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 第一章 景国,京城金陵,原府。 「三哥,娘是不是胡涂了?她怎么能为你挑选一个地位低微的商户女为妻呢?」原四公子原平之大步走进原三公子原治之的书房,气愤难平地囔道。 一身素蓝袍子的原治之正在审视厚厚的卷宗,听到原平之的话,有点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脸都气红的四弟,皱眉凝思了一下,方摆了摆手,说道:「坐下说话。多大点事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原平之生得俊美,又爱美,平素最讲究言谈举止,像今天这样失礼地不告而入,大声嚷嚷,确实是罕见的事儿。 原平之看着一身素淡,连个佩饰都没有的三哥,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再想想自家母亲暗中许下的婚事,更是心情郁闷。 原平之坐到三哥的对面,才十五岁多点的少年愁得像个小老头一般,哀声叹气,道:「也是不小心听到母亲院子里的嬷嬷私谈,才知道母亲决意要为你定下亲事了,这本是好事,你都快到弱冠之年了,总不能一直不成亲吧?你入朝为官了,人情礼往,有些的确得需要内宅妇人来做的,可是……唉!真不知道娘怎么想的,为什么千挑万选到最后,偏偏选了最末流的商家女儿!咱们是什么人家?三哥是什么身分?堂堂原府三公子,堂堂景国探花郎啊,如果真的选了一个商女为嫡妻,丢脸都丢死了,到时候还要不要出门见人啊?」 原治之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静静地听差四弟心无城府地为他抱不平,心思却瞬闻已经千回百转。 他现在己经十九岁多,很快就满二十岁了,也意味着就要到了戴冠之年,正式成年,如果还不成亲,正如四弟所说的,许多人情礼往确实很不方便。 女主人不仅掌管内宅,更重要的是在「夫人社交」这方面,许多事情男人们当面不方便讲,不方便打听,就可以藉助女人们的闲谈当笑话似的先试探对方的态度,然后再做出合适的决定。 原治之也曾想过自己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他只希望她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倒没特别在意过出身,因为他以为自己再怎么差,凭借原府三公子的名头也应该娶个土族出身的闺秀,哪怕是没落土族也无妨。 万万没想到,母亲会为他挑选一个出身商户的女子。 母亲是因为他自己对经商特别感兴趣,所以特意为他挑选商户女的吗? 士、农、工、商,良民四大类之中,商家处于最末流,地位很低,如果按照门当户对来说亲,商户女怎堪匹配如今士族第一世家的原府公子?原治之玩味的一笑,心里倒没有什么气愤,更不会真的觉得商人就不如人,只是觉得自己的嫡母也是相当有趣的女子啊,做事往往出人意表。 「三哥?」原平之急了。 原治之笑笑,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为我选了这门亲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原平之扁扁嘴,想睡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他苦着一张脸,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治之看着他还有些稚气的脸,失笑道:「我倒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母亲看中了呢?」 说到这个,原平之总算恢复了点精神,他眨了眨那双桃花眼,急忙说道:「据说是个美人!」 原治之哈哈大笑,说:「美人好!谁不爱美人呢?」 原平之立即补充道:「说起来,还是咱们的远房表亲呢!是母亲娘家那边一个远房姨母的女儿,姓费,费家出身盐商,后来成为皇商。好吧,皇商好歹比普诵商人强点。今年十六岁了,还有什么呢……嗯,据说她很擅长养兰花。」 原治之颔首,沉吟道:「美人,又擅长养兰,有如此雅好,想必性情也很好,有貌又有品,如此佳人,堪为佳妇。」 原平之瞪着他,问:「三哥,你不是说真的吧,?」 「不然你想要三哥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呢?母亲费心为我挑选,必然是不错的。」原治之道。 原平之再次瞪眼,一口气闷在胸中,难受得不得了。 如果母亲是为他原四洗择了一个商女为妻,他或许会觉得母亲是单纯认为那姑娘人品好,可以匹配他,可是母亲为三哥选择一个商女为妻,这莫中的意味就复杂多了啊。 难道三哥就不会埋怨母亲吗? 原治之为弟弟对自己的一片心而感动,定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明白你为我着想的心意,我也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儿戏,但我刚才说的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如果费小姐真如你所说的这么好,确实堪为佳偶,夫复何求?出身真的很重要吗?本人品性如何更重要吧?」 原平之再次叹气。 三哥说得天花乱坠,他说什么都不信这是三哥的真心话,谁愿意自降身分去匹配一名商家女子? 不行,他要亲自去调查一下那个费小姐,看看她到底有多优秀,能让母亲看中! 景国,会稽郡,余姚县。 阳春三月,万物返青,嫩芽新蕊,格外惹人。 费氏兰苑里游人如织,士子、学子、达官贵人、富商名绅,每个人都衣着得体,言笑晏晏。 兰苑占地百亩,典型的江南园林,一步一巧,十步一奇,苑中套园,垂花门、随墙门、屏门、月洞门,门门不同,各色雕花窗也形状各异,竟无一重复。 抄手游廊连接各园,可以让不喜日晒雨淋的游人在游廊中便能远观园中种植的各色名花美蕊。 兰苑里除了点缀的常绿植株,主角自然是各个品种的兰花,包括春兰、薰花、建兰、寒兰,以及少量的墨兰。 这些兰花,普诵的品种便种植在兰台下,每个移步换景的角落里:好一些的便用瓦盆、南泥盆栽种;再好些的则用紫砂盆,并且替它们单独搭架子,通风遮阳。 如今正是春兰的花期,兰苑中兰花处处开,游人们还未踏人苑中,便己觉幽香袭人,待到仔细去嗅,却又似有若无了,等傍晚离苑回家之后,才会在家人口中得知自己己然染了一身的幽香,久久不散,沁人心脾。 孔子称赞兰香为「王者香」,真乃名副其实。 费氏兰苑,主院西花厅。 靠近窗台的梨花木桌上,一盆素蝶兰正幽幽绽放,盈绿的外瓣,纯白的卷舌,花容秀美,花姿清雅,赏心悦目。 坐在一边绣墩上的几个妙龄少女,则如花一般娇嫩,正边赞赏着花儿,边看向站在桌边讲解的高佻少女。少女身着鹅黄锦缎薄夹袄,月白轻纱半臂,月白锦缎马面裙,裙角绣着一簇春兰,正是这桌上素蝶兰的花式。 「一般兰花的花瓣往往会点缀有异色,比如白色花瓣上面有紫红色晕,春兰中的皇后『绿云』也不例外。凡唇瓣中没有朱点或者整朵花为一色者,被称为『素心兰』。历来兰花以素心为贵,如果素心兰的花瓣又具备了荷瓣、梅瓣、水仙瓣、蝶瓣等瓣形,再加上花香为幽香或清香,就堪称兰中珍品了。」 「明兰,你这盆蝶瓣素心兰是不错,可是我们听说你今年培植出了一盆更希罕的荷瓣素心兰,花儿更是希罕的纯白,怎不让我们看看?」身羞水红纱裙的少女轻声问道。 「是啊,兰花瓣形中以荷瓣为贵,素心里以纯白上佳,花叶又以叶形草为精品,据说你培植出的『素心如雪』集三者为一身,乃不世出的极品,还不快快让我们饱饱限福!」大红锦衣的少女面容娇媚,眉眼间有点颐指气使。 高佻少女费明兰微微一笑,眼中带羞些许调皮与戏谑,说:「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为『素心如雪』而来的,我也很想拿它出来给你们瞧瞧。只是……可惜啊可惜。」 「怎么了?」大红锦衣的少女挑了挑眉,有点不悦地问道:「难道你已经卖了吗?」 「知我者,淑荷也。」费明兰对大红锦衣少女露齿而笑。 姜淑荷皱了皱眉,道:「你就这么缺钱吗?说好了,今年最好的兰花要留给我的。」 更何况,这是一盆百年难遇的极品荷瓣素心兰,她的名字又叫淑荷,多么相配。身为会稽郡太守家的嫡长小姐,姜淑荷认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那株极品兰花了。 因为景围的皇室喜爱兰花,据传当今薛皇后更是爱兰如痴,所以如今民间也以养兰为荣,会稽郡每年的兰花会都菲常热闹,每年选出的「花王」都能卖出天价。 今年的「花王」就是费明兰培植出的『素心如雪』。 姜淑荷道:「去年的『花王』卖了白银两万两,我再加五千,把『素心如雪』卖给我,如何?」 白银两万五千两,在达官贵人的眼中也算巨额了。 景国建国以来,历任拿帝都相当关注民生问题,极力调控物价,打压囤货扰乱市场的奸商,所以物价相当稳定。 一个四口的平民之家,一年的花销也粥不过就是白银二十两,这还算是过得相当宽松,每月都能吃鱼吃肉打打牙祭的。如果再俭省一点,一个这样的家庭连二十两都用不了。 白银两万两,足够那四口平民之家花销一千年,却有人一掷千金,不过是为了一盆兰花。 水红纱裙的少女姜淑梅,帮着姊姊道:「明兰,就算不看银子,看在咱们闺中姊妹面子上,也该把『素心如雪』留给我家啊。」 花厅中的诸多少女,都是出自官员或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其中又以姜家小姐们的身分为最高。 费明兰有些歉疚地笑笑,道:「并非是我不愿意留给你们,实在是被人预先定下了,只订金就交了两万两呢。」 按照商界约定俗成的规则,订金一般只占总额的一成,最多占半数,这样算起来那位买家至少会花四万两银子买这盆花了。 屋子或贵或富的千金小姐们也忍不住哗然。 「哇!好贵!」 「天哪!什么人这么大手笔?」 「咱们余姚县没有这种冤大头吧?这还是兰花吗?宝石都没这么贵!」 「明兰,是外地客人吗?」 费明兰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才匆匆定了的,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来交的订令,说最迟三日,主家就会亲自来取花。听那人口音,说得像是京城里的官话。」 「喔!京城来的人!」 「京城?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京城里藏龙卧虎,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定下的呢!」 小姐们恍然大悟,一副难怪如此的了然模样。 姜淑荷和姜溆梅脸色不好看,但也不敢贸然再讲什么难听的话了,她们不怕得罪费明兰,却怕不小心得罪了京城来的人。 她们虽然倨傲,却并不蠢,不会轻易为父亲招惹敌人。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织造家的小姐章茹芸笑着插话打圆场:「商家最重信誉,既然明兰已经先许了别家,咱们也不抢了,可是一饱眼福总是可以的吧?」 「对啊对啊,看看总行吧?」 费明兰也不想冷了众多小姐的心,但是……她有点难为地笑笑,说:「媳们若是早来两日,我定然给你们看了,可是如今那买家要求保密,不许再给外人观赏。」 差淑梅也忍不住皱眉,「竟然如此霸道!」 费明兰苦笑道:「所以还请各俯姊姊原谅,非是我不愿,实则不能。」 姜淑荷忽然道:「明兰,听说你家二小姐前些日子已经和刺史家公子订亲,可真有此事?」 第二章 一众少女立刻忘记了兰花,都留露出关注这件新消息的神情。 费明兰怔了一下,没想到姜淑荷这么突然转了话题,她想了想,这才微笑着点头承认,「是真的,妹妹已经许给刺史家二公子,不久就要大婚。」 群十几岁的小姑娘互相扭头看看,交换着「居然真的如此」的奇妙限神。 姜淑梅才十三岁,心眼儿还没那么多,心直口快的问出了大家伙儿的心声,「明兰,先前不是给你说的亲吗?而且姊姊还未订亲,怎么就先轮到了妹妹?更何况刺史家二公子虽然不是嫡长子,但也是嫡次子,怎么也轮不到明薰做他的正妻吧?」 费明兰的脸色沉了沉,但也心中无奈,毕竟姜淑梅所说的确是事实一一在世人眼中,费家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商人,就算是余姚县首富又如何?还是无法和官家公子相匹配。 余姚县属于会稽郡,会稽郡又属于扬州,扬州最高军政长官就是扬州刺史,比会稽郡太守的级别足足高了四级,就算是姜家姊妹许配给刺史家,那也是高攀了,更别提费明兰这种商户女子了。 天下百姓并非人人平等,生下来就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戏子、娼妓、媒婆、盗窃、走卒等下九流且不提,在良民之中,土农工商,商人便属于最没有社会地位的那一类人。 费明兰的父亲费忠贵靠卖盐发家,会稽郡中余暨、余杭、余姚三县,大概都与盐业有关。 费忠贵是个天生的商人,眼光独到,手段利落果断,短短二十年就成为余姚县最大的盐商。又因为他娶的妻子出自郑氏,乃当今皇上的母系一族,虽然只是个关系巯远的偏房幼女,但是费忠贵会巴结孝敬,不知如何与郑氏嫡系一脉攀上了关系,他也因此从普通商人一跃成为了皇商。 费明兰是因为有皇商之女的身分,才能与姜家姊妹、童茹芸这些官家小姐有了来往,成为闺中好友。 只是,费忠贵因为长年辛苦,年初正月里忽然就病逝了,费家少了当家支柱,一下子就陷入了各种麻烦之中。 再加上当今皇帝登基之后一直打压母系外戚,郑氏势力已经大不如前,费家最大的靠山不再牢靠,到得今年,甚至连皇商的地位也有些摇摇欲坠。 费明兰的兄长与妹妹都是庶出,她的母亲又是个不喜俗务的娇弱女子,费家的族亲也纷纷上门占便宜,费明兰父丧孝期还未结束,就己经一个头两个大,焦头烂额又无处诉说。 费氏兰苑原本是因为费明兰的母亲喜爱兰花,费忠贵为妻子特意建的,费明兰从小浸浮其中,学得了一手高超的养兰本领,为讨母亲欢喜,她把兰苑越建越好,逐渐成了余姚县的名园。 短年花期,都有许多名流人士想进费氏兰苑观赏,费忠贵为了建立人脉关系,就开放了兰苑,短年的兰花花会于是成了惯例。 姜家姊妹看不惯费明兰进园收费的作风,更觉得她卖兰有辱斯文,却全然不知费明兰为了维持偌大家庭开销所付出的辛劳,以及想保住皇商资格所需要的巨额上供。 为了保住皇商的资格,费家不仅每年要给郑氏嫡系十万两白银,还要给扬州刺史、会稽郡太守、余姚县令各个层面的官员不同数额的孝敬。 如果皇商资格不保,那么费忠贵一辈子呕心沥血积攒下的家产,恐怕都会被别人抢去。 费忠贵有两个弟弟,一个嫡亲的二弟,一个庶出的三弟。但费忠贵却没有嫡子,只有费明兰这一个嫡女,还有一个婢女所生的庶长子费明德,以及费明德一母同胞的庶女费明薰。 费忠贵的二弟,也就是费明兰的嫡亲二叔费忠良,以婢女生的庶子不算嗣子,没有继承权为由,要把自己的嫡出小儿子过继给费明兰的母亲,想夺取家产的野心再明显也不过。 更过分的是,费氏族长原本是费明兰的父亲费忠贵,费忠贵一死,族长之权也被费忠良抢去,他又以族长的名义,说费氏兰苑占的土地原本是费氏的祭田,属于祀产,如今费忠贵己死,族里要收回兰苑所占土地。 兰苑的土地,明明是费忠贵当初购买的别家良田,哪里是什么费氏祭田?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侵吞啊! 费家的偌大家产,也许过不到一两年,就会被费忠良以各种莫须有的名义给蚕食鲸吞殆尽。 费明兰的庶出兄长费明德是个书呆子,管不了事:母亲费郑氏是娇弱女子,不问俗事,再加上毕竟是内宅女子,说话也没有分量:庶出的妹妹费明薰就更别提了。 而费明兰的二叔费忠良考上了举人,成了举人老爷,算是半个官身,在官场上也说得上话,再加上费忠贵人死茶凉,费明兰真是举目无依,满心苍凉。 她生平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子,要不然又怎么会被二叔欺负至此,毫无反抗之力。 一叔一句「女儿早晚要出嫁,是别家的人,管不得费家的家事。」就把她堵得说不出话。 而这些苦楚,费明兰又无法向她这些所谓的闺中好友倾诉,说了也只会惹别人笑话。 人们乐意锦上添花,却少有愿意雪中送炭的。更何况费家的家产之争,外人确实也难以插手。 至于费明薰的婚事,其中的确有些无法让外人知道的隐情,更是一言难尽。 因此面对姜淑梅的质问,费明兰思考了一下,才淡笑着道:「这是两家长辈议定了的婚事,必是良缘。」 姜淑荷不屑地扁了扁嘴,道:「你然也太好性子了,我是最看不过你家二小姐那一副随时随地楚楚可怜、恨不得风吹就倒的样子,好好走路好好说话都不会,扭捏给谁看呢?」 姜淑梅眨了眨眼,配合姊姊略带嘲讽地笑道:「自然是给那些怜香惜玉的公子看的,不然刺史家二公子怎么会选中她呢?连替父亲服丧守孝也不顾了,赶着要嫁人呢!」 童茹芸和费明兰的私交更好些,她虽然不太清楚这柱婚事有什么蹊跷内幕,但总觉得是自家姊妹受了委屈,便用手帕掩着嘴角,轻笑道:「说起这个呀,我倒想起了豫章黄先生在『书幽芳亭记』里写的几句话:『然兰薰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 姜淑梅立即快嘴接道:「『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远不如兰也。」 花厅里的少女都是各家的嫡女,自然不喜那些妾生的庶女姊妹,所以自然而然地与费明兰同仇敌忾,敌视费明薰。 她们巧用古人区别「兰」与「薰」的差异,讽刺「明薰」不如「明兰」。 在孙行人眼里,兰花与薰花看起来相差不多,叶形相似,花朵彷佛,香气也有些雷同,但是在真正讲究的鉴赏家眼中,薰花多而俗,兰花少而雅,所谓「盖兰似君子,薰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薰而一兰也悔」。 费明兰尴尬地笑笑,不好搭话。 她其实并没有如外人想象的那般讨厌费明薰。 费明薰自幼体弱,所以一举一动难免弱不禁风,她的性子比起坚强硬气的费明兰要娇软许多,向来唯父命、兄命是从,喜爱风花雪月,不爱谈论钱币俗物,倒比费明兰更像费郑氏的嫡亲女儿。 费郑氏确实是想把费明兰嫁入刺史府,即使她再不通俗务,毕竟跟着丈夫费忠贵这么多年,多少也知道商人受官吏欺压搜刮的苦闷。官夫人比起富太太,那地位不知高了多少,哪里还会怕被二叔抢夺财产? 本来在孝期议亲不合礼仪,但是费忠贵死得仓卒,许多后事没有安排妥当,费郑氏实在担心费家的未来,加上也急着想借着替女儿说亲,帮自家找个新的靠山,于是匆匆便先议定好了亲事,等费明兰服完了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再出嫁,这安排也是挺妥当的。 今年费明兰精心培育的「素心如雪」第一次开了花,惊艳全城,费郑氏趁机提前邀请了一些青年才俊来赏花,顺便想拉拢一下刺史府的二公子。 哪里知道,刺史府的二公子周孝光来是来了,却不知道怎么闯入了后宅,正巧费明薰在内宅小湖边休憩,发现陌生男子闯入,惊吓之下失足落水,周孝光勇救落水美人,两人肌肤相贴,手足相缠,头发交织,费明薰的闺誉等于毁于一旦了。 费明薰是个楚楚可怜的小美人,再加上落水之后更加显得苍白娇弱,秋水明眸中泪光点点,欲哭强忍的模样让周孝光怜香惜玉之心大动,冲动之下竟然又抱紧了她。 这下费明蕙如果再不能嫁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费明薰的同母兄长费明德也知道自己庶出的妹妹实在不够资格做周孝光的嫡妻,便婉转相告即使做妾也可,反正周孝光是一定要对妹妹负责的。 万幸周孝光是个情深意重的「好男人」,当即允诺发誓不介意费明薰的出身,愿意求娶她为正妻。 反正周二公子不是家中的嫡长子,没有太重的家庭压力,周家父母见他态度坚决,甚至绝食抗议,也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刺史周大人原本是想让二儿子娶费明兰的,他也眼馋费忠贵死后留下的巨额财产,但又顾着官声,不好做破门抢财的「贪官」,便想着怎么也要错着联姻抢一部分过来。 如今儿子不争气,偏偏看中了费家的庶女,周大人皱着眉头应下了,实属于「没鱼,虾也可」的无奈让步。 反正不管费家嫁哪个女儿,周大人都是要让费家出一大笔嫁妆的,否则,也配不上他堂堂官家公子不是? 费明兰的奶娘王嬷嬷对这件事大为恼恨,私下咬牙切齿地对费明兰嘀咕:「怎么就那么凑巧遇到,又凑巧落水?一年到头在湖边玩也没见她失足过,偏偏周公子来了,她就落水了!身边服侍的佣人都死了吗?还不知道那小浪蹄子耍了什么花招呢!少爷也跟着凑热闹。哇恐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嫁不出去似的,抢着把周公子许给那小蹄子,却把小姐您置之不顾。枉费太太自幼疼他,小姐向来尊敬他,他还不是和自己妹妹近?我就说,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亲不了,怎么养也养不熟,根本就是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费明兰又能说什么呢?唯有苦笑而己。 她从来不愿意把自家的兄妹往坏处想,毕竟他们也才兄妹三人,如果再不团结,那费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可是这次的刺史公子订婚事件,着实打击了费明兰,再加上二叔闹的那种种事情,让她最近一直心情郁郁寡欢。 不过她向来不是个肯认输的姑娘,更没有非周公子不嫁的念头,既然与周孝光无缘,她就索性大方地祝福明薰了。 她相信自己自有姻缘在,就算嫁不进官家,只要找个品德好的丈夫,也未尝不是幸事? 她相信父亲自幼对她的教导:「要学会自己掌握幸福,不要依赖他人。」 费忠贵是个开明的商人,从来不以那些三从四德的古板教条来教育自己偏宠的嫡女,他教育她识字读书,教育她理财打算盘,教育她学会思考独寸自主,更教育她如何应对世事。 费忠贵生前最大的遗憾,和费明兰的生平恨事一样,都是感慨为何如此心性的费明兰不是男儿呢? 花厅中的少女们,由费明薰的婚事谈起了闺中女儿们的嫁娶之事,有几分遮遮掩掩的害羞,但更难掩兴奋雀跃,毕竟她们大都己到了春情萌动的豆蔻年华。 第三章 娉娉搦娘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姜淑荷道:「明兰,茹芸一向喜爱你,倒不如你干脆嫁去章家好了,让我娘给你说媒呀。」 姜淑梅拍手,笑道:「正是!正是!章家哥哥好多次都偷看明兰呢。」 童茹芸虽然满心乐意有个费明兰这样的嫂嫂,但是她们这些闺阁女儿家亲口提各自的婚事,就实在是不够庄重了。她笑道:「我喜欢欢明兰姊姊不假,可其它的话就不是该我们说的了,就此打住吧。」 正笑闹着,费明兰的贴身大丫鬟立春走了进来,一脸的急切,匆匆向各位小姐行了礼,便走近费明兰,靠着她的耳边小声道:「少爷出事了,太太慌了神,请小姐快点过去。」 费明兰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值此多事之秋,她真担心自己那个看似呆头呆脑、实则鬼心眼不知有多少的兄长再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费明薰抢婚事件,费明兰再三反复思量过,认为整件事情有太多巧合,始终透着蹊跷。如果说纯粹是天意,就算傻子都难以相信。如果说是人为的,那么费明薰一个闺阁少女,见识不多,她能做什么?如果没有外人安排接应,她怎么可能与周孝光「巧遇」? 这样想来,如此费尽心机为费明薰的婚嫁之事操心布置的人,就只有费明德了。 对费明薰来说,费明德或许算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兄长」:可是对于他的嫡母费郑氏和嫡妹费明兰来说,费明德如此做,便十分可恶,王嬷嬷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一点也不为过。 把自己嫡妹的准夫婿抢来给庶妹,不管让任何人来评论,都不能算是厚道行为。 费忠贵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很爱自己的妻子费郑氏,他原本不打算纳妾,想和费郑氏白首偕老,但是费郑氏进门七年也未生育,当时费忠贵的寡母还活着,眼看自家儿子后继无人,挣下偌大的家产又有什么用?闹死闹活要给费忠贵纳妾,不然就以「无子」罪休妻。 费郑氏本人也承受不起「善妒」、「无子」种种大失妇德的重罪,含泪为丈夫主动纳了陪嫁时最漂亮的侍女画儿为妾。 画儿也争气,费忠贵将她收房后,不足半年就有了身孕,次年就产下了费忠贵的庶长子。 费忠贵为这个儿子取名「明德」,取自「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希望他走仕途,摆脱费家商人的卑微地位,更重要的是希望他「明德」,有德操,能善待嫡母。 但是当时小孩不容易养大,一家只有一个儿子并不表示就万无一失,因此费母临死前再三嘱托费忠贵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 费明德两岁的时候,肚皮一直没动静的费郑氏居然怀孕了,费忠贵大喜过望,当即就要把画儿遣送出府,但却发现此时画儿也再次有了身孕。 不久后费郑氏产下嫡女费明兰,画儿产下庶女费明薰。 费母己死,费明德看起来又很健康,费忠贵终究还是把画儿遣送出府,请相熟的牙婆介绍,将她远嫁给荆州一位中年丧妻的布行掌柜做继室,为她安排了一个相当好的后路,并没有亏待她,也算是报答了她的孕育之功。 费郑氏既然能生下费明兰,就证明她并非不能生育,费忠贵总想着如果她再生下嫡子就好了,所以一直拖延着,没有把费明德寄在费郑氏名下当嫡子养。 再加上他病逝得太突然,这才让费忠良有了「庶子不能做嗣子」的借口,要把自己的嫡幼子过继给费郑氏,想以此掠夺长房的财产。 费忠贵想让儿子走仕途,为费明德自幼延请了名师教导念书,因此在费明德心目中形成了「经商是贱役,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对继承费忠贵的事业没有半点兴趣,甚至还有点鄙视。 景国几任天子都是有为的皇帝,力图减弱豪强士族的保守顽固势力,努力提拔民间学子,大力推广、完善前朝出现的科举制,因此朝中出现了一些平民出身的科举新贵,这些新贵才是费明德的模范和奋斗目标。 景国科举制度的范围相当广泛,除了下九流和罪犯之后没有资格,凡是士、农、工、商出身的三代良民之后,都可参加科考。 可以说,科举制度是改变普诵百姓命运,让他们能够平步青云的天才创举,打破了「人才不出士族」的局限。 费明德的书房里就一直挂着这样一副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费明兰让自己的另一个贴身大丫鬟立夏重新上茶、上点心招待花厅里的千金小姐们,自己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出来。 