她以天女身分主导国家祭祀,其星象预言也颇令朝中大臣与民间百姓信服。 况且,之前她还曾在一场祭典上亲自接下种诏—— 若达天命,国运难继。 德行芬芳,流传百世。 至今他仍深深记得神诏内容,虽说那于天灯上浮现字样的神诏,其真实性令他颇有疑虑,但当时围观的王城百姓们都看到了,也都深信天女将是未来承继希林王位的最佳人选。 若是他能妥当做些安排,再度挑起舆论…… 一念及此,靖平王眯起老眼,微一用劲,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 连续数日,王都之内均现异象。 先是不知何人,于大街小巷张贴布告,将数年前天女德芬于一场祭典上接下的神诏内容清清楚楚地写下。 而且,是以鲜血一笔一划写就的,血淋淋的字迹教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接着一连串事情发生,农舍的鸡鸭家禽遭到斩首,猪牛等家畜亦不知染上何病,一夕暴毙,夜晚,在王宫方向处的天际出现一群来历不明的光鸟,羽翼燃着犹如鬼火的青焰。 百姓们都吓呆了,流言蜚语不断,有人说,这是靖平王违背了上天的旨意,立开阳为太子,才惹来种之震怒。 「天女才是上天属意的王啊!」 「没错,德芬公主才是我们希林的下一任国主!」 「忤逆天意,上天会降下惩罚啊,这就是神在警告我们。」 市井之内沸沸扬扬,百姓骚动。 谣言很快传回宫内,各方人马都有所听闻,也都开会密商。 德芬也听闻了,她的情人黑玄很早便在全国各处布下眼线,收集各项情报消息,王城内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 「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黑玄调查过后,回到天女殿,德芬吩咐膳房备了一桌酒菜,为他接风洗尘。 他坐下,先畅快地尝了几口平素爱的菜色,又连干了三杯酒,眼见德芬笑望着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剑眉一挑。 「怎么你好像一点也不急,难道你不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只不过你才刚奔波回来,一定累了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说着,她殷勤地挟菜给他。「这你最爱吃的,可是我请厨娘教我、亲自慢火熬炖的唷,你尝尝,好不好吃?」 堂堂公主为他洗手作羹汤,如此情致温柔,令黑玄很是感动,禁不住凑过身去,揽着她纤腰使在她软嫩的唇上印下一个香吻。 「喂!」她又笑又羞。「你吃得满嘴油腻腻的,还这样轻薄人家!」 「谁教你这么善解人意呢?」对她的指责,黑玄丝毫不以为耻,厚颜地笑道。」害我现在都不想吃桌上这些菜了。」 她讶然扬眉。」你肚子不饿吗?」 「饿是饿的。」 「那怎么不吃?」 黑玄深深地望她,黑眸闪着光,笑意噙着股莫名的邪肆。「吃是想吃的,不过……」俊唇忽地贴上她耳畔。」更想吃你。」 「什么?」她一惊,急忙推开他,羞涩地晕红了整张脸。 他大笑,伸出双手揉了揉她嫣红娇美的脸蛋。「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你这人!」她娇嗔地啐他。「真是坏透了!」 「呵呵。」他继续笑,情人打打闹闹,又玩了会儿,这才将话题导回正轨。 「你查出近日王城内发生的这些事,是谁在幕后主使了吗?」德芬轻声问。 「是谁做的,我还不能十分确定。」黑玄顿了顿,神色变得严肃。「不过倒是有不少人暗中怀疑是你做的。」 德芬闻言,愣了愣,跟着无奈叹息。」我早料到了,毕竟传言是上天因为父王没立我为继承人而降怒,别人当然会怀疑这些事是我做的了,就连真雅王姊,怕也是在心中对我有所忌惮,只是嘴上不说。」 「虽然不是你做的,但你确实因此得利,也难免旁人会怀疑。」黑玄凛然低语。「这一切很显然都是为了制造舆论,迫使陛下考虑撤换继承人一事。」 「不可能会是开阳做的,也不会是我王姊与希蕊王后所为,我实在想不透,到底有谁会这么做呢?」德芬很疑惑。 「还有一个人,不是吗?」黑玄提示。 德芬一怔,半晌,犹豫地扬嗓。「你是说……我父王?」 黑玄颔首。 「可是,他为什么要……」 「站在他的立场,想必对太子与王后双方都颇为猜忌,两方都不能信任,那能够信任的人,也只剩下你了不是吗?也只有挺你为王,他才可能保住一条老命。」 德芬沉默,半晌,忍不住叹息。对于黑玄的分析,她其实也曾想过,只是一直不愿对自己承认。 「我本来想,我的势力一直是我们三兄妹当中最薄弱的一个,若是形势真的不在我这边,也就算了,不如跟你一起隐居乡野,过逍遥快乐的日子,没想到……」 「陛下此举,又将你拉回政争的漩涡了。」黑玄意味深长地接口,伸手握住德芬的柔荑,她的手微凉。「你怕吗?」 她摇头,明眸凝睇他,见他神情满是关怀,嫣然微笑。「只要你与我同行,我不怕。」 语落,她偎靠他怀里,他顺势揽抱她,两人亲密相拥,情意缠绵,尽在不言中。 正当气氛旖旎时,一阵急促的跫音倏地传来,大杀风景,两人不情愿地分开,进来的人是春天,德芬的贴身侍女。 「公主,陛下那边派人传来诏书,请您过去接旨。」 王上传诏? 德芬与黑玄讶异,互看一眼。 「知道是什么事吗?」 「是,听说陛下意欲召开圆桌会议——」 「陛下果真决意召开圆桌会议?」 听闻心腹密探的报告,素来冷静自持的希蕊王后也不禁将惊喜形于颜色。 「是,日子就订在明日一早。」 这么快?希蕊扬眉。看来靖平王是想速战速决了,也好,她等够久了,自从开阳当上太子后,日渐嚣张,她早就很郁恼了。 既然陛下宣布召开圆桌会议,必是为了讨论继承人废立事宜,也是她拉下开阳的时候了,不过—— 「真雅公主那边呢?有何动静?」 「启禀娘娘,公主那边并未传来特别的消息。」 按兵不动吗?希蕊寻思。这可不行,为了对抗开阳的势力,她与真雅须得结盟才行,合她两人之力,方能于圆桌会议上掌握多数议事公的席次。 心念既定,她沾墨挥毫,迅速写就一封信,交给心腹密探。 「立刻将这封密函交给真雅公主,就说我有要事与她相商,务必将她请来与我见上一面。」 「是,小的知道了,娘娘请放心,小的必会不辱使命!」 第八章 这天,拥有资格参与圆桌会议的十二名议事公陆续接到圣旨,宣示将于明日一早召开会议,至于议事内容,靖平王并未着墨,但众人都猜得出来,应当是讨论近日王城异象,以及是否有必要重新考虑储君人选一事。 夏宝德也接到诏书了,他身为十二席议事公之一,又是当今相国,影响力自是不容小觑。 是夜,他的妻子端来一脸盆热水,服侍他洗脸,一面问道:」老爷,明天的圆桌会议,陛下该不会是想改立储君?」 「嗯,有这个可能。」 「那你打算支持谁?」 「这个嘛……」夏宝德犹豫,这些年来他在朝廷步步高升,靠的原是希蕊王后的力挺,两人是甥舅关系,素来交好,只是后来开阳娶了他孙女采荷,又与王后决裂,他也不得不选边站,靠向太子这边。 只是采荷意外于一场大火中丧生,又有谣言说是开阳为了湮灭人证所为,至此,他对这个孙女婿未免起了疑心,有所怨怼。 「你应该不会再站在太子那边了吧?」夏夫人试探地问。 夏宝德摇摇头。」虽然采荷死后,太子表现得很悲痛,不过——」他顿住,拈须冷笑。 夏夫人道:「日前你染上风寒,王后娘娘不但亲自慰问你这个舅舅,又遣人送来不少珍贵补品,拉拢你的用心很明显啊!」 「确实如此。」夏宝德同意夫人的推论。 「那你会跟王后娘娘站在同一边吗?」 「这事我自会有所决断,你无须担心,总之我一定会以我们夏家家门的将来为重,为后代子孙确保一条荣华富贵的道路。」 夏宝德安抚夫人后,便更衣就寝,一夜辗转深思,隔日一早,他整冠束带,穿戴完毕后,迎着晨曦出门。 家仆为他打开大门,一顶软轿已备好候着他,他走上前,乍然认出其中一名抬轿的轿夫,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 靖平王坐在议事厅内专为他准备的旁听席,瞠圆眼,一脸狐疑。 「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 议事厅正中央,摆了一张圆桌,十二张椅子,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十二名议事公竟全数缺席!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身边的传令官。「难道你没把朕宣布召开会讥的诏书送交各位议事公大臣吗?」 「启禀陛下,微臣确实送出去了,所有接到诏书的议事公也都盖印确认。」 「既然如此,怎么会一个人都没出现?莫非是朕记错时间了?」 「父王并未记错时间。」一道清锐的嗓音乍然落下。 靖平王一怔,望向厅门入口处,开阳不知何时现身,一身战袍打扮,披着银色盔甲,英姿凛凛,腰间佩着宝剑。 居然带刀闯入议事厅! 靖平王倒抽口气,顿生不祥预感,脊背泛凉。 「你怎么会来?你来……做什么?」 「父王说呢?」开阳峻唇一挑,似笑非笑。「这场会议攸关儿臣的未来,我岂能若无其事?自然得赶来参加了。」 「你——」靖平王惶栗,眼见这个面带冷笑的儿子步步进逼,不禁悚然起身,比个手势,身旁四名带刀侍卫立即护住他。 开阳微笑更冷,慢条斯理地拍两下手,门外雷电般地闪进一群白衣星徒,不待他进一步指示,个个抽出横刀,团团围住靖平王。 靖平王骇然大惊。」你——反了!」 「儿臣意欲谋反,难道父王近日方知?」 「你——」 靖平王还来不及落话,这群白虎令辖下的星徒已开始动作,一阵杀伐,轻松写意地解决了靖平王身旁的护卫,其中两名星徒,一左一右,强悍地驾住年迈病衰的国君。 「来人哪!护驾、护驾!」靖平王惊慌失措,嘶声叫喊。 无奈厅外却是毫无动静,似乎无人注意到厅内发生何事。 「你——」靖平王这才恍然大悟。「莫非这宫内已完全遭到你控制了吗?」 「几处主要的殿阁,都有我的人马压制。」开阳淡淡回应。 「那这些议事公也是你……」 「不错,他们一个个都遭我软禁,今日怕是无法来参加圆桌会议了。」 「你、你——」靖平王语窒,实是不敢相信,这个不肖子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希林白开国以来,还没有一个王胆敢如此蔑视圆桌会议,违论绑架议事公,那些人可都是国内有权有势的大贵族!开阳不过是区区太子,竟为了夺权不顾观瞻。」你疯了吗?!」 他疯了吗? 开阳撇撇唇,噙于嘴角的笑意锐利而自嘲。「或许吧,我是疯了。」他顿了顿,来到靖平王身前,睥睨自己父亲的眼神不仅仅是不敬,简直是嚣张。他压低了声嗓,语调邪魅。「但我也是不得已啊,亲爱的父王,您要召开这一场会议,借着近来王城百姓的舆论动摇那些议事公,意图在我与王后两派鹬蚌相争时,让他们同意立德芬为储君,您说我能傻傻地逆来顺受吗?若是遂了父王的意,我这太子之位可是岌岌可危,何况那阴毒的王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算无法拱真雅为王,她也会设法先行除掉我——我哪能不力求自保,先下手为强?」 「所以你就绑架议事公,发动政变?你真是疯了!」靖平王又惊又惧,气急败坏。「你以为自己有何名分大义发动这场政变?这跟上回可不一样,上回你可以借口说有人对朕下毒,而你是为了保护朕,但这次呢?你明目张胆地胁持议事公,对朕动刀,此行此举明明白白就是大逆不道!你想想,史书将会如何记载你今日所作所为?!」 「史书?」开阳俊眉斜挑,朗声笑了,笑得畅快肆意,满蕴讽刺。「我说父王,所谓的史书可是胜利者书写的,难道您不明白吗?」成王败寇的道理,他不信父王不晓。」话说回来,就算史官在史册上记我一笔,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后世之人对我的评断。」 「你——简直无耻!」靖平王辩驳不过,只能严厉痛骂。 但开阳毫不在意,父王苛刻的言语于他而言宛如一阵清风,船过水无痕。他耸耸肩,从容踱向圆桌,自行端起一杯原本准备给议事公们喝的茶,闲闲啜饮。 「父王,您说儿臣无耻,但您自身又比我高明多少呢?说到这个国家的王位,可不就是您当年从申允太子手上偷来的吗?相较于儿臣,您才是真正的窃国者吧!」 说他窃国?! 靖平王气得吹胡子瞪眼,全身颤栗。」你——放肆!身为人子,竟敢如此当面指责自己的父亲!」 开阳冷哼。「你不是怀疑我杀了采荷吗?连我自己心爱的女人,我都能漠然除去了,又哪里会在意与自己的父王为敌,背负这个不肖子的罪名!」 看样子他是豁出去了。 靖平王怒火渐消,取而代之是极度的恐惧与绝望,这孩子将会如何对付自己呢?他……莫不成真会狠心弑父? 「您放心,现下还不到那时候。」开阳看透了父亲的疑惧,冷漠扬嗓。「儿臣只须父王您好好地在这儿待着,别妨碍我成事,若是您愿意配合,将来我也会恭恭敬敬唤您一声太上王。」 靖平王愤哼,咬牙不语。 开阳也没理会父亲,又啜了一口茶,一道人影忽地掠进厅内,正是他的亲信赫密。 第九章 「外头怎么样了?」他淡淡问。 「启禀殿下,白虎令大人已经镇压住朱雀令的人马,此刻已率领星徒们攻进王后寝殿了,正与青龙令手下的星徒交战中;至于玄武令大人已言明于此次政变保持中立。方才严副统领也率兵马入宫了,所有的宫门都有管制,两位公主的寝殿以及兵部、户部等中央政事机构也都被我们的人马团团包围,谅他们插翅也难飞。」 「兵部曹大人没有反抗吗?」 「他被自己的堂弟架住了,昨晚两人一起喝了酒,曹仪酒还未醒,一时手无缚鸡之力,无从反抗,整个兵部群龙无首,也只好弃械投降。」 也就是说,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中。 开阳沉吟,眼眸锐光闪烁,意念至激动处,忽地手一用劲,捏碎了茶杯,瓷片割伤手指,渗出血来。 赫密吓一跳。「殿下,您受伤了!」 「无妨。」他冷冷勾唇,浑不在意。」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到王后那边去。」 「您现在要过去?」赫密惊讶。「可是那儿还未肃清呢!双方正交战中,刀剑无眼,很危险,殿下不如等情况稳定后再——」 「别说了。」开阳举手,止住属下的劝告,冷着俊脸,眸光阴暗,冻凝如冰,教人看了不寒而傈。「那个女人,我要亲自解决!」 语落,他毅然旋身,袍袖翻飞如鹰,大踏步,走向他期盼已久的将来—— 「娘娘快逃!」 数十名护卫簇拥着希蕊王后,劝她尽速由密道离开寝殿。 「外头已经被太子的兵马包围了,青龙令大人率领星徒们苦战,但眼看着就要被冲破了。」发话的是青龙令辖下的星宿主——角宿,他奉主子之命。先行前来保护王后撤退。「娘娘再不走,恐怕便走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 希蕊不敢置信,神色惶然,她自负聪敏,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开阳胆敢在召开圆桌会议当天发动政变。他疯了吗?这等于是跟国内的大贵族们过不去,公然挑衅,就算政变成功又如何?他以为将来他那个王座能坐得安稳吗? 开阳这一击大出她意料之外,本还计较着真雅不肯与她合作,该当如何是好,这下全是白担心了! 「娘娘,快走!」 刀剑交锋,杀伐之声渐近,贴身护卫们个个脸色发白。 来不及了! 至此,希蕊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即便她再不甘愿,此次确是她棋差一着,让开阳取得了先机。 只能退了,保住一线生机,将来总是有希望。 「走!」她当机立断,在角宿及侍卫们护送之下,开启一扇密门,钻进密道。 密道暗幽曲折,犹如地下迷宫,其中有数个出口,她选择走向通往王宫北门之外的那一个,北门出口是一大片王家园林,有利于她暂时藏身隐匿,等待效忠她的王城禁军来援。 密道尽头是一道厚重的石门,年久失修,开门的机关已然生锈了,须得人力搬开,侍卫们忙结成一列,轮流使劲前推,费了好片刻,终于把门推开。 天光透入,一群人松了一口气,迎向光明。 希蕊一时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微眯着眼,盈盈走出来。 「娘娘,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她微一凝思,正欲发号施令,前方忽然射来一阵箭雨,众人霎时惊慌失措,角宿指挥侍卫们围在她身旁,密不透风地以身躯保护。 但肉体之身哪里抵挡得过锋锐兵器?不久,侍卫们接连惨嚎倒下,跟着,前方杀出一小队兵马,带头的正是开阳。 希蕊凝定原地,全身发凉。「是你……」她恍惚地喃喃。 他清冷淡笑,跃身下马。」不错,是我。」 「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以为这王宫的密道只有你一人知晓吗?」 希蕊无语。 开阳轻哼,噙在唇畔的笑意更锋锐了,如刀如冰,割得人发痛,他手一挥,身后的人马立即有所反应,赫密当先杀出,与角宿缠斗。 角宿是出身贵族的子弟,武功虽不错,哪里比得上赫密?不一会儿便教他砍倒了。跟着赫密大杀四方,他的师妹月缇亦闻风赶来,师兄妹联手,很快便将希蕊的亲卫队们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东倒西歪地躺在希蕊四周,她眼睁睁地看着,自从入宫以来,见识过不少惊涛骇浪,却从无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她,就要死了吗? 意念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奇异地,她反倒不那么慌乱了,逐渐平静下来。 她直视开阳。「你——恨我吗?」 开阳闻言,峻唇一掀,掷落长串笑声,那笑,如夜枭嘶鸣,尖锐而阴沉,闻者无不心惊胆颤。 「我亲自来送你最后一程,你说呢?」他没正面回答,但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希蕊领受着他那犹如烈火灼灼的凌厉目光,心沉下,坠入无底深渊,但她表面却笑着,直到临死前这一刻,依然坚决不能落居下风。 她是希蕊,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她能爬到今日这地位,依恃的便是无所畏惧的勇气与残忍狠厉的决心。 即便要死,也得死得高傲,死得有尊严。 她掩下眸,傲然挺立,双手垂落身侧,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盈飞如蝶。「你杀吧!」 开阳挑眉,面临死亡能够如此毅然决然,他倒也对她有几分佩服,不愧是长年于这个国家翻云覆雨的女人。 但佩服归佩服,杀还是要杀的,往事历历在目,件件掠过脑海,他曾因为这女人忍受无数屈辱,失去至亲所爱。 他最尊敬的兄长,那个软弱却又令他挂心的母亲,还有,采荷。 思及与他结发的妻,她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那婀娜娉婷的倩影,那温柔婉约的嗓音,那一声声,对他情意绵绵的呼唤。 眼眸狠狠地刺痛着。 采荷,他的采荷,当她孤寂地于火场受那焚身之苦时,她心里想着什么?可怨着他?或是如她遗书所笔,今生来世都爱定了他? 他对不起她,不值得她的无悔。 他,不值得啊…… 他闭了闭眸,倏地抽出宝剑,剑刃冷锐,直指希蕊咽喉。「我要——杀了你。」 杀了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女人,是她逼他走上这条王者之路,错失他仅有的挚爱。 如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人世间至悲至哀,不过如此。 「你受死吧!」 他咬牙切齿,挥臂高举宝剑,正欲斩落,另一把横刀忽地飞快窜来,挡住凌厉的剑锋—— 「且慢!」 【第四章】 来人是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左手执刀,右边臂膀似是受了伤,缠着布巾,一头墨发用黑带随意束起,于颈后飞扬,斜落的发遮了半边额头,却掩不住一双锐气逼人的眼眸。 他横刀于身前,以自己的身躯护住身后的女人。 开阳漠哼,嘴角一扯,似嘲非嘲。「来救你亲生母亲了,是吗?」 无名一震,锐眸闪过异光。」你知道?」 「纸包不住火。」开阳淡淡评论。 无名蹙眉,无语。 开阳冷睨他,脑海思绪风起云涌。既然无名在此,表示真雅就在不远处了,他启唇,有意挑衅。「你是希蕊王后的私生子,这个身分迟早会传遍朝廷,到时你还能跟在我王妹身边吗?」 第十章 无名一窒,开阳此言一针见血,正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心结。「我能不能跟随真雅,不关你的事。」他倔气地声明。 「啊,或者我错了,你想要的,其实是借由真雅取得这个国家的大位?」开阳持续挑衅。 无名冷哼。」我对这片江山毫无野心,信不信由你。」 「是吗?」开阳冷笑,正欲发话,一道冰凝的嗓音抢先扬起。 「王兄无须着意激怒无名,他不会上当的。」 是真雅!她果真来了。 开阳回首,望向真雅,她骑着一匹骏马,鬓发散乱,衣衫狼狈,显然是随着无名尽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来的,她身旁跟着一小群护卫队,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 见她身边带着护卫,开阳这边的人马亦警觉,摆开阵势,双方一触即发。 开阳举手,示意他们暂且勿轻举妄动,气定神闲地与王妹对话。 「到如今你还愿意称我一声王兄,不觉得我今日所作所为过分了些吗?」 