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药可治》 楔子 停好车,熄了引擎,傅崇恩没有急着下车去,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子里,回忆着,思考着。 他想--真的该签吗?如果就这么签了,会不会太无情? 那么是该挽留? 可是他拿什么理由去挽留? 忆起这段婚姻的始末,其实,没什么有力的记忆点,也没什么风花雪月的过程,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她来自律师世家,他来自医生世家;她生得美丽动人,他长得英俊清秀;当年她是学生会会长,他嘛……是个爱跷课的医学系学生--好吧,除了这点不太搭之外,他们的确是非常登对。 必想起大二那年,孙智媛已经升上大四;最初他们开始搞暧昧的时候,没吓倒多少人,大家都说他们是什么金童玉女的。 当他升上了大三,孙智媛虽然已经毕业,却还是天天开着那辆红色bmw来学校接他,这也没让太多人意外;最后时光匆匆,转眼他二十七岁,她则迈入三十,于是他们结了婚,连求婚都省了。 那时候,孙智媛在晚餐约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问:“我妈那天提了一下,暗示我们什么时候要结婚。” 轻描淡写,仿佛她刚才只是说了“今天天气不错”。 暗崇恩当下只花了三秒钟思考,得到的结论是:好像也没什么“不结婚”的理由。 于是他说:“好啊,你挑个日子吧。” 所以他们结婚了。 就如同众人所预期的一般,他俩门当户对、天造地设,岂有不结婚的道理? 可是就在结婚的两年后--也就是现在,孙智媛,对,就是她,放了一张离婚协议书在他的床头柜上…… 必到最初的问题-- 他,该签吗? 就像结婚时一样,似乎也没什么“不签字”的理由。 想来想去,突然觉得这问题好烦。算了,签就签吧,管它去死。他自暴自弃地拔出车钥匙,准备下车,手机却突然响起。 一看来电显示,是他妈。 暗崇恩翻了白眼,无奈地接起电话,拧起鼻子,挤了个鼻音:“您拨的电话目前没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笨儿子,你少给我装疯卖傻!”母亲的吼骂从彼端传来。 “是。”傅崇恩立刻假装正经。 “事情你到底去解决了没有?” “好消息,我正要去签字。” “签你个头!我叫你好好哄她,你签什么字!智媛那么好一个女孩子,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他不满?这真是冤枉啊。 “妈,是你儿子被休掉,你怎么讲得一副好像我是负心汉。” “你少在那里装可怜,当你是从谁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老娘还不了解你吗?你那副德行哪个女人受得了?” “可是结婚前我就这副德行了啊。” “男人结婚后,怎么能不做点改变?” 暗崇恩眉一蹙,不能吗? “啊--好啦好啦,警察来开单了,我先挂电话。”语毕,他断了讯号。 哪有什么警察! 他只是懒得再解释那些五四三。 孙智媛提了离婚,所有人都归咎于他的吊儿郎当。他不懂,他只是以轻松的态度过生活而已,并不代表他很随便,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他的生活过得太随便?难道一定要天天摆着一副大便脸才行? 神经病。 他唉了一声,还是下了车。 踏进孙智媛的事务所。 那儿有柜台小姐一位,菜鸟律师一只,扫地的一名,还有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年轻美眉,总共四人,没见到他老婆。 “啊,傅医师,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柜台小姐一见是他,立刻扬起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来找我老婆。”虽然就快变成前妻了。他苦笑。 “她正在和客户开会。要留言给她吗?还是我请她拨电话给您?” “没关系,我等她。”语毕,他随手从架上拿了一本杂志,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杂志才刚翻开。 “为什么会没办法?那我岂不是要自认倒楣?” 来路不明的美眉提高了声量,几乎是对着那名菜鸟律师吼了出来。 “小姐,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啊!不然我早就揍你了!” “小姐,”菜鸟律师深呼吸,拨了拨头发。“请你说话客气一点,否则我是可以告你的。” “哦?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倒是告得很快嘛?” 噗! 暗崇恩忍不住嗤笑了出来。这引来两个女人的目光。 “对不起,我呛到。”他赶紧低下头,佯装认真翻阅杂志。 两个女人静了一会儿。 “算了。” 丢下两个字,来路不明的美眉叹了气,背起她那须须很多的背包,头也不回的走出事务所。 视线越过杂志,傅崇恩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女孩的长发几乎及腰,发尾泛着浅浅的褐黄色,看那样子应该是两、三年前染的;她不高,顶多一百六,身材瘦瘦干干的,或许只有四十三、四十五公斤。 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大学生来到法律事务所呛声? “那女生是来干嘛的?”他放下杂志,回头问了菜鸟律师一句。 “没干嘛,闲着没事想来告老板。”女菜鸟耸耸肩。 “哦?” 所以她不是大学生。 呃……不过这也很难说,搞不好她半工半读。 “现在年轻人都嘛这样,上班不努力,稍微被骂一下就急着告老板,也不想想是谁出钱养他们。” 卑才一说完,女菜鸟立刻换上甜美的笑容,一反三秒前的晚娘脸孔。“对了,傅医师今天怎么有空来找老婆大人?” 暗崇恩扬起微笑。 “我来办离婚的。” 女菜鸟一怔,随即傻傻地笑了出来。“你是说替别人送案件来吗?吓我一跳,傅医师真幽默。” 啊炳哈哈哈。她笑得不亦乐乎。 “不是,是我要办离婚。”他重申一次。 这回女菜鸟真的愣住了。 暗崇恩指了指她身后的会议室。 “跟她离婚,跟你的老板。” 站在骑楼外侧,苏淇旻打开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 这是最后一根了吧? 她再也没有闲钱抽烟了。虽然日子真的很烦、很闷、很恼人,不过趁这个机会戒了烟也好。真的,这样最好。 苦笑之后,她点上了那最后的一根烟。 “抽烟对健康不好哦。” 突然一个男人的嗓音从一旁冒了出来,吓了苏淇旻一大跳。她瞠目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是刚才在事务所里那位不小心噗出来的男人。 她猜想,这家伙大概也是那家烂事务所的人吧?瞧他一副律师样的。 “那会让你得肺癌的机率多十倍。”他看着她手里的烟,继续念道。 苏淇旻怔了几秒,冷笑了一声。 “谢谢,我知道。”然后又别过头去,看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这反应让傅崇恩更加觉得有趣。 “我对十个人说过这句话,其他九个人都对我说“干你屁事”。” 苏淇旻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趟--见他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被他搭讪应该是一种荣幸,谁会这样呛他? “少来了,除非那九个人正好都是男人,而且都不是gay。”说完,又望向马路。 “……” 见她字字犀利,毫不客气,傅崇恩突然有一种“果然是会告老板”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 既然她都这么直了,他似乎也没必要多绕,于是便问:“所以,为什么你要告老板?” 面对这个陌生男人的疑问,苏淇旻不语,倒是从容把烟熄了,将烟蒂收回口袋里,笑笑抬头,睇着他,心想: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除非你想替我告他,不然这就真的“干你屁事”了。” 暗崇恩一个错愕--冷不防踢到了铁板,连痛都还来不及喊。 瞧他语塞,苏淇旻更加认定这家伙并不是真心想帮她忙,只不过是随兴来搭讪而已。 这种男人她遇多了。 “与其问这些,不如先恭喜我吧。”她苦笑,也在心里叹息。 “恭喜什么?”他不解。 “从现在起我戒烟啦!不该恭喜吗?”她展开笑颜,挥了挥手。“先走了,谢谢你啦,帅哥。” 再一次,她潇洒离去。 这道别太突然,让傅崇恩有些错愕。而且,谢他啥? “崇恩?” 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他醒神,回头见到自己的妻子。 “站在外面干什么?怎么不进去办公室坐?” 他笑了一笑,指着离去的少女,道:“我在试图帮你拉业务。” “……啊?”孙智媛皱眉。 “没什么,先进去再说。”他摇了摇头,挂着微笑。 孙智媛也不再追问,反正她早就习惯这个男人的疯疯癫癫。 替她开了门,傅崇恩站在门边,算是问了最后一次:“你真的要离婚?” “除非你转回心脏外科。”孙智媛冷冷睇着他。 “办不到。”他也回得斩钉截铁。 “那就离婚吧。”她不耐烦地吁了口气,迳自走进事务所里。 第一章 傅崇恩原本以为自己会适应得很好,可惜他错了。 虽然平常和孙智媛在生活上看似没啥交集,想不到她留下来的痕迹其实不算少--例如,她总是会在上班前煮一壶咖啡,摆在咖啡机上。 又例如,有时候他累挂了,看完诊之后睡死在床上,智媛就会“好心”叫他起床洗澡;再例如,她每个月都会摆一张字条在餐桌上,提醒他要去缴哪些帐单…… 看着空无一物的咖啡机、看着干净了七天的咖啡壶,傅崇恩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签字至今一星期了,很难说完全不受影响,毕竟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了--同居两年,结婚两年,智媛的习惯几乎也成了他的习惯。 若要仔细说,孙智媛是个标准的工作狂,总是比他早起、比他早出门,总是比他晚回家、比他晚上床。说来也真是好笑,她竟然有办法比一个医生还要来得更工作狂,怪不得她终于看他不顺眼了。 思及此,傅崇恩苦笑了一笑。没想到她连搬出去都这么有效率,果然是孙智媛的风格。 他替自己烤了两片吐司,打开冰箱喝了一大口酸奶,接着他发现这瓶酸奶已经过期三天。 一愣,现在呢?吞下去?还是吐掉? 不过这并没有困扰他太久,转念一想,反正它本来就是酸奶,顶多就是泻而已,于是便一鼓作气吞了下肚。 瞧!这又是孙智媛的另一个制约手段了。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允许冰箱里出现过期食物。 他坐了下来,突然又发现桌上没有报纸--因为每天都是智媛拿进来摆。 霎时他才明白,他的日子是真的过得很松散,几乎全都由智媛来打理得完美无缺。 可是,就另一方面来看,其实他可以不必喝咖啡、他可以不看报纸、他可以不必每天准时洗澡、他可以去申请自动扣缴帐单,还有,他可以不必是医院的一流人员、他可以不需要得到院长这个位置、他可以不需要是…… 唉,算了。 这些都只是他认为的,但显然孙智媛并不这么想。 她是一个如此要求完美的女人,如今想来,自同居到现在,他几乎没看过她素颜在家走来走去--好吧,她其实也很少有时间可以在家里“走来走去”。 当初他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娶这个女人? 回忆顿时像一盘蚵仔煎,虽然看起来蚵仔是蚵仔、鸡蛋是鸡蛋,可是真要把它们分得一清二楚,已经是不可能。 ……咦!蚵仔煎?为什么他脑中会出现蚵仔煎? 手机突然响起,蚵仔煎的画面顿时化散开来,傅崇恩咬着半焦的吐司,在身上胡乱摸了一阵才总算找到了手机。 “喂?” “笨儿子!你去了没?”是母亲的声音。 傅崇恩呆了三秒,硬是把吐司给嚼吞下。“去了没?去哪里?什么去了没?” “去把智媛追回来啊!你跟我装什么傻?我叫你去劝她别离婚,你都听到哪去了?” 他这个妈是真的很满意这个媳妇吧…… “你嘛帮帮忙,都判准离婚了,你要我去劝谁啊?” “离婚了?!”惊吼声从另一端传来。“你说你签字了?!” “当然签了啊,我能不签吗?”甚至这间他名下的豪宅也准备卖出了,因为有一半的价值已经不属于他。 “你--你这个妖寿囝仔!我千交代万交代要你不要签,你还真的给我签下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啊!” 母亲的叫骂声宛如千军万马,毫无预警地辗过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电话彼端的人却像是不需要换气似的,尚未骂到一个段落。 “好啦好啦,我要去上班了,晚点再说。”他打断母亲的话。 “你少唬我,我查过你的班表了,你今天早上根本没有班。” 呃,被发现了。 “是真的。我代班啊。”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唬。 “哦?代谁的班?” 他已经可以想像此时母亲叉着腰、一脸兴师问罪貌。 “就那个、那个郭什么……啊不对,是那个陈什么……陈什么来着……”就在他已经山穷水尽、不知道要掰什么的时候,插播音响起。 谢天谢地。 “哦,插播来了,应该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先这样,下次再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挂了母亲的电话,然后瞥一眼来电号码。 唉唷!还真的是医院打来的。 “喂?你好。”他接起。 “傅崇恩医师吗?”是个清甜的嗓子。 “是。请问你哪位?” “我是今天负责十五诊间的护士,郭医生早上出了小车祸,没办法来看诊,他托我问您可以代班吗?” “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会?郭医师还好吧?” “呃……我也不太清楚。” “那……好吧,我待会就过去。” 南无阿弥陀佛。这故事告诉了世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他突然觉得自己诅咒了郭医师。 傅崇恩挂了电话,心里有一点点点点点的罪恶感,但也不过就是一点点点点点,打个喷嚏就飞走了,是吧。 进了诊间之后,他真的连那一点点点的罪恶感都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约诊人数六十个,再加上现场挂号的还没算--六十人?缺钱也不是这样子。 如此算下来,平均一个人只问诊三分钟,这和他坚持问诊质量的风格大相迳庭。以他的门诊为例,一班绝对不超过五十个,多一个都不行。 不过……仔细想想,他好像也没什么立场批评其它的医生。如果今天不是他的身份特殊,他大概也没那种资格去做人数的限制吧? 谁叫他爸是院长。 而又是谁叫他是如此任性。 “叫楼下的挂号柜台顶多收五个就好……我消化不了那么多人。”拿着预约名单,傅崇恩突然有点呼吸困难的感觉。 “五个吗?好。”护士小姐利落地拿起电话,直拨一楼分机做了交代,然后回过头来:“交代好了。可以开始看诊了吗?” “开始吧。”他清清嗓,挪了挪椅子。“哦,对了,有没有人可以帮我买杯咖啡?” 原来没了前妻等于没了咖啡因。 “嗄?”准备按下叫号铃的护士突然僵止了动作。“哪一种咖啡?” “随便……有咖啡因就好。” “ok,我等等叫小月去帮您买。” “好,谢谢。”谁是小月啊?他翻开第一个病患的病历。“先叫小朋友进来吧。” 叮咚一声,一个阿嬷带着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弟弟走进门。 “志翔弟弟吗?感冒了吼?”他露出招牌微笑,戴上口罩,看着小男孩身后的阿嬷。“上次郭医生开的药,吃了有没有比较改善?” “有是有啦,不过都嘛一阵一阵。”阿嬷开始发起牢骚。“啊今天怎么不是郭医生?” 平均一个病患只有三分钟。 不过,平均一分钟拿来问郭医生去哪了,另外一分钟拿来问郭医生伤势怎么样,剩下的一分钟则拿来说他好可爱。 是,他是娃娃脸。 可是听了五十次后还是会烦的。 听到最后连护士小姐都忍不住要窃笑。真不夸张,她还在旁边的小纸条上面偷偷划下正字来记录。 他本来以为三分钟的问诊已经是超级短了,没想到婆婆妈妈们竟然还有时间和他闲聊。 怪哉,不同的医生,天壤之别的风格。 他突然很好奇那个郭医生平常是怎么问诊的。 “这是最后一个了吧?”直到翻开最后一本病历,他不小心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嗯,剩一个现场挂号的。” “……终于啊。”他看了一眼时钟,将近下午一点,早就远远超出正常的看诊时间。“叫她进来吧。” 叮咚。 然后是一个小女孩红着脸颊、无精打采地推开门。 “欸,小妹妹你一个人来?”他讶异。 小女孩摇头的同时,背后随即跟上来了一个女人……不,不该称作是女人,那看来也只是一个大女孩而已。 傅崇恩愣住。 他从来没料想过还会再见到那个怪怪的女生--至少他死也不会料到会在医院的诊间里遇到她。 他看的是小儿科,没在替大女孩看病的。 而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似乎她的想法也差不多是这样。 “你!”苏淇旻惊讶地叫了出来。“怎么会是你?郭医生呢?” 她那表情活像是在指控他吞了郭医生似的。 “我代班而已。”他苦笑一笑。 “代班?”苏淇旻有些错愕。“你是医生?” 傅崇恩总算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我是医生,不像吗?” “哦……”苏淇旻先是张嘴看着他一阵子,才道:“原来你不是该死的律师啊。” 该死的律师。 傅崇恩干笑了两声,开始无意义地翻了翻病历。“不是。我出现在律师事务所,不代表我就是律师。” “你们认识?”护士小姐插了话。 这句话或许可以解释成“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哈啦了?老娘急着要去吃午餐”。 “也不算,只是碰巧在路上遇过而已。”他立刻戴上口罩,拿起听诊器。“叫苏沛忻吗?今天哪里不舒服?” 他瞄了一下病历,没什么重大病史。 “不知道,从早上开始就突然发烧。”苏淇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嗯……”傅崇恩收起听诊器。“有点痰音,应该就是流行感冒了。换季这阵子会很容易感染,没事就尽量不要出入人多的地方。” 他拿起笔,写了记录。 他注意到小女孩长得和大女孩很像,都有一双圆圆大大、清澈明亮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小而饱满的双唇。 “是你妹妹?”他假装随意问起。 “不是。是我女儿。” 女--他噎住。 “女儿?”他讶异地回过头来看着对方。“亲生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去哪里领养一个跟我长这么像的小孩?”这医生在耍什么宝! “啊,说的也是……”他摸摸额头,突然忘记自己要开什么药。 蚵仔和鸡蛋又糊成一团。 “你成年了?”他突然回头看着对方。 苏淇旻被这么一问,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早成年了。你把我当几岁啊?” “不知道,我以为你还是学生。”傅崇恩耸耸肩,合上病历表,交给护士小姐。“你先去吃饭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可是药单还没印。” “没关系,我待会儿自己印傍她。” “你会印?”护士皱着眉头看他。 “我连飞机都会开了,印蚌药单有什么难?” “嗄?你会开飞机?”护士大惊。 “当然是假的。你在想什么呀?” “傅医生,你--”她突然铁了脸色。“算了,是你自己准的喔,印不出来不可以投诉我。” 她很快就把“您”变成了“你”。 “好好,你安心的去吧,院内都知道我很善良,不会投诉谁的。” “那要帮你买便当吗?” “不用。我等一下自己去楼下吃就好。” 一来一往,然后护士开了门离去,诊间就剩下他们,两大一小。 “你……”对于他支开护士这点,苏淇旻有了些许的警戒。“支开护士也没用,我不吃这一套的。” 毕竟曾经就有个医生这么搞--把护士支开,关起门来使劲追求她,还当着她女儿的面。 第二章 “啊?什么意思?” 听了她的话,傅崇恩一开始还不解,随即意会了过来。“哦,你误会了,我看诊比较慢,拖到她的用餐时间,所以才--” “你可以快一点开药,不需要支开她,也好节省我的时间。”她眼直直地瞅着眼前这个穿白袍的男人。 傅崇恩顿了顿,她这番话也有道理。 “那好吧。”他微笑,一点儿也不打算撕下身上的标签。“要给小妹妹打针吗?还是先吃退烧药?” “先吃药就好。”她没那种闲钱支付点滴的费用。 “那就先开三天的药,之后再找时间回诊。”他键入药品名称。 “还要回诊?” 她的反应让傅崇恩愣了一会儿。 “……如果状况都很好的话,当然是不需要再来。”她大概是真的很讨厌他吧?听到要回诊的反应竟是如此嫌恶。 “我的意思是……”挂号费很贵。 盯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傅崇恩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明明是长得这么甜美可人的女孩,每每开口却像是只竖起毛发的野猫,又会在某些时候的瞬间露出那种稍纵即逝的超龄……或是稚气。 例如,突然讲话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又偶尔像个淘气爱耍大人的死小孩。 “没关系,我先帮你挂号,有问题再来,没问题就不用回诊了。”语毕,他印出了药单,交给对方。 “这样就好了吗?”她问。 “是,这样就行了。”他可不想再被当成变态。 “那--”她摸摸女儿的头。“跟医生伯伯说再见。” 伯伯?他才二十九岁,居然叫他伯伯?傅崇恩差点以为自己耳残听错。 “伯伯再见。”妈妈说了算,小女孩天真地挥手告别。 他微笑,干脆装聋,然后看着可爱的大女孩牵着可爱的小女孩一同走出诊间,霎时之间他好奇,那女人也是这么对待孩子的父亲吗?如果是的话,未免也太-- 突然,他联想到了某件事。 几分钟前,当他叫护士去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误会他要追求她?一般当了妈妈的人,不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不是吗? 除非她经常被人追求。 既然那女人经常被人追求,那是否代表着…… 傅崇恩恍然大悟,立刻调出苏沛忻的资料,从出生到现在三岁。果然,她没有爸爸。 难怪他会直觉以为她们是姐妹。 不只是因为她那太早当妈的年纪,而是两个人都姓苏。傅崇恩在当下并没有想到那会是母姓,现在他倒是懂了。也懂了她那像极了刺猬的性格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盈萱,借我三千块。”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苏淇旻不想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绕圈子。“对不起,我知道我还欠你两千,我找到工作后一定会尽快还你。” 手机另一端先是沉默,然后传来叹息。 “钱真的是小事,只是你这样我很担心。” 田盈萱又想碎碎念了。“都已经过了三年,你该和家里联络了吧?哪有人跟家里冷战那么久的?先不论好坏,至少小孩交给你妈带着,你不管要找工作还是要上班都方便,不是吗?” 一份微薄的薪水,她要租房子、要养自己、要养女儿,还要养保母。没错,是真的很勉强,但这是她自己选的。 苏淇旻笑了一笑,道:“你忍心看我被自己的爸爸冷嘲热讽吗?” 对方又是一声叹气。 “我问你,你的尊严和你女儿的安稳生活,哪一个重要?” 这个问题堵死了苏淇旻。 答案很清楚只有一个,但是她却选不下手。 “我知道啦……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乖乖回家,你别逼我回去。你记得我当初走得多狼狈吧?” 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提着行李,淋成落汤鸡,站在大学的宿舍门外。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田盈萱苦笑,很难遗忘当年的那一幕。