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打正缘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河晏三十八年,政通人和,百姓阜安,六畜兴旺。 这年,多年无子的太子有了后,庆元帝大喜,遂改年号泰安。 等改年号的消息传到远在平京几千里外的河西镇,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而这之前,河西镇仍旧是那个多战缺水的边陲小镇。 「缨娘,不是小舅舅要说你,刘副将的儿子虽然不擅功夫,可脑子聪明,会读书,你嫁了他总是有太平日子过的……」盛晋顿了顿,「大舅疼你,所以由着你拖到这个年纪还没成亲,可你一个姑娘家,再拖下去,难不成还真想孤独终老?」 冯缨骑在马上,点点头,没忍住,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没打完,头上戴的盔被人杵了杵。 「你啊你。」 说话的功夫,难免慢了速度。 盛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在离舅甥倆两丈远的地方,一身铠甲蒙了层沙尘,把明光甲的光泽遮得密密实实。 大约是发觉人没跟上,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喊:「干什么呢?」 冯缨舔舔干裂的嘴唇,眯了眯眼:「大舅,小舅舅又逼我嫁人。」 「他自己都没讨到媳妇,哪来的资格管你!」 她咧开嘴笑,一抽马鞭赶紧跑。 听着马屁股后头小舅舅气急败坏的叫喊声,冯缨心里暗暗腹诽。 果真是到了年纪,哪哪都有人催婚。 上上回是孙裨将的大孙子,媒人说得天花乱坠,结果见了面先挑衅,说女人就该从战场上滚回家奶孩子,于是被她一拳从马背上捶到地上,碎了两颗门牙。再说话,满嘴漏风。 碍着她几位舅舅,孙裨将没敢拿她怎样,私下纵着孙子到处说三道四,又被她揪着狠狠捶了几次。 上回是个平京来做买卖的商人,看她在街上闲逛,立即捧着金子银子凑到跟前,说要讨她过门做小,张口闭口就是生了儿子就给她几家铺子多少银子。 一次回绝后,甚至还绕着弯从八竿子远的亲戚里找了说客上门来游说。 她当时怎么做来着? 好像是扒了那人的衣服,把人丢到了城门外。 还有上次,是二舅母娘家的侄子,也入了军营,追着她跑了半个多月,后来亲眼看到她三拳打倒一个大汉,吓得回家立刻就娶了个温柔贤淑的姑娘为妻。 听说没两个月,小俩口就有怀上了。 这次这个刘副将家的小儿子,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她是不讨厌书生来着,毕竟她原先的那个世界,几乎满大街都是这类男人。 可这样的书生,在河西镇想要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实在太难。 冯缨想着又舔了舔嘴唇。 她原先是一所初中的体育老师,二十八岁,单身,刚刚正式步入被家人疯狂催婚的年纪。 她倒是有积极相亲,积极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但就是……没男朋友。 原因是她家姥爷觉得,那些男生没有一个符合他的眼光。 这个含胸驼背,那个不到三十岁长了四个月大的啤酒肚,要不就是说话畏畏缩缩,看人眼神游离。 她是不觉得这个年纪嫁没嫁人有什么要紧的,所以刚穿过来发现自己成了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孩子,冯缨只觉得有些对不住家里人。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只能睁眼喝奶,闭眼睡觉,混混吞吞地长到两岁,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穿书了! 这个世界是一本名为《xxxxxxx》的古言小说。她粗略地看完,不算多好看。 内容和众多的「首辅」差不多,都是穷苦出身的男主少年才智,偶然结识娇软温柔的女主,对女主一见钟情或者日久情深,中间各种三角狗血,最后迎娶娇妻过门,宠妻爱妻,仿佛开了挂,一路官运亨通,最后年纪轻轻,官至首辅。 不过她不是女主,也不是女反派。 她成了书里一笔带过,没有太多笔墨描述的一个女将军。 不爱红装爱武装。 她姥爷就是位退伍军人,姥爷对她的影响太深,以至于五岁那年,被这具身体同父同母的哥哥带到河西投奔舅舅,看到落日余晖下的沙漠,看到骑兵战马,冯缨当即一改混吃等死一辈子的念头,成了舅舅们屁股后面的小尾巴。 这条小尾巴一当,就当了二十年。 她跟着舅舅们驰骋沙场,无数次杀退侵扰边疆的游牧部族,成了河西镇上数一数二的杀神,也是在这个十五六岁就出嫁生孩子的世界里,年过二十五还没出嫁的大龄女青年。 大舅三舅没说啥,年过四十同样没成亲的小舅倒是开始到处找媒人给她说亲了。 换句话说,她小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冯缨骑马进城,眼皮子一抬,就瞧见城门边上的布告栏后,几个小孩探头探脑往这边看。 第2章 她索性勒住马,指着当前一个小胖墩,勾了勾手指:「要不要骑马?」 「要要要!」 小胖墩看着体积不小,像枚小钢炮似的从后面冲了出来。 后头跟了一连串的小崽子,高矮胖瘦,什么模样都有,鼻涕挂到嘴边,吸溜一下,张口就喊:「冯姐姐!冯姐姐!」 冯缨手里的马缰稍稍紧了一些,怕马蹄踏步踩着人,忙翻身下地,抱起小胖墩就往马鞍上放。 小崽子们顿时齐齐「哇」了一声。 小胖墩更是两眼发亮,粗短的两条腿努力去夹马肚子,夹不住也不害臊,呵呵直笑。 「姐姐,糖!」 有个小姑娘往她手里塞了颗黏糊糊的糖。冯缨也不嫌弃,丢进嘴里,捏了把小姑娘的脸,冲着人吹了声口哨。 边城清苦,小孩们没什么可吃的零嘴。 肉干、骆驼奶酪都是极好的零嘴,一般人家吃不起,就连最寻常的糖块,也不是那么便宜的东西。 就算这样,每回她回城,遇见她的小崽子们总会把自己存下来的一点零嘴塞她手里。 所以,冯缨也尽可能地带小崽子们玩。 得空的时候,带他们骑马、放纸鸢、跳格子,还绞尽脑汁找工匠做了些体育课上用的小器材。 这么一来,谁家的小崽子见了冯缨,不缠着闹着要一块儿玩。 就像现在,小崽子们你粘着我,我粘着你,谁都想让她抱一抱,摸摸头,凑得近了,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这一拖,盛晋也进了城。 「这么喜欢小孩,怎么也不见你自己去生一个。」 冯缨扭头,冲着人笑:「小舅舅这么喜欢春风楼里的小姐姐,也没见舅舅你把人娶回家不是。」 见人瞪眼,冯缨笑得更欢,嘴上说了句「坐好了」,拉着马带着小崽子们往前走。 到了巷子口,她把小崽子们往回赶,牵着马就要和舅舅们先绕到偏门,走近路去马厩。 前脚才迈出去,后脚管事从巷子那头火急火燎地赶了出来。 「大老爷,六老爷,表姑娘,你们可回来了!」 「天使、天使来了!」 冯缨好奇问道:「怎么这时候有天使过来?」 天使是天子使臣的意思。 河西,隶属大启最靠西北的州府承北,是大启的最边境。尽管如此,河西镇却还是大启极其重要的一处军事要地。 离小镇不过几里地的地方,就是河西军营,里头驻扎的是常年镇守边疆的盛家军。 再往外,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沙漠里,人烟荒芜,却时常流窜着西北游牧民族。他们性喜厮杀掠夺,时常侵扰大启边民。 今日是掠财,明日是杀人夺地。大大小小的争战从未停止。盛家军上下更是从未离开过驻地,一守就是几年几十年,直到战死,方能魂归故土。 往日除非必要,平京那头鲜少会遣天使来河西,至多是到承北府,再有知府大人派人送信。 这一下有天使亲临,冯缨免不了有些好奇。 管事一时回答不出。舅甥几个只好往正门走,门外候着天使随行的护卫,再往里就是盛府的正厅,女眷们已经在厅内招待天使吃茶,见了他们忙迎上前来。 盛家六子一女,冯缨的娘是盛家最小的女儿,顶头六个哥哥,府内自然少不了女眷。 冯缨同舅母们一一见礼,这才转头去看那位天使。 那天使看模样,是位宦官,从她进门起就始终留意着她,这会儿手一拱,竟是捧出一道圣旨来。 圣旨的内容冯缨听得有些七晕八素,大致听懂是太子妃终于为太子诞下嫡子,朕龙颜大悦,想起远在河西的几位表兄弟,特地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要你们和朕一同开心开心。 冯缨看着大舅恭恭敬敬接了圣旨,正要跟着起身。那天使突然道:「冯二姑娘。」 冯缨疑惑。 天使乐呵地眯起眼:「陛下有道口谕,专门是给二姑娘留的。」 「陛下说,缨娘,你该嫁人了。」 欸? 嫁、人? 泰安元年,十月初一。 平京城,卯时。 自城中钟鼓楼处,传来阵阵鼓声,一声声缓缓传至城中角角落落。随着鼓声起,巨大的城门在守城兵丁的号子声中,伴着笨重的吱呀声,慢慢推开。 等到鼓声终止,平京城东西南北四面城门一俱打开,开始日复一日的人来人往。 拱顶马车在进城的人流中慢慢走近城门。前头的百姓肩挑着货,手提着篮,进出时还要稍稍查看一眼,陌生的车队入内则有人专门上前查验入匣的印信。 第3章 冯缨坐在马车内,一手去掀帘子,一手握拳在腰上捶。 马车诚通无阻,到了城门官跟前,马鞭子一甩,直接入内,竟是拦也不拦。 「居然就这么放行了?」 同坐在马车里的,是两个穿着一般无二的丫鬟。生得高壮一些的,是冯缨平日在盛府用惯了的绿苔,另一个身形纤细,面容素雅的叫碧光,听天使说是她皇帝表舅专门安排,一路上伺候她用的。 从河西过来的一路上,冯缨已经知道皇帝表舅挑中碧光的原因了。 碧光是个聪明的,博闻强识,问什么都能答什么。冯缨无趣时便拉了她聊天,倒是也能天南地北聊上许多。 她这么问,碧光果真在旁答道:「车夫是张公公的人,马车上又挂了陛下的信物,城门官自然不敢阻拦查验。」 冯缨舔了舔嘴唇:「这不好。回头要是有人使坏,那不就平白给人开了方便大门。」 碧光一愣:「都是……陛下的人,还不至于出那样的岔子。」 冯缨不说话,靠着车壁继续往外头看。 她是第一次听到平京的鼓声。从前的电视剧、小说里虽然都会提到,古代的城池里会设有钟鼓楼,预警报时,晨时日暮都会以鼓声告知百姓一天的始与终。但是亲身体会到,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平京,大启的国都,分明是一座云气升腾,宝光闪耀的城池,从晨曦洒下的那一刻,这座城池就在极尽全力地展现它奢华绚丽的一面。 尤其是进城之后,看着沿街的热闹,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混着各色吆喝声,和空气中飘散的属于食物的特殊香气,都叫人从骨子里生出一股淡淡的慵懒。 冯缨再没比现在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真真正正地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年的河西。 河西没有钟鼓楼,那里只有烽火台。 河西也没有可并排走六辆双马车的街道,只有狭窄的一下雨就溅起各种污水的烂泥路。 河西更没有这里人从心中自然而然散发的对安居乐业的欢喜,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行乐。 如果不是皇帝表舅那道召她回京嫁人的口谕,冯缨还真没打算离开盛家,回平京讨生活。 好在大舅舅后来问清楚了,表舅只是怕她在河西蹉跎太久,没打算让她盲婚哑嫁,随便把她指给一个三条腿的男人。 他们八月离开河西,因为不必赶路,所以一路上慢慢悠悠,十月才到平京。 说起来是为了让她松快松快,顺便游山玩水,可习惯了在马背上奔来跑去的冯缨,恨不能跟着先行回京的天使,骑着马,撒开蹄子就跑。 她望着车外发呆,难免让身边的碧光生出了误会。 碧光是在平京长大,虽然是个下人,可也是良家子。见二姑娘撩着车帘一直盯着外头看,她心里一阵酸楚,只当二姑娘在河西那样贫瘠的地方过了太久,一朝回了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和赞叹。 她原以为河西那位名扬天下的女杀神,女罗刹,该是传闻中那样生着结实的臂膀,身壮如牛,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可见了人才知道,分明也是位娇俏的姑娘,只是比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多了几分难能可见的英姿勃发。 「二姑娘,等今日见过老爷夫人后,奴婢再陪着二姑娘上街转转吧。」 碧光说话时总是轻轻柔柔的,哪怕是规劝,也说得极其聪明,不会教人听得心里不舒服。 冯缨听了笑笑,指了帘子外,把绿苔叫到身边。 「那好像是酒垆。咱们下回去那吃酒。」 「姑娘,那看着像是胡姬开的酒垆。你上回还说胡姬的酒不好吃。」 「啊,可这家的酒闻着很香……」 主仆俩一转眼,就着「酒」字聊开了去。一旁的碧光忽然觉得,陪二姑娘上街的时候,恐怕还得多带几个人,万一吃醉了酒也好抬回家。 马车穿街走巷,一路顺畅,慢慢悠悠就转进了一处宽敞的街巷。这条街巷不像外头的街道多的是迎来走往的人,反倒只零星走着几个下人模样的男男女女。 沿着街巷看两遍,皆是高宅大院,光是围墙就足有两人高。 偶然经过几处院门,门内照壁正正挡着,壁上雕了点东西,要么是松鹤延年,要么是喜鹊登门,再不济还有大片花卉图纹,看着就觉得热闹。 「这街从前叫折桂巷。几年前改了名,如今叫通济巷。再往前,就到二姑娘家了。」 碧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注意着冯缨,留意她脸上任何一点变化。 冯缨扯了扯嘴角,放下帘子:「我记得二十年前还叫折桂巷,怎么突然就改了名?」 「只是陛下一个小小的笑言,便叫平京知府做主,改了名,从此叫做通济,表往来通达之意。」 第4章 冯缨随便听听,心下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再往前,就是冯府。是她被大哥带去河西前住的地方,也是她和大哥的生母被人害死的地方。 整整二十年,他们兄妹俩没有回来过。 还不知道这里,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马车又走了一会,终于停在了一处宅子前。 宅子坐北朝南,地段、格局都是极好,看得出主人家的身份不容小觑。