在往前院走的时候,立春才详细将事情诉说了一遍:「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少爷的小厮洗砚说,少爷不喜兰苑里的纷杂吵闹,所以今儿一早就带了洗砚出门闲逛,中午在酒楼用餐,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位……」 说到这儿立春停顿了下,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小姐的脸色,见费明兰依然平静,才大着胆子继续道:「看上了一位美貌少年,可能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人家,被少年的同伴打晕了。洗砚吓得只会哭,少爷倒是被那少年给送回家的。」 费明兰叹了口气,她这个兄长念书念到走火入魔还无所谓,竟然不知何时染上了好男色的毛病,父亲在世时,他还知道遮遮掩掩,只和小厮混闹,父亲过世这才多久,就到外面惹了事。 费家在余姚县城里有主宅,费氏兰苑是位于郊区的别院,原本是费忠贵为妻子建来观赏游玩的,只是每年二月底三月初的兰花花期时段,费家人通常都会迁移来兰苑居住。 费明德在兰苑的房子位于前院的东部院落,他向来不喜兰花,所以他这个院子里是兰苑唯一没有种植兰草的,除了一些常青树木,就点缀了一些诸如罗汉竹、紫竹、斑竹的观赏竹。 费明德向来以竹自喻,什么「有节」,什么「虚心」,按照王嬷嬷的评价,是「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费明兰带着立春匆匆进来,在堂屋就见到了满面忧虑的母亲。费郑氏为亡夫服重孝,一袭素白的麻布衣裙,漆黑乌发上只别了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银簪子,耳上戴着朴素的银耳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任何首饰,可是这些都无损她的清颜丽质。 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这个少时得父母疼爱,婚后得丈夫宠爱,之后又得女儿贴心孝顺的女子,前半生算是过得极为幸福,只可惜中年丧夫的巨大打击几乎将她彻底摧毁,如果不是为了未嫁的女儿,她早就有了追随亡夫九泉之下的决心了。 费明兰其实继承了母亲的天生丽质,只是她性格上却像父亲,气质上的坚强独立让她看起来宛如傲霜寒梅,倒和母亲那寒谷幽兰的楚楚气质有了截然之分,在外人眼中,费明兰就不如母亲柔婉动人了。 费明蕙的气质更像嫡母费郑氏,或许这也是她更能轻易打动周二公子的关键所在。 男人大多喜爱女人身上的柔弱特质,太过坚强刚性的女人,会让他们觉得有压力吧? 此时费郑氏正手捏着白色手帕,在手中揉来捏去,满眼的惶急与焦虑,她几乎没有操心过任何事,以前有丈夫,现在有女儿,所以一遇到点事情,就会焦虑不安,惶惶而不知所措。 费明兰快步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问:「娘,哥哥怎样了?」 费郑氏双眼中泪花隐隐,紧紧反握住女儿的手,「还没醒呢!大夫刚刚来看过,开了药方,还在煎药。」 费明兰拍拍母亲的手背,「只是小争执,应该没什么大碍,您且坐下等等,我到里屋看看。」 费郑氏点了点头,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那两个少年也在里屋,你要小心应对。」 费明兰一愣,随即无奈地看着母亲,她怎么就放心让昏迷不醒的哥哥和「打人凶手」同处一室呢? 虽然服侍哥哥的下人们肯定也在,但是没有家人陪着,倒让两个凶手在那里看着……费明兰真是对自家母亲彻底无语了,行事没有个分寸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是如何娇养她的,让她不知世事至此。 费明兰无语地转身向内室走进,立春快步走在前面为她打起帘子,向里面通报了声:「大小姐到了。」 在内室床前伺候的洗砚听闻此声,立即转身跪倒在地,惶恐地磕头,道:「大小姐,都是洗砚护主不力,才让少爷受了伤,还请大小姐责罚。」 在费家佣人的心里,第一怕的是原来的家主费忠贵,第二就是这位嫡小姐费明兰。 如今费忠贵已逝,费明兰自然荣升为第一怕了。 少爷一心读书,对待下人随和宽厚;主母只爱赏花赏月,对佣人向来都淡淡的;庶小姐娇弱,对佣人向来是笑脸相迎;只有嫡小姐向来治家严谨,规矩森严,言出令行,容不得半点差错。 费明兰并没有理会洗砚,先是疾步到床前看了看费明德,见他面色红润,宛如沉睡,并不像有大碍的模样,这才稍微放下心,转而又看向坐在窗前小几旁边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的目光率先被紫衣锦袍少年吸引住──好个精致美少年! 少年正值十五六岁,男女之别还不是很明显的年龄,肌肤晶莹如羊脂白玉,没有一点瑕疵,长眉入鬓,桃花眼波光潋滟,悬鼻精致挺拔,嫣唇薄而红润,五官当真增不得一分,减不得一分,几近完美。 更难得的是这少年气质华贵,紫色原本很难穿出精采,却将他衬托得贵气逼人,他的锦袍上绣了折枝葛巾紫牡丹,腰束巴掌宽同色绣花腰带,一侧坠白玉佩,一侧坠紫罗香囊,当真华贵无双、风流无限。 身为皇商之女,以及织造家章茹芸的闺阁手帕交,费明兰知道这少年穿的乃是专供皇室的贡品布料「暗花锦」,而他的这身折枝牡丹锦袍,因其紫色晕染得格外高雅纯正而更加希罕难得。 陡然意识到少年身分可能尊贵无比,高不可攀,费明兰的心一紧,暗暗捏了捏手掌心,哥哥这次怕是真的惹了大麻烦! 她转而又看了看另外那名年纪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青衣布袍青年,看第一眼,只是觉得青年五官端正,气质斯文,没有锦袍少年的抢眼夺目,但是再看第二眼,费明兰才暗自咋舌了──又一个大美男啊! 比之锦袍少年华丽喧嚣夺目的美,青年的俊美更内敛,宛如温玉,剑眉干净利落却不显跋扈,星目幽深却又明澈,鼻梁同样高挺,薄唇同样嫣红,弧度却似乎更加诱人。 见费明兰怔怔地盯着自己,青年莞尔,扬唇一笑,费明兰顿时觉得眼前万花齐放,头晕目眩。 就算她呕心沥血培育的「素心如雪」,也没有青年这么一笑来得如此震撼!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人,偏偏又是男子? 难怪好男色的书呆子哥哥都忍不住发了花痴,当众惹了麻烦。 费明兰干咳了一声,努力压制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用最端庄的淑女姿态微微福身施了一礼,道:「家兄莽撞得罪了二位,小女子在此先代兄长赔礼了。」 第四章 锦袍少年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苛刻地打量了费明兰一番,见她身姿秾纤合度,五官秀丽精美,明明是娇柔美少女,却因为目光中的坚定沉稳,而让人不由暗自警醒,肃然起敬。 少年扭头看了看青年,暗暗点了点头,第一印象,此女绝不简单,不是那种空有其貌的花瓶,或者媚俗美人。 青年微笑道:「也是在下出手莽撞,不小心伤了令兄。」 费明兰尴尬笑笑,「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如果能让他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少年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费小姐,令兄对我们无礼,就算告到衙门里也是我们有理。这次我们之所以跟来,一是为了顺道取『素心如雪』,其次是想让令兄对我们有个交代。」 费明兰大为惊讶,不由秀眉微挑,问:「您就是『素心如雪』的买家?」 少年下巴微扬,骄傲回答:「嗯?不行吗?」 费明兰忙笑道:「那真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了,您是我们费家的贵客,怠慢了。立夏,快上好茶,就泡前些日子刚得的狮峰明前茶吧!」 立夏应了,快步而无声息地出去准备。 青年微微扬唇,笑道:「这下我们可真是沾光了,西湖龙井以狮峰最佳,而明前茶更是贵如金,小姐大方。」 费明兰微笑道:「与贵客相比,这点茶不值一提。」 西湖龙井产于西湖西南的狮峰、龙井、云栖、梅家坞和虎跑村一带,故有「狮、龙、云、梅、虎」五个品类。 世人一般以为龙井产的龙井茶最正宗地道,其实最珍贵最美味的龙井茶产于狮峰山,这也是「狮、龙、云、梅、虎」狮字排在最前的原因。 狮峰明前茶每年的产量有限,基本上都做了御用的贡品,民间千金一两都难买得到。 费明兰之所以能用这极品茶叶待客,却是沾了费家「皇商」的光。 商人虽然地位低下,处于末流,但是「皇商」毕竟不同。这世间最尊贵的存在莫过于天子,天子所属的皇族自然是人间第一等,但凡能沐浴到一点点「皇恩」的,都能与众不同,鸡犬升天。 皇商,「皇」之一字在前,就连普通的官吏都得小心对待,不敢轻易得罪。皇商之家因为日常经手的大宗买卖都是进贡的御用制品,但凡手指缝里漏下一点什么,他们平时日常所用也能沾沾光,感受一下「御用之品」的高级享受是什么滋味。 这是独属于皇商的特权,是皇帝都默许的。 当然,皇商也不敢嚣张,他们当然会把最极品的物品进贡,自己所用的怎么都得要降一个等次,如果他们敢说自家和皇帝用同样的东西,那真是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就算如此,皇商之家见识、使用、品尝过的好东西,也确实比普通官吏之家要好的多。 「皇商」二字,简单明了,可附带的价值,才是费明兰所看重与不舍得放弃的最根本所在。 现在费家孤儿寡母的,如果再丢了「皇商」资格,偌大家产真的就只能任人宰割侵吞,父亲一辈子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了。 立夏为客人敬上了狮峰明前茶,然后悄声退步到一边,静立着伺候,行动举止间大方得体,一看就训练有素,教养良好。 由下仆而观主人,便可得知一二。 青衣布袍的青年面带微笑,目光却谨肃,冷眼旁观着费家的一切。 费明德好男色,第一印象就极差。 费家主母胆小怯懦,柔弱可怜,这种女人没有主见,很难自己支撑起后宅,更别提支撑一个家族。 而在路上听到的费明蕙订婚事件起始经过,更是让青年皱眉,怎么看都觉得费家有愧皇商名号,做起事来毫无教养,有失体统,乱七八糟。 这种人家,怎堪良配? 这种糟糕的心情,一直到亲眼见到费明兰,才略微有了改观。 费忠贵的口碑不错,费明兰如果得了他的亲自教养,得了他的衣钵,或许还有可为之处? 或许青年的目光太过审慎苛刻了,费明兰感觉到了异样,心底微微诧异,既害羞,又有点不悦。 就算他是美男子,也不能如此盯着一个女子瞧个没完吧? 又不是相亲! 她在一边陪坐下,喝了口茶水,强作镇静地问道:「还不知客人贵姓大名?」 紫色锦袍少年道:「在下原四。他嘛,是我的三哥。」 费明兰点点头,「原来是原三公子和四公子。」 她面上平静依旧,可是在听到「原」字时,心头却卜通卜通巨跳。 难道是当今第一世家,那个传说中的「原家」? 他们出手阔绰,用五万两银子买一盆花,他们衣着珍贵罕见,气质华贵难言,这种种迹象无不证明着费明兰所猜测的一点不假。 说起来,原家的主母也姓郑,和费明兰的母亲同出郑氏一族,只是原家主母乃郑氏的嫡系贵小姐,和当今太后乃同胞亲姊妹,费家主母却不过是郑氏旁系远堂亲而已,家境只是小富,和嫡系郑氏的太后娘家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费忠贵以微末商人之身,能娶到出身郑氏旁系的费郑氏,算是幸运,但并非不可思议。倒是他之后用尽各种巴结方式孝敬郑氏嫡系,得到了皇商资格,才算是真正沾了郑家的光。 原三,原四,难道就是原家嫡系的三公子和四公子? 费明兰的心怦怦跳,又举起细瓷茶杯抿了口茶水,纤细修长的手指却不由得捏紧了杯下的小托盘。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费明德醒了。他呻吟了一声,扭头就看到青衣青年正身姿端正地坐在窗下,姿态优雅地品茗,容颜无瑕,气质如玉,春日的午后微光轻轻洒落在他身上,如同为他镀了一层光晕,如梦似幻。 费明德不由呢喃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内室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费明兰不由得想翻白眼,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哥哥很有问题,今天才知道何止是有问题,根本是脑袋不正常! 原四──原平之却笑嘻嘻地对三哥一抬下巴,说:「其实这呆子眼光很不错嘛,弃我不顾,居然一眼就看出三哥才是真正的美人,慧眼啊,慧眼!」 青年瞪了他一眼,原平之却依然笑嘻嘻的,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以往原平之身边的人都夸奖原家四公子好相貌,是第一等,其实在他眼里,他的三哥原治之比他俊秀多了,只是原治之太会隐藏自己,平常不是青衣就是蓝袍,素淡得恼人,白白浪费了天赐的容颜。 这时费明德的丫鬟熬了药,胆战心惊地端着进来,先向费明兰屈膝施礼,喊了声:「大小姐。」 费明兰点了点头,走到费明德的床前,吩咐洗砚把他扶坐起来,背后垫上靠枕,方对丫鬟道:「喂少爷喝药吧,小心别烫着。」 她又转头对费明德道:「哥哥,感觉好些了吗?」 费明德看看嫡妹,再看看床前伺候的婢仆,才恍然明白自己当前的状况,略有点羞赧地对妹妹笑了笑,「无碍的。」 费明德的生母是费郑氏最漂亮的陪嫁侍女,他和庶妹的外貌都肖似生母,也是极为俊美,再加上他长年在室内读书,少晒阳光,皮肤白皙,更显得眉目如画,十足的江南清秀斯文书生模样。 他的外形颇佳,这也是原平之他们受了调戏之后却没有太过发怒的原因,否则按照原平之的少爷脾气,费明德不死也重伤了。 费明兰道:「那就先把药喝了吧。」 虽然兄长看起来无恙,但是毕竟昏迷了一会儿,大夫也开了药,还是喝了放心点。 费明德先扭头看了看原治之和原平之,对他们笑笑,才接过丫鬟手中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 丫鬟又急忙递上换口味的果脯,却被他一手推开,转而又对原治之笑,说:「我不爱吃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原平之噗哧笑了出来,对小丫鬟招招手,「他不吃,我吃。」 小丫鬟看向费明兰,费明兰笑道:「这是家母亲手腌制的果脯,如若公子不嫌弃,就请尝尝吧。」 原平之尝了一枚腌制的冰糖紫苏梅,赞道:「嗯嗯,不错,很爽口。」 「您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不少,可送您一些。」费明兰发现原四公子虽然外表华丽,形似纨袴,实则喜怒皆形于色,而且喜食甜食,明明还一副小孩子性格,十分可爱,于是她悄悄吩咐了立春,一会儿记得多送些各种果脯让原四公子带回去享用。 她母亲亲手腌制的果脯,都是挑选当季新鲜水果,佣人再精心挑捡,没有一枚坏果子,用料讲究,腌制过程也细致耐心,这样的吃食送出去,费明兰很放心。 给达官贵人送礼非常讲究,一般不会送吃食,万一吃坏了肚子,吃出个什么好歹,不是送礼之人能担待得起的。 费明兰敢赠送吃食,倒让原治之多看了她两眼,这名女子确实胆大敢为,难怪养盆兰花也能卖出天价。 原平之吃了两枚梅子,便用丫鬟递上的温热手帕擦了手,看向费明兰,说起了正事,「兰花花期短暂,不知道『素心如雪』快马加鞭送到京城,是否还来得及赏花?」 费明兰皱了皱眉,兰花花期一般在十天左右,如果培育得好,或许能多开两天,那也已经是极限。「素心如雪」开花已经七天,从余姚到金陵,如果一路走官道,昼夜不停,或许还能赶得及。 她点了点头,「如果途中不停歇,换马不换人,应该还能预留一两天花期。」 原平之「嗯」了一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后站起身道:「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交接吧,我要亲自带花回京!」 余姚县客栈,甲字一号房。 原平之懒洋洋地歪在床榻上,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兰花,啧啧称奇:「当初听说有人培植出了荷瓣素心兰,荷素兰虽然希罕,但并非仅见,我还不以为奇,如今见了才知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名兰。」 原治之坐在桌旁的靠背椅上,同样欣赏着桌子上的「素心如雪」,点点头,道:「也难怪她以此为傲,培植出如此名品,三分心血,七分运气。」 这并非是说费明兰没有费心血,而是赞叹她命格好,走时运。 但凡培育过名品珍宝的人都明白,那些不世出的稀世珍宝,真的只能靠运气获得,努力和心血只是基本功而已。 有人可能花费一辈子心血,也未必能培植出一盆极品兰花。 素心如雪,恰如其名。 这是一盆由四株荷瓣兰的苗木组成的兰花盆景,其中两株开了花,而且居然同样都是花开并蒂,也就是一梗双花,而最稀奇的是这四朵花都是素心,纯净如洗,洁白如雪。 兰花与蕙花的最大区别,就是兰花是一梗一朵花,蕙花却是一梗多花,一般都有六七朵不定。 物以稀为贵,兰花一梗一花,香味却又比蕙花悠远幽沁,清雅含蓄,素有「香祖」、「国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极品美誉,所以真正懂兰爱兰的人,从来不会把兰、蕙混淆。 第五章 但兰花中也有特例,有极少的兰花会一梗开双花,也就是世人所谓的「花开并蒂」,这就是更希罕了。 炎黄子孙向来有「喜事成双」的传统,什么一旦以成双成对的姿态出现,都会被看成好兆头。 花开并蒂、喜事成双、双喜临门,这都是人们常说的吉祥话。 费明兰培植出的这盆花,可谓集各种极品于一身,说是千年难遇也不算夸张。 而她为这花取名也取得巧妙──「素心如雪」,本来是个很素朴至极的名字,但巧妙之处就在「雪」字同音「薛」。 当今的皇后薛珍,恰巧就姓薛。 当原家兄弟在费明德的信中看到这盆极品兰花的名字时,连一向单纯的原小四都忍不住猜测费明兰是故意取这样的名字。 小姑娘挺有心机的啊,知道当今皇后痴迷兰花,便特意取了这样讨巧的名字。 这盆兰花,其实是皇帝玄昱为他的皇后亲自购买的。 原三原四兄弟俩,不过充当了跑腿的角色,找了个借口,好方便亲自来余姚县见一见费明兰。 原平之把目光由兰花转移到原治之身上,脸上一扫平素的那种漫不经心,认真道:「三哥,虽然费小姐看起来不是满身市侩铜臭的商家女,比我预想得要好,但出身毕竟低微,不然还是回绝了费明德吧?」 原治之的目光幽深,沉吟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出身真的重要吗?而且以咱们之家,又用得着在乎吗?娶妻当娶贤,所谓妻贤夫祸少,才是正理。」 这么说时,他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费明兰清丽的身影,确实是个美人,而且气质清冽,没有商户女常有的媚俗之气,这很难得,也相当合他的心意。 只是,到底能不能做他的良配,似乎还需要再考察一番。 他从来就不是感情冲动的人,也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情,虽然对费明兰的第一印象颇好,但选择相伴终生的伴侣,再怎么审慎都不为过吧? 原平之却觉得这老学究一般的话很没趣,咋舌道:「反正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出身商人之家,再加上她父亲刚刚去世,家产纷争,一团乱麻,沾上身恐怕就一身臭,娶这种妻子还不够麻烦吗?就算不计较出身,最重要的是,你真喜欢费小姐这种女子吗?她看起来……」 原平之努力思考合适的形容词,想了老半天也觉得徒然,只好道:「反正看起来就是个硬脾气的人,怕是很难相处吧?女人不该娇娇软软的才好吗?以三哥的性子,该找个温婉体贴的女子为妻才是。」 原治之笑道:「你倒懂得多,又去秦淮河上混闹了吧?」 原平之袍袖一展,桃花眼飞个媚眼,洋洋自得地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才是本纨袴的终极追求啊,哇哈哈!」随即他又撇了撇嘴,道:「像大哥、二哥那样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真丢男人的脸。」 原治之白他一眼,念道:「你嘴巴小心点,以后有你后悔的。」 原平之不甘地回嘴:「三哥不也带了一个美婢在身边?出门在外都随身带着,太黏了吧?还说我!」 原治之一时哑口无言,眼神幽暗了下来,随后道:「盈袖身分特殊,你不懂,少管。」 「我才懒得管,我只是看盈袖一颗心都挂在三哥身上,不管你日后娶谁为妻,莫辜负了她就是。」 原治之皱了皱眉,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你快回京吧。」 原平之懒散散地从床榻上起身,「你真不和我一起回去啊?」 原治之点头,「还有点事。」 原平之犹豫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我知道是母亲想为你定下费家小姐,但是你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你若觉得不便拒绝,我帮你去回绝了母亲。终身大事,不能儿戏。」 这次原治之真心笑起来,他走近原平之,帮弟弟整了整衣服上压出的皱褶,道:「你放心,哥哥我不是那种有泪只往肚里吞的小可怜,不会委屈了自己。如果我真瞧不上费明兰,自然会找到合适的法子回绝了母亲,不必你操心。你还小,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原平之把头枕在三哥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的心里有点难受。 虽然他的大哥娶了个和离过的二嫁女,但是大嫂毕竟出身士族,素有京城第一美女的大名,而且是大哥一心坚持要娶她。二哥嘛,情况特殊,先纳了个良家女做小妾,也是母亲的一番慈心。 只有三哥,母亲为他挑选婚事多年,竟然最后选择了一个出身微末的商女,虽然还没有正式提亲,但母亲却像已经打定主意,差不多要说服父亲同意了。 原平之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因为原平之和原治之年龄差距最小,所以他小时候很喜欢找三哥一起玩,那时候他就知道母亲偏宠他,他一开始只以为因为自己小的缘故,后来明白了嫡庶之分,才知道了母亲微妙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说起来,都怪他当初不懂事,嘴巴漏风,在教养嬷嬷和奶娘那里听了闲话,转头就说给三哥听,才让三哥知道了他身世的惊天秘密──三哥居然并非郑氏亲生,而是一婢女所生的庶子! 至于为什么原治之自幼就寄养在郑氏名下,充当嫡子教养,原小四不知道原因,反正绝对和父母长辈们之间的恩怨有关,他也不便打听。 据说,三哥的生母是生下他就去世了。 原平之自幼就觉得三哥长得好,周身上下无一不俊美,他又隐隐听说三哥的生母极为美丽,三哥大概是继承了生母的模样,所以才如此出色。 可是三哥自从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出身后,整个人沉寂了许久,后来虽然重新开朗爱笑起来,但原平之直觉三哥终究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和他同样喜好华衣丽服的三哥,开始变得内敛、低调,他长年一身青衣或蓝衫,那是普通百姓或仆从才穿的颜色啊! 虽然三哥衣裳的布料依然考究,档次比起普通百姓是好很多,但和原家其它兄弟相比,终究显得太过素淡了。 他身上除了一枚父亲赠送的腰佩羊脂白玉珏,就别无其它佩饰,束发也多用布巾或者木簪。 看着这样的三哥,原平之总忍不住要难受。 他不明白嫡庶之分是否真要如此斤斤计较?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为何要有这种差别? 只不过,无论达官权贵,富商豪绅,甚至但凡家有余钱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纳妻妾,嫡子庶子生了一大堆,从民间到权贵之家,嫡庶之争似乎从来就没有平息过。 都是自己的儿子,却不断内斗,身为父亲的,娶纳那么多女人,生养那么多孩子,真的开心吗? 想想男女关系,什么妻妾的,什么嫡子庶女的,原平之常常会感到茫然,所以他才到烟花之地寻欢取乐,那种地方只管花钱享受就好,不必负责,不必算后帐,没什么心理负担。 三哥似乎有着和他类似的茫然,所以也从未在婚娶之事上费心思,今年已经十九岁的三哥还没有订亲,他也从不提,似乎一点都不急。 倒是母亲接了费明德的信,要为三哥定下费明兰这个商女,原平之勃然大怒,他本来当场就要驳斥了母亲的妄念,欺负庶子也不能如此过分吧? 更何况三哥是寄养在母亲名下,一直当嫡子养的。 却是三哥劝阻了他,只说母亲觉得合适的话,必有她的苦心。他们不放心,倒不如亲自前来瞧瞧,如果真不满意,再驳斥也不迟,只要赶在母亲向费家提亲之前就好。 这才是原三原四兄弟俩赶到余姚县的最终目的,为皇帝跑腿不过是顺带而已。 与此同时,费明兰正满心震惊地看着依然躺在床上的兄长,听羞他说的话,几乎以为自己长错了耳朵,听错了话一一 她的兰花竟然是卖给皇帝陛下的! 原三原四公子竟然是费明德一封书信招来的! 费明德竟然擅自作主想把她嫁进原氏豪门! 难怪当时原三公子那样盯着她看,原来人家真的是来相亲的,而且还是本人来相看她的呢! 天啊! 费明兰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震惊地盯着兄长,几乎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 在她的心目中,一直以为费明德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痴迷仕途的书呆子,顶多不甚喜爱嫡母与嫡妹而己。 却没想到…… 费明德半倚靠在靠枕上,注视着费明兰,目光里己经没了面对原治之时的痴气,反而是一片清明淡定。 他缓缓但是沉稳地说道:「从小到大,这是咱兄妹二人第一次谈心,如果哥哥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得惊骇的话,也先接捺着,听我解释。」 