“你现在人在哪里?三千块怎么拿给你?” “我在医院,我晚点去找你拿就好。” “医院?怎么了?” “沛忻发烧,我带她来看医生。” “哦,这阵子感冒的人还满多的,你自己保重啊。” “对了,盈萱,你有没有认识法学院的人?” “……啊!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去认识那边的。干嘛?” “就上次跟你提过的……莫名其妙就解雇我的那个王八蛋。” 那王八蛋在面试的时候,只问她会不会用word、会不会用excel、会不会中文打字,岂知在录取之后,竟然以“你没主动告知有女儿”为由,就这样把她给火掉。 搞什么!她可是推掉了另外两个工作啊。 “我找了一家法律事务所问过了,”苏淇旻继续说道:“里面的律师跟我说那个告不动,因为是我自己蓄意隐瞒--拜托!我哪有蓄意隐瞒,他要我填的履历表里面又没有子女栏。” “呃……”田盈萱一阵支吾,她跟法律不太熟。“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告耶,你要不要换一家问问?” “算了啦,既然没有认识的,我也没那种时间再去找人问,直接找新的工作还比较实在。” “也是。和法律扯上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她附和。 “对了,你下午有课吧?”苏淇旻把话题转了方向。 “有。怎么?” “那我晚上再过去找你。” “ok。要来之前再打通电话给我。” “好。” 然后她们简单的告别,先后挂断了电话。 “沛忻,我们走……”苏淇旻回头,却发现坐在批价柜台前的女儿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 不,不该说是陌生人,因为十五分钟前才见过面。 “你又想干嘛了?”她没好气的坐到小沛忻的左手边,白眼瞪着小沛忻右手边的傅医师。 他笑了一笑,道:“我是看你讲电话讲得那么认真,所以好心帮你顾小孩,免得有可疑的人想把她拐走。” “最可疑的人只有你吧?” 他低下头,笑得更开了,然后抬起头来话风一转:“所以……你去事务所是因为被开除?” 苏淇旻一愣。 “你偷听我讲电话?” “不是我故意要偷听,是你嗓子太大。” “你--”她突然觉得耳根一热,抓了小沛忻的手就要离开。“再见。” “好好,我道歉,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走向医院大门了。她牵着的小女孩频频回头,最后挥手向他byebye,然后母女俩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傅崇恩在原处发愣了一会儿。 是他表达方式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脸真的这么欠揍?他是真心想出手帮她,可是为什么每次都会把她惹毛? 他本来想,也许可以把智媛直接介绍给她;他本来想,也许可以借她一点钱急用;他本来想,也许可以介绍她一份工作…… 想来想去,面对的只是一张空椅子。他甩甩头。算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离开也好。 有了结论,他从座椅上站起来,直往地下室的餐厅走去,准备把自己撑饱一点以补偿这一整个上午的精神损耗。 第二次看见那对母女的时候,不是在诊间,而是在医院的餐厅。 是回诊吧?他猜。 由于上次只是代班,所以他替小女孩所预约的门诊,理所当然的也是挂在原属的郭医生底下,而不是他。 她没认出他来。 可能是因为他没穿着白袍;可能是根本不记得他的脸;也可能是她忘了戴隐形眼镜? 总之,他很平安无事地端着餐盘,在她后面那一桌坐了下来--而且还是大大方方地从她眼前经过。 是故意的吗?视而不见。 他低笑,也不是不可能,以她先前的辛辣作风。 “妈咪,”小女孩突然放下了筷子,抬起头来看着身旁的苏淇旻。“你为什么不吃饭?” 听闻这问话,傅崇恩进食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 “乖,你吃就好,妈咪不饿。”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微笑。 他看见了她侧面的笑颜。 原来,她其实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傅崇恩扒了一口白饭,配了一口青菜。所以说,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夜叉。 “可是妈咪的肚子一直叫,好吵。” 噗。 这回他噗在心里。 小女孩天真的一句话害得傅崇恩差点儿又笑场。他卯起来扒了好几口饭,硬是把笑声给吞回去。 “啰唆,你吃你的啦。” “哦……”小女孩无辜被骂,只好低头继续闷闷地吃着那碗汤面。 突然,有人的行动电话响了。 是苏淇旻的手机。傅崇恩见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的显示,似乎显得有些犹豫的样子。 最后,她还是接了起来。 “喂?房东太太。” 原来是房东,傅崇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附餐送的红茶,然后继续看戏。 “是,是,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很通融了,可是我真的--”苏淇旻低下头,双肩垂落,静静聆听着彼端的抱怨。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真的很对不起,拜托你再让我延期一个月好吗?看在我女儿还小的份上……” 看着她的背影,傅崇恩忍不住暗忖:这一双瘦弱的肩膀到底已经扛了多少担子在上面? 先前看过了苏沛忻的出生资料,他知道苏淇旻今年才二十三岁。同年纪的女孩子,要嘛玩得正疯,要嘛拚死拚活想要考上研究所,再不然就是忙着找寻第一份工作。而她呢?她在烦恼这个月的房租、烦恼女儿的下一餐。 突然,苏淇旻从位子上站起,这动作打断了傅崇恩的思绪。 “沛忻,你在这里吃饭,不要乱跑,妈妈去旁边讲电话。知道吗?”她在小女孩身旁细语。 “好。”小女孩很乖,没有异议。 是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感受到压力吗?傅崇恩看着她走到右前方的一处空位,背对着女儿,继续和电话彼端的对象协调。 看着她,再看了看前座的小女孩,不知怎么的,傅崇恩突然有些不舍。 他其实不是很了解这种心情--他出生在一个环境优渥的家庭,妈妈是出名的营养师,专门帮一些名流贵妇减肥、养生;爸爸则是医院的院长,所以他向来都不了解生活的辛苦。 再者,他还没有孩子,所以他也不懂这种“有个负担挂在身上”的感受。 他只是单纯觉得不舍,不舍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明明肚子饿得咕噜叫,却还得在女儿面前逞强装饱;明明蜡烛已经两头烧,在孩子面前还是得心平气和地讲电话。 思及此,他毫无胃口了,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把自己的排骨饭套餐送给苏淇旻--当然,他还没种这么做,他可不想被人赏拳头,搞不好还会被骂说是在喂野狗。 眼见苏淇旻还没有结束通话的打算,傅崇恩考虑了几秒,便挪动了自己的身子,移到了小沛忻的身边。 苏沛忻放下筷子,睁着大眼看着隔壁这个男人,眼里满是疑惑。 傅崇恩微笑,然后问:“妹妹,我问你,妈妈今天有吃过饭吗?” 小沛忻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那……”傅崇恩迅速拿出皮夹,正好手边有一笔钱,本来要交给代书的。“这些你要收好,晚点记得叫妈妈要吃饭,懂不懂?” 小沛忻似懂非懂,只是愣愣地接过一叠钞,还来不及反应,傅崇恩就捏捏她的脸颊。“妹妹好乖,你赶快吃饭。记得要收好喔。” 第三章 语毕,他闪身立刻离开餐厅,往楼上的办公室走去。 最后,房东太太只愿意宽限一星期。一星期之后若再不缴交房租,就要她带着女儿滚出那间套房。 苏淇旻怔怔地坐在那儿,试着平复情绪。 怎么办? 不能再跟盈萱借钱了,就算现在立刻找到工作,能马上预支薪水吗?会不会又把老板吓跑? 她闭上眼,心里既迷惘也害怕。眼看走投无路了,她该回家求援吗?可是只要一想到父亲那张嘴脸,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仿佛就会开始反抗抵制。 不,不行,她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就像田盈萱说的,她的自尊并没有比女儿的生活还重要,她可以向父亲低头没关系,但她舍不得让小沛忻饿肚子、受风寒。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睁开了双眼。 她回头看见沛忻还在低头吃饭,那可爱的模样让她扬起浅浅的微笑。她站起,坐回了女儿的身边。 “沛忻好乖,要把面吃干净--”赞许的话语说到一半,她突然噎着了。 她看见女儿的左手握着一叠千元钞。 “这……”她立刻将女儿扳正,面对着自己。“这些是怎么来的?” 小女孩受到一些些的惊吓,瞠着大眼,半晌才缓缓道:“是伯伯……看医生的伯伯……” 看医生的伯伯?苏淇旻皱了皱眉头。 “伯伯说,要记得带妈妈去吃饭。”女孩继续支吾说明。 突然,苏淇旻脑海里渐渐浮现了那张脸孔。 “是上次那个医生吗?” 小女孩点点头。 “……不是刚才帮你看病的那一个喔,是上星期那一个、在大门口跟你玩的那一个医生?”她再三确认,毕竟这么大一叠钞票,非同小可。 苏沛忻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钱交给妈妈,我拿去还人家。”她接过整叠钞票,轻捏女儿的耳垂。“以后不可以乱拿别人的东西,知道吗?” “哦……”小女孩低下头。 “在这里等我,我去找那个伯伯。”说完,她小步伐地跑出餐厅,左看右瞧就是找不到那个该死的身影。 “啧……”搞什么呀!难道她还得特地挂号去还钱吗? 她手握一叠千元钞,杵在餐厅外,进退两难。 继续找吗?可是要去哪里找?她连那个医生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这么收下?这未免也太夸张,受人恩惠也不是这个样子。 那叠钱似乎变得愈来愈烫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然已经和路边的乞讨者没什么不同了?他为什么要给她钱?他不认识她吧? 苏淇旻不确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像是有点难堪,也像是有点受辱,又渗了一点点的庆幸…… 直到一只小手伸来牵住她。 她醒神,看见那张可爱天真的脸庞。 “小沛忻……”她蹲下,忍不住伸手紧抱住女儿。 “妈咪?”小女孩露出了无辜可怜的表情,认为是自己害得妈妈不开心。 “没事,妈咪没事……”她在女儿的颊边厮磨着。“我们去柜台,去把那个怪怪的医生伯伯找出来,然后把钱还给他,好不好?” 语毕,她站了起来,振作起自己的心情。 “好!”见妈咪既没骂她也没怪她,小女孩这才一展笑颜,伸手去拉着妈妈的衣摆。 “原则上没什么大碍,回去多喝开水,尽量不要让他喝饮料。” “可是这小表本来就不爱喝水了,还会偷偷喝饮料。”那妈妈一副担忧的样子。 “没办法,”傅崇恩苦笑,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这年纪的小孩比较皮,要多花一点心思盯着。” 然后他合上病历,交给一旁的护士。 “这样就可以了,记得多让他喝开水。”他微笑,对着那妈妈点了个头,正准备拿来下一本病历。“那就麻烦在外面稍等一下药单--” 碰! 突然门被推了开来,一个年轻美眉站在门口,瞪着傅崇恩。 “啊,是你。” 门被这么一撞,傅崇恩嘴巴开开愣在那儿,在旁的护士及那对母子显然在状况外。 好不容易,傅崇恩醒了过来。“你今天怎么--”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苏淇旻一个箭步走到他的问诊桌前,啪的一声把手上的信封袋扔到桌上。 “我们母女不需要你的钱。” 说完,就这么转身走出了诊间。 “……” 傅崇恩再次僵化。 坐在一旁的护士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满了鄙视;再看一眼在旁的那位妈妈,她那表情简直是认定了他在外面偷生小孩。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拿来下一本病历翻开。“没什么事,误会一场而已,叫下一个进来吧。” 于是那对母子走了出去,护士按了下一个灯号。 傅崇恩的思绪却卡在那儿。 “算了,”他盖上那一本病历。“我去处理一下事情,稍等我几分钟。” 语毕,他拿起信封袋追了出去。 他看见苏淇旻正巧踏上手扶梯,他追了上去。 “你,等等!”他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苏淇旻装聋。 “喂!” 在她抵达一楼的时候,他拉住了她。 “干嘛啦!” “好,我道歉。” “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干嘛。”她挣脱了他的手。 “你是不需要我的钱没错,但是你确实需要钱不是吗?” “我需要钱,可是我不需要被施舍。” “那就当作是我借给你行了吧?”这女孩真倔。 “借?我根本没工作,拿什么还?你又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还得了?”她瞥了对方一眼--她可不想用身体还。 “无所谓,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找到工作。” 苏淇旻静了三秒。 “不必了,我没办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还这笔钱。”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你可以有骨气,可是沛忻怎么办?”他对着她的背影道出。 听闻这话,苏淇旻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房租怎么办?”他提醒了她。“你女儿饿了怎么办?” “……” 苏淇旻背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个当妈的……真的很没用吧? “我会想办法。”违心之论。 其实她几乎想不出办法了。 “办法不就在你面前了吗?”傅崇恩叹了一息,走到她面前,把信封袋递上。“你别误会什么,我只是单纯觉得小孩需要吃得营养、需要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才会想借你这笔钱。” 他这话说得苏淇旻好惭愧。 “我……”她启口,不愿接手。“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认识你,加上我现在也没有还你钱的能力--” “别说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硬是把信封袋塞给她。“那都是之后的事。” “你……”苏淇旻抬头看着他,顿时讲不出话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被这个男人拯救的同时,也代表着她最终还是被现实给打败。 “先这样吧,我还得上去继续看诊。”他拍了拍她的肩,擦身而过,直往手扶梯走。 苏淇旻怔怔的还站在原处。 “对了。”傅崇恩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走了回来,问:“你……应该还在找工作吧?” 她醒神,先是呆愣了几秒,才点了下头。“嗯,怎么了?” “那你想来上班吗?” “嗄?”她皱眉。“你说,来医院上班?” “不是,也算是,可又不是。” 苏淇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呃,就是……”他突然在自己身上到处摸,找遍了全身的口袋。“啊,找到了,在这里。” 然后他递上一张名片。 那是一间小儿科诊所的名片。 “这是?”她抬头,疑惑。 “这是我和朋友合伙开的诊所,你可以到这里来上班。” “可是我没有护士执照。” 他耸耸肩。 “没关系吧?反正你在柜台帮病人挂号、处理病历,这些不需要有执照也没关系。” 苏淇旻毫无反应。 “ok吗?我当你是ok喽。” “我--”她启口。 “那你明天早上自己去报到就可以了。”不等她说话,傅崇恩便急着回他的诊间去,草率道了别。“就这样。我先赶回去看诊,其它的明天再说。” 留下苏淇旻站在原处,拿着信封,拿著名片。 错愕。 深夜十一点三十二分,傅崇恩才回到家门前。 他累得像条狗似的,脱下一双鞋,摆上鞋柜,开了门锁之后被站在餐桌前的孙智媛给吓了一大跳。 “你回来啦。”她淡淡的一句问候,继续低头看着那叠信件。“你又忘记缴电费了。” 然后她晃了一晃手上的那张催缴通知。 “哦……抱歉,早上匆匆出门就忘记了。”他搔搔头,顺势将门给带上。 “道什么歉,被断电是你的事情。” 一愣,傅崇恩忆起今天好像也有个女人说了类似的话。 真是奇妙。 相同意义的一句话,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炙如烈焰。 “你怎么有空过来?”边说着,他走到厨房,开了冰箱拿出果汁,直接灌了一大口。 这惹得孙智媛皱了眉头。 --她厌恶他那不爱用杯子的习惯。 不过,也罢。反正现在已经离婚,她终于再也不必忍受傅崇恩那不修边幅的性格了,不是吗? --但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想多念了几句。 “你怎么还是不用杯子?”她一副嫌恶的嘴脸。 “嗯?”傅崇恩应声,将果汁冰回去。“很麻烦啊,杯子还要洗,洗了还得等它干,直接喝不是很方便吗?” “你--” 算了,孙智媛不想再争,把所有的不顺眼都给吞了回去。“随便你。我只是来还钥匙的。” 话一说完,她摆了一串钥匙在桌上,然后提起她那lv包就要走向大门。 傅崇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目送她的背影。 而孙智媛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最后她回头,望向冰箱旁的崇恩。 “……我听说,今天你的诊间发生了一点误会?” “啊?”他一愣,随即意会了过来。 这消息未免也传得太快了吧? “是有一点误会……”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医院里一堆小护士都视他这个前妻为偶像,打小报告这种事情当然难免。“那要看你听到的是什么版本。” “什么意思?”孙智媛的眼睛稍稍眯了一些。 傅崇恩耸耸肩,道:“你要先提问我才有办法回答。” “……”这令她静了几秒,决定单刀直入,于是道:“听说你给了一对母女一大笔钱?” “哪有‘一大笔’,才两万多吧。”他一笑,又开了冰箱,决定找点食物填填胃。 “为什么?” “没为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可怜。” 冰箱里没什么像样的食物,只剩下两片起司。没鱼虾也好,他剥开塑胶包装,咬了一口,边嚼边说道:“那妈妈是单亲,缴不出房租,又快没钱吃饭了,刚好我手边有一笔钱,就暂时借给她们母女俩。” 孙智媛暂时没表示什么,只是睇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伸手转开门锁。 “你真的要改改你那烂好人的个性。”她说。 “我不是烂好人,只是暂时帮助她们。” “是吗?”她回头,冷笑了一声。“在我看来,你只是被利用而已。” 第四章 语毕,她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客厅回到了静悄悄的状态,傅崇恩怔怔的,看着自己手上那被啃了一半的起司片,杵在那儿。 ……是烂好人吗? 曾经,他也是被拯救的那一方,如今立场反过来,他有能力了、他伸出了手去拉人一把,竟成了烂好人? 他忍不住要苦笑。 突然,他不饿了,却还是把剩下的起司片给吞下肚。 拿下安全帽,苏淇旻拨了两颊边汗湿的刘海,抬头看着眼前这间装潢高档的诊所,她迟疑了。 该怎么向里面的人说明呢? 就说“我是来上班的”? 可是她根本没来应征,更没有所谓的面试过程,就这样冲进去说要上班,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不,不对。 那家伙应该事先向诊所的人提过了吧?是吧?应该是提过了。 思及此,苏淇旻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前,走向了诊所大门。自动门开启了,冷气的凉意迎面吹来。 她靠上了挂号柜台,里头的白衣小姐连瞧也不瞧她一眼,自个儿忙她的。 “那个……”她发声。 “第一次来吗?先填就诊单喔。”那小姐草率地递给她一叠空白的表单,又递了一支笔给她。 “不是,我是来上班的。” “啊?上班?”这下子那女人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了。“不好意思喔,我们现在没有缺人--” “不、不是。”苏淇旻打断了对方的话。“是傅医师叫我来上班。” 话说完,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名片。“是这位傅医师叫我直接来报到的。” 然后柜台里的女人皱着眉、睇着她瞧了半晌。 “这可能是误会喔。”女人最后叹了口气,继续道:“傅医师没交代我们这件事,你要不要自己打电话跟他确认?” 苏淇旻一愣。 怪了!这不是她该打电话向自己老板询问吗?怎么会叫她这个外人去联络呢? “……好吧。那你可不可以把他的手机号码给我?这名片上只有诊所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把医生的电话留给病患。” “我不是病患。” “呃,我是说我们不能随便把医生的电话告诉别人。” 瞧这女人的嘴脸,一副像是把她当成诈骗集团似的。苏淇旻看在自己急需生活费的份上,暂且把怒火吞了回去。 “那,算了,我等他来上班。”撂下一句话,苏淇旻掉头走了出去,挨在自己的摩托车旁,等待。 太阳很大,天气很热,苏淇旻耐着高温在外头等着。 其实她可以窝进诊所里吹冷气、看报纸,只是她受不了那女人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名乞食者。 她不知道对方为何要那样看着自己,她不过是来工作的,不是吗? 索性,她干脆坐上自己的摩托车,偶尔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头,偶尔被路过的行人给吸引了注意力。 “啊。” 突然,那家伙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苏淇旻抬头,果真是傅崇恩。他站在那儿,穿着一件连帽短袖休闲t恤,搭上一条退了色的牛仔裤。 --她第一次看见这家伙少了白袍的样子。 “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先进去等?” “……不要。”苏淇旻又低下头。 “不要?” “里面的人……说你们不缺人手。” “我知道啊,本来是不缺人的,不过既然--” “既然本来不缺人,那你早就应该……”应该先把一切交代清楚。 苏淇旻打断他的话,可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想起现在有求于人的可是自己,不是吗? “算了。”她跳下车,浑身别扭。“总之,她们……里面的护士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带我进去吧。” “啊……”仿佛恍然大悟了,傅崇恩搔了搔头。“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抿唇说道:“没关系。” 谢谢你都来不及了。 可惜,她说不出这么害臊的话。 有时候她真恨自己这硬如钢铁的性格。人说,女孩子还是软一点比较吃香,然而她却是怎么也软不下来。 “我来介绍一下。” 傅崇恩一进诊所,就领着她绕进柜台区。“这是我们诊所新进的员工,她是我朋友的--” 话说到此,傅崇恩打住了。 苏淇旻盯着他的侧脸。 另外两名护士则是楞楞地等着他的下文。 傅崇恩忍不住瞄了苏淇旻一眼--朋友的女儿?