此刻正门大开,门后匆忙走来两排奴仆,又是端脚蹬,又是撩帘子,殷勤地要扶人下车。 碧光拉上绿苔先下了马车,而后冯缨才跨步从车里弯腰出来。 那站在马车旁伸手作势要扶的婆子满脸谄笑,看着有些眼熟。冯缨免不了多看了两眼,那婆子当即咧开嘴道:「二姑娘可回来了,老爷夫人这些年想死二姑娘了!」 冯缨回了个笑,避开婆子的手,轻轻松松跳下车。 是想死她,还是想她死还不知道呢。 冯缨落了地,抬头看看门上悬着的匾额。她视力好,一眼就能瞧见上头布着的细细的蛛网,和正懒洋洋爬过的蜘蛛。 「二姑娘,这车……」 身后,婆子尬笑着出声。 冯缨回头看:「从角门走,车夫日后也跟着我住在府里。」 「那月钱?」 婆子看看车夫,又往碧光和绿苔身上打量。 冯缨敛了笑:「这几位都是宫里赏的,难道冯家还得问宫里讨月钱不成?」 婆子不敢应是。 冯缨扫了一眼身边的这群奴仆,抬腿进了大门。 入得大门,几个穿着体面的老仆一路小心侍奉,更有婆子丫鬟在旁引路,一路往后院的花厅去。 冯府的宅子,是平京典型官宦人家的宅院。不像河西的盛府没那么多前院后院的区别,女眷前后肆意能走。这里前院是前院,后院是后院,泾渭分明。 冯府一进门,先是前院,是老爷公子办公处事的地方。风光寻常,看不到什么优美的景色。倒是过了二门,就入了后宅。 门口偌大的一座屏山石后,豁然开朗,一片秀丽风光。 哪怕入了十月,依旧能看到满院风景。 冯缨记得很清楚,后宅又分了几处院子。正中的春晖堂,是她爹娘的院子。离春晖堂近些,是夕鹤院,她大哥原先就住在那。再边上,是她的不语阁。 二十年过去了,还不知夕鹤院跟不语阁变成了什么模样。 婆子们不敢说话,只领了她一路往前,到春晖堂前,原先那最是殷勤的婆子见了人,当即快步上前附在一妇人耳边说话。 冯缨稍稍顿了顿脚步,眯着眼打量站在院子里的数十人。 她爹不见人影,主事的是她的继母祝氏。那个在她娘死后不足一年就被迎娶进门,然后不到七个月立马生下儿子的女人。 再看边上站着的一张张陌生的脸,冯缨抿了抿唇。 见她进来,祝氏当下露出亲切的笑容,上前要去拉冯缨的手:「缨娘这么多年没回来,可是叫你爹和我好生想念。好姑娘,在河西吃了不少苦吧,瞧这手都……」 祝氏抹着眼泪,想说「手都粗」了,可摸下去,却是滑溜溜的,叫人愣是说不出话来。 再看她的脸,虽然不像平京的闺秀个个肤白如雪,可也细腻光滑,琼鼻樱唇,黛妹桃腮,漂亮的很。 冯缨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谦虚着回话:「并没有受苦,平日里舅舅和大哥最是照顾我,舅母和嫂子用什么好东西,都均一份给我用着,这才没叫我枯着脸回来。」 她大大方方地打量一院子的女眷和夹在中间尤其显眼的几个男孩。 「这些可是我爹给我和大哥生的弟弟妹妹们?」 「是呢,都快过来见过你们二姐姐。」 祝氏招手,几个男孩女孩一齐对着冯缨施礼。 冯缨眯起眼,忽然冲着祝氏抱拳行礼,说出口的话满满都是真情实感。 「母亲与爹爹果真是情深义重,短短二十年间,生下如此多的弟弟妹妹,实在是高产如母……不是,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祝氏并不年轻了,不过这些年平京城里的顺心日子过得多了,整个人气色极好。她生得娇小,四旬的年纪依稀还能看得到年轻时候的美貌。 冯缨的话虽然及时改了口,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前头那吞掉的是个什么字。 祝氏自然也听懂了,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冯缨却好像丝毫不知,冲着她就乐:「这么多年没回府,没想到就多了这么多弟弟妹妹。」 「二姑娘这些许年没回府自然是不知晓这些闲杂事的。倒是这些年不见,二姑娘生得越发像先夫人了了……」边上有个女人,声音尖细,笑嘻嘻的打趣道。 第5章 冯缨往那厢看了看:「可是梅姨娘?」 那说话的女人身材略有些臃肿,容貌也不再年轻,倒是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子面容俏丽,眼含春水,穿金戴银,一副娇艳模样。 冯缨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那女子便笑吟吟地冲她眨了眨眼。 「哟,二姑娘还认得我呢。」梅姨娘斜睨了祝氏一眼,大大方方走上前道,「二姑娘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说完,指了行六的冯瑞、行七的冯荔道,「咱们夫人虽是能生,六公子和七姑娘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理当与二姑娘最亲近才是。」 她又指了指另外四个年岁极小的说,「八姑娘、九姑娘、十公子和十一公子是卫姨娘和芳姨娘所出。说起来,咱们几个姐妹里头,就属卫姨娘最是好命,一连生了三胎,不愧是从夫人身边出来的。」 梅姨娘说得直接,冯缨余光一瞥,就瞧见祝氏已经气得浑身乱颤,要不是有婆子在边上搀着,只怕已经冲上来要撕梅姨娘的脸了。 至于躲在祝氏身后,那个模样清秀,有些畏畏缩缩的妇人,想来就是「从夫人身边出来」的卫姨娘了。 冯家在书里几乎没有什么笔墨,所有的内容都只围绕着那个笔墨也并没多多少的女罗刹。 就冯缨自己的记忆来看,二十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她爹冯奚言除了祝氏,就只有梅姨娘一个妾室。 这梅姨娘原先是她娘的陪嫁丫鬟,虽然有点小心思,可她娘活着的时候,也是她在身边伺候得最妥帖。 冯缨还记得,她娘死后,大哥因为不愿接受他们爹认定娘是难产而死,并且不足一年很快再娶,于是愤而离家去投奔舅舅。 她年纪小小,没人照顾,还是梅姨娘没日没夜地照料。 有人参她爹娶了新妇就虐待亡妻之女,她这才得了人专门照料,却还不如梅姨娘那时精心。 等她后来能跑能跳,人不知怎的,已经从一个丫鬟,跳过通房,直接成了梅姨娘。 眼下看来,她爹不光睡了她娘留下来的陪嫁丫鬟,还睡了祝氏的丫鬟。 另外像芳姨娘,明显是从外头纳进来的,不是瘦马就是伎子。还有几个梳了妇人髻的丫鬟,应当就是她爹的通房了。 冯缨打量着一众人等,默默在心里头把人都分了分,忍不住好奇她二十年不见的亲爹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不过瞧着小十一才两岁大,她那位年近花甲的亲爹,应当还是位龙精虎猛的老人家。 「好了好了,你这叽叽喳喳的,且吵得慌,也不怕让缨娘累着。」 梅姨娘一直说着话,她是个脾气冲的。饶是祝氏,都不敢太拿捏她。 好不容易趁着人歇口气喘喘,祝氏赶紧摆手,「大太阳底下,可别叫二姑娘晒坏了!」 她这话说的,叫梅姨娘毫不客气地撇了撇嘴,挽了冯缨的手就往花厅去:「二姑娘,你可是不晓得这几年咱们府里都快翻了天了……」 这是什么话? 冯缨正要问,祝氏的嗓子一下子拔了起来:「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过来,你们还不带二姑娘回屋去歇歇,别叫人随随便便扰了!」 这一喊,饶是梅姨娘再想说话,也只能松了手,拖儿带女地回自己院子去。 一时间,满院子的女眷呼啦啦的去了大半,只留下祝氏和三个子女。 祝氏的长子家中行三,单字一个「澈」。容貌就冯缨看来,的的确确担得起这个字,是位十分清俊秀逸的翩翩公子。 四女冯凝和五女冯蔻像极了祝氏,生得也是娇艳如花。若不是瞧着不甚友好,冯缨倒是不介意和漂亮妹妹们交个朋友。 祝氏有意让两个女儿同冯缨凑个趣,想叫她们陪着冯缨去到早早就收拾打扫出来的院子。 可显然,她错估了两个小姑娘的性子。 冯缨跟着走了不过一小段路,一个转角,就只见着两个妹妹的裙摆在前头墙角处一闪而过,很快不见了踪影。 「姑娘,她们这是故意的!」 绿苔气恼地想要追上前理论。就是好脾气的碧光,这会儿脸色也不大好看。 冯缨却打了个哈欠,挠挠后脑勺,笑了:「行吧,毕竟你们家姑娘搁这儿就是个外人,老大的年纪了还不嫁人,难免碍着了她们的婚事,现在可不是要出一口气松快松快。」 前朝的规矩,一家子女,先长后幼,到了年纪照着齿序婚嫁。到了今朝,大多人家已不照着这规矩主持家中子女的婚嫁,可也有一些人家仍旧照这个来。 冯家,大哥冯泽最长,早在河西娶妻,有了一双儿女。她这次回京前,两个侄子侄女可是抱着她哭了好久。 其次年纪最大的就是她。 放在现世不过才年华正好的二十五岁,搁古代,实打实的大龄未婚。 第6章 冯缨算了算年纪,她后头的冯澈二十有三,就算他不急着娶妻,再后头的冯凝冯蔻却是不肯由着她拖的。 「二姑娘脾气好。」碧光道。 冯缨摆了摆手:「不是我脾气好。这事说到底,是我亏欠了小四跟小五。」 她再不喜便宜爹和祝氏,弟弟妹妹们总和她没太多的过节。 正说着,冯缨霍地扭头:「谁?」 碧光和绿苔满脸诧异,正要问,就见路那头的树丛后,绕出满脸苦恼的冯澈来。 「三儿?」 冯缨喊了一声,就见冯澈僵了僵身子,好一会儿才走到身前。 「二姐。」冯澈拱手,「四妹和五妹仍是孩子心性。二姐宽宏大量,不与她们计较,弟弟回头自会去训斥她们。」 「可别。这事我还真没打算说什么。不过嘛。」 冯缨摸了摸鼻子,道,「我许多年没回来了,瞧着府里变化不小,这条路……似乎不是往不语阁去的方向吧?」 冯澈张了张嘴。 他本就面若好女,这会涨红了脸,更是显得好看。 「不、不语阁如今是四妹和五妹的院子。改名叫、云霞阁了。」 「那夕鹤院呢?」 「是、是我住在那。」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冯缨挑了挑眉:「我爹他倒是给你们挑了好地方。」 碧光这时道:「那夫人给二姑娘准备了什么地方?」 「我带二姐过去。」 庆元帝召冯缨回京的事,显然冯家早有准备。夕鹤院和不语阁的事,应当不仅仅只是祝氏一人的主意,所以她回京前,祝氏才会命人把新院子收拾打扫出来。 大约跟在冯澈后面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冯缨才见着地方。 是一座被单独隔开的小院子,瞧着似乎很清静的样子,实际上冷僻的很。朝着北,见不到日头。院子里种着零星几棵树,瞧土壤的样子,像是才种下没多久。树下是个花池子,十月份的天,花草也不知是枯了还是萎了,耷拉着脑袋。 整个院子看起来,配得上凄凄惨惨戚戚六个大字。 冯缨再不在意住宿条件,这会儿也想念起河西的院子来。 只是想到回平京的目的,她扯了扯嘴角,问:「不语阁的匾额呢?」 冯澈回答不出。 冯缨摆摆手,让人回去,自己则带着两个丫鬟进了门。 这个院子不大,连带着住人的厢房也显得小了些。好在祝氏还知道做些功夫,用多宝阁、屏风充当隔断,扩大了屋子里的视觉效果。 饶是如此,比起记忆中的不语阁,这里还是太小了。 「姑娘,这些东西真好看。」 冯缨闻声去看,绿苔捧着个茶碗,看得眼睛都直了。 碧光见惯了好物,道:「姑娘,这院里的所有,分明都是寻常东西。老爷好歹是三等伯,竟是连个好物件都不舍得让姑娘用么?」 冯缨「嘿」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爹他身上还有爵位呢。」 她光记得便宜爹是个花心渣男,却忘了她爹大小是个官,身上还有个御赐的三等伯的爵位。 这爵位是个虚衔,听说是早年机缘巧合救了庆元帝,所以才得了爵。 尽管如此,她爹后来求娶盛家女,她娘身为天子表妹,先帝御封的郡主,仍是属于下嫁。 冯缨看了一圈,摸摸下巴:「这里,该再装上一些我娘留下来的东西才是。」 她突然又啊了一声:「绿苔,你去把我们从河西带来的礼物收拾出来。碧光,等会儿你和绿苔一道,把礼物都送去各房。方才光顾着看热闹,把这事给忘了……」 「你忘的,可不光是这一件事!」 院子里突然传来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冯缨回头,一个胖脸胖肚子的男人背着手,从院子里急步走了进来,一脸的黑气,竟是一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冯!」 「你要是还记得,明日就给我去见人!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嫁人,简直丢人现眼!」 冯缨在心里算了算,她二十年没回冯府,但起码有二十三、四年,没见过她这便宜爹。 她娘死后,便宜爹就跟没了影似的,再没管过他们兄妹。一年当中,能见上一面的次数,十个手指数的过来。 更不提她娘死后不到一年时间,祝氏就坐着八抬大轿进了冯府大门,然后很快说是怀上身孕。 便宜爹更是把全部心思都扔到了祝氏的身上。 要不是冯泽长得和便宜爹有几分相像,冯缨还真不好认出眼前的男人是什么身份。 她一时出神,就叫冯奚言抓着了,恼怒地呵斥。 第7章 「你我父女二十年未见,现在见了面,居然连声招呼都不会打了吗!」冯奚言瞪眼,「你在河西,盛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绿苔怒冲冲就要回护冯缨:「我家姑娘才不是……」 冯缨抬手制止她说下去,直视冯奚言,道:「这些年舅舅们教导我诸多,要是爹的意思是觉得,我没能在爹你一进门就横冲直撞前规规矩矩地问安行礼,那舅舅们倒的确没能教我。」 她抬手,揉了揉手腕,坦然道,「毕竟,我也是头一回遇见爹这样,一上来就横眉毛竖眼睛的长辈。」 冯奚言脸色一黑,道:「你倒是像极了你那几个舅舅,牙尖嘴利。」 冯缨脸皮极厚,闻言当做称赞,大大方方地笑纳了。 她原本有想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世界,那就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活着。但是前面有娶了后娘就成后爹的亲爹,后面又有舅舅们发觉她娘死得不寻常。 这有一个是一个的加在一起,她还真就对冯家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更不说所有事的源头,都落在了冯奚言的身上。 冯奚言讥讽:「看看盛家都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连好话坏话都分不清楚,你这样子出去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他皱眉,「你这样只会打打杀杀的,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 他就知道,盛家那样行武的人家,除了拿刀拿枪,还能教出什么好的来。