真雅眯了眯眸,不确定他此言是何用意,一时摸不清头绪,只得平缓着声调,试着劝他。」王兄此次发动政变,既非拥有大义之名,也不是顺应民心,文武百官都不会服气,即便登上王位,恐怕也难以顺利治国。」 开阳闻言,漫不经心似地笑笑。」百姓才不会在乎谁当王,他们最终只会在意谁能给他们一碗安乐饭吃,只须在位者勤政爱民,做出一番改绩,让他们有饭吃,有安稳的生活可过,他们哪里管我这王位是用什么手段拿来的?强取豪夺又如何?」 「那贵族们呢?」真雅语锋犀利。「王兄应当明白,今日你胁持的这些议事公们都是希林国内有权有势的大贵族,圆桌会议等于是他们与王室分享权力的最高机构,你蔑视圆桌会议,等于剥夺贵族们共享权力的正当性。希林自建立圆桌会议制度以来,没有一任国主胆敢僭越,即便再如何野心勃勃的君王,也得对这个机制表示尊重,如今你却犯了贵族众怒,你有把握将来他们不会联合反你、反这个王室吗?」 「这倒的确是个麻烦。」开阳同意地颔首。「不过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 真雅愕然瞪视王兄不以为意的表情。「你怎能不在乎?这关乎你将来能不能成功统御这个国家!」 「王妹这是在为我担心吗?」轻描淡写一句,堵回真雅千言万语。 她霎时哑口,未来得及反应,赫密与月缇见有机可乘,相互使个眼色,两人双剑合璧,齐攻真雅。 两边的人马因而开战,真雅受两大高手围攻,身旁的护卫队又被开阳的兵马缠住,分不开身,无法对她驰援,一时情况危急,险象环生。 无名心系恋人,见状自是十分忧虑,顾不得母亲还在身后,几个飞掠起落,以雷霆之姿奔向真雅。 「为了情人,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顾了吗?」开阳嘲讽,阴寒的目光投向希蕊。 希蕊不禁打个颤,本已做好了毅然赴死的准备,但此刻又燃起了求生意志,急急旋身,往树林的方向奔逃。 开阳冷诮地扬唇,也不去追,从最近的护卫身上抢来一把弓,搭上利箭,眯眼、瞄准、射出。 箭矢如流星,凌空飞越,带着追命的呼啸声,追上了希蕊。 她被刺中了肩膀,痛得当场跪倒,鲜血瞬间渗透了罗衫。 开阳没给她喘息的余裕,又射一箭,这一箭力道更加猛烈,由背后准确地穿心。 希蕊痛嚎,颓然卧倒,开阳走近她,冷冷地看她在地上抽搐,失魂的眸凄厉地瞪着他,最后,悠悠地断了气。 一代奇女子,至此香消玉殡。 一阵狂风大作,远方的天际涌来一团团乌云,跟着,静静地落雨。 一滴、两滴,凉凉地融在开阳冰封的眉宇之间,他瞪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尸身,眼眸一瞬也不瞬。 他终于杀了这个女人,亲乎杀了她。 快意吗?兴奋吗? 他摊开双手,十指指尖,颤抖着,情绪虽是沸腾,但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畅快,血流唱的彷佛是哀歌。 采荷,我杀了你的表姨母,杀了害死我最敬爱的兄长、害死我母亲以及许多手足的这个女人,你知道吗? 他在心里,对着不在身边的她吐露心声。 我应当觉得开心的,你说是吗?可为何我丝毫感受不到喜悦? 为何呢?他真的以为,他会感觉到极致的痛快,可一点也不,一点也不…… 「我累了。」他喃喃低语。「真的累了。」 他恍惚地出神半晌,这才旋过身,望向战斗正酣的双方人马。 没人注意到王后死了,人人只想着护住自己的性命,盼着能在这场激烈争斗中全身而退。 无名以单刀对抗双剑,竟不落下风,逼得赫密与月缇节节败退,两人咬牙,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无名闪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剑,但他也一刀斩落赫密,刀锋一抽一拉,将对方开膛剖肚。 见师兄死得惨烈,月缇惊呆了,骇然尖叫。她恨极了无名,如疯子般地狂扫一阵后,却是越过无名,直逼真雅。 她知道,唯有伤害真雅,方能使无名承受无边的痛,为了替师兄报仇,她绝对要杀了这个公主! 真雅没料到剑锋竟会从身后迅雷不及掩耳地追来,她回身招架,不免仓皇,左右支绌。无名想护她,偏偏腿上受了伤,行动迟缓,慢了一步。 就这么短短片刻,月缇便占了先机,她横挥剑刃,眼看着就要刺伤真雅…… 「小心!」无名惊惧地望着这一幕,訾目欲裂,心急如焚,一把横刀跟着追去,偏是差了几寸的距离。」真雅——」 他痛楚地嚎叫,以为自己即将失去她了,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把利剑搭过来,替她挡去了惨死的命运。 无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出手相救的人竟是开阳—— 他救下真雅后,更毫不犹豫地回剑,斩向自己的心腹属下。 月缇应声而倒,血流如注。 她圆睁眸,一脸难以置信。「殿下你……为何?」 「为了采荷。」开阳掷话,眼眸如冰,声调更犹如寒冬暴雪,冻凝整个天地。「我知道是你和赫密逼她离开我的,尤其是你,那场大火是你精心安排的,对吗?」 「确实……是我。」月缇呕出一大口鲜血。「但我是、为了主上的大业……」 「为了我的大业,还是为了你的私心?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一直暗暗嫉妒采荷吗?」 「殿下……」 「我够冷血吧?」他质问,面容阴厉如来自地狱的鬼魅。「你们不是一向认为,欲成王者,该当冷酷无情,而我连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斩杀,如我这般没血没泪的人,很适合成王,不是吗?」 他语锋锐利,每一句都如刀,砍在月缇心上,也砍在他自己魂魄上。 不错,他是没血没泪、无情无义之人,他的魂魄冷硬结冻,即便砍得血肉模糊,也感觉不到痛。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殿下……」月缇望着他,双眸逐渐失神,失去生气,一颗珠泪碎落。 开阳心一拧,不是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吗?怎么好似还是有股奇特的麻痹呢?他用力咬牙。」你安息吧!」 语落,他将剑锋往前一送,赐月缇死个痛快。 第十一章 她微微笑着,临终前,依依不舍地望了不远处的师兄一眼。至今她方才痛悟,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师兄,她相信他会在黄泉路上等着她,与她同行…… 「我……来了,等我。」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开阳凝立原地,望着她,望着满地尸身。 自古君王为了成就大业,不知踏过多少鲜血,踩过多少残骸。 要多少的牺牲,才能铺成一条王者之路?这些人为了主君抛头颅、洒热血,值得吗? 一群傻瓜!真是一群傻子。 「王兄,你为何……这么做?」真雅迟疑的声嗓在他身后扬起。 他缓缓回首,牵着唇,却不是在笑。 「为何要救我?」 他没回答,看着真雅与无名相互扶持,为彼此的伤势焦急,他忽地感觉眼眸像生了刺,尖锐地痛着。 「其实我……并不想统御这个国家。」他沙哑地自白。 真雅与无名同感惊愕,疑虑地看他。 他又扯了扯唇。「史书怎么写我,世人怎么看我,我一点都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呢?真雅颦眉,正想追问,开阳给了答案。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哪能管得了这许多呢?」他悠然低语。 真雅惊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了,真雅。」他淡淡说道,面无表情。「这见鬼的王座,就给你吧!」 她不敢相信。「王兄,你……」 「赫密与月缇,我这两个心腹,就劳烦你将他们葬在一起吧!让他们在黄泉路上,能够结伴同行。」他顿了顿,嘴角噙起自嘲。「至于我,史书若要记载,就写我由于密谋政变失败,四面楚歌,自刎身亡吧!」 所以,他这意思是…… 真雅容色苍白,看着兄长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把染血的刀。 「王兄,你想做什么?」她嗓音发颤。「你可别——」 「采荷在等我。」他打断她,横刀就颈。 他想死,他竟然求死! 真雅惶然失色,心海翻涌惊涛骇浪,她以为一心对王位汲汲营营的王兄,原来根本没将那宝座放在心上,失去所爱,他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我相信你会是个很优秀的女王,真雅。」这是他对她的称许,也是最真切的祝福。 雨大了,雨雾蒙蒙,迷离了前方的路。 他,会走向哪里去呢?能找得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吗? 开阳想着,惨然一笑。 别了,他两个远比他善良可爱的妹妹;别了,这个他毫无留恋的世间。 他该上路了。 他闭眸,感觉刀锋贴着颈脖,很凉,很舒服,他握紧刀柄,手上正欲使劲—— 「住手!采荷还活着!」 「采荷果真还活着吗?」 数日后,政变肃清,真雅与德芬联袂来到靖平王寝宫,探视过重病的父王后,两人辟室密谈。 案边一盏铜炉烧着薰香,轻烟袅袅,姊妹俩隔桌对望,眉宇之间都不禁轻笼愁绪。 「姊姊对开阳王兄说的那番话,可是当真?」德芬低声询问。 真雅捧杯啜茶,沉吟许久,方才摇摇螓首。「其实我也不知。」 「所以你是骗他的?」德芬微惊。却也不甚意外。她早猜到这或许只是王姊劝王兄切莫寻死的权宜之计。 「说是欺骗,也不尽然。」真雅深思地把转着茶杯。」我的探子的确向我回报,东宫失火当日,有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趁乱出宫,当时情势混乱,他一时无暇顾及,事后回想,觉得那女子的容貌似乎与太子妃有几分神似。」 「确实吗?」德芬追问。 「嗯。后来我请人打听,采荷的贴身侍女玲珑在大火之后也失踪了,杳无信息。」 「玲珑?」德芬寻思。采荷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个侍女,主仆俩感情很好,如胶似漆,就同她和春天一样。「会不会她才是那名出宫的侍女?」 「或许是她,也或许是采荷与她交换了身分,这就不得而知了。」真雅幽然威叹。 「可是王兄却出宫寻妻了。」德芬郁然锁眉。「若是那名侍女打扮的女子并非采荷,你岂不是给了他一个渺茫的希望?穷其一生,找一个或许永远找不到的人,这样好吗?」 「总比让他当场寻死好吧?」真雅自有想法。「即便我说了谎,也是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德芬默然无语。她能明白王姊的左右为难,当时情境,确是不容她有半分犹豫,只须迟得须臾,王兄便会横刀自刎。 只是,若是失去所爱,活着也犹如行尸走肉,那是否干脆死了,反倒落得干干净净? 这问题可真难解。 但此刻尚有更迫切的问题,就是这个国家的王位该由谁继任。自从政变后,父王龙体更添重病,这几日连汤药都咽不下,神智昏茫,眼看即将撒手人寰。 而身为太子的开阳却抛下一切离开,他言明自己发动这场政变,原只是为了除掉希蕊王后,根绝王后一派的势力,如今事成,对世间已无眷恋,既然两个妹妹不欲杀他,那么就当他在这场政变里死了。 他说,若是他还」活着」,恐怕会对未来的女王造成威胁,那些曾效忠于他的势力亦可能不甘蝥伏,所以不如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王兄走了,踏上万里寻妻之路,父王的血脉只剩她与王姊,将来继承王位的人势必由两人当中择其一。 心念既定,德芬悠悠扬嗓。「姊姊,关于王位继承的事,妹妹有个提议。」 真雅微讶,英眉轻挑。「你有何提议?」 「此刻父王重病缠身,神智昏蒙,即便有任何决策,恐怕也非明智之举。日前王城之内屡现异象,我猜是父王派人所为,意图挑起天女的舆论。」话说到此,德芬顿了顿,清澈明眸望向王姊,真雅也正看着她,瞳神深邃,无甚特别情绪,只是静静地等着她说。 德芬苦笑,看来王姊也早猜到那一切是父王所为了,她该感谢姊姊并不怀疑是她于幕后主使。 她毅然深吸口气,下定决心。「即便父王处心积虑地制造王城舆论,但现实却是国内的贵族权臣大多不支持我,妹妹势力单薄,即便坐拥大位,要治理这国家也很困难,而目前朝廷局势动荡,实在更需要一个能稳住局面的人来坐镇,以免内忧外患,接踵而来。」 真雅闻言,微微震颤。「德芬,你这意思是……」 「姊姊,就让我与黑玄回归他的领地,平淡度日吧!这个国家、希林的百姓,就交由你来守护了。」说着,德芬伸手握住真雅。 姊妹俩双手交握,象征的是一份信赖,一份托付,真雅望着妹妹,心海波澜起伏。 兄长与妹妹,最终都选择放弃王位,将责任与希望寄托予她,而她承担得起吗?能不令他们失望吗? 「我相信姊姊会做得很好的。」德芬彷佛看透了她的思绪,嫣然一笑,落话铿锵有力。「你会是希林开国以来,最伟大的女王!」 「我——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吗?」 「当然可以。」 某人听闻她的喃喃自问,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真雅恬淡一笑,回过眸,望向那个踏着清泠月色走向她的男人。 是她的错觉吗?今夜的他,身形彷佛拉得更高了,昂然修长,行进的姿态英气勃勃,多了几分坚毅,少了几分平素的散漫不羁。 第十二章 「无名。」她轻轻地,唤他的名。 他落定她面前,低头凝视她,微笑着。 月光筛落树叶的缝隙,投向立于树下的两人,地上拉着两道朦胧不清的影子。 「怕吗?」他低声问。 她没回答。 「明日就要行登基大典了,这儿,」他半戏谑地指指自己左胸口。「是不是有点慌?」 他果然了解她。 真雅敛眸,胸臆甜甜的,又微酸。她是心慌,原以为自己奋斗多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收揽这片江山,但当真离王座近了,却忽然情怯,踯躅不前。 父王溘然长逝,王兄远走天涯,王妹也将偕同夫婿回归其领地隐居,这宫中,就剩她一人了,留她独自面对满朝文武。 她怕,这国家的历史虽然并非不曾有过女主称王,但从来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勉强维系政权,世道毕竟还是男人的天下,凭她一介红妆,能够定风波、稳局势,为国家开太平吗? 「忘了吗?你可是百姓们心中百般崇仰的女武神,于杀戮战场上都能够威震四方,又岂会不能治国平天下?」无名鼓励着她。 「征战与治国是两回事啊。」她叹息。 「这么说,你是对自己没信心了?」无名眨眨眼,墨瞳流光灿灿,闪着揶揄。「既然如此,要不干脆放弃这江山,随我流浪去算了?」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她嗔恼地敲他的肩。」人家是认真在烦恼,你偏来捉弄我。」 「不是捉弄。」他握住她柔软的粉拳,眼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我也是认真地担心你。」 他担心她吗? 真雅心弦一扯,胸臆霎时消融一片柔情。「你别担心。」她扬眸望他,瞳神迷离似水。「我会很好的。」她庆幸还有他在身边,只须他伴着她,未来的路途纵然险阻,她也能勇敢前进。 他闻言,淡淡一笑,扬手温柔地挑弄她耳鬓边细细的发丝。「明日你就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了,我也必须对你屈膝,行臣子之礼。」 她一怔。「我说过你可以不必对我执臣下之礼。」 「若是我不执礼,还能留在你身边吗?身为王的你给了我特别待遇,你这王位还能坐得安稳吗?」他凝定她,眼神若有深意。 她忽地颤栗。 是啊,她怎么忘了? 明天以后,她将坐上那个孤高的王座,远远地望着她的臣子,所有的人见到她都必须弯身执礼,这个国家再没有谁能与她平起平坐。 到那时,还有谁会对她说真心话吗?有谁能够令她全心全意地信任? 身为王者,该当永远对臣下抱持怀疑之心。他曾如是说。 若是谁也不信,那是暴君,若是每个人都信,那是昏君。所谓的明君,该当分辨得出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即便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一丝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无论何时,都不能教私情蒙了眼。 她做得到吗? 明天以后,他也只能是她众多臣子之一了,跟承熙,跟其他任何人,没有分别。 她不能给他特别待遇,给了,便可能动摇她的统治,更动摇她的芳心。 而身为王者,她的心是不能专属于一个人的…… 「不如我现在就来练习对你行礼吧!」无名忽道,语落,就要屈膝下跪。 她看着他移动的身影,眼眸倏地涌上一波酸楚。他曾说过自己野惯了,不习于对任何人屈从,如今却要对她下跪…… 「不要!」她蓦地呐喊,双手扶住他臂膀。 他愕然望她。」怎么了?」 真雅摇摇头,强忍仓皇的泪水,樱唇浅勾,笑花半绽。「就这最后一夜吧!过了今夜,你我只是君臣,但在天明之前……」她主动投入他怀里,羞怯地低语。 「在天明之前,我只属于你,是你的女人。」她偎着他,粉颊贴着他胸膛,他顿时心跳加剧,情热如沸。 「真雅。」他哑声呢喃,低首,流连于她细腻的颈脖间,深深嗅着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天明之前,她是他的女人。 也好,就这一晚,她能够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他该满足了,该满足了! 他收拢臂膀,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两人于月下相拥,气息交融,情意缠绵,久久不能分开。 明日的事,明日再来忧烦吧! 今夜,是属于有情人的—— 【第五章】 七年后。 襄于州,金穗花城。 一顶软轿在八名护卫的合力扛抬下,浩浩荡荡地进城,沿路百姓认出轿帘绣的黑氏贵族家徽,知道是领主夫人回来了,纷纷下跪,欢喜相迎。 听见外头的骚动,一只纤纤素手掀起轿帘,露出一张清秀雅致的容颜,盈着笑,亲切可人。 百姓们更高兴了,有些送上新摘的鲜花,有些捧献刚做的点心,还有人高举自己怀中的幼嫩婴孩,摇动孩儿的小手打招呼。 婴孩发出可爱的咕噜声,坐在轿内的领主夫人听了,禁不住笑逐颜开,吩咐护卫停轿,盈盈下轿,接过那软软香香的婴孩,在他脸上亲了亲。 这下百姓们更疯狂了,市井声潮鼎沸,人人忙着挤上前,期盼她的关注。 这位备受爱戴的夫人正是从远方的王室嫁来的公主,她舍弃了宫廷的繁华生活,来到这国境之北,七年来亲力亲为,偕同其夫婿,也就是这儿的领主大人,将这以往人称」黄泉之境」的不毛之地打造为适宜人居的家园。 如今,百姓们逐渐脱离了从前的穷困贫苦,一年比一年丰衣足食,吃穿不愁。 安居乐业之余,也慢慢有了闲钱发展娱乐活动,每年到了岁末年初,便会举办各项祭典,笙歌舞蹈,借此酬谢种明,同时振奋人心。 这日,德芬便是为了商议庆贺秋收的祭典而出城的,金穗花城的城主特于城外一片空地架起高台,盼能由从前为国家与王室主祭的天女公主亲自担任此次祈福仪式的祭司。 德芬巡视过即将举行祭仪的高台,给了些建议,也顺便亲身到附近的农家走动,关心农家的生活与秋收成果。 待她回到领主府,已是日暮时分,黑玄正里里外外地寻着她,见她总算回家了,气急败坏地迎上来。 「你这女人!是要气死你夫君是吗?」 「怎么了?」德芬大惑不解。 「还问?」黑玄翻白眼,一面扶握她臂膀,焦急地俯视她浑圆隆起的腹部。「还好吧?没发生什么意外吧?知不知道我下午回来时,听说你出城了有多紧张?哪有女人都怀胎六、七月了,还在外头奔波的?你就不怕万一有个什么意外碰撞,伤了胎儿也伤了自己吗?」 「没事的啦。」见夫婿急得整张脸发白,德芬忍不住好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我很好,而且一路有八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跟着我,哪会出什么意外?」 「还说!」黑玄瞪她。「我刚还听护卫说,你在城内大街上停下来,跟百姓们聊天说话,他们可激动了,一个个朝你身边挤……」说着,他警告地眯眸。」下回再这么鲁莽行事,看我饶不饶你!」 「他们又不会伤害我。」 「你又晓得了?万一有异端分子藏匿其中,意图对你不利呢?」 「不会的,玄,难道你不信任自己的子民吗?」 第十三章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人心难测。」 「我知道,我没你想像的那么天真好吗?」德芬笑道,见夫婿依然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轻轻一叹,素手扬起,捧握他双颊。「好啦,我的好夫君,娘子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惹你担心了,好不好?别板着脸嘛,哪,笑一笑?」 她甜甜地撒娇,声嗓娇腻得足以融化任何男人。 黑玄实在拿她没辙,擒握她柔荑,在手背上亲了亲。「说好了,以后不准这么任性了。 「是,我的领主大人。」