似乎年纪太大了点;那么,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这关系好像扯太远了些? 不管了。 “她……是我朋友的妹妹,最近想实习诊所的事务,所以我就让她来这里工作一阵子试试。” 语毕,不等两名护士反应,傅崇恩立即补述:“两位就请多照顾她,她不懂的尽量教她。ok?” 然后两名护士张着嘴,傻傻地点了头。 “那,就这样。今天挂号的人多吗?”傅崇恩岔开了话题。 “目前?” 其中一名护士转过身查看了电话,才回过头道:“目前预约的已经有四十六个了。” “四十六个啊……”他吸了口气,一副抖擞了精神似的。“好吧,差不多该要准备开始看诊了。” 边说着,他转身往隔壁的诊间走去,直接就在问诊桌前坐了下来。 苏淇旻皱了皱眉,忍不住探头问:“那个,你就穿这样上班?” “啊?”傅崇恩扬眉,随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哦,你是说白袍?” 他笑了出来,继续道:“那只有在大医院才需要那么拘谨,在诊所不需要穿那种东西。更何况有些小朋友会害怕穿白袍的医生。” “哦?” 苏淇旻愣愣地点头,转而盯着身边的两名护士--穿白衣。“那,为什么护士就要穿白套装?” 一阵静默。 似乎是没人想过这种问题。 “呃……大概是方便病人区分谁是诊所里的人吧……”傅崇恩干笑了两声,打开电脑开关。 突然一张表格递到面前,苏淇旻一瞧,是那名年纪较大的护士。 “你,先把这张基本人事资料填一填。填好拿给我。”交代完毕之后,她转身走出柜台区,不知去哪忙了。 苏淇旻只好自己找笔、找空位,埋头填写自己的姓名、生日、学经历……有的没的。 “我刚才以为你是那些女人呢。”旁边的护士说话了。 “嗄?”苏淇旻抬头看着她,是刚才那名将自己扫出诊所的护士。“你在跟我说话?” “当然呀。” “那,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楚。” “傅医师啊……有很多仰慕者。” “哦。”凭他那张脸、凭他是医生,这没什么好意外的。“……然后?” “然后常常有女人来诊所找他,或是用尽镑种理由想接近他。所以呀,我才会以为你是那些女人。” “哦……”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护士刚才用那种“不屑到极点”的眼神看她。 “不过,还好他老婆条件够高,多少可以帮他吓跑一些追求者,否则我看啊……啧啧,赶都赶不完哦。” 嗄?老婆? “他有老婆?”苏淇旻停下填写表单的手。 “嗯?你不知道哦?他老婆不但长得超漂亮,还是个大律师哩。” “……”她瞬间忆起第一次遇见他的地点。莫非,那是他老婆大人开的事务所? 但是,这样子不要紧吗?一个已婚的男人随随便便就借了一笔钱给不认识的女人,而且还介绍对方来自己的诊所工作,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苏淇旻突然打了个冷颤。 在诊所的工作勉强还算顺利,如果不计较同事投来的歧视眼光的话--因为她没有执照,仅是如此。 不过,苏淇旻也不是挺在意,反正职场嘛,总是会有不合的人。比起没饭吃没地方住,这点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由于她是新人,所以老鸟们说,这前面半个月,就让她先值早午班,暂且不会安排午晚班。 同时在这期间里,苏淇旻大致知道了:老是臭着脸的人叫梅姐,爱八卦的叫姿秀,另一个喜欢和姿秀一起八卦的叫君君,还有一个新来没多久的年轻美眉,叫雅晴。 虽然说一开始以鄙视的眼光把她给扫出门的人是姿秀,可接下来对她最亲切的却也是姿秀,反倒是那个叫雅晴的年轻护士,每每看着她的时候,那眼神仿佛别有用心似的。 那令苏淇旻非常不舒服,但她总会在心里暗笑自己多虑。 “淇旻。” 突然,冷漠的嗓音传来,苏淇旻心一惊,连忙醒神。 “嗄?”回头瞧,是梅姐。 “你把这些病人的资料key进电脑一下。”说完,递了一叠表格到苏淇旻的手边。“还有,上班不要发呆。” 接着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呃……”苏淇旻连应答都来不及。 “她真的很凶吼?”姿秀凑了过来,压着嗓子:“听说她以前是护理长,你知道护理长脾气都比较大。” “有这回事吗?”苏淇旻苦笑了一声,将那叠表格拿来,顺手点开了作业软体。 “当然还是有特例啦,只是我遇到的正好都是这样,像是我刚毕业时在内湖一间大医院上班,那个护理长就……” 话匣子一打开,停都停不下来。 这就是姿秀。 不过苏淇旻很快就麻木了,反正她讲她的,她也不见得听进耳。 或许那就是姿秀的“好处”也说不定。她虽然话多,却不会要求对方一定得回话--简言之,她需要的是有个人坐在她旁边听她碎碎念,而不是需要一个人来陪她“聊天”。 待苏淇旻把那叠表单全建档完毕之后,抬头一看钟,刚过五点。 “下班!” 她喔耶一声,伸了个懒腰,起身离开了座位。 “你又要赶去接女儿啦?”姿秀拿出“休诊”的牌子,准备摆上柜台。 “对啊,保母只带到五点半。你呢?今天是午晚班?” 姿秀先是耸耸肩,一副无奈样,才说:“本来是早午班,可是君君刚才打电话说她临时有事要去南部赶不回来,所以……” 听了她的抱怨,苏淇旻努力流露出同情的眼神,然后简单道别。 只不过,当她把机车钥匙插入钥匙孔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状况其实并没有比姿秀好到哪去。 因为--车,发不动了。 “不会吧?”她愣在当场。“这……” 平常都只是偶尔比较难发动而已,今天的状况不同,是毫无动静,连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的那种。 虽然她知道这摩托车早该报废了,但是……难道就不能给她多一点时间吗? 可恶!一想到小沛忻在等着她去接,苏淇旻就忍不住踢了摩托车一脚,该死的机车!这么会挑时间,她又补了一脚。 “对它使用暴力是没用的。” 突然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入耳。 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谁,苏淇旻望了过去,挤出一个硬梆梆的微笑。“反正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先用脚试试。” 见她答得这么认真,傅崇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诊所的排班告一段落,他正想赶去医院那一边时,正巧在门外见到这滑稽的景幕。 “前面十字路口有一家机车行,牵过去应该会比踹它还要省力一些。” “哦,好。谢谢。”她尬尴笑笑,点了个头之后,硬着头皮牵着机车往另一方向走去。 “怎么不换一台新的?”傅崇恩在她身后补一句。 第五章 瞧那机车也够破的了,他甚至怀疑会不会骑到一半就解体。 听了这话,苏淇旻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你这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这家伙真是有钱到讨人厌,她连房租都要向他借了,哪来的钱买新车啊? “我可以再--”傅崇恩接得顺口,话到嘴边却硬是打住。 他本想再借她一笔钱,可是转念想想,她肯定不会接受吧,既然这样又何必提出来? “是,我错了,我是可恶的贵公子。”他故作忏悔的样子。 那模样惹得苏淇旻笑了出来。 “啧,你快去赶场吧你,医院那边不是有晚上的门诊?”她催促对方,同时抬手随意挥了一下。 “那你自己走路小心点。” 苏淇旻没再理会他。 目送那纤瘦的身影牵着摩托车缓缓前行,傅崇恩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同情吗?还是好奇?他无法想像那对母女的生活是什么画面。他总是想多帮她一些、多介入一些,即使知道会被她拒于门外,他还是忍不住想尝试。 所以是同情吗?这似乎也说不通。 他又不是没见过状况比她更糟糕的单亲妈妈。 “傅医师。” 直到身后传来叫唤声,傅崇恩才从那几乎满溢出来的思绪里醒神。他回过头,见梅姐站在诊所门前。 “太好了,你还没走。”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怎么了?” “刚才有个妈妈打电话来,好像是小孩发高烧,她问你能不能等她一下?” “ok,反正还早,请她过来吧。” 傅崇恩应允之后,又走回了诊所,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可以去隔壁帮我买饭团吗?” 今天大概又没时间可以好好吃晚餐了,他想。 结果那辆破到不行的摩托车暂时是回不来了,但是女儿还是得准时去接回家,否则被保母白眼不说,可能还得加收超时费。 夏季即使是傍晚也还是热得惊人。 苏淇旻满头汗的站在路口招拦小黄,或许是正值下班时间,路上来来去去的小黄很多辆,但就是没见到空车。 眼看已经五点半,苏淇旻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有辆车停了下来,停在她面前。 --是辆银灰色的lexus休旅车。 苏淇旻错愕。 正当她极度不满这家伙挡了她招车的视线时,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她这才看见里头的人。 “要不要送你一趟?”是傅崇恩。 阴魂不散的傅崇恩。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不是早就该去医院了吗? “刚才临时有人挂急诊,担搁了一下。”傅崇恩解除了中控锁。“先上车再说吧。” 后面的车子已经在疯狂按喇叭。 “我--”苏淇旻先是顿了顿,最后是先顺着他所要求的,先上车再说。 “安全带。”他提醒一句,然后驶动车子。 车上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 是他老婆吧?她瞎猜。 “你这样不会迟到吗?” “迟到个几分钟没什么关系的,你不是急着去接小孩?”他微笑,目光注视着前方路况。 “嗄?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每天下班都很准时。” 一个老板对着员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暗示什么吗? “不好意思,我尽量和保母商量看看--”苏淇旻低下头。 “你误会了。”傅崇恩笑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要叫你加班,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在表明‘因为这样,所以我猜你是急着去接小孩’而已。” “呃……”她尴尬微笑,频频点头,想起了先前的几任老板。 “工作还习惯吧?”他突然岔开话题。 “嗯,还好。” “应该没人欺负你吧?”她那么火爆,应该是没人敢-- “有。” “嗄?真的吗?” “骗你的。你那么紧张干嘛?” “你--”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稳住。 “然后你还没问我要往哪里走。”苏淇旻提醒了他。 “啊、对喔,我都忘了。”他本能似的就往医院方向开去。 “……你这么脱线怎么还能当医生?”她忍不住叹了气。 “这你不懂。就是因为工作的时候太认真,所以下了班之后才会脱线。”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嗤笑一声。“诡辩。” “前面的路口要继续直走吗?”他突然问。 “直走,然后下一个红绿灯口右转。” “ok。” 盯着眼前的数张千元钞,田盈萱先是呆了几秒,才醒神过来。 “哇!你中乐透哦?”一次还给她这么多张,肯定是中乐透吧? “什么态度,你怎么不说我找到工作了?” 苏淇旻白了她一眼,迳自牵着小沛忻进盈萱的家门。“你妈妈咧?去市场买菜吗?” “对啊。”田盈萱顺势将门给带上。“你找到什么工作?” “诊所的……算助理吧。” “唷!还不错嘛,老板肯让你预支薪水?”应该是预支来的吧?否则怎么可能才上工没几天马上就有钱可以还债。 “呃?其实……也算啦。” “什么意思?”田盈萱听出了话中的玄机。 “就--这过程还满复杂的……” “讲清楚啦!” “唉唷,反正……就是先有个人拿钱借我应急,我说我没能力还、不敢借,所以最后他介绍了诊所的工作给我,就这样。” 然后她又补述了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田盈萱听了,先是沉默了几秒,才道:“你哦,就是不懂记取教训。你要小心那种有钱有势的男人,免得到时候又跌得跟上次一样凄惨。” 苏淇旻知道她指的是“那件事”。 “放心啦,人家有老婆了,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啊,那更遭糕,他搞不好想把你包养下来当小三。” “你在想什么呀!怎么可能。”苏淇旻嗤地一声冷笑。但,其实她心里一直提防着这一点,只是她硬逼着自己不去想它。 “怎么不可能?不然你说说看,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借给你那么多钱,还介给你到他的诊所去上班?” “他说他舍不得看小孩饿肚子……”苏淇旻答得心虚。 “笨!他说了你就信哦?” “好啦,我知道了啦,我会提防他就是了。而且,我差点就被房东赶出来,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唷……”唉,算了。田盈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系上一些同学约下星期聚餐,你想去吗?” 瞬间,昔日在大学里的光景浮上脑海。 苏淇旻顿时失了神,仿佛那已经是前一世的记忆。她微笑,摇摇头,道:“我还不确定到时候排什么班。” “不能临时请假吗?” “不好吧?我是新人耶。” “……也是啦。”田盈萱又叹了一息。“那好吧,我跟她们说你要上班,不方便去好了。” 苏淇旻没答腔,一抹浅浅的、淡淡的失落感,她藏在心底不敢表态。 其实,当年她决定休学生下孩子时,那些姐妹淘虽然颇有微词,却还是力挺她勇敢迎接小生命;就连她被逐出家门、又被孩子的父亲给恶意遗弃时,也是盈萱二话不说就收留她。 只是“时间”是可怕的杀手,它会抹杀任何东西。 尤其是感情这回事。 小沛忻出生了,她忙得焦头烂额。当她们聚餐时,她必须为了经济压力而拒绝;当她们约逛街时,她必须赶着去接女儿;当她们约唱歌时……这更甭提了,她既没钱也没时间可以去赴约。 而当她们聊着哪个男生很帅、哪个男生很凯的时候,她想的是小沛忻又长高了多少、会开口叫妈妈了。 总之,渐行渐远。 最后只剩下田盈萱还留在她身边。 “对了,那个……”突然,田盈萱出了声,投来一记目光。那目光盯得苏淇旻不怎么自在。 “你干嘛?” “我是想说……”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等到你收入比较稳定了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要回来复学?” 苏淇旻愣了一会儿。 “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就问问看啊。医学系耶,放弃多可惜,你不想要这个学位了吗?” “是很可惜没错,但--”苏淇旻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小沛忻,她正在玩自己的指甲。 然后两个女人落入了沉默。 “再说吧。” 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思忖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我的时间和你一样只有二十四小时,就算她到时候可以托给幼稚园,然后我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她……那,学校呢?我要拿哪一个时段去学校上课?” 她说的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田盈萱只能沉默以对。 “好啦,不说这个,我要去上班了。”苏淇旻离开了沙发椅,同时伸手牵起了女儿。 “要带小沛忻去保母那里?” “当然啊。” “喂,我问你喔。” 姿秀突然凑了过来,靠近苏淇旻,并且刻意压低声调:“你没有护士执照,对吧?” 苏淇旻先是一怔,才答:“是没有。干嘛?” “那……那……你的薪水多少?”更小声了,几乎是耳语。 “呃……”苏淇旻语塞了一下。 真的不是她不肯透露,而是她这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薪水是多少。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啦,那只是我堂妹最近想找诊所的工作,又没执照,我跟她说我们诊所来了一个没执照的助理,所以她叫我来探一探行情--” “我不知道。”她打断了姿秀那串落落长的解释。 “……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薪水是多少……”听起来很荒谬对吧?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她压根儿忘了问傅崇恩这件事。 姿秀被这答案给震惊了。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薪水?”她疑惑,也惊讶。 “因为傅医师叫我来上班,我正好急着找工作,所以什么也没多问。”她据实道出。 “你、你未免也太--”不过话还没说完,柜台前来了一个女人,打断了两人的悄悄话。 “崇恩今天有来吗?” 两人不约而同循着那嗓音望去。 女人有一张不输明星的亮丽脸蛋,稍微过肩的直发披垂在肩上。她穿着一袭铁灰色套装,出众的气质吸引了诊所内的所有视线。 “啊……”姿秀竟立刻站了起来,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傅、傅医师正在看诊,要我通知他吗?” 这举动让苏淇旻错愕了一下。 “不用,我自己进去找他就行了。”语毕,她转身就往诊间的方向走去,清脆的鞋跟声响渐远,接着停止在某一个定点。 然后苏淇旻听见两人的交谈声从诊间里传出。 “智媛,你怎么来了?”傅崇恩的声音里藏不住吃惊。 “有空吗?我有事要跟你谈。”女人的语气依旧冷淡,仿佛她是被欠了几千万似的。 “现在?” “对,现在。” “可是我现在有病人。” “没关系,我到后面的办公室等你。” “ok,那我十分钟后过去。” 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她的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最后静止在长廊的尽头。 “……她谁?”苏淇旻有了底,但还是问了。 “她就是傅医师的老婆。” 嗯,果然。 第六章 “我没骗你吧,真的很漂亮对不对?” 苏淇旻点了点头,没答腔。 “而且不只人漂亮,还很能干。听说她开了一间法律事务所,现在可是个出名的美人律师。” “你已经说过了。”苏淇旻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再听一次。 “嗄?我说过了吗?” “是,我来上班的第一天你就说过了。” “哦……好吧。”姿秀没趣地闭上嘴,弄自个儿的事去。 由于时间已近傍晚休诊的时间,诊所里的病患人数减少了许多,但女人与傅崇恩的争执声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与其说是两人的争执,不如说是傅崇恩单方被审问。 他俩关在办公室里。 但那办公室的隔音实在不怎么好。 他们在争执一些关于房子、代书、中介、合作伙伴……有的没的一些事,苏淇旻和姿秀只是面面相觑,不敢吭声,仿佛她们也已经被卷入了战场。 没几分钟后,女人踩着高跟鞋的声音再度响起,听闻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然后两人见她炫风般地离开了诊所。 苏淇旻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她真的是一个很有气势的女人--虽然美若天仙,却给人一种像是撞上北极冰山的感觉。 他呢?他还好吧?那个傅崇恩。 苏淇旻忍不住起身偷偷探看诊间里的状况。他很好,好得不得了,和来看诊的小弟弟还有说有笑的,仿佛刚才那一段争执场面只是大家的幻觉。 啧,害她多虑了。 她想,这个男人如果不是没有神经,就是没有心吧。 “那我先走喽,拜。” “嗯,明天见。” 君君简单挥手道了晚安,和那个叫雅晴的女生一同离去,然后留下苏淇旻一个,等着熄灯、关门。 自从她的“新人豁免权”过期了之后,她开始被排了午晚时段的班,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便理所当然落到她头上。不过她倒看得挺开,菜鸟嘛,就是要认命,没人想干的事情总是会从天而降。 她走到诊所的底端,打算开始逐盏熄灯,却不经意看见那空荡的办公室,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一些可笑的想像画面。 例如,被老婆大人指责时的傅崇恩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傻里傻气的样子,苏淇旻无法想像那样的他和别人起争执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是杵在那儿乖乖被骂? 还是继续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然后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仔细想想,这干她什么事?她甩甩头,关了灯,制止自己胡思乱想,还是快点下班去接沛忻比较要紧。 “怎么是你负责关门?”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苏淇旻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受到太大的惊吓,吓得她一时结巴。 看着她吃惊的表情,傅崇恩忍不住皱眉。“我一直都在啊。” “可是你的班不是到五点就结束了?” “我在楼上弄一些文件,没人跟你说?” “呃?”没有。 接着苏淇旻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啊,对了!”她急急走回柜台,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了一只信封袋,然后回头,却一头撞上尾随在她后方的傅崇恩。 “你--你干嘛闷不吭声跟在后面?”她吃疼,捂着鼻梁,没想到这家伙的胸膛硬得像水泥。 “你又没交代我要站在原地。”他迳自拿开她的手,凑近了她的脸。“没怎么样吧?” 包养你当小三。 苏淇旻脑海里冒出了田盈萱对她的警告。她立刻退了一步,抽回自己的手,迅速递上手中的信封袋。 这突如其来的反弹让傅崇恩愣住。 “那个……这是要还你的钱,先还一部分,其它的等下个月再……”昨天领了薪水,虽然是领了半个月的份,但她觉得还是先偿还一部分比较妥当。 “先缓着没关系。” 傅崇恩笑了一笑,没去接过那只信封,反倒是讨了另一样物品:“诊所的钥匙给我,你先下班吧。” “嗄?你要继续待着?” “我还有一些东西还没弄好,我刚只是要下来拿钥匙而已。” “哦……”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递上。 “待会要去接女儿?”他顺口问。 “嗯。” “那你自己回去时骑车小心点。明天见啦。”他接过钥匙,转身就要往楼梯的方向走。 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也许是她想太多,但她就是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并不是没有心,而是假装没有心。 “傅医生。”她叫了他一声。 “嗯?”他停住脚,回头。 “你--”也许她不该这么问,但她就是忍不住。“你和你老婆的事情……还好吧?” 傅崇恩先是一怔,然后扬起微笑。 “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们下午不是吵了一架吗?” 