他膝下的几个儿女,哪一个不比盛氏生的一对儿女好。 冯缨感觉脑壳疼,被人莫名其妙地指摘一通,没当场揍人已经算是她涵养好了。 「爹觉得舅舅们没把我教好,可我去河西前,也没见爹有教过我什么。」 「你、你、你真是……」冯奚言恨恨道,「你这是怪我了?天地君亲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责怪身生父亲!」 「爹不如直接了当地告诉我,您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就是为了进来教训教训您难得回家的女儿吧?」 当然不是。 冯奚言瞪眼,想到自己刚进门就被几个女儿缠住,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又回到耳边。 「你明日,去给我见个人。」 「什么人?」 「你要嫁的人!」 「是陛下的意思,还是爹自己的意思?」冯缨直接问,「陛下突然让天使传口谕,召我回平京。爹又急匆匆的,连多几日的休息都不给,直接就让我明日去见人。这里头,我瞧着似乎有些不妥。」 换作别的女儿,冯奚言恐怕还要前思后想一会儿。可跟前的冯缨,压根就不是在他膝下长大的,论亲近,还不如一个丫鬟,他只想着早些把这桩婚事定下来,才好做后头的准备。 不过显然,不把事情说清楚,冯缨不会轻易答应去见人。 「对方是个翰林,和你一般年纪。」冯奚言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还没成过亲,也没听说和人订过亲事。他不嫌弃你年纪大,还混在军营里,跟男人一起打打杀杀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明日看上你了,赶紧就嫁!」 「所以,爹是已经给四妹和五妹找好人家了么?」 不是说不肯嫁。 冯缨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不嫁人。书里从来没提过这位「女罗刹」的一生当中,有没有过婚姻和孩子。 毕竟「冯缨」压根不是主角。 所以,她对于婚嫁,向来是个随缘的态度。遇到合眼缘的,情况也合适的,自然就会愿意结这个两姓之好。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河西那些年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 小舅舅和舅母们嘴上催得厉害,但哪个不也是护她疼她,但凡不是个好的,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别人欺上门来都还是他们给赶出去的。 这跟冯奚言的逼嫁截然不同。 「胡说八道!」 冯奚言吹胡子瞪眼。 「这种话乱说,你是想坏了你两个妹妹的名声吗?」 冯缨道:「这院子偏僻得连只野猫都没有,院子里外只有我们父女加我两个丫鬟,爹是怕谁听见这话?」 「闭嘴。」 「好。」 冯缨伸了个懒腰:「绿苔,送客。」 绿苔老实地「哎」了一声,作势就要去送客。 冯奚言气得要跳脚:「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冯缨扭头,「爹要我去见人,我见就是了。至于成不成,嫁不嫁,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你敢!」 「爹都敢把我们兄妹俩的院子改头换面给弟弟妹妹们了,我怎么不敢为自己的幸福抗争一把?」 「你——」 「爹,我娘死了,你过去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左右盛家人都在边疆。可现在,我既然回来了,就没叫你们再随意拿捏我们母子的道理!」 第8章 「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姓冯!」 「我记得。我更记得,宫里那位论关系,我还能称一声‘表舅’!」 冯奚言气得不轻,猛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冯缨却不放过,喊了一声,道:「爹,夕鹤院和不语阁的匾额可还在?」 「不在了!」冯奚言大声吼。 「哎呀。」冯缨惋惜道,「听大哥说,那还是我娘央着表舅题的字。就连匾额,都是宫里的匠人做的呢。」 「行了,我会找到的。」冯奚言咬牙切齿。 冯缨眯着眼笑,余光瞥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裙角,敛下心头诧异,继续笑着送冯奚言出门。 一边送,一边不忘提醒两句。 「爹,你听说过我的名号没?」 「外头的人都喊我女杀神、女罗刹呢。」 等人走远,她把身一扭,道:「绿苔,去打听打听,府里的姑娘们是不是都订了亲,订的都是哪些人家。」 夕鹤院和不语阁的匾额当晚就被抬到了院子里。 冯缨挽了袖子,和绿苔碧光一道,把两块匾额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回屋休息。 一夜好眠。 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冯缨这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 冯奚言的人在院子里等的急了,却是不敢催促。 等冯缨收拾好说能出门了,日头都已经挂在了正当空。 那翰林住的地方在平京城的西南角,那条街当地人叫烂脚巷,住在那里的人不是下九流的行当,就是初到平京没钱租住条件好点地方的外乡人。 冯缨刚知道冯奚言说的那人是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翰林,居然和很少有人看得起的下九流住在一处。 冯奚言的人能言善辩,一路都在说着那翰林的好。 又是少年英才,又是御前新贵。 总之是将所有的好话都往那翰林身上糊,生怕叫她听出一丝不妥来。 冯缨只当是有只乌鸦在耳边「哇哇」地叫,没多在意。 还没进烂脚巷,就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气味不好形容,像是瓜果蔬菜腐烂的味道,又好像屎尿呕吐物混合的气味。 那翰林家住在巷子的东边,沿着泥泞难走的小路走上几步就到。 还没到地方,冯缨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喊声从半人高的土胚墙那头传了过来。 那声音嚣张至极。 「……你男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居然还不肯改嫁!你是想白白看着家里人都饿死不成!」 「谢家不嫌弃你年纪大,人老珠黄,愿意拿二十两娶你过门,只要你肯给他们兄弟几个生孩子,你家那个没用的大儿子,和傻的小女儿日子都能过得舒服些!」 「二姑娘,看来今日不巧,我们还是……」 冯家奴仆脚步一停,听到这动静,当即想要领着冯缨回去。 冯缨脸色一沉。 推开人,迈步就往那家里走。 她是来见人的,人虽然见不到,但听到这种动静,没道理不去管这个闲事。 河西年年都有大小战事,死了男人的女人回头改嫁都是极其正常的事。但还没听说,拿二十两逼一个寡妇嫁给一家子男人的事。 冯缨进了门,破旧的小院子里,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正拿着棍棒作势要打跪在院子里的妇人。妇人的怀里还搂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一看就是母女。 见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进来,男人叫唤起来:「你谁啊?我在处理家事,外人滚出去!」 「哦,就是个听到热闹想过来管闲事的路人。」 冯缨毫不客气地往前走。身后头的奴仆躲得远远的,生怕出了什么事牵连到自己的身上。 「知道管闲事就滚出去!这个女人是我的妹妹,她男人死了,又被赶出家门,她的死活就该轮到娘家人管!我就是今天打死她,你能拿我怎么办?」 冯缨弯了弯唇:「我偏管呢?」 「找死!」 男人凶神恶煞,挥棒就要去打冯缨。 冯缨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腕,抬脚微微一用力,男人整个儿就飞了出去。手里的棒子掉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那声音似乎刺激到了被妇人抱在怀中的小姑娘,她突然紧紧抓着妇人的手臂,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尖叫。 「娘,小妹!」 院子外,一道身影掠过,飞快地扑到地上。 冯缨扫了一眼,扭头就瞧见忍着嫌恶站在院子外直喘气的冯荔。 冯荔低低喊了声「二姐」,转而小心翼翼地踩进院子,冲着跪在地上的青年道:「季大哥,幸好咱们来得及时,婶婶和小妹都没受伤。」 第9章 男人躺在地上,摔得直哼哼。捂着肚子,人又爬起来想朝着母子三人再动手,冯缨上前一步,一脚踹在人肚子上。 「啊——」 这回,男人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躺在地上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叫。 冯缨虽然很想再把人摁在地上揍上两拳,但这声音实在吵得厉害,索性拽了人拖着就丢出院子。 「二姐……」冯荔拿帕子掩了掩口鼻,「你吓着小妹了。」 她说完提了提裙子,小心翼翼蹲下身,作势要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妹你别怕……」 她话没说完,母子三人已经站起身来,那被称作季大哥的青年弯腰掸了掸母女俩身上的泥,转身冲冯缨施礼。 「这位姑娘,多谢。」 他一转身,冯缨便瞧见了男人的长相。 很俊朗的模样,一双眼如墨点漆,嘴唇淡而无色。只一瞬间的功夫,冯缨清清楚楚地抓到了他眼底的阴鸷。 「外头是谁?你舅舅?」她问。 青年不语。 冯荔咬咬唇,道:「二姐姐,你别问了。」 冯缨去看青年,他面上这时已经辨不出喜怒。 「我今日本是来找你的,凑巧撞见了这起子事情,一时插手管了这闲事。你若担心家里女眷,不如去见官。不然,这人只怕还会再来。」 「多谢姑娘。」那青年微微低头,嗓音一时嘶哑冷淡。 冯缨看了看抱作一团的母女俩,再看冯荔紧张地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什么给她找的人家,觉得好就订了这门亲。 昨天在院子里偷听的敢情是冯荔。现在又跑来一脸紧张地跟着,这青年十有八九是冯荔看上的人。 想到这,冯缨没了兴趣。 除了这家人姓季,别的多一些都懒得再问。 她虚点了下冯荔,转身就走。那妇人把女儿交给儿子,千恩万谢地就要送她出巷子。 冯家奴仆还在外头候着,见状缩了缩脖子,忙跟着走。走得稍远一些,他才回头看了看季家的破烂院子,说:「二姑娘,这亲事……」 「没瞧见你们七姑娘在护食么?」 「二姑娘说笑了。季公子的年纪,都大了七姑娘一圈,怎么也轮不到七姑娘嫁不是……」 冯缨脚步一顿,扭头冲人笑了笑。 她笑完,也不说话。等回过神来,奴仆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回冯府的路上,冯缨大致了解了烂脚巷那家人的事。 这家姓季,原先是平京城外某个村子里的普通村民。那个村子大多姓季,是个繁衍生息了许多年的家族。 季家的男人早年去世,季母就独自一个人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家子被赶出村子,正好遇上儿子科举,就搬进平京城,租了烂脚巷里的一个小院子。 大儿子科举,小女儿痴傻,季母日子过得苦的很。好在老天开眼,大儿子得了功名,进了翰林院,小女儿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在后来,就该给大儿子寻一门亲事了。 「所以说,一开始,是梅姨娘看上了这个男……这位季公子?」 冯缨挺着腰背坐在马车里,一改出门时的懒态。 她已经问清楚了,那人姓季,名景和,字礼山,一字不差,就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 不用说,她也好,冯荔也好,跟这人都没那缘分。 「因着和三公子相识,季公子也就常进府品茗。梅姨娘一眼相中,说像季公子这样,虽然家世不行,可年纪轻轻就进了翰林院,总归不会一直过苦日子,清贫也有清贫的好处。老爷也有些意动,但是七姑娘不肯。」 奴仆苦着脸说,「咱们府总归是伯爷府,姑娘们都是好吃好喝养大的,这季家的情况,也难怪七姑娘不乐意。」 既然不乐意,怎么还跟着跑到烂脚巷来了? 冯缨摸了摸下巴。 「所以,我爹他看七妹妹不想嫁,就打算让我嫁?」 奴仆不敢应声。 冯缨不再问,掀了车帘往外头看。 车子离烂脚巷远了之后,那股子难闻的气味也就跟着散了。随之而来的,是略有些粗鄙,但十分热闹的街市。 馄饨档、烧饼铺、果脯店,各类小铺子就开在路边。门口的伙计,有的卖力叫卖,有的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打瞌睡,还有得和经过的小妇人挤眉弄眼。 这些铺子买卖的都是最廉价的东西。和河西一样,都是些普通人家用的起的东西。 不贵,当然也不太好。 可能也是因为这,冯缨觉得分外的亲切,瞬时把偶遇主角的事丢到脑后,欢欢喜喜地打量起街市来。 第10章 这一看,意外地就瞧见了一个与周围环境看起来格格不入的身影。 那人高瘦挺拔,头发乌黑,因是背对着马车,一时瞧不见生得一副怎样的面容。单看他身上穿的淡蓝色云纹长袍,和腰上坠着的白玉貔貅,就知道多半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出来体验民间生活了。 冯缨旋即觉得有些无趣,放下帘子。丝毫不知那头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眉目疏朗,略显病态的脸。 冯缨回冯府的时候,梅姨娘正在发脾气,满院子地找冯荔。冯奚言和祝氏站在一块,正低头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丫鬟。 