德芬眨眨眼,明眸灵动,眼波流转,黑玄看了,又爱又怜,忍不住啄吻她樱唇一口。 他扶她进了内厅,室内一鼎铜炉,融融烧着薰香,他让她在铺着毛皮的软榻坐下,伸手温柔地抚摸她肚皮。 「这孩子,今天还乖吗?」 「才不乖呢!」她娇声埋怨。「方才坐轿回城时,又踢了我好几下。」 「是吗?」黑玄蹙眉,弯身凑近她,举起手,作势威胁躲在她肚里的胎儿。「你这调皮的孩子,就不能安分一点吗?要是踢伤了你娘怎么办?看你爹我饶不饶你!」 「喂,你别这样吓唬孩子。」德芬不依地拉回他的手。「他会被你吓着的。」 「吓着好啊,他才会乖乖听话。」 「他够听话了啦——啊!」 「怎么了?」 「他刚又踢我了。」 「什么?」黑玄又惊又喜,俯首将耳朵贴上她隆起的腹部,听孩儿胎动的声音。 「听见了吗?」德芬问,一面轻柔地抚摸他头发。 「听见了。」他傻笑。「这孩子活泼得很哪,看样子应该是个淘气的男孩。」 「意思是芊芊要有个弟弟了吗?」一道娇嫩的童嗓忽地插嘴。 夫妇俩同时回头,望向他们的小女儿,这孩子未满五岁,生得玉雪圆润,五官分明,肌肤白里透红,小小年纪便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容貌是生得沉鱼落雁,气质却不甚优雅,镇日东奔西跑,人家闺秀是学琴棋书画,她呢,整天黏着叔叔黑蓝舞刀弄枪。 这可怎么好呢? 黑玄望着女儿手里握着的一把小弓,不由得剑眉收拢。「那玩意儿是打哪儿来的?」 「爹,娘,我快要有个弟弟了吗?」黑芊芊不理父亲的询问,迳自走向软榻,一骨碌爬进母亲怀里。 「还不确定是弟弟或妹妹呢。」德芬浅笑着摸女儿的头。 「芊芊想要弟弟。」小女孩认真地说道。「弟弟可以陪我玩,我来教他骑马射箭。」 「你听,说这什么话?」黑玄摇头,对女儿的毫无闺秀风范颇感头痛。 黑芊芊无辜地眨眨眼。「爹爹怎么了?芊芊说错话了?」 该怎么说呢?黑玄瞪着女儿那与母亲一般机灵璀璨的大眼睛,言语顿时卡在喉咙,想叨念她几句,偏又不舍。这孩子长得跟德芬太像了,总让他想起妻子小时候该也是这般娇俏可爱,宠她疼她都来不及了,又怎舍得骂她? 「唉。」他只能叹气,无奈地望向爱妻。「你小时候该不会也跟这孩子一样调皮吧?」 德芬看出他的矛盾,嫣然绽笑。「你说呢?」 黑玄又是一阵深深叹息,不论是妻子或女儿,他都不是对手,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即将诞生的孩子身上了,希望真的是个男孩,好让他得以一展父亲的威严。 「孩子,爹等你啊!」他喃喃低语,拍拍爱妻的肚皮。 「弟弟,姊姊也等你唷。」芊芊学父亲说话。「你快点出来陪我玩,知道吗?」语落,也学父亲,一本正经地拍拍娘亲的肚皮。 德芬被这对父女俩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 「怎么大伙儿这么开心呢?发生什么事了?」另一个人走进内厅。 「叔叔!」一见到他,芊芊便欢呼地下榻,飞奔投入他怀里。 他蹲下身,让她跨坐在自己双肩上,高高扛起,芊芊欢悦地笑。 黑玄瞪视弟弟。就是这家伙把自己女儿变成一个没规没矩的丫头。「芊芊手上那把弓是你给她的吧?」 「是我给的啊。」黑蓝坦然承认。「怎么了?」 还问他怎么了? 黑玄脸一沉。」你又想教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看不出来吗?」黑蓝明知兄长生气了,却乐得开怀。「我教她射箭啊!你不知道你女儿很有天分啊,才玩了一下午就有模有样了,假以时日,她的技术不会输给一流的神射手。」 「你就不能正经点吗?非得把我好好一个女儿搞成人见人怕的女罗刹?」 「芊芊,你听见没?你爹爹居然说你是女罗刹。」 「什么是女罗刹啊?」 「就是鬼见愁喽!说你啊,连鬼见到都觉得害怕。」黑蓝不客气地挑拨离间。 「爹!」小女孩生气了,高高嘟起红润的樱桃小嘴。 「黑蓝!你——」黑玄恼火了,蓦然起身,挽起衣袖,眼看就要给不识相的弟弟一顿排头吃。 德芬忙拉住他。」小蓝说笑的,你这做哥哥的干么跟他计较呢?」 「就是嘛。」黑蓝眸光闪亮。「哥你也未免脾气太糟了,还是嫂嫂善解人意,又大方又贤慧,真可惜,怎么娶到她的人就不是我呢?」 「黑蓝!」黑玄更火大了,什么都可以忍,吃他娘子的豆腐这可万万不能忍。 黑蓝嗤笑,戏谑地望向德芬。「看来大哥要爆发了,嫂嫂,弟弟还是先闪为妙。」语落,他扛着侄女俐落地旋身。 黑玄冲着他背影怒吼。「你不准再挑三拣四了,明年就给我找个女人成亲!听见没?早点给我滚出这个家,自己过日子!」 黑蓝装作没听见,速远闪人。 「这小子——真是气死我了!」黑玄气呼呼地抱怨。 德芬笑着将他拉回软榻,安抚地拍他的背。「明知道小蓝故意逗你的,你何必当真呢?」 「再怎么玩笑也不能玩到你身上!」黑玄懊恼。「他胆敢吃我女人的豆腐,你说该不该扁?」 「好好好,该扁该扁。」德芬笑声如银铃,于室内回荡。 黑玄听着,怒火渐灭,胸臆倾倒一斛柔情。 「不生气了吧?」德芬见他眉宇放松了,妩媚一笑,亲了亲他脸颊。 他挑眉,忽地邪笑着靠近她。 她知他意欲何为,连忙躲开。」别闹了,我有正经话跟你说。」 「什么话?」他一把揽住她后腰,强迫她偎进自己怀里。 她不情愿地挣扎着。」我说,我下午出城时,去城外那些农家巡了一趟,看来今年秋收很丰盛。」 「这我早知道了。」黑玄漫不经心地应道。「刺使跟我报告过了,不只金穗花城,今年襄于州各地收成都很不错,岁收可望是去年的两倍。」 「可日前我王姊不是颁布了土地税制改革令吗?大贵族们名下的土地愈多,上缴国库的税收比例就会愈高,今年我们可要缴纳不少税赋啊!」 「是得缴纳不少。」 「我听城主大人说,很多贵族对此次的税制改革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哪个人知道自己身上会被多剥一层皮却不觉得痛的?」 「那怎么办?」德芬有些忧心。「他们不会因此反我王姊吧?」 第十四章 「要改革,总是得面对某些阻力。若是希林如今国势衰微,连年欠收,你王姊行这税制改革,后果如何我就不敢说,但现实情况是各地风调雨顺,百姓们的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好,不仅有田可种,税赋又比往年减轻,百姓们对女王、对这个王室可是崇敬爱戴得很。有百姓撑腰,贵族们又哪敢轻举妄动?何况百姓庄稼收获丰富,各地领主的岁收亦会跟着水涨船高,我们是互蒙其利。」 「那倒是。」德芬同意夫君的分析,寻思片刻,悠悠一叹。「王姊做得真好,对吧?若是我来做,恐怕就没有她的智慧与魄力了。」 「不,你也别小瞧自己了。」黑玄捧握爱妻脸蛋,专注地凝视她,眼里藏不住浓浓爱意。「我相信以你的聪敏圆融,以及一颗为百姓着想的心,你若成王,做得不会比你王姊差。」 得他称赞,德芬脸颊绋红,又是喜悦,又难免娇羞。」夫君可真看得起我啊!」 「我说过了,你才是我心目中最最仰慕的女王陛下。「他举起她手背,吻了吻。」也是最最疼爱的。」 他暧昧地在她耳畔吹气,她被他逗得耳朵发痒,娇嗔地推了推他。「讨厌,光天化日的,你想做什么啊?」 「你说呢?」他拿她之前的话回敬,大手不安分地探入她衣襟内。 「坏蛋……」 襄于州境,斐城。 「是德政啊!」 茶楼里,一群乡野匹夫七嘴八舌地讨谕着女王于日前颁布的土地税制改革令,说到兴起处,个个口沫横飞。 「让拥有愈多土地的贵族,负担更多的税赋,女王陛下这税制改革实在是造福百姓啊!」 「是没错,可是从贵族身上剥皮,来贴补我们这些老百姓,那些有权有势的贵族们心里会很不爽吧。」 「自然是不爽了。」 「那他们该不会找个借口,起兵造反吧?」 此言一出,一伙人面面相觑,忽地都大感忧虑。 「对喔,要是那些大贵族们不服,领私兵造反,那该怎么办才好?」 其中一位老人将目光投向一名临窗而坐的男子,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脸庞瘦削,颇见风霜,却仍不掩俊逸出尘的好相貌,身上一袭布衣洗得干干净净的,更衬他斯文从容的气质。 「阳先生,关于这件事,不知您有何高见?」老人很客气地请教。 老人会如此客气是有原因的,这位姓阳的教书先生,是当地的县令大人特意延揽来教导自家那不成材的公子的,也不知阳先生用了什么手段收服那位本来只晓得斗鸡走狗的大少爷,竟然从此发愤图强,努力读书,县令大人乐不可支,从此将他奉为座上宾,极为礼过。 阳先生偶尔来城里,便会来这间茶楼坐坐,与百姓们闲谈。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算卜相都颇有涉猎,见解往往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大伙儿都很爱请教他的意见。 「是啊,阳先生,您给说说看,女王陛下这么做,该不会惹来什么大麻烦吧?」众人追问。 阳先生听问,淡淡一笑,手里闲闲地把转一管晶莹剔透的翠玉横笛。」麻烦自然是有的,在上位者要改革,总有些既得利益之人会想反抗。这回的税制改革令,要求那些大贵族们嘴里吐出更多的利益,他们自然会不高兴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 「不高兴归不高兴,但要起兵造反,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能耐,扛不扛得住那面大义之旗?大家想想,这军队里是平民者百姓多,还是贵族子弟多?」 「当然是平民老百姓多!」 「这就对了,老百姓们高呼女王德政都来不及了,又怎会甘心随着那些贵族起兵叛乱呢?」 「说得是啊!」老人闻言,眼睛一亮,用力拍手。「何况就算真的战起来了,咱们女王的正义之师未必战不过那些大贵族!」 「那倒是,可是个百战百胜的女武神呢!怕他们啥个鸟?」 「不错不错,怕他们啥鸟?说得好啊!」 市井小民说话粗俗归粗俗,倒挺质朴可爱的。 阳先生微笑注视众人,眼见这群乐天知命的草民解开疑惑,又开开心心地喝茶嗑瓜子了,还兴致勃勃地比赛谁的瓜子壳吐得更远。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升斗小民。 他怔怔地出神。从前的他并不觉得跟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百姓相处有何乐趣,如今体验了个中滋味,方知其妙不可言。 比起在宫中尔虞我诈,这样的日子其实单纯多了,也快意多了。 若是,能找到那个人就更好了…… 一念及此,他忽地心弦一扯,胸口微微拧痛着。他别过头,望向窗外,望向那遥远无边的天际。 她在哪儿呢? 这七年来,他浪迹天涯,踏遍了邻近几个国家,却探不到她的下落,至今依然芳踪杳杳。 莫非,她已不在这世间了? 偶尔,这样的念头会掠过他脑海,但他总是不敢深思,怕想多了便会失去活着的勇气。 她还在的,一定还在,终有一日,他会与她相逢,悲欢离合,尽付于一眼相凝。 他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正怅惘寻思着,楼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他落下视线,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抱住某个壮汉的双腿,正大声疾呼。 「各位叔叔阿姨们,帮帮我啊!这个人刚刚抢了我的钱袋,他是坏人,帮帮我!」 孩子的声嗓软软嫩嫩的,即便卖力拉高了声调,仍是显得童稚,气弱不振,很容易隐没于这吵杂的市井里。 但他听见了,也注意到路人匆匆来去,几乎无人关心一个小孩的吵闹。 「叔叔阿姨……你们帮帮我啊!」男孩哀求着,死命拽着壮汉的大腿不放,壮汉不耐地踢开他,踢得他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他却又爬回来继续纠缠。「你还给我!那钱袋是我的,是我要拿去买肉回家给我娘吃的,你还给我!」 「胡说八道的小鬼!」壮汉怒斥。「你怎能证明这钱袋是你的?」 「就是我的!大叔刚刚从我口袋里掏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死小鬼,给我滚开!本大爷没空跟你啰唆!」说着,又踢一脚。 小男孩心窝遭受重击,痛得龇牙咧嘴,却是倔强地不肯退让,小手仍紧紧抓着。 「我说给我滚开!没听见吗?给我滚!」壮汉勃然大怒,正准备再送上一腿时,颈后衣领被某个人揪住。 他气愤地回头。「是谁敢抓你老子?!」 一对清锐冷厉的黑眸瞪着他,他看着,莫名打了个寒颤。 「放开这孩子。」阳先生命令,语气平和,却有股不容反抗的威严。 壮汉不知不觉后退一步,嗓音不由自主地发颤。「不是我……不放他,是他一直抓着我。」 阳先生望向即便趴在地上,仍不服输地紧抱壮汉双腿的男孩,温煦低语。「孩子,你放开他。」 「可是他偷了我的钱袋!除非他还给我,不然我不放手!」小男孩很坚持。 阳先生闻言,微微一笑。「你听见了,把钱袋还给这孩子。」 「这位小哥,你可别误会,我可没偷这孩子的钱……」 「还、给、他。」 第十五章 说也奇怪,明明这三个字说来很平静,没特别起伏,但壮汉听了,就是不寒而栗,也许是因为对方看自己的眼眸太深沉,太冰冷,如一望无际的雪原。 他顿觉手足无措,乖乖地掏摸胸怀,将偷来的钱袋交出。 小男孩这才松开手,放了他,他狠狠瞪男孩一眼,转身一溜烟地逃窜。 阳先生将钱袋交还给男孩,他欢天喜地地接过,笑咧出一口白牙。「大叔,谢谢你!」 见男孩小小的脸蛋脏兮兮的,又是血丝又是尘土的,禁不住有些同情,掏出一条汗巾。」哪,这个给你擦擦脸。」 「谢谢大叔。」男孩很有礼貌,规规矩矩地道过谢后,才接过汗巾,用力抹几下脸,不一会儿,便现出一张清秀俊俏的脸蛋。 原来他长得那么好看。 阳先生讶异地挑眉,细瞧瞧,总觉得这男孩届宇之间有几分似曾相识之处,究竟是像谁呢?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叫瑶光。」男孩爽朗地回答。 他又挑眉,正欲问话,男孩抢先开口。 「那大叔叫什么名字?」 他犹豫一会儿。」我叫开阳。」 「开阳?」男孩笑着拍手。「那我们两个岂不都是北斗七星吗?」 「你知道北斗七星?」他讶异。 「嗯,我娘告诉我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小男孩流利地背出一串星名。」她说我是七星里面最尾巴的那一颗。」 「所以你排行最小?」 「才不小呢!」瑶光抗议。「我娘说,我虽然在最尾巴,可是很亮很亮喔!比其他星还亮。」 那倒是。瑶光的灿亮不输其他六星,甚至比开阳还亮上几分。 开阳看着男孩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不禁好笑。这孩子看来挺争强好胜的呢!跟他很像。 这么一想,他不觉对这孩子产生一份亲切之感,牵着孩子走进茶楼,叫了一壶茶,几盘点心。 瑶光警觉地瞪着他。「我娘说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给的好处。」 这孩子懂得还真多! 开阳失笑。「只是茶跟点心,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好处,你就放心吃吧。」 「真的可以吗?」终究是孩子,见到一盘盘好看又好吃的点心,怎可能不心动? 「可以,你就吃吧。」 「是,谢谢大叔!」瑶光又是连声道谢。 开阳以为他会和一般孩子一样,急着狼吞虎咽,但他却是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吃着。 这孩子的娘将他教得很好啊! 开阳赞叹,笑望男孩进食。 瑶光见他盯着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大叔,我娘做的点心可比这些好吃多了!」 「真的吗?」开阳淡笑,温声询问他来历。 他说自己今年六岁,爹爹在他出生前便死了,留下他跟娘相依为命,母子俩住在城里的另一头,他娘平常就做些小买卖,卖卖亲手做的点心或绣帕之类的,因为娘亲这几日生病了,身子虚弱,家里却没什么好东西吃,所以他自个儿偷偷带着娘亲绣的几条巾帕来到市集,想卖了换些银角买些肉。 「隔壁大娘说,娘生病了,炖些鸡汤给她喝身子便会好得快些。对了,大叔,你知道哪里有大夫吗?这些钱请大夫来看我娘够不够?」说着,瑶光从钱袋里倒出几枚碎银角,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摊给开阳看。 这些钱,恐怕连付这一桌茶钱都不够呢。 开阳心一拧,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还不满七岁的孩子便这般成熟懂事,令人鼻酸。 「够了。」他柔声道。「其实大叔也略懂一些医术,不如我跟你去,看看你娘生了什么病,好吗?」 「好啊!」瑶光闻言,开心地一跃而起,牵握他大手。「走吧走吧,大叔快跟我回家帮我娘看病!」 「别急,孩子,大叔还没会帐呢。」 「快点快点……」 瑶光这孩子,上哪儿去了? 城西角落,有问老旧的茅舍,外表虽是残破,却打理得很干净,院子前开辟了一方菜圃,蔬菜长得挺好。 将近日落时分,女子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回过神来,里里外外却寻不着孩子的踪影,一时心慌意乱。 「瑶光、瑶光!」她焦灼地喊,一面咳了几声,不知所措之时,门外传来一道幼嫩的童嗓。 「娘、娘!我带大夫来看您了!」 大夫? 她一惊,连忙取出绛蓝色面纱戴上,掩住脸上烧伤的疤。 这伤疤,初次见到的人总是惊讶不已,为避免旁人或怜悯或轻蔑的目光,她已习惯凡出门必定戴上头纱。 听说儿子带了个大夫回来,她有些惊奇,亦不免懊恼,这屋子几乎不让外人进来的,何况是个陌生人? 「娘、娘,您快出来啊!」瑶光喊。 她叹息,只得走出门口,院落里,站着一个玉立身长的男子,负手背对着她,正好奇地端详周遭的环境。 这便是瑶光带来的大夫吗?这孩子!家里哪里有钱请什么大夫啊? 瑶光见到她,蹦蹦跳跳地过来。「娘,我给您带大夫来了。」 她望向孩子,惊见他鼻青脸肿,脸上好几道伤,连忙蹲下,担忧地审视。「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你跌倒了?还是跟别家孩子打架了?」 「我没事,娘,是有个坏人大叔抢我钱袋,我才跟他打了一顿,是这位好人大叔救了我的。」 什么坏人好人的?她蹙眉,轻轻打孩子一下,算是薄惩。」你干么带着钱出门呢?怎不乖乖待在家里?」 「因为……」瑶光吐吐舌头,知道自己不听话,为免挨骂,急忙转开话题。「娘,这位好人大叔说他也懂得医术,所以我请他来瞧瞧您。」 她一怔,这才不情愿地起身,盈盈走向陌生男子,朝他福了福身。「大夫,有劳您亲自前来,不过——」 话语未落,男子潇洒地转过身来,与她相对。 她顿时震慑,明眸圆睁,干涩地瞪着眼前这张清臞俊秀的男性脸孔。 怎么……会是他?! 她心韵狂乱,蓦地感觉头晕脑胀,身子一晃,向前倒落—— 【第六章】 「姑娘——不对,这位夫人,你还好吧?」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瑶光,你娘身子不舒服,我扶她进屋,你去端杯水来给她喝。」 他不是死了吗?她以为他死了,一直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于这世上…… 「夫人,你能走吗?我扶你进去……」 「不用。」她闭眸,深深呼吸,努力排开脑袋的晕眩。 她必须自己站起来,自己行走,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么活着的。 「请你放开我。」她推开搀扶着自己的男人,凝定摇摇晃晃的身子,确定脸上的面纱仍牢牢地戴着,才迈开步履。 每一步,都是艰辛,每一步,都走得痛楚,泪水不知何时已占据了眼眸,前方的视线朦胧。 这男人,果真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她在作梦,因为太思念了,太难以忘怀,所以认错了人。 一念及此,她身子又一晃,跟随在身后的男人伸出双手,她却没理会,撑着门板,细细地喘息,喉咙一痒,咳了几声。 「娘,您还好吧?没事吧?」瑶光捧着一杯水过来。 第十六章 她摇摇头,挣扎着在炕上坐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泪珠自眼睫碎落,悄悄地流过颊畔。 幸而她侧身背对着那人,又挂着面纱,那人瞧不见她的泪,也瞧不见她脸上的伤疤。 不能让他看见。 如果真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夫人。」他的嗓音深沉,微蕴一丝哑。」瞧你身子不适,还是躺着休息吧!且让在下为你诊脉。」 「我没什么,只是感染了风寒。」她沙哑地应道。「今日已经好多了。」 那男人似乎正看着她,目光灼灼,她不觉低眸,怯于迎视他的眼神,好半晌,方鼓起勇气开口。 「请问这位爷,贵姓大名?」那人没立刻回答,不知犹豫些什么,还是瑶光在一旁热心地代答。 「娘,这位大叔跟我一样都是北斗七星喔!他叫开阳。」 开阳! 素手一颤,茶杯跌落,在地上摔碎成两片。 瑶光吓一跳。「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娘只是……手滑了。」她虚弱地自唇间挤出声音,双手颤栗得厉害,怎么都止不住,只能藏进宽大的衣袖里。 是开阳,他是开阳! 怎么可能……是他? 她用力咬牙,心海汹涌呼啸,卷起千堆雪,情绪沸腾到极点,表面却深藏着不敢露出一丝端倪。 