他带着微笑,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该从哪里回答。 看着他迟疑的样子,苏淇旻立刻道:“对不起,我多嘴,你就当我没提吧。” “是前妻了。”他突然答。 “啊?”她怔住。 “我们早就签字离婚了。”说得如此干脆,连他自己也意外。 苏淇旻震惊,久久之后才醒神,道:“可是……可是姿秀她们说……” “她们还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们。” “为什么?” “这样才不会又吸来一群蝴蝶。”瞧他说得理所当然,一点儿也不害臊。 苏淇旻愣住了,愣了许久,最后勉强故作轻松:“你这自恋狂。”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他确实很有魅力,却老是爱装嫩、爱装傻,然后嘻嘻哈哈唬弄混过。 这狡诈的男人。 “啊、糟了,我要赶快去接沛忻!” “快去吧。” 他摆了手,转身正要走上楼。 “等等!”苏淇旻唤了他一声。“你不把门锁起来再上楼?” “对吼,我忘了。” 唉,还是一样脱线。 苏淇旻不禁苦笑。狡诈?是她高估了吧。 保母来应门的时候,臭着一张脸。 “对不起,我来晚了,不好意思……”苏淇旻频频对着那张晚娘脸道歉。 “进来吧。”保母退身让苏淇旻进门。“她一个小时前睡着的。” 她看见她的小沛忻在沙发上睡得香香甜甜。 “沛忻,要回家喽。”她试图唤醒睡梦中的女儿。 “嗯……”终于,苏沛忻揉着惺忪双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妈咪?” “起床喽,我们要回家了。” “哦。”小女孩耐着睡意,努力撑起身子,任由妈妈牵着走出门。 在门外,苏淇旻又道了一次歉,但是那保母显然不领情。 “下次再这样,我就要多算你时数费了。” “是,我知道了,真的不好意思。” 碰! 门被直接关上。 她无奈,硬是收起情绪。 “沛忻?” 低头看着几乎是站着睡着的小沛忻,想想,自从她开始值午晚班之后,每天总是要把沛忻从睡梦中挖起来,再把她接回家,想到这些,她便感到一阵不舍。 “走走走,我们赶快回家睡觉。” 她直接弯身抱起了女儿,往摩托车的停放处走去。 翌日中午,苏淇旻正打算带沛忻到保母那儿去的时候,保母竟突然打通电话来,说临时要去喝喜酒,要她找别人帮忙。 临时?喝喜酒?哪有人喝喜酒是临时的? 这可恶的保母,有机会她一定要把这女人给解雇掉。 然而一桶未来的水救不了此刻的一把烈火,又急又气之下,她只好又找上田盈萱。 “嗄?可是我下午要去医院实习。” “那、那……可以拜托伯母帮忙吗?” “这……”田盈萱面露难色,解释道:“我妈是很喜欢带沛忻啦,可是她早上跟朋友出去了,也不知道哪时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子。”苏淇旻苦笑了一笑,想不出办法,也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好吧,那我临时跟诊所请个假吧,管它的。” “怕什么!反正你是老板的人,谁敢有意见?”田盈萱寒暄了她一句。 “去你的,讲那什么话!” “喂喂,你女儿在旁边,你去什么的?” “还不是你起的头。” 两个女人就这样斗嘴了几句之后,田盈萱回自个儿家里准备出门,苏淇旻则是牵着沛忻下楼、步出公寓。 她打了通电话去诊所。 果然不出所料,梅姐的口气不太高兴--不,是非常不高兴。她念了淇旻几句之后才挂上电话。 苏淇旻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收回口袋之后,扬起笑容,看着身旁的女儿。 “下午想去哪里玩啊?” 似乎是觉得和平常不太一样,小沛忻怔怔地抬起头望着妈咪,一脸迷惑。 “妈咪今天不用上班,可以带你去玩。你想去哪里?” 小沛忻先是乐得欢呼一声,才道:“人家要坐摩天轮。” 摩天轮? 啊,是那一个摩天轮吧。 “你是说百货公司上面那一个吗?” 小沛忻猛点头。 怪哉,这小家伙怎么会知道“百货公司有摩天轮”这档事? “好吧。”幸好昨天领了薪水,付得起那贵到哭爹喊娘的摩天轮门票。“不过我们要先去吃午餐才可以去坐摩天轮,ok?” “欧给!”小女孩口齿不清地ok了下。 “那走吧。” 苏淇旻跨上摩托车,正等着女儿系好安全帽的束带时,“叭”的一声,后头的汽车呜了一声喇叭。 奇怪,她又没挡到路,叭个屁! 她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 --银色lexus。 “你怎么在这里?”转眼休旅车已经停在她左侧,车窗降了下来,还真的是傅崇恩。 “这句该是我要问的吧?” “哦,我正好到附近的房地产中介那儿去签约,你呢?” “我本来是带小朋友来托朋友照顾,不过朋友没空,所以……” “咦?你不是一直都托给保母吗?” “保母临时去喝喜酒了。” “……啊?喝喜酒?临时?”傅崇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以啦,我今天请了假,刚才被梅姐念了几句。”她扬扬眉,不小心吐了舌头。 那可爱的模样,一时之间让傅崇恩几乎快要忘了她已经是个妈。 “总之--”他下意识咳了两声。“先别光是在这里聊,你们母女俩吃过饭了吗?” “还没,正要去。” “一起吃?” “这样好吗?” “哪里不好吗?” “因为……”毕竟在别人眼中,他到底还是个有妇之夫。不过她没说出口,总觉得是自己太介意。“好吧。先说喔,我付不起什么高档餐厅的饭钱。” 傅崇恩一笑,解除了中控锁。 “我像是会让员工埋单的人吗?”同时,他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文件给扔到后座去,“先上车吧。” “所以你要卖房子?” 坐在日式料理餐厅里,苏淇旻喝了一口麦茶,随口起了个话题。 “算是吧。”傅崇恩耸耸肩。 小沛忻则是在一旁安静地玩湿纸巾。 “为什么说‘算是’?” “那还只是个建案,还没落成交屋。” “原来。”她点了头,又啜了一口茶。 “我前妻她以前喜欢投资房地产,”傅崇恩依稀叹了口气。“所以离婚之后有很多不动产的价值要均分……很麻烦。” “一定得卖掉才能均分吗?不能你拿甲、她拿乙……这样子来分?” 第七章 傅崇恩却苦笑,那笑容有些无奈。 “我说过全都给她也不要紧,只要把我现在住的地方留给我就好。” “那?” “她拒绝了。”这回他嗤笑了一声,然后耸耸肩,继续道:“她是个律师,你知道的,什么都要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然后是一阵沉默。 “那个……”良久,苏淇旻启口:“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他们看起来根本是天作之合。 傅崇恩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你也是那么想的,对吧?觉得我们超速配,怎么可能会离婚。” “我--”没料到他会一语道破。 苏淇旻先是尴尬,索性干脆认了:“是这样子没错。你们很相配,离婚让我有点意外。” 听闻她的话,傅崇恩自嘲地笑了一笑,却始终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不是这样,”傅崇恩打断她的揣测。“因为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我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什么意思?” 此时服务生端上菜,稍稍打断了两人的话题。 苏淇旻替一旁的小沛忻取来筷子,稍微再擦拭一遍之后才递给她。 傅崇恩笑问:“她会拿筷子了?” “……不然她怎么吃饭?” “真好。” 傅崇恩的表情让苏淇旻错愕--他竟为了会拿筷子而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我一直到十四岁才会拿筷子。”边说着,他也替自己拿来一双筷子。“我很小就被扔去美国了,升国中时才回台湾,所以只会用刀子叉子那些。” “啧,你的烦恼未免也太奢侈了。”苏淇旻故意酸了他一句。 这令傅崇恩想起了那段莫名其妙的日子。 如今想来,他父母真是有病--国小让他在美国读,国中叫他回台湾,高中了又把他踢去美国,等到升大学了再把他召回台湾,考研究所时又踢他去美国?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啊,我想起来了!”他击掌。 “想起来?什么想起来?” “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傅崇恩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继续说道:“那一年我刚和她结婚,有一天我爸说要请我们夫妻俩吃饭,去了一间西餐厅,刀叉会摆满你两侧的那种餐厅。” 他附上了一些手势,虽然那些手势可能毫无意义。 苏淇旻聆听着。 “然后,那时我爸说,‘既然成家了,也算是个成熟的男人,该转回心脏外科了吧’。” “等等,”苏淇旻打断了他的话。“转回心脏外科?什么意思?” “我其实--”傅崇恩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戳到,他先深呼吸了一遍,才继续解释:“我爸是医院的院长,我哥……是心脏外科的主任。虽然我是双修心脏外科和小儿科,但我实在不想到心脏科去。” 这话让苏淇旻手拿着筷子却怔在那儿久久。 她本以为他只是一般的小儿科医生,没料到他这么有来头。 “你懂吗?我爸觉得小儿科就是‘小儿科’,讲白一点就是这样。连我前妻也是这么想。” “可是,我不懂,你老--不,你前妻,在结婚前不知道你对小儿科比较有兴趣吗?” 傅崇恩暂时没有答腔。 他想,孙智媛或许一直认为他最后一定会回到父亲的庇护之下,然后接下院长的位置,所以才会嫁给他。 她嫁的,其实是“院长夫人”这个头衔。 “总而言之,”这真是个会令人吃不下饭的话题。“她讨厌我这种散漫的个性,她不要我放弃通往高官的路。” 苏淇旻看出他大概已经接近极限了。 如果再继续逼他聊这话题,他可能会变身成可怕的怪物也说不定,于是随口“哦”了一声,便低下头吃自个儿的饭,还顺便做做样子夹点菜给一旁的女儿、企图掩饰当下的不自在。 “你呢?”他莫名扔来一句。 “啊?我?我怎么了?” “你不打算告诉我有关于沛忻的爸爸吗?” 一愣,苏淇旻压根儿没料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 “啊,怎么会突然……扯到我身上来?” “那当然。”傅崇恩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你都揭我疮疤了,我当然不能对你客气。” “什么嘛,我一开始就说了,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没关系,我又没逼--” “我也没逼你。”他打断了她的反驳。 苏淇旻愣着,无端紧张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挂着平常那抹散散的微笑,可是,她却觉得从来没见过此刻这般正经的傅崇恩。 “好吧。”她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其实我不知道她爸爸是谁。” 傅崇恩没反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掰这种谎言,仿佛像是本能似的,情愿被人责备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宁愿让他认为她是花心、搞不清谁是孩子的爹,也不愿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太过痴心而被狠狠抛弃--不只是她,连女儿也一起被抛弃。 “那时候,我同时有两个伴……你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不知道谁才是沛忻的爸爸。”她说得轻松。 傅崇恩仍是没反应。 他猜想,这小妮子扯出来的谎也太好识破了,可他倒是不急着寻找蛛丝马迹来拆穿她。 “……你干嘛那种表情?” “这是认真在听人说话的表情,你看不出来吗?” “少来。” 苏淇旻啧一声,低头继续吃饭,不搭理他。 “你这样会很辛苦。”他补述一句。 “还好啦!反正习惯就好了。”她以为他指的是“单亲妈妈”这回事。 其实,他指的是她的好强。 吃完午餐之后,苏沛忻还来不及坐摩天轮,便已经在车上沉沉睡去。 “什么呀,还嚷嚷着要坐摩天轮咧。”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睡得香甜,苏淇旻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小孩子都是这样。”傅崇恩随手取来后座的长袖衬衫,稍微覆盖在苏沛忻身上。 “你喜欢小孩子?” “不然怎么当小儿科医生?” “也是。我问了笨问题。” 车子开到了一栋旧公寓底下,傅崇恩先行下车,绕至右方替苏淇旻开了车门。她正要下车之际,不料傅崇恩却伸来双手,准备替她抱女儿。 “没关系,我来就好。” “我来吧。” 傅崇恩不打算跟这个倔强的小妈妈争太久,迳自将车钥匙递给她,抱起熟睡的小沛忻。“待会儿帮我锁车就好。” 苏淇旻还来不及表达什么意见,傅崇恩便已经掉头走向公寓大门。 她照做,锁了车门,然后碎步追上他。 踏了几阶之后,苏淇旻忍不住抬头高声问:“你知道我住几楼?”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你还走那么快?” “是能快到哪去?”说得一派轻松,一副“反正走过头了再走回来就好”的样子。 “你真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怪男人。 “所以是几楼?” “五楼。” “那你紧张什么劲儿。” “我哪有紧张?” 两人一路斗嘴爬上了五楼,气喘吁吁的。苏淇旻开了门锁,一进去之后,傅崇恩呆愣住了。 里头全是独立隔间的小套房。 似乎是从他的反应里读出了他的想法,苏淇旻笑了一笑,道:“不好意思,我租不起整层的住家。”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走吧,这边。”她迳自领路,走到一扇门前,开锁。 门后的世界,或许只有三、四坪大。傅崇恩无法想像这对母女平常就住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 他将小沛忻轻放在床上,然后挺直身,环视房内。床、电视、小书桌,还有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浴室--当然不会有浴白。 “你们母女住套房太勉强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口。 苏淇旻自嘲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不过目前也只租得起套房,能暂时遮风避雨就好。” “难道,”傅崇恩突然像是联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难道你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住在这种……类似的环境?” “是呀。那时候真是累死我了。她晚上爱哭、不睡觉,害我那时候一直被隔壁的抱怨,还差点被房东请出去。” 傅崇恩怔怔地,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竟莫名感觉心疼。 “你怎么……”好不容易,他挤了点声音出来:“怎么不回娘家--不是,我是指回你父母那儿住一阵子。” “我也想啊。”她笑了一笑,想起自己被逐出门时的一景一幕。“不过,我爸妈住南部,太远了,我说我要留在台北工作。” 到底她还是说了谎。 傅崇恩接不了话,那些都不是他能想像的世界。 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你的摩托车还停在……” “我知道。” “那待会儿载你们过去骑回来?” “没关系,不远,晚上我们再散步过去就好。而且,你不是待会儿要回医院看诊吗?” “……你怎么知道?”她应该只知道诊所的班表才是。 苏淇旻先是干笑两声,才开玩笑似地回答:“领人家薪水嘛,总该知道一下老板的行踪。对吧?对吧?我是不是很尽责?” 傅崇恩被她逗笑。 “你喔。”然而他明白,她只是在转移话题。 他又岂能让她得逞。 “我是说真的,你们不适合住这样的空间。你缺钱,我可以借你。”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提议,苏淇旻微笑,摇摇头拒绝了。 “你已经帮过我一次,还给我工作,剩下的应该要我自己想办法才对。” 似乎也同样料到她会断然拒绝,傅崇恩不再试着说服她。 “你真硬。” “什么?” “没什么。”他吸了口气,看了手表一眼。“那,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医院了。” “谢谢你的午餐。”她不忘道谢。 “那没什么。”傅崇恩扬起微笑,退身于门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量打电话给我没关系。” 苏淇旻没答话,只是笑着对他挥挥手,说了“明天见”之类的话。 回到家,冲了个澡,已经是近午夜十二点的时间。 傅崇恩顶着一头湿发走到书房,开了笔电,准备k读那份最近的临床报告。那是关于小儿代谢异常的临床报告。 他想起自己在过去曾经有一年,几乎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住在医院里,当时同样有个住院的小男孩常常会来找他玩,他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也二十多岁了吧…… 他坐了下来,点开报告文件,却读不到几行字就传来门铃大作的声音,打散了他的思考。 这时间?他皱了眉。 大概是孙智媛吧,这时间也只有她会来。他起身去应门。 不过,门外的并不是孙智媛。 “钧德?”竟然是他妹。 见傅钧德站在门外,提着行李,样子有些落魄,傅崇恩忍不住问:“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冷静?好歹你看到我也惊喜一下吧。”傅钧德白了他一眼,迳自走进门,左右张望了一趟。 “咦!二嫂还没下班呀?”咚的一声,她把行李搁着,一屁股坐上沙发,摆明就是打算赖着不走。 第八章 他无言,半晌后叹了口气,道:“早就离婚了,还哪来的二嫂。” “离婚了?为什么?” “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来干嘛?”傅崇恩关上门,走到她身旁,俯眼睇着这个向来任性的妹妹。 “我--”她张嘴、闭口,张嘴、闭口了几回。“唉,你知道嘛,就是……先暂时借我住几天……” 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下蚊子听得见。 “……”傅崇恩不语,盯着她。 傅钧德则是避开二哥的眼神,直到终于受不了这凝重的气氛,干脆扯开话题:“你真的离婚了?” “这事能假吗?”他吁了口气,掉头走向厨房。“要喝什么?” “为什么?二嫂哪里不好?”她激动站起身,尾随在傅崇恩身后。“二嫂人长得漂亮,头脑又聪明,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开了冰箱,拿起果汁灌了一大口。 “吼,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有女人对不对?” “对你个头!你脑袋都在想什么?” “不然你们好好的,干嘛突然离婚?” “那不是‘突然’。”傅崇恩将果汁摆回冰箱,错身绕过像只苍蝇嗡嗡叫的傅钧德,直往书房方向走。 “可是……”傅钧德不放弃逼问,继续跟着他。“你不会舍不得吗?二嫂那种女人是可遇不可求耶。” 她是真心喜欢她那二嫂,简直把对方当成偶像巨星来崇拜。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问。” “小--”傅钧德一怔,奋力反驳:“小孩?我才小你五岁,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孩!” “你的心智年龄只有十五岁,不是小孩是什么?” “傅崇恩!” “再吵我就把你赶出去。”他使出大绝招,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点开那份文件继续阅读。 “……”这招果然见效,傅钧德闭上嘴。 直到她看懂了那份文件的内容。 “小儿代谢?”她皱了眉头,也困惑:“你不是转去心脏外科了吗?” “见鬼了,我哪时转去心脏科?” “二嫂跟我说的啊……啊、不对,现在不能叫她二嫂了。” 一听,傅崇恩愣住,愣了好半晌。 “智媛跟你说我转到心脏外科?”他眉心深锁,想不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我想想。”傅钧德歪着头,思忖了几秒。“大概是半年多前吧,我也不太记得。” 半年多前,那大概是他们开始酝酿着要离婚的时间点。皱着眉,傅崇恩不语,他不懂孙智媛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见他脸色不太对劲,傅钧德发觉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那个……”她想圆场,却挤不出话来。 “算了,应该是爸又画了什么大饼给她吧。” “什么大饼?” “爸一直幻想我总有一天会乖乖回他的心脏科,好增加他手底下的势力。他大概也是这样对智媛洗脑……吧。” 听着他的话,傅钧德始终困惑,最后忍不住问:“你们,为了小儿科和心脏科而离婚?” “你高兴这么解释的话。” “啊,为什么?你为了小儿科就把二嫂甩掉?” 傅崇恩忍不住闭上了眼。 “为什么?” 那烦人的为什么还持续侵蚀他的耳根。 “……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问。”他也懒得再解释了。 “可是……” “你再问的话,我就马上打电话回家,跟妈说你在这里。” “你--”傅钧德一怔,没料到他会耍这招。“你这可恶的哥哥,竟然用这招威胁我!” 傅崇恩看了她一眼,随即拿起手机,佯装拨号、接听。 “喂,妈--” “你……”傅钧德大惊,伸手欲抢他电话。 “我知道钧德现在在哪里哦。” “你闭嘴!”她压低嗓子,抢电话的动作没停。 “我跟你讲她在哪,不过你以后不要再逼我转心脏科。”左闪、右闪,傅崇恩要闪过妹妹的“攻势”其实易如反掌。 “ok,那就成交,我跟你说她现在就在我家--” 刷一声,手机已经被傅钧德抢下,她立刻打算切断讯号,却发现手机根本就没发话出去。 “你耍我!”她气到脸红。 傅崇恩耸耸肩。“是你笨。” “你这幼稚鬼!”她气得把手机扔还给他,恼怒地走出书房。 书房终于回归平静。 “呼。” 傅崇恩叹了口气,看着手机的荧幕画面,怔怔地,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上心头。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正走在一条众人都会劝阻的路上。 有时候他实在搞不懂,明明他不是独生子,却还是得背负这种莫名的期望,到底为什么? 倏地,苏淇旻的笑容浮上他脑海。 如果是她的话,她应该会让小沛忻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单纯、很快乐吧?如果是她的话,她应该不会强迫小沛忻一定要干什么很了不起的行业;如果是她的话…… 突然,他心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后来那篇临床报告他只看了十分之一,之后便趴在书桌上睡到不省人事,还是傅钧德来把他摇醒,叫他滚去床上睡。 打了个呵欠后,他振作起精神,才踏进诊所。 “傅医师。” 很难得,梅姐今竟然坐在柜台内。 “嗯?什么事?” “淇旻她应该会请一段长假。” “长假?为什么?”他意外。 “早上我打她的手机,是医院的人接的。他们说她上午出车祸,人现在好像还没清醒。” 震惊。 车祸?还没清醒? “怎么会?她现人在哪间医院?” “在你父亲的医院。” “那状况呢?状况怎么样?”他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来得心急。 “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过,听说情况已经稳下来,只是还没清醒而已,应该是没大碍了。” 