她往人前一站,冯奚言就看了过来。 「怎么才回来?」冯奚言皱眉,「宫里刚刚传旨,陛下要见你。」 「爹明明可以派人去找我的,非要等我回来才说事,该说幸好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么。」冯缨挑挑眉,顺便拉住了梅姨娘,「姨娘不用找了,七妹妹在烂脚巷。」 「她去那里做什么?」冯奚言道,「这门亲是她自己不肯要的,现在又跑去那里做什么?」 祝氏诧异道:「难不成是缨娘你带着去的?那腌臜地方,缨娘怎好带小七过去。」 冯缨转头瞥了他们夫妇一眼:「我出门的时候,可是连绿苔碧光都没带。」 冯缨回院子里换了身衣裳,确保身上闻不着烂脚巷的那些气味,这才又去见了一直等在正厅的张公公。 冯缨问了张公公好,后者笑吟吟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这才道:「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这烂泥潭一般的冯府,只怕困不住姑娘。」 这话也不知是老熟人张公公自个儿要说的,还是宫里皇帝表舅的意思。 冯缨坐着早已备好的马车,没有停下,更没有在宫门外下车,车轮滚滚径直入了宫门。 她好奇地从车帘往外看,张公公始终陪在一侧,不时向她解释经过的都是什么宫,穿了各色宫服的又是什么品阶的宦官宫女。 等到了一处殿阁前,马车终于停下。 冯缨下车,仰起头望着面前这座壮丽的宫殿。殿前匾额上,三个金漆大字——承元殿。 她收回视线,便见张公公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略有些老迈的宫人。 「冯二姑娘,陛下和娘娘都在等着姑娘。」 冯缨施礼,跟着张公公和这位老宫人,走进殿内。 大殿高挑,是那种再富贵的人家都无法比拟的敞亮。冯缨扫了一眼,心下感慨,不愧是古代帝王生活使用的地方。 「这丫头果真是盛家养大的,瞧瞧这胆子,豹子胆!」 上首,突然传来男人粗犷豪迈的声音。 紧接着,是属于女人的笑声,温柔的,透着对小辈的喜爱。 「缨娘,快走近些。让舅母好好看看。」 冯缨抬起头。 庆元帝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留着胡须,相貌端正,满满都是英武之气。哪怕是到了花甲之年,身姿依旧挺拔。 离庆元帝最近的应当就是皇后了。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大约四旬,很是雍容大方。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怎样一副漂亮的姿容。 再往下,便是太子与太子妃。 见冯缨大大方方地看过来,太子微微颔首,喊了声「表妹」。 当今天子姓李,在位已有三十余年。皇后于氏是继后,但也出身名门,成为皇后后为庆元帝诞下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庆元帝似乎是在有了嫡子之后,这才允许后宫嫔妃们停下避子汤。因而如今的几位皇子,大多比太子要小上好几岁。 「你这丫头,河西那样的地方倒是把你磨砺得更漂亮了。」见冯缨听话地走到近前,庆元帝脸上的笑意顿时浓了几分,「朕还记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点点大。」 他拿手比划了下,乐呵道,「你舅舅们在河西可还好?」 「舅舅们很好。大舅母和二舅母在镇上开了善堂,照顾孤寡老幼。四舅母已经再嫁,给那家生了第三个儿子,如今被那家捧在手心里,日子过得不错。五舅舅和六舅舅还没成亲,大舅恼得天天逼他们去军营练兵。」 冯缨轻描淡写,将河西的生活和盛家军的消息说给帝后听。 庆元帝起初还听着乐呵,越往后神情越凝重,等她说完,只剩下长长的叹息。 「盛家对朕是有大恩的。」 冯缨不语。 盛家共有三房,长房一支在河西,二房在沿海御海寇,三房则留在京中守着盛氏一族的祠堂。 于皇后拍拍庆元帝的手背,道:「缨娘好不容易回京,可是件开心的事。陛下不是还有话要问么。」 庆元帝点头,一摆手,给冯缨赐座。 第11章 「缨娘,你这个年纪迟迟不肯成亲究竟是个什么原由?」 毕竟是小辈,庆元帝从前还真没打算插手管过这类事情。 冯缨笑道:「我瞧不上的人,舅舅们自然更瞧不上。所以就到了这个岁数。」 庆元帝挑眉。 太子笑问:「那表妹瞧得上什么模样的?」 「长得好的。」 冯缨脱口而出。 承元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蓦地庆元帝抚掌大笑。 「你这丫头,果真是盛家的姑娘!姑母当年下嫁盛老太爷,为的就是盛家姑父那张脸!」 于皇后哭笑不得:「陛下。」 庆元帝哈哈笑:「缨娘,你可知晓朕为何要召你回京?」 「不是说陛下觉得我该嫁人了么?」冯缨眨眨眼。 庆元帝颔首:「是。不过这婚嫁之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若非你父亲三番两次到朕的面前请求朕给你赐婚,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朕还真想看看你在河西,能怎么自由地生活。」 自冯奚言丧妻后迫不及待地续弦,庆元帝对这人就再没了好感。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还真担心冯奚言丧心病狂起来为了祝氏的那些子女,随随便便把冯缨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冯缨了然:「家中弟弟妹妹们年纪也渐长,爹应当是坐不住了,怕我拖累了他们。」 「你心知肚明就好。」 「所以,我爹他真的已经给弟弟妹妹们找好人家了?」冯缨试探问。 她去烂脚巷的路上想了很多,她爹之所以这么着急要她嫁人,除了怕耽误了家里的那些孩子,没其他的可能。 同时呢,像季景和。那是冯荔一开始没看上的人,但两家想必已经谈过结亲的事,所以冯荔闹着不肯嫁,她又得赶紧嫁出去,于是冯奚言把主意动到了她的头上。 庆元帝挑了挑眉。 冯缨梗着脖子:「陛下都说了是我爹三番两次求到跟前的,那要不是弟弟妹妹们急着娶妻嫁人,又是为了什么。」 庆元帝忽然笑了:「你既然知道,那还是不想嫁人?」 冯缨摇摇头:「不是我不嫁。」她笑嘻嘻,「我只是没找着看得上的人。要不,陛下给找一个?」 庆元帝指着她笑,于皇后也掩唇笑了起来。 「父皇若是给你找了一个你看不上怎么办?」太子笑着逗她。 「那就求陛下一定一定一定给我找一个人好,长得也好的。」 「你自己去找,朕可不当这个媒人。」 冯缨听庆元帝口气,这是没打算帮着冯奚言真给自己随便指个婚,当下就松了口气。 她当下大大方方地朝庆元帝行了一个礼:「多谢陛下!」 「叫什么陛下。只有自家人,想想该喊我什么?」 「表舅。」 冯缨开开心心地喊了一声,依序对着皇后太子,分别喊了表舅母、表哥。 她两辈子在长辈跟前都是最能说会道的。就是在河西,跟着那群大老爷们,也没少因为会说话,肯吃苦做事,受他们的庇护照顾。 她这一嗓子,饶是帝后膝下儿孙无数,也还是听得十分舒服。 陪着帝后一家说了好一会儿话,如果不是天色渐渐昏黄,冯缨还能坐在殿里比比划划地说上很久。 她在河西住了二十年,看过大漠,遇过沙暴,见过骆驼,更杀过人。她把这些时常发生,对河西百姓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当做新奇的故事讲给帝后听。 于皇后听得直抚心口,庆元帝赶忙从旁递茶。 等到冯缨要走,庆元帝挥手就让太子亲自送她出宫。 她哪里真敢让太子送。出了承元殿,她便同太子告别,请张公公在前头引路。 这一走,还没走多远,冯缨就见到了一个人。 远远的,依稀是坐在轮椅上。 冯缨从宫里出来,在不语阁里窝了三日这才有些待不住了。 冯府从上到下,没有哪一处能叫她觉得舒服的。 不语阁的匾额挂上去后,冯奚言和祝氏,谁进这个院子都要站在院子外盯着匾额看上很久,就好像挂了这个匾,这扇门就成了张血盆大口,谁进去都可能被突然咬下一块肉来。 饶是如此,冯缨也没得过清静。 冯澈安安静静的,虽不常遇见,但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奴仆,因为他嘱咐了每日往不语阁送鲜果点心的关系,叫冯缨都认了个遍。 麻烦的是冯凝冯蔻。 虽然不往不语阁来,可也没少让底下人胡闹。 冯缨头两天懒得理,到第三天,人在院子外叽叽喳喳,吵得她连个午觉都睡不好。她想都没想,让绿苔拿了她的长枪出来。 第12章 一杆枪,冯缨在院子里舞得虎虎生风。吓得院子外那些声音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文姨娘那边没什么动静,芳姨娘的院子里倒是天天都能听到丝竹声。 至于梅姨娘。 梅姨娘是个有些聒噪的,不过胜在人好,做事处处考量她和自己的一双儿女。这三天,光是赶工纳的鞋,就往她手上送了三四双。 就为这,冯荔没少给她脸色看。 听着院子外不知是谁的丫鬟,大着嗓子在说什么母夜叉、女罗刹,冯缨待不住了,留了消息给院里洒扫的婆子,带上绿苔碧光直接出了门。 她就打算随便出去走走,找个酒楼吃口酒什么的。 她向来随意,街上问了几个人,终于打听到一家名声不小的酒楼。听说那酒楼卖的酒种类多,口感也好,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在冯缨找到酒楼的时候,一个妇人推着车吃力地从门前经过。 大约是推车上的东西太沉了,妇人一时接不上力气,轮子一弯,扯上装的东西直接掉到了地上。 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的粗陶片。 「喂喂,你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店小二冲了出来,张嘴就喊,「你谁啊,赶紧把这些东西收拾了,挡着人做生意了!」 妇人慌忙点头,也顾不上车了,跪在地上就要去捡那些粗陶片。 店小二还要再骂骂咧咧,冯缨抬手,手指把人戳开,弯腰帮那妇人:「我帮你。」 「这位姑娘,这种事你可别瞎掺和,谁知道这种人安的什么心。好好的,连个车都推不好,在我们酒楼跟前碎这么多陶片,想扎死谁啊。」 冯缨笑了:「人安没安好心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东西早些收拾了,对谁都好。」 「姑娘,对不住你,实在是对不住你!」 有冯缨帮忙,大陶片捡完了,小碎片也扫干净了。 妇人站起身,腰板都挺不直,一边捶着腰,一边道歉。 「你是、季伯母?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坐下来休息休息吧。」 冯缨这时认出了人,当下让绿苔把推车往边上挪,又让碧光给了店小二一点钱,把人扶进酒楼。 不愧是小有名气的酒楼,冯缨打量着周围,忍不住啧舌。 绿苔瞧着边上的环境,低声问:「姑娘,这酒楼……瞧着不便宜,咱们真要在这吃酒么?」 「姑娘,这里贵,咱们……咱们要不出去休息吧?」 季母局促地握了握自己的手。 「前几日,姑娘救过我们母女。按理来说,该跟姑娘道个谢,可这酒楼……我身上实在……还是去别处吧。」 「我请季伯母吃点东西,伯母别介意。」 冯缨安抚住季母,转身就点了几道菜,刚想叫壶酒,顾念到身边的妇人,只好改口让店小二上一壶茶来。 酒楼的动作很快,茶水和菜很快端上桌。 冯缨又让绿苔和碧光不必站着伺候,也坐下一块吃,这才叫季母放松下来。只是她才尝了一口菜,眼眶就跟着红了。 「姑娘,你是个大好人。」 季母哽咽,「我听冯家七姑娘说了,姑娘是她的嫡姐。姑娘……请你千万别因为家里的事,就让伯爷退了这门亲……我儿子是个好的,都是我没用,拖累了他……」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 碧光赶忙劝说,绿苔也跟着着急了起来。 反倒是冯缨,伸手斟了杯茶,道:「我那天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如果可以,伯母不如说说,那天找你们麻烦的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事?」 她说完笑,「既是准备成一家人,这些事总要了解才行。」 季母是个老实本分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掉着眼泪不知所措。哭了半晌,她这才捂住脸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冯缨听完之后面无表情。 「伯母的意思是说,自从你丈夫过世后,先是夫家不拿你当人看,挥霍你的嫁妆,之后想把你卖给村里的鳏夫当媳妇。季……公子为了护住你们,于是和族人大闹一场,紧接着你们就被赶出村子?」 「是,因为娘家人不愿收留,于是我们才搬到了烂脚巷。那天的男人是我二哥,家里……家里觉得我儿子没用,进了翰林院连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就想逼我再嫁。」 提到那天的事,季母的神情看着十分难过,「我不怕再嫁。可是那户人家家里六个儿子,不是鳏夫就是讨不到媳妇,他们……他们要拿二十两买我一个人过去伺候他们一群!他们还……他们还打我女儿的主意!」 听到季母提起女儿,冯缨立即想到了那天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共妻的事,她不是没遇见过。 第13章 河西那样的地方,家里一贫如洗的兄弟,讨一个女人回家生活也是有的。但那有个前提,是双方都同意,且是本人点头。 她遇见过这样的人家,也认得那户人家里的女人。 是个泼辣性子,提起共妻,毫不在意,直说家里两个男人供自己驱使。不忌讳的时候,连床上兄弟俩谁逞能谁真行都能随口说出来。 那家的兄弟俩都在军营里,疼极了这个媳妇,休沐都是轮着来。 可不是所有这样的人家,都能好好的。也有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她和大哥撞上了,把人救下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冯缨看了看季母。她哭得眼睛都红了,再联想那天的情况,分明是不乐意的。 「若是我说想管这桩闲事呢?」 