不能让他看破,不可以…… 「瑶光,你娘大概是吓到了。」正当她六神无主时,只听他喑哑地开口。「因为我的名字,跟这个国家七年前死去的太子一样。」 「太子,那是谁啊?」瑶光天真地问。 「就是以后会当上这个国家的王的人。」他解释。 「王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 「嗯,我娘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你娘……没教你读书识字吗?」 「有啊!我会写字,也会读书喔——」瑶光孩子气地强调。「北斗七星每个名字我都写得出来,我还会数数喔,我数给大叔听,一、二、三、四……」 孩子口齿清晰地数着数,而母亲,心乱如麻地听着,单调的声调,犹如记忆的回音,于她脑海悠悠回荡—— 往事不堪回首。 那年,她身陷火场,仓皇失措。 说好了只是安排她假死,会有人带她逃出宫外,但她在膳房里苦等,却等来一场滔天大火。 她傻傻地呆了好片刻,总算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真的要她死。 赫密、月缇并非真心想领她出宫安顿,他们只想她惨遭火噬,一了百了。 原来他身边的人,如此憎厌她。 她懂了,在火场里痛彻心腑地领悟,她的存在,对他、对跟随他的人,都是不祥且多余。 她是他的累赘,是他成王之路最大的绊脚石,她该死去,清清静静地消失于这世间。 不错,她该死。 她不想逃了,也不奢望任何人会关心自己,只是那么认命地蜷缩在膳房角落,盯着墙面,想起她与他初见面,也是在王宫御膳房。 那时,她请他吃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而他由于思念王兄,在她面前嗄咽落泪。 他一面吃,一面哭,哭到心酸处,整个噎住了,呛咳不止,而她怔怔地看着,初次领略为一个人心疼的滋味。 开阳,开阳…… 她唤着他的名,在团团浓烟里,也阵阵呛咳着。 她不后悔,即便爱上他的结果,只能这般孤寂地死于烈火焚身之苦,但她不后悔,只愿他过得好,愿他得到他衷心想要的。 愿他有一日,能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她知道他会做得很好的,他一定会。 然后,她在九泉之下会默默祝福着他,祝他寻到另一个知心人,伴他走过漫漫孤独的岁月。 愿他幸福。 她在火焰中祝祷,神智逐渐昏茫,终于,她晕去了,以为自己就此走上了黄泉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穿着宫女服饰躺在东宫花园角落。 大伙儿忙着救火,没人注意到她,她拾起身边不知谁替她收拾好的包袱,悄悄地潜离宫外。 后来,她才慢慢想清楚,救她的人不是赫密或月缇,而是玲珑。 玲珑牺牲自己,与她交换了衣着,顶替她死于那场精心安排的大火。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那夜,她痛哭失声,悔恨不迭,顿时兴起自尽的念头,后来听说开阳于政变中壮志未酬身先死,她死意更坚决。 若不是发现自己肚里怀了孩子,若不是因为舍不下他留给自己的孩子,她肯定殉情赴死。 因为瑶光,她才活下来,为了扶养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不惜磕磕绊绊,即便由于寡妇之身与这张烧伤的脸,受尽欺凌与冷落,也要坚强地活着。 只是她没想到,活下来还能与他再相逢,没想到他也好端端地活着…… 「夫人,在下该如何称呼你?」他礼貌地问。 我是采荷!你认不出来吗?我是采荷…… 她掩落羽睫,费尽全力咽回喉问酸楚昀哽咽,冷淡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应。「宛娘,大家都这么叫我,宛娘。」 宛娘,她是宛娘。 不是采荷。 开阳惘然寻思,坐在月色之下,一管横笛就于唇畔,悠悠吹奏着。 笛音时高时低,旋律曲折多变,不变的是那哀婉的音调,以及吹笛之人忧郁的神情。 为什么,她不愿与他坦然相对? 今日在这院落乍听她的嗓音,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激烈震动,虽然她用面纱蒙着脸,穿戴的又是与以往不同的荆钗布裙,但那双清澈忧伤的眼眸,透露了太多秘密,而她的反应,更证实他的疑虑。 她便是采荷,是他寻了七年、盼了七年的采荷,他顿时失神,旁惶无措,想认她,却又不敢。 因为很明显地,她惧于与他相认,而他也怕自己承受不了再度失去她的打击。 万一她真的不是采荷呢? 万一她只是个神似采荷的女子,那他要如何是好? 他胆怯着、迟疑着,不敢认她,也怕惊扰了她,她会趁他不注意时逃得更远,而他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他假装认不出她,假装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素昧平生。 他告诉她,自己原本在城里某个富贵人家担任教书先生,日前被解雇了,正愁无处可去,请求她暂时收留。 他看得出,她想拒绝的,于是又说自己最近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加上感染风寒未愈,实在不方便行走,又与瑶光一见如故,很想有机会与这孩子多相处几日。 提起瑶光,她似乎心软了,瑶光也在一旁敲边鼓,大力鼓吹母亲留他作客,她终于勉强点头应允。 他就这么厚脸皮地赖在这儿了。 「大叔,你吹得好好听喔!」瑶光在屋内听见他吹笛,好奇地跑来院落,在他身边聆听。」这笛子怎么吹啊?你可以教我吗?」 开阳放下横笛,定了定神,伸手抚摸孩子的头。「你想学吗?」 「嗯,我想学。」墨瞳闪耀如星。 开阳微微一笑。」好啊,我教你。」 瑶光大喜,也不待他说话。接过翠玉笛便对口大力吹气,吹出一串乱七八糟的笛音。 「不是这样吹的,你得先学会呼吸。」 他谆谆教导,瑶光很快便掌握到诀窍,再度就口时,已能吹出有模有样的笛音。 第十七章 他欣喜地揉揉孩子的头。「看来你挺有天分的嘛。」 「因为我聪明啊!」瑶光笑嘻嘻地自夸。 确实聪明。 开阳笑望他。这孩子才六岁,却生得聪颖伶俐,会读书写字又知礼懂事,他娘确是用心教导他,只是偏偏不教他任何关于宫廷之事。 会不会是因为她想忘了那段过往? 思及此,开阳蓦地敛去笑意,瞳神又黯淡。 她恨他吧! 肯定怨恨着他的,是他逼得她出宫,过这漂泊无依的日子,这些年来,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头,经历多少风波? 他对不起她,即便穷尽后半生,怕也弥补不了她心中的痛,该如何是好? 想来,开阳惆怅万分,翘首凝望天边清冷新月,没注意到身后,一道纤瘦的倩影于门边若隐若现,默默睇着他—— 他瘦了好多。 面颊瘦削了,身形亦清减不少,眉宇之间隐隐刻蕴着风霜。 莫非这些年来,他都没吃好睡好吗? 自从他近乎耍赖地留下后,每回见到他,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心疼,想他从前玉树临风,神采奕奕,如今气色却是掩不住憔悴。 她有股冲动,很想很想喂饱他,却苦于家里没多余的闲钱买菜,幸而他说自己借住于此,不好意思,便买了许多鸡鸭鱼肉回来,她没拒绝他的好意,三餐精心烹调好菜,努力填饱他的肚子。 当他吃得尽兴的时候,便是她最喜悦的时候。 而他亦有所回报,替她诊脉过后,为她买来补身益气的药材,说是要助她调理身子,日日亲自为她熬汤药。 「你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偶然感染风寒,气虚体弱,只要经常喝些调理的补药,多休息,身子自然就会好了。」 得知这一碗碗汤药都是他亲自看着火熬炖的,她怔住。「你也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会?」他不解她为何讶异。 当然讶异,他可是个王子!自小养尊处优地生长于宫中,出入都有人服侍,别说看火炉熬汤药了,他连喝杯茶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端来,何须亲自动手? 这七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政变失败后,他是如何逃出宫中的?为何真雅会昭告天下太子已死? 她有满腔疑问,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只能默默关切他,照料他,也受他照料。 她的身子一日日恢复健康,而他也逐渐气色红润,脸上长出了肉。 日子便这般平淡地流逝,不知不觉,他已在她家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他除了为她调养身子,也教瑶光吹笛。许是父子天性,两人相处融洽,瑶光很黏着他,整天跟前跟后。 他也格外看重这孩子,这日,还亲自动手做木雕玩偶,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的,出了不少错,但总算做成一个不甚好看的玩偶,瑶光接过时,也笑得十分灿烂。 看着他们两父子相视而笑,采荷也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察觉了,视线朝她投来,她连忙别过头,脸颊微微发烧。 他并未咄咄逼人,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回目光,继续与瑶光玩耍。 她这才松口气,可芳心仍怦怦跳着,不受控制。 因为她发现,他经常看着自己,不论她有无留意,当她回首时,他炙热的眼神,总会在某处守着她。 为何要那样看她呢?那样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教她心惊。 就好似,好似怕她如一阵捉不住的轻风,忽然消失…… 怎么会呢?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又不知道她就是采荷,怎会怕她消失呢? 他只以为,她是宛娘…… 是宛娘。 思及此,采荷顿时黯然。 「对,我是宛娘,不是采荷,可别忘了,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她喃喃告诫自己。 她走进灶房,揉面团、做点心,预备明日拿去市场上卖。忙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再出来时,屋内一片静寂,毫无动静,她前去院落张望,开阳与瑶光都不在。 奇怪?两父子去哪儿了呢? 她正疑惑,忽地,一道爽朗的声嗓在她身后响起。「在找什么呢?宛娘。」 她回眸,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惊又喜。「是你!你回来了!」 那人微笑,黑眸闪闪发亮。「是啊,我回来了。」 「我走了。」梦里,她戴着面纱,身姿嫋嫋,在云里雾里若隐若现,他看不清她,只能听见她清冷的嗓音。 「别走,采荷,你不能走!」他仓皇地喊,朝她伸出手。 她的身影却愈飘愈远。「我说了,我不是采荷。」 「你是,我知道你是!采荷,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开阳啊!」 「开阳是谁?」他震住,不能相信她如此无情地反问。 「你……果真这么恨我吗?」 「对,我恨你。」她回话果决。 他的心撕裂。 「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回到你身边。」她淡淡撂话,倩影隐没于云雾。 他惊骇,拔腿直追,奔过那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喊着她,寻着她,可她不在了,消失了。 他再度失去了她…… 「采荷、采荷!」 开阳惶惧地唤,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湿透了颈背。 一双小手伸向他,摇摇他臂膀。「大叔,你怎么了?你作恶梦了?」 他眨眨眼,失落的种魂缓缓收回,望向瑶光担忧的小脸,茫茫低喃。「是作梦吗?」 「嗯,你在作梦。」瑶光点点头。「大叔记得吗?你刚说自己有点累,想打个盹。」 开阳惘然,极力定神。 是了,他想起来了,给瑶光做了木雕玩偶后,他又逞强,爬上屋顶试着修补破洞,洞没修好,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 他觉得羞愧,也不服气,决定去市集买些好使的工具,从头再来,于是要瑶光前去厨房跟娘亲说一声,便领着孩子出门。 他买了工具,又给瑶光买了些零嘴,回程时,经过一条清澈的小溪,瑶光吵着要捞鱼玩,他拗不过,只得由着孩子尽兴玩耍,他则坐在树下闭目养神。 不料这昏昏沉沉一睡,竟遭恶梦缠身。 「瑶光,我们回去吧!」他心神不宁,拉着孩子起身。「快回去瞧瞧你娘。」 「瞧我娘干么啊?」瑶光不解他的急迫。 「瞧瞧她还在不在。」 「怎么可能不在呢?」 是啊,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抛下自己亲儿离开的,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股不祥的预感,就是慌着、不安,非得要见到她才能安心。 七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彷佛仍在他眼前熊熊灼烧,那火,烧的不只是屋瓦梁柱,更烧伤了他的心,至今残破不堪。 他怕,真的怕啊! 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无法再承受一回…… 「走吧!」他拉着瑶光的手,急如星火地赶回家,嫌孩子走太慢,索性一把抱起,一路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放下孩子及扛在肩上的一袋工具,连气也来不及喘匀,便焦灼地找人。 「采——宛娘,宛娘!」 无人回应,屋内空荡荡的,他寻遍里里外外,厨房也找了,就是不见采荷身影。 她真的不见了! 他顿时失神,僵凝在原地,如一尊无生命的泥塑像。 「大叔、大叔?」瑶光摇晃他双腿。「你别担心,我娘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第十八章 很快吗?会很快吗? 该不会又遇到什么意外了吧?他真不该留下她一个在屋内的,他该守着她,寸步不移地保护她。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若是她又出事,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开阳惶然,思绪凌乱如麻,心跳狂野奔腾。 忽地,瑶光快乐地扬嗓,手指前方。「我娘回来了!看吧,大叔,我就说娘很快会回来的。」 她回来了?! 开阳闻言,跟着瑶光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瞧。 果然是采荷,她踩着细碎的步履,盈盈朝这里走来,手里还挽着一个竹编的藤篮,篮子里不晓得装着什么。 他喜形于色,正欲迎上去。蓦地瞥见她身边还伴着另一个人。 是一个男人,一个黝黑健壮的青年,两人并肩行来,有说有笑,显然是熟识的朋友。 开阳眯眸,胸臆瞬间搅翻一坛醋—— 那家伙是谁? 【第七章】 六郎。她如是唤他。 据说那家伙是城内一个有钱员外的么儿,上头五个兄姊不幸早夭,父母于是对他极是溺爱,因而养成他土霸王的个性,四处横行霸道,人见人怕。 他甚至当众欺负过她,只因她摆卖点心的摊子挡了他的路,便毫不留情地执马鞭往她身上挥去。 「什么?他竟敢抽打你?!」听采荷叙述两人相识过往,开阳又惊又怒。 「不是抽打,只是挥鞭吓吓我而已。」她提起这段不堪的往事,竟选能微笑。 他暗暗收握双拳。「后来呢?你们又怎能成为朋友?」 回答的人是六郎,他笑道:「那天夜里,我去赏灯会,回程的时候跟家仆走散了,落了单,结果也不知哪来的仇家找上我,闷头把我装进麻布袋里,痛打一顿,我奄奄一息,逃出来求救,刚巧来到宛娘家门外,是她救了我。」 「你救了他?」开阳瞪向采荷,黑眸燃着熊熊火焰,几乎是愤怒的。 这般仗势欺人的恶徒,她竟还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她不但没赶我离开,还亲自为我搽药疗伤,请我喝一碗热汤——那时我才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而我也为之前的所作所为自惭形秽。」 是该自惭形秽!开阳怒视六郎。 「后来我常常来找宛娘,她教瑶光读书写字时,我便在一旁跟着学。」 「大叔,我跟你说,六郎叔叔笨得很呢!好多字瑶光都会写了,他还学不会。」瑶光笑着揶揄。 揶揄得好!开阳在心里暗暗喝采,伸手赞许地摸摸孩子的头。 「瑶光,你居然取笑我!」六郎倒不以为忤,笑对瑶光,取出一个方布包的包袱。「叔叔特地带回来给你的礼物,不想要了吗?」 「我想要、想要!」瑶光眼睛一亮,小小的身躯立时投入六郎怀里,很识相地撒娇。「六郎叔叔给我买了什么?我想看!」 这小子! 开阳眯眸,看着一大一小亲热地抱在一起,顿时感到不是滋味,彷佛遭受背叛。 「你别老是给瑶光买东西,会宠坏了他。」采荷柔柔扬嗓。 「我就喜欢宠他。」六郎理直气壮地回应,望向她的眼神藏不住依恋。「我也买了东西送你。」 开阳骇然,眼看两人目光交会,自然流转着某种默契,不禁心沉。 即便他再不情愿承认,也看得出来采荷与六郎之间确实有着好交情,六郎很明显是仰慕着她的,那她呢?她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青年又是何种情感? 「我说阳先生,你打算在宛娘这儿寄住到什么时候呢?」六郎分别送了礼物给母子俩后,回过头来,挑衅地问他。「虽说你救了瑶光,又对宛娘有医病之恩,但孤男寡女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惹来左邻右舍的非议,你不觉得自己该早早动身离开吗?」 这意思是赶他走了,这家伙凭什么驱逐他? 开阳冷着脸,目光如冰。 他这般看人,自有股不容挑战的王者威仪,六郎心一凛,明明觉得自己才是站得住理的一方,不知怎地却被他看得有些狼狈。 采荷察觉气氛似有几分剑拔弩张,连忙出言缓和。「对了,六郎,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家让你爹娘瞧瞧了,他们许久不见你,肯定十分思念。」 六郎转头望她,脸上立时堆满笑意。「怎么?你不留我下来吃饭吗?」 他还想留下来吃饭?开阳神情更冷。 采荷明知有人脸色相当难看,更殷勤地劝六郎。「你先回家吧,明日再过来,我好好做一顿饭请你。」 「可我担心你的安危。」六郎蹙眉,有意无意地瞥了开阳一眼,言下之意就是怀疑某人会对良家妇女行不轨之举。 开阳当然听得出他话中暗示,胸臆怒火更炽,强忍爆发的冲动。 「走吧,六郎。」眼见情况越发不妙,采荷急忙扬嗓。「天要黑了,晚了你行走不便,明日再来吧!」 「好吧。」六郎没辙,只好对她笑笑。「那我明日再来。瑶光,叔叔走喽。」 「叔叔再见。」瑶光乖巧地道别。「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六郎揉揉孩子的头,望向开阳时,笑意便凝结。「我说你啊,既然是个教书先生,应当懂得做人的道理吧?你再这么住下去,只是陷宛娘于难堪而已,劝你还是及早走人为妙,以免败坏人家清白的名声。还有,我张六郎好歹在这城里还有点势力,你要是胆敢对宛娘做出什么事,我可不会放过你!」他忿忿地撂下警告。 「好了,别说了,走吧!」采荷急着推友人离开。 好不容易送走了六郎,采荷进屋,也不敢多瞧开阳一眼,迳自对儿子说话。 「瑶光,娘去烧饭了,你自己乖乖的,别调皮,知道吗?」 「知道了,娘。」瑶光开朗地回话,拿着六郎送他的几样玩具,兴致勃勃地玩耍着。 开阳看看玩得兴起的瑶光,又看看急着躲进厨房的采荷,她背影婀娜,一举一动尽是韵味,这般温柔婉约的女子,也难怪男人会倾慕。 愈想愈恼,他蓦地上前,一把拽住采荷皓腕。 她吓一跳。」你做什么?」 他不答,拉着她就往屋外走。 「喂,你想干么啊?」她亟欲挣脱。 他不理会,交代在一旁好奇张望的孩子。「瑶光,我有话跟你娘说,你别跟来。」 「喔。」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来到屋外院落,采荷费尽全力总算甩脱开阳的手,她气得咬唇,明眸圆瞠。 两人对峙,霞光迷蒙,于彼此面上掩映,他们相互凝望,都想从对方神情看出一丝端倪。 沉默于暮色里蔓延,渐渐地,采荷看出不对劲,心韵霎时错漏一拍,慌得想逃。 她匆匆旋身,还来不及举步,藕臂又遭他擒住,一个带转,将她压向他温热的胸怀。 他双臂交错,紧紧抱着她,她被迫偎着他胸膛,感觉到他强悍的心跳,她几乎不能呼吸。 「放开我。」她想严厉地斥责他,但不知怎地,逸出唇畔的声嗓却犹如猫咪细弱的呜咽。 他不但没放开她,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下巴霸道地栖落于她颈脖间,暧昧的呼息吹拂着她敏感的肌肤。 她心韵狂乱,徒劳地推了推他。「你究竟……想怎样?」 第十九章 「你喜欢他吗?」他沉声问。 