「我知道,嫡母虽然素来待我和明薰亲切有礼,身为母亲该做的她什么都为我们做了,甚至比一般人家的亲生母亲做得都妥贴,但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嫡母待你的亲切随意、知心知意,与待我和明薰终究是不同的。明薰幼时还眼巴巴地渴望着像你一样在父亲母亲跟前撒娇、玩闹,可无形中受了几次冷落,她也渐渐长大懂事了,明白了自已和你的身分终究不同,嫡庶之别大过天,才息了这点为人子女的小心思。」 费明德见她的嫣唇几次张合,似乎想开口辩解些什么,他摆了摆手,又道:「你且耐心听我说完吧,我并非是在诉苦和抱怨,只是陈诉这些年我和明薰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而己。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白念这么多年的书,知道于情于理,咱们家已经是难得的和睦之家,严父慈母,虽然多少有点偏心,但对我和明薰一样疼爱,特是花费了心思培育成才的。比起别人家受尽苛待凌虐的庶子庶女,我和明薰已经是万千之幸。」 费明兰低下了头,心早第一次有了忐忑难安的念头。 她一向觉得母亲和自己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庶兄和庶妹却还是和她们不亲,她只责怪兄长和妹妹的人心不知足,现在想想,或许她的错也很多,太过想当然耳,嫡女身分让她习惯了高高在上,多少有些施恩的心理对待庶兄和庶妹。可是认真说起来,同样是父亲的子女,只不过因为亲娘的肚皮不同,身分地位与亲热巯离就有了悬殊,若换成她是庶女,大概也会心生不平。 费明兰感到了茫然,她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也无法说是父母的错。 家里没有男丁没有继承人,确实会让人看不起,父母再恩爱,也承受不住「无子」的种种流言辈语与心理折磨,不得不借腹生子。 可是,明德与明薰又有什么错呢? 明德明薰没错,她和母亲又有什么错? 谁都没错,可关系就是处不好,别别扭扭,想亲近也亲近不来。 「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大变故,父亲骤然去世,悲伤忙乱,母亲又乱了阵脚,居然想火速把你嫁进周家,我不得己才做了一些紧急应对,也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但是父亲已故,长兄如父,我想我还是必须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哥……」费明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次确实是母亲的不对了,费明德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在父亲去世之后,理当被视为继任家主,但是母亲并没有正式宣告,让家里的佣人知道继承权的更迭,反而一直暧昧胡涂着。 第六章 家人,各自行事,各不沟诵,难怪什么都觉得不顺。 这也让二叔有了可乘之机。 如果她家里人够团结,就不会任人欺凌至此了。 费明兰反省自己,她一向认为自己明智明理,认为自己不输男子,可是今天才明白自己终究缺少了历练,缺少了眼光和见识,深闺女子终究先天受了太多限制,母亲做得不对,她竟然也只顾自己沉浸于丧父之痛中,没有劝母亲迅速把家庭关系整理妥当,确立兄长的继任家长之位,才会让家早显得纷乱不堪,自己还觉得忙忙碌碌,很是委屈。 说起来,竟然都是自找的。 唉! 费明兰突然有点丧气,或许她根本就是个自视甚高,其实却平庸无奇的笨蛋吧? 孤芳自赏的女人其实很惹人厌的。 费明德振奋了一下精神,接着道:「父亲病逝前,其实已经在认真考虑我们兄妹三人的亲事,他也约略和我提过,想和郑氏继续联姻,巩固咱们家的地位。郑氏嫡系就算再没落,皇帝母族毕竟是铁打的事实,皇帝就算想压抑外戚擅权,却也不会把他们打压到谷底,只要他们不犯下逆天大罪,该有的尊荣就一定会有,所以父亲不想断了和郑家的这层关系。」 商人虽然重利,却也重视各种人际关系,打点好了各个方面,才能顺顺利利赚钱,否则很可能有命赚钱却没命花。 费明德自嘲地笑了声,道:「你也知道了,为兄有难言之疾,天性偏好男色。父亲生前,我拖延婚事不定,是拿只有个秀才功名,还未考上举人、进士,就算联姻也找不到贵妻为由拖着,事实上是不甘心被女人束缚。」 费明兰张了张口,有点尴尬,更加不知如何插话了。 「但我日后是一定会成亲的,咱们家这一系血脉,我不会任凭断绝,这个你和嫡母只管放心,或许我平素行事有点荒唐,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是知道的。」 费明兰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的婚事,等我日后考上进士再说。但你和二妹的婚事,我就不得不郑重考虑。周孝光去年冬天其实在四明山寺院见过你和明薰,当时嫡母带你们二人去礼佛兼赏雪赏梅,周家恰巧也去了,周孝光无意中看到了默林中的她们,他后来对我说,当时就是对明薰一见钟情的。」 「啊?」费明兰睁大了眼睛。「原来是这样呀。」 费明德笑笑,「周孝光后来托人私下先向我透露了口风,如果明薰乐意,他就正式来提亲。我们还未说定,母亲就开始为你张罗,事情就变得棘手了。可是如果我直接和母亲说,又怕母亲责怪明薰是和人私下串通好的。所以干脆设下圈套布了局,让周孝光和明薰配合,在母亲面前演了一场戏。」 费明兰倒抽口冷气,她完全没料到真相居然是这样! 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明解决的事,最后竟然弄到如此麻烦复杂的地步,甚至差点沦落为丑闻,归根结柢,还是因为母子兄妹之间不交心,互相猜疑所致。 「嫡、庶」二字,害死人。 「至于兰妹妹,无论品性还是才德,都比明薰要强上许多,父亲和我都认为你更话合与郑氏嫡系联姻。为了我日后的仕途,父亲几年前就曾把我介绍给郑家人,所以我一直和他们有书信往来,原家的郑氏姨母,我也诵过一两封信,这次冒昧写信给她,实在是被母亲急病乱投医的行为所逼迫的,与其让母亲把你许给不知底细的人家,还不如我干脆冒点风险,将你许配给原家。原家四位公子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俊杰,说句伤自家脸面的话,论地位,咱们确实是高攀了,但我认为妹妹在德言容功各个方面都很优秀杰出,足以匹配天下最杰出的男子。」 「哥哥……」费明心头一热。 她一直以为费明德偏心同母妹妹明薰,却从不知兄长原来一直把她的优秀看在眼里,对她评价如此之高,也为她的婚事如此费尽心机。 她不认为哥哥把她许配给原家是为了攀附权贵,虽然确实有这样的意图,但更多是为了让她以后的生活能过得更好吧。 她现在明白了,哥哥是和父亲一样疼爱她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而己。 「原家人很聪明,他们如今位高权重,锋头太盛,实际上己不适合再与其它权责大族联姻,那样只会让皇帝对他们家日忌惮。所以原家嫡长子娶了个没落小士族之家的二嫁女,次子更是暂时只纳了个平民良妾。原家三子与妹妹年龄最相当,如果娶咱们这样的皇商之女,也并非不可能。商人虽然是微末之流,皇商却毕竟有点不同。」 费明兰目光明亮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她第一次惊叹原来费明德才是继承了父亲智慧的人,人情练达看得极为诵透。 或许,哥哥日后真的能在仕途大有所为呢! 费明兰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原来这才是父亲期盼的,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啊! 儿子,男子,果然和女孩儿是不同的。 费明兰向来崇拜父亲,却对书呆子的兄长不以为然,如今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夜郎自大的笨瓜,父亲怎会不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尽心栽培呢?父亲的儿子又怎么真的会是「书呆子」呢? 尤其父亲生前居然曾和兄长议论过自己的婚事,连和母亲都没提过的! 一直以为自己最受宠,现在才知道父亲或许私底下更看重儿子,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对待嫡妻费郑氏的情分,费明兰的心头有点复杂。 「当然,目前这些还都是咱们的一相情愿,如果原三公子看不上商家之女,咱们也不必强求就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嘛。妹妹不必担忧,为兄无论如何都会为你觅得一位称心佳婿。」 费明兰呐呐无语,这种话她总是不好插嘴。 费明德的目光沉了沉,道:「至于二叔那边的闹剧……」 听到这个话题,一直沉默的费明兰霍然站起身,朗声道:「这件事其实很好解决,只是以前母亲和我错过了良机,但是现在补救也为时不晚,只要修改家谱,把哥哥寄养到母亲名下认做嫡子,就可顺理成章继承家产了,外人别再想打我们家任何的歪主意。」 原治之并没有公开他原家三公子的身分,仅以费明德同窗好友的身分,列席参观了费氏宗族的家谱修订仪式。 宗族势力是当今社会的基石,政治也不过是家族本位延伸而来,皇族不过是天下最顶赫、最尊贵的一个家族而已。 所以,家谱修订无论对于哪个家族而言,都是非常庄重严肃的事。 家谱一般分为两种形式。 一种是悬挂于祠堂正厅的家谱图,以树干形式逐代延伸,这是简易家谱,为了节省谱图的字数与面积,往往在这种家谱上只罗列家族的男性成员。 例如父亲名下是三子,有女儿也不写:三子之下分别延伸出各自的枝干,仍然只记录孙男,孙女依旧不写,如果某一子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么此子一脉等于就此绝了香火。 这种简易家谱,有的会在丈夫的名下注明「配某某氏,生子几人」,这当然就是原配正室了,能登录到家谱上的女人,才是身分尊贵的正妻。某某氏名下如果有三个儿子,但丈夫名下总共却有五个儿子,那另外两个「生母身分不明」的自然就是庶子。 嫡庶之别,在此最是清晰刺目。 庶子的生母,大多数是连姓氏都不会留下的无名氏。 庶子,在家谱里,从来都是只有亲爹和嫡母,没有亲娘的。 另外一种家谱,则是定集成册的书册式家谱。 这种家谱就比较详细了,除了儿子们,无论嫡女还是庶女都会被记录下来,连儿女的生辰八字也会记录详细,同时也会附上各子女的生母是某某氏。 而男丁死后,一生的主要功名、功绩也会被简短记录下来。比如某某子二十岁中举人,三十二岁中进士,之后历任什么官,多少岁告老还乡,这一生的大概轨迹都会被记录下来。 对于男丁而言,有两次为他们修订家谱的机会。第一次是他出生后,确认能活下来,便开祠章拜祖宗,把此子的名字正式增添到家谱上,表示家族添丁了。第二次是他死后,记录他的祭日,以及总结他一生的功过。 而费明德的这次家谱修订,属于这两种机会之外的特殊情况,很容易被家族成员刁难苛刻。 二叔费忠良自然是千不甘万不愿,如果费明德被寄名到费郑氏名下,就具备了嫡子的所有权利,包括继承他父亲所有的家产,那费忠良的一切打算不就白费了吗? 费忠良原本想闹点事,可是他一看见列席修订家谱的来宾,就傻眼了。 官员之中,高至扬州柬刺史、会稽郡太守,下至余姚县令、县丞,居然无一缺席。 费忠良一个小小的举人,在县令面前还勉强说得上话、送得上礼,搞搞手脚,但是到了太守和刺史面前,就只有战战兢兢磕头的份了。 除了官员,扬州地区的其它皇商也全到齐了。 费氏祠章正门大开,贵宾列席两侧,竟然是意外的庄重、肃穆。 在权贵豪绅的紧迫盯人下,新任族长费忠良诚惶诚恐地重薪修订了家谱,简易家谱与书册家谱都做了更动,他甚至连半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直到此时,费忠良才知道小看了自己这个一直貌似书呆的庶出侄儿,他实在太沉得住气、太有城府了。 父亲骤然去世,他还没来得及掩去悲伤,就转身迅速重新攀拉上郑氏嫡系,同时将一母同胞之妹嫁给刺史家二公子,在别人还处于丧事的混乱之中时,他早己为今日的场面埋下了伏笔。 费忠良死死地盯羞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的侄子,真恨不得啃他的肉、喝他的血。 费明德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时,却侧首看了看一直安静待在角落里的原治之,一身青衣的青年虽然尽力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众人之中,却依然引人注目。 别人不会知道,费明德就连费明兰那里也没有告知,今日这一切,实则都出自于原治之的暗中筹划与协助。 父亲骤然去世之后,费明德莫实也慌了神,他只是个小秀才,又是庶出,根本不是身为举人又是族长的二叔对手,他贸然写信去原家,只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却没想到很快就接到了原治之的回信。 原治之将「素心如雪」推荐给了皇帝,让费家这个皇商笼络帝心:原治之虽然看不起周孝光与费明薰的私下相通,却还是暗中叫人传话给刺史周大人,让他顺利允许了费明薰的婚事,促成了费家与刺史家的联姻,让费家在杨州有了最大的靠山。 费明德不清楚原治之为什么肯伸手帮他,其至帮他巨细靡遗地都设想周到了,可是在与原治之的书信往来中,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井底之蛙与翱翔蓝天雄鹰之间的差别。 面对同样的窘境,原治之能迅速帮他理出头绪,借力打力,反败为胜,并且轻轻巧巧,看似闲庭信步一般,让他暗自折服,忍不住心动。 此种心情,实在无法对任何入明言,费明德只能在原治之面前装疯卖傻,将自己的心情真真假假地表述一二。 他不求回报,只求这一点表述的机会而己。 第七章 日后一旦原治之真成了费明兰的夫婿,那就是自己的妹夫了,他就更要格守礼仪,相敬如宾了。 最后深深看了原治之一眼,费明德转身看向众人,清咳了一声,道:「晚辈万分感谢所有到场的各位大人和世伯世叔,先父在天之灵也能够得到安患了。」 众人点了点头。 费明德走到他的庶出三叔费忠贤身边,挽起这位清瘦中年男子的手,对众人道:「藉此机会,晚辈还有一点事情公布于众。这位是我家三叔,以前一直做父亲的副手,为了费家的生意长年奔波在外,费家能有今日,三叔也有不小的功劳,而晚辈志在求学,无心商途,所以就此打算把费家的生意转交给三叔经营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原治之挑了挑眉,他也有点出乎预料,没想到费明德竟有如此决心,上千万家产的巨额生意,也能说放手就放手。 反应最大的则莫过于费忠良了。他霍然站起来,怒视着费明德,怒道:「此等大事,你竟然不与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费明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二叔,父亲生前,咱们费氏三房就已经分家,如何处理长房的私产我可以全权作主,还用不着和你商量吧?」 费明德的财产处理方式,其实大家都明白,并非把千万家产送与三叔费忠贤,而只是把现有的商铺,以及商线、人脉等无形资产转交给费忠贤管理:费明德从此之后不再做直接的经管人,只做幕后老板,每年抽取分红而己。 当然,日后的红利是要多分给三叔一些的。 费明德这一房,因为与官家的特殊关系,所以依然占着皇商的名号,现在转而做了幕后出资大老板,费忠贤便成了出头露面的总掌柜。 当然,或许日后费忠贤也会贪婪心日盛,也会想把这些产业都收归己有,但是只要费明德日后考取了功名,依然与官家联系紧密,费忠贤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办胡涂事,不会把事情做绝。 当今世道,商人再富裕,皇族官家一句话轻易就可以将富商抄家灭族,亿万家资也瞬间毁于一旦。 费明德做的最坏打算,也不过就是从此费家生意全部脱手,日后没有红利可拿而己。他手里已经掌握住了先父留下的千万巨额家产,就是花销几辈子也是够了。 何况父亲生前就曾说过,他的三弟费忠贤有商才又有商德,乃可重用之人。他的嫡亲二弟反而心浮气躁,贪婪鄙薄,不足与之为伍。 费忠良气得脸皮紫胀,他万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庶弟倒从长房占了大便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最奸险狡诈的人平时看起来最忠厚! 费明德却不理他,继而朝坐在列席末端的扬州各家皇商拱拱车,道:「先父生前所揽的皇商生意颇多,但晚辈不擅此道,如今准备只留下玉石珍玩一项,其余买卖,尽皆转手给各位世伯世叔。」 众皇商讶然,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下的商人那么多,皇族就一家,皋皇更是众家商人在千万人之中拚搏厮杀出来的名额,说起来恐怕比学子科举还要艰难一些。 现在费家居然肯把手中掌握的皇商份额分出去,虽然这其中还要经过各种利益的博杀,更需要重薪获得皇家的许可,但只要有份额让出来,他们又抢先得到了先机,还是有很大的争取空间。 费家因为与太后娘家的亲密关系,所以经手的贡品种类相当多,大宗买卖里就包括了诸如布匹、茶、香料等,这都是利润可观的大生意。 原治之凝神细思,他如今倒觉得费明德这一番作为肯定是背后有人指点了,费明德在读书与揣摩人心上,还略有几分才识,但要说到处理家产,确保日后利益并能安稳度日的手段,他是肯定做不来。 那么,是那位外貌秀雅如兰,气质却凛冽如梅的女子在背后出的主意了? 她倒是很懂得「舍得」二字的精髓所在——有舍才有得。 费明德与费忠贵毕竟不同,舍去费家的经管之权,可以换来费明德的安心科举仕途。 舍去皇商生意中的几个重要份额,将众人盯在费家财产上的注意力轻巧转走,却又保留下皇商名额,维持费家地位不坠。 只做玉石珍宝这项少而精、又不会如吃穿等贡品容易惹祸的生意,省心又省力,当真是一舍而数得。 难得闺中女子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目光与利落手段。 原治之目光幽深,心底却忍不住浮出一点愉悦笑意。 这倒有些意思了。 很有意思。 他与费明兰无意的暗中连手,倒成全了费明德。 费明德这个庶子也算福大运气大了。 费明德不明白原治之为什么会出手帮他,百恩不得其解。其实说穿了,无非也就是因为「庶子」二字。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 谁又知道,在外人眼中当今高高在上、最炙手可热的、除了皇家之外的第一世家望族的原府三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个「母不详」的庶出子而己。 费明兰,明兰,明兰…… 原治之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想着那俯如同这名字一般兰心薰质的女子,心头再次怦然而动。 他毕竟还年轻,知好色而慕少艾,第一次见面时,费明兰出色的外表就让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而现在,费明兰的行事作为,更是触动了他的心,他喜欢坚强又聪慧的女子。 疾风知劲草,费明兰在父亲骤然去世之后的一连串作为,己足以证明她性格中的坚贞不屈。 他的心头滚热,有一股冲动想要去呵护疼爱那名外表如兰、性格却如梅的女子。 爱,在最初的最初,或许就是缘于这样的一点点冲动。 花期短暂如美人青春。 眨眼间,春兰的花期就要过去,香味和花型都已步入暮年,费明兰准备剪花,为植株发芽贮存养分了。 立春和立夏提前一晚用烧酒浸泡了银剪,清晨起来,在下剪前,又把剪刀在明火上烧烤过,等剪刀不热了,费明兰净手后才亲自下剪。 剪下来的兰花,被丫鬟们小心收起到无味的木盒里,日后或做熏香,或做香重:或制成干花做兰花茶、兰花点心、羹汤配料,皆是美味。总之,兰花尽情缩放展尽美态之后,仍然可用、可食、可入药,好处多多。 旭日东升,站在兰花盆前的费明兰身上一袭水绿长裙,裙角绣着没有开花的兰草,乌压压的秀发束成两根长长的辫子,盘结在脑后,辫子以暗色发箍固定,斜插一支碧玉簪身、下垂蝶戏兰花翠玉珠串的步摇,清新亮丽一如那秀雅动人的极品名兰。 立春春俏声对立夏道:「大小姐真好看,比二小姐美丽多了。」 立夏小小「嗯」了一声,大小姐并不喜下人们多嘴多舌,所以她们只敢背着小姐偶尔小声议论一回。 「那些官家小姐虽然自视甚高,每次来看小姐头都抬得高高的,可她们就算用上吃奶的劲儿打扮,也没小姐动人。」 二婢并非突然产生如此感慨,而是昨日费家二小姐终于出嫁了! 在亡父百日服孝期间匆忙出嫁,并不犯忌讳。有些人家的儿女年龄大了,担心三年守孝会耽误了儿女的婚期,导致婚事生变,所以就有了百日孝期内允许紧急婚娶的特例。 同例,官员的父母逝世后,官员一般要丁忧回老家,为父母守孝足三年。可对于皇帝来说,这其实是大大浪费手下官员的时间,所以皇帝就可以「夺情」,以特例召回能臣干员,继续让他们为自己做牛做马。 人们不会指责费明薰匆忙赶着出嫁,但让丫鬟们忿忿不平的是,明明大小姐还没有订亲,为什么二小姐就已经出嫁了? 这让她们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也太没有面子了吧? 少爷继任了家主,如今已经大权存握,名副其实,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善待太太和大小姐喔? 立春和立夏这两个忠心耿耿的贴身大丫鬟,难免要为自家小姐忧心一二。大小姐今年都十六岁了,守完孝就十九岁,绝对算是大姑娘了,连婚事都没有议定,到时候可怎么办呀? 可是大小姐最近一直表现得平静无出,除了吃斋茹素,为父亲守孝之外,就是陪伴母亲,弄弄花草,好似没有任何心事一样。 正在立春和立夏随侍在费明兰身后,有点忧虑地注视羞她忙碌的背影时,小丫鬟石榴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只鸟笼走过来,说:「启禀小姐,有位原公子给小姐送来一只鹦鹉,少爷要我拿来给小姐过目,问小姐是否收下?」 费明兰闻声转过头来,将手中的银剪交到立春手上,诧异地看着玄铁鸟笼里的鹦鹉,这只鹦鹉看起来还算幼小,鹦嘴鲜红,顶部细毛淡绿,两翼羽毛却是油亮光滑的翡翠色,极为漂亮。 石榴识趣地将笼子举高,道:「少爷说这叫丹巴鹦鹉,是从遥远的天府之国购买的珍禽,是很希罕的品种呢!」 立春、立夏也好奇地盯着看个不停,立夏问道:「人家都说『鹦鹉学舌』,这只会说话吗?」 石榴从荷包里取出几枚葵花子,放到手心里,却又不让鹦鹉吃到,诱着牠道:「馥馥?馥馥?说『姐好』」 鹦鹉馥馥高傲地在鸟笼内踱来踱去,就是不肯开口。 「牠叫馥馥?」费明兰间道。 「是呀,小姐,少爷说出自什么诗呢。」石榴苦恼地皱了皱眉,她不识字,可不懂什么诗呀歌呀的。 费明兰接过石榴手里的葵花子,打开笼子门,馥馥就主动跳到了她的手心里,她用手指轻轻抚摸馥馥的背部,馥馥低头啄食了一枚葵花子,然后在她的手心里跳了跳,甩甩头,忽然开口道:「幽兰在空谷,馥馥吐奇芳。」 费明兰又惊又笑,用手指点了点牠的小脑袋,笑道:「哎哟,你还是个小才子呢。」 馥馥满足骄傲地又跳了跳,继续学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于于归,宜其室家。」 费明兰这下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她就是再笨,也听出了这鹦鹉果真是在「学舌」,学他人的口舌,做了个传声筒而己。 费明兰喜好读书,平时涉猎颇多,知道丹巴鹦鹉确实属于珍禽,这种鹦鹉音色清脆圆润,动听悦耳,而且很聪明,十只里九只能学人言,有的还能一口气诵出长达十几个字的诗歌,比如眼前的馥馥。 立春和立夏却听得大为惊叹,石榴更是目瞪口呆,她可是怎么也记不住这样的诗词呢! 馥馥居然比她还聪明,太厉害啦! 费明兰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漂亮可爱的馥馥,心头却浮现出青衣青年高雅端华的样子,不免有点心思浮安。 她前几天知道了原三公子是亲自来相亲的,那时候她就已经羞窘过、担忧过、思虑过了。 她不知道原三公子到底对她是什么印象,心头有点忧虑不安。 哪个少女不怀春? 费明兰再聪慧、再坚强,也不过是一名正值二八芳华的妙龄少女,她自然也会偷偷地猜想自己将来会遇到一位怎样的男子做她的夫君。 第八章 原治之,世家望族原府的嫡三公子,原府众多男丁都位列高官,长辈且不提,光原治之这一辈人中,长兄年纪轻轻已经位列二品大员,是手握实权的尚书左仆射:二兄十八岁已经成为少将军,为国驰骋疆场,长年厮杀在前线:原治之本人十七岁也己进士及第,虽然只是第三名的探花,据说却是拿帝因为他年轻,长得又俊美,非常符合「探花郎」这个美誉,才故意将他从状元降到了第三。 而且,费明兰听庶兄费明德详细讲述了原治之对费家的出手相助,了解了原治之的手段与善意,这让她感激之余,更增添了几分少女的浪漫憧憬。 费家在费忠贵突然去世之后,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原治之的出现就宛如立下了一根最中心的粱柱,让费家突然就安稳了,费明兰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不管对于什么样的女子来说,有本事的强势男人都是最容易让她们心动的,费明兰也不例外。 英雄爱美人,美人又何尝不一心仰慕英雄? 更何况原治之本身又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费明兰的一颗芳心,也就不知什么时候,在不知不觉中,萦萦绕绕地放到了原治之的身上。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原治之都是让女方无可挑剔的完美夫君人选,费明兰真有点担心人家看不上她这种商户女呢。 如今他却送来了馥馥,是什么意思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在暗示她可成为他的良配,在向她温婉求婚吗? 费明兰强自压抑心头小意的乱蹦乱跳,就怕是自作多情,万一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呢?她如果太热情响应,岂非会让她出丑? 可,万一真的是呢? 她会因为一时的会错意而错过这段良缘吗? 