「什么?」季母懵住。眼泪都忘了再掉,一动不动望着冯缨,嘴唇发抖,像是终于慢慢的,慢慢的回过神来。 「求姑娘救……」 「好哇,大菊,你居然有银子在这地方吃饭,也不肯往娘家送钱!」 有人哇咧乱叫地从旁边走了过来,也不看周围的情况,伸手就要去抓季母的手腕。 嘴上还在喊,「我们兄弟几个怕你没钱养你那个没用的儿子和傻子闺女,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人家让你改嫁。你不肯就算了,居然有钱也不给娘家送,自己偷摸找酒楼好吃好喝……」 手伸到一半,「啪」一声被人打到了肘尖。 紧接着是毫不客气地一脚。 那人被踹翻在地:「谁打我?」 「你姑奶奶我!」 冯缨冷笑一声,掸了掸裤腿,把拳头捏得嘎巴作响。 看着地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惶,她笑了笑,不客气道:「劳驾让我松松筋骨。」 冯缨五岁就到了河西,她第一次打架,是跟一个欺负她刚来的小破孩。 她那时候,人小,力气小,还不会打架,几拳头下去连小破孩的衣服都碰不着。 那会儿几个舅舅们都忙,小舅舅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亲自教她。等舅舅们得空回过神来,她已经能骑在小破孩身上,把人揍得哇哇大哭。 再大一点,她在军营里和那些刺头兵打架。时间久了,没人当她是个姑娘,一个个都知道打赢冯缨的那个人当晚能加一个肉菜。 打到十四岁,军营里已经很难再出一个能打得赢她的人。 舅舅们不陪她练,因为练一次,舅母们就要闹一次。可这丝毫不妨碍她和小舅舅还有大哥偷偷打。 在这种情况下长大,要她回了平京就老老实实地当个大家闺秀,那是想都不用想就该知道不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在冯府,耍耍花枪已经是极限了。 现在跟前来了个能打的,实在是有趣的很。 她出门时就做了一身男子打扮,本来想的是走动方便,现在看来实在是明智之举! 冯缨磨拳霍霍,见那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隐隐有后退的动作,不免有些失望。 「你、你、你怎么在这?」 冯缨挑了挑眉。男人显然是认出她了。不过没关系,打架不分亲疏。 「二哥,你在干嘛?」 有人在后头喊了一声。男人立马扭头,撒腿就要跑:「老三!」 「你们把人照顾好!」 冯缨丢下话,几步追上。 男人已经跑到了街上,还没等找地方躲,后腰又被人踹了一脚,立时扑在了地上。 冯缨把人踩在脚下,道:「你就是季伯母的二哥?一家兄妹,你怎么做得出买卖亲妹的事情?」 男人疼得啊啊乱叫。旁边的老三见状突然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要去扎冯缨。 冯缨身子一避,一把抓过老三的手腕,手上稍稍用力,直接卸下了匕首。 那老三本就不是什么强悍的人,匕首大概是用来吓唬人用的,冯缨不过才用了两分力气,人已经被反手摁在了地上。 冯缨一面遗憾这两人都不够厉害,一面又恶心他俩的对季母的欺负,手上忍不住多用了几分力气,就听见两人哇哇大叫,哭着喊着叫疼。 她动静不小,酒楼的人都涌上街头围观。见她动作干脆利落地找人要了麻绳,把两人绑起来,便有胆子大的敢凑近了看上几眼。 「原来是这两个泼皮啊!」 有人一眼认出了两个人。冯缨好奇地看过去,那人弯腰捡起块石子就往两人头上丢。 「呸!这两个泼皮也有今天!他们都不知道祸害了多少闺女,坑蒙拐骗什么都有份!」 「我也认出来了!之前有个闺女,被他们骗了卖给一个老头做了妾,说是去享福的,结果天天挨打!」 第14章 「他们有了钱就去赌!」 「他们还经常跟城里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围观的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不少平日里受过欺负的人,这会都壮着胆子在旁指控。 「没人报官抓过他们吗?」冯缨用脚尖点了点两个男人,「我看他们在路上走得还挺大方的。」 「谁敢报官。」有个老头恨恨道,「前脚报官,后脚就有和他们相熟的混混找上门来。大伙都是要过日子的人,只能忍了这口气。」 还有善心的婆子在旁劝说:「姑娘,打也打了,把人放了吧,省得被他们的人摸上门欺负了去。」 这些人说话,都是出于一片好心。 冯缨笑盈盈地抱拳,拱手谢过,脚下却丝毫没有松开半寸。 「我不怕他们。」 她说完,腰一弯,手一伸,作势要去提地上的两个男人。 唔……有些沉。 冯缨咬了咬后槽牙:「绿苔。」 「姑娘,我来帮你!」绿苔应声,上前一手一个,比自家姑娘更轻松地提起了人,「姑娘,送去见官吗?」 绿苔天生力气大。从前在河西时,她做梦都想把绿苔塞进军营里,可舅母们不肯,说什么都不许她身边没个正常伺候的丫鬟。她只好委屈作罢。 好在绿苔力大如牛,没什么功夫,帮忙提人的本事却还是有的。 「送去见官。」 冯缨话音刚落,季母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姑娘,好姑娘,你放了他们吧!」 碧光不像绿苔那样有力气,季母瞧着瘦弱,可挣扎起来,她也实在扶不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扑到了自家姑娘的脚边。 冯缨低头,季母抓着她的裤腿,哭得满脸是泪。 「他们再有不是,那也是我的兄长,我……我不能让他们去见官呐!」 冯缨不语。 季母继续哭喊:「姑娘,你饶了他们吧,他们不敢了,他们下次一定不敢再欺负人了……别抓他们,别抓……」 绿苔气得两手一撒:「你个妇人,好没良心!我家姑娘几次帮你,那也是为了你好,你被他们打,被他们欺负,还差点被卖,结果你居然还想让姑娘放了他们!」 「是这道理,方才在酒楼里,我还瞧见这妇人跟这位姑娘哭诉被家里兄长欺负。人都帮你制住了,就要送去见官,这妇人却突然改了态度,说什么要饶了他们。」 「这位姑娘,你这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了!」 吃瓜群众总是容易随着事情走向改变态度的。 方才还一口一句劝她不要送人见官,别惹祸上身的老头婆子这会儿全都改了口。 冯缨感激地拱手,再看季母,哭得眼眶发红,满脸乞求。 「伯母。」冯缨把人扶起来,问,「他们欺负你,欺负了那么多人,你还是要原谅他们?」 「他们、他们是觉得我没用,我没钱给家里,所以才想卖了我换钱。」 「所以,你还是要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是你哥哥?」 季母捂脸哭:「姑娘,说什么都是一家人,哪有把自己家里人送去见官的道理。」 「你能原谅他们,那你问过这些人吗?」 冯缨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刚能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脸上的神情也没了笑容,只看着季母,就好像在看一个不会喘息的死物。 「就是!你让人踩到头上使劲欺负没关系,那别人呢?你要帮他们原谅吗?」 绿苔气得直跳脚。 饶是好脾气的碧光,脸上也写上了不满。 「我没有……我不是……」 季母嘴唇嚅动,她往周围看,越看越发不出声音。 冯缨心下叹息。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季母难堪。她以为,当初季母既然敢带着一双儿女,自己到烂脚巷另外住,应当是个极有主见和勇气的人。 但是她好像做错了,不是所有人受了欺负都要对方还回来的。 有的人,习惯了低头。 所以,当初选择顺势被赶走,另外独住的,可能是男主角自己吧。 「你不想送他们去见官,因为他们是你的兄弟,是你娘家人。我能理解。」冯缨道,「既然你都不打算让他们好看,那我这就放了他们。」 她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都不见官差,想来是还没人去报信。 也好,放人也是随手一下的事情。 冯缨说到做到,还真就让绿苔把绳子解开了。绿苔有些不乐意,嘴里嘟嘟囔囔地照办,完事后不忘一人踹上一脚,狠狠道:「滚吧。」 那两个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季母眼睛红红看着自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挤进人群。 第15章 人群看这热闹散了,便也不用冯缨说话,三五成群,自己散了去。一下子,酒楼前的街市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冯缨看了眼碧光。 后者微微颔首,上前轻声细语地将季母扶到身边。 「走吧,结算下酒楼的赔偿,然后送季伯母回家。」 她方才在酒楼里动手,虽然没砸坏什么桌椅,但碗筷总还是有坏掉的,也惊吓到了掌柜和伙计。 冯缨让绿苔留了钱,这边送季母回烂脚巷。 巷子还是那天的样子,臭烘烘的,还带着潮湿的感觉。路边缺了茅草的屋檐下,坐着个正在抠脚的乞丐,远远瞧见她们一行人,扬扬手,打了声招呼。 「大菊啊,你回来啦。」 冯缨随意看了一眼,季母怯弱的声音就从身后传了出来。 她只应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一声。 那乞丐嘿嘿一笑:「我瞧见你儿子啦,身边跟着个大户人家的小姑娘。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吧,真漂亮。你儿子要发啦,你以后就不用住这种地方啦。」 季母不敢再应。 冯缨抬头看看天,舔了舔嘴唇。 漂亮的小姑娘啊。 看样子梅姨娘还是没看住人,叫冯荔跑出来见情郎了。 冯缨往季家的小破院子去,果真在院子里见到了冯荔。 季景和蹲在地上,陪小妹在地上写写画画。他没穿官服,看着丝毫不像是在翰林院做事的文官,更像是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农户。 冯荔就站在他背后,仗着他看不见,捏着鼻子说话。 一开口,分明是带着鼻音的怪腔怪调。 「……季大哥,你去提亲吧,我爹既然看中了你,就一定会帮忙在朝中照拂你的。」 「……你别嫌弃我是庶出。原本我爹就是打算让我嫁给你,现在不过是觉得我那嫡姐年纪大了该嫁了,才想换成她。她是个粗鄙的,只会舞刀弄枪,嫁了你你会受苦的……」 这背后说人坏话的事,还真不想打断了。 冯缨能忍得住,绿苔忍不住。 比绿苔更忍不住的,是见了儿女立时慌了神的季母。 「老大,小妹!」 听到声音季景和站了起来,小妹跟着起身,仍旧是呆愣愣的,被季母抱进怀里了才知道喊一声「娘。」 这会儿功夫,冯缨对上未婚小夫妻的眼,弯了弯唇角。 「二姐怎么在这?」冯荔放下了手,一说话,忍不住就想捂住口鼻。 冯缨没回她,只对着季景和把酒楼的事说了一遍。 「……伯母既然说是原谅了,我便将人放了。不过如果公子你觉得不行,我可以这就帮忙把人抓回来,扭送见官。」 她话音落,季景和当即开了口。 「这不是冯二姑娘你该管的事。」 硬邦邦的声音,像块石头。 季景和的声音,在冯缨看来,并不难听。但是说的话,实在是让人心底听着不舒服。 硬邦邦的臭石头。 「二姐你别闹了!这是季大哥的家事,你凭什么插手管?你在河西待久了,整日里和军营里那些不知轻重的兵丁混在一起,不知道平京城里的规矩。你怎么能……怎么能连别人的家事都跟着管?」 冯荔脾气不大好,一张口,就拔高了声音。 季景和沉默一瞬,劝了一句:「七姑娘。」 冯荔不高兴道:「季大哥,你别拦我,这事根本就是我二姐做得不对。这是你的家事,她怎么能胡乱插手?」 「一家人所以无论是打你骂你,还是想卖了你,你都会原谅?」 冯缨突然反问。 冯荔脱口而出:「当然!」喊完又讽刺道,「二姐自小生活在河西,那里的人估计连个正正经经的家人都没有,二姐当然不会懂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 冯缨看了一眼,见季母抱着季小妹只哭不语,没来由心底一阵烦躁。 再一看季景和脸上的表情,虽然看着寻常,但眼底的厌恶是藏不住的。 冯缨做事除了军令,向来全凭心意。她想做的那些事,还从没有人这么阻拦过。 所以,管闲事还真的就管到马蹄上了。 冯缨这么想着,突然走到季景和身前。 「你干嘛?」这个距离太近了,冯荔又惊又吓,赶紧挤到中间,挡住冯缨。 她这一动作,后背难免挨近了季景和的胸膛。男人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动作不算大,冯荔没注意,却是叫冯缨看在了眼里。 「我原是想着你既然和我这妹妹有情意,为着日后她嫁了你不会被你舅家欺负,这闲事我理该管一管。」冯缨当着几人的面,张口就道,「但既然你觉得没什么,那就当我多管闲事了。」 第16章 她说完去看冯荔,后者鼓着脸,瞪眼了眼睛。 「你别假好心了!你这样算什么帮忙,我让季大哥入赘,爹一定会帮季大哥不受欺负的!」 入赘? 冯缨心里一突,再看季景和眼底一晃而过的阴鸷,顿时笑了:「挺好,挺好。爹应该不会嫌家里男丁多的。」 她才不信季景和会入赘呢。毕竟书里,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迎娶的娇妻可不姓冯。 「二姐既然这么空闲,就该听爹的话,多去相看些人家。二姐这个年纪……这个年纪在咱们平京走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冯荔的态度有些古怪。 明明听说之前梅姨娘看中季景和,说了无数好话,冯荔都不肯点头,在家里又是骂他年纪大,又是怪嫡母不慈给自己找一个要出身没出身,要钱财没钱财的废物。 怎么现在却是接二连三地护着季景和,一副非君不嫁的姿态? 冯缨挠挠下巴,有些好奇地往冯荔脸上看。 后者就像护食的小犬,龇着牙。一转身同人说话,却又温顺极了。 就好像……突然知道季景和未来能够位极人臣一般。 冯缨一路想,一路往烂脚巷外走。 一直到走出烂脚巷,绿苔都还在愤愤不平。 「……七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她拿那个季公子当宝贝,我家姑娘还不稀罕呢!」 「伯爷只有虚职,给庶出的姑娘挑季公子这样的,已经是极好的人家了。毕竟翰林日后说不得就能走到天子跟前。」 「那也不能委屈了咱们姑娘!」 冯缨抬头。 