「什么?」 「喜欢他吗?那个叫六郎的家伙。」一字一句从齿缝间迸落。 「我喜不喜欢……干你何事?」 「回答我的问题!」他嘶吼。 凭什么?她又羞又气,倔强地咬唇。 他稍稍松开她,低下眸,狂热的目光圈锁她。「你要跟他在一起吗?打算嫁给他吗?」 他怎能这样看她?像头占有欲强烈的野兽。 采荷震颤,不知不觉伏落眼睫,逃避他的视线,她好慌,有种错觉,好似自己是个误触陷阱的猎物。 「为何不回答找的问题?说话!你要跟他在一起吗?」他执着地逼问。 他凭何这般质问她?以为他是谁? 采荷深深吸气,努力端出冷静的面容。「我不会跟六郎在一起的。我是个寡妇,又有个儿子,非他良配。」 所以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忧虑自己配不上? 这答案并不令他满意,事实上,他更恼了,怒意如狂潮,于胸海滔滔翻滚。 他忍不住咆哮。「你怎么会配不上他?哪里配不上了?!」 「配不上的。」她冷冷回应。「即便六郎不嫌弃我,他家里也不可能同意迎我进门。」 「这意思是,那家伙确实跟他家里提过婚事了?」她不语。 「是他家的人不要你?」 她依然不吭声。 可恶,太可恶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那家伙住哪里?我去抄了他们全家!」 「你要抄他全家?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是开阳!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他差点气急败坏地出口,但一转念,立时哑然。 是啊,他凭何抄别人的家?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介平民,还是戴罪之身,若不是真雅肯放过他,他的命运该当是斩首示众,以谢叛上作乱之罪。 他怎么了?怎会让怒火夺去了理智,说出这番不经大脑的话?这不像他,太不像他了。 采荷扬眸望他,感觉到他擒抱自己的双手似是微微颤着,冰凝的胸口一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细声细气地问。」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无须为我如此愤慨。」 他闻言,怆然一笑,笑意是苦。「你还不懂吗?」 她一怔,领略到他话中涵义,心绪凌乱如麻,又想逃了。 「别动。」他揽紧她,语音沙哑。「你别动。」 「放开我!」她惊喊。「快放开我!」 「采荷!」 这一唤,蕴着多少悲伤,多少沉痛,又有无尽的深情款款。 采荷震慑,脑海瞬间空白。这声情深意浓的呼唤,犹如亘古的咒语,穿越时空而来,夺她种魂,缱绻她的心。 是她听错了吧?该是听错了,他不可能认出她的,不该认出她…… 「你放开我,你……认错人了,快放开我!」 「我没认错,采荷,我知道就是你,一开始就知道了。」他涩涩低语,凝视她的眼神忧郁。 泪胎迅速孕育,刺痛她的眸。「我说你认错了,认错人了!」 也不知哪来的狂劲,她终于推开了他,仓皇奔逃。 只是该逃向哪里呢?她茫然失措,天地悠悠,竟没有她可以藏匿的地方,她心酸地落泪,泪如雨下,湿透了绛色面纱。 快藏不住了,她的身分,她的心,就快裸露于他面前了,可不成,绝对不行。 她伸手掩唇,堵住不争气的啜泣,正左右为难时,屋内传来瑶光惊恐的叫唤。 「娘、娘!」 怎么了? 她神智一凛,如闻暮鼓晨钟,对亲儿的挂心终于还是令她放弃了逃跑,选择回到屋内。 「瑶光,怎么了?」 「娘、我、好难过……」瑶光小手揪着胸口,脸色发青,整个喘不过气。 该不会……采荷眸光一转,发现孩儿脚边滚落几颗糖炒栗子,霎时心惊胆颤,焦急地奔上前,握住瑶光双肩。 「你吃了吗?瑶光,你刚才吃了栗子?」 瑶光点头,气喘吁吁,痛苦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能吃?是谁给你的?」 「是我下午带他逛市集时,买给他吃的。」跟进屋里的开阳解释,愕然注视这一幕。「这是怎么回事?」 「你买给他的?!」采荷惊骇,霍然起身,扬手便甩他一巴掌。「你怎能买给他这个?他不能吃栗子!」 开阳震撼,没想到她竟会愤慨地掌他耳光,脸颊痛着,他却感觉不到,只是愣愣地瞧着她。 「为什么……他不能吃?」 「瑶光四岁那年,我给他吃了颗栗子,结果他就像现下这样,喘不过气来,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交代我以后别给他吃了……瑶光,瑶光,娘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不能吃这种东西!为什么就不乖乖听话呢?」 采荷搂抱孩儿,急得脸色雪白。 「对、不起,娘,对不……」瑶光困难地自喉问挤出嗓音,小脸胀红,眼眶泛泪。 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采荷咬牙,强忍泪水,柔声安抚儿子。「你吃很多吗?吃了几颗?很难受吗?不能呼吸吗?你冷静点,试看看能不能深吸一口气?来,跟娘一起做,吸气……」 瑶光摇头。「不、行,娘,不……」他哽咽地喘息。 见孩儿这般痛苦,采荷恨不得以身相代。她是什么样的母亲啊?竟如此失职,让孩子受这种苦! 「对不起,都是娘不好,娘应该看着你的,是我不对。瑶光乖,你努力点好吗?再试试看,深吸口气……」 「给他喝浓茶。」开阳倏地开口。 「什么?」采荷惶然。 「去弄杯浓茶给他,愈快愈好。」开阳急促地吩咐。「他这是哮喘发作,喝点浓茶有助于他调匀气息。」 「是吗?」采荷立即起身,奔向厨房,泡了杯浓浓的温茶出来。 开阳喂瑶光一口一口喝下,过了片刻,症状果然减轻了,慢慢地呼吸顺畅起来,面色亦逐渐恢复红润。 采荷这才稍稍安心。「原来喝茶便有用吗?」 「喝茶只是缓解症状而已,尚须由日常饮食调理下手,兼之使用汤剂,尤其这引发症状的栗子,以后再也不能吃了。」开阳一顿,懊恼地叹息。「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买这糖炒栗子给他吃。」 采荷没说话,接过孩子,轻轻拍抚他的背,助他调顺呼吸,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瑶光疲惫地睡去,开阳轻巧地将他抱上炕,盖好被子。 两人看着酣睡的孩子,一时都沉默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久,他方沉哑地扬嗓。「这七年多来,你独自抚养这孩子,辛苦你了。」 采荷听着,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你恨我吗?」 瑶光睡了之后,两人来到屋外。采荷泪痕未干,静静地立于菜圃边,看着那一株株于月光下分外显得晶莹的蔬菜。 开阳站在她身后,展臂搂她细腰,将她圈在怀里,她微微挣扎了下,很快便放弃了,放松地偎靠着他。 她累了,真的很累,坚强地活着很累,推开他更累。 「恨我吧?」他苦涩地于她耳畔低语。「所以才不肯认我,对吧?」 她没回答,静默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恨你。」 他怔了怔。「那为何不肯认我?」 她不语,身子颤栗,他感觉到她的旁惶与惊疑,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将她转过来,与他相对。 第二十章 她敛眸,不愿看他。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扬手意图揭她面纱。 她一震,几近惊恐地往后退。 「采荷?」 「不要看我。」她拼命摇头,嗓音破碎。「不要……」 他没理会,毅然决然揭下那一直禁锢着她的面纱。 她惊喊,反应迅速地伸手蒙脸,转身欲逃。 他心一扯,展臂将她拽回怀里,用力抱着。「别这样,采荷,你无须躲我。」 「我不要你看我……」她颤抖着,面容埋入他胸膛,泪水染湿他衣襟。 「为何不让我看?」 「因为你会……你会吓到的。」她哭泣着,像个无所适从的孩子。 开阳心痛不已,这一刻,只想狠狠掌自己耳光。他拍抚她背脊,柔声诱哄。「别哭了,采荷,其实我都知道的。」 她怔住。「你知道?」 「我早猜到了。」他沉重地叹息。「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不让我认出来,才随时戴着面纱,后来问了瑶光,他告诉我你在外人面前一向如此,虽然他乖乖遵守你的叮咛,不告诉我原因,但你以为我会猜不出为什么吗?」 她默然,泪珠无声地碎落。 他抚摸她柔细的秀发,然后慢慢地伸手抬起她下巴,起先她仍是想躲,僵持片刻,总算投降。 大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脸蛋,月光朦胧映着她秀颜,左脸颊有一块烙红的伤疤,表画些微不平,并不十分丑陋,但对一个女子来说,显然是极度缺憾。 他看着,心海波涛汹涌,一时无语。 「很……丑吧?」她看出他震惊的神情,自惭形秽,泪光莹莹。 他屏着呼吸,手指很轻很轻地抚过那烫伤的疤痕。「还痛吗?」 这问话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以为他会吓到的,但他的眼神却是满满的怜惜。 她又流泪了,每一滴泪,都烫在他心口上。 「是我对不起你。」他低下唇,怜爱地吻她额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身陷火海,也不会遭受这种痛苦。」 她细细呜咽一声。」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怎会可怕?你是我的采荷啊!」他拥紧她,只有深深的自责。「即便遭火灼了,你永远都是我最心爱的人。」 这话太甜了,也太令人心酸,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失声。 「哭吧,你哭吧。」开阳眼眸灼痛,也跟着泛泪。「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打我吧!我该罚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握起粉拳挝打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我?七年了,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我以为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由她发泄,痛的不是胸口,是他的心。「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找到你的。」 「为什么……你会失败呢?你应该成王的,这个国家的王座,应当属于你。」 「我不想要,采荷,其实我并不想要。」 「骗人,你一直想要的!」她心碎地轻嚷。「当年你会娶我,也是为了登上王位不是吗?你想得到这个国家——」 「我只想要你!」他激动地打断她。 她愕然,扬起泪眼,怔忡地望他。 「我只想要你,采荷。」他慎重地强调,饱蕴情感的眼眸闪烁泪光。「失去你以后,我才发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对我毫无意义,即便成王又如何?我保不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你……」她傻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曾经想追随你的,你可知道?在我亲手杀了那个女人之后,我本想提剑自刎的,若不是真雅告诉我你可能还活着,我早就随弥而去了。」 「你……想自尽?」 「失去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他真切地表白。 原来他也曾想为她殉情,正如她一样,不想活在这个没有对方的残酷人间。 想着,采荷迟疑地扬手,抚摸他脸颊。 他领受到她的怜爱,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回到我身边吧!切莫跟随别的男人,我会比那个六郎待你更好,比谁都更珍惜你、爱护你。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吧!让我证明自己对你的爱,好吗?」 他声声恳求,她从未想过,一向冷情的他有一天竟会对她说出这般热烈的情话,即便在最狂野的梦里,也不曾奢望。 莫非她现下是在作梦? 可他握着她的手,如此温暖,偎贴着她的胸怀,气息浓烈,看着她的眼神,又分明带着醋意。 他嫉妒六郎,他以为她会跟那个比自己还小的男人在一起吗? 采荷笑了,淡淡的、如诗如梦的笑容。「我没爱过六郎。」她低声倾诉。「我是喜欢他,把他当朋友看待,但从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情。我爱的人一直是你,此生唯你而已,即便来生再投胎,我也会爱你。」 即便来生再投胎,她也会爱他。 开阳震撼了,忽地忆起七年前她留给他的诀别书—— 若有来世,妾当如此生,一心一意,恋君慕君。 为何她能如此执着地爱他?怎能这般无怨无悔?他值得吗?就凭这样自以为是的他,还差点害她走上黄泉路,如何值得她如许付出? 他激动不已,不觉落下男儿泪。「你应当恨我的,采荷,我实在对不起你。」 「我不恨你,更不怨你。」她轻声细语,温柔包容的笑颜,救赎了他。「相反地,我感谢你。」 「你……威谢我?」他震栗。 「嗯,我要谢谢你。」她捧握着他的脸,眼波柔情似水。「谢谢你于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找到我,认出了我,并且,爱上了我。」 找到她,认出她,爱上她。 说来彷佛不易,却又那么容易。 开阳收拢臂膀,紧紧地、紧紧地拥着她,揉她入骨尚且不够,恨不能与她灵魂交融。 今生今世,还有来生,来生的来生,生生世世,他都会追寻这个女人,找到她,认出她,爱恋她。 她有多爱他,他便会加倍宠爱她! 他低下唇,珍惜地吻她脸上伤疤,为自己的誓言封印—— 【第八章】 深秋,落叶飞舞的时节,开阳的医馆于斐城城内一隅热闹开张。 开幕当日,开阳打出了连续三日免费看诊的宣传,馆内人潮因而川流不息,城里的百姓携家带眷,个个都想来这新开的医馆走上一回,有病治病,没病强身,顺便也探探这位新来的大夫医术如何。 开阳负责诊治病人,娘子采荷负责招呼前来看诊的病人,送茶水和自家做的小点心。 就连瑶光也里里外外地奔波,一下待在爹爹身边看他怎么对病人间诊,一下又跑来娘身边帮忙端茶递水,偶尔有年幼的孩子吵闹不休,他也会安抚或制止他们。 「这孩子不是还不满七岁吗?怎么比许多大孩子还机灵!」左邻右舍的婆婆妈妈见到他这般聪敏可爱,都忍不住要伸手捏捏他、抱抱他,偷偷塞糖果给他。 比之开阳与采荷,瑶光似乎更受欢迎,开阳笑称,这孩子可以拿来当成医馆的招牌,将来要是门庭冷落,就拿他来招揽客人好了。 「你当我们这儿是客栈吗?还招揽客人呢!——」采荷娇嗔轻斥。「医馆嘛,当然来的病人愈少愈好,这表示大家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大家都无病无痛,那不就表示我们这间医馆赚不到钱了?」开阳故作烦恼。 第二十一章 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你开这医馆难道是为了赚钱?」 「不赚钱,难道是做善事?」 「做善事又如何?我们又不缺这点钱。」 「唉,我是从宫里带了些金银财宝出来,钱是不缺,但若是肆意挥霍,总有一天也会花光的,总不能让你们娘儿俩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吧?」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日子还更辛苦呢,现下已经够富足了。何况我有个如此多才多艺的夫君,还怕他供不起我们过好日子吗?」采荷说道,眼波盈盈流转,自有一股妩媚。 开阳看了,禁不住展臂揽抱她。「这意思是,你打定主意下半辈子全力压榨我这个做丈夫的了?」 「不成吗?」她撒娇。 「成,当然成!」他笑着捏捏她翘美的鼻尖。「夫君我这辈子就认命给你做牛做马了,好生伺候我的娇娘子,满意吗?」 「呵呵。」她笑咪咪。 他注视她甜美的笑颜,低下唇,正欲窃玉偷香,某个浑小子不识相地杀出来。 「爹、娘!六郎叔叔来了!」 开阳偷香不成,已经够呕了,偏偏听到情敌来访,脸色更难看。「那家伙来干么?」 「怎么?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能来看看我的干姊姊吗?」说人人到,六郎不客气地跨进内室,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开阳一眼,迳自对采荷灿笑。「姊姊,我来看你了。」 「你来了啊。」跟夫君的冷面不同,采荷对这个干弟弟可是热情欢迎的,她忙挣脱开阳怀抱,笑盈盈地起身。「我刚巧蒸好一笼豆沙包,才想着要送去给你吃呢!你坐,我去拿来给你。」 「喂喂!」开阳抗议。「那豆沙包干么给他?那一笼我一个人还吃不够呢!」 采荷不应,回眸望他,灿烂的眼神彷佛在笑说他别闹了。 谁说他在闹的?豆沙包明明是他最爱吃的,为啥这小子偏要来跟他抢? 「我也爱吃啊!」六郎彷佛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说道。 「哼。」 「瑶光,来,看看叔叔这回给你带来什么礼物。」 又来了! 开阳眯眼,冷眼看着六郎热烈地和瑶光说长说短,心下默默决定,等这家伙离开后,他一定要拿出亲爹的架子「开导」他的笨蛋儿子一番,什么叫「胳臂不能往外弯」,务必教瑶光清楚明白这个做人的道理。 愈想愈不悦,他又轻哼一声。 晚膳后,「不远之客」终于走人了,将孩子哄上床后,采荷回到房间,见他整晚板着一张脸,又好气又好笑,纤纤素手调皮地捏他双颊。 「我的小气夫君,别再胡乱吃醋了好吗?就跟你说了,我跟六郎的感情就跟姊弟一样,你这个姊夫别老是对人家冷言冷语的,像个孩子一样。」 说他像孩子?开阳懊恼。」你是拿他当弟弟没错,可他呢?真把你当姊姊吗?我不信他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即便有,那也是从前的事了。」采荷叹息。「你没听他说吗?这回他出城收租,遇见了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两人一见如故,他正考虑上人家家里提亲呢!」 「呿,谁知道他是不是说来敷衍人的?」开阳抱持怀疑的态度。 「你喔!」采荷实在拿他没辙,粉拳敲他一下。「说你小气还不承认?唉,我怎么会跟了一个这么气量狭窄的男人呢?」她半真半假地感叹。 他闻言,俊眸一瞠,咄咄逼人。「所以你后侮了?」 她浅浅抿唇,但笑不语。 开阳瞪她。「你这女人!愈来愈不乖了,看来我今晚非得彻底惩罚你不可。」语落,他忽地拦腰抱起她。 她一时防备不及,笑着尖叫,他将她抛上床榻,伟岸的身躯威胁似地压下—— 正所谓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 天上城,王宫。 深秋,落叶飞舞,残红凋零,大地一片萧瑟。 冬天就要来了。 雪又要落了,今冬的初雪,会在哪一天降下呢? 无名茫茫寻思,秋风自朝堂门扉的缝隙透进,朝堂之内,空气却比户外更肃杀冷冽。 原来是一干权贵重臣又在逼迫女王尽速行国婚之事了。 「陛下,自您登基以来,改革朝政,励精图治,如今希林四方承平,前线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也该当是陛下行国婚的时候了。」 启奏的是官拜相国大人的曹仪,他鬓发苍苍,脸上皱纹密布,年岁看来是大了些,但当年于战场上纵横的雄风仍未减,经过岁月历练,眼神反倒更加镂烁锐利,这几年协助女王处理政事,亦是中规中矩,足堪大任。 真雅对他极是信任,他说的话,自有其分量。 她会如何回应呢? 无名扬首,望向高踞王座的女子,她一身帝王服饰,华丽而优雅,秀色清美,风姿傲然,眼眸一如既往,迷离凝冰。 于左右分列的众臣之中,他站在左边排行第二的位置,仅次于相国,照理说,与她算是近了,可他总觉得,两人之间彷佛隔了一带银河,说不出的遥远。 「相国大人。」空气静凝片刻,女王终于发话了,嗓音铿锵如冰珠,一颗颗滚落。「朕所说的话,难道卿家从未听进耳里吗?」 这话说得重了,曹仪脸色微变,群臣亦是忐忑。 「朕一再重申,此生不行国婚,众卿为何总拿此事来烦扰朕?」 「陛下,微臣并非有意烦扰!」曹仪强调。「微臣是担忧王室后继无人,国祚不能永续绵延啊!」 拿王室继承问题来逼她? 真雅淡淡一笑。「爱卿莫非忘了?找王妹已经生了个小公主呢!如今腹中又有了王室血脉。」 「芊芊公主毕竟非陛下亲身所出……」 「是不是朕亲生的又有何关系?反正都是王家血脉。」 「陛下!」曹仪辩不过,又急又恼。虽说同是王家儿女,但非陛下亲生,将来必有后患啊!而且这关乎朝廷各派势力消长的问题,更别说还有个麻烦人物在一旁虎视眈眈。 想着,曹仪深刻的目光瞥向无名。 「陛下,微臣也认为陛下应当考虑国婚事宜。」另一位大臣开口,他是掌管户部的王传,这两年跟无名走得很近。 