石榴忽然「哎呀」了一声,有点惶惑地道:「小姐,那位原公子还让奴婢转述一句话的,奴婢刚刚居然忘记了,还请小姐责罚!」 「小胡涂蛋,快说呀,什么话?」立夏忍不住拍了石榴的小脑袋一下,这个小丫鬟刚刚十一岁,还没有调教好,性格有些粗枝大叶的,有时候真让人忍不住想敲她脑袋瓜几下,看能不能开窍。 石榴道:「原公子要奴婢转告小姐:『费小姐,原三并非你眼中的原三,而是和令兄一样的原家子。』」 嗯?和哥哥一样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费明兰狐疑地颦眉,忽然她的心一跳,她的哥哥可是好男色啊! 难道…… 这、不会吧……天啊! 天哪! 金陵,乌衣巷,原府。 原四公子原平之冲进母亲郑氏的院子,一路直接闯进内室,看到郑氏手中正拿着合婚庚帖,目光阴寒,脸色沉重。 郑氏皱了皱眉头,道:「你这是干什么?耍性子给谁看呢?没有通告就闯了进来,越大越没有规矩了,哪里还有一点大家子的样子?」 原平之伫立在原地,努力平抑住心头的怒火,放缓声,问道:「父亲也答应向费家提亲了?」 「是啊,费家大小姐也算是你们的远房表姊,和治哥儿联姻,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原平之只觉得心中一团怒火,额角青筋跳得生疼,他努力压低声音道:「这和替二哥纳妾冲喜不一样,出身低微、身为平民也就算了,这可是替三哥找的正室嫡妻,怎么能要一位商户女?士、农、工、商,最不入流的就是商人,奸商奸商,这种人养出什么好女儿?」 郑氏把庚帖放存桌子上,端起茶盏,倒是漫不经心地笑了。 「你这孩子懂什么,咱们家的情况你多少总该清楚一点,你父亲和大哥都说过,你们几个兄弟姊妹并不再适合往高处寻亲,治哥儿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寻到一门这么合适的,你父亲也觉得妥当,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原平之扬眉这真的合适?难道不是你故意寻来羞辱三哥的?」 「混帐!」 郑氏手里的茶盏擦着原平之的耳际滑过,在地板上发出清脆撞击声后,被摔得四分五裂。 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原平之近前,怒视着他,怒骂:「不孝子!这样和亲娘说话的吗?」 原平之闷声道:「京里那些公子哥儿听闻三哥要娶一个商家女,都纷纷取笑奚落他,说他是原府最倒霉的儿子,生得最俊美有何用,不过是被原府室来换银子。」 郑氏气急反笑,「胡说八道!简直莫名莫妙!这到底是哪里传的混帐话,你偏偏也信?咱们原府何时沦落到需要拿儿子换银子了?」 原平之恼怒道:「我是不想相信的,可事实不是如此吗?他们还不知道三哥其实是庶子,就已经这样嘲笑了,如果再知道了实情,还不知道会说什么怪话呢!到时候原府的脸不就都丢完了吗?最难堪的难道不就是娘吗?他们不会说你面慈心狠,苛待庶子吗?」 郑氏一巴掌甩在原平之的脸颊上,眼中又痛又怒,她颤抖着手指,指着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幼子,忍不住老泪纵横。 「逆子!逆子啊!难道你就是这样看你娘的?在你眼早,你娘我就是这样口蜜腹剑、面善心恶之人?这么些年,我怎么对待治哥儿的,你不清楚?我对待他和待你们同胞兄弟三人有任何区别吗?他的哪点待遇不如你们?你看看姨娘们养的五哥儿、六哥儿,和你们兄弟四人一样吗?下人待五哥儿、六哥儿和治哥儿一样吗?这都是谁为他带来的尊荣?是谁在维护他?」 原平之跪倒在亲娘身前,说:「娘,我也是心疼您,不忍您被别人存背后指指点点啊!与三哥相比,我更心疼的是您啊!既然这么多年您都善待三哥了,为什么在他的婚事上,要坚持为他选择一个商户女呢?」 郑氏擦了擦泪,木然却又决然地道:「这是我为他选择的最合话的未婚妻,父母的苦心孤诣,你们这些小家伙又懂什么?」 她懒得对自己这个骄纵任牲的小儿子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自己复杂的心态。 小儿子友爱手足,天性良善,一心一意为他的三哥打算,可是他哪知道他的三哥却绝非等闲之辈,? 就算再疼他、再宠他又如何?他还不是不和自己这个嫡母亲近?毕竟隔了一层肚皮,终究会是两种心肠,无论怎样为他着想,他也不会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贴心。 原三自从知道自己是庶子出身以后,就费心谋划想从原府独立出去,他那些小动作,真以为能瞒得过她这位原府的当家主母吗? 他巴结皇帝,暗中为皇帝效力,可是他忘记了皇帝是她的亲外甥,太后是她的亲妹妹吧? 他就是想造反,又能反到哪里去?孙悟空再神通广大,又岂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他不是精诵商贾之道吗?他不是对物流南北,商通天下感兴趣吗?他不是很推崇四方行商的商人吗? 那她作为慈母,遂了他的心愿,为他特意寻觅一位商户女为妻,难道还称不上「体贴入微」、「苦心孤诣」? 嫡母难做,谁又能体谅她的难受与难为? 原平之见母亲主意己定,显然是下了决心的,不由得大为焦急,他还没有接到三哥的来信,不知道是否愿意迎娶费明兰为妻,如果三哥不乐意,那么就算母亲勉强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行让三哥娶妻,最后也只会加剧母子之间的矛盾,更加让关系恶化。 原平之想先让事情缓一缓,他虽然友爱兄弟,但也孝顺父母,不想让母亲多年的声誉毁于一旦,流言辈语的杀伤力是相当大的,一旦母亲被认定容不下庶子,德行有缺失,就会丢尽颜面。 母亲明明是那么爱面子的人,为什么在三哥的婚事上就这么执拗了呢? 「娘,要不再等两天,等三哥从外面回来了,问问他本人的意思?毕竟他也大了,又是堂堂的探花郎,如果他真不乐意,事情闹大了,会计人看笑话。」 郑氏坐回椅子上,摆摆手道:「我特意去皇国寺寻找高僧为他们合的庚帖,卦象上说他们乃是天作之合的佳偶,上上大吉,你就不要管了。」 「可、可是……可是费忠贵刚过世不久,费明兰身为嫡女要守孝啊!」 「不是」丕没过百日孝期吗?先把婚订下来也是好的,免得夜长梦多。」 「娘——」 「行了,你出去吧!这件事你不要再过问。」郑氏开口撵人了。 原平之心里气恼得翻来滚去直跳脚,表面上还得勉强维持住原府四公子的礼仪派头,闷闷不乐地从郑氏院子里退了出来。 身为弟弟,他想帮助兄长寻找一门好亲事。 可是身为儿子,他更不能当真忤逆母亲,让她伤心难过。 原平之不由得暗自感慨贤弟难为,孝子更难做。 总之一句话,人难做。 真是人人都难做。 余姚县客栈,甲字第一号房。 原治之正坐在轩窗下的书案前研读厚厚的卷宗,他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长衫的交领与袖口用深青色滚绣出素雅的云纹,腰系同色绣云纹的宽腰带,带上仅仅悬坠了一枚羊脂白玉珏做佩饰。 他的头发高高束起,只系了一条天青色头巾,清俊的五官完全显露出来,在旭日晨光中,直让站在书案边角研墨的妙龄俏婢看得移不开视线。 研墨的俏婢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算太高,但是身材窈窕,丰胸细腰已经很有女性的诱人风情,她生得五官端正柔和,不是极美丽,但却让人看起来极为舒服。 在原平之的心目中,俏婢盈袖这样温婉性情的女子,才最适合平时最会装腼腆温和,实则相当冷肃寂寥的原治之。 原治之审视着手中扬州各大盐商历年来的所作所为,这里面的数据,既有官府的记录,也有民间打听来的消息。 盐铁之利,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税收的重头,但也最容易滋生腐败,出现大问题。 两淮盐场是盐利重地,产盐量大,品质也高,扬州盐运衙门上交的盐税几乎占了景国盐税的一半。 可是近年来,盐业频频出现问题,官府招商办课,实行由专商垄断盐引的「纲盐法」,养肥了一批大盐商,专业盐商子孙世袭,巴结贿赂官员,垄断了盐的收买、运输和销售,任意剥削食盐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导致官吏勒索成风,私盐成行,盐法紊乱,商民皆受其害。 去年冬天余姚县甚至爆发了产盐灶户与盐商的持械流血冲突,据说造成了三死十几人伤,后果相当严重。 看到余姚县案宗时,原治之不由得嘴角微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费明兰高姚秀雅的身影。 费忠贵是靠卖盐起家的,他本身也是余姚县的大盐商之一,成为皇商之后,虽然经商范围扩增了许多,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盐业,对他来说,盐业是他的立业根基。 但是费明兰在处理费家产业时,最先出售的却是盐业,让费家与盐业这个既有世袭之权又有巨额之利的行进再无瓜葛。 原治之不相信她预先得到了朝廷要整治盐业的消息,倒宁可相信她是透过自己的研究,得出了盐业已经危机重重的判断,在表面的繁华之下,其实是迅速土崩瓦解的巨大凶险。 第九章 存这个时候,与莫贪图最后的飨宴,不如趁早脱身。 如若费明兰是男子,当更有可为吧? 越是深入了解这位费小姐,原治之就对她越是满意。 人生难得一知己,更何况是红颜知己? 原治之从袖袋里取出皇帝钦赐的令牌,上面是玄昱银钩铁面的两个字:御商。 他玩味地眯了眯眼,千年钨钢做成的令牌本身就价值不菲,再加上皇帝的亲笔御书,更是价值连城了。 可是这都比不过「御意」二字之重。 十七岁进士及第之后,原治之就被玄昱召进宫中,就着原治之殿试时的时事策论,两人密谈了整整一夜。 次日,玄导便赏赐了原治之这样一枚令牌。 原治之这位「御意」,并非寻常的御用商人,更与「皇商」有着天壤之别,简单来说,原治之代表皇帝总管、监管以及规范天下商人的一切商业行为,权力之大,超越古今。 如果让朝中的那些耻于言利的老古板知道了,大概会大哭皇帝必须「重农桑,抑意贾」,否则势必要重蹈吕不韦「奇货可居」、「天下可贩」之祸端。 商人,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国家的大害虫,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益。 就连原治之的父亲原北顾与大哥原修之,对于原治之这个莫名莫妙的职位也是不置可否,虽然没有明言反对,但也只是抱着姑且听之任之的姑息态度而已。 原治之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确实自读了史书之后,就对「物流南北、商通天下」的事情感兴趣,他直觉这也是社会存在的一种基础形态,却被人为强力压制,导致商业发展畸形,在世人眼中,商人大多等同于唯利是图、为富不仁的奸商。 可事实上,一个社会要想保持活跃发展,就不能轻视商人,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蠢」,而商人就是让整个社会流动起来的关键因素。 原治之的这些思考,却并不为时下的权贵阶层所理解,他们将他视为离经叛道、不学无术,更甚者嘲笑他自甘隋落、满身铜臭。 不过……费明兰或许是可以理解他的吧? 原治之忍不住若有所思地这么想。 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原治之的沉思。 盈袖悄声问:「何人?」 「打扰客官了,有人为客官送来了两盆花草,请客官收下。」门外的店小二必恭必敬地回答。 住在甲字房的客人通常非富朗贵,能在甲字一号房久住的客人更肯定地位非凡,所以小二伺候起来非常恭谨小心。 盈神上前打开了房门,两名店小二各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兰花站在门口。 原治之站了起来,示意小二把花盆放到书案的一角。 小二放好花盆,又施了一礼,方道:「客官,送花的人自称费家下人,并说一盆花赠送给先前购买了「素心如雪」的贵客,另外一盆则是赠送给客官您的。并说两盆兰花品种不同,客官想必是能分辨得出。」 原治之点了点头。 盈袖打开荷包,分别打赏了两个小二各五十文钱,小二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盈袖重新关了房门,转身就看到原治之正专心地欣赏著书案上的两盆花,卷宗已经被他放到了一旁。 她眼神一暗,少爷工作起来向来专心忘我,这还是他第一次把工作放一旁,却去注意别的事情。 费家送来的兰花,应该就是那位很可能成为三少奶奶的费家小姐送的吧? 盈袖暗自抿了抿嘴角。心里酸溜溜的有点不是滋味,同时又觉得果然不过是个商户女,一点都不懂得矜持,眼巴巴地给陌生男人送礼物,也不害臊。 时下对女子要求极严,闺誉是否清白足以决定一个少女的生死。 未婚少女私下赠送外头男子礼物,如果这消息被流传出去,费明兰大概会名誉尽失吧? 原治之看着桌子上的兰花,心情却越来越好,直至那快意在心底遮掩不住,从眼底流露了出来。 原治之能代表皇帝亲自来买兰,自然也是鉴赏兰花的高手,他一眼就认出了费明兰所送的两盆兰花皆是最早在余姚县被发现的名兰品种:龙字、贺神。 龙字,因最早发现于余姚县高庙山的「千岩龙脉」,故而得名。 「龙字」植株高大雄壮,花容丰丽,花葶细长,观音捧,大铺舌,舌上倒品字形三个鲜红点,非常靓两。 原治之用手指戳了戳「龙字」的花瓣,这天下间可称「龙」的只有九五之尊的那一位,看来费明兰发现「素心如雪」的买家居然是皇帝之后,有点不安,所以又特意赠送了这盆「龙字」。 「龙字」与「素心如雪」,还真是格外匹配玄昱和薛珍这对天下最尊贵无双的夫妻。 原治之的注意力却更被另外一盆「贺神』吸引,这是费明兰特意赠送给他的礼物啊。 「贺神」不易起花,栽培较难,但是花姿清逸楚秀,花品端正有气度,花色俏丽,故而也属于难得的佳品。 而费明兰赠送给原治之的这盆「贺神」,兰花外三瓣中的两侧副瓣向上微挑,呈现「飞肩」,比一般「贺神』副瓣的「一字肩」希罕珍贵许多。 但是让原治之心生愉悦的不在此,而是在于「贺神」还有一个别名,「贺神」因为最早是在余姚县鹦哥山发现的梅办春兰,所以又名「鹦哥梅」。 鹦哥,乃「鹦鹉」的俗称。 鹦哥梅——以鹦鹉为「媒」。 如此说来,费明兰没有介意原治之「与费明德一样的原家子」身分,接受了他赠予她的丹巴鹦鹉,也暗中允诺了鹦鹉学舌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求婚。 费明兰不相信原治之和自己庶兄一样爱好男色,若真是如此,他应该就不会没头没脑地用鹗鹉来求婚不是吗? 如果不是爱好男色,那么原治之所说,他是和费明德一样的原家子,又意味着什么呢? 费明兰把认识原治之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想了再想,再想想费明德所说的原治之对他莫名的善意与出手相助,让她恍然大悟一一原治之是原府的庶子吧? 所以才对费明德情同此心。 也所以,才会有可能与一名商户女子联姻。 一旦这么想,原治之的许多行为就能够理解了。 而在她想明白了原治之是原府的庶子之后,仍然冒着闺誉尽失的大风险响应了他,更说明了她看重的是原治之这个人,而非他的原府三公子的身分。 现今社会风气非常保守,尤其对于未婚的闺阁女子来说,与外姓男子的私下接触其实是大忌讳,一旦被外人知道,就等于闺誉扫地,再难嫁到好人家。 但是总有些向往自由,追求自己心爱之人的大胆女子,会想尽办法向对方表达自己的钟情与青睬之意,她们往往会透过一些巧妙的手段,尽量不落人口舌地与心爱之人暗通款曲,比如做一顿暗含深意的饭菜,吃过就没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而费明兰赠送兰花,也算是颇为取巧了,众所周知,她本身就擅养兰花,赠送友人几盆兰花,的确能避免一些口舌是非。 但就算如此,她仍然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一旦出现负面的风言风语,她付出的代价将远远超过身为男子的原治之。 于原治之来说,这或许是一段风流佳话,于费明兰来说,却可能成为她妇德不修,淫贱放荡的罪证。 一名未婚的清白女子,为了自己甘冒如此大的风险,除了没心没肺之人和傻子,谁又能不承情、不感动呢? 原治之自然明白费明兰所付出的代价,所以越看「贺神」越是着迷,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双掌掌心相击,道:「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兰心薰质,玲珑诵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一直偷偷观察着原治之的盈袖,闻言不由得脸色一白。害怕泄漏了自己的心思,她急忙低下头,咬紧了嘴唇,手指死死握住手心里那枚兰草荷包。 原治之一向喜爱兰花,认为其在花草之中独得「四清」,即「气清、色清、姿清、韵清」,所以他的衣饰也多以兰草居多。 盈袖自从跟随原治之,早己芳心暗许,为了讨好他,她便亲手给原治之缝制一些绣了兰草的随身小物,这枚荷包就是她抽空熬夜缝制的,如今只差最后几针线就可完工了,可是她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绣了兰草荷包又如何? 她这平庸的绣工如何与费明兰亲手培育的鲜活兰花相比?她这个身分微妙的婢妾,又怎能与皇商之家的嫡出千金大小姐相比? 现在原治之对她就不怎么热情,等费小姐嫁进门之后,恐怕会更冷淡吧? 盈袖丰指越捏越紧,心里满满的都是「不甘」二字。 费氏兰苑。 费明德的小院书房里。 他与费明兰相对而坐,清秀小厮送上香茗之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但是立春、立夏只退守到了书房的门口,并未出去。 虽然二人是兄妹,但男七岁不同席,他们己不能单独相处,要避嫌疑,所以就算要说心里话,也要有佣人在旁伺候,只是让他们尽量离远些,听不清楚话音就好。 费明兰的目光倒是一直跟随着那名清秀小厮,直到他完全退出门去,再也看不见。 费明德注意到了她目光中的审视,有点讪讪地笑说:「洗砚上次失职,被你打发去了农庄,这是刚提拔上来的洗墨。」 费明兰眨眨眼,「长得挺漂亮的呀。」 费明德打个哈哈,「不过尚可入目而己。好了好了,咱不说他,一个小厮而己。倒是不知妹妹此来有何贵事?」 费明兰站了起来,皱了皱眉,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看向费明德,几次欲言又止。 费明德忍不住讶异,问:「什卜么事能让一向有话直说的妹妹如此为难?」 费明兰低低叹了口气,道:「大哥,我接受了原三公子赠送的鹦鹉,又回赠了他一盆『鹦哥梅』。」 费明德挑了挑眉,随即从「鹦哥梅」三字中明白了什么,先是心底诧异,随即又笑起来,他用合起来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凝神思索了一下这其中的种种关系,道:「看起来这算算是『他有情,你有意』,大好事啊!」 费明兰却难掩下安,「未婚女子与外姓男子私下联系总是不好的,我这次是因为大哥之前提过原治之的种种,觉得他是个难得的男子,机不可失,有必要为自己的将来博一次,所以才大胆主动了一回。可是……如果万一婚事不妥呢?万一原府看不上咱们家呢?万一……我的行为被恶意泄漏出去呢?」 费明德也有些怔忡,因为费明蕙的婚事意外顺利,让他有点大意了,忽略了许多行为对于闺阁女子是非常不妥的,一旦有了万一情况发生,对于男子来说不过是一段风流趣事,对于女子来说却可能要赔尽一生。 他用折扇敲着手心,最后毅然道:「我这就去找原治之,让他尽快夹上门提亲,就算不能早日完婚,也要先把婚事决定下来。」 原治之首肯,费明兰默许,又有原府郑氏主母的大力支持,费明德以为这己经是一件铁定能成的大喜事。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原治之与他一起从京城焦急等来的,并非原府的提亲人马,反而是皇帝亲笔写下的一道赐婚诏书一一 皇帝将乐阳公主赐婚予原治之。 第十章 原治之跪在那里接旨,身体却已经僵硬了,头磕在地面上,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玄昱又在搞什么鬼? 乐阳公主乃玄昱的妹妹,却不是一母同胞,而是先皇最宠爱的皇贵妃唯一的爱女。 先皇病逝,皇贵妃两月后也病体难支,相随而去了。据说当时太后玄郑氏畅快得大笑三声。 如果说后宫之中太后最爱的是谁,她或许说不清,但最恨的一定是自从进宫之后就受尽万千宠爱,甚至堪称「独宠」的先皇贵妃。 幸亏皇贵妃只生了一个女儿,否则按照先皇当时忌讳太后玄郑氏的架势,编宠皇贵妃的程度,很有可能早废掉玄昱,改立皇贵妃的儿子当太子了。 明明太后与皇贵妃乃死敌,却不知道为何玄昱与乐阳的感情自幼就相当好。这其中自有先皇的有意培养,他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够善待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当然这也与乐阳是个娇美可人、善解人意的小公主有关。 玄昱与太后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称得上冰冷,与同胞长姊金阳长公主的关系更冷淡,他一向看不上太后与金阳的嚣张与强势。 对于手握大权的男人来说,最讨厌的大概便是要与他争权的女人吧? 但是玄昱很宠爱幼妹乐阳公主,这是景国皇室人尽皆知的事实。 现在玄昱居然要招原治之做乐阳的驸马,这是毁他呢?还是太宠乐阳? 从古至今,驸马都是个悲惨的角色。 且不说一旦成为驸马,夫妻之间还要恪守君臣礼仪,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见妻子一面都要申请,大礼参拜:夫妻闺房之乐更是别提,不知道有多少教养嬷嬷、礼仪官之类的人盯着,行房犹如上刑,那根本是折煞人! 对于怀抱理想,有志于兼济天下的男人来说,更致命的打击是成为驸马后,基本上就与仕途绝缘了,皇室只会给你安排一个养老的闲官。 既不能养小妾,又不能手握实权,驸马只是锦绣荣华堆里供养的一个公主附属品而己,男人的特权没有了,乐趣没有了,尊严也完全被践踏成泥。 直正的富贵人家,是绝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当驸马的。 那些小说话本里,贫穷学子考上状元,再当驸马,以为这样就可以一齿登天了,实则是民间百姓不了解真正权贵生活的美好臆想而己。 宫旨太监见原治之迟迟不接旨,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他长途奔波来到余姚县这小地方,就只为了宣旨,己经很累了好不好? 太监捏着公鸭嗓子喊道:「三公子?」 因为原治之「御商」的职位很模糊,许多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官,所以认识他的人大多仍然尊称他一声原三公子,而不是原大人。 原治之抬起头,脸上已经平静无波,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了太监手中的圣旨,「有劳夏公公一路奔波。』 他并未把夏公公请入房里,只是顺手塞了个萄包,荷包轻飘飘的,里面却是百两的银票。 太监没有不爱钱的,夏公公捏了捏荷包,只觉得很轻,可是越轻他越高兴,这证明里头不是散碎银子。 夏公公心情转好,笑眯眯地道:「咱家恭喜三公子了,喔不,以后就要尊称一声驸马爷了。」 原治之扯了扯嘴角,和这太监说不清,他打算直接回京,面君再议。 费氏兰苑,主院西花厅。 费明兰在里侧,隔着一座紫檀浮雕花开富景落地屏风,与原治之默然而坐。 两人谁都没想到父母没有棒打鸳鸯,反而是君王横插了一脚。 父母之命又哪里抗得过帝王圣旨? 两人都是相当理智冷静的人,权衡得出利弊,不会做出闹死闹活牵连家人惹祸生非的蠢事,只是,终究意难平吧? 茫茫人海,盲婚哑嫁的时代,有多少人能万幸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呢? 沉默了许久,手中的清茗都已经凉了,原治之才缓缓地开口:「明兰。」 费明兰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明兰。」 「嗯?」 「再叫我一声治大哥吧。」 「治大哥。」 原治之捏紧了茶杯,良久,才压抑地低叹一声,「如果……再遇良缘,就……」 就什么? 他始终说不出那个「嫁」字。 他怎么舍得让她嫁别人? 如此聪慧可人,如此兰心薰质的她,除了他,还有别的男子能够欣赏和爱护吗?又有别的男子能包容她性格中的骄傲与棱角吗? 她虽然努力让自己如傲霜寒梅,可本质上还是朵需要格外疼惜呵护的名兰啊。 他以为自己只是对她有点欣赏,赏得各种利弊权衡之后,她堪为良妻而己,他以为自己就算舍她选择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隔着镂空雕花屏风,他看着对面隐隐约约的佳人,心底的爱意与不平之意一样汹涌强烈。 他多么想把屏风一脚踹到一边去,然后紧紧拥抱住她:他又多么想撕碎那张明黄的圣旨,然后把碎布屑扔到玄昱那张可恶的装模作样的脸上。 可是,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他现在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在天子之威的面前,任何的诺言都是谎言,他不能耽误了她的青春。 可是……他真的放不下她。 「治大哥,我都懂得的。」 然后,费明兰就不再多话。 她懂得他对她有几分情意,但是更懂得君命难违。 她懂得他与她其实原本就不算是门当户对,哪怕他只是一名豪门庶子。他之前能够向她求婚,是时也,运也;而今婚事不谐,命也。 她懂得他不舍得放弃她,就像她的心里也很是难受,可是两人只能点到为止,不能逾越了规矩。 她也可以不顾一切地跟他,为婢为妾,可是那样就能幸福了吗?公主能容得下她吗?她的尊严又将被置于何地? 「薄命怜卿甘做妾」,听起来挺美,实则是一个个女子卑微的血泪史吧? 她不愿,也不甘如此过一生。 或许她还不够爱他吧?爱到能够不计名分。 所以,她现在只能与他相顾无言。 原治之将杯子早的冷茶一饮而尽,道:「时辰不早,我该起程了。」 他站起身,走近屏风,解下腰带上悬挂着的那枚羊脂白玉珏,递了过去。 费明兰看着那只修长优美的手,犹豫了一下,才缓缓伸手去接。她那只纤秀如玉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手一把握住,她挣扎了一下,大手却握得更紧,紧紧握着她,好像握住了此生的珍宝,再也舍不得放手。 