远山蒙着一层云雾,看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 「姑娘。」 碧光叫了一声。 冯缨回头。 「姑娘都不生气吗?」碧光问。 冯缨眉眼弯弯,笑了笑:「生什么气?最后吃苦头吃亏的又不是我。」 碧光愣了愣,旋即道:「那妇人……是为了儿子,所以才忍气吞声的?」 冯缨笑道:「你看,你都懂的道理,那位季公子怎么会不懂。不过就是看他良心到底过不过的去了。」 毕竟,书里可没写他娘究竟有过什么遭遇。描述到他娘的时候,已经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因家贫体弱,只能在床榻上靠药食拖着一口气」。 她虽然有心要帮人,可也得人家愿不愿意不是。 远山的云雾到入夜后,彻底笼罩了整个平京城。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如注,砸到瓦片上「啪啪」作响。 平京城内有宵禁。黄昏的钟鼓声落下后,街上除巡街兵士外,再不见旁人。于是大雨落下时,皇城的寂静更是衬托了雨声如鼓。 这雨,一下就下了三天。 到第四天,雨水仍旧不见歇。 雨滴从厚厚的云层中坠落,砸到地上绽开大朵大朵的水花。从长廊走过的丫鬟们,纷纷提着裙子,小心避开被风吹进走廊的雨水。 冯缨坐在屋檐下,手边是一碟坚果,望着雨幕出神。 「姑娘!」 绿苔撑着伞从院子外一路踩着水走近屋檐。 冯缨招了招手,等人收伞钻到身边,这才道:「去看过了?」 「看过了。这雨这么大,烂脚巷那果真不太好。」 碧光送来巾帕,绿苔随意抹了把脸,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一脸严肃道:「雨太大了,烂脚巷有好些房子连个完好的顶都没有,里头到处漏水。」 「季家呢?」 「听说季公子连夜爬上屋顶,想要把破漏的地方补上。可偏偏季小妹发了病,季夫人拿不住小妹,季公子只好又爬下来把小妹捆起来收了一夜。」 下雨的当晚,冯缨就忍不住好奇烂脚巷那边的情况。 她倒是没打算和冯荔或者未来的女主角抢男人。实在是眼前就是一根活生生的大腿,又加上好管闲事的性子,免不了多了些关注。 不过雨实在太大,她也不舍得让自己人这种时候还去外头到处跑。所以,直到今早,看雨稍稍小了一点,这才让绿苔过去看看。 她现在,有些缺人手呢。 「那两个男人有没有再去找过他们一家人?」 「去了。」 绿苔喝了口热水,满身舒服。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两个男人,他们这回还带了其他人,提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来送聘礼的,还说黄道吉日都挑好了,只等着把季夫人娶回家。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绿苔挠了挠后脑勺:「好像还说什么母女同乐。」 她说完话,就听见「咔嚓」一声,自家姑娘手里捏着的坚果被捏了个粉碎。 第17章 「母女同乐?都上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一家人还忍着?」冯缨冷笑,抓了枚坚果搓开壳,丢进嘴里,咬得咔咔作响。 「我瞧见季夫人又哭了。」绿苔老老实实,「那位季公子倒是和人动了拳头,不过一个打对方好几个,被揍得挺惨的。」 她低头,搓了搓手,「姑娘,我一下子没忍住,把其中一个人砸了。」 冯缨哭笑不得。 「二姑娘。」 祝氏身边的婆子走到近前行礼道,「前院有客要见二姑娘。」 冯缨挑眉一笑:「这大雨天,爹又从哪找了客人来?」 婆子尴尬地笑了笑:「二姑娘何必为难老奴。老爷不也是为了姑娘好,毕竟姑娘年纪大了,不好在家里久住……」 婆子还想说,冯缨已经挥了挥手站起身。 「我看这雨比前几日小了许多,我出去转转,客人我就不见了。」她说着顿了顿,「碧光,给那位客人送份小礼,就当是我赔罪。」 碧光应声而去。 冯缨这次回京,只带了三个箱子。一箱装了她简单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一箱则装了点礼物。有承北的,也有一路经过的小城镇的,还有一箱,装了她惯常用的刀枪箭弩。 碧光去取礼的功夫,冯缨直接带上绿苔从角门出去了。 雨下得那么大,要不是为了避开见了礼物可能会冲进不语阁发狂的冯奚言,冯缨还真没打算这时候上街。 能逛什么呢?大多的店铺够关了门,雨这么大哪里来的生意。 冯缨从通济巷出来,毫不介意地踩着水洼走在路上。 有酒楼还开着门,一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稳稳地停在酒楼前。赶车的把式跳下车,掀开帘子。 冯缨随意看了一眼,车厢内,容貌俊逸的男人闭目而坐,便是没有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仍旧如同羊脂美玉一般发着惑人的荧光。 光这么一眼,便叫人挪不开视线。 冯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人蓦地睁开眼。四目相对。 那双眼闭着的时候,便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眼睛睁开,如星辰缀满夜空,顷刻间引得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还是没忍住,颜狗如她,冯缨偷偷砸吧了下嘴,满脑子只剩下「真好看」三个字。 「冯二姑娘。」 有人喊她。 冯缨只好回头,却是季景和。 男人就站在雨中,手里撑着一把伞,伞有些破,加上雨大,半边身子都已经湿透了。 他身上穿的衣裳,比那两次见他时要干净许多,只是看着仍是掉了色,想来洗了不知多少回。 「你……」冯缨才要开口。 男人目光如注,直直看向她。 「二姑娘。」 冯缨听得一清二楚,男人说话的时候是咬咬牙带上了狠劲。 「请二姑娘帮我!」 「介意找个地方坐下说么?」 冯缨指了指酒楼问。 季景和会来找自己,完全在冯缨的意料之中。身为男主角,当然有属于男主角的骄傲,从前没人能在他势弱的时候伸出援手,他自然会选择蛰伏。但有人告诉他可以帮忙,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狠心看着家人受折磨。 季景和颔首。 冯缨转身,身后的马车上已经没了人。 与因为下雨而显得沉寂的街道不同,酒楼内意外的热闹。冯缨进门所以往堂中扫了两眼,没见着方才那人,心下有些遗憾。 因着要说事,她让店小二找了二楼的阁间。有茶有酒,还点上了花生果子,瞧着竟是有模有样地吃喝起来。 季景和在她面前坐下,隔着一张桌子,尚未言语,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凝重。 冯缨放下手里的花生,清了清嗓子:「季公子……」 她才喊了一声,对面季景和开了口:「我很感激冯家。和七姑娘的亲事,是我有意求来的。」 冯缨拧眉。 季景和说着,苦笑:「在下不是什么好人。季家的情况,想来二姑娘已经都打探清楚了,应该知晓在下家境究竟如何。冯家虽只是三等伯,可好歹还是有爵在身,在下这样的出身论理还不值得冯家姑娘下嫁。」 「我娘是个性子弱的。尽管我们一家从季家分宗出来,搬到了烂脚巷,可我娘舍不得和舅舅他们脱离关系,舅舅们招呼一声,她总是会带着小妹回去。」 提到季母,季景和的心情明显又低落了许多,「我得功名至今,不过只是个最寻常的御书院待诏,我娘怕舅舅们闹事坏了我的仕途,所以一直忍气吞声,不肯报官……」 「所以,你想到了借由我三弟,与冯家结亲的办法。想通过这,让你的舅舅们不敢再欺负你的家人?」 第18章 冯缨屈指,敲了敲桌案,冷嘲道,「你倒是动了心思。」 季景和皱眉:「二姑娘。在下虽是有自己的心思,可若这门亲事成,自会好好待七姑娘。」 「你和七妹如何,不是我能管的事。」冯缨沉默了会,打断了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话,「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从河西回来,冯家立即想让我……或者是想让我代替七妹嫁给你,这些你足以看得出来,冯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是……」 「你想要冯家帮你,远不如眼下这样直接找我帮忙。」 季景和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不解。 冯缨喝了口茶:「你要知道。我凶名在外,想来平京城里应该也听说过我的名号。」 「是。都说河西盛家军有个女杀神,女罗刹。」 「所以,你要娶七妹,还是等我管完闲事后想要解除婚约,都是你和冯家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动手可能会伤到人,这样你还敢不敢请我帮忙?」 二人就着茶说是,丝毫不知隔着一面墙的另一屋内,他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着。 酒楼为着做生意,阁子之间的墙大多只能分隔开空间,阻隔视线,却是没有隔音的效果。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隔壁隔间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才进屋的中年人闻声皱眉,正要张口喊来店小二换地方,坐在桌案那头眉目舒朗的男人竖起了手指,压在唇间对对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中年人很想张口就隔壁的事说上两句,但看在男人的动作上,闭上嘴,只扭过头,皱眉盯着墙。 「你能怎么帮我?」季景和问,「你说你动手可能会伤到人?」 冯缨坦荡回道:「对,我出手肯定会伤到人。在河西,官府处理不了的事,或是不愿见官的事,统统用拳头解决。况且在河西,所谓的宗族根本不存在。今日同桌共饮明日阴阳相隔的环境下,宗族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在那里,如果不听律法,不听官府,那就看谁的拳头硬。」 季景和绷着脸:「那如果拳头硬的那个人是作恶多端的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原本坐在身前看着有些不着调的女人顷刻间坐直了身体,神态严肃地看了过来。 「还有我们盛家。」 「在河西,没有谁的拳头比盛家更硬。恶人想做恶事,就要想清楚,能抗住我们盛家军几下拳头。」 冯缨丝毫不知自己在说这话时,神情和从骨子里散出来的那种自信和沉稳多么的光彩夺目。 她就像一块玉石,在随意散漫的皮相后,是荧荧光华,夺人眼球。 「对了。伯母同我说起过她受的那些委屈,可我总觉得,似乎不光光是她说的那些。」冯缨搓了搓花生,有意无意地往季景和脸上瞥。 后者垂眸道:「她说的那些,基本就是了。」 「果真如此么?」冯缨不相信。 可季景和明显不愿多言,她抿了抿唇:「行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解决的办法。不过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中间你们一家可能还会受到些委屈,不过这次他们再闹上门来,就绝不能再由着伯母忍气吞声,求两家和睦了。」 「好。」 冯缨眯着眼笑了笑,随后让绿苔去门外守着,这才压下声音道:「你去找……然后让……再是……」 她后面的声音几乎等同于耳语。同屋的人都不定能听得清楚,更何况隔壁屋。 隔壁,中年人挑起了眉,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案上龙飞凤舞。 「听得正有趣却突然压低了声音,简直吊人胃口!」 男人弯唇一笑,同样以指为笔:「你倒是听出了兴致。」 「公子难道不是?」 「确有些有趣。」 冯家二姑娘,河西,盛家军…… 男人掩唇咳嗽,本就白皙的病容咳得两颊微红。中年人腾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扶,男人身后的两个小厮已经一个健步上前,一人扶着背,一人喂药,这才将男人的咳嗽止住。 「公子,你的病……那家子畜生,你……」 中年人再没忍住,气恼地开了口。 男人摇头,顺下一口气,轻笑道:「不必与他们置气。」 男人忽的侧过脸:「长星。」 「公子。」 「去查查隔壁二人的身份。」 名唤长星的小厮应声而退。 那头,隔壁屋的动静显然传了过去。冯缨倏地闭了嘴。 季景和一愣,旋即笑了一声:「二姑娘居然也有怕的时候。」 「我怕什么?这屋隔音不好,若隔壁是与你相熟的人,哪怕是你翰林院的同僚,我说的那些事若是叫他们知晓了,你就不担心会影响到你调职升迁么?」 第19章 冯缨反问。 「过去怕过。」 「现在呢?」 「现在若继续怕,就是怕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有什么改变。倒不如像二姑娘说的那样,换个方法,好叫他们怕了,悔了,再不敢动了。」 「这才对嘛!」冯缨拍了拍桌子,「阴谋阳谋都是谋。你们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心思算计,我们习武之人就还是喜欢来点别的……」 「可二姑娘方才说的那些,也不像是习武之人会做的事。」倒像是个混迹街头的混混。 若不是跟前的女子,确确实实是出身勋贵人家,季景和当真要以为她是在街头长大。 冯缨眨眨眼,灿然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两天后,平京城外默默无名的小村子里,一位美娇娘跟着行脚商在村子里住了下。 那当真是位美人。 眉如远山,目含秋水。一张樱桃小口,一咬唇,一张嘴,都让人心儿跟着发颤。 即便只一身粗布麻衣,也丝毫遮盖不住她的美貌。 这样一位美人,一进村,自然就吸引了全村人的主意。女人们说她妖妖娆娆,不像正经人家出身,指不定是那行脚商的姘头。男人则为了能多看她一眼,一日三餐似的往行脚商暂住的院子跟前走。 朱家兄弟也去了。 朱家在这个村子里,兄弟几个都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和泼皮。