这位亲近无名的户部令出雷表明赞成相国大人的主张,不仅曹仪感到意外,真雅亦不禁讶异。 跟着,另外几位官品较低的大臣也同声附和,全都是亲近无名一派的官员。 这是怎么回事?真雅微眯眸,不着痕迹地望向无名。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有何想法,漠然地听着群臣驭奏,过了好片刻,当真雅逐渐失去耐性,他方越众而出,转身面对同僚,冷淡扬嗓。 「陛下早已宣示此生永保独身,你们还啰唆个什么劲?」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虽是承王旨,遵王意,但听入其他人耳里,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狂妄的味道,有人听了,怯懦地闭嘴,也有不少人郁恼地皱眉。 「兰台令大人,你不觉得你说话的态度有待改进吗?」曹仪以长官之姿指责。 他听了,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表面却是躬身行礼。「微臣只是好意提醒大家陛下的意志,若是哪里惹得相国大人不快,还请多多包涵。」 他这么一道歉,曹仪也不好发脾气,自鼻孔冷哼一声。 第二十二章 朝议至此告一段落,退朝后,群臣三三两两地步出朝堂,兰台令所到之处,大小官员不分品级,皆主动让路,一副恭肃敬畏之姿态。 而他,谁也不理,只微微朝那些人颔个首,自顾走自己的路。 「瞧那小子嚣张的德行!」兵部令曹承熙走近自己的父亲,不屑地低语。」仗着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便如此横行霸道。」 「谁教陛下就是信任他呢?」曹仪毕竟比儿子沉得住气,虽是满怀懊恼,面上仍勉强保持冷静。「他身为兰台令,负责纠举、弹劾中央官员,以肃正朝廷纲纪,又无须经任何人报告,直接对圣上负责,你说哪个官员敢不敬畏他三分呢?若是稍有不慎,他一顶贪污或谋逆的帽子扣下来,你说谁吃得消?」 「陛下给他太大的权力了!」曹承熙很不满。「明知他是那个申允太子的——」 「嘘。」曹仪连忙制止儿子。」这事千万莫走漏风声。」 「就算我们不说,爹以为这风声就传不出去吗?我瞧朝廷之内有大半的人对那小子的来历都心知肚明,所以才愈来愈多人急着巴结他!」说着,曹承熙收拢眉宇,忧心忡忡。「陛下若是再放纵那厮下去,难保江山不易位!」 「所以我才希望陛下行国婚啊!」曹仪郁闷地捻弄一把花白老须。「若是能让我们的人当上王夫,也好压一压那小子的气焰,削薄他的势力。」 「问题是,他的人好像也察觉这点了,也想促成女王跟他的婚事。」 「这你无须担心,陛下不会答应他的。谁都可以,就是那小子,绝无可能成为女王的夫婿——」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下了朝,无名独自来到御花园湖畔。秋风方才扫过,落了一地残花败叶,若是从前,他肯定会随手拾起一根草梗,肆意耍弄,但如今,他只是默默盯着那些凋零的花草。 已经不是孩子了,要在这勾心斗角的宫里存活,他必须学着成熟,不能当个永远的顽童。 他,不能再是那个自由散漫的无名之徒,必须做好这个冷面无私的兰台令,好教文武百官敬畏。 该长大了…… 「陛下驾到!」 礼仪官于一众队伍前高呼,宫女侍卫簇拥着这个国家最受人景仰的女王,浩浩荡荡地来临。 「微臣拜见女王陛下。」无名屈身行礼。 「平身吧!」 真雅长袖一拂,接着向身边人挥手示意,要他们暂退数尺之外,给两人私密谈话的空间。 确定随从们退开了,她方转向无名,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她不说话,他亦不开口,两人静静睇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端倪。 终于,他打破了静凝的氛围。「陛下一向政事繁忙,难得今日有此闲情逸致前来御花园游览。」 「朕是来找你的。」她开门见山。 他听了,微勾唇,似笑非笑。「陛下亲来探臣,微臣甚感荣幸。」 「你知道朕为何来寻你吧?」 「臣知道。」 她扬眉。 「臣会找个机会召集他们,好生管束一番。」 他果真明白她的来意。 真雅打量无名,他身着官服,腰间佩玉,衣带规规矩矩地系着,顶上冠帽亦整肃,墨发束在帽里,唯有额前,一束发缙偷偷溜落。 看到那束不听话的发缙,真雅紧绷的心弦方才稍稍松弛。这才像他,像那个曾经粗鲁放肆的他,这些年来,他变得太多了,变得令她偶尔在看着他的时候,会觉得心好痛。 无名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剑眉微拧,隐隐流露一股倔气。「莫非陛下以为是臣指使他们于朝堂之上提出国婚之事?」 真雅深深凝视他。「我没那么想。」 她这个「我」字一说出口,他顿时震住,心韵错了拍。 或许她对自己的口误毫无所觉,但对他而言,这表示她待他还是有几分与众不同的,是这样吧? 「朕只是担心。」她又回复该有的自称了。 「担心什么?」他哑声问。 「这件事他们肯定事前便与你商议过,而你也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但他们仍于朝堂上提出此事,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 无名震了震,咬牙,一语不发。 真雅替他回答。「这意味着有一天,你很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势力。」她幽幽低语,眼神蕴着淡淡忧郁。」朕赋予你兰台令之职,原是想借重你的冷面无私,太多人情包袱是无法镇住朝廷百官的,再加上隐匿于朝廷之中那些申允太子的残党,也需要由你来驾驭压制,朕是相信你不会反我,但……」 当他势力逐日增长,羽翼渐丰,即便他无谋反之意,他底下那些人呢?能够毫无异心吗? 「说不定哪天他会被他手下那些人逼着叛上作乱!」承熙曾如是警告她。 这话并非毫无道理,有时并非在高位者想作乱,而是抬轿的人逼得他找不到下台一阶。 此次亲近他的大臣公然于朝堂上建言她行国婚,便是不祥之徵兆。 「他们肯定是希望朕许婚的对象是你吧?」 「我会要他们闭嘴的!」无名信誓旦旦。 可他们会听话吗?真雅凝思。今日他能于这朝廷之上站稳一定的地位,也是有那些人相帮,一旦失势,他在这宫里也无法立足,他该懂得这道理吧? 如何建立自己的势力,使他们对己尽忠,却又不被他们牵着走,这可是一门宏大精深的学问,很少人能拿捏得宜这中间的分寸。 希望他办得到,否则,只能由她出手了…… 「不如,朕赐你婚事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震骇了无名,他不信地瞪着眼前这气韵卓尔超群的女王。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真雅暗自深吸口气,极力端出淡然无痕的神情。「卿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不知你对哪家千金有意?朕可以替你作主。」 她居然要他成婚! 因为担忧他的人硬把他塞给她,所以她打算先下手为强,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吗? 一念及此,无名紧握双拳,胸海波涛汹涌。 她看出了他的阴郁。「卿不欲成婚吗?」 他咬牙,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翻腾的情绪。「你明知道,我这辈子只想要一个女人!」 情急之际,他已顾不得执臣下之礼,桀骛不驯的告白于真雅心内掀起狂风暴雨。 她怅然无语,怔怔地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见她不吭声,他更恨了,墨瞳焚烧熊熊火焰,似是受了伤。「你能一辈子独身,难道我就不成吗?」 「无名……」她低唤,还来不及说话,他已愤然拂袖,转身走人。 她目送他近乎傲慢的背影,心下百味杂陈。 这宫廷内外,也只有他,胆敢向她顶嘴,甚至不等她把话说完,便使性子负气离开。 他眼里,还有她这个女王吗? 而她竟不治他的罪,就这么了事,不能说对他没有特殊待遇。 可身为一国之君,她实在不该对任何臣子有私心的,有了私心,便会感情用事,统治国家的根墓便有可能动摇。 自相国大人以下,有许多大臣都曾私下来向她告状,说他仗势弄权,怀疑他有欺君犯上之嫌,她总是笑笑地压下这些怨言。 第二十三章 但万一有一天,连她也压不住呢? 到时该如何是好? 真雅叹息,弯身拾起一根草秆,若有所思地把玩。 「王大人,你说这该当如何是好?」 在无名召集开会以前,几个平素亲近他的大臣已率先密会,地点便选在户部令王传大人府上,假借为其幼子庆生之名,前来府上道贺,却是于送过礼后,自行在厢房开了一桌酒席。 众人不吃饭,也不喝酒,关切的只是今日早朝无名于朝廷上那一番冷斥。 陛下早已宣示此生永保独身,你们还啰唆个什么劲? 「看样子无名大人已是铁了心,绝不接受与女王国婚的提议,形势至此,我们恐怕也无可奈何了。」说着,刑部令李大人禁不住叹气。 户部、刑部、工部,朝廷六部就有三部长官选择亲近兰台令,尤其是户部令王传,他祖父当年便是属于申允太子一派的党羽,后来惨死,家道一度中落,直到数年前才又复兴。 若说这其中谁对夺人天下的靖平王有恨,王传怕是其中怨恨之心最强的一个,连带波及真雅,他深深认为现任王室不过是窃国一族。 于朝中,他算是兰台令一派的中心人物,但于朝廷之外,他听命的却是洛风的指示。 洛风,从小抚养无名长大的师父,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敬若长上的人,正是这秘密组织的领袖。 「洛先生,不知你有何想法?」王传恭敬地请教。 岁月荏苒,洛风刚硬的脸庞又添了几许风霜,他年纪愈来愈大了,也对无名的冷傲不驯越发难以忍耐。 那孩子,究竟何时才龙认清自己背负着为亲生父亲复仇的使命?他必须为申允太子讨回公道,更有责任带领这些选择效忠他的人,迎向荣华富贵的未来。 这个国家是他们的,不论是靖平王或现今这个女王,都只能算是乘人之危的窃国贼,名不正言不顺! 真正该继任王座的是无名,也只有他有资格收揽这片江山。 可偏偏那孩子彷佛中了那女人的迷魂计,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像条狗似地跟在她身边。 真是丢脸!申允太子和他这个师父的颜面,都让无名给丢光了! 洛风阴郁地沉思,半晌,方冷然扬嗓。「既然他铁了心,与女王行国婚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那该如何是好?」其他人焦虑地问。「这些年来是因为前线无战事,我们才能勉强与相国及兵部一派的势力打成平衡,若是让他们的人成功与陛下联姻,那对我们可是大大不利啊!」 洛风眯眼。「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边,这点我很清楚。」 「这么说,洛先生已有决断了?」王传观察他毅然的神情,看出一丝不寻常。 「我的确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么多年来,那孩子坚持不肯反,既然如此……」洛风若有深意地顿了顿,嘴角撇开凌厉的冷笑。「那就只好我们底下的人来逼他反了。」 「什么?!」 众人闻言,骇然相䝼。 【第九章】 若是能名留青史,他想,他该是会被那些自诩刚正不阿的史官们记载为一代酷吏吧! 这绝对不是个好名声。 也罢,他从来就不屑追求这种身外之名,人死了便死了,留的是贤名或恶名,又能彰显什么? 他只想做自己。 可悲的是,他似乎总是做不了真正的自己,这些年来,他一日比一日更加觉得自己彷佛笼中鸟,逃不了,飞不开。 果真飞不走吗?又或者是作茧自缚,不想飞? 偶尔,他会如是想。 尤其在这阴暗的审讯室里,询问那一个个对他既畏惧又怀恨的官员们时—— 「齐大人,你就认了吧!」无名说道,手上闲闲地摇着一把羽扇,嘴角噙着的冷笑锐利得足以划开任何人的血肉。 案上一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出齐声仓皇的表情。 他是户部官员,户部掌管全国财政,包括赋税、田地、户籍以及俸禄等等事宜,而他负责的便是田地这一块。近日女王颁布土地税制改革令,朝廷雷厉风行,务求政策迅速下达,然而值此之际,却传出齐声与几位大贵族暗中勾结,试图于田地记录上动手脚,逃漏税赋。 「兰台令大人如此指控,可有确实证据?」面对素来以冷酷无情闻名的无名,齐声其实吓慌了,偏要装出一副镇定冷静的神态,导致面部扭曲得相当不自然。 「证据吗?」无名淡淡一哂,推出两本记录簿子。「齐大人不妨解释看看,为何这两本簿子里明明是同一笔纪录,数字却是天差地远呢?」 「这个……」看到那两本簿子,齐声面色惨白,更加手足无措了,其中一本极机密的」内帐」,是怎么流到兰台去的呢?「大、大人应该也明白,有时在加总计算的时候,难免疏漏,又或者小吏们一时不察,写错了数字……」 「小吏们糊涂,难道你这个做长官的也不晓得复查吗?」 「是,小臣的确……疏忽了。」 「只是单纯的疏忽吗?又或者是有意写错?」无名问得犀利。 齐声悄悄抓紧大腿,强笑道:「大人,您这……玩笑开得可过分了,小臣多年来跟着王大人,一直忠心耿耿。」 这意思是拿王传来压他吗?以为户部最高长官与他亲近,他便会因此对户部手下留情?无名微微眯眸,不动声色地摇扇。 齐声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这招得逞,更进一步施压。「大人提小臣问讯,小臣走得匆忙,都还没能有机会向长官报告一声,况且小臣耗在这里,不免耽误户部事务,王大人恐怕会不开心啊!」 「他若不开心,降罪的对象也不可能是我,你说对吧?」无名似笑非笑。 齐声眨眼,一时摸不着他话中用意。 无名倾上前,朝他咧嘴而笑,亮晃晃的白牙犹如狼齿,彷佛一口便能撕咬得人皮开肉绽。「我的意思是,王传如果生气有人耽误户部事务,也该来找你算帐开刀,因为是你污了户部的声名,令他这个户部令颜面蒙羞!」 话说到后来,已是字字带刺,刀刀见骨,配合无名脸上灿烂又阴森的笑容,更令齐声毛骨悚然,冷汗如雨直坠。 他只能认命求饶。「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很好!威胁既然见效,接下来交给属下录口供即可,他的任务完成。 无名收扇,潇洒起身,顺手收起桌上两本簿子。齐声若是知道这其中一本「内帐」其实是他命人仿着做出来的,怕是会恨不得一头撞墙吧! 他冷冷撇唇,对自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迫人认罪丝毫不觉愧疚。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人要在这世间求生存,须得不惧于走邪道。 真雅之所以任命他为兰台令,掌管监察朝廷官员之责,便是要众人怕他吧!只要他们够怕他,便不敢于私下胡作非为,前朝遗毒方能消除殆尽,使吏治清明。 问题是,为了建立起足够令众人对他畏惧的势力,他不得不与那些对他有所期望的人周旋。 为了留在她身边,他不能再是荒野孤独的狼,必须令自己成为狼王,率领那些善于争权斗争的狼群。 他需要喂养他们,换取那些人对自己效忠,但也因此不免受其制约。 第二十四章 如今他们都敢无视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议女王行国婚了,真雅说得对,他愈来愈无法管束他们。 该怎么办呢? 离开审讯室,迎向无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却觉得眼前依然迷离,似困在蒙蒙大雾里。 数名随从正于户外等着他,一见到他,齐齐躬身行礼。 「大人,该起驾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无名颔首,收束茫茫思绪,昂然举步,向前行。 蓝天阔朗,万里无云。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铜炉烧着熊熊烈火,意味着神明降临。 吉时一到,丝竹齐奏,上种官奉上祭仪,由女王真雅亲自捧着玉帛,进献于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还在世之时,曾有数年时间,希林国负责主祭的不是国君,而是赐封」天女」名号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揽神权。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隐退,种权再度回到国君手中,由一国之君主祭,方能彰显国君至高无上之威仪。 神权她已收回了,王权亦逐日巩固,前阵子颁布的土地税制改革令固然是为了百姓的生活着想,其实也有削减贵族势力之用意。 贵族权势愈微,王权愈能集中,国家根基方能更加稳固。 这是她的信念。 七年来,她夙夜匪懈,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更好,如何保全这片锦绣江山,她励精图治,魄力改革,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她做得对吗?做得好吗? 真雅高举玉帛,仰望上天,遥远的天际,除了那无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正看着她。 曹承佑。当年她会毅然决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励与支持是极大的助力,她曾经那么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说,希林只能交给她了,只有她能够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赐予黎民安居乐业。 他说,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后,她继承他的遗志,四处征战,于战场上博得不败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后,她便止战,极力于改善内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吗? 她问天,问曹承佑,更问自己。 仪式结束,接着是一场热闹的宫廷宴会,贵族子弟们呼喝着打马球,竞展雄风,仕女千金们或抚琴或品香,争奇斗艳。 衣香鬓影间,真雅发觉自己寻觅着无名的行踪。他在哪儿呢? 她一路行来,马球场上不见他,湖上船舫也无他的身影,御花园里一群群聚拢的人潮,独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参加这种社交酬酢的活动,该不会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寻思着,眼角忽地瞥见一道伟岸瘦长的姿影,穿着兰台的官服,腰间饰玉。 是他! 真雅心韵微促,旋身细瞧,唇畔刚刚漾开的笑意立即收敛。 不错,那名英姿焕发的男子确是无名,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华丽却一点也不显庸俗,气质高贵,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对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谁?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觉握拢,气息凌乱无章,胸臆横梗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问跟在身后的礼仪官。「那个戴着凤凰金簪的姑娘,你认识吗?」 「哪位?」礼仪官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启禀陛下,那位姑娘应当是户部令王传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闺名微臣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儿。」 王可儿吗?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着,不知怎地,感觉喉间涌上一波苦涩,尤其当她目睹无名对那位姑娘绽开笑容时,那涩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远远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样的笑呢?阴郁的?爽朗的?或是久违的孩子气? 她不能想像他对别的女人笑,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对她笑了…… 「传兰台令过来见朕!」她冷声下令,话语落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她是怎么了?