两个人,两只手,中间隔着一扇屏风,在这个时刻联系到了一起。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原治之终于松开了手。 他这是向她要了三年的时间,要她等他。 他终究是自私了。 费明兰考虑了一会儿,又「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允诺却很重。 对于一名未婚女子来说,这一声之重,承载的可能就是她的一生。 原治之的心滚烫,他又想握她的手了,可是屏风阻隔,圣旨更是如同一道鸿沟横隔在两入之间,难以跨越。 原治之握紧了手心,那早还有伊人的余热与幽香。 他最后深深看了屏风后一眼,终于转身大踏步离去。 原治之离去之后,陪着费明兰站在屏风后的立春和立夏,对视一眼。 直爽的立春抢先开口道:「小姐,请恕奴婢逾越,您刚才实在不该接下原公子的玉珏,更不该答应那三年之约。」 这种约定,对于男子来说无关痛痒,可是对于女子来说,损失的不仅是青春年华,还有闺誉,以及未来幸福的可能。 立夏也道:「京城繁华之地,离咱们这小地方又遥远,三年之期,谁知道会有多少变故?况且原公子不是被赐婚给什么公主了吗?他怎么可以还对小姐说这样的话?」- 吃着碗里,占着盘里,看着锅里,男人不就是这种生物吗? 向明智冷静的小姐怎么也犯了傻,相信了男人这种没有任何约束力、却美莫名曰「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语? 费明兰从屏风后走出来,从撑起的碧纱窗里望着外面原治之己远的身影,顽长挺秀,步履沉稳,就算在如今的境况下,也没有任何的心虚与紊乱。 她又低头看看手心里的白玉珏,轻声道:「我相信他。」 虽然别人都鄙薄商人,可是在她心目中,一名真正的商人才是最重诚信的。原治之的理想是商通天下,那么天底下还有比他更重承诺的吗? 他如能娶她,必不会负她。 他如不能娶她,也必会给她一个交代,不会让她白耗年华。 何况,她在心底任性地想,为了自己的心爱之人等候,又怎么算虚度青春呢? 心里有他,只要想起他,她都会感到甜蜜的。 哪怕这甜蜜中已,经渗透进丝丝忧伤,她也甘之,愿之。 景国皇宫,御书房。 玄昱怒视着风尘仆仆的原治之。 他一直以为原治之是个冷静理智的明白人,可是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原治之居然说他已经看上了嫡母为他定下的商户之女,为了那商女宁可抗旨不遵,不做驸马?! 简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圣旨是能随便违抗的吗? 如果大臣们一个不如意就抗旨不遵,那他皇帝的权威、尊严与颜面不早就丧失殆尽了? 再说了,卑微的商女能和他的宝贝妹妹相提并论吗?居然看不上他的妹妹而选择商女? 这简直是藐视皇族,大不敬! 原治之直挺挺地跪在地板卜。双手高举,头顶着那道赐婚的圣旨,再次重申道:「陛下,臣愿意为景国赴汤蹈火,愿意为陛下万死不辞,唯独不能奉此诏。」 玄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狠狠朝他胸口踹一脚,他从龙案后站起来,大步走到原治之的面前,低头俯视着他,沉声道:「你说什么?胆敢再说一逼?」 原治之的背僵硬了一下,却立朗沉声复述:「臣愿意为景国卦汤蹈火,愿意为陛下万死不辞,唯独不能奉此诏。」 「放肆!」玄昱终于忍不住,还是狠狠踢了原治之一脚,不过终是有三分不舍,避开胸口要害。 玄昱恨铁不成钢地怒斥道:「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以为头上顶的是张废纸吗?以为朕的乐阳是可供折辱的商女?」 「陛下,商女也是不能折辱的!」 「混蛋!朕说能折辱就能折辱!你再敢偏向着她一句,小心朕立即赐她三尺白绫!」 这下原治之倒笑了起来,很干脆地将圣旨塞回到了玄昱的手里,道:「陛下,您要做的是千古明君,开万世之基业,怎么会做这种昏君之事?」 玄昱那着圣旨在原治之头上又狠敲了三下,怒骂:「目无君长,可杀。」 原治之赖皮地笑,「只要陛下舍得。」 玄昱的薄唇忍不住扬了扬,原治之在他面前向来放得开,与所有的臣子对待他都不同,这是玄昱格外欣赏喜爱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君臣,君臣,这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过遥远,皇帝想找个知心人,从来都难于上青天,就连玄昱的伴读,原治之的长兄原修之,在玄昱面前也向来彬彬有礼、中规中矩,玄昱有时候骂他太端架子,原修之却说这是为臣之本分,没趣得很。 第十一章 倒是原治之,在君臣与私谊之间,分寸拿捏得极为妥当,他似乎天生就能知晓怎么让玄昱开心。 玄昱有时候也会惶恐地想,如果原治之再努力些,搞不好就会成为一个佞臣、幸臣,让自己也跟随着成为昏君,以及——「好色之君」。 玄昱看着原治之清俊的面容,有点悻悻地想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可惜啊,寡人还要做明君。 原家兄弟太可恶,一个个长得又俊又好,又有他最需要的才华,让他想压制原家的势力力暂时做不到。 玄昱用圣旨再敲原治之的脑门,道:「你说你愿意为景国替汤蹈火,为朕万死不辞,如今朕不要你死,只要你做乐阳的驸马,你却万般推辞,不是自相矛盾了吗?还是你那些说辞都只是唱高调,哄骗朕的?」 原治之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又郑重磕了一个头,方道:「就是不想欺骗陛下,再才不能奉诏。乐阳公主乃金枝玉叶,如果臣不能一心一意对之,就是亵渎了公主,就是欺君。所以,臣万不能奉诏。」 玄昱冷哼一声,道:「花言巧语。你可知道这道圣旨其实是乐阳接到盈袖的信件后,亲自为你求来的?」 盈袖?! 原治之一怔。 他还以为…… 玄昱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又恼怒地踢他一下。 「你以为是朕笼络你的手段?是朕禁锢你?朕没用到需要牺牲最疼爱的妹妹去笼络大臣吗?」 原治之额头冒了层冷汗,心底却不由暗暗愤怒,是谁信不过他,把宫女指给他为婢妾的? 盈袖是玄昱藏在暗中的棋子,但她最初是乐阳宫中的宫女,据说和乐阳公主的感情不错,以前很得乐阳重用。 玄昱将盈袖赏赐给原治之既有抬举之意,更重要的是暗中监视,毕竟天下总商的权力说大还是很大的,能动用的人脉与金钱更是难以想象。 玄昱与原治之都明白盈袖不过是一枚棋子,象征拿帝与臣子之间「信任」关系的棋子。 这么说有点微妙,但确实是如此,所以原治之也推拒不得,就一直任由盈袖跟在他身边,短隔一段时间盈袖就通过特殊管道密信上呈给玄昱,汇报原治之的所作所为。 这种明目张胆的监视,倒比暗地里的监察更让原治之接受一些。 可是过分的是,盈袖居然通过密奏之权,借机传了私话给乐阳公主,误导乐阳,让乐阳以为原治之是被嫡毋欺负了,才被迫要娶一名与他身分不匹配的卑微商女为嫡妻,这才让乐阳出手,引出了皇帝的指婚事件。 盈袖隐约知道一些乐阳公主的隐私之事,她知道乐阳公主绝不会爱上原治之,但又需要原治之这样一个驸马作为她的护身符,所以她才极力向公主推荐原治之。 乐阳很看重盈袖,一旦原治之成为驸马,一定会提拔盈袖做驸马的侍妾,代替公主伺候原治之,到时候盈衲就能得偿所愿了,如果再能为原治之生个一男二女,未来就更是有了保障。 对于盈袖来说,由公主做原治之的嫡妻,可比一个她完全不认识、不了解的商女做嫡妻,更来得划算。 玄昱随口提到是盈袖告知了乐阳公主原治之的近况,原治之是何等玲珑剔诱之人,马上根据这个消息就推测出了盈袖的那点小心机小手段。 想明白了这些,原治之忍不住气得暗自咬牙,他真的没想里这个宫女胆敢横加干涉他的婚娶之事! 奴大欺主,说的就是盈袖这种人,而这是主人最忌讳的。 此女心己大,断断不能再留。 「不仅是盈袖信件中所说,乐阳也听京中贵女们纷纷传言原府要为你选一富商之女为妻,高门低配,明显是用你为原府换银子,被引为笑谈。乐阳对你……你是知道的吧?」说到这里,玄昱故意停顿了一下,大有深意地盯着原治之。 原治之诚惶诚恐地磕头,连忙说:「臣驽钝,臣惶恐。」 「行了,收起你那一套吧。」玄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起来还是朕的不是,一时嘴快,向乐阳说了你庶出的身分,乐阳以为这才是原郑氏为你选择商女为妻的原因,大为不平,便甘愿选你为驸马,要将拯救出苦海。」 原治之满头黑线,还有比他们更荒唐的皇家兄妹吗? 他们是不是太闲了?玄昱真的是要统一天下的英明君主吗?乐阳真的是善解人意的娇贵公主吗?终身大事也能拿来当儿戏,用来拯救臣子「出苦海」? 他们真是太「焦大」,太「体贴臣子」了! 玄昱最后不容拒绝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朕在这世上,宠得最没有原则的只有乐阳,所以,这道圣旨朕是不会主动收回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玄昱又把圣旨丢到了原治之的怀里。 金口御言,岂是儿戏? 原治之跪地谢恩,还不得不抱住那道要命的圣旨。 景国皇宫,乐阳公主的宫殿。 春风和煦,春阳暖暖,乐阳公主半侧卧在庭院的贵妃榻上,她身前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的正是费明兰赠送给皇帝的「龙字」。 花已经谢了,如今只剩下挺秀的草叶。 乐阳玉葱般的手指轻托着草叶,没来由感到一阵寂寥,她望了望蓝色的晴空,若有所思地对陪侍在侧的大宫女道:「能培育出那么动人兰花的女子,应该不是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吧?或许,是兰心薰质可堪原三公子良配的呢?未语,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狡猾了?」 未语看了看乐阳略带苍白的丽颜,心中发苦,她的主子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如若不抓住原治之,她只能求死了吧? 「殿下,原公子能得您的垂青,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他此时恐怕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别的?」 乐阳意兴阑珊地道:「希望如此吧……日后会补偿他的?」 主仆俩相对无言。 小宫女脚步轻盈地上前来报:「启禀殿下,原治之原三公子求见。」 乐阳扬了扬眉,手指缓缓从草叶上拿开,姿态优雅地坐起身来,道:「宣。」 原治之此时已经沐浴过,换了身干净的月白锦袍,越发显得风度翩翩,姿容清雅。 看到他,乐阳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大考之后,室兄赐宴琼林苑,三榜进土总共三百多名,却唯有探花郎原府三公子正青春,美姿容,气度风华一时无双,惹来众人纷纷侧目,连太监宫女都忍不住找个机会去偷瞧。 皇室与原家是姨表亲,乐阳其实从小就认识原家兄弟们,但她毕竟是女子,而且又不是太后亲生嫡女,所以见面倒不多,真正见识到原治之的风采,也是被皇兄拉到琼林苑才发现。 皇兄当时看着原治之两眼发光,一副看着喜爱珍宝的模样,让乐阳心里满不是滋味,忍不住就对玄昱道:「我看他倒是不错,不知可堪良配?」 当时玄昱挑了挑眉,又仔细盯着原治之看了良久,却始终没有给她一个明确回答。 所以在乐阳的心里,也始终不能确定皇兄到底是看重自己,不舍得把自己嫁给别人;还是更看重原治之,赏得任何女子都匹配不上他。 乐阳正在回想着,原治之己经走过来,他距离乐阳还有好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躬身施礼,道:「臣原治之见过公主殿下。」 乐阳摆摆手,「坐吧。按说你还是我的表兄,不用太过拘礼,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原治之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方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乐阳见他虽然刚刚沐浴过,眼皮子下却有着明显的青痕,显然是因为奔波劳累至极,便道:「你是从皇兄那儿来的?」 「是。」 「那我猜,你是要抗旨的?」 原治之赶紧站起来,直接跪下认错致歉道:「臣惶恐,怕是要辜负了公主殿下的美意,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乐阳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的,但凡贵族子弟其实没几个乐意娶公主的,皇家的女儿也愁嫁不出去呀。」 原治之语塞。 乐阳扫了未语一眼,未语挥挥手,周围伺候着的小宫女和太监都疾步退了出去。 乐阳低头看着自己莹白的手指,良久才轻声道:「我接到盈袖的信,虽然对她所说的你迫于父母之命,要娶一个鄙俗商女的真相有些怀疑,但的确是我起了私心,才想借口美其名救你于水火,要求皇兄赐婚下嫁。」 原治之仍然跪在地上,低着头道:「不管如何,臣是感激殿下美意的。」 「盈袖这丫头赐给了你,你却迟迟不把她收房,这丫头是心急了吧?是她失了本分,闹出了这场风波。这回你既然来了,就把她还给我吧,免得在外面再丢人。」 「是。」原治之松了口气,能这样简单处理掉盈袖,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虽然不怕下狠手处置一名奴婢,但终究要卖给皇帝一点面子。 费明兰的手心早多了枚玉珏。 原治之道:「这是先母留下的唯一遗物,父亲为我从小佩戴在身上,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它的来历。」 费明兰仔细看着手心里那细腻温润的上好羊脂白玉珏,只觉得隐隐有些烫手。 「在我心里,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原治之加重了语气,「还有一枚玉珏,在父亲的手里,他说等到我成亲的时候就会给我……明兰,等你孝满,如果玉珏还没成双,你就把这枚抛弃了吧。」 「可是,我不想收回旨意。」乐阳缓慢但是认真地说道,「表兄。我需要嫁人。尽快。」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依然平坦。可是…… 原治之似乎早有所感,眉毛动都没有动一下。 玄昱一直以为乐阳对原治之有意,其实所谓当局者迷,原治之早发现乐阳的目光只有在对着玄昱时才与众不同。 那不是幼妹对拿兄的仰慕,明明就是妙龄少女的思慕。 这明明是惊世骇俗的兄妹乱伦,可是原治之生在权贵之家,早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丑事,更何况天下最藏污纳垢的皇宫?他根本就见怪不怪。 玄昱这个少年继位的皇帝,有野心,有抱负,有才华,有容人的雅量,是天生的英明君主资质。 但是。他也贪图享受,爱华服丽裳,爱美酒音乐,更爱美人,而且不论男色、女色都爱。 在天下一统之前,原治之相信他有足够的理智,充分施展长处,尽量克制自己的缺点。但是统一大、业完成之后,如若他骄傲自满,自制力一旦崩溃,原治之相信那绝对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悲剧。 明君和昏君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鸿沟界线,也许只是一个思维的转换,明君就沦落成昏君了。 历史上向来不乏这样的例子。君主早年英明有为,晚年昏聩至极,毁坏了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基业者,并不在少数。 乐阳看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便明白他应该早就有些预料,她也不奇怪,原治之的敏锐聪慧,一向是皇兄赞不绝口的。 「皇兄一向信任你,比令长兄更甚,而我们又算是表兄妹,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乐阳的声音越来越压抑,「我想给这个孩子一个正当的名分,你或许觉得我无耻,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忍不住……可是我不能抹黑他的千古基业,不能为他的千古名声留下污点,或许你不信,其实皇兄是不知情的,这个孩子……只是一次醉酒之后的结果,皇兄后来应是不记得了,他只以为自己胡乱宠幸了一名宫女。」 第十二章 原治之叹口气,「殿下,从医家的角度而言,是不鼓励酒后行房的,那对子嗣不利。」 乐阳尖锐地瞪着他,道:「我是一定要这个孩子的!」 原治之冷声道:「就算孩子长大后会怨憎你,你也坚持要生下?就算他因为发现自己是孽子而痛不欲生一辈子,你还是坚持?」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乐阳失控地怒吼,抓起贵妃榻上的靠枕向原治之砸过去。 尽管是厚心棉枕,砸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原治之俯首磕头,「殿下,你我虽有表亲之名,实无任何血缘,臣是外臣,无意听闻了密事,只会放在心里,但实不愿为此赔上自己的后半生。」 开玩笑,戴皇帝老儿的绿帽子,养皇帝陛下的孽子,还害自己娶不到心仪的美好女子,当他是不会算帐,还给人倒贴钱的冤大头吗? 皇家公主又如何,也不能欺人如此! 现成的丈夫与现成的爹,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当。 很久之后,当原治之知道自己的嫡长兄原修之,已经为皇帝陛下戴了顶绿帽子,默默为他养了个私生子之后,更是在心头破口大骂皇家之人实在太混蛋,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玄昱这货,光是私生子他们原家兄弟就碰到了两个,还不知道外面流落着多少个,简直是个超级无敌风流花心的滥情家伙。 乐阳的脸色越发苍白,忍不住语带恳求:「表兄,我己无路可走,如果你不肯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只求一个名分,不会干涉你的任何生活,也允许你娶费家女为平妻,与我堂堂公主平起平坐,这已经是很给她面子,抬举她的身分了。」 给费明兰面子,抬举了她的身分? 你也且看看人家费明兰希罕不希罕这样的面子,要不要这样的抬举? 原治之相信,只要这消息传到余姚县去,费明兰绝对会立即与他划清界线,再别提什么郎情妾意三年之约。 原治直气极反笑,干脆自己直起了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随意对乐阳拱了拱手,道:「殿下。您认为我凭什么就要无辜做个冤大头,做个假丈夫,养个外姓子,还要因此担上驸马的名号。白白耽误了大好前程呢?」 这话很不客气,甚至可以称得上辛辣了。 未语不由得脸色一寒,怒道:「原公子,您岂可如此对公主说话?」 乐阳又羞又怒,苍白的脸色倒添了几分红晕,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急忙坐回榻上,虚弱地对未语道:「把他赶出去,滚!叫他给我滚!」 不等未语开口撵人,原治之直接甩袖走人了。 出生皇族就了不起?就可以随煮拿别人的人生做挡箭牌,方便自己的偷情、私情与奸情? 历史上或许有许多这样窝窝囊囊,明明头顶上帽子绿油油,却还敢怒不敢言,甚至连累家人的驸马,可他原治之怕什么? 不论从哪个方面而言,玄昱都暂时不会动原家,他手底下的嫡系人马培养不易,统一天下的大业比任何儿女情长都重要,只有女人才看重这些。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除了传宗接代之外,就是寻欢作乐之用,能真正尊重女子的男人实存罕见,堪比沙里淘金。 玄昱作为一代英明帝皇,他绝对分得清孰轻孰重,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做出折损一个能干大臣、甚至一个能干家族的蠢事。 哪怕这个女子是他最宠爱的幼妹乐阳公主。 原治之直接返回御书房找玄昱,更不客气地直接跪地认罪,道:「臣适才冒犯了公主殿下,现在臣更要冒犯天颜了,臣启奏陛下,乐阳公主之所以逼婚为臣,乃是因为她已经有孕二月余,但是臣不乐意做个现成夫君与现成老子,所以这圣旨臣是宁死也要抗的,至于抗旨不遵的罪责,微臣任凭陛下处置!」 玄昱似乎惊愕了一下,坐在龙案后静默下语,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原治之。 原治之虽然跪着,但这次并未头磕地,而是挺直着腰板,同样面色沉重,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玄昱闭了闭眼。 他确实被原治之带来的消息震惊了一下,虽然近些年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乐阳对待他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次胡里胡涂的「临幸宫女事件」,他也就那样胡里胡涂放了过去,没有追究。 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有了预感,不想直接面对那事实真相。 就篁是他身为皇帝,是天下至尊,也不能放肆到完全无视人间伦理,抛弃不管,除非他想做昏君。 可是玄昱最大的理想是要统一天下,做千古明君的,岂可被这种宫闱乱伦的丑事给拖累? 乐阳是个聪慧毓秀的女子,继承了先皇贵妃的无双丽颜,又博学多识,经常与玄昱谈论天下大事,并且极力支持他的一切政治主张与措施,虽然她没有什么背景和实力,却足以给予玄昱很大的精神支持与安慰,堪称他的红颜知己。 他们一直如手足,更如知己,玄昱却万没想到乐阳会对他动了男女情思,甚至敢不顾道德伦理,更糟糕的是一夜荒唐之下竟然就会珠胎暗结,这可真是…… 玄昱不由又想起遗落在原修之家里的那孩子,也是一夜的产物,啧啧……身为一名男人,玄昱忍不住为自己的男性能力之强而小小自豪了一番。 他用手指鼓了敲龙案,沉声道:「胡言乱语,一派胡言,公主岂是可任你胡造谣言的?小心朕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是皇帝惩治臣子最万能的利器,抄家灭族可称大不敬之罪,罚上三个月薪俸,轻轻一笔带过,也可称大不敬之罪,单只看皇帝陛下的心情如何。 原治之道:「臣惶恐。」 「朕是金口玉言,圣旨既下。万难收回,否则朕何以镇天下?抗旨不遵,有罪。」 原治之道:「臣甘愿领受。」 玄昱叹了口气,突然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那你就先滚吧!朕看了你就心烦,美人不是解语花,奈何?」 原治之压抑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叩了一个头之后,才迅速离去。 和玄昱谈论天下大事的时候,玄昱的雄材伟略让原治之敬佩尊重,并因此甘愿为之驱使,为那天下一统的大业而贡献自己所有的才华。 可是一旦不谈正事,玄昱的英明皇帝的架子一放下,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好色又无耻的无赖,大臣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他都忍不住要调戏一二,大家都己经对此麻木不仁了。 原治之现在才觉得自己的长兄才是真的聪明,原修之对玄昱向来是不假辞色,该正经时向来不给他好脸色,倒让玄昱在原修之面前始终端住了英明皇帝的架子,不敢对原大公子随意轻薄。 原治之的罪很快就被定了下来。 原治之回家的次日,圣旨就到了原府,圣旨中含混地以原治之抗旨不遵、忤逆公主、冒犯天颜为由,斥责一番。 但是,最今人震惊的处罚,却是皇帝要原家将原治之赶出家门,逐出家谱!并且立即执行,不得延误。 在这个族权与君权并重,「家天下」的社会里,一个人一旦被逐出家门,断绝了家族关系,那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成了真下的孤家寡人。 这个惩罚,才真的狠毒。 原父原北顾与长兄原修之坐在书房里,看着桌子上那道明黄圣旨,沉默无语,气氛低迷。 身为传统儒家士大夫的他们,很重视家庭伦理,对玄昱的处理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 虽然原治之胆敢拒绝乐阳公主的赐婚,是不识抬举,可是不管是降他的职、罚他的俸,哪怕是剥夺他的政治前程,让他以后只乖乖当个原府米虫,也好过这样绝情地将他逐出原府。 原北顾恼怒地瞪着跪在地板上的原治之,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怒道:「逆子!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为了一个商女抗旨不遵?」 原治之低头不语。 原修之倒是不怪弟弟为女人变得不识轻重,如果那位费明兰值得弟弟如此,他反而会支持三弟,他只是不能理解玄导为什么要用这种处罚方式? 「三弟,皇上是否还有别的打算,否则为何用这种奇怪的处罚措施?」 把原治之从原府脱离,让他不能再背靠原府大树好乘凉,同样的,他也不能再给原府增加任何助力。 以原修之对皇帝的认知,怎么看,玄导此举都大有深意。 原治之依然不语。 「为什么?还有什么好问的?」原夫人郑氏恰在此时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此时的她贵夫人仪态尽失,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原治之,嘶哑声道:「治哥儿,你是巴不得从这个家里早一点逃出去吧?这个家生了你养了你,把你培育成才,锦衣玉食地供奉长大,到如今你倒狠得下心与爹娘一刀两断,与兄弟离心离德,我真想挖开你的心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冷心肠!」 原北顾诧异,随即皱了皱眉,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郑氏眼眶一红,愤恨难言地瞪了原北顾一眼,道:「老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治哥儿这哪里是在接受皇帝惩罚,根本就是藉皇帝之口顺利从原家脱身而出,他为此已经谋划了好几年吧?