唯一的姑娘嫁到了隔壁村季家,没多少年成了寡妇被赶出村子,他们兄弟几个都没想过把妹妹接回家。 这会儿见了美人,兄弟几个谁都拔不动脚,可又怕自己兄弟有别个想法,偷摸着溜着去看。 朱老大过去,美人在喂鸡,玉臂纤长,唇角带笑。 朱老二过去,美人在晾晒,伸长的手臂带出前凸后翘的身材。 朱老三过去,美人在洗发,乌发如墨,弯下的腰肢显出挺翘的屁股。 第二日,朱老大在田埂上遇见了正在赏花的美人。朱老二和人插科打诨的时候没留神和美人撞了个正着。朱老三捡了个漂亮的荷包,翻银子的时候遇上了来找荷包的美人儿,美人连连感激他捡到东西,还送了他一篮子鸡蛋。 到第三日,连隔壁村的都过来看美人了。 朱老三撞见了被隔壁村兄弟围住的美人。他英雄救美,被人揍了一顿,却得了美人的眼泪和依偎。 朱老二河边捞鱼,听到嘤嘤的哭声,循声走近发觉居然是那个美人。一问才知,那行脚商原是她的表哥,当初是私奔出来的,如今行脚商外头有了相好,她心里难受恨不能也找个相好,让人丢脸。 朱老大夜探寡妇屋,出来撞上魂不守舍又在路边的美人,一时血气上涌,顾不得回家哄自己婆娘,抱起人滚进田里,好一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差不多半个月后,美人娇羞地分别告诉朱家兄弟,自己有身子了。 朱老大欢喜极了,立即准备赶走家里的黄脸婆。朱老二把自己存的那些银子都拿出来,说要被美人买养身保胎的药。朱老三则偷摸着把行脚商骗走,夜里抱着美人,心猿意马。 又过半月,朱老大去美人院子里,人没见到,倒是撞见了自家兄弟,刚准备问话,外头吵吵嚷嚷地奔来一群人。 兄弟几个回头看,拿着棍棒,凶神恶煞站在院子外的,正是说好了要拿二十万买大菊的那家兄弟。 「就是他们欺负了娇娘!」 朱老三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张嘴,一棒子迎头打了下来。 那家兄弟姓牛,兄弟六个虽然不像朱家兄弟那样混不吝,满大街耍无赖。可会叫的狗不凶,他们几个闹起来,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凶狠。 那一棒子下去,朱老三直愣愣地仰面倒在了地上,满头是血。 朱老大吓得腿软,张嘴就喊:「你们要干嘛?要干嘛?」 「你们兄弟三个简直就是畜生!你们居然连起来欺负娇娘!」 「娇娘一个弱女子,怀了你们的孽种,被丈夫抛弃,这都是你们的错!」 循声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听到声音一时间议论纷纷。人群里嗡声一片,都在问谁是娇娘。 哦,是那个行脚商带来的女人。 朱家兄弟三个居然欺负了那个小妖精? 是睡了吧,不是说有孽种了? 乡间的热闹,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甭管真假,先说为敬。 朱老大已经吓得懵了。朱老三还躺着,生死不知。唯独醒着的,只剩下一个朱老二。 一阵惊恐过后,朱老二大叫起来:「我没欺负娇娘!我没欺负她!我跟娇娘是相互喜欢,她是自己愿意给我生孩子的!」 「胡说八道!娇娘是你嫂子,她怀的明明是我的孩子!」 第20章 朱老大也叫了起来,「我把黄脸婆赶走了,我跟娇娘说好了挑日子就成亲的!」 朱老二瞪圆眼睛。 有个粗胖的婆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冲着朱家兄弟吐了口唾沫。 「呸!那个女人就是被你们兄弟几个欺负了吧!我侄女嫁给你们家老三,前天哭着回家说老三半夜睡着了还在喊那个女人的名字!」 婆子的话说完,朱家兄弟俩愣住了。 牛家兄弟冷笑,拿着棒子就要去揍朱老大:「你们这几个畜生!」 「要不是小弟救了娇娘,她就要带着孩子自尽了!」 「简直是畜生!报官,一定要抓你们去见官!」 朱老大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他年纪本就是兄弟三人当中最大的,家里孙子都有好几个,被牛家兄弟揍倒在地后,只能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想办法躲闪。 朱老二赶紧去护大哥,身上被狠狠打了一下,疼得连忙求饶。 「娇娘在哪里?我们找娇娘问问好不好?」 「那孩子明明是我的,我跟娇娘感情好得很,我还把我的家当都给娇娘了,我怎么可能欺负她!」 牛家兄弟不说话,怒气冲冲直管下手揍人。 还是围观的人群在边上喊了一嗓子「牛家的,你们就带他们兄弟几个去看看呗,那女人肚子里的娃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谁的种,问问不就清楚了!」 「对,问问不就清楚了!」 「就是,人都不在这,光打能打出什么事来。」 牛家的到底还是听进去了,兄弟六人停了动作,拉上朱家兄弟,连地上的朱老三都不放过,直接抬着就去了隔壁村。 一路上,牛家兄弟还在骂骂咧咧。 说来说去,都在骂朱家不是人,欺负小女子。 朱家兄弟俩不住解释,说得越多,心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等到了牛家,却发觉好像出事了——大门半开着,站在门外,能清清楚楚看到院子里的模样。 牛家兄弟六个都没什么手艺,只能靠爹娘留下的几亩田地过活。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六个兄弟只存了二三十两银子。 就算这样,家里总还是攒下点东西。 可柴门推开,看着空荡荡的宅子,别说兄弟六人,就是跟着来看热闹的,全都惊呆了。 牛老大最先冲进正房去找娇娘。朱老二紧紧跟在他后面,生怕他这时候把人藏起来。 进了正房,空无一人。 再去兄弟几个的房间找,更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他们用来藏钱的瓦罐,都被人在角落里翻了出来。瓦罐里,自然已经空了。 看到这情景,还有谁不清楚那个娇娘是有问题的。 牛家兄弟脸都黑了,朱老大在旁边捂着心口就哎哟哎哟叫唤。 有人这时候探头打量,嘿嘿笑问:「那女的是个骗子?你们不会都被骗了吧?骗走多少银子了?」 朱老大说不出话来,朱老二更是不敢说自己偷偷把自己的房子抵了出去,就为了给娇娘买一只金灿灿的镯子。 看朱家这样子,那人又去问牛家的:「你们呢?被偷了?有另外骗过钱吗?」 牛家兄弟几个谁都不说话。牛老五生得人高马大,容貌最是凶狠,这会儿知道自己被骗,气极了抄起棍子就往牛老大身上砸。 朱老大不肯再挨揍,吵嚷着互殴起来。 一时间,牛家院子里乱成一团。 朱家牛家闹成一团的时候,冯缨就坐在茶楼里和娇娘坐在一起吃茶。 娇娘是她特地从外面找来的妓子。容貌、才情都不是寻常妓子可以比的。冯缨答应,只要她完成交待的事情,事成之后就能拿回她的卖身契,并且给她一笔银子,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娇娘欣然答应,果真很快就在朱家兄弟三人间如鱼得水起来。紧接着,又与牛家兄弟有了往来。 冯缨没让娇娘去与那些男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娇娘却是毫不在意。至于怀孕,那不过就是找了大夫演的一场戏。 冯缨如约给了娇娘那些东西,娇娘吃过茶,很快就喜盈盈地坐上了马车往她想去的地方去。 「姑娘。」绿苔还在楼下,碧光见冯缨慵懒地趴在桌上,轻声问道,「姑娘这么做,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恶人总要有恶人磨不是吗?」冯缨笑。 门外脚步声「噔噔噔」。冯缨头一扭,就见绿苔小跑着从外头进来。 「姑娘,朱家报官了!」 「这么快?」碧光诧异的盯着绿苔,「豆.豆.网。朱家已经进城了?」 绿苔挠挠头:「我也是听说。朱老三被打得满头是血,乡下的郎中不敢看,朱老大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朱老二又打伤了牛老大跟牛老四。两个村的里正见闹得不像话了,就把人往城里送。我听说,朱老二一进城,就嚷嚷着说要报官。」 第21章 看出碧光的担心,冯缨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他报官才好呢。」 说完,冯缨下楼。 楼下果真已经有人开始在议论朱牛两家的事。听说朱老二进城的时候一路吵嚷,恨不能叫所有人知道牛家打伤了他们。 茶楼外,季景和正搀着季母走过。 「季公子。」冯缨抱拳拱手。 季母神情尴尬,季景和回礼:「二姑娘。」 谁也没说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冯缨就这么跟着季家人前后脚地到了府衙。 季母想说些什么,被季景和拦住。 冯缨弯了弯唇角,穿过慢慢围拢的人群,站在了门内屋檐下。 知府坐在堂内,头疼地望着门口越聚越多的人,再看底下被打伤了还能中气十足地与人吵嚷的朱牛两家兄弟,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吵吵吵,你既报官,不如将所告之事说个清楚!」 他平日里那是管这些芝麻绿豆大小事的, 朱老二能告谁,自然是告那个娇娘。 知府又问那娇娘姓甚名谁,籍贯何处,所犯何事。 朱老二张了张嘴,被牛老五抢了先,却分明是个假的名字,假的籍贯。 一个女人,在两家男人中间吃得这般开,便是知府和围观人群都知道是个骗子,也忍不住对着两家兄弟嘲讽了几句。 尤其是听说那女人一边怀着身子跟朱家几个兄弟分别痴缠,说是他们的孩子,一边又和牛家的哭诉,说被朱家兄弟几人欺负,怀上孽种,走投无路,唯有一死。 更是觉得这两家的男人实在是蠢到无法言喻。 牛老五涨红了脸:「我们兄弟六人,只是见她一个弱女子,可怜兮兮的,所以多照顾她几下,没有……没有做任何事!」 「那个女人妖精一样,谁知道你们六个人有没有也没她迷了心思!枉我还想把妹妹嫁给你们!」 朱老二突然义正辞严。 知府皱了皱眉。 牛老五猛地跳了起来:「你才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了二十两银子,愿意把亲妹妹卖给我们六兄弟当婆娘,谁知道娇娘是不是被你威胁的!」 牛老五话音落,人群一阵哗然。 朱老二噎了一瞬,站起来怒道:「你们不想买,我还能强卖吗?钱我还没到手,你们都祸祸到那个妖精身上了!」 「那你还想把你妹妹的傻子女儿也贴给我们!你还说傻归傻,但是年纪小,能给我们生儿子!」 朱老六是个病秧子,从进府衙开始就时不时咳嗽两声。 谁都没拿他当回事,可偏偏就这么个人,突然爆出一句话来。 「朱老三有一回拉我去喝酒,喝得烂醉,跟我说,她那个甥女五六岁的时候就被他碰过了。」 牛老六声音不重,围观的自然没听清,可知府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变了脸色。 「你说的可真……」 知府张嘴要问,却见有人猛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他来不及喊「当心」,朱老二已经被人一拳打翻在地。 堂下众人瞠目结舌。 「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脚踩朱老二,冯缨看着牛老六一字一句道。 「说、说什么?」 牛老六本能的感觉眼前的女人可能下一瞬就会挥拳头打了过来,说话开始咬起了舌头,两股战战,不知所措。 冯缨眯眼:「把你刚才说的事仔仔细细告诉我。」 明明是个漂亮的姑娘,可把人踩在脚底下,神情凶狠,分明是个女土匪的模样。 知府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拍着桌子就喊:「堂下何人?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牛老六吓得不敢说话,朱老二疼得直叫嚷,吵得冯缨心情坏得一塌糊涂。见衙差就要上前,她随手摘下腰牌,手腕一转,抛到知府怀中。 这牌子,但凡是大启的武官,人人皆有。正面是统一制样,背后则刻有拥有者隶属阵营的名字,及其身份姓名。 冯缨的腰牌上,自然刻着承北府河西营。 而河西营只有一支队伍,即是盛家军。 盛家军中唯有一女,官居校尉…… 「冯校尉!」知府脸色一变,忙捧着腰牌,绕过桌子走到冯缨面前。 论官阶,知府自是比冯缨高上许多。可自河晏三十年,冯缨怒斩害死盛家四爷盛桑的部族族长,将其头颅斩下高悬城门后,「女罗刹」之名就开始传扬四海。 饶是久居京中的知府,也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的。 第一次听时觉得不过就是盛家为了照拂这个小辈,有意让出军功,传播美名。但次数多了,也就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凶狠,绝不是一般大家闺秀那种温文尔雅的性子。 第22章 渐渐的,传言跟着变了味道。 什么身长九尺,三头六臂。 什么胳膊有水桶这么粗,力大无穷。 还有的说她貌若无盐,所以能吓退那些部族蛮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真正见过本人。 「大人。」冯缨踩住试图挣扎的朱老二,「还请屏退堂外百姓。」 「这是为何?」 知府一时有些不明,见冯缨拧眉看着牛老六,旋即回过神来,「是了,方才那事,确不好叫太多人知晓。」 说完,冯缨就见知府招了招手,吩咐了手边的衙差。 衙差们得令,恭敬地去驱散那些围观的百姓。 冯缨这时低头:「牛老六,你该知道。今天的事,其实落到你们牛家头上的,不过就是个聚众斗殴的罪名,不算多严重。所以,有什么事,你原原本本的交代清楚,丝毫不会影响到你们牛家。」 牛老六嘴唇发白,见跪在身边的兄弟几个都着急地看着自己,忙答应了一声,把朱老三喝醉酒说过的话,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 他一边说,冯缨一边叫碧光找了纸笔记下。 知府看了一会,只觉得女罗刹身边的丫鬟也是意外的聪慧,不光写的一手好字,还能边听边将事情条理清晰的整理出来。 「所以,小妹之所以会成现在的样子,不是天生痴傻,而是受了朱老三的欺负?」见牛老六说得嘴唇发白,冯缨抬眼望向了跟着衙差走进堂内的季家母子。 小妹懵懂地走在家人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阴霾。 