听完之后,傅崇恩才稍稍放下心,却是整个上午心神不宁。 他很想亲自打电话去询问她的状况,甚至想直奔医院去探望她,但他没有,他忍下来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抛下工作去探望一名“员工”。 是的,只是名“员工”。 好不容易,他耐着性子撑到了中午休诊时间,立刻赶到医院去探望苏淇旻的状况。只不过,当他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苏淇旻时,他没料到自己竟然会那么的--心疼。 没错,是心疼。 他缓缓走进病房、走到她的床边,静静凝视着。 她的左脸有一大片擦伤,左手和左脚都上了石膏,替她动手术的医生说,她有轻微脑震荡,也因为稍微内脏出血而动了手术,不过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休息。 傅崇恩忍不住伸手,以手背触了触她的脸颊。 这动作令苏淇旻缓缓张开眼,环视了四周围之后,视线落在傅崇恩身上。 “是你……” 他微笑,收回了手。“你怎么会摔成这样?” “……现在……几点了?”她立刻想到女儿还在保母那儿。 “下午一点多。” “那还好……”她暂且放了心。 “怎么了吗?” 苏淇旻先深呼吸了几次,麻药退去后的感觉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下午五点多要……去把沛忻接回来。” “保母电话给我吧,你这样怎么去接?”他笑了出声,其实是想斥责她。 “没关系,我再叫我同学……去接。” “同学?”他纳闷。 “以前大学的……” 见她似乎很疲惫,索性,他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先别说这些了,你先睡觉吧,我下午会再来。” “……”苏淇旻看着他,已经有多久没被人家这样摸额头了? 或许人在身体状况恶劣的时候,精神也会松懈下来吧?她突然鼻一酸,视线模糊,眼眶顿时布上水气。 “别想太多。”他微笑,将她的手机摆在床边。“我下午会在医院,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没关系。我刚才已经把我的电话输进去了。” 她硬是将眼泪给吞回去,挤出微笑,然后点了点头,已经没有力气再吐出任何一个字。 傅崇恩明白这种手术后的疲倦,也就不再打扰她,迳自离开了病房,顺便交代了护士几句。 后来他从医院的记录得知,原来是那辆破机车惹的祸。 就只是一般的煞车失灵--追撞前方车辆、摔倒、又被后方来车撞上。很常见的意外模式,但发生在苏淇旻身上…… 他不自觉倒吸一口气,总觉得庆幸还好追撞上来的只是一辆小客车而不是大卡车;但是念头一转,他也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强迫她早早换辆新的摩托车。他该强硬的,不是吗? 思及此,口袋里的行动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手机一瞧,是一组没见过的号码。 “喂,你好。”他接起。 传来的是苏淇旻那虚弱的声音:“……谢谢你。” “……”傅崇恩怔怔的,不自觉停下那原先走向电梯的步伐。“谢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吧?” 他无意识地露出微笑。 可是很奇妙,他却只感觉得到心被揪着。 “你不是来探望我了吗……”听得出来她脸上挂着笑容。 傅崇恩却说不出话来,他抿着唇,情绪填满整个胸口。 “你快睡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替自己转移了注意力,也硬逼她乖乖休息。 随后,他在手机里记下了这笔记录。 也在他心里记下了。 下午六点,傅崇恩按例巡视了病床之后,回到了苏淇旻的病房。她虽然还平躺着,但人已清醒,神色也好了许多。 “你醒啦。” “嗯。”她微笑,朝着他望了过来。 “沛忻呢?需要我帮忙吗?” “没关系,我刚才已经拜托我同学先去保母那接她。” “那就好。” “只是……”她面露难色。 “只是?” “待会晚一点的时候……”她知道他晚上还有班。“等你看完诊之后,可以帮我去把沛忻接过来吗?到我同学家去接……” 他愣了一会儿,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连自己都下不了床了,怎么照顾她?不能请同学帮忙一、两天吗?” “我知道。但是我同学最近忙着实习,我不想麻烦她太多。再说……我没看到沛忻,也不放心。” 傅崇恩静了几秒。 “好吧。地址给我,我下了班之后会过去。” “谢谢你,一直麻烦你……” 道了谢,她口述了田盈萱家的住址,他则是抄下、放进了白色袍子的口袋,然后道:“不如这样子好了。”他突然提议:“反正你也没办法照顾她,这两天白天我把她带来医院,晚上就暂时让她住我家。” 这提议让苏淇旻错愕。 见她那表情,傅崇恩赶紧解释:“当然不是我照顾,你别那种表情。是因为昨天我妹突然借住我家,晚上她正好可以帮忙。” “这……不太好吧?”她又不认识他妹妹,说什么也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儿交给别人。 似乎读出了她的疑虑。 “放心啦,我在这里有名有势,还不致于会做出什么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事情。” 这话让苏淇旻噗嗤笑了出来,也松懈了些。“你这自恋狂。” “你早知道的。总之,”他立刻转了话题:“晚上我会先把沛忻接过来,到时候怎么样再说。” 第九章 瞧他一副又准备上工的模样,苏淇旻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突然确确实实感受到“他真的很忙”这一点。 “对不起,你这么忙还这样麻烦你。”她内疚,也感激。 傅崇恩没答话,自个儿微笑着,然后给个段落:“反正我忙习惯了。就先这样子吧,我先回去门诊,待会直接过去接她。” “嗯,你先忙。”她报以同样的笑容,然后摆摆手,接着目送他离开病房。 --她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她遇上了这些事情之后,又遇上了他这个人。 她是该妄想自己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还是保守相信他只是天性善良?如果必须计较期望落空之后的伤害,那么,她想后者肯定是比较好的选择。 她不禁想起那个叫刘韦昊的男人--那个沛忻的亲生父亲。 曾经,他给了她满满的希望,承诺了许多美好的未来给她,然而却在最后关头狠狠的把她踢开。 忆起当时的痛,苏淇旻闭上眼,硬是打散脑海里的画面,不愿去想更多。 结束了夜间门诊之后,傅崇恩依约前去接苏沛忻,只是他没料到前来应门的竟是一张熟面孔。 “是你!” “……学长?” 两人异口同声,认出了彼此。 “你是那个……”他记得这个人,却不记得她的名字。 曾经有几次他应邀回母校去当讲师,偶尔会记得几个学弟学妹,眼前这个女人便是其一。 “你忘记我的名字喽?田盈萱啊!” “啊、对,是盈萱。你看我的记忆力真差。”他损了自己一句。 “可是你怎么会……”一时之间,田盈萱搞不懂这学长怎么会找上门,却在下一秒意会了过来。“你……该不会就是要来接沛忻的人吧?” “我是来接她的没错,可是……”他亦是困惑。 同学?她说这是同学? 所以,也就是说-- “你和苏淇旻是同学?”没想到自己竟然曾经是苏淇旻的学长。 “以前是同学没错,不过她大二那年怀孕之后就休学了。” 这答案让傅崇恩愣在那儿许久。 所以,她在考上一流医学院之后,竟然在第二年就选择放弃了学业、放弃了一流学府的光环,只为了生下孩子。 这是花心、爱玩、同时有两个床伴的女孩会做的事吗? 他不认为。 “那沛忻的爸爸呢?还继续在读书吗?”他佯装不知情,套话。 “他哦,听说早就到美国去了。”田盈萱嗤之以鼻,似乎连提到他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原来如此。”他点头。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不知道女儿父亲是谁”这种事。 田盈萱补述道:“就那个刘韦昊啊,他只小你两届,你应该知道他吧?” 傅崇恩皱了皱头,那谁呀? “他那时在学校还满出锋头的,家里很有钱,都开跑车来上课。” 在记忆里扫过一回,傅崇恩仍然想不起这号人物。不过,那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该不会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吧?”他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怎么会不知道?”田盈萱冷冷一笑。“他就是因为不想负责任,所以才直接落跑去美国读研究所。” “……”傅崇恩无语。 虽然早就料到苏淇旻之前说的可能只是随便掰掰,然而当他听到了事实之后,难免还是会有一种消化不了的感觉。 “盈萱啊!” 屋内突然传来叫唤。 “啊,我妈在叫我了,那沛忻就先交给你喽!” “好的。”他礼貌性的点了个头,然后道别。 门被掩上了,小沛忻抬头看着傅崇恩,神情里有些困惑。 “妈咪呢?” “妈咪受伤了,现在在医院,我们去找她好不好?” “可是妈咪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 “叔叔不是陌生人。”他解释。 “伯伯是陌生人。”小女孩反驳。 “是叔叔。” “伯伯。” “……”傅崇恩最后被打败了,索性拿出手机,拨了苏淇旻的号码,请她好好向女儿说明交代,这才总算把小女孩给送上车。 到了医院,小沛忻见妈咪那副模样,先是讶异、傻愣,然后大哭;苏淇旻见女儿哭了,也跟着掉泪,最后母女二人哭成一团,傅崇恩则只有在一旁递卫生纸的份。 待这对母女哭够了之后,苏淇旻替女儿擦了擦眼泪,替她整整发丝,柔声道:“沛忻,妈咪今天晚上要休息,你要乖,先去住伯伯那里好不好?” 傅崇恩真是受够了这个“伯伯”。 “我明明才三十,可以改成叔叔吗?”亏他还有一张令众人羡煞的娃娃脸。 这话逗笑了苏淇旻,道:“那你得看沛忻愿不愿意改口了。” “可恶。谁叫你之前乱教。” “我哪有乱教?以年纪来看你本来就是伯伯。” “你--” 两人斗了几句,直到苏淇旻发现女儿揉着眼睛,才意识到时间真的晚了。 “好像快十一点了?”她问。 “差不多。”他回应。 “先带她回去吧,她睡觉的时间到了。” “ok,我明天大约七点会把她带过来。” “那……就麻烦你了,”她道了谢,然后再次叮咛女儿:“你要乖喔,知不知道?” 小女孩点了点头,眼眶带泪。 随后,傅崇恩牵着沛忻离开,在踏出病房前仍不忘回头:“一样,有什么事情尽避打电话给我,不管是几点都没关系。好吗?” 苏淇旻点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他们离开了,病房里再度留下她一人。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心里突然有股挡不住的寂寞感席卷而来。想想,这三年里她一直都很忙,忙到没时间寂寞,忙到没时间可以倒下。 泪水又溃堤了,她却不知道流泪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那样子吧?肯定是因为她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有人可以依靠的感动。 如此般的感动,很幸福、很温柔,甜蜜得令人想掉泪。可是也正因为太幸福了,反而让苏淇旻感到恐惧、无措,仿佛那是颗裹着糖衣的毒药。 当她上瘾了这温柔的毒药之后,万一有朝他抽身离去,她还站得起来吗?她还能像当初一样熬过来吗? 坦白说,她毫无自信,亦不想再挑战自己。 当傅钧德看见二哥牵着一个小女孩进门的时候,傻了。 接着,一套完整的婚外情剧本在她脑海中刷地闪过--第三者、私生女,然后是大老婆忍痛签了离婚协议书。 “你!你果然有女人。” “你想像力真好。”傅崇恩干笑一声,让苏沛忻先进门,他则在后方将门给带上。 “那不然咧?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结婚也没这么久吧?” “我有说这是我生的吗?” “不是你生的?那……”傅钧德一脸质疑,似乎在等哥哥自招。 “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苏淇旻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是病患与医生的关系吗?还是员工与老板?或者是债权人与债务人?反正那不重要。 “是哦,你朋友出国去玩?” “当然不是。”他叹了一息,搞不懂这妹妹的逻辑能力是怎么回事。 “她出车祸住院了,现在还下不了床,就暂时让女儿待在我这边。” 傅钧德听了,皱了眉,更加纳闷,于是继续问:“你朋友也真奇怪,为什么是请你帮忙,而不是请家人帮忙顾小孩?” 傅崇恩瞬地想起苏淇旻那双眼神。 虽然她曾经说过是因为父母住得比较远的关系,但如今有了刘韦昊那件事的前例,他大概不会再采信她那样子的说法。 “你的问题太多了。”最后,他拒绝回答。“总之,今晚你帮我照顾她,当作是在这里白吃白住的代价。” “什么?”傅钧德讶异,不自觉拉高了嗓子。“我、我又不会照顾小孩,而且你不是小儿科医生吗?为什么要我来照顾?” “我刚才不是说了,这是‘白吃白住的代价’。” “你--”傅钧德一时反驳不了。 傅崇恩见状,打铁趁热,将小沛忻牵到她身旁,道:“那就‘麻烦’你啦,我继续去看我的报告。” 他还很机车的强调了“麻烦”两字。 “可恶!我不会啦。”傅钧德用一双求救兼乞怜的眼神目送傅崇恩走进书房里。“啊!我说真的,我不懂小孩子啦!” “安啦,好歹你是个女人。”傅崇恩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这干女人什么事了?” 傅崇恩不再答话。 于是,傅钧德缓缓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看着身旁的小女孩。 “那个……你好。” “……”小女孩用那双无辜大眼盯着她瞧,不语。 傅钧德想不出什么逗小孩的花招,干脆来个老梗:“你要不要吃东西?” 小女孩摇摇头。 “呃,那……看电视?” 小女孩这回考虑了两秒,点了头。这头一点,有如皇帝降临,傅钧德赶紧拿来遥控器,双手奉上。 “我要看海绵宝宝。”小沛忻没去接过手。 “嗄?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是在哪一频道?傅钧德开始疯狂按着遥控器,寻找那黄色的长方体。 躲在门后的傅崇恩被这幕景象给逗笑,他憋着,差点内伤。 他暂时算是放了心,走回办公桌前、打开笔电,回到昨天的阅读进度。没几分钟,笑声从客厅传了进来。 大女孩的笑声,混着小女孩的尖声大笑。 好热闹啊,这屋子。 傅崇恩忍不住浅浅扬起嘴角。他回想,这房子打从交屋到现在,没一刻这么热闹过,总是死气沉沉。 夫妻俩一直都是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也从来没计划过“孩子”这件事。直到现下这一刻,傅崇恩才真切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渴望着这个氛围。 --男主人、女主人,还有孩子的笑声。 在这欢乐的笑声底下,一股矛盾的失落感突然涌上心头。或许其实这失落一直都在,只是在这一秒被这笑声给突显出来罢了。 傅崇恩叹了息,挥去杂念,逼自己回到那份报告里。 隔天,很准时的,傅崇恩在六点五十三分的时候牵着小沛忻踏进了病房。 苏淇旻似乎已经醒来一段时间,小沛忻则是一脸惺忪,在看见妈咪之后瞬间抖擞起精神。 “妈咪!”她扑向母亲。 苏淇旻被她扑疼了,唉了一声,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你这可恶的小朋友,这么用力,是要你老妈子的命吗?” 小沛忻嘿嘿嘿地笑着,天真无邪. 傅崇恩见状,忍不住笑了,然后走到她的床边。 “啦,早餐。”他递给她一只塑胶袋。 “……嗄?”她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请医院的营养师弄的……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真的吗?”她笑了一笑,接过手,看着袋子里的纸盒子,心里浮现一丝感动。 微笑停留在她脸上,可是她内心却隐隐不安。他对她这么好,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他了,那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不想吃吗?”见她恍神,傅崇恩唤了她一声。 “嗯?”她醒神,抬起头来。“不是。我在猜里面有什么。” “神经。打开看不就好了。”他笑出声。 “也对。”她笑盈盈的,不让他读出内心里的不安。 然后他拉来椅子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那张秀丽却受了伤的脸庞。 第十章 “你不用看诊吗?” “还早。四十分再过去都来得及。你在赶我?”他开了玩笑。 “哪有。是你这样盯着我看,我怎么吃得下?” “好好好,我不看。”他笑开,心想这女人害羞的方式真奇怪。 于是他起身,陪着小沛忻靠在窗前看那外头的世界。见她看着楼下中庭的孩子嬉闹、玩着扔球的游戏,看得好认真。 “妈咪!”小女孩突然回过头叫了一声。“妈咪什么时候陪我玩球?” “球?”苏淇旻嚼着三明治,口齿含糊,道:“妈咪身受重伤,怎么陪你玩球?等我伤好了行不行?” “可是你不是超人吗?” “我只是装超人陪你玩,你还真的当我是超人哦?” “吼,妈咪骗人。” “你闭嘴,这死小孩。” 傅崇恩被这母女斗嘴的场面斗得哭笑不得。 “不然叔叔陪你玩,可以吧?” “好!”小女孩立刻点头。 “不行。”当妈的却是马上出面制止。“叔叔要上班,不可以这样。” 他终于从“伯伯”变成“叔叔”了。傅崇恩偷偷在心里感动,却又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容易满足。 “没关系,陪她玩个半小时应该ok。”他对着小女孩递出右手。“走吧,我们下去玩,让妈咪吃早餐。” “喔耶!”小沛忻欢呼一声,随即牵住了傅崇恩的大手。 “你吼……”苏淇旻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么顺着她,万一以后她每天吵着要找你怎么办?” “那很好啊。”傅崇恩对着她笑笑,然后就被小沛忻急着拉出病房。 苏淇旻呆愣在那儿,直到他俩的笑声渐渐远去。 那很好啊? 那很好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家伙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嘴里还塞着咀嚼一半的三明治,苏淇旻只觉得一阵呆愕,被他那句无心的回答电得晕茫茫。 她低着头,啃咬着那份爱心三明治,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醉、有点甜、有点躁动、有点酥麻。 这样下去好吗?这样下去,她会爱上他、会爱惨了他,但是对方连那么优秀的妻子都不要了,她又算哪根葱? 半小时之后,傅崇恩牵着小沛忻上来了。苏淇旻见这两个一大一小,心里的感觉好微妙,因为,沛忻打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爸爸,她几乎没看过自己女儿与男人互动的场面。 女儿喜欢他,她其实很高兴;然而她也害怕,害怕哪天他走了,伤心的不只是她,会连她女儿也一起伤心。 “吃饱了吗?”傅崇恩随口问一句。 “嗯。” “味道还可以吧?” 她点点头,微笑。 “那我先去诊所了,有时间再来带沛忻去玩。” “谢谢你,真的……我从她出生开始就一直不停的在工作,其实没什么时间可以陪她玩。”她看着再度奔到窗边的苏沛忻,感叹道:“所以有你陪她玩,我想她是真的很开心。” “别说得好像我很不情愿似的。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出院之后我再找时间载你们母女俩去走走也行。”傅崇恩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苏淇旻的头。 虽然他当场对自己的举动也感到有些意外。 “……我先走了,有事call我。”他急忙收回手,佯装若无其事,然后快步走向房门。 却突然在门前停住了脚。 苏淇旻盯着他的背影,纳闷,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还有一件事。”他回头。 “什么?”她猜想是关于她在诊所工作的事。 “你爸妈--”他顿了几秒,才接着道:“不会来探望你吗?” 错愕。 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当然不会来啊。”她笑了一笑,笑得很尴尬。“我不是说过了,他们住很远,不会来的啦。” 他不语。 “怎么了?”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细节。 然后他看了看地板,又抬起头来望向她。 “你真的觉得我会相信吗?”他浅浅一笑,那微笑有些失落。语毕,掉头迈开了步伐,这回真的离开了。 倒是苏淇旻怔怔地坐在床上,不明白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妈咪。”小沛忻突然回过头来唤了她一声。 “嗯?干嘛?”她醒神。 “你会不会跟叔叔吵架?” “啊?”苏淇旻愣住。“你干嘛问这种问题?” “因为啊……电视上的爸比带贝比回家的时候,都会跟妈咪吵架。” 苏淇旻一呆,保母到底都给女儿看什么样的节目呀? “你一下叫他叔叔、一下叫他爸比,你到底想怎样?”她顿时哭也不是,笑也不得。“而且电视上的东西都是假的,你不要乱学。” “哦……”小沛忻闷闷地又回过头去望着窗外。 在医院住了五天,虽然伤口还有点疼,但总算是可以出院了。 出院手续全是傅崇恩亲自去替她办理。对此,苏淇旻虽然很感动,却也替他担忧--因为她已经听到了一些耳语。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在医院的人眼里,他仍然是个有妇之夫,莫名对一个单亲妈妈这么好,肯定会招来一些侧目。 “这样好吗?” 被他搀扶着上车,她有些犹豫。 “什么好不好?” “这样子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傅崇恩笑了出来,替她系上安全带、关车门,然后将小沛忻抱上后座。 “你对我们母女这么好,不怕被说闲话吗?”是已经被说闲话了。 “哪有什么好说的?”坐上了驾驶座,他同样是挂着微笑,发动引擎。“反正做了会有人说,不做还是会有人说,习惯就好,听听就算了。” “啧,你还真乐观。”她冷笑一声。在车子驶离停车场之前,她看见两名护士在医院大楼内朝着他们的方向交头接耳。 “你不怕被说在搞婚外情吗?”她问。 “可是我不是啊。” “但在别人眼里看来,的确像是这样子。” “如果真要在乎的话,太累了吧。医院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我哪有闲工夫一个一个去说我离婚了。” “话是没错啦,但……”好像还是有点怪怪的。 他浅笑,侧头看了她一眼。“你呢?你不怕吗?” 那只我行我素的小野猫怎么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眼光了? “我?我要怕什么?反正我出了院、两手拍拍,从此不干我的事,我是担心你耶。”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先顾好自己再说。” “怎么能不担心?你爸是院长,你哥是主任,你又是小儿科医生,万一被人传得很难听,先不说你家人好了,那些婆婆妈妈,还有谁敢让自己的小孩给一个会搞婚外情的医生看诊?” 傅崇恩却笑了出来。 “你笑屁,我很认真耶。” “你想太多了。”他目视前方路况。 见他压根儿不关心,自个儿的多虑就变得好像傻子一样,苏淇旻索性不提了,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 她静静的,他则是偷瞧了她一眼。 “真的这么担心?” “还好啦。”她抿抿唇,不去看他。 傅崇恩失笑,这女人。 “对了,我大概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想起这事,她才回过头来。 “等你伤口完全不会痛的时候再说吧。” “哦。” 她不再说话。她回忆起这一阵子,还真是只有“衰爆”两字可以形容。先是莫名被解雇,然后被房东赶,再来是车子挂点,紧接着车祸…… 如果不是遇到这个傻男人的话,她现在流落街头了没? 思及此,她忍不住侧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像是留意到她的目光,傅崇恩也侧过头,皱眉干笑。“干嘛这样看我?” “没有,看你好帅。” “你现在才发现?” “啧。”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车子就停在公寓楼下。小沛忻一下车便蹦蹦跳跳地跑上楼,傅崇恩则是在后方小心搀扶着苏淇旻踩上一阶又一阶。 “怎么还是这么痛?不是五、六天了吗……”苏淇旻皱着眉,忍着疼。 “当然啊,你腹部被开了一刀,能不痛吗?” “可恶。我以为两天就会好。” “你当你是蜘蛛人?” “是坦克。” “这么厉害?”他陪着她一起胡扯。 “所以喽,你敢惹我生气你就死定了,我会变身成女巨人踩扁你。” “嗯,而且还是绿色的。” “你演完了没?”她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笑出声。 “是你爱演吧,我只是配合而已。” “谁叫你要扯蜘蛛人。” 两人就这么一搭一唱,慢吞吞地终于爬上顶楼。她将钥匙交给他,他替她开了门,然后扶着她坐下。 小沛忻看到自己家的床,好高兴,纵身一跳就往床上扑,然后在上面滚来又滚去的。 “待会要上班吗?”这么多天没去诊所,她几乎要忘了傅崇恩的班表。 “下午。医院的班。” “你在医院会不会碰到你哥哥?”她突然好奇。 “偶尔吧……不过不常见到。他很忙的,一下子门诊,一下子手术,一下子又要巡病房。干嘛问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啊?” “就是在医院上班,然后爸爸、哥哥也在同一个地方。” “这个嘛……”傅崇恩歪着头,似乎从来没去想过这种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应该是习惯了吧。毕竟打从一开始就是那样,所以我也没去想过这些。”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对方曾是医学院的学生。 “你如果没生下沛忻,现在应该差不多开始在医院实习了。” 压根儿没料到他会知情,苏淇旻震惊,张着嘴,接不了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傅崇恩低头一笑,才答:“那天去接沛忻的时候,认出田盈萱,那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你们认识?”她更讶异了。 “干嘛那种脸,好歹我曾经是你学长--” “你是我学长?”她一直以为他是喝洋墨水的。“可是……你不是美国回来的吗?” “我是啊。但我爸希望我大学回他的母校就读,所以就回来了。”傅崇恩耸耸肩,接着道,“不过,虽然说是你学长,可是当年你入学的时候,我应该差不多要毕业了吧,所以其实也没差。” “……”苏淇旻顿时无言。 她没料到自己竟然曾经和他同在一所校园,也没想过自己在三、五年前可能从他身旁走过。 然而,她不禁猜想,难道他已知道了刘韦昊的事?她愣愣地睇着他,却不敢问,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傅崇恩明白。 他不想逼她坦白什么,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何对方就是不肯把事实告诉他。她还防着他吗?连一道伤口都不肯对他坦露吗? --包括她的家人,包括女儿的生父。 说是失望也不为过。他吸了口气,扬起嘴角,暂且将这些抛至脑后。 “那,我先去忙。中午要不要帮你们带个午餐?” “不、不用了。”她醒神了过来,干笑,连忙摇头。“我会带沛忻去外面吃,复健科的医生说要多走动比较好。” “……”傅崇恩打量着她的神情,总觉得自己突然被一把推出了圈圈外。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语毕,往大门走。 苏淇旻则是起身,跛步走到门边送他。 第十一章 临走前,傅崇恩突然拿出皮夹,抽了一叠千元钞出来,递到她面前。 “你怎么又--”苏淇旻露出不悦的神情。 “别拒绝我。”他打断了她的话,又道:“我是说真的,去找个让你们母女俩可以住得较舒服的地方吧,至少找个有厨房的。” 苏淇旻不语,也不想接过来。 “还是不肯?”他问。 “我说了,我还没那种能力还你钱。上次欠你的都还没……” “我保证会按月从你的薪水里扣。” “可是--” “如果今天你单身,我不会这么鸡婆。可是你还带着一个女儿,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犹豫了好久、好久,仿佛已经海枯石烂,苏淇旻才怯怯地接下那笔钱,可是她却只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 “别想太多。” 傅崇恩微笑,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走了。那动作看在苏淇旻的眼里,似乎就像是在说:“嗯,好乖,不要问,收下就对了。” 那让她好痛。 她不要这样子。她不要莫名让人闯进来又莫名被抛下。她是傅崇恩的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事?她突然只想划清这一切,她不希望自己陷到深处之后才发现又是一场空。 “等一下。”在傅崇恩踏出楼层大门之前,苏淇旻叫住了他,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到他眼下,盯着他的眼。 “怎么了?”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逼问,情绪满涨,已经无法克制。“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么多事?我是你的谁吗?” 傅崇恩愣住。 他看着苏淇旻的神情、看着她布满水气的眼眶,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道问题。关于苏淇旻的疑问,他也想搞懂、也想明白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只不过,他没料到会这么快就被摊出来。 --究竟她是一时情绪涌上,才会向他讨答案?抑或她是经过犹豫、思考,然后下了决定?傅崇恩好奇。 然而目前看来像是前者。 “很好,你答不出来。”苏淇旻冷冷一笑,将手中的一叠钞票递上。“那就请你收回去。” 傅崇恩怔在那儿半晌,好不容易伸出了手,却不是去接那笔钱,而是轻轻地握着她的掌。 “明天,”他轻声道,想去拥抱她,但他忍了下来。“如果明天你还会想问我这个问题的话,我会给你答案。” 说完,放开了她的手,退出门外,轻轻将门带上。 半晌过后,她听见防盗锁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启动引擎、车子远去。 忆起傅崇恩几分钟前的回应,她依稀靶到自己似乎有某个部分碎裂了。她忍着伤口的痛、忍着心口的疼,转身走回房,任由自己被挫败感无情追打。 “明天”或许只是个客套的借口。 他还怀念着前妻吗? 那个优秀的前妻,那个美丽的前妻;而她,只是个落难的单亲妈妈、受了伤的单亲妈妈,她拿什么出来打这一仗? 隔天,傅崇恩没出现,连通电话都没打来。 虽然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预想,但苏淇旻还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些既无脑又情绪化的言语。 也许他只是心地好,也许他只是心肠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于“一个医生想要助人”的理由而去做罢了,她为什么要如此一厢情愿? 她很懊悔,但若从另一方面来看的话,她想,或许这样最好。这样一来,她就不会任由情势发展成自己单方面的苦恋。 唉,都是个妈了,还搞什么单恋。 她好傻。 这一天,她从早上起床睁眼开始,就一路从雀跃、忐忑、不安,直到太阳西下,她转为焦躁、难过、失落。 苏淇旻放弃了,硬逼着自己放弃,然后将注意力放回女儿身上,哄她睡觉、唱歌给她听。 她看了一眼床边的闹钟--pm10:26。 完蛋,以后上班要怎么办?好尴尬,只能一路装死、装笨、装白痴。 沛忻已经沉沉入睡。手机突然响起,苏淇旻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急忙接起,也没去瞧是谁。这时间大概是盈萱吧? “喂?” “……”彼端先是静默,才道:“还没睡吗?” 是他。 苏淇旻心脏好像静止了那么几秒。 “……沛忻睡着了,我待会才睡。” 她听见他轻轻一笑的声音。 他又问:“晚餐有好好吃吗?” “吃了炒饭、烫青菜。” “吃这样行吗?” “炒饭哪里不好了?而且你平常还不是也乱吃?”她反驳。 平常他在诊所、医院两头忙,老是吃那些什么肉圆、猪血糕、葱抓饼的,还敢来教训她? “因为我不是病人啊。” “早晚吃出病。” “好好,我以后挑正常一点的。”他笑出声来。 然后话题断尾,一阵长长的沉默,彼此都没急着抢话,仅是任由双方聆听彼此的呼吸声。 好半晌过后,傅崇恩才启口:“你还想问昨天的问题吗?” 苏淇旻心一顿,耳根烧了起来,“……你明知故问。” 接着,又是一阵无声。 “在我说出答案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些事。”他打破沉默。 她不语,等着下文。 “既然你对我有情意,为什么老是对我说谎?老是打发我?” “我没有。”否定似乎是人类的本能。 “那你父母的事情怎么说?刘韦昊的事情怎么说?”听见她的否认,傅崇恩稍稍火大了些。“你父母根本不是什么住太远吧?沛忻的父亲也不是像你所说,搞不清楚爸爸是谁。为什么你不肯坦白?” 苏淇旻被他逼问得一句话也挤不出来。她的沉默让傅崇恩的心情滑落谷底,不愿再言语。 久久,苏淇旻轻咳一声,道:“反正我想你应该猜得到。” “那是两码子事。”又是这种答案!暗崇恩不悦。 “什么意思?”她不解。 “意思就是--如果是你亲口告诉我,代表你重视我;如果是我自己猜到,代表我重视你。” “才不是那样。” “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苏淇旻辩不赢他,索性沉默。 最后,傅崇恩自己受不了,启口:“算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不说了。” “等等!”她阻止他断线。 傅崇恩于是缓着。 “你知道吗?”苏淇旻低声缓道:“把自己剖开来让你看我的伤口,就如同把自己的心交出去。我不是铁打的,我也会害怕,我也会犹豫。” “他会背叛你,不代表我也会。”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短短几日,天雷地火,任谁都会害怕。 “那你需要我把自己剖开吗?” 这话把苏淇旻逗笑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趾,笑出声来:“听你在鬼扯。你剖啊。” “那你要先站到窗户旁边,把窗帘打开。” “嗄?干嘛?” “你照做就对了。”他催促。 “跳下去的话,开肠破肚的人是我吧?”她嘀咕一句,却还是走到了窗边,拉开了窗帘。 立即看见了那辆lexus休旅车。 而他,就倚在车门上,持着手机,朝她这儿望来。 “你--”她怔愣。 傅崇恩看着窗内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抑不住微笑。 “我很想你。” 他脱口说出,那声音是如此轻易便渗进了苏淇旻的心坎里。“我只想照顾你和沛忻,我想跟你一起过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几年都好,我不会嫌多。” 苏淇旻望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她好想哭,只好紧咬下唇,想哭得不得了。 “这样可以算是答案吗?” 她猛点头。 “所以你现在愿意把自己剖开了吗?” 她破涕为笑,故作责骂他的口吻:“你就不怕我会痛?” “你温柔一点啊,动手的是你吧?” “你这可恶的医生。” “是你逼我非要这样子的。” “少来。” 于是这一夜,他俩隔了五个楼层,她在手机里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说,刚怀孕的时候,刘韦昊信誓旦旦说会娶她、要她生下来,说要养大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相信了,也说服了家人让她结婚。 她说,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刘韦昊消失了。他们举家移民美国,摆明不认她这个新娘。 她说,她爸妈要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坚持要生,火大的父亲于是撂下一句:“要生,就不要回来!” 她说,那天晚上,她淋湿一身,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大学宿舍外,求盈萱帮忙、求盈萱收留她。 这的确像是把自己活生生地剖开来,却也疼到了傅崇恩。此刻若要说些安慰话,已是太多余。 所以他无声,只是抬着头,看着窗里的那人儿。 “很精采吧?”苏淇旻以自嘲收尾。 傅崇恩没答腔。 “干嘛不讲话?” 他吸了口气,才道:“因为我觉得……有点气。” “你气什么?又没害到你。”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那些事情我都没机会插手吧。”他无法回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 “神经。都过去了。”她浅笑,很想伸手去抱着他。“喏,我问你,你人都来了,为什么不上来?” 傅崇恩却只是傻笑。 “你笑啥?” “我说你呀……” “我又怎么了?” “你真相信男人的自制力?如果在这种气氛下,我人在楼上,那我可不敢保证自己的双手会乖乖放在膝盖上。” 苏淇旻先是一怔,随即意会了过来,耳根倏地燥热。 “有小孩在,你还敢?” “她不是睡着了吗?” “你--”她莫名害羞了一下子,随即补充道:“我先说,我这三年多来可是完全没碰过男人,所以……” “所以?”他不懂她想说什么。 “所以可能会让你失望啦!吧嘛要我说这么白?”这男人是真的笨还是装傻瓜? 岂料傅崇恩竟然大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很正经,你竟然笑我?” “那我是不是也该承认,其实我已经快两年没碰女人了?”打从登记结婚三个月后算起。 他们的蜜月期大概是史上最短的吧? “骗人。”苏淇旻不信,明明有一个那么性感美丽的前妻。 “是真的。” “怎么可能?” “你眼前不就一个例子了?” “可是--” “好了,别说这个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引诱?”简直是拿着汽油一滴一滴的在火上浇。 所以在几句闲话家常之后,他草草道了声晚安,避免想要她的欲望愈发旺盛。毕竟,他是个才刚离婚没多久的男人,若是急着要了她,她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只是他心碎之下的替代品?虽然他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心碎的感觉;会不会觉得他只是一时缺个床伴,所以找上她?虽然他这两年来简直已经是在过着戒女色的生活。 总之,她爱胡思乱想,他便不给她乱想的机会。 所以他忍着、压抑着。 承诺便是承诺,即使是对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傅崇恩依约挑了一个星期日,带着苏淇旻母女出去走走。问小女孩想去哪,果然,她还是嚷着要去坐摩天轮。 于是他们去了内湖的美丽华百货--那是最近的摩天轮。小沛忻乐坏了,卯足全力在百货公司里蹦蹦跳跳,当然在回程的路上也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在后座睡得香香甜甜。 第十二章 是傅崇恩将她抱上楼、放上床。 然后两个大人就侧卧在小沛忻的两侧。这光景好幸福,幸福到让苏淇旻甩不掉那隐约的恐惧。 她看着他,他也注视着。 想起那些种种,她忍不住要道:“谢谢。” 仅是唇上之语。 “嘘。”傅崇恩抬手,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别说,然后继续享受这平凡却充实的午后。 直到外头的天色转橙了,傅崇恩悄悄下了床,这惊醒了不小心入睡的苏淇旻。她见对方走到了门边,似乎正要离去。 “要走了?” 她低声问道,也下了床。 听见她的声音,傅崇恩回头看,然后停在门前。“嗯,晚上要回医院开会,所以要先走。” “开会?星期日晚上?”她皱了眉。 “医院没什么良心的。” “啧,说那什么话。”她微笑,替他拉了拉衬衫上的皱褶。“我就在想,你假日怎么可能会穿衬衫出门,原来是要开会。” “抱歉,没先跟你说。” “没关系,道什么歉。”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拨了他颊边的几丝黑发。 他则是本能似地吻了她的掌。 催情的气氛在空间里化散开来,他俩无声无语,凝视着彼此几秒钟。随即,苏淇旻脚跟一蹬,抬头在他的唇上落了吻。 那吻很轻、很柔,只在他的唇瓣上停留了两秒钟。 吻后,她低下头,有些羞怯、有些暗喜,她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好像变回了情窦初开的高中生。 傅崇恩体内似乎有什么被引爆了。 他勾起她的下巴,紧揽她的腰,吻封她的唇,然后旋身将她压在门板上,好让自己结结实实地贴着她的身躯。 他舔尝着她嘴里的甜,大掌抚上她的柔软。她的呼吸益发喘急,他不自觉地解开了衬衫上的几颗钮,也探入她的衣服底下去解开她的胸衣,直到她意识了牛仔裤头的扣子被解开-- 她骤然清醒,喘着大气地隔开他。 “不行,沛忻在旁边,我会分心……” 说的也是。 傅崇恩靠在她肩上,试着平复呼吸的频率,而后,他在她耳根轻咬了一下才抬头。 “谁叫你。”那一吻可是威力强大。 “我哪知道你会--”她伸手替他扣回衬衫上的钮,却赫然发现他胸前的一道长疤。 她呆住。 “这个?”傅崇恩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然后接手替她扣上。“只是以前手术留下来的疤痕而已。” “……手术?什么手术?” “换心脏。”他说得轻描淡写。 她哑口。 换心脏?他竟然承受过那么大的手术。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他轻松笑笑,捏了捏她那呆茫的脸。“如果那时候没有等到这颗心脏的话,我早死了。” “你--”苏淇旻干笑,铁着脸。“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轻松?” “我都捡回一条命了,难道要哭吗?傻子。”他扣上最后一颗钮扣,然后看了看表,又道:“不过很奇妙,我做完手术之后就再也没办法碰心脏外科的东西了。所以我在手术实习的时候被刷了下来。” 他看着苏淇旻那怔怔的表情,补述一句:“我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是害怕看到心脏?”她疑惑。 “可能、大概,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叹了一息。“我还是可以拿手术刀,但就是不能是心脏。我会有障碍。” 苏淇旻看着他满不在乎的表情,猜不透他此刻真正的感受。 是庆幸吗?还是惋惜?也许他并不讨厌心脏外科,甚至是喜欢,却因为他无法站上手术台而被迫离开。 仿佛是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她的想法。 “你又在想什么了?”他摸乱了她的头发。“我不是被强迫离开,我是真的喜欢小孩,才会借那个机会脱离。懂吗?” “不懂。” “你--算了,我先赶去开会,不然又要被我家老头训话。” “好啦,你快去。”她替他开了门,目视他穿着鞋。“不过……我想,应该是那颗心脏的主人讨厌心脏外科吧,不是你有障碍。” 她莫名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什么?”他抬头。 “你想想,因为是心脏外科的人把他的心脏拿走,所以这心脏的主人当然会讨厌那一科。” “……”他呆然,愣了一阵子。“你是认真的吗?” 这想法也太可爱了吧? 苏淇旻却给了他白眼,啧了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当然不是呀,你看不出来我是在说笑话?” “哪有这么感性的笑话?” “啰唆,你好挑。” 搞了四个小时,终于散会。 傅崇恩由座椅上站起,伸了伸懒腰,正想离开的时候,却被傅天德--他的父亲--叫唤住。 “崇恩,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不要再跟我说心脏科的事了,我听到都烦--” “不是那件事。”父亲打断了他的话。 傅崇恩先是一静,而后才挑了张椅子坐下。“那就长话短说吧。” “最近……”傅天德十指交握,靠在桌面上。“你的私事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你自己应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其实他明白,他只是不爽那些流言蜚语。 “听说你最近跟一个单亲妈妈走很近?” “什么叫作走很近?跟我说话不需要这么拐弯抹角。”他厌恶这种试探性的审问。 傅天德见儿子脾气上来了,便知道那已不再只是流言,于是吁了口气,干脆摊开来说。 “你可以玩玩,但是不要认真。我知道你和智媛只是暂时的闹脾气,所以不要被那种单亲妈妈--” “你知道?”傅崇恩打断了父亲的话,冷笑。“你知道了什么?你除了整天叫我转到你的科底下之外,你还知道什么?” 语毕,他站起,补了一句:“还有,不要再说什么‘那种’单亲妈,单亲不是她的错。” 然后他甩了门,离开了会议室。 甩门的巨响吓到了门外的傅知贤,他吃了一惊,回头便看见崇恩活像是运了炸药的火车头。 “他又叫你转心脏科了?”他唤了对方一声。 一见是兄弟,傅崇恩冷静了些。 “没有,不是。” “那……”傅知贤左右望了一望,拿出烟盒与打火机,朝外点了个头。“去中庭聊聊?” 傅崇恩没答话,仅是点头示意。 兄弟俩其实很久没好好聊了,各自的工作都忙,尤其是崇恩结了婚之后更是鲜少碰头,傅知贤完全不知道这个弟弟后来过得怎么样。 直到最近听母亲在抱怨他离婚。 坦白说,他不喜欢他那个弟媳,只是他从来没表态过。想想,既然全家人都满意,他又何必杀风景。 “还好吧?”二人相继在长椅上坐下,傅知贤递了根烟给他。 “你不是戒烟了?”傅崇恩接过手。 “你不是也戒了?”他则是替崇恩点上。 “靠!那现在是怎样?”叼着烟,傅崇恩抱怨了一句。 “闷哪。”傅知贤也为自己点着了一根,叼着,然后望向中庭彼端。“所以是那个小妈妈的事?” “……为什么连你也知道?” “医院嘛。”傅知贤弹了一下烟灰,继续道:“平常压力太大,只好聊聊别人的八卦、解解闷,当作舒压。” 闻言,傅崇恩皱起了眉头。“你拿我的八卦来舒压?” “那也不错,内容还满精采的。” “你到底都听见了什么啊?”他掩面,受够了。 “就那些啊。” “那些是哪些?” “大概是……说你背着老婆搭上别的女人,还带了一个小孩,有人说那小孩一定是你的。” “真是鬼扯。”他弯下身,手撑在膝上,低着头。 “我知道那是鬼扯。只是你知道,嘴巴长在人身上嘛。再说,医院里很多人不知道你已经签字离婚,难免会有这种风声出现。” 傅崇恩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呢,”突然,傅知贤转了话题:“手术的障碍还是一样吗?” 一听,傅崇恩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对方。