如此急于分开他与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确不喜他与别的姑娘热烈交谈,不想他对她们笑…… 「陛下急于传唤,有何要事?」 不过片刻,无名便抛下那姑娘,来到她身边。 真雅望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对自己行礼,嘴角却似噙着一丝嘲讽,心弦蓦地紧了紧。 她挥手暂时逐退礼仪官以及一群宫女侍卫,示意他随她来到一处较为隐密的角落。 有了隐私之后,她怔怔地瞧着他,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问陛下召见微臣,究竟有何赐教?」 敢问?赐教?假对她说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有礼了?这般疏离,是刻意惹恼她的吗? 真雅暗暗咬牙,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团绣帕包的东西,递给他。 「这什么?」他狐疑地接过,打开,里头竟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球,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每颗都精致可爱。 「这是来自西域的商团进贡的。」她解释。「听说每个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没有的,卿尝尝看。」 他不说话,眯眸瞪着她,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怎么了?卿不喜欢吗?」 「陛下至今……还拿我当个孩子吗?」 「什么?」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黄口小儿,无须陛下以糖球来收买。」他冷冽道,将这包糖球退还给她。 他不要?御赐的东西他竟敢退回?而且还是她特意为他留下的,她以为他会很高兴。 真雅感觉心口似被划了一刀,隐隐地痛着。「你……变了。」 能不变吗?无名自嘲地一哂,挑衅似地瞪着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说了吗?微臣年纪够大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既然已是个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样向陛下讨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赌气了。 真雅无奈,强抑胸海起伏的波涛。「那么,卿果真想成婚了吗?」 「陛下不是说要赐婚予我吗?」他反击。 「卿……有对象了吗?是刚才那位与你说话的姑娘吗?」 「你说可儿?」 果然是她,王可儿。真雅一震,无言地瞪着面前脸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对到底似的,淡淡回应。「她确实是个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泼慧黠,又博学多才。」 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对别的女人的称赞。 真雅心韵纷乱。「朕没想到你们已经熟识到能直呼她的闺名了。」 「是见过几次,我陪她赏过花,也一起打过马球,以女子来说,她的球技相当不错。」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确很适合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远远见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介意着,那究竟是何种意味的笑? 「卿……喜欢她吗?」 他耸耸肩。「不讨厌。」 那么,是心动了吗? 「朕将可儿姑娘许给卿家如何?」她试探地问。 他闻言一凛,凌锐的目光急速阴暗,眉角,隐约抽动。 第二十五章 「卿对可儿姑娘如此盛赞,想必也认为她是足以匹配的佳偶吧?」她继续试探。 他冷冷一撇嘴角。「她是配得上我,但我恐怕不适合她。」 「为什么?」 「她不够听话。」 「不够听话?」 「我喜欢贤慧的女人,我说一,她便不敢说二,要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我就要这么个善解人意又乖巧听话的女子,陛下能找来给我吗?」 这话,是在讽刺她吗?因为她是女王,这辈子,只能是她高高在上,只能是他遵照她的旨意,而她不可能对任何男人服从。 她看着他,心更痛了,低哑的嗓音宛若叹息。「你不会喜欢一个只懂得唯唯诺诺的女人,无名。」 他震住,遭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颇感狼狈,回话的语锋更尖锐了。「陛下说对了,臣不喜欢太乖巧顺从的女人,臣更不乐意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由别人来指派,我的伴侣,我自会追求,不劳陛下费心。」 语落,他赫然转身。 「你去哪里?」她忍不住扬声问。 「去追求我将来的伴侣!」他拂袖,负气地撂话。 她怔愕,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王可儿,惆怅的心绪霎时溢满于胸臆,紧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正怅惘时,她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 「陛下,兵部令曹大人请求晋见。」 「曹卿有何事禀报?」 在曹承熙的要求之下,真雅屏退众人,与他私密对话,而她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质问。 「方才陛下就是在这儿与兰台令独处吗?」曹承熙绷着脸,语气迁露出不满。 真雅讶然挑眉。曹承熙脾性虽不如其兄内敛冷静,但对于君臣之间的分际,向来是严守以礼的,难得会这般冲动地说话。 但今日,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冲口而出。「陛下不觉得自己对无名太过偏袒了吗?」 「承熙!」她厉声唤他,意在警告。 他怔了怔,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深吸口气,极力压抑翻腾的情绪。 「近来亲兰台一派的势力越发壮大了,微臣不信陛下毫无所感。户部就不提了,刑部跟兰台也早连成一气,朝廷的司法大权等于都落在无名手里了,如今听说连吏部选拔官员,都会请教他的意见,陛下您说,难道这情形还不算严重吗?」 真雅不语,清泠水眸静静地凝视他片刻,方才淡淡扬嗓。「所以曹卿的意思是朕应该听从曹相国之建言,与某个人联姻,好让朝廷各方势力能够继续维持均衡?」 她这话,明显蕴着讽刺意味,曹承熙一窒,再也忍不住满腔怒意。 「微臣的意思是叛乱,陛下!」 真雅一凛。叛乱? 「这是兵部昨天深夜得到的情报,请陛下参阅。」曹承熙恭敬地递上奏摺。 真雅接过,一纸奏书写得密密麻麻,才刚读了两行,两道英眉便蹙拢,奏书上写着近日兰台动向奇诡,与王城禁军统领往来密切,结合数位朝中大臣,似是密谋发动政变。 读罢奏摺,真雅面色凛然,望向曹承熙。「此事确定属实吗?」 他点头。「是从兰台泄出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兵部于兰台内部埋伏了眼线?」她语锋凌厉。 他怔了怔,蓦地警醒这等于是暗示大臣之间各自埋伏探子,有私相斗争之嫌,连忙澄清。 「陛下误会了,这是……有人主动向兵部密报。」 「是吗?」真雅微哂。「为何是兵部?」淡淡一句,却是犀利无比。 曹承熙脊涯寒栗,鬓边微冒冷汗。 「为何不是来向朕密报,也不向别的朝廷长官密报,偏偏把情报给了兵部?」 「陛下……莫非您是怀疑微臣造假?」 真雅沉默,深刻地凝视曹承熙仓皇的面容,以及神情间掩不住的屈辱与受伤,她看得出来,他没说谎。 「曹卿为人端方刚毅,当不至如此。」她微笑评论,算是表明对曹承熙的信任。 他这才松一口气。 只是这事有玄机。真雅细细思量。 兰台既负责监察官员,其内外情报网之绵密,必非外人所能轻易破解,何况这种极机密的消息,怎可能无端走漏? 这所谓谋反叛逆的情报,十有八九是有人刻意编造,说不定便是兰台内部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问题是,是谁放出来的?有何用意? 「或许是有心人存心陷害于他——」她话语未落,曹承熙便急着反驳。 「陛下,您这根本是有意为无名摆脱嫌疑!」 她悚然一震,望向一脸不平的曹承熙,他眼里有怨有恼,更有对她这个女王的不信与失望。 承熙对她……失望? 真雅震撼了,看着曹承熙变幻不定的墨瞳,她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另一双眼。 曹承佑的眼。 九泉之下的他,也在指责着她吗?指责她因私害公。 她是否在下意识里,为无名寻找脱罪的可能?因为她不愿相信他有罪,不信他会背叛自己,所以才怀疑这情报的真实性。 身为王者,该当永远对臣下抱持怀疑之心。 无名曾对她如是说。 一个明君,即便在信任当中,亦不忘心存一丝怀疑,无论何时,都不能被私情蒙蔽双眼。 而她如今,是否便是教私情蒙了眼? 一念及此,真雅不禁颤栗。身为一国之君,她应当一视同仁,没有人能是特别的。 没有人…… 一道冷风忽地卷来,挑起真雅衣袂飘飘,她怅然凝立,芳心彷佛也遭强风吹袭,七零八落,摇摇欲坠。 「什么?!说我密谋政变?」 听闻心腹密探的报告,无名脸色乍变。」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是,听说是这样的,昨日深夜,兵部令曹大人接获匿名密报,说是大人与王城禁军统领近日往来密集,且与朝中大臣横向连结,有阴谋政变之嫌。」 说他阴谋政变? 无名凛眉,眸光明灭不定。「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据说就是兰台内部的人密告的。」 「是兰台流出的消息?」 无名阴沉地寻思,不一会儿,便约略猜着因果缘由。八成是那些亲近他的大臣自作主张做的好事,而他师父恐怕便是发起的主谋。 刻意向曹承熙密告他有意叛变,除了要兵部对他设防以外,也想推动曹承熙于女王面前参他一本,如此朝中便会风声鹤唳,只要真雅对他起了疑心,他为求自保,就算不想作乱也得乱了。 这些人,究竟想逼他到何等地步? 愈想愈恼,无名蓦地握拳拍案,轰然声响把那一向冷静的密探都吓得心脏跳漏几拍。 他逐退下属,独自于书房内踱步,想到阴郁处,冷冽的目光不觉射向挂在墙上的一把横刀。 这把刀,自从七年前真雅登基后,他便决定收起来。他很明白,欲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存活,靠的不是刀剑,而是头上这颗脑袋。 他必须敛了野性,戴上斯文却虚伪的面具。 但是…… 无名来到墙前,举手,颤抖地抚过钝化的刀刃。 他忍了七年,压抑了七年,如今他竟有股冲动,好想取下这把刀,大杀四方! 该死的家伙,他要一一把他们的头都砍了! 第二十六章 叛逆的波涛于胸海肆意汹涌,无名却不得不强忍,紧紧握拳,指尖掐入掌肉里,隐隐痛着。 就算他把他们都杀了又如何?真要发了这兽性,他也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还有,那个为首的人,他无论如何是下不了手的。 他能杀了从小敬畏的师父吗?做得到吗? 想着。无名笑了,笑声嘶哑而破碎,蕴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那般狠绝。 既然无法对师父心狠,那他只能,对自己狠了…… 「你说,他现下前往御书房了?」 「是,大人。」 「这该如何是好?」王传骇然变色,转向静立于一旁的洛风。「洛先生,我们这可失算了,兰台令得知消息,竟不是来找我们,而是赶往御书房,莫非他是打算主动向陛下招认一切?」 相对于王传的惊慌失措,洛风显得气定种闲,比个手势。「就让他去说,无妨。」 「可是……」 「这消息女王反正已经知道了,他招不招都无所谓,重点是,女王是否相信他的解释?若是不信的话——」洛风意味深长地停顿。 「那便怎样?」王传好奇地追问。 「野兽关久了,一旦放出牢笼,那嗜血的本性,可是会令人毛骨悚然的。」洛风冷笑,墨眸闪过锐利如刃的光芒。 真雅料想不到无名竟会主动来御书房寻她,更想不到他会自行坦白关于他密谋政变的情报。 「……陛下,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传闻,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语落,他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 太刻意了!如此卑微尊重的姿态,不像是他,更似是对她的讽刺。 「卿的意思是兵部令有意构陷于你吗?」 「不是。」他摇头。「构陷我的怕是那些跟随我的人。」 闻言,真雅眉峰一挑,不得不感到意外。 虽说他的告白与她先前所揣测的约莫吻合,但也未免太巧了,这其中是否有斧凿的痕迹? 「陛下,不信我吗?」他似是看出她的迟疑,低声问道。 她一颤,心湖泛着涟漪,表面却力持镇静,深深地望着他,望进他那双墨幽的眼潭。 她看不清那里头潜藏着什么,摸不透他的思绪。 危险,太危险了! 真雅暗暗咬牙,神经如弦绷紧。 能信他吗?说不定他是得知消息走漏,才故意来她面前演这出戏,假装自己是被底下的人陷害了,以示清白。 她须得泠静,绝不能为他动摇,只因他与别的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她便大吃飞醋,即便接到不利于他的密报,也首先想着为他开罪。 这样的她,不是个称职的王,一旦有了私心,理智便犹如乌云蔽日,失去了清明…… 「朕,能信你吗?」许久,她才幽幽扬嗓。 他没回答,眸光与她相接,隐约闪烁着锐气。 「卿能起誓,朕可以完全信任你吗?」她再度相问。 墨眸里锐气更盛了。「这意思便是不信我了?」 她凛然不语。 他瞪着她,如同她一般,试着望进她内心深处,但他与她,曾经是心神相契的两个人,如今却都参不透对方。 「你调我去地方吧!」他突如其来地提议。 她愕然。「什么?」 「既然无法信我,又何必将我留在这宫廷里?」他哼声道,话里衔着尖锐的嘲讽。「让我离开中央吧!看是要委任我什么按察使之类的职位都好,我愿意去地方巡察,替你监督各地官员。」 真雅震住了,胸臆翻腾,心弦抽紧。她瞠视他,他的神情倔强,方唇刚硬地抿着。 「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朕吗?」她率直地逼问。 而他,竟也率直地颔首,毫不犹豫。 她震颤了,血流在体内呼啸着、沸腾着。他要走了是吗?要离开她了是吗?当年是谁苦苦哀求留在她身边,而她亦不顾艰难与旁人异样的眼光将他留下了,如今他却…… 这算是对她的威胁吗?他明知她放不下他,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试探她,他好大胆!竟敢威胁一国之君! 「就调我去地方吧!」他火上添油。「既然你已不能信我——」 「住口!」她气得刷白脸,心口教他淡漠的言语烧融一个洞,空空的,令她心痛不已的洞。「什么你呀你的,朕是卿的王!」 朕是卿的王! 负气的宣言犹如雷响,震撼了周遭的气流,无名听着,一向傲然挺拔的身躯竟不知不觉地摇晃,往后退了一步。 她,是他的王。 是这样吗? 他盯着她,见她容颜雪白,菱唇轻颤,知她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但后悔又如何?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确是这个国家的女王,是他必须臣服的对象,他便再如何爱慕着眷恋着她,也只能是她众多臣子之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是他们难以抵抗的命运,他的出身与她的理想,注定了两人此生此世,不能同行。 该醒悟了! 早该痛彻地领悟,为何直到今日,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可笑啊!太可笑了,无名自嘲,嘴角划开锐利的弧度,割的却是自己的心,眼眸隐隐灼痛着,蕴着泪光。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即便有再多的悔憾与不舍,也只能和血吞。 他告诫自己,忽地,笑了,那是真雅许久不见的笑容,却是那么哀伤,令她痛得无法言语。 那条系于两人之间的脆弱纽带,终于,开始裂了。 真雅亦于此同时,醒悟了,她是说错了话,不该如此伤他,但她也明白,自己说的是事实。 她,是他的王。 「你去吧!」她痛楚地下了决定,放他自由。「离开王都,离开这宫廷。」离开她。 她若果真是个明君,或许应当将他困在这宫里,不该纵容他远走地方,挣脱牢笼的野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没有把握。 她没把握,他出去之后会不会反她?若是他带头作乱,她该如何是好? 可她,实在不忍再将他强留于身边了,在这宫里,他不快乐,失去了笑容,与她君臣之间的冲突亦日益加深,她不希望有一天两人走到反目决裂的地步。 到那一天,她将不得不对他有所处置,而她怕自己下不了手,更怕自己狠心下手—— 别了,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只可惜,她不能回报他的爱。 泪珠于眼眶里悄然滚动,她强忍着不落下来。她是王,是一国之君,怎能在臣子面前落泪? 她选择微笑,解下发上一枝翠玉金簪,用随身的手绢包了,交付予他。 「这个给你。」这算是饯别的纪念吧!他懂得她的意思,接过发簪,收藏进怀里。 她别过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怕看了便会舍不得,又会不顾一切地留下他。 「去吧!」她挥挥衣袖。 他没答话,深刻地凝视她纤秀的侧影好半晌,方缓缓转身,走了几步,又回首,猿臂一展,紧紧地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紧,像要揉她入骨。 她怔住了,远远在一旁候着的数名宫女见状亦大惊失色。 从未有人胆敢对女王如此僭越,她们该唤侍卫来护驾吗?可是看兰台令的表情,不像是要危害陛下,而陛下亦没有抗拒他的拥抱。 第二十七章 无名搂着真雅,轻轻地抚摸她柔细的发,那么珍惜、那么小心翼翼,彷佛怕太过用力,便会弄碎了她。 他其实很想吻她,但,只能做到这样了,她是女王,不是他可以碰的人。 他闭了闭眸,在她耳畔,留下最温柔缠绵的情话—— 「别了,我的……」女人。 【第十章】 一个月后,希林政局丕变。 原先于朝廷中权倾一方的兰台令自中央被调派地方,任一品巡察使,御赐尚方宝剑,享有先斩后奏之权力。 有人说,此乃代表女王巡察四方,为至高无上之荣耀。 也有人说,此为明升暗贬之举,女王将兰台令逐出中央,目的在削减其逐渐壮大的势力。 无论如何,少了无名这头精明冷厉的「狼王」,中央朝廷之情势大见缓和,官员谈笑风生,不再人人自危。 当然,这其中也有感到不满的人士,但他们不动声色地蝥伏,伺机而动。 如此经过一月,这日,天候冰凉,冷风瑟瑟,颇有入冬之寒意,暮色降了,四方宫门正准备关闭,忽地有使者快马加鞭奔来,要求面见圣上。 无名叛乱了! 这消息,由地方传回中央,如野火燎原,不到一个时辰,便传遍宫廷上下,权贵大臣一时都不敢相信。 奇怪的是,素来处事明快果断的女王此刻却毫无动静,既不召见群臣,也不与心腹密议,听说她接到奏书后,便一个人关进御书房里,屏退左右,不许任何人打扰。 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这使得朝廷更加人心惶惶,纷扰不安—— 御书房内,清幽冷寂,铜炉里烧着薰香,淡淡地缭绕一室。 但真雅嗅到的不是清香,而是一股风雨欲来的悚栗之味。她握着地方官吏奉上的奏摺,里头还夹着一纸檄文,是那名官吏所抄录的,据说是由无名亲自执笔的」讨伐女王檄书」。 文章写得洋洋洒洒,细数他起兵声讨的缘由,并一一条列女王的罪状。 真雅细读他条列的罪状,主要有三大点: 其一、趁乱窃国,不忠不义。这是说当年她父亲靖平王便是以卑鄙的手段窃夺王位,如今由他这位申允太子的血脉来为亲生父亲讨回公道,实属名正言顺。 其二、独揽王权,蔑视贵族。自她登基后,为求集中王权,以各种方式明里暗里打击贵族势力,倒行逆施之举,令人发指! 其三、宠幸私臣,秽乱朝纲。暗示她私宠某臣,造成兵部势力于朝廷内独大,国家军权落入一氏一族手中。百姓安危堪虑。 「写得很好,写得真好。」真雅低语,眼眸酸涩,目光迷离。 