他长大了,独立了,像雄鹰一样可以离开父母独自翱翔了,就把咱们毫不留情地撇下,他连亲父亲兄都不认了,我这个嫡母又算什么?他心底是恨着我的吧?」 原北顾皱紧了眉头,转头看向一直静默跪立在一旁的三儿子,厉声问道:「治之,你母亲所说可属实?」 原治之抿紧了嘴唇,仍然不语。 原修之却忍不住起身走到弟弟跟前,沉声问:「三弟,当真如母亲所言?」 原治之转开了头,回避了长兄的视线。 原修之又失望又难过,「三弟,你当真如此介意摘庶之分?母亲待你多年如一,你究竟恨她什么,甚至连整个原府都要疏远了?」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吧!」接话的是步履己经有些蹒珊的原府祖母何氏太夫人。 「母亲!」原北顾急忙上前搀扶住太夫人。 「祖母。」原修之也疾步上前,搀扶扶了她的另一只手臂。 郑氏看到婆婆,满腔委屈再也隐忍不住,珠泪纷纷滚落而下。 太夫人一直走到太师椅前,端坐下,才直视着原治之道:「治哥儿,我知道你的心结,自从小四不小心露了口风,你就整个人大变,不复以往的开朗明快。你暗中查你生母的消息,知道她死于产后血崩,其至查出了用药过量才是催命的根由,你认为这是你的嫡母做的手脚?」 原治之死死低着头,手攥得紧紧的,手指泛白。 原修之有点震惊地看了看母亲,又回头审视自己这个一向腼腆斯文的三弟。 太夫人叹口气,「你既然查到了这里,为什么不接着继续杳下去?你知道你的生母是宫中出来的宫女吗?知道你生母美艳绝伦,当时已经迷得你父亲差点就要宠妾灭妻了吗?知道你生母怀孕之前,你的嫡母已经怀孕二月有余,却因为被她刺激而流产了吗?即使如此,你生母亡后,因为你父亲要求,你的嫡母还是将你认养在了自己名下,当自己的嫡亲儿子养,并且这十几年如一日,并没有错待你半分半毫。」 第十三章 说到这里,太夫人颜色转厉,蓦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原治之面前,抬手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怒道:「为了一个你从未见过一面、从未抱过你一下、从未养育你一天的女人,你怨恨嫡母,疏远原府,翅膀硬了就要单飞,你何德何能?乌鸦尚知道反哺,羊羔还知道跪乳,生恩重,还是养恩重,你就一点都分不清?没有你嫡毋的一念之慈,你生下时就被老身掐死了!逆子!逆子!那药方是我赏赐给你生母的,是我赏的!你要找老身报仇吗?」 太夫人因为情绪激动,已经老泪纵横。 「你只以为自己亲娘死得屈,哪里知道嫡妻的心酸?你的生母,就是个红颜祸水!祸水!但凡弄得家宅不安的女人,老身都容不得!以为背靠皇室就目中无人,婢子充夫人,她好大的狗胆!更别提她还心怀叵测,要把原家牵连到灭门之罪里!」 最后一条,才是太夫人痛下杀心的最大原因。 妻害争风吃醋态属平常,但是如果牵连到政治斗争,甚至还会为家族理下不可预知的大祸隐患,那么太夫人就绝对不能容忍了。 少年皇帝与太后迟早有一天要翻脸,太夫人绝对不能让原府成为他们之间政治斗争的棋子。 原北顾此时听见母亲提起陈年旧事,不由得老脸紫胀,难堪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没有青春风流时?哪个男人又敢说自己绝对不会被美色所迷?更何况在他的心里,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子绝然没有自家母亲所说的那么不堪。 只是他向来自诏谦谦君子,从来不清楚后宅的争风吃醋会腥风血雨到什么程度,或许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阴私之事也未可知。 原治之的生母荷音,是太后郑氏赏赐给原北顾的,原夫人郑氏与身为太后的妹妹并不太亲密,对于太后对待权势的狂热不置可否,原夫人也不支持自己的夫君与儿子们站在她那边,反而赞成他们一心忠君的行为。 这让太后大为不满,于是选择了一个极为美丽妖娆的贴心宫女赏赐给了当时的顾命大臣原北顾,既给姊姊一个下马威,又能拉拢原北顾与自家亲近。 荷音也确实有能耐,很快就抓住了原北顾的喜好,投其所好,又因为远比原夫人年轻美丽,自然得了原北顾的偏宠。 之后种种争斗,一时难以详述。 反正,荷音的行为与原北顾的偏宠,伤了原夫人,惹怒了当时的原府当家主母何氏太夫人,把原府后宅弄得闺怨声声,鸡犬不宁。 这种大家族,最要不得的就是夫人没有夫人之尊,婢妾以小充大,没了规矩没了体统,那会反了天,连下人都乱得一场胡涂。 一以原府利益为重,以儿子的前程为大,以嫡妻的尊严绝不可欺的太夫人,将军府小姐出身的暴烈脾气终于爆发,一剂掺了过量红花的药方就轻易要了荷音的命。 说起来,原夫人郑氏虽然有点小脾气小心眼,但却是个面厉心慈的女人,否则她也不会虽然和自己的儿子闹了各种小别扭,最终还是容忍下来,承认那些她不称心满意的儿媳妇。 人家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可以耍耍婆婆的威风,可是自家的儿子不争气,各个都是妻奴,让她这婆婆的威风没地方使,她也就认了。 唯独原治之,实在是伤了她的心。 不是自己生的,终归不是自己生的,怎么也养不亲。 男人只管多睡女人,照管小老婆、养育庶出子女的事却都交给嫡妻,嫡妻的心情算个啥呀,谁顾忌呀? 看着不是自己生养的子女要扮慈母,看着丈夫移情别恋的证据还要装大度量! 满腹的心酸、委屈、愤怒都只能和着血泪吞下肚子里去,否则就是善妒,就是不慈,就不是合格的当家主母。 这个社会,就是以各种女人的各种眼泪,陪衬男人花天酒地的奢靡快活日子而己。 面对郑氏的无声谴责、太夫人的厉声斥责、父亲的尴尬与长兄的复杂眼神,原治之没有为自己辩驳一言,只是重重地三跪九叩后,默默独自离开了原府。 此一去,人间多了个无根飘萍子,再也没有了尊贵的原府三公子。 金陵权贵阶层最新的热门话题,就是原府三公子被逐出家门事件。 许多闺中千令小姐对于原治之为了一名商女抗拒公主的指婚,嘴上说着他真是傻,心底里却对那名商女羡慕嫉妒到不行。 对于这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千金贵女,她们从来不缺锦衣玉食与各种奢侈享受,唯独缺少的就是一个情深意重的郎君。 父母为她们选的夫婚,虽然门当户对,可哪个不是左拥右抱花天酒地的?成亲前通房、侍妾往往都一大堆了,搞不好连庶子庶女都给生了好几个。虽然嫁了人,从贵小姐变成贵夫人、贵太太,照样锦衣玉食,可是各种操心事简直不能细想,想想就会觉得此生无可恋,前途黯淡无比。 俗话说的好:「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当然,也会有人唱衰说道:「如今原三被逐出原府一无所有了吧?那位商户女还肯嫁给他吗?当初她如果能嫁进原府,那绝对是高攀了,如今……哼哼,可难说得很呢。」 有人也点头赞同,「今非昔比,现在那商女家资丰厚,即便坐产招夫也能招个不错的男人吧?」 「贫贱夫妻百事哀,商户女最会精打细算,如今若再嫁原三,那绝对是要倒贴的了,她一定会后梅死。」 男人们的态度则与女人不同。 有的赞赏原治之有骨气,不做那劳什子的委屈驸马爷,但也觉得他因此被逐出家门很不值得,得到与失去的落差太大了。 有那家产败落的破落子弟,则婉惜原治之错过了一个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大好机会。做了驸马就能让皇家养着,吃穿花用不用自己操半点心,那该是多么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啊!至于政治前途和男人尊严什么的,真的很重要吗? 不管怎么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觉得原治之终究是意气用事,失去的太多,不值得。 在汉流言纷纷之中,皇宫内院又传来消息,乐阳公丰因为被拒婚而大受打击,失意红尘,自请出家,道号「元真」。 皇帝玄昱为她在皇宫之中特意拨了一座宫殿,改建成道观,并亲自题匾「元真观」。 元,吉义同「玄」。 皇帝的原配皇后,通常被称为「元后」。 乐阳的道号「元真」,其实也大有内涵,只是外人不知罢了。 与此同时,皇后薛珍传出喜讯,太医确诊已经怀孕二月有余了,这让整个朝廷为之欢欣鼓舞,许多大臣一直为玄昱没有嫡子而忧心忡忡,这次皇后终于有孕,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拍手庆幸江山终于后继有人。 当然之前也不乏想借机多塞几个美人给玄昱的投机家伙,薛皇后有孕的消息就让他们不是那么高兴了。 在汉多事之秋,乐阳宫里悄无声患地死了一个宫女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去存意了。 虽然,那名叫做盈袖的宫女,曾是皇帝与乐阳公主都相当看重的一枚棋子。 金陵城郊,鸡笼山山麓,栖玄寺。 鸡笼山并不高,只有六十多尺,因山势浑圆形似鸡笼而得名。鸡笼山东接九华山,北临玄武湖,满山浓荫碧树,翠色浮空,景色引人入胜,亦是修身养性之佳地。 栖玄寺,因北临玄武湖而得名。 在华夏的各种传说之中,有四圣兽,乃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玄武属黑色,主北方,是一种龟蛇一体的灵兽,象征着长寿。 当朝皇族姓氏就为「玄」,帝袍以黑色为尊,玄昱的野心也是打过长江,统一北方,成为名副其实的玄武大帝。 所以,景国皇朝格外尊奉圣兽「玄武」,玄昱登基之后,特意在玄武湖南畔,鸡笼山山麓,建立了栖玄寺,并亲笔题书了「栖玄寺」的大字匾额。 玄昱烦闷的时候,就会甩开纷乱的后宫与前朝,独自到栖玄寺来散心。 栖玄寺对于金陵城,甚至对于整个景国来说,都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 此日一大早,栖玄寺前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山路上,急急驶来一辆双马拉的清漆桐木马车,马蹄声哒哒作响,惊醒了山林中的鸟儿,鸟声婉转,山麓顿时热闹起来。 马车在栖玄寺寺门前停下,车门打开,先是下来一名斯文俊秀的青年书生,然后是一名素衣的端丽大丫鬟,最后才有一名戴着长纱帷帽的高佻女子缓缓走下来。 女子穿了一件素锦压边对襟褙子,月白色百褶襦裙。裙角绣着素雅的兰花草,女子行动时,裙边花草都如同带了香风。 「小姐,原公子真的在这里吗?他不会想不开出家了吧?」大丫鬟立春有点担忧地问道。 青年书生瞪了立春一眼,道:「多嘴多舌!」 立春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向费明兰的身后躲了一下,如今费明德的家主威严日盛,立春汉些下人越来越怕他了。 费明兰淡声道:「原公子不是那种消极避世的人。」 费明德点头,「对,治之兄胸怀锦绣,什么际遇都难不倒他。」 三人说着话,步履却略带些匆促地向着寺内走去。 他们到底还是很担心原治之的。 栖玄寺从山下一直延伸到鸡笼山上,大殿六所,分别为大雄宝殿、观音楼、韦驮殷、藏经楼、念佛堂、药师佛塔:小殿堂更多。各个建筑都精致奢华,总共奉了十方金像和十方银像。 栖玄寺虽然算是皇家寺院,但是皇家不来礼佛的时候,平时是对普诵百姓开放的,所以费明德兄妹才能一路走进来。 在小沙弥的引领下,费明德三人一路走到了供奉羞普渡众生、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观音楼。 栖玄寺的观音与众不同,乃一尊倒坐面朝北而望的观音菩萨像,佛龛上的楹联写着: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一身石青色布衣,周身毫无任何点缀的原治之正伫立在菩萨像前,望着那副对联发呆。 此时天刚蒙蒙亮,寺庙里的僧人们刚刚起床做早课,旅居在寺庙内的游人与香客都还未苏醒,偌大的殿堂里,原治之修长的身影显得格外的萧瑟与孤独。 费明兰的脚步一滞。 费明德伸手拉住了立春,示意她不要跟着进门。 立春即明白过来,很乖巧地和费明德分别立在殿堂门的两侧,当起了门神。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原治之本能地回头,目光意外地与一双略带红丝的翦水瞳眸相遇。 原治之怔住。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喉头发干,想呼唤眼前女子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似乎在瞬间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 赞明兰一直走到原治之的身前,注视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竟也一时张不了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殿中的两人宛如静默的塑像。 可是他们的眼神已经缠绵刻骨,任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也不能将他们彻底分割开来。 良久,良久。 费明兰率先回过了神,轻轻喊道:「治大哥。」 「明兰。」原治之的声音沙哑低沉,喉咙干渴地发疼。 费明兰从荷包里取出那枚羊脂白玉珏,珍爱地放在手心里,看着他,轻声问道:「治大哥,不知道这枚玉珏可还能成双?」 第十四章 从原治之离开原府到现在,不过刚刚过了九天。 消息从京城传到余姚县,她再从余姚县赶过来,这需要多匆忙?她是得到消息就立即动身而来了吧? 千里奔波,风尘满面,眼中血丝隐隐,可是这些她都不顾,她也不问他的前程,不问他的前途,她只问他「玉珏可还能成双」? 原治之闭上双眼,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正用尽此生最大的努力压抑那汹涌而来的泪意。 他何德何能,能得到如此一位姑娘的倾心相许? 他又哪里值得她这样不顾一切千旱奔波? 他之所以违抗圣旨,并非仅仅只为了他与她之间的感情,对于他这种理性至上的男人来说,爱情与婚姻永远不会是他生活和思考的主轴,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考虑、要去做,他远没有这姑娘心中所想的那么深情、那么伟大,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 一切,他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己。 他的抗旨,确实有几分是为了费明兰,他喜欢这位姑娘,愿煮选择她做自己终生的伴侣,可更多得是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他的前程,为了摆脱公主的束缚和丑闻。 与费明兰的真心相比,他所做的一切一点都不伟大,反而是这么的世俗而功利,是这么的自私而卑劣,他以前总在审视她,怀疑她这个商户女是否能匹配他这个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或许是他更配不上她吧? 明兰,我的三分真心换来你十分回报,情深如此,你让我情何以堪?让我何以为报? 如果遇到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怎么办? 许你终身够不够?许你唯一的真心够不够?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够不够,? 几经周折,于此时此刻,费明兰才真正在原治之的心中落地生根,成为他的骨中骨肉中肉,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她从他的心中夺去抢走。 平素冷情冷心的人,一旦真正动了情,才真的是不死不休。 原治之,即是如此。 「治大哥?」费明兰哪里知道他此时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只是奇怪他怎么会久久沉默下语。 原治之慢幔睁开眼,从她的手心里取过那枚玉珏,然后毫不犹豫地丢到地下,摔碎。 费明兰瞪大了双限。 「治大哥!」 原治之却像失控般地突然伸手拥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的后颈处,滚烫得要灼伤人的眼泪终于决堤。 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来说,被逐出家门等于奇耻大辱,几乎等于自绝前程。 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可是……他原来是如此难受! 他的生父,他的嫡母,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他们对他哪里有过什么亏欠?他生母的恩怨,他却又哪里能理得清?孰是孰非,或许就连当事人都已经无法说清。 他哪里又会真的要为生母报仇,与家人离心? 养恩重于生恩,这点道理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嫡母郑氏从小把他养大,各种待遇都和其它三个嫡出兄弟并无任何区别,虽然态度上或许多少有点微妙,可是面对自己仇恨之女的儿子,嫡母能做到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私与伟大? 可是他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玄昱,因为皇帝陛下要委以他重任,却又必须让他摆脱强大的家族背景,只能为皇帝一人所用。 皇帝要他做孤臣。 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的每一个举动往往都要达到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目的。 玄昱要他做天下商人的总统领,要他能调动景国富商的所有钱财物资,要他用尽一切力量为前线提供军资,他被赋予的权力之大,涉及到的钱财物资之重,或许要超过了户部,超过了国库。 江南富庶之地,向来都有藏富于民的传统,只有真正动员起这些人的力量,景国才会真的强大起来,军事力量才会获得源源不断的物质供给。 掌握了如此重权的原治之,不能再是原三公子,于是才有了玄昱藉他抗旨拒婚的事件,将他逐出原氏家门的惩处。 而这些内幕,原治之在功成身退之前,无法向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坦白细说。 玄昱也曾怜悯过他,试图寻找能够代替他的莫它人才,可是玄昱失望地发现,真的没有人再有原治之在商业方面那样卓绝,甚至堪称超前的战略眼光与谋略。 这样的人才,玄昱一定要用,却又不能再加重原府的权势和筹码,那么他只好将原治之逼成孤臣,无家无亲人,只能由他差使。 出现如今的局面,并非任何人刻意而为,可是一切的发展却又顺理成章,似乎注定了就会成为这样。 费明兰被原治之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她没做任何挣扎,乖顺地任他搂抱着。 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她早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余姚县听到京城种种变故的时候,费明兰只觉得一颗心被浸到了滚烫油锅里,她恨不得能生出双翼,立即飞到原治之的身边。 她以为原治之是个冷静、理智、审时度势、善于计较得失的男子,她以为他的骨子里应该印刻着商人的天性,那就是追逐最大利益,尽量避免一切会导致得不偿失的赔本生意。 她以为自己和他只不过仅仅几面之缘,虽然彼此有了模糊的感情,但他绝不至于为了这刚刚产生的感情去违抗圣旨,自毁前程! 可是最后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抗旨了,拒婚了,被逐出家门了,一步步走到绝境却不肯回头。 是为了她吗? 或许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一点理想,一点执念? 原治之曾说过为了小情小爱而不顾父母家人的子女,是大不孝,可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的心情之恸,或许只有费明兰能稍微理解一点吧? 也所以,这几日他才一直在观音楼里犹豫徘徊,不管是为了理想也好,为了追求美好爱情也好,留下「被逐出家族弃双亲」的罪名,这都是他难以承受之重。 菩萨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而他,却已经是回不了头。 「明兰。」原治之将怀里的美好女子抱得更紧,「明兰,我的……兰。」 「治大哥。」费明兰终于试探着伸出双手环拥住了他的腰,一触摸才发现他的腰身几乎比她还要纤瘦了。 费明兰的心一痛,短短几日,他已经骨瘦如柴。 「治大哥,以后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你不会是孤家寡人的。」费明兰轻声,但坚定地说道。 原治之的眼泪止住了,一直冰冷的心头第一次浮起一股暖意,让他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用双手轻轻推开一点怀里的姑娘,好让自己能直视她秀美的脸庞,他发现她同样清瘦了许多,但是眼中的神采却未减弱半分,反而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如此沉重的人生打击也不会击倒她,更不会让她退缩、让她远离他,反而让她越发地迎难而上,甚至千里追夫而来了。 原治之长长的、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她抱紧,轻声道:「我的兰,我的。」 费明兰虽然羞赧,心头却也有了丝丝暖意与甜蜜。 原治之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吧? 「那枚玉珏咱不要了,先人的遗物应该追随先人过去,以后,我会寻到最适合兰儿的玉珏,做咱们的信物。」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要见证他们一生幸福的信物。 他再也不要前人的恩怨纠缠,为他们未来的人生留下任何一点阴影。 庶子的出身,嫡子的养育,生母的事,嫡母的事,祖母的事,种种纠葛就都到此为止,够了吧! 如同这玉珏,一切都碎了吧,抛弃了吧 人生始终是要向前走的,目光最终还是应该放在前方的路上,以及在这路上与自己相伴的伴侣。 费明兰对身外之物并不执着,闻言自是点头同意。 「好呀,我等着。治大哥可千万不许食言喔。」 原治之握紧了她的手,做出无声的承诺。 当夜,金陵客栈。 夜己深沉,原治之却还在挑灯写着什么,他时而凝眉细思,时而提笔疾写,眉字中的忧郁愁闷已经散去,此时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似水,嘴角也噙着笑意。 桌子上平铺着的是一张大红纸,内容则是通婚书,也就是所谓的正式求婚书,女方要回以答婚书,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原治之以为是准大舅子费明德,便爽快地大声道:「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曼妙轻灵的高佻身影静静地走了进来,兰花的清香随之盈满了房间。 原治之诧异地抬起头。 「兰儿?」 一身素缎袄裙的费明兰走到他的身边,她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还带着洗净后微微的潮气,却更显得她如兰花精灵一般,清香,轻盈,柔软,迷人。 原治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的喉头微动,隐隐发干,费明兰一个微微的眼波流转,就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发热滚烫了。 费明兰微微低垂着头,她甚至根本不敢抬头回视原治之,鼓起平生所有的勇气投进他的怀里,小手颤巍巍地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呢喃道:「治大哥,我……」 余下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了。 没人知道她此时是多么忐忑不安,又是多么孤注一掷。 她想把自己完全地交给她的治大哥。 今天在栖玄寺里,原治之与她彻底交心与坦白,详细说了他之所以被逐出家门的始末与因果,费明兰自此才真正了解了原治之的才华与抱负,以及为此而付出的代价。 为皇家效力,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平民只看到官家的风光体面,不知道他们做事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多时候都是提着脑袋在为皋帝卖命的。 虽然原治之不是完全为了她而拒绝公主,让费明兰有了一点小小的失落,但她很快又看开了,她毕煮也是原因之一,不是吗?而且还是台面上最光明正大的那一个原因。 能成为治大哥在乎的一部分,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明白,与内宅女子小小的天空相比,男子的世界太大,优秀杰出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所有的视线与精力都投入到内闱之中呢? 如果治大哥真是这样视野狭隘的男子,费明兰大概也不会心仪他了。 只要治大哥的心里单有她,真心对她,她就知足了。 而桌子上红纸黑字的通婚书,已经足够证明原治之的诚意与迫切心情了。 软玉温香主动投怀送抱,连石头都会因此热起来,更何况是原治之这种正值热血年华的青年? 他脑中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在费明兰踮起脚尖,怯怯地主动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时,猛然断裂,他低喘着紧紧扣住她的纤腰,低头吻上她的樱唇,迪不及待地品尝她的清香甜美。 