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什么时候?” “上次我帮你的病人开刀--就那个姓吴的小朋友,你不是也进了手术室?那时候我就发现了。” 傅崇恩瞠着眼,挤不出半个字来,好不容易才开口问:“爸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没说。” 设想到傅崇恩竟松了口气。 “怎么?不想让他知道?你不说他怎么会懂?” “他不会懂的。他只会更觉得我没用。” “所以你不打算治好了?” “有必要吗?”傅崇恩笑了一声,道:“我现在这样子过得很好,没打算改变什么。” 傅知贤点点头。“那就好。” 然后是沉默,这沉默持续了约莫一分钟。 “那我先走了。”傅崇恩倏地站起身,弹熄了手上的烟灰,将烟蒂收到口袋里,然后站起身。“你等一下还要忙?” “没有。待会儿就会回去。” “嗯。”傅崇恩没多说,摆了个手就转身。 “崇恩。”却被身后的人给唤住。 “什么?”他回头。 “你对那个女生是认真的吗?”傅知贤望向他。 傅崇恩静了静,他想,怎么做才会被人视为是“认真”?“不认真”又该是什么样?最后,他没答话,只是迳自掉头离去。 夜深,小沛忻还坐在床上盯着那台电视机,撑着不睡。 苏淇旻知道她在等崇恩。 “好了,该睡觉了,叔叔上班很辛苦,今天不会再来了啦。”她强势关了电视机。“快,去刷牙,妈咪陪你睡觉。” 小沛忻嘟着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乖乖走到浴室去、踩上板凳,认命的刷牙准备上床。 门铃却响了。 “耶!叔叔、叔叔,叔叔来了!”满嘴的泡泡,小沛忻嚷嚷着。 “你好吵。”苏淇旻制止了她,同时起身去按下连接一楼的对讲机。她心里泛起一阵甜,以为傅崇恩这么晚了还特地过来。 直到对讲机另一端传来了女人声。 “是苏淇旻小姐吗?” 她一愣,这谁? “请问你哪位?” “我是孙智媛。” 苏淇旻眉头皱起,对这名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正当她还在思考这女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对方替她解了惑。 “我是傅崇恩的前妻。” 一听,苏淇旻僵在当场。是崇恩的前妻?她来干什么? “请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她深呼吸,强作镇定。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用膝盖想也知道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是很晚了。”她委婉地拒绝。 “只要几分钟就好。”对方不放弃。 “改天可以吗?现在真的不太--” “苏小姐,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难看。”楼下的女人打断了苏淇旻的话,言语里带着威胁。“只是几分钟。” 苏淇旻见过这女人一次,那冷傲如冰山的气势,想忘掉也很难。如果她有心报复的话,搞不好自己真会死无全尸。 还是先看看她想说些什么好了。 “哔--”的一声,苏淇旻解了一楼的大门锁。 第十三章 没多久,孙智媛已经上楼、来到门前。她还是如此美丽、如此冷漠,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珠子里却只有审视意味。 孙智媛环视了房内一回,又对着小沛忻从头到脚扫视一趟,眼神里除了轻蔑之外,仅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恨。 “抱歉,地方有点小,没什么地方可以坐。”苏淇旻稍稍舔了嘴角,见到小沛忻似乎被这女人给吓到,心里有些不爽。 “没关系,我长话短说。”她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苏淇旻,间:“这小孩是崇恩的吗?” 迎上她的目光,苏淇旻摇摇头。“不是。” 面对这答案,孙智媛先是沉默了几秒,道:“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我要求验这小孩的dna。” “凭什么?” “哼。”她冷冷一笑。“就算我和崇恩已经签字离婚,只要我有证据证明你们早在离婚前就已经开始通奸,我还是可以告你。” “通奸?”苏淇旻气炸。“你说话客气一点。而且你有什么证据了?我们根本才认识没多久,你能有什么证据?” 孙智媛那嘴角更是上扬。 “法庭上是不在乎真相是什么,重要的是我能说服那些人。” “你--”苏淇旻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这女人简直欺人太甚。 “我刚才说了,我不想搞得太难看,我只是想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崇恩的。你不让我验,不就是心虚?” 苏淇旻恨恨地站在那儿,心想,这小孩本来就不是崇恩的,验就验,她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一看到沛忻那张受了惊的脸,她还是忍不住火大。 半晌,她牙一咬,拿了剪刀剪了沛忻的一根头发递给对方。“给,去验吧,看你能验出什么。” 说完这句,她随即打开门。“不送了。” 孙智媛倒是慢条斯理地收下那根黑发,仔仔细细地封装在一只小小的塑胶袋里头。 然后,她抬起头,睇着苏淇旻瞧了好一会儿。 “我说啊……苏小姐,”她启口,皮笑肉不笑的:“你真的认为,你可以配得上崇恩吗?” 苏淇旻不语,只想快点把这瘟神送走。 “你知道他家的背景吧?” 不理会她的挑衅,苏淇旻还是不吭声。 见她一副石膏像似的,孙智媛冷冷笑了一声,继续道:“好吧,就算这小孩真的不是崇恩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以后在傅家会受到什么样的歧视?” 苏淇旻微愣了一下。 就算她可以刀枪不入,但女儿永远都会是她的弱点。 “你有没有想过?”对方又强调了一次。“也许你可以为了爱,丝毫不考虑那些身份地位的落差,但是,你有没有替你女儿想过?” 语毕,孙智媛扬起一抹高傲的微笑,然后离去。 苏淇旻气得仿佛全身都在颤抖。她气对方,也气自己。气自己受辱了,却毫无反击的实力。 “妈咪?” 直到稚嫩的声音传入耳里。 她醒神,硬是挤出微笑。“嗯?怎么了?刷牙刷好了吗?” “妈咪,那是谁?”看得出来小沛忻很惧怕那女人。 “那是--”苏淇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干脆略过。“那个不重要,我们先睡觉,好不好?” 小沛忻点了头,自动自发地上床躺好。 而这一夜,苏淇旻无法入睡。 的确,她确实没思考过孙智媛所说的话--她从来没想过未来会怎么样,也没想过:如果有朝她进了傅家的门,那么小沛忻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这些她从来都没去想过。 况且那女人肯定是个狠角色,倘若对方真的要告她,就算自己真的是清白的,似乎也无济于事。那,她要是被告了,沛忻怎么办? 想着想着,苏淇旻既担忧又内疚。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卷入这样的纷争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孙智媛没再出现过。 这是一定的,想也知道她验不出什么东西--沛忻本来就不是傅崇恩的孩子,她能验出什么? 只是,对方的一席话重创了苏淇旻。 她不想自欺欺人,她和傅崇恩之间确实是有着差距。他是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她则是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小康家庭;他一路平步青云,搞不好未来的院长位置还等着他去接;而她呢?拚死拚活上了医学院,最后却退学当了单亲妈妈。 再说说吃饭好了。 她这三年来总是省吃俭用,外食也都仅是那些什么阳春面啦、卤肉饭啦、干面、炒饭的;而他,动不动就是那种一客要价三、四百元的套餐--顶多如果工作忙一点,他会请护士去买些夜市小吃而已。 就连他随便拿出来接济她的“小钱”,也远远超过她一个月的薪水。 这样的感情别人会怎么看待?会怎么看待她的小沛忻? 从小被人笑说“没爸爸”已经够可怜了,如果现在还要被人说是“小三生下来的私生女”,这,情何以堪? 即使最后他娶了她--童话故事里的完美结局,她就会快乐吗?她会幸福吗?还是会如孙智媛所预言的一样--她在傅家将会永远得不到尊重,更何况她还带了个拖油瓶。 那么,倘若一直维持着交往、不考虑娶也不考虑嫁呢?她可以忍受傅崇恩最后娶了别人的可能性吗? 想了三秒,答案是不能。 所以,她决定趁着吃饭的时候,摊开来说明白。 “你在看什么?” 她出声,起了个话题。 “嗯?”傅崇恩从手上的文件回过神来,几乎忘了自己还坐在餐馆里,忘了手上还拿着筷子。“你说这个吗?” “……废话。” “哦,这个。”傅崇恩把文件放下。“我星期五要回大学去讲两堂课,正在准备内容。” 说完,他低头扒了几口饭。 “吃饭读那个,不会消化不良吗?” “还好啦,习惯了。” “……”苏淇旻闷着。 其实,她想说的是:既然那么忙了,干嘛硬要约她一起出来吃午餐。 然而傅崇恩就是这样的男人--就算再忙,他也想要挤出时间跟她一起吃饭;就算时间再赶,他还是想接送她一趟。 但是他没想到,这些动作看在苏淇旻的眼中,简直像极了“敷衍了事”、像极了“只是尽义务”。 “我问你,”苏淇旻决定开门见山。“你会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吗?” 傅崇恩一愣,刚才还停留在脑海里的临床数据瞬间消失了。 “……干嘛突然问这个?” “就好奇嘛。” “……”傅崇恩疑惑地看了她几秒,才笑答:“以后你跟我结婚的话,沛忻不就是我的孩子了?” 耍嘴皮。 苏淇旻不悦,脸上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我是跟你说真的,不要跟我打哈哈。” “好吧。”傅崇恩敛起笑意。“可是坦白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结婚那么久,从来没想过?”她怀疑。 “没想过。”他回答得很笃定。“没空想这个。” “那现在呢?” “什么意思?” “我已经提出这个问题了,你会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吗?”她追问。 傅崇恩暂时不语。 他觉得这问题仿佛藏了个陷阱,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苏淇旻这几天变得有些怪异。 最后他放下筷子,拿来纸巾擦了擦手口。 “你就直说吧。”然后双手环抱交叉在胸前。“我听不出来你想说什么,不如你就直接告诉我,可以省很多麻烦。” 顿时之间,反倒变成苏淇旻说不出话来。 沉默。 还是沉默。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傅崇恩干脆自己先打破沉默,猜测:“你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顾沛忻?” 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可能性。 “……不是。”她低下头,否认。 虽然她顾虑的是类似的问题,但她忧心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人。她害怕一旦他有了亲生骨肉,他的家人会更加歧视小沛忻。 当然,这些话她说不出口,那仿佛是自己认定了傅崇恩一定会娶她--这未免也太过厚脸皮了些,她却不能不去正视这个问题。 哪怕发生的机率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性,她就不能逃避。 “不然是什么?”傅崇恩反问。 “我想……”苏淇旻深呼吸,无法正视他。“我们还是暂时别在一起了,比较好……” 一听,傅崇恩愣住。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傅崇恩叹息,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手指无意义地敲了敲桌面。 “有原因吗?” 苏淇旻静了静,才道:“……太快了,这样不太好。” 这答案简直像是一巴掌打在傅崇恩脸上。 他想,当初往前踏一步的人是她,如今想要退两步的,也是她。他忆起当年提出要结婚的人是孙智媛,最后要求离婚的也是孙智媛。 两个不同的女人,却同样都是如此对待他。 他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走错了哪一步? 半晌过后,傅崇恩从情绪里醒神,轻咳了一声,才道:“就依你吧。” 说完,他拿了文件、拿了帐单,起身独自离开。其实,他并不生气,有的是难过。只不过现在的他需要找个地方冷静自己,毕竟事关人命,他不能带着这种烂情绪踏进诊间。 所以他逃了。 留下苏淇旻独自坐在那儿,面对着一桌近乎完整的两份餐。她觉得自己的某部分仿佛已经粉碎在这个定点。 她动不了,思考不了。 虽然她已经做了心理上的准备,但她没料到,亲眼看着傅崇恩转身离开会是这么样的痛。 这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最好的吧。 两人的关系从那天开始就冻结在当下的那一刻。 傅崇恩没去逼她,事实上也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逼人,于是便暂时就这么缓着,反正他工作也忙。 他想,既然她嫌太快,那么他就等。 等一个月、等两个月,了不起等上半年总行了吧?虽然他认为这种做做表面功夫的事情毫无意义,但是,他想起傅知贤曾经说的那些流言蜚语,或许那些字字句句早就伤害到了苏淇旻也说不定。 苏淇旻毕竟还是苏淇旻,就算头破血流了,也绝不会来对他唉一声。 为什么他老是对上这么强悍的女人? 思及此,他暗暗叹了一息,想念苏淇旻身上的香气,却在他踏入诊所前,口袋里的行动电话响了。 “喂?你好。”他接起,不知打哪来电的。 “是我。”是孙智媛的声音。“你今天晚上没班吧?” “没班。干嘛?” “有空陪我去吃个饭吗?顺便我手上有一件跟医疗有关的案子,想问问你的看法。” 傅崇恩没什么考虑,心想只是商量公事,也就一口答应。“好啊,要约在哪?几点?” “你下班我去接你,开一辆车去比较方便。” “ok,你方便就好。”语毕,双方相继断了讯号,傅崇恩将手机收回口袋,笔直踏进诊所内。 “傅医师,你来啦。”姿秀还是每天都很大嗓门。 “早。”他一笑,往诊间走。 “傅医师……早。”雅晴依然是那副心事重重的神秘样。 “你也早。”他回了招呼。 第十四章 一进诊间,正巧看见梅姐走了出来。 “啊,傅医师你来了。你要的那份报告我已经放在你桌上,病人说他十点半会过来看报告。” “好,我知道了。” “还有,今天挂号人数有五十六个哦。” “ok、ok。” 正如以往,一大早就排满了行程,乍看之下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异常,而那点异常却像是血蛭般地--紧紧吸附在傅崇恩的身上不放,一点一滴吸光了他的耐性。 终于,他再也不想装瞎。 他走出诊间、走到柜台前,望着里面的人问:“那个……苏淇旻是不是很多天没来上班了?” 第四天,他算得可清楚了,他已经四天没看见苏淇旻了。 “她--”姿秀正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梅姐打断。 “王医师没告诉你吗?” 王医师是这诊所的另一个合伙人。 “……没有啊。他应该要告诉我什么吗?”一股凉意爬上背脊,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淇旻她前几天向王医师辞职了。” 一听闻,傅崇恩随即愣住,青天霹雳。 她跑了? 就这样选择消失? “啊,说到这个。”是姿秀突来的嚷嚷将傅崇恩给唤回神。“前两天诊所忙,我竟然忘记了这件事。” 边说着话,她从座位底下拿出个纸盒子,然后递上。“淇旻离开前说要转交给你的,她说这是你借她的东西。” 傅崇恩怔怔地接过手,依这重量,他不必拆也知道那是什么。 是钱。 是他当初接济她的那些钱。 没想到这女人连逃走都要把帐给算清。既然要切得这么干净,那么又何必说什么“太快”?想到这里,傅崇恩不自觉地苦笑了出来。 “啊?傅医师你在笑什么?”姿秀好奇地探问。 “没事。”他叹气,走回了自己的诊间。 他先是茫然的,最后只觉得一把怒火在胸口渐渐燃起。其实,是那笔回到手上的钱让他觉得火大。他一直认为,只要她还欠着他,她就不会走远。 但他没料到她会这么急着把彼此关系划清。 为什么?他不懂。 她要的距离,他努力拉了出来;她要的时间,他静静等待。那么,她为什么要走远?又打算走多远? 耐着性子陪笑,他看完了五、六十个病患,然后工作一结束,他驾着车子驰到苏淇旻的公寓楼下。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挡在门外,所以他等,等待其它住户外出,他便顺势溜了进去,直接去敲她套房的门。 苏淇旻开门的时候一脸错愕,可是他比她更震惊。 因为她在打包。 很好,她在打包。 “你……”她张着嘴,没料到他会直接上楼。“怎么有空过来?”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有空。”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苏淇旻再笨也知道他正气着,于是转身蹲下继续收拾,不理会他。 “沛忻呢?” “在保母那里。” “找到房子了?” “嗯。” “在哪?” “……附近。”她答得好心虚。 附近?一听就知道是在唬烂他,这让他又气又伤,他干脆直接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忙,看她能装忙到什么时候。 最后这气氛让苏淇旻几乎窒息,她终于停下手边的动作,回头:“你到底来干嘛的?” 他不语,直直地瞅着她,那眼神里有怒火、有欲火。 原来他对这个女人是既爱又恨;他爱她的率性,却也恨她的任性。她把他拉进了她的感情里,现在却又狠狠把他一脚踢出去。 他傅崇恩,算什么? “你不打算解释?”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别过头,继续整理那只该死的纸箱。 那纸箱碍到了傅崇恩,他走上前,一把抓起她的腕,将她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她吓了一跳,瞪大眼。 “所以你只是在耍我吗?” 傅崇恩生平第一次这么失控。从前他心脏不好,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要心平气和,可是现在他失控了。 他指了套房的大门,继续道:“包括你在门前问我当你是什么人、包括你问我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包括你说你需要多一点时间。这些,你只是在耍我吗?” “我不是!”被他弄疼了,苏淇旻企图挣脱。 同时,傅崇恩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孙智媛--他压根儿就忘了与她约定的事,只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情接电话,干脆直接转到留言信箱。 见她吃疼,傅崇恩松手,却不让她回避眼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沉默着。 “……给我一个理由,之后我马上离开。” “我们不适合。”她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理由太烂,我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你不信是你的事。”她退了两步,只想离他远一些,她怕自己在这时候被他融化。 他却紧紧逼近她,不留空间。“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了?” 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变了,她看他的眼神彻底变掉。她开始回避他的视线,她开始排斥与他独处。 “你就当我是变心好了。”一句违心之论。 变心?短短不到半个月?傅崇恩嗤笑一声,这变心未免也太快速。 “你连正眼都不敢面对我,我很难相信你现在说的话。” 其实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要的只是个理由而已,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转身离开的理由。 然而对苏淇旻而言,她要的是一个中断点、一段时间。这感情宛如湍洪,来得又急又快,什么杂质都一起带来了。 正因为她爱他,才更需要时间沉淀。 “我不想说了,你走吧。”她干脆转身,泪珠落下。她迅速拭去,以为躲过了他的视线。 见了她的泪,傅崇恩心一恸,这次他不想依着她了,他伸手揽住她的腰,扳回,然后狠狠地吻了她。 “你走开--”她抵抗、挣脱。 “你把我拉下海,现在才想叫我走开?”他霸道地将她抱起,放上小书桌,然后将她锁在自己的双臂间。 “我--”她没得反抗,唇已被他的吻给封着。 她的理智要自己坚定地推开他,身体却又如此渴望着他的温度。她槌打他的胸膛,却不知那拳头有多虚弱,承受着他的吻,她心醉神迷,挡不住他时而强硬时而温柔的爱抚。 衣物还未完全褪去,两人便已紧紧纠缠在一起。 爱情是最强的春药。 他打死也不相信此刻在怀里的苏淇旻会是变了心。她为他激烈喘息、为他破碎呻吟、在他耳边不停唤着他的名。 若他信了,他才真的该死。 激情结束,红潮渐渐退去。苏淇旻软软地靠在傅崇恩的怀里,矛盾得既心动又心伤。 她好没用,明明想断个干净,却还是贪恋他的拥抱。 傅崇恩先替她整整衣裳,自己还裸着上身,这让苏淇旻第一次清清楚楚看见他胸前的那道疤。 她忍不住伸手轻触了触。 “会痛吗?” 他微笑,摇摇头,然后握住了她的手,牵到了唇边轻轻吻上。 “好奇怪。”她笑了出来。 “什么奇怪?” “你用别人的心在爱我。” “你会说这种话才是真的奇怪。”他一笑,抚了抚她的脸颊。“告诉我,你在顾虑什么?” 她仍旧不语。她脑海里顾虑的可多着,该从何说起?就算她说出“我被你的前妻威胁”,那又能怎么样? 硬碰硬,事情最后闹大了,说到底,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沛忻。 “是跟沛忻有关?”傅崇恩自个儿乱猜。“还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这是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复选题。 “别猜了。就真的是单纯觉得太快,不好。”她浅浅微笑,那微笑简直像是在诀别。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要逃? 傅崇恩想反驳她,然而直到这一刻、直到看见了这微笑,他才终于明白--这女人是铁了心要离开。 不管他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做。 她爱他,她是爱他的,可她却硬是要走。 好恨哪!他终结不了这种无力感。眼前的杯子已经落下,他却没能接住它,只能眼睁睁看它碎裂一地。 明明就只差一步的,不是吗? “我该去接沛忻了。”她道。 “我载你过去。” 她没拒绝,他则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装,然后牵着她的手一同下楼。只是当门一开,他看见孙智媛的那辆黑色宾士的时候,他瞬地明白了。 --杯子不会无端掉落。 是她,是孙智媛一把将杯子给扫下桌。 孙智媛下了车,面无表情,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停在他俩面前,她的目光冷冷地落在苏淇旻身上,立刻发现她颈边那淡淡的吻痕。 苏淇旻心一揪。 为什么?她明明不是第三者,为什么却还是有着被抓奸的狼狈感? “淇旻,”傅崇恩轻抚了她的背。“你先上楼,我跟她有事情要在这里谈几分钟。” 