好的不在于他的文笔,而在于他所指出的罪状,巧妙地避开她的政绩,由继承王统的正当与否切入,并且煽动贵族对她的不满,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不与他联合,也很有可能袖手旁观,坐视他起兵兴乱,给予她这个」自以为是」的女王重重一击。 光看这篇檄文,便知他对国内政局自有一番透澈的观察,容或理由有些牵强,但绝对懂得煽惑人心,看来确是有备而来。 只是,会有多少人响应他呢? 朝中亲近他的大臣,以及那些对她改革税制不满的大小贵族,他们都会与他站在同一边吗? 此次叛变,她或能清楚地辨明,谁野心勃勃,谁密谋叛逆,谁对她这个女王心存不服。 她能知道,谁对她是真心地付出忠诚,谁只是敷衍虚伪。 最重要的,她能看清他…… 「你终究还是决定这么做吗?」她喃喃,心痛着,孕育已久的泪一滴滴坠落,湿透了奏书,墨黑的字迹晕开,模糊了。 她模糊地看着那模糊的白纸黑字,试着从那文字里看透他的心,他究竟想些什么,欲做些什么? 「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叛变!多么强烈的字眼,多么令她惊惧的行动! 她颤栗着,泪水如潮流溢,自从坐上王座那天起,她便告诫自己,从此以后,她不会哭泣,她会坚强,坚强地守着这孤寂的王座。 身为王,便注定了孤独,而以红妆之身成王,更加凄清寂寞。 多少男人等着看她笑话,他们怀疑她纤细的肩膀是否能撑起这个国家,暗地里等着她由云端坠落。 而她战战兢兢,七年来,不敢有一日偷懒,勤奋诚恳,为家国百姓奋斗。 她做的还不够多吗?不够好吗? 「无名,无名……」她声声呼唤,心碎的、旁惶的,多想见他啊!见到他,问他一声,他的心意究竟如何? 他怨她吗?恨她吗?这檄文上的字字句句,是对她最严厉的指责吗? 「我不想你恨我……」她哽咽着,终于忍不住哭了,细微的啜泣声,每一声都是强忍,每一声都不敢有蚕屈。 她不委屈,只是有点遗憾,为何这条路,非得走得如此孤单?为何她身边,不能有心爱的人相陪? 为什么? 「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却总是不能……」她抽噎着,泪珠如流星纷然飞坠,心口痛得难以呼吸。「我爱你,我是爱你的,真的很爱你……」 这话,她还有机会亲口告诉他吗? 无名举兵叛变,起初各方并不看好,贵族们虽是对女王近年针对他们的削权政策有所不满,蠢蠢欲动,但有鉴于国家承平,百姓怕是不欲生乱,因此都暂且袖手旁观。 直到无名连战皆捷,攻下十数座城池,就连曹承熙亲自领兵,也拿他无法,贵族们及众多地方势力方才大喜,纷纷号召响应。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国内局势动荡不安。 这日,开阳的医馆颇为热闹,人潮川流不息,乡民们看病之余,也放开嗓门闲聊,议论起国家未来。 采荷旁听乡里民众讨论,亦颇为忧心,寻了个机会,端茶给夫君,顺便悄悄问他。 「依你看,情势会如何演变?陛下能顺利平乱吗?」 开阳没立刻回答,接过茶盏,深思地啜饮,好一会儿,才悠悠扬嗓。「我早劝过真雅,不能留那人在身边。这七年来,徒然令他壮大势力,如今要剪除,怕是没那么容易。」 「你的意思是那个无名有可能推翻女王陛下吗?」采荷蹙眉,极是忧虑。 开阳摇摇头,握住爱妻柔荑。「别担心,我王妹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轻易拱手让出江山的,只须给她时间,她必能筹谋出万全之策。」 「可连曹承熙都打不过无名,对方看来也是用兵的奇才啊!」采荷依然无法释陵。 开阳微微一笑。「他只是暂时取得了先机,再加上善于耍小聪明而已。若论用兵之道,有谁及得上我王妹?莫忘了她可是希林的女武神。」 「是啊,她是女武神,可如今她已是一国主君,难道还能够离开朝廷,御驾亲征吗?」 「这个嘛……」 「陛下意欲御驾亲征?!」 是夜,德芬公主一家人蒙圣上急召回宫,经过数日奔波,总算风尘仆仆地赶到,德芬尚来不及休息缓口气,便直接进御书房面圣。 姊妹分别多年,再度相见,双方都有些激动,一阵寒喧问候后,德芬不免提起这次无名之乱,真雅亦表明立场。 第二十八章 「陛下,万万不可!」德芬直觉便想劝阻王姊。「这太危险了!虽说您之前曾是希林的女武神,于战场上百战百胜,但今非昔比,如今您已是一国之君,该当保重玉体,万万不可冒生命危险啊!」 「朕明白的。」真雅淡淡微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和大臣们的顾虑,我都明白,但我已经决定了。」 「陛下,您……」 「叫我姊姊吧!」 「什么?」德芬一愣。 「我喜欢听你唤我姊姊。」真雅柔声低语。 德芬怔忡,望着王姊唇畔近乎温柔的笑意,她很少这么笑的,印象中她总是冰凝着容颜,神情如霜。 「可是,您是这个国家的王……」而即便她身为王妹,亦不该僭越礼数。 「德芬,你不肯叫我吗?」真雅敛了笑意,水眸似是潋滥着忧伤。 德芬心弦一紧,蓦地冲口而出。「姊姊!」 真雅听她这么喊,樱唇浅勾,又笑了,可迷蒙的眼里,却似含着泪。「妹妹,我之所以召你回宫,其实是有事相商。」 「什么事?」 「在我御驾亲征这段期间,要劳烦你监国了。」 这点,从真雅透露亲征之意,德芬便猜到了,但她看着王姊忧郁的神色,直觉还有下文。 「姊姊,你该不会……」 「若是我不幸于战场上身亡,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 果然! 德芬惶然,霎时心乱如麻。「姊姊千万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定会凯旋归来,我相信你——」 「妹妹。」真雅幽幽地打断她。「你知道无名为何起兵反我吗?」 她一愣,半晌,摇头。 真雅又淡淡一笑,敛眸,凝睇案上烛盏,她盯着明灭不定的烛火,彷佛透过这朦胧火光,看着某个人。 某个在远方的人,而她,不由自主地牵挂着。 不知怎地,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德夯觉得自己有点心疼。 「他是为了证明自己对我的爱。」许久,真雅终于沙哑地落下一句。 德芬震撼。「姊姊,我不懂。」 真雅望向妹妹,微笑迷离,跟着轻敌双唇,悠悠然地诉说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当德芬听罢了,也不禁怔怔地流下一颗珠泪。 「怎么办呢?姊姊。」她哑声问。 真雅轻轻叹息。「我只知道,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还他这份情。」 所以这回她决意御驾亲征,投身战场,便是为了还他一份真情吗? 德芬心痛不已,颤抖地握住王姊的手。 「我对不起你。」真雅低语。 而她注意到素来冷静自持的王姊,眼眸竟一点一点地染红。 「别担心,姊姊,我可以的!」她急切地保证,不忍看姊姊种伤。」有黑玄陪我,我不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德芬,谢谢。」真雅颤声道谢,听得出心绪激昂,她展臂轻拥妹妹,相互依偎。 这是姊妹俩长大后初次的拥抱,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女王御驾亲征后,战局起了变化。 她素来得民心,又于战场上威风凛凛,善于战术运用,不仅百姓爱戴她,士兵们也多数不愿与她为敌,她所到之处,风行草偃,甚至有人主动开城投降。 这可吓坏了一干乘机作乱的大小贵族,有人弃械臣服,有些骨子较硬的,奋力抵抗,但终究也抵不过王师横扫千军的威力,于是落荒而逃,有些在途中战死了,有些则成功逃过包围,集结于无名的麾下。 无名将这些人全数收揽,聚于一座边城内,此城向为希林边防之重镇,居高临下,护城河环绕,有地势之利,城内囤兵存粮,即便遭外界隔离,亦能独力支持一年之久。 只要躲进这座城内,便有救了,众人皆如是想。 真雅当煞也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一句之后,她率军兵临城下,布局妥善,准备进行一场惨烈的攻城战。 谁知她围城不过两日,连地道都还未挖掘开,无名竟命人开城门,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杀出来。 后世史官评论此战役时,每每大惑不解,不明白自开战以来用兵犀利精湛、屡屡攻城掠地的无名怎会忽然脑筋打结,行此送死之举?分析他心理,约莫是觉得大势已去,再加上与属下激烈争论,一时热血冲脑,这才豁出去放手一搏。 这决策实在太鲁莽,若是他能耐住性子,坚定守城,只要能撑得数日,自然能候得友军来援,说不定还能前后夹攻女王大军,胜负如何尚未可知。 只可惜,将帅一个错误指示便能决定一场战役之成败,由无名下令开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那天,天候有些不稳定,大雾茫茫,视线不佳。 无名奋勇当先,武力超群,手持双刀,犹如旋风扫落叶,凡近身者杀无赦,犹如索命的鬼魅,众士兵见状皆是畏惧惶陈。 渐渐地,他杀出一条血路,逐步接近女王的战车。 那时,浓雾蔽目,将帅兵卒们杀红了眼,一时也看不清状况,只知女王似乎与无名正面交锋了,双方打斗热酣,毫不留情。 跟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现场更是混乱,直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曹承熙方才稳住大军阵形,狂风止歇,浓雾亦逐渐散去,战士们回过神,只见尸横遍野,血迹斑斑。 城墙高处,竖起了白旗,躲在城内的贵族们,认命投降了。 王师胜了! 众将士们顿时热血沸腾,兴奋欢呼,声浪席卷边城内外,当他们稍稍冷静下来时,却赫然惊觉,女王不见了,女王陛下呢?还有叛军首领无名呢? 两人双双失踪,曹承熙亲自率领一队兵马,于附近细细搜寻,费了数个日夜,仍是毫无所获。 有人说,边城外数里有一处陡峭的山崖,女王与无名怕是于浓雾中战斗,不慎失足,双双跌落。 有人说,说不定无名挟持女王作为人质,闯过边关,逃难至异国了。 也有人说,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实在太诡谲,莫非是上天不忍女武种于凡间受苦,接回他珍爱的女儿? 众说纷纭,到最后连神鬼之说都传开,流言沸沸扬扬,但无论如何,真雅与无名自此下落不明,负责监国的德芬公主也遵从女王诏令,继承王位。 她登基为王后,首先肃清此次参与叛乱的所有贵族及官员,罪行重者斩首示众,罪轻者流放边疆,原本叛国谋逆当连诛九族,但德芬以自己甫继王位为由,大赦天下,只对实际主事者问罪,罪不及妻孥,此举颇有安抚人心之效,民心归附,国内动荡的局势因而能尽远稳定。 另外,她亦趁此良机,褫夺叛乱贵族的爵衔与领地,其残余兵力尽皆收归中央,中央军容壮盛,王权愈加稳固。 最后,她更颁布减税令,免除百姓一年的税赋,以便同心协力,重建于战火中遭受破坏的家园。 此令一出,百姓感激不尽,频呼圣恩浩荡。 于此同时,民间开始流传一首歌谣,歌词内容正是多年以前,德芬以天女的身分祭天时,上天颁下的种诏—— 若达天命,国运难继。 德行芬芳,流传百世。 百姓们恍然大悟,原来德芬果真是上天属意的王者,凡人是违抗不过种意的,开阳也好,真雅也罢,领受天命的人,方能得天下! 黎民全心敬服,贵族不敢妄动,朝廷大臣唯有更加尽忠职守,鞠躬尽瘁,跟随这天命所系之女王。 希林国史,至此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尾声 【尾声】 隆冬,大雪纷飞。 御书房内,烧着融融火焰,火光映出一道娉婷倩影,勤奋地于案上审批奏书。 忽地,一件轻软的披风覆落于她肩上,跟着,一道低沉的嗓音扬起。 「累了吧?」 德芬回眸,迎视夫君关怀的俊容,浅浅盈笑。「我不累。」语落,她将螓首往后仰,偎靠于黑玄温暖的胸膛。」孩子们呢?」 「都睡了。」黑玄抬起双手,轻轻替娇妻按摩。 德芬闭上眸,享受这贴心的服务,安逸地叹息。「将贵族私兵收归中央的行动,进行得比我想像中顺利。」 「是吗?」黑玄微笑,他喜欢爱妻于忙碌一天后,向他娓娓道来对于国事政务的感想。 「这都是无名替姊姊布的局啊!」德芬威叹。「若不是他起兵叛乱,诱导那些贵族与反动势力加入,恐怕这些人至今尚且潜伏于朝中,伺机而动。」 「所以你王姊才说,无名之所以发动此次叛变,是为了证明对她的爱。」 「嗯,他要告诉她,他对她的王位从无野心,相反地,他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会替她扫荡所有的妖魔余孽,让她这个王位能坐得更怡然安稳。可是啊,他大概料想不到,失去了他,我姊姊也对这世间无所眷恋了。」 黑玄静静咀嚼德芬的言下之意,想了想。「你认为他们如今在一起吗?」 「也不确定姊姊是生是死,但……」德芬顿了顿。「天上人间,我想他们终归会在一起的。」 「我想也是。」黑玄颔首同意。 气氛静谧,两人都默默遥想着那对杳无音信的有情人。 「姊姊这人,就是太过死板了!」半晌,德芬蓦地悠悠感慨。「她心里自有一把尺,衡量世间所谓的正义与真理,这虽然好,但这原则也会过分束缚了她,教她透不过气。我可不同,我比她潇洒圆融多了,说实在的,即便后世评价我不按牌理出牌,偶尔又对政务偷懒不认真,不是个好女王,那又如何?我也是人啊!总不能时时刻刻只想着江山百姓,也得想想自己的丈夫孩子,是吧?」她往后翘首,凝睇夫君的脸庞。 他微微牵唇,倚下头,温柔地亲吻她眉眼。「你会是个好女王的。」 心口霎时满满地融化甜蜜,她娇睨他。「你便如此信我?」 「嗯,我信你。」他毫不犹豫。 她笑了。有时候,一个人的信任抵得上千千万万颗人心。「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她甜甜细语,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勾,缠结的是一生一世的情缘。 他握着她的手。 恍恍惚惚地,采荷由梦中醒来,明眸扬起,最初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的夫君。 开阳。 他坐在床边,深深凝望着她,眼潭蕴着浓烈情意,还有几分隐约的慌张,闪烁着微光。 她心弦一紧,连忙坐起身。「你又作梦了吗?」 他点点头。 又梦见他在大火过后的残砾瓦堆里绝望地寻着她吗? 采荷绵密地叹息。「我不是说了吗?我在这里,会一直在你身边。」她柔声道,偎进他怀里。 他顺势搂住,紧紧地抱住她,似是怕她无端消失。 「我梦见自己在找你,一直找不到,然后真雅出现了。」 「真雅?」她讶异。 「嗯。」他沙哑地应道,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她说她来跟我道别的,说她过得很好,也希望我过得好。她还要我好好对待你,她说,对不起自己深爱的人,必会悔恨终生。」 「她真这么说?」采荷不可思议。 开阳颔首,墨眸凝定她,神情略显忧郁。「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采荷,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这傻瓜啊!采荷又甜又酸,又是满腔不舍,螓首扬起,纤纤素手捧握他俊颜,眼波温柔似水。」我喜欢到如今还会问我这种问题的你。你总是很傲很冷,可我知道,你内心是孤寂的,渴望着爱与被爱。」 他渴望着爱?开阳怅然无语。 采荷盈盈一笑。「我爱你,瑶光也爱你,你莫担忧,我们一家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的。」 幸福吗? 开阳心弦激颤,有好长一段时间,或许是自从出生以来,他从不敢想像这样的画面。 幸福,这就是他现今过的日子吗? 「爹,娘!」瑶光欢悦的声嗓穿透了窗扉,化开了他心头最后一抹愁绪。「快出来看,下雪了!」 「你听见了吗?下雪了。」采荷牵他的手。 他微笑,为她披上大衣,系紧了帽带,方才与她携手走出户外,肩并着肩,欣赏这美丽的银色人间。 雪花,漫天飞舞。 雪花,漫天飞舞,轻盈地降落于广阔无垠的沙漠。 四周静寂,旷野无声,许久,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踢躂的马蹄声,蹄声由远而近,于沙漠里悠悠回响。 一匹鬃毛墨黑的骏马撒蹄奔来,背上坐着两人,后方是一名男子,披着藏青色风衣,及肩的长发随意用一条发带束在脑后,墨眸目光如炬,闪耀着野性,姿态率性不羁,而他身前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红妆,容色冰清,韵味出尘,十分英气之中亦不失一股柔媚。 黑马后头,跟着一匹白马,驮着行李,乖顺地随从主人。 来到沙漠中央,男子一扯缰绳,停定坐骑,地平线远在极目之外,前方只见沙丘起伏,空中雪絮翻扬,更添天地苍茫之威。 「美吗?」他低声问身前的女子。 「嗯。」她应道,眸光依恋地流连于眼前难以言喻的美景。 「我没骗你吧?沙漠飞雪,确是人间难得的奇迹。」她盈盈浅笑,一时思绪迷蒙,忆起好多年以前,他是那么激昂地嚷着要与她共同见证这般奇迹,如今,总算实现这心愿。 曾经,她以为自己永远看不到了。 思及此,她轻轻叹息。 「后侮吗?」他误解了她的感叹,剑眉蹙拢。「还念着那片江山吗?割舍了你的人民,不难过吗?」 「我说了,我不难过,也绝不后悔。」她懒懒地往后靠,偎进他怀里,用坚定的言语安抚他的疑心。「若是放手让你一人独自去到另一个世界,我才会痛彻心腑,悔不当初。」 「可是,你为我抛弃了一切。」他仍是不免旁惶。 「我得到了更多。」她微笑,水眸扬起,深情款款地凝睇他线条刚毅的下颔。「何况我没什么好不舍的,我把江山交给一个比我更优秀的人,相信她会将家国百姓照顾得更好。至于我嘛,我这下半辈子,就负责照顾你吧!」 说着,她噗哧一笑,笑声如银铃,摇荡于他心房。 他不觉展臂搂紧她。「这话说反了吧?怎么看都该是我这个野人来照顾你这位千金大小姐。」 「好吧,那就当我们彼此相互照顾好了。」她俏皮地眨眨眼。 他心弦一动,忍不住俯唇亲吻她的发。 「要吃糖吗?」她忽然问。 「当然要。」他最爱吃糖了。 见他神情欢快,彷佛一个等不及的孩子,她嫣然扬唇,由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绣荷包,荷包里藏的不是银两,而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彩色糖球。 她拣了一颗粉桃色的,他欲伸手接过,她却对他摇摇葱指。 他讶异地挑眉,正奇怪时,她盈盈转过秀颜。 「我来喂你。」她轻声细语,唇畔噙着甜蜜,眼波流媚,然后,她将糖球衔进自己唇间,嘴对嘴,哺喂给他。 怎么也想不到她是用如此香甜的吻来喂他糖球,他顿时晕了,心跳奔腾,情热如沸。 他咬过糖球,尝到的不是糖的甜,而是她温柔婉转的情意。 他简直要醉了,这比他不能喝的酒还醺人,他全身颤栗,几乎想在这空阔的沙漠里与她激情缠绵。 但,不行,他得好好控制自己野蛮的欲望,免得吓着最珍贵的她…… 「我们走吧。」他虚弱地贴着她耳畔低语。」得在入夜以前赶到下一个驿站才行,否则就得露宿于这荒漠雪地了。」 「嗯,我们走吧,早点启程,就能早点去到海的另一边。」 海的另一边! 两人远眺不着边的地平线,忽地都感到热血沸腾,沿着这条丝路,前方迎接他们的,将是多么绚烂壮阔的冒险旅程,而这一路行去,又将有多少英雄豪杰,美人裙钗,等着与他们相识—— 而最幸福的是,不论到何处,他们都有彼此相伴。 后记 【后记 季可蔷】 大家好,我是季可蔷。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大家相信吗? 其实蔷在写这个系列以前,几个主要角色设定的原型是取自希腊神话故事。 怎么西方神话的角色设定会转化成东方的架空古装故事? 老实说,蔷自己也觉得很妙,原本计划想写的,是取材自希腊神话故事的改编版,怎知天马行空地发想后,忽然变成这样一个王家子女争夺王位的故事了。 呵呵,所以才有人会想问,到底作家的脑袋剖开后,里头都装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然后啊,本人心血来潮办了一个有奖猜谜小活动,好像也给亲爱的大家造成困扰了。 我问,开阳、真雅、德芬,‘第一个’坐上希林王座的人是哪一个? 结果,准备了二十三个奖项,答对的人居然只有十六个! 当阿编告诉我时,本人真的有惊讶到,没想到这题原来出得这么难啊! 可是仔细看看读者朋友们猜谜写的理由,又对主角的心理剖析得颇为入微,其实如果照这样写故事,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也挺合理的。 不得不佩服大家,果真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人都可以从作者写的故事里得到某些领略,进而形成属于自己的想法。虽然跟我本人所想的或许不太相同,但我也不能否定你们的看法,因为也各有脉络,有一番道理。 不过很可惜,虽然大家的idea都很棒,但作者我已经抢先把故事写出来了,白纸黑字,答案就只能是那一个了。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王者之路序章《真命天女》; 2、王者之路贰章《不爱江山》; 3、王者之路叁章《君本无情》; 4、王者之路终章《红妆天下》。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