如兰如梅,这个如花一般娇嫩的女子此时绽放了花瓣,任凭他采撷。 第十五章 满室的静谧,只有彼此口沫交缠的暖昧声音,只有烛光在静静燃烧,偶尔灯花结了双蕊,映照着一对恨不能合二为一的璧人。 费明兰只觉得如踩云端,身子软得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只能紧紧依靠在原治之的怀里。 她的脸红如霞染,心跳如擂鼓,紧紧闭着双眼,又胆怯又期待地小声喊:「治大哥……」 原治之的大手用力揉搓着她的细腰与翘臀,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可是他只能在一切失控之前轻轻推开她,叹息道:「傻姑娘,我的傻姑娘。」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千里奔波地来看望他,已经很难得,却没想到她居然敢在婚前就将一切都献给他。 她难道不知道她这样等于走上了不归路,再不能回头吗? 万一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只是玩弄她的登徒子呢? 这个小德瓜! 旦认定了什么,就只知道傻傻的全力付出,就好像她对于费家一样,因为要继承父亲的遗愿,所以想不计一切地保护费家。 而现在,她又这样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奉献给了他。 费明兰的眼一红,埋首在他的怀中,小声道:「治大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轻贱?」 原治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小傻瓜,不许这么说自己!」 费明兰忍不住流泪,「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失闺阁女子的体统,而且我还在守孝,就更失妇德,可是……可是你现在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又要为皇卜。去做事,会不会很危险?我不在乎自己会如何,只想……只想将来没有任何遗撼。」 今夜她的到访,其实有更深的含义,她既然已经认定了原治之,自然不会再做他嫁之想,那么她是不是再保留清白之身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她存了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或许能够给治大哥留下一点血脉…… 她不懂皇家之事,但知道很多事都很凶险,原治之所做之事又涉及到巨额的利益,谁知道他会遇到什么?一旦有个万一呢? 她真的为他担心啊。 原治之的心又烫又热,他只能紧紧抱住这朵稀世兰花,勉强压抑住自己沸腾的情绪,道:「傻瓜,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治大哥从来都不是莽撞之人。更何况,我还等着你出了孝,风光体面地将你迎娶进门呢。」 虽然他的身体在疯狂叫嚣着拥抱她占有她,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可如此,她为了他可以奉献女子最珍责的东西,而他给予她的最大尊重与回应,就是等日后将她明媒正娶进门,再一切顺理成章水乳交融。 他不能让她的人生有一点点的瑕疵,有被人诟病的地方,哪怕那行为是因为他。 原治之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道:「好好保重自己,我可是日夜盼望着那一天早点到来呢。」 费明兰「嗯」了一声,又羞又怯又忧虑的心总算稍微平静了一些,尽管有些小小的失望,但因为体会到原治之对她的珍爱与尊重,她的心越发笃定与甘甜。 七日后,余姚县,费氏兰苑。 鹦鹉馥馥在横木上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梳理一下牠已经很华丽的羽毛,一会儿啄一口石榴手心里的松子。 石榴瞪羞圆溜溜的大眼睛,逗牠道:「馥馥好厉害,自己剥壳吃。」 馥馥有点笨拙地啄着松子,好不容易吃了一颗,立甫朗精神抖擞地欢叫道:「馥馥好厉害!馥馥好厉害!」 也许因为馥馥是被石榴带进兰苑的,所以和石榴感情很好,费明兰就把石榴留到了自己院子里,专门负责照看馥馥。 石榴倒跟着馥馥学会背诵了几首诗。 馥馥吃了几颗松子,抬头看见费明兰从内室走了出来,立即一本正经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费明兰瞪牠一眼,笑道:「你这个坏东两。」 馥馥立即兴奋地跟着囔:「你这个坏东西!坏东西!」 费明兰威胁牠:「再取笑主人,就饿你喔。」 馥馥翅膀挥了几下,小眼睛讨好地望着费明兰,重新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费明兰啼笑皆非地看着牠,牠继续讨好地望着费明兰。 她用手指戳了戳牠的小脑袋,「古灵精怪。」 这只鹦鹉,之前可能被原治之教了几首诗,后来送给费明兰做媒人,费明德因此也对牠大感兴趣,又摇头晃脑地教了牠好多酸溜溜的诗歌。包括刚才那两首。 也不知道牠怎么想的,最爱对着费明兰吟诗。 费明兰抚摸着馥馥的背部,脑海里却忍不住真的想起她的那位「青青子衿]。 那次在栖玄寺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相处多久,很快就被迫分别,因为皇帝玄昱有事相召原治之。 分别前,由费明德作为费家家长代表,让原治之与费明兰两人交换了庚帖,简单迅速地订了亲,约定好费明兰一出孝就完婚。 他们的订亲仪式或许太过简陋了,甚至在某些细节上还有些不合规矩,但是两人谁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 这个世上最能约束人的,从来就不是形于表面的「规矩」。 费明兰原本以为原治之被逐出家门后,肯定也会被皇帝见弃,她本想暗中支持他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却没想到他反而更忙了,而且似乎责任更为重大。 她这才隐约明白原治之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或许说,是更为厉害。 既然如此,费明兰就彻底放下了心。 因为费明兰要守孝,而原治之又要去忙皇帝的事,两人只好匆匆别过,继续漫长的两地相思。 费明兰想着想着就有点走神,馥馥却忽然高声欢叫起来:「太太好!太太安!」 费明兰转过头,果然看见母亲由大丫鬟霜降搀扶着走进她的院子,她急忙迎上前「娘。」 费郑氏越发地清减了,但是却依然风姿楚楚,她现在每天除了见见女儿之外,就是给亡夫诵经,或者一个人发呆。 这让费明兰很是忧虑,却又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有每天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在母亲身边。 母女俩存内室里坐下,费郑氏摆摆手,屏退了所有奴婢。 费明兰意识到母亲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不由得有点紧张。 她与原治之的婚事,虽然经历重重波折,但从一开始提,到最后议定,都是由费明德出面,而忽略了她的母亲。 她想和自己的母亲商量,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说了会不会让她伤心,以为自己和明薰一样,父亲才刚过世孝早就迫不急待她想嫁人了,实在是大不孝。 发觉女儿的不安,费郑氏拍了拍她的车背,道:「原公子的事,你都己经向我交代了仔细,我不会怪你的。母亲比你更盼望你能嫁个好男人。」 「娘。」费明兰的眼一红,忍不住侧身歪倒进母亲的怀里。 费郑氏清瘦的手指抚摸着女儿乌黑的秀发,慢慢的,轻柔的,她的目光似乎穿敲了时空,又回到了女儿幼时,她那时候也像这样爱依赖在自己,怀里,不乐意让奶娘抱。 可是女儿越大,性子越要强,就越不爱和母亲亲近了。 最后,竟然连终身大事都没有和她提前商暑。 费郑氏既有点难过,又有点羞愧,如果不是她素来不理俗事,让女儿以为她没有半点能力,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吧? 「你爹很厉害,把你们都教养得很好,明德和你都能独当一面了,你爹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娘……」费明兰最怕母亲时时刻刻都记挂着父亲,这样她什么时候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呢? 「别担心,我没事的。不看着乖女儿出嫁,过上好日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费郑氏安抚着担惊受怕的女儿,歉意更深,「娘今天就是特意来告诉你,既然你己经认定了原公子,就好好待他,好好过下去吧!不管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要咬紧牙关挺过去,女人遇到一个好男人太难了,一个肯为然如此牺牲的男人,值得你为他忍下所有委屈了。」 费明兰越听越迷惘,问道:「娘,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费郑氏叹了口气,「你哥没有对你说吧?原治之觐见拿帝之后,立即就被指了一名侧室。」 「什么?!」费明兰惊得霍然站了起来。 玄昱此举是故意的。 他自从当了皇帝,还从来没被人驳斥过,更别提抗旨不遵了。 原治之的行为,实在是让他大感没面子,再加上因为乐阳的事让他在原治之面前加倍丢脸,他就想看看原治之和费明兰这对「情深煮重」的佳侣,是不是真的能禁受得住各种考验与打击。 指封一名侧室,不过是以前盈袖之事的重演,以前的盈袖只是被随意送出,为奴婢还是为待妾,随原治之的选择。 但是这次被指封的侧室容香,却是一名七品官员家的庶女,是要正经纳进家门,占据名分的。 容香原本被父亲送进后宫做女官,因聪慧伶俐被玄导选中做了棋子,但同样是棋子,她的级别要比盈袖高许多。 也就是说,原治之事加推拒不得。 原治之可以推拒乐阳公主的指婚,却不能拒绝容香,除非他不想跟着玄昱混了。 当然,在他知道并掌握了玄昱如此多的机密事情之后,如果还想退出,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原治之在心底暗自痛骂玄昱真是混蛋,就是看不得臣子一点好,看见别人恩爱情重他就小心眼,各种羡慕嫉妒的嘴脸可真难看。 可是表面上他还得必恭必敬地谨遵圣旨,乖乖一抬小轿子把容香抬进了他临时租赁的家门。 至于圆房与否,那是他的隐私了,皇帝总不会无聊到连这种事也要过问吧? 在返回余姚县之后,费明德才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不由得大为恼恨,虽然原治之很快传来消息,允诺会处理好容香之事,但费明德终归是心情大不好,又怕妹妹知道了伤心,就选择了先告诉嫡母,由费郑氏再来规劝女儿。 费明兰怔怔地看着母亲,德呆呆地站在母亲跟前,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失去了神智。 就算得知原治之得罪了皇帝和公主,被原府逐出家门,从此可能一无所有,费明兰都没有如此受打击过。 费郑氏看着女儿一副傻了的模样,大为心疼,急忙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柔声道:「兰儿?兰儿?你莫要惊慌。圣旨难违,原公子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不遵吧?再说一个侧室又碍不了你什么事的,关键还是原公子的心里看重你就好。」 费明兰恍惚了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可是她的脑子依然一片麻木,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刚刚还沉浸在思念情郎的甜蜜中,体会着那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的缠绵,怎么料到转眼就变成了足以让她「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的窒息? 费郑氏低低叹了口气,挽住女儿的手,有点惆帐地看着她,「傻闺女,你就没想过但凡有点本事的男人,就很难只守着一个女人吗?不管是他主动的,还是被别人硬塞的,这样的男人,总会有太多的女人想巴结。」 费明兰皱了皱眉,才语音干涩地同道:「可是我们都还没有成亲,他就……」 第十六章 「原公子的情况特殊,皇命难违。你如果够聪明,偶尔可以吃点醋、可以闹小脾气,但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而与他感情生变,还要更加体贴,否则反而会把他越推越远,让他与你离心离德。」 费郑氏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回想到了自己当年的情景。 「男人啊,不管多厉害还是多蠢笨,都是需要哄的,跟孩子似的,你跟他闹跟他撒娇都没关系,却不能真正板起脸色、」 「娘……」费明兰的声音悲哀至极,「这世上真的就没有『-生一代一双人』的伴侣吗?」 费郑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把她的手捏在自己双手中安抚,「有的吧,只是太少见了。也有那种贫穷夫妻连自己和儿女都养不活,又哪里有条件去花天酒地,也就只能一双原配夫妻眇吵闹闹相伴终老了,但是日子也过得不如意,为食衣住行操劳也能愁白头发。可是富裕权贵之家呢,不愁吃穿花用了,男人也就有了闲暇心思琢磨风花零月,真正相守如一的夫妻,就比沙里淘金还难寻了。」 费明兰慢慢地软倒在母亲的肩头,目光沉郁而迷惘。 良久,她才问:「当年,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费郑氏呵呵一笑,倒是一派看开的坦然了。 「那时候也是难受得要死要活的,可是碍于婆婆整天死死盯着,又不能做出难受的样子,对待妾室还要笑脸安抚,晚上还要把丈夫往小妾的房里赶,真是往心窝子里刺刀子,而且这刀子还无论如何都不能拔掉。」 费郑氏的笑脸渐渐淡下来。 「你爹爹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是真的一心一意对我,可是娘的命不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他宁愿绝嗣,我又怎么能接受?人总不能太自私。就算是为了还他的一腔真情吧,总不能真让他死后连个扫慕祭奠的人都没有。」 费明兰忍不住滴下泪来,搂住母亲的细腰,低声呢喃道:「娘,为什么女人的命运就这么苦呢?」 「是啊,对于女人来说,幸福是多么奢侈的事,需要太多太多的苛刻条件了。」费郑氏低头一笑,又道:「做姑娘时,如果家庭富裕权贵,大概还可以做一段时间的千金娇小姐,这大概是一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了。可是对于女人来说,人生最重要的还是嫁人,这等于二次投胎,甚至比第一次投胎还重要。如果嫁个好男人,后半生的幸福就有了一半保障。可是这还不够,如果遇到恶公婆,也有可能被逼迫到死路:有了好丈夫好公婆还不够,如果然总是生不了儿子,就要担上「无子」的罪名,仅是流言蜚语就能压得你抬不起头来。这不是爱情坚贞不坚贞的问题了,人总是活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离不开人情来往,避不开蜚短流长,只要你有一点点达不到标准,幸福就会被划开一个口子。」 费明兰倾听着母亲的温柔教诲,才陡然意识到自家母亲其实什么都明白,人情世故什么都懂,她只是不在乎,只是看淡了看开了,万事不牵挂而己。 或许,母亲汉样的心态才是最聪明的,让自己少争少欲,安然恬淡于自己的兰草世界里,反而让父亲更加疼爱她看重她,觉得与她在一起轻松自在,没有任何压力。 不争,即是大争。 或许,这才是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爱宠母亲的原因? 毕竟,母亲虽然秀美,却也不算国色天香,而且以色事人者,又有几人能长久?色衰而爱弛,亘古真理。 只有真正的爱重,才能让夫妻二人真心为对方着想,体贴入微。 母亲能忍下嫉妒,主动为他纳妾生子:而父亲也能为了母亲,将自己儿子的生母远嫁他乡,就为了不再惹母亲不开心。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生活总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制造难题,唯有始终同心同德才能共偕白首、恩爱百年吧? 「当时我虽然是隐忍了,心里终归是委屈的。可是……和现在相比,就算再多给他纳几个美妾,生几个庶子又算什么?」费郑氏说着说着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抬手用手帕掩盖住眼帘,声音已经呜咽。「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不健康,哪怕需要我整日伺候着呢?」 「娘……」 母女俩抱头失声痛哭。 纳妾生庶子,会让嫡妻的心如刀割,可是与生命相比,这些又算什么? 人没了,才真的万事皆空,心如死灰,刀割都不会痛了。 女人的幸福,真是需要太多太奢侈太苛刻的条件。 时也,运也,命也。 人生短短几十年的种种际遇,要想幸福快乐,半是人为半是缘于天定,绝非个人主观努力就能得到的。 所以人在必要的时候,很是需要学会豁达,学会自我开解,学会「难得胡涂」,这不是懦弱,也不是妥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智慧。 费郑氏情绪缓和一点之后,才总结道:「原公子如果再抗旨,大概只有被砍头了,那时候然才连哭都没地方哭去,所以要想开点。知道,吗?」 费明兰的心情终于也走出了死胡同,钻出了牛角尖,己经没有最初的那种尖锐绝望之痛了。 她点了点头,「娘,我已经明白了。」 「娘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日后你真的出嫁了,夫妻相处之道其实大有学问,要多用心思,但莫耍心机:不能没心眼,该用的手段也得用,但要多站在他的立场想一想。再体贴的男人,喜欢的也是柔美的花儿,而不是尖锐的花刺。他可以包容你一次两次,但不会包容一辈子。」 「嗯。」 「不过,该强的时候也要强,原则立场半步不能退让,否则你一步退就会步步退,最后完全任人宰割。夫妻之间的底线,就是要让他的心始终如一地在你身上,其它的,都是小矛盾小问题了。夫妻之间,妻妾之间,母子之间,只要你牢牢抓住这一道底线,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费明兰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破涕为笑道:「娘,爹爹知道你其实有这么多小心眼和小手腕吗?」 费郑氏笑得温婉,又带着一种浓浓的满足,「他什么都知道,而且还故意纵容着我呢。」 「娘,女儿其实很羡慕您呢!」 「傻闺女,娘希望你要比我更幸福更快乐才好。娘是因为自幼体弱,不易受孕,所以才有了婚后那段波折。而你自幼就健康,娘还特意一直为你调养身体,希望日后好生养,多子多福。」 费明兰「嗯嗯」应着,心情终于慢慢平和。 怕什么呢? 就像娘说的,只要原治之的心在自己身上,他们就能走过各种考验与打击。 如果原治之的心不在她的身上了,她就更没有必要为一个无情的男人而痛苦不堪、折磨自己了。 小丫鬟在帘外禀报原公子前来探访的时候,费明兰歪在床榻上睡着了。 自从得到原治之惊变的消息后,她就立即从余姚县赶去京城,又从京城返回来,接着又受到了「侧室事件」的打击,让她实在是不堪承受,疲惫终于击垮了她,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 费郑氏坐在床沿边,手还握着女儿的纤纤玉手,半是怜惜半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其实,完婚之前就给明兰这样一个沉重打击,或许是好事。 自己的女儿自己最了解,明兰性子太要强,万事又力求完美,继承了父亲坚强独守的性格,偏偏生为女儿身,这并非好事。 俗话说「过刚易折」,就像她在父亲骤然去世后,居然想凭借着她一个女儿家的柔弱肩膀支撑起这个皇商之家,她培育兰花都失去了真正的赏兰、爱兰的情趣,更在意起利益得失,这种情形太不妙了。 她上面有兄长,虽然是庶出,但却是老爷生前定下的继承人。 她还有自己这位亲生母亲,虽然自己一向不爱管理家产之事,但是总比她多活了大半辈子,路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吧?没能耐,起码还有点见识吧? 她居然都不想与兄长和母亲商议,只是一个人苦苦支撑,靠着卖兰花的钱去维系皇商的官商途道与人脉关系,既倔强又憨傻。 她还总是自以为自己,得了商人之精髓,其实啊,就是傻闺女一个。 倒是那个原治之,才是个真正厉害的角色,也是个狠得下心取舍的男人。 自从接到原夫人郑氏的书信后,费郑氏认真打发了几个家人去京城打听过原治之从小到大的事迹,也从自己娘家那边得到了回音,汉人确实是个独特的人才。 说他是人才,是因为他有功名,而且还考中了探花。说他独特,却是因为他没有走寻常士人的文官之路,而是代替皇帝管理起了天下商户。 费郑氏经常叹息着对亡夫念叨,如果费忠贵还活着,他恐怕会格外欣赏和喜爱这个准女婿吧,他们一定会有很多的共通话题,只可惜…… 正因为如此,费郑氏倒|对原治之放下了心,她相信一个能和自己丈夫有共同之处的男人,不会太差。 时下世人眼中的商人多是奸险狡诈,为富不仁,似乎就没有好人,商人人品最容易遭到猜忌。 可是费郑氏听费忠贵讲过,真正的顶级大商人,以天地为货仓,以人心为秤杆,以诚信为准星,衡量的是大利益大得失,就算失败到一无所有,也可潇洒来去。 商者,通天下也。 这样的一个男人,心中自有天地,自有准则,他们对待自己认定的人,不离不弃,会倾尽一切来疼爱呵护。 所谓日久见人心,日子一久才能看出谁的人品更高贵,谁的感情更坚贞。 费郑氏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坚定自己的心,不要为外界的干扰而动摇,一份真正的感情得来不易,维系更艰难。 费郑氏自己此生的经历已经让她深有体会,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比自己走得更顺些,更少些心理挣扎与折磨。 在完婚前就经历了此后可能要遇到的波折,有了心理准备,总比完全沉浸到两人恩爱世界后,再被打破美好幻象来得好。 在这个男权至上,允许男人一妻多妾的社会早,富贵之家要想完全摒绝侍妾,多少有点流于幻想,属于女人的一相情愿而己。 既然现实如此残酷,对待女人如此严苛,那么身为妻子,就不应该一味傻傻的吃醋眇闹,而应该更变通玲珑些,将男人的心笼络住,日子才能真正好过。 费郑氏心疼又爱怜地看着女儿,她多么希望原治之能成为一个深情且坚守如一的好女婿啊。 就在这时,小丫鬟隔着门帘轻声禀报:「夫人,原公子求见。」 费郑氏怔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女儿沉睡中略带疲惫与忧伤的脸,不由得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他倒来得快,看来是真正在乎你的。我的傻闺女,你还是有点傻福气的。」 原治之在堂屋向费郑氏跪拜行了大礼。 费郑氏一如既往,神色淡淡的。让他起身便道:「你能来,就证明了你的心意,有这份心就好。」 原治之垂首恭听,他和费明兰一样,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平素看似柔弱无依的妇人,或许有着比谁都明净的一双眼,看得清楚所有的世事人情和虚伪假面。 这样一想,原治之就有点儿害怕,同时庆幸自己赶来请罪真是来对了,如果再晚来一步,得罪了自己这位真正深藏不露的丈母娘,搞不好到手的娘子都要飞走了。 第十七章 现在原治之才惊觉,面对费郑氏,他居然比面对皇帝玄昱的压力还大。 随即他就恍悟了,费忠贵那么能干有才的一个大商人,怎么会全心全意迷恋一个真正柔弱无能的花瓶美人呢?费郑氏必然是有莫独特魅力,才能计他多年如一日地爱着她、护着她。 希望自家娘子不要像丈母娘这样深藏不露才好呀。 原治之暗暗擦了擦冷汗。 费郑氏微笑着瞥了他一眼,道:「兰儿在里面,你且去看看她吧。」 反正有她这位岳母大人在外间坐镇,也不怕这对小儿女有什么苟且,何况他们都是那么懂事的好孩子呢。 原治之并没有急着进入内室,反而向着费郑氏郑重道:「容香的事,实非得己,但小婿会尽快处理好的,必不会妻负了令嫒,更不会让她伤心难过的。」 费郑氏随意点了点头。 这种事,发再狠的誓言,说再漂亮的好话也没用,拿出行动来才比什么都强。 当年,悔是直到费忠贵把小妾远嫁了,费郑氏心头的刺才勉强摘去。否则任凭那刺在眼前晃荡,就算再豁达的女人也免不了心火旺盛,脾气暴躁。 原治之撩起帘子,齿履轻轻地走进内室。 已是午后,外面又有些阴天,光线略显得暗淡,但是却更加衬托出费明兰清秀中略显苍白的睡颜。 她侧身躺在绣榻上,一只手放在脸侧,一只手却按在了心口,似乎那里正隐隐难受,而莹白如玉的秀美脸蛋上,泪痕尚未干。 原治之的脚步一顿,心如针刺。 这一刻,他恨死了皇权的专制与霸道,皇族之人就可以随意践踏戏弄别人的感情了吗?他们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普通百姓陷于水火之中。 皇家之人,可以共宏图霸业不可共琐碎平生。 待到天下一统,还是早早抽身而退吧!与他的娘子一起做个简单的地主富家翁和富家婆,守着几亩兰花草,或许会活得更轻松快活吧? 原治之静静走到绣榻前,坐到了榻前的绣凳上,轻轻握住了费明兰放在心口的那只手,转而放到了自己心口。 他静静地凝视着费明兰的睡颜,看着她如名兰一般清秀的容颜,觉得原本浮躁难安的心,奇迹般她平静了下来。 他想,他的后半生有如此一位够让他静心的女子相伴,会很幸福吧? 自从发现自己的身世,明白了自己是庶子之后,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他不以自己是庶子出身而自卑,但是他为隐藏在「庶子」二字背后的恩怨纠缠而烦躁。 