苏淇旻看了他一眼,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留下的两人先是维持着好一段的沉默,孙智媛才总算开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需要帮我做酒测吗?” “你--”事到如今还能耍嘴皮,她真是恨透他了。“你知不知道我可以随时告她?” 傅崇恩不语。 他知道这女人的能耐,她告人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真相,只要有名目她就可以告。 “所以呢?”干脆问她目的比较实际。“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还真敢问。”孙智媛挂着冷笑,道:“要不是我请雅晴帮我注意你们,还不知道要被你骗多久。” 原来是雅晴传出去的,怪不得她的眼神总是那么飘来荡去。 “我没有骗你。”傅崇恩反驳得很平静。“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认识她是跟你离婚后的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她嗤笑,闷哼了一声,其实她真的很想动手槌他一顿。“你和那个女人交往多久了?你竟然嚣张到才刚离婚就把女人给带进诊所,是打算让她当老板娘了吗?” “我没有骗你。”他又重申了一次。 “好,你不说是不是?咱们走着瞧。”孙智媛失了理性。这男人让她输得好难堪,别人都说她的丈夫背着她搭上年轻的单亲妈,她怎么吞忍得下! 撂下狠话,她转身就要走。 傅崇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你到底想怎样?我都说了,你不信,我还能说什么?你希望我真的掰一套说法来应付你?” “分手。”她说。 “……什么?”他不解。 “我要你跟那个女人分手。”她恨恨地命令他。 傅崇恩一愣,笑了出来。 “笑什么?” 一会儿,傅崇恩收了笑意,道:“何必这么麻烦?你不是早就已经逼她跟我分开了吗?” 孙智媛静了一静。“我知道她会赖着你不放。” 傅崇恩突然觉得好笑,情形其实是完全相反的。 “你放心吧。”他叹了口气,看着对方。“我不会再赖着她不放。真要告的话,你告我好了。” 第十五章 她没答腔,不再废话,仅是瞪了他一眼之后转身走开,然后驾着车走了。 回到顶楼,那套房的门没锁,傅崇恩开了门,见苏淇旻站在窗边望着外头,一动也不动的。 “是她吗?”他问:“是她威胁你,是吗?” 静了好半晌,她才启口:“就算没有她,我们还是不适合。” 他没吭声,等着她的下文。 “我们的身份差太多了。”她回过头来,望向他。“未来,你的家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沛忻?我可以不管那些眼光,可是沛忻呢?她还小,她不懂,她只会觉得被人欺负。我不要给她那种环境。” --就算能给她一个爸爸,也不愿意吗? 傅崇恩差点就这么说出口,但是他没有。孙智媛的狠话犹在耳边。 即使他理直气壮,即使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婚外情,但他不想将她们母女俩卷入这注定两败俱伤的战场里。 “去接沛忻吧。” 他认了命,仿佛被人掐着脖子,他还能够多说什么?不说,是失去她;多说,是害了她。 总之进退两难,他还有什么路可以选?干脆自己切腹比较快。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她冷冷拒绝。 “你的车子不是撞烂了吗?你怎么接?” “我不能用走的吗?我连接自己的小孩都必须依靠你了,那我以后怎么办?” 拥着的时候有多甜,失去的时候就有多苦。她几乎是吼着,然后拿了钥匙就往门外去。 “你自己走吧,不送!”语毕,甩上门。 当悲伤到了极点,便成了恨。 她恨他那张脸,每多看一眼,心上便是多一刀。一路上,她哭个不停,管他引来多少人的侧目,她想,她待会儿必须笑着接沛忻回家,所以她要一次哭完、一次哭够。 是啊,结束了。 都结束了。 对她而言,这段感情绚烂得像火花,却也短暂得像火花,就像那五颜六色的烟火。在他们的两人世界里,其实从来就不是两个人。 离婚、单亲、一笔债、一份工作。 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 傅崇恩几乎成了医院里的一缕幽魂。 除了看诊之外,其余时间他大概全是恍惚着的。苏淇旻就像是直接从他生活里蒸发似的,仿佛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只是假象。 果然,她搬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确定苏淇旻已经不住在那扇门里的时候,当下的杀伤力其实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想。 偶尔他会拿起手机,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是考虑到最后总是无言地放下。 他怕,他是真的怕。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冲,反正筹码是自己,败了顶多拍拍尘灰,再战就是。可是现在不同,那筹码是她、是她女儿,他如何战?横竖挥刀都是砍伤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自从那天她当着他的面甩门离去之后,他的心脏便一直是揪着的,就像是被什么给拴住,吸气也痛,吐息也疼。 于是他干了一件蠢事。 他拿着自己的健保卡到柜台挂号,挂了自己哥哥的门诊,然后穿着白袍坐在候诊区里发愣。 “这医生是怎么回事?” “他是医生吗?” “医生怎么坐在这里?” 旁边好像有人这么窃窃私语着。 他不在乎。 当傅知贤看见崇恩走进门诊的时候,一时以为他只是有事来商量,想也没想的就说:“怎么了?要很久吗?” 傅崇恩没答话,迳自一屁股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要多久,不是你来决定?” “……你在说什么?” 倏地“啪”一声,傅崇恩的大掌落在那本病历上。 “我现在是病人。” 低头看仔细,还真的是他的名字。傅知贤呆愣了一下,心想,这弟弟是发什么神经,竟然还挂号。 “你发疯吗?” “不然你帮我转精神科。” “少跟我疯言疯言,你到底要干嘛?”他倒也习惯崇恩的无厘头。 “我心脏痛。” 傅知贤听了,吃了一惊。 “痛?怎么会?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他以为是手术的后遗症,便戴上了听诊器,追问:“哪一种痛法?” “我分不出来。” “什么叫分不出来?”左听听,右听听,好像没什么异状。“还是安排个检查比较保险--” 收回听诊器,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傅知贤的脑海。 --他,指的该不会是另一种“心痛”吧? “……”傅知贤静了几秒,确定自己是被耍了。“你是说,被女人甩掉之后的那一种痛法吗?” 噗! 旁边的护士不小心笑了出来。 “对不起……你们继续。”她道歉,憋得好辛苦。 “我说我分不出来。” 傅知贤叹了一声,连病历也不翻了。“如果是我说的那一种的话,那你没救了,转安宁病房吧。” “你……这是身为医生可以说的话吗?”他苦笑。 “这是身为你哥要说的话。” 听了,傅崇恩翻了个白眼,干笑两声。 唉。 傅知贤直接拿来下一名病患的病历表,继续道:“别闹了,我要继续看诊,中午休息我再去找你吧。” “去安宁病房找我吗?” 啪!暗知贤拿着那本病历往他头上巴去。“快滚。” “没人性。” 傅崇恩先是故作心碎的表情,然后才识相地离去。 待中午休诊时,傅知贤却找不到弟弟。他不在休息室,也不在办公室,打他手机也没接。 绕了老半天,最后是在中庭找到他。 见他呆呆坐在那儿,像尊雕像似的,那模样让傅知贤既同情又好笑。 他走到傅崇恩身旁,坐下。 “怎么回事?”他扭开手上的瓶装乌龙茶,灌一口。“我听说你和智媛复合了?” 傅崇恩听了,觉得这流言未免也太夸张。“你开玩笑吗?她还让我活命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还复合?” “我想也是。”他吁了口气,转上瓶盖,然后一同盯着前方。“是她逼你和那个单亲小妈妈分手?” 这话让傅崇恩顿了一下,他转过头,怔怔地看了傅知贤几秒。 “你好聪明。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写在脸上。” “……”他无语了。 “但是我很好奇她怎么逼得动你。”傅知贤皱了皱眉,纳闷着。 这弟弟从小就不太理会旁人的意见,如果有一种动物可以形容他,那一定是脱缰的野马。 一个女人要怎么逼得了这匹野马? 傅崇恩没抢着答,他还在思考着:那到底算是威胁他还是威胁苏淇旻?总之-- “反正,大概就是我如果再靠近她的话,智媛就会提告。” “告?告什么?” “妨害家庭。” “……你是在离婚前出轨?” “当然不是啊。” “那她要告什么?” 傅崇恩又笑了。 “你傻了吗?她是律师,白的都可以说成黑的。” “也是。”傅知贤低下头,苦笑,就说他最讨厌学法律的人了。 “所以我现在简直像是躺在砧板上的鸡。”随时担心着会有一刀挥下来。 “那也没办法。”傅知贤笑了一笑,幸灾乐祸。“谁叫你那么急,踢到铁板了吧。” “什么铁板?”他皱眉。 “你呀。从以前就是这样,做事一向不管别人怎么看,就算你和智媛早就跟离了婚没啥两样,可是在别人看来,还是会认为‘你才刚离婚就搭上别的女人’。这点对你很不利。” 傅崇恩不语,仿佛是伤口被人一脚给踩中。 “等一阵子吧。”这是最由衷的建议。“等孙智媛没空理你、等那些人忘了这段八卦,你们再开始交往也不--” “她已经搬走了。”傅崇恩打断他的话。“连地址都没留。” “废话!随时会被告,谁还敢跟你有牵扯。” 这话让傅崇恩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 “唉,你现在想再多也没用,这种事需要时间。”见那哭丧的脸,傅知贤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先这样吧,我待会儿和胸腔内科的医生有个会议,要先上楼了。” “你去忙吧。”傅崇恩浅笑,向他摆了摆手。 却在傅知贤转身迈出几步之后,他高声叫唤了对方。“对了,知贤,还有一件事。” “什么?”对方回过头。 “我想离开医院。” 一怔,傅知贤先是愣住,随后便懂了他的意思,然后他耸肩。“我没意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三百多公里。 这是苏淇旻拉出来的距离。 在那之后,她以三千八的价格在台南市郊租下一间大套房,空间整整是过去那小窝的两倍大。 看着沛忻乐得在里头又跑又跳,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却也必须出声制止:“好了,你不要这样乱跳,不然等一下跌倒了就不要哭。” 被这一念,小沛忻搞笑地故作立正站好,那模样逗得苏淇旻直想捏捏她的小脸。“你唷。” “那,妈咪妈咪!”小沛忻马上破功,又兴奋了起来。 “干嘛?” “叔叔什么时候会来?” 这一箭直穿脑门。 她愣住,先是空白了一会儿,才笑道:“你要乖,叔叔他工作很忙很忙,最近应该没空过来陪你玩。” “那,叔叔为什么很忙很忙?” “因为叔叔的工作就是要帮小朋友看病啊。” “那,我不生病的话,叔叔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你想太多。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是小朋友哦?” “那,要怎么样才可以让全……”她画了个好大的圈圈。“世界的小朋友都不生病?” “你很啰唆耶。” “那,叔叔什么时候会来?” “你刚才问过了。”这小孩真的好烦,她干脆用威胁的:“我警告你哦,你再继续叔叔叔叔叔不停的话,我就不带你去玩。” 小沛忻即刻闭上嘴,又立正了。 “嗯,很好,很乖。” 当晚,是她们母女俩搬来这里的第一夜。小沛忻的睡眠毫无障碍,完全没有认床的问题,反倒是苏淇旻,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没有一丁点儿的睡意。 她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pm11:48。 他应该下班了吧? 不过,转念她又笑自己傻。他下班了干她何事?是她自己选择逃到这么远来,又有什么资格去想他? 翻来覆去,她干脆下床,从背包里拿个东西便走到阳台上。 她点了根烟。 那是今天下午瞒着沛忻偷偷买来的。然后她吸了一口,呼出,望着夜空,发愣着。 好奇怪,住台北那么多年,她从来没像此刻一样在夜里站上阳台发呆。不过想想也是,台北可不是每间房子都有阳台。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扬起浅浅的苦笑。 干嘛没事逃这么远呢?与其说是不想让他找到,不如说是克制自己不去找他。距离可以相隔千百里,那思念呢?离得愈远,就愈不容易想起吗? 显然没有。 不过就是降低残火落在死灰上的机率而已。 “抽烟对健康不好哦。”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忆起傅崇恩那天的模样,她忍不住看了指间那根燃了一半的烟,脑海里不自觉地浮出与记忆全然不同的画面。 --她打开烟盒,里面是空的。她咕哝抱怨一句,然后离开。 第十六章 她想,如果没有最后的那根烟,她和傅崇恩就没有起点;或是她当时没有留下来多抽那根烟的话,今天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可能,她就不会多一段如此幸福的记忆,当然也就不会在路上哭得那么凄惨了。 那夜在路上狠狠痛哭的情绪已经沉淀了,然而,那就像罐子底的铁锈,即使用力刮去了,也还是有痕迹。 她突然觉得呼吸好难。 她闭上眼。 如果距离可以相隔千百里,那人的思念呢? “妈咪再见!” 草率挥了挥手,沛忻转身快步往园内奔跑,却被苏淇旻给唤住。 “沛忻。”她故意铁着一张脸。“过来,你忘记什么了?” “哦!”小沛忻又奔回了幼稚园大门口。“亲亲。” 苏淇旻微笑,然后弯腰将脸颊凑上前,接了一个小小的亲吻。“嗯,这才乖。你上课要听话喔。” “嗯,妈咪再见!”小沛忻又挥了一次手。 看着女儿确实进入教室了,苏淇旻这才掉头往自己的停车处走去。 转眼间,沛忻已经五岁,现在白天都待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稚园。或许是从小就缺人陪伴,小沛忻很喜欢上学。 而苏淇旻成了医疗器材的业务。 收入不错,时间也弹性,她们母女俩现在也不再住套房了。她租了一间有厨房的地方,只不过厨艺还是很糟,连女儿都嫌。 一回到车上,苏淇旻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盯着副驾驶座上的牛皮纸袋。 是的,她要出发了。 今日的业务是要上台北一趟,到“那家”医院去推广新型机器--到那家傅崇恩所待的医院。 她的心脏怦怦跳,紧张得活像是心脏病发似的。她暗笑自己,又不一定遇得到他,是在穷紧张什么? 事实也证明了她是穷紧张。 谈完了业务,苏淇旻特地去看了小儿科的门诊表,却发现“傅崇恩”这个名字已经不在医师团队的名单里。 她纳闷,又看了看心脏外科的门诊--只有傅知贤,没有傅崇恩。 怪了,他去了哪里? “请问……”她忍不住去问了坐在大厅的志工。“请问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医生叫作傅崇恩?” 志工对这名字似乎不陌生。 “傅医师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哦。” 愣住。 “离开?那……请问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嗯……”志工歪着头,皱着眉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谢谢。”她叹了气,失心似地回到了车上。 这是他爸的医院,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莫非是去了国外?想了想,苏淇旻决定开车绕过去那间诊所看看,或许他现在的心力都专注在自己的诊所上也说不定。 她怕被诊所的护士认出来,还特地戴了墨镜和口罩。 “咳、咳咳,请问,”她紧张兮兮地靠上柜台。“傅医师今天有看诊吗?” 姿秀一点改变也没有。 她懒懒地抬头,打量了眼前这个怪女人几秒,冷冷地道:“这里没有姓傅的医师哦。” 说完,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苏淇旻却僵在柜台外,忘了要反应,直到姿秀的声音又传来。 “如果你说的是之前那位傅崇恩医师的话,那他两年前就没做了。” “……好,谢谢,我知道了。”苏淇旻点了个头,转身走出诊所。 回到车上,她摘下墨镜、扯下口罩,内心就像是突然被挖空了一大块。她发愣,怔怔盯着前方的车水马龙。 人就是这么奇怪。 总是觉得可以缓着,总是觉得可以再多准备一下。如今,等到她准备好了,等到她有了见他的勇气,却发现,他早已经不在她所认为的地方。 他就这么从她的指缝中消失了,而她竟不知不觉。 她暗自苦笑,同时发动了引擎。 是啊,她在傻什么?他从来就没保证过他会一直待在这里,不是吗? 战战兢兢打开的时空胶囊,里面却是空无一物。这是教人该松口气,还是教人该大哭一场? 下午,她驱车回台南,一路上她的心境仿佛回到了两年前,感觉自己似乎与傅崇恩又离别了一次。 这是老天在捉弄她吗?还是惩罚她没事去看什么门诊表?那张被钉在公告栏上的门诊表,竟成了她的潘多拉宝箱。 当天晚上,她管不住自己,于是趁沛忻睡着了之后,上网google了傅崇恩的名字。她心想,网路发达,加上他的女人缘那么旺,搞不好会有人写些关于他的文章……或是他所待的诊所医院。 果然,也是幸好。 他还在台湾,不过是换了家诊所。 只是当她看着诊所的地址时,她震惊、激动、五味杂陈--因为就在距离她几条街之外而已。 他在台南? 他竟然在这里? 手握着鼠标,苏淇旻在荧幕前久久回不了神。 咫尺-- 将沛忻送去幼稚园之后,苏淇旻开车来到那间诊所的地点。她停在对街,远远地看着那间诊所。 诊所外头有个小庭院,种满花花草草,还摆了个秋千,搞得像咖啡厅似,也没斗大的招牌,只是在门口挂个小木板。怪不得她从来不知这里有间小儿科诊所,就当它是一般的简餐店而已。 然后她看到两个女人并肩有说有笑走向诊所,开了门。 是护士吧,她想。 不知道诊所里有几个医生? 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看诊? 他知道她也住在台南吗? 愈来愈多的问号在苏淇旻脑海里逐渐延展,可问号愈多,她的心情就愈是焦躁难安。 然后她的呼吸卡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那辆lexus休旅车。 它驶近,停在诊所旁边的转角,接着她看见傅崇恩下车,一派优闲地走向诊所、走进了诊所。 他没变。 苏淇旻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他没变,还是那调调。那她自己呢?她变了吗?如果他现在看到她,会说些什么? 没多久,诊所的门被人推开,傅崇恩走了出来。 她看见他对着门内似乎说了什么,然后走到院子、转开水龙头,拿着水管开始喷洒。 苏淇旻更觉得好笑了。 他从以前就不像个医生,现在更是不像,尤其是此刻拿着水管的样子。 傅崇恩完全专注在洒水的工作上,他每天早上的工作便是照顾他的庭院。他总是对护士说--“男主外,女主内”。 所以他负责诊所外头的庭院,护士们则顾好诊所内。 直到他发觉对面似乎有个女人在盯着他。反正被女人盯也不是头一遭,他不怎么在意,只是瞥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终于对上。 傅崇恩错愕,张着嘴,怀疑自己眼花--不,不对,她就住这附近,就算哪一天在路上碰头了也没什么好意外。 这不正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吗? 两人相视许久,却没有一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不容易,傅崇恩如梦方醒,先是关了水,才回过身,朝着苏淇旻微笑,点了个头。 好客套啊。 可是他能怎么办?冲上去拥抱她?他是很想,但是他办不到。 苏淇旻也报以同样方式的招呼,看得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子,最后她下车,过了马路,走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苏淇旻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都几岁了,真可笑。 傅崇恩看着她,内心的悸动依旧,丝毫未减。他没答腔,他实在不想对着她说出“好久不见”这种屁话。 “这诊所是你开的吗?”见他不语,苏淇旻只好转个话题。 “嗯。”他点了头。 “那……台北的诊所怎么办?” “我把股权都还给我爸了。” 他淡淡地微笑着,那声音令苏淇旻好怀念。 “虽然说那是我和朋友一起合伙经营,可是其实我爸的出资占了半数以上,所以……”说到此,他耸耸肩。“总之,只要是和他有关的地方,我全都辞退不干了。” 苏淇旻愣了愣,问:“又是因为不想被强迫转到心脏科?” “不是。”他低头,笑了出声。“只是单纯想完全独立出来而已。” 事实上,这两年间他极力想摆脱家族的牵系,目的无它,全是为了要让苏淇旻把他当作“傅崇恩”来看,而不是“傅院长的儿子”。 不过他没说出口。 他不确定现在适不适合说这种话,毕竟空白了两年,“全是为了你”这种话可不是随便可以摊开来说的。 苏淇旻不明白,也不懂,只当他是和家人不和,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意见能发表,只得低下头,避开他那几乎令她窒息的目光。 却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婚戒? 她愕然。 是娶了别人?还是最后又娶回了前妻?她不知道,她推敲不出来,只觉得脑袋倏地空白了。 傅崇恩立刻察觉到她的视线。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笑了一笑,顺手把戒指取下,收进口袋里。“那只是护身符。” “……嗄?” “我怕太多女人倒追我,只好戴着假婚戒。” “你--”苏淇旻倒抽了口气,好想揍他。“你这自恋狂。” “你早知道的。”傅崇恩庆幸她不是远远就见到这戒指,不然,搞不好她会直接掉头就走,然后从此再见。 “你呢?结婚了吗?”他问。 “……你是认真问,还是开玩笑?”她哭笑不得。 “如果还没结婚,要不要考虑我?多金又帅,性能又好--” “什么叫作‘性能又好’?”苏淇旻打断了他的自我推荐,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表白还是在逗她。 最后,她说她得先进公司一趟,于是,他们约好四个小时之后回到这里来碰面。 傅崇恩凝视着她的背影。 “淇旻。”在她过马路前,他忍不住拉开嗓子唤住她。 好久了,有多久没亲口叫出这个名字? “什么?”她回头,风吹动了她的发丝。 看着她在阳光下的脸庞,两年来的空白似乎瞬间被填得满满。 “我很早就知道你搬到台南来了。”他道。 苏淇旻先是愣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手将发丝塞到耳后,露出一丝微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过了马路,在上车前朝他挥了挥手而已。 那神情仿佛是在对他说:“我知道。” 四个小时之后,苏淇旻依约回到了诊所前。不同的是,这一趟来,她手上多牵了个小女生。 一见沛忻,傅崇恩笑开:“哇,你长好大了!” 小沛忻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 “叔叔!”她扑上前,抱着傅崇恩的腿不放,那德行简直像是和失散已久的爸爸重逢。 “喂,你太夸张了吧?”苏淇旻笑了出来,却没阻止。 傅崇恩一把将她抱起,道:“外面热,先进去吹冷气。” 她注意到他又把那枚戒指戴上了。 进了诊所,里头护士扬起笑容。 “咦!暗医师,你老婆呀?” 苏淇旻怔住。 “第一次看到呢。” 他一笑,脸不红、气不喘。 “就快是了。”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