太夫人理直气壮,原郑氏委屈怨愤,原北顾茫然无措,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可是造成如今情势的,不就是他们吗? 当年只要有一个人立场坚定,手段果断老辣,提早处置好了待妾与庶子的问题,处置好与后宫太后的问题,又哪里会出现如今的局面?哪怕他会因此而不出生,见不到这个万分精采,但也同样残酷的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嫡妻侍妾,嫡子庶子,并非字面上的尊贵卑贱之别,还有更深意义上的各种利益争夺与纠缠,这才是他厌烦的。 再善良的人,再美好的人,一旦出现愤怒与仇恨等种种负面情绪,也会渐渐变得面目丑陋吧?再深的感情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吧? 当年他父亲爱过嫡妻郑氏吗?爱过他的生母荷音吗?就算他都爱过,可他又真正珍惜了谁?爱护了谁? 原治之对嫡母其实是存了感恩之心的,对三个嫡出兄弟也有手足之情,对小四原平之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虽然他迫于各种形式离开了原府,但他心里并不会疏远了他们,而且他日后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孝顺父母长辈,友爱兄弟手足。 他只是厌倦了大宅门早的那种种阴私之事。 就算现在,父亲的几个待妾依然时不时地会给嫡母找点麻烦与不快吧?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内宅里的女人一多,再好的家教也不管用,总会生出各种是非。 这样的大宅门,让他不耐烦,也让他郁闷不堪。 原夫人郑氏说的不错,他想挣脱那个豪华的牢笼,他想展翅翱翔蓝天,他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发誓,自己宁愿不要儿子,宁愿绝嗣,也不会生见鬼的庶子! 「兰儿,日后为了咱们九泉之下能得到一碗供饭吃,你以后可要努力多生几个儿子呀。」他把费明兰的手举到自己,嘴边,亲了亲,喃喃低语。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景国皇后薛珍诞下皇帝玄昱的嫡长子。 玄昱当时正在御书房里和原治之讨论着事情,听到太监来报喜讯时,眉头皱了一下,嘴角虽然上扬,笑意却未见眼底。 他用手指敲了敲龙案,同道:「孩子状况如何?」 报喜太监也没有应有的喜悦,反而胆战心惊地磕头道:「奴婢远远看了一眼,皇子殿下有些瘦小,哭声也弱,但稳破和太医都说除了有点先天体弱,其余一切都好,慢慢调养就会健康无恙。」 玄昱「嗯」了一声。 原治之在一边静默听着,莫实他明白皇帝会如此担心这孩子的状况,是因为那毕竟是亲兄妹乱伦诞下的孽子。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为什么几个月在外奔波,为了军资四处联络富商,好不容易回宫述职一回,就偏偏遇到这种「借腹生子」的事发当场。 当初皇宫内传出乐阳公主出家,恰巧薛皇后又发现怀孕二月有余时,原治之就已经明白了玄昱的安排——他要将乐阳所生的孽子变成皇后的嫡子! 原治之为可怜的薛皇后感到悲哀,汉可是她名义上的头生子,如若是个女儿还好说,如若是个儿子,那就是景国皇室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将来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继承大业的人选。 那以后若薛皇后真下生了儿子怎么办?最起码在名分上就落了后,吃了亏。 玄昱纵容乐阳到如此地步,证原治之感到吃惊,他无法理解玄昱在想什么,就算再荒唐,玄昱也不会真的想让这个乱伦孽子日后继承大统吧? 这太荒谬了! 玄昱虽然一向喜好美色,却从来不会为美色误国,这次是怎么回事? 可是很快,又来了一名报信太监,汉名小太监更加惶恐,脸色苍白如纸,跪地磕头道:「陛下,元真殿下……甍了。」 原治之的眉毛极快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他立朗垂下眼,继续当木头人。 玄昱「晤」了一声,坐在龙椅上一动也不动。 久久之后,他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喃:「诸行无常,有生必有死,生死轮回而己。既然她生前就已经出家避世,就按照公主仪制悄悄葬了吧,不必惊动外人。」 小太监领命而去。 原治之却听得心头发冷。 他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噩梦,旧事重演的噩梦。 乐阳死了。 是不是就和他的生母当年死的一样? 甚至,是不是也同样是一副过量红花的药方,就又让一名女子香消玉殒了? 这位睾子的命运和他何其相似? 杀母留子!又都同样被寄养到了嫡母名下,得到了高高在上的嫡子身分。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等小皇子长大,发现自己真正身分的时候,会经历怎样的打击和痛苦? 原治之背脊发寒,再次深刻意识到伴君如伴虎。 龙座上的那个男人,不管平时表现得再怎么不牢靠、再风流无度,他本质上终归是一名权柄在握的独裁霸主,为了他的江山千古暴业,他什么都能舍得,他会剪除一切可能造成障碍的人与物。 包括那名曾经最被他宠爱的女子。 玄昱扫了原治之一眼,道:「联的女儿很多,儿子却着实太少,如今皇后诞下嫡子,实乃喜事一柱。」 原治之连忙跪地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玄昱「哼」了一声,又道:「爱卿,你说联为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原治之恭谨道:「陛下一定已经有了好名字。」 玄昱叹了口气,随即对最初的报喜太监道:「回去对皇后说,他先天体弱,故赐名『潜』,乳名就叫『九儿』,取个长久之意。」 小太监恭谨地应了一声,又磕头之后才肃身告退了。 玄昱又大有深意地盯着原治之,问道:「爱卿也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还迟迟没有子嗣,可不太好啊。」 原治之无奈道:「陛下,臣等未婚妻出孝之后就完婚,完婚后一定努力造人,增产报国。」 玄昱冷哼一声,话题又转移到了刚才谈论的与江北之地通商的事上,算是放过了他。 玄昱知道容香一直没有被原治之收房,但是皇帝毕竟还没有无聊到要去逼迫臣子与哪个女子欢好,所以只是偶尔逗弄一下原治之,以看他为难为乐。 反正原治之不敢把容香再给退回来,玄昱就等着看原治之完婚后的精采宅斗吧! 五年后。 余姚县,原氏桃源别庄。 桃源别庄是两年前才建成的休闲别院,占地近百亩,与费氏兰苑相毗邻。 与费氏兰苑典型的精致江南园林不同,桃源别庄疏朗开阔,院落与院落、房屋与房屋之闻都极为宽敞,有北方的大开大合之气势,房屋建造材料中也多加入了砖石,显得更为稳重、大气。 桃源别庄犹如稳重大气的男子,守护着身畔精巧别致的兰苑女子。 当寒冬远去,春日来时,兰苑与别庄的兰花、桃花次第开放,兰花香,桃花艳,方圆百里竞芳菲,途经此地的人会以为自己当真误入了桃花源。 比起兰花的清幽、淡雅,桃花显得更为热烈喧嚣,当一望无际的桃花林齐齐绽放之际,宛如漫天云霞在燃烧,落英缤纷处,又如梦似幻,让人几乎以为自己走在仙山路道途。 阳春三月又到,别庄宽敞庭院的芳草坪上,一个头顶用轻柔软帕裹起包包头的小女蚌叽叽咕咕笑着,正在奔跑玩耍,奶娘和丫鬟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冀的伺候着,唯恐摔倒。 对于这些仆佣来说,桃源别庄的生活实在太美好,待遇好、福利好,主家小夫妻俩又都是明理平和之人,从来不会动不动就耍主人威风,虽然规矩森严,但也因此家宅清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这让他们格外珍惜现在的活计,担心做得不好被辞退。 而现在整个别庄里最受重视的,恐怕就是正在独自玩耍的小小姐了,伺候不好主人夫妻俩还有可能被饶恕,如果伺候不好这娇贵的小女娃,他们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小女娃大约刚满两岁,跑得还并不太稳,跑急了就会显得步履蹒跚,此时她显然对挂在远处树枝上的馥馥大为感兴趣,踉踉跄跄地朝着馥馥那边跑,嘴里还囔着:「馥馥,馥馥!」 馥馥正在跟石榴呕气,因为石榴不给牠最爱的葵花子吃,馥馥转着头,靠存鸟笼横木的一边,闷不吭声。 石榴手心里拿着葵花子,道:「睛睛真可爱。睛睛真可爱。」 馥馥骄傲地看一眼那个正滚过来的小胖娃娃,叫了两声,就是不肯开口夸赞。 自从有了这小女娃,主人们陪牠玩耍的时间都少了,馥馥可是很受伤的。 石榴收回手心,作势转身要走,嘴里还说着:「睛睛真可爱,葵花子去给睛睛吃了喔!」 馥馥挥了几下翅膀,突然扬高声音叫道:「晴睛真可爱!」 小女娃原嘉睛刚好跑到附近,听到馥馥叫她名字,顿时咯咯笑起来,伸着小手,软声喊道:「好馥馥,好馥馥。」 馥馥顿时趾高气昂,得意地喊:「馥馥真聪明,馥馥真可爱。」 立春搀扶着费明兰跟随原嘉睛走过来,听此不由得笑道:「馥馥还是这么爱臭美。」 费明兰笑道:「馥馥很聪明神气,睛睛喜欢跟牠玩。」 「小小姐才是最聪明的。」已经嫁了外院管事,升级成了管事娘子的立春道。 「她呀,人小鬼大,你们可不要万事顺着她,让她养成娇蛮的性子可下好。费明兰的肚子鼓鼓的,走路己经相当困难,需要藉助立春手臂的力量,才能每天活动活动。 终章 这是费明兰与原治之完婚后所怀的第二胎,第一胎生了个女儿,就是刚满两岁的小女娃原嘉睛。 这次怀孕前,费明兰的母亲费郑氏一直为她求佛上香祈祷,希望她这一胎能够一举得男,不然不管夫妻二人多么恩爱,恐怕都会出现小问题。 就算原治之不介意,费明兰自己恐怕都会觉得歉疚和不安。这种心理折磨是费郑氏最熟悉的了,她万万不想自己的女儿也同样经历一遍。 更何况,原治之与费明兰完婚都三年多了,那位皇帝赏赐给原治之的侧室容香还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没有被处置好呢,费郑氏越看越不顺眼。 虽然容香没有被收房,但是却以副手的名义经常跟着原治之出远门,海北天南地走,孤男寡女经常同履风霜,谁知道会不会日久生情呢? 如果女儿和自己一样,成亲七年都无一子傍身,日后的生活是否还能一直像现在汉样恩爱甜蜜,可就真的很难说了。 这些年,原治之在家时间少,出门时间多,他本来在京城也有皇帝赏赐的家宅,却因为长年不在家,费明兰又需要人陪伴,才特意在费郑氏居住的费氏兰苑旁,为妻子盖建了桃源别庄。 在桃源别庄的日子很轻松自在,原治之派了一名格外精明利落的大管事协助费明兰掌管家事与家产,吃穿花用不用她多操半点心,只要春天赏赏花,桃子熟了收收果子,或发卖一些鲜果,或酿果酒,或腌制果脯,种种忙碌都被当做了生活情趣。 这不过是原治之为费明兰的婚后生活找点事做,不让她闲得发慌罢了。 这几年间,景国多了个「天下商会」,原治之任第一任商会会长。 天下商会的生意贯通天下,从江南到江北,从南洋到塞外,不仅景国民众的日常生活丰富便利了许多,穆国也挡不住天下商会的商业进攻,与他们做起了生意。 天下商会最大的贡献,是第一次集中了所有大商人在一起集思广益,制定了详细的行业法规,并以官府的名义颁行,商人的地位逐步获得提高。 费明兰越了解原治之,越被他的才华与品性所折服,虽然夫妻二人婚后聚少离多,但是费明兰并没有因此而埋怨恼恨,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和景国一样,都在做着最紧张的准备,朝着那个「天下一统」的千古基业大踏步迈进。 容香其实之前就有心仪的男子,是宫廷中的一位待卫,她只等着玄昱的大业成功,然后就自请离开原家,改嫁情郎。 容香跟随着原治之四处游走,是为了完成玄昱交付的任务,她也曾和费明兰私下讲过自己的情况。 而费明兰相信原治之的操守。 原治之允诺妻子,此牛不会背弃两人洞房之夜「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那么,费明兰就相信他一定会做到。 费明兰第一胎生女之后,她和母亲一样都有点沮丧,原治之却浑然不在意,反而笑道:「生儿生女都是咱们的孩子,你这做母亲的怎么能偏心呢?而且啊,女儿是要娇养的,更要加倍疼爱才行。」 费明兰依然有点郁闷,就因为知道原治之的性情,不会乱找女人乱生孩子,她才更想尽早为他生下嫡子,生下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儿子。 费明兰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忍着心痛去给丈夫纳妾生庶子,但是她更不想丈夫真的绝嗣。 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努力多生几个孩子,希望多有几个男娃娃了。 生女儿是用来疼爱的,生儿子却是一种需要,社会现象如此,费明兰也并不想特立独行。 越有才华能力的人,人们越希望他能留下子嗣,不希望这样优秀的血脉就此断绝。 去年,原治之终于又恢复了与原府的交往,但并未重回家谱。 他曾与自己,的父亲原北顾畅谈了一宿,表示以后会自建自己这一系的家谱,并且家谱中绝不会有庶子,什么时候没嫡子,就任凭绝嗣。 费明兰摸了摸自己鼓胀胀的肚子,细心感受着腹中宝贝的胎动,嘴里喃喃道:「就要到预产期了,不知道你爹爹能不能赶回家呢?」 这次怀孕后不久,原治之就出远门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返家。前不久他捎家信来,说一定会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归家。 「娘!娘!」原嘉睛玩累了,转身就要扑到母亲的怀早,奶娘急忙从后面拦抱住她。 「小姐,太太肚子里有小宝宝,你可不能这样扑过去喔,会压到宝宝的。」奶娘柔声细气地劝说道。 原嘉睛嘟着嘴,有点闹别扭,她觉得娘自从有了小宝宝后,就没那么疼爱她了。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然发现草坪尽头的青石板道上走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人还穿着明黄色绣着龙的华丽衣服,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费明兰也发现了这队非凡的人马,她简直不敢相信,皇帝居然会御驾亲临余姚县这个小地方。 她想上前跪迎,可是肚子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让她双腿一阵发软,几乎己经站不住。 立春急了,急忙吩咐周围的女佣们:「快,搀扶太太进房间,这是快要生了!石榴,别管那傻鸟了,快去吩咐稳婆做好准备。」 玄导没想到自己刚到桃源别庄,就遇到了女主人生孩子。 啧啧……他这是什么命格啊?似乎与孩子格外有缘。 费明兰在产房努力生育她的长子时,并不知道她已经被赐封为了正三品诰命夫人。 前不久,玄昱下旨增设了「商部」,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并重,原治之出任首任商部尚书。 此举虽然存朝野引起大哗然,却并没有阻断玄昱与原治之的决心,商部正式运转了起来,原治之的工作也算稳定下来了,日后他会长年在京城工作、生活,所以这次是回乡来迎接妻女回京的。 但是没想到皇帝因为大业即将成功,太兴奋兼太无聊,非要跟着出来散心,携带多病体弱的嫡长子玄潜来了个微服私访,美其名为玄潜调养身体。 原嘉睛仰着桃花一般粉嫩嫩的小脸,好奇地打量着乖乖坐在玄昱身边,同样穿着绣龙衣服的小皇子,她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觉得他长得可真好看呀,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在大人们说着话的时候,原嘉瞎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玄潜的身边,试探着用手指戳了戳玄潜比桃花还柔软好看的脸蛋。 已经五岁的玄潜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一点,漂亮得惊人,却也而色苍白,明显不是很健康。 他同样好奇地看着身前胖嘟嘟的小女娃,她真可爱啊,粉嫩得让人想咬一口。 原嘉睛忽然掀起玄潜的小袍子,伸手就要去退他的裤子。 这下不仅原治之大感丢脸,就连玄昱这个皇帝都目瞪口呆。 小女娃这么早就知道调戏他的宝贝儿子了? 玄潜急忙脸红红地按住自己的裤子,拍打原嘉睛的手,道:「你、你走开!」 原嘉睛却踮着脚尖朝他裤子中间探看,大喊:「哇!小鸡鸡!」 一屋子人绝倒。 原尚书家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原治之一脸窘样抱起自家女儿,先向皇帝和皇子道歉,然后才问女儿:「你在搞什么呢?太失礼了!」 原嘉睛搂住父亲的脖子,嘟着花瓣一样娇嫩的小嘴唇,道:「立春家的小哥哥说,有小鸡鸡的是男孩子,爹和娘有了男孩子,就不会疼我了。我讨厌小鸡鸡。」 玄潜在父亲的帮助下重新系好腰带,听了这话,忍不住瞪了原嘉睛一眼,「我也讨厌小女娃娃,母后有了妹妹都不疼我了。」 原嘉睛瞪回他,嘟着嘴巴「哼」了一声,然后钻进爹爹的怀里撒娇,问:「爹爹,娘生了弟弟,你还疼不疼我?」 「爹爹最疼你。」 原嘉睛满意地喜笑颜开。 恰巧此时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出产房,高声道:「恭喜原老爷,是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原治之微微一笑,下令厚赏。 玄昱也凑热闹,赏了刚出生的胖小子一枚玉佩。 随行而来的其它侍卫官员们,都说着吉祥奉承话,什么弄璋之喜,有后不愁等等。 被冷落在一边的原嘉睛扁着小嘴,大眼睛里很快就滚出了豆大的泪珠,泪珠盈着睫毛,欲掉不掉,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玄潜忍不住走过去拉起她的小手,笨拙地为她擦泪,「妹妹,别哭,别哭。」 原嘉睛委屈道:「爹爹骗人,爹爹也不疼我了,鸣……」 「别哭,别哭,以后我疼你。」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好。」 两只小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两个顽童相视而笑,却不知命运的红线也借机缠绕到了他们的小手指上,将他们的未来紧紧牵系在了一起。 番外篇 【番外篇】 「原大人,晚上一起去喝杯酒?」 下朝之后,户部尚书刘大人喊住了步履匆匆的商部尚书原治之。 己过而立之年的原治之俊美依旧,连式样刻板的朝服都能穿出芝兰玉树的味道,让其它的大人们只能羡慕嫉妒不己。 难怪整个金陵城早的青楼都流传着原大人是超级美男子的传说,甚至还有名妓作诗赞颂呢。 其它的大人作了诗歌赞美名妓,名妓也未必能青睬他们,人家原治之连面都不用露,名妓却上赶着巴结。 这是什么样的差距啊? 和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简直是悲剧。 平素大家是不乐意邀请原治之一起去外面喝花酒的,因为只要有他在场,其它人就自动沦落成了配角,而且是无人搭理的配角。 今天有点奇怪,大家似乎都用很迫切的目光期待地看着原治之。原治之目光玩味地把众人扫了一遍,微笑着点头,「好啊,一定奉陪。」 醉香楼。 这儿是金陵鼎鼎大名的青楼,楼中女子不仅外貌出众,而且能诗善画,能歌善舞,各有所长,能满足各类人的需求。 当晚,三楼的雅阁里被当朝的几位实权大人包了场,老鸨乐得身子都轻了几分,走路都带起了风,召集了楼中最出色最当红的几位姑娘来作陪,尽心尽力地伺候。 原治之的身边也陪坐了一名当红姑娘,而且是近来最炙手可热、就要挂牌营业的清倌入水柔。 吏部尚书羡慕地对原治之道:「原大人,水柔姑娘自愿服侍你,连梳拢银子都不要你的,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礼部尚书更是嫉妒得眼睛发红,他已经垂涎水柔很长一段时间了,还专门背着老婆藏了好久的私房银子,就为了为水柔梳拢,占有她的初夜呢,结果看起来要便宜原治之这小子了。 户部尚书哈哈笑道:「原大人,你可千万别辜负了美人恩啊。」 其它几位大入也跟着起哄,纷纷打趣起原治之与水柔,大有不把他们凑成对就不干休的架势。 水柔佯装害羞,脸红红地想往原治之的怀里躲,却被他一手轻轻推开。 原治之淡笑道:「各位大人,咱们说好了喝酒的,可没说有什么梳拢之事,原某入实在享不起这艳福,在下自愿让贤啊。」 户部尚书不满道:「原大人,你难道又要说害怕家中悍妻?」 原治之羞红了脸,对满桌人拱了拱手。一副「你们都懂的,就不要说出来啦」的尴尬模样,「唉,河东狮吼啊,没办法,没办法,拜托大伙就体谅一下吧。」 兵部尚书是个大嗓门,蒲扇般的巴掌拍在原治之背上,大声囔道:「我说原老弟,你这样可不行!太孬了,太给咱大害爷们丢脸啦!」 刑部尚书一贯严肃,此时也悔认真地点头说:「七尺男儿断没有被娘儿们压一头的道理。」 吏部尚书道:「所以,今夜你-定要留下,不要辜负了水柔姑娘的情意,也顺便给那悍妇一点颜色看看。」 原治之只是呵呵笑,任凭众人打趣,却死活不肯应承。 水柔左瞧右看,一开始还跟着着各位大人起哄,顺便凑到原治之身边撒娇,试图能哄得他多看她两眼,后来发现原治之是真没将她们楼中各个千娇百媚的姊妹们放在眼里,便慢慢地安静下来。 原治之在青楼之中一直很有名,一是他的年轻有为,二是他的俊美,但更出名的,却是他的「怕老婆」。 据说他家中的夫人悍妒非常,连他原本拥有的唯一的侧室都遣嫁给了别人,原治之连二话都不敢说。 平时呢,原夫人更是将原治之管得死死的,向来不轻易允许他到各种烟花场所交际流连,据说回家迟了,还会被家法伺候呢。 这让官场众人说起原大人,都一边叹息一边笑,倒是对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又备受皇帝青睐看重的嫉妒之心淡了许多。 看吧,是人都有弱点,什么都完美的原大人其实就是个怕老婆的家伙啊。 但是青楼的众女子,说起原治之,就是各种向往了,如果能被这样的男子青睬,哪怕只是一夜的露水情缘,也够骄傲说嘴一辈子了。水柔怔怔地看着原治之俊美的侧面,恍惚地想,如果她是原夫人,真是死也甘愿了。 原治之最终也没能让各位大人如愿,还是早早就回了家。 回家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衣。 费明兰伺候着他穿好衣服,似笑非笑她道:「又做了什么坏事吧?不然怎么回来就洗澡?」 原治之不在意地笑道:「我是怕外面的劣质熏香熏坏了夫人。」 费明兰哼了一声,「我可是听说醉香楼当红姑娘用的熏香堪比贡品呢,那可不是什么劣质熏香。」 原治之哈哈一笑,「夫人要是喜欢,我明天就去为你讨要点?」 费明兰伸手虚打了他一下,笑骂:「傻瓜,那清倌人不要钱地请你为人家梳拢,你怎么不答应?多划算的买卖呀。」 「哪里划算了?她不值钱,甘愿倒贴,本官却身娇肉贵的,岂是她能配得起的?真要答应了她,本官可是赔钱赔大了。」原治之一本正经道。 费明兰噗哧一笑,倒进丈夫的怀里,笑着笑着忍不住在他胸前隔着衣服狠狠咬了一口,埋怨道:「原大人,你尽是污蔑为妻,如果不是听下人们告诉,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悍妇之名已经路人皆知了呢。」 原治之叹道:「谁让夫人的借口这么好用,有什么不想应酬的场合,都可以以夫人的名义拒绝,只是委屈了夫人,名声受损不少。」 费明兰嘟起嘴唇,板起脸,板着板着又自己失笑,欢快地恨不能在丈夫的怀里打滚。 她笑着笑着忍不住两眼发红,埋在丈夫怀里,低声道:「就算我的名声比这更恶劣一千倍一万倍,我也心甘情愿,却是让夫君为难了。」 官场应酬向来讲究同流合污,人家都醉唯独你清醒,人家都风流唯独你洁身自好,那不是明摆着树大招风吗? 可是原治之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在外面胡混过,虽然他打着夫人的名义,可如果他不自律自爱,费明兰又能如何? 原治之拍拍她的头,低笑道:「傻瓜。」 用他这一点自律,换她一生真心,一世开心,这是多划算的买卖呀。 他可是天下最最精明的御商呢! 后记 【后记 乐颜】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乐小颜首先要声明一下,本文中涉及到的有关兰花的常识,都是从古至今累积下来的成果,比如兰花的品种分类,以及稀有兰花的品种等等,都是近现代才出现的,很多名品兰花是晚清以及民国初期才发现的呢。 古人虽然很早就推崇兰花,但是那时候所认识和培养的兰花品种比较少,或者有些古代典籍中记载的希罕品种,现代已经绝迹或者失传,己不可考,所以乐小颜就借用了现代已经成系统化的养兰常识。 因为是架空背景的故事,所以勉强说得过去吧,请各位看倌大人谅解。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其实有些中国著名商业典范陶朱公范蠡的影子。 历史上有关范蠡的传言非常多,他是春秋战国末期的奇才,吴越之争、卧薪尝胆等历史事件中的重要人物,民间传说中美女西施的最终归属。范蠡足智多谋,于政治、军事、商业上皆大有所为,被誉为「治国良臣、兵家奇才、商人始祖」,千古罕见的大智慧高官与商人。 而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最终在吴越战争结束后,辞官不做,携西施归隐,经商致富,到老年又散尽家产做善事,一生都善始善终。 此人似乎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成为行进中的佼佼者,而又识时务,提得起放得下,心胸非常宽广豁达,堪称极品梦幻优质男。 范蠡与西逝的爱情到底是真是假,不可考,但是乐小颜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相信世上还是有这样就算历尽波折依然坚守的爱情,相信世上还是有这样的真心、坚贞、长情的优质好男人。 那么,下次再见了,还请各位读者大人多多支持喔!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