「是那个畜生害了小妹,你们一个是亲娘,一个是亲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冯缨唇角扬起弧度,她在笑,可说话的调子却变得冰冷刺骨。 「我并不知情。」季景和握紧了拳头,「我如果知道,怎么会让他们活着!」 冯缨冷笑。 他现在不知情,那一定是后来才知道的。原书当中季景和的舅舅们听说是吃了自己采的毒菇,三家人,连打带小,全部毒死。被左邻右舍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现在想想,哪来的那么凑巧。 不过是知道实情后的季景和给与的报复。 「伯母,你知不知情?」冯缨问。 季母神情恐慌,紧紧搂抱住季小妹。 她的反应,冯缨看在眼里,气得脚下用力,直踩得朱老二大声求饶。 再看季母,松开女儿,扑到跟前,哭嚎道:「冯姑娘!冯姑娘,求你饶了我二哥吧,求你饶了他!」 衙差们已经把人群都驱散了,大门关上,堂前堂内依稀只有他们几人。季母的反应被所有人看着,尤其是在清楚了朱家兄弟都做了什么恶事之后,再看季母的反应,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冯缨松开脚:「所以,你是知道的?」 她心寒的很。 河西开放的风气,让她习以为常。以为平京作为天子脚下,理该…… 理该个屁,愚蠢的从来都不光是环境。有些人,哪怕给她的是最理想的世界,她都能用自己的愚蠢和不争气破坏掉所有的好。 「你懂什么!」 季母突然爆发。 「你懂什么?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你什么都不懂!你们天生就在富贵人家,吃好的,穿好的,你们的爹、兄弟是你们的靠山,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不一样……」 「对不住,我在河西长大,没体会过你口中富贵人家的生活。」冯缨毫不客气地打断季母的话,「你口口声声我们不一样,你觉得你是为了家人好。可你没问过你儿子你女儿的意见。」 冯缨手一横,指着季景和道,「你儿子,现在在翰林院,未来但凡努力,就能平步青云,甚至会位极人臣。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将来都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不会的!」季母脱口而出。 冯缨绕过她,牵过季小妹的手。 「将来,你儿子在朝中有了身份地位,得到天子重用,会有人为了攻讦他,找到朱家兄弟,翻出那些腌臜脏臭的秘密,堂而皇之地拿到太阳底下。」 冯缨依稀记得书里有过这样的情节。 她对这本书并不是很喜欢,所以有多情节内容也只记住了大概。这个大概里头,就有男主角被人攻讦,差点被贬官。 「小妹的事,要么你藏住,要么就把那个瘤子挖掉。」 季母眼泪流得厉害,摇着头想否认,可嘴里的话怎么都吐不出来。 季景和重重吐出一口气。 冯缨摸了摸小妹的头。 小妹生得清秀,再长大一些,不出意外就会是个美人。 第23章 朱老三就是个畜生,小妹是他的小辈,他居然还敢下手。牛老六说,朱老三不止犯了一次,趁着季母不在的时候,他欺负了小妹好几次。 小妹之所以会变得痴傻,就是因为朱老三有次把人带进她屋里,想一块欺负人,小妹又哭又叫,最后直接撞墙。 等醒来,人已经傻了。 「大人。」冯缨回头,「朱家牛家打架斗殴,双方皆有受伤,这个依据大启律法,要如何判?」 「打架斗殴并未致死,至多只能各打二十大板,再罚一些银两。」 「那奸淫幼女呢?」 「这……」 「诸强奸者,女十岁以下虽和也同,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配五百里。折伤者,绞。」 有人声自堂外传来。 冯缨循声去看,是那日在酒楼外的马车里见到的男子。 他被人扶着,走进堂内时脚步极慢,脸色苍白。几个衙差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这时候上前。 知府一看来人,登时睁大了眼,急忙迎上前:「长公子怎么来了?」 「府里下人说,三弟惹了祸事,被大人暂时收押。家中长辈心急如焚,特意要我来跑一趟,想请大人卖个面子,放他出来。」 他看了看堂内众人,咳嗽两声,笑道,「不留神听了这些内容,实在不好意思。」 知府憨笑:「哪里哪里。下官方才一时没能记起条例,还要多谢长公子的提醒才是。」 冯缨这一回,正大光明地往男人身上看。 他应该是身子弱,虽然身材颀长,可脸色不太好,说话时明显觉得气虚。 可惜了。 「绞刑吗?」季景和的声音在所有人中间突兀的响起,「请大人再查查他们身上可还犯过别的什么事。」 「不要!」季母尖叫。 冯缨看向季景和,丝毫不意外他这个时候会突然作出这个请求。 朱家就是颗毒瘤,对季家,对许多人而言都是。 知府果真点了点头,吩咐底下人去仔细查,认真查。 周围人的态度让朱老二明白这次的事情,大概是彻底不像过去那样,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猛一把把牛老六推开,扑向了最近的一个衙差。 衙差腰间佩刀,他几乎是红着眼,带着满腔的邪火,夺过刀,直接就要劈向季景和。 他的动作太快,快到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完全就是疯魔了一般,嘴里叫嚷着「砍死你个小畜生」。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冯缨的动作竟比朱老二更快。 几乎是在刀过来的瞬间,她抬起脚,一脚踹在了朱老二的脸上。 在朱老二被踹飞的刹那,有个小个子猛地夺过他手里的刀,丢回到那被夺了佩刀的衙差的脚边。 砰一声。 人落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哎哟」,在场的衙差们齐齐扑上去,连捆带绑,把人整个裹了起来。 冯缨只往那头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方才夺刀的小个子低头退回到男人的身后,默不作声,安安静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男人这时候忽然看过来,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几次打量,唇角弯了弯,微微颔首。 冯缨眨眨眼睛。 这人长得是真的好,只是面色格外苍白,嘴唇也透着不健康的淡色,也不知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朱老二被押走,知府很快让衙差去医馆,把朱老大和朱老三抬回衙门。 朱老大的一条腿照大夫的说话,得重新接骨,就算养好了,也只能瘸着腿走路。朱老三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止住了,人能不能醒还不清楚。 这事,知府表示无所谓。 朱老三欺凌季小妹的事,一旦确认后,他的下场只有一个死。所以醒着死,还是昏迷着死,无甚关系。 牛家兄弟几个,聚众斗殴,打伤了人,则是罚些银钱,再把兄弟几个关上一段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两家人口中说的那个叫「娇娘」的骗子。 知府找人依言画了画像,吩咐衙差张贴在城中各处。 这些都做完后,整件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看见季母哭累了,伏在季景和肩头,冯缨朝季小妹招手:「想吃花镜阁的烤乳鸽吗?」 季小妹懵懵懂懂,可也听得懂吃食,反应虽然慢,到底还是点了头。 「我带你去烤乳鸽好不好?」冯缨笑吟吟地碰了碰季小妹的脸颊。 「不好再麻烦二姑娘。」季景和格外认真地说。 「只是一顿烤乳鸽罢了。」冯缨直起身,「今次的事,做决断的是你们,我没帮什么忙。」 第24章 她是真的喜欢季小妹。 如果不是朱老三那个畜生,季小妹绝对会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她会聪明懂事,会乖巧温柔,她笑起来,一双眼睛一定满是春水。 可惜…… 冯缨心下感慨,嘴上道:「我带小妹去吃烤乳鸽。吃完了再送她回烂脚巷……」 「小妹不吃!」 季母叫了起来,扑到季小妹身边,推开冯缨,紧紧搂抱住小妹。 冯缨没有站稳,被推搡了下,稍稍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会让你带小妹走的!」季母态度十分坚决。 「季伯母,你没必要这么防备我。」冯缨摇了摇头,「小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偶尔吃点好的总是需要的。」 季母尖叫:「不需要!我儿子有俸禄,我儿子养得起我们母女俩,不需要你的同情!」 「娘,二姑娘也是好意……」 季景和忙要劝说。季母扬手就是一巴掌:「她让你妹妹丢了脸!她坏了你妹妹的名声!」 这当堂闹成这副模样,知府赶紧把边上的衙差都散了。 「你妹妹是要嫁人的!小妹本来就难嫁了,她还坏了小妹的名声,你让小妹怎么嫁人,嫁给谁!」 「小妹名声坏了,你的名声也坏了呀!你怎么那么糊涂,你怎么就不能帮着你舅舅们说话!」 「可你明明知道害了小妹的人是谁,明明知道朱家兄弟以前可以害小妹,现在可以卖你,以后就可能会害了你儿子!」冯缨寸步不让。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哪怕是意外在知府面前得知季小妹痴傻的真相,继而追究下去,她都不觉得自己是错了的那方。 真正做错的人,明明是朱家。 「你这是害了小妹!」季母油盐不进,一门心思认准了自己的想法。 冯缨气笑了。 「行吧,你继续你的想法。可朱家那几个,大启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冯缨转身就走,看都不回头看他们一眼。 「他们季家也太过分了!」绿苔气冲冲的,替自家姑娘鸣不平,「姑娘帮了他们家那么大的忙,不感激也就算了,他们凭什么……凭什么怪姑娘!根本就是再糟蹋姑娘的好意!」 听到绿苔的不满,冯缨笑了一声。 「让他们闹。我懒得管那些事,左右这瘤子,我看着碍眼,给割了。他们要是后悔了,朱老三死了不还有朱老大朱老二,那瘤子还能继续长,长多大,长多毒,就看他们家要怎么做了。」 冯缨回了府。 她顺路从花镜阁带回了烤乳鸽,一带就是四五只,除了一只送到梅姨娘处,余下四只都留在了不语阁。 她吃饱喝足,耍过枪后回屋好好睡了一觉。 丝毫不知,这一觉睡醒,外头都快变天了。 「外头那些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东扯西扯,胡说八道!」梅姨娘拍着桌子,气得不行,「非说什么二姑娘是母夜叉、母大虫,什么都管,凶神恶煞的,把无辜的老百姓狠狠打了一顿,还官官相护,送进了府衙!」 「那些人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绿苔气哄哄,「我家姑娘最是和善,什么母夜叉、母大虫,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姑娘!」 碧光也轻声叹道:「外头那些人,同姑娘不曾接触过分毫,不过是以讹传讹,听了些许的话,就自认为是真事。姑娘好端端的,就这么成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叫老爷知道了,只怕又要过来训斥。」 「训斥什么!」梅姨娘挑眉,「自己的女儿是什么秉性自己不清楚,非要为着外头人的话来教训。这世上哪来这么不护短的父母!」 她们这头说着话,冯缨斜躺在榻上,一身轻松。 碧光微微犹豫道:「二姑娘,你心里不难受吗?」 「难受什么,这里头其实说的也是实话不是?」冯缨爽快地一挥手笑道,「对他们而言,我是母夜叉、母大虫,我也的的确确多管闲事了。」 「那是姓季的一家不是东西!」 梅姨娘已经从碧光绿苔那儿都问来了所有的事,「那样子的畜生,还护着做什么!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时候瞧上那季景和简直是瞎了眼。」 冯缨忙凑趣问梅姨娘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季景和。 梅姨娘连声哎哟,拍着大腿就把自己当初那点子瞎眼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几人正说得起兴,就见院子外有个人影怒气冲冲地往这边走来。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最先瞧见人,当即就喊了一声「老爷」。 碧光才往外头看,冯缨已经腾地下了地。 「姑娘?」绿苔喊了一声。 几下间,冯缨已经翻过屋子后面的窗户,冲人眨眨眼:「我先溜出去转转,晚些再回来。」 第25章 她说完,踩着屋子后头的砖块,直接爬到了墙上。等冯奚言怒冲冲进门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已然翻过围墙,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外面。 冯缨一落地径直就往那日初进城时,见到的胡姬开的酒垆去。 那条街上,吆喝声、调笑声,各种声音混合一处,是那种最是热闹有趣的市井街头的模样。 她走在路上,左顾右盼,终于在心心念念的酒垆前停下了脚步。 卖酒的胡姬穿着短布红衫,大红的料子上是金色的花纹。冯缨认不出是什么花样,一双眼直愣愣地被胡姬用束腰勒出的腰身,和挤出的两块乳沟所吸引。 胡姬豪迈,连带着胸前那道壕沟都显得格外深邃。 冯缨咽了咽口水,背过手抹了把自己的胸。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那胡姬瞧见了冯缨的动作,咯咯笑出声来,风情万种地抓了把头发,腰身一扭,冲她勾勾眼,逗道:「这位小娘可要来喝奴家酿的酒儿么?」 「自然要的。」 冯缨扬唇一笑,走进酒垆。那胡姬大大方方地给她打了酒,顺手挑了把她的下巴:「这位小娘生得好看,若是在我们家乡,定会人人追捧。」说完,还把腰一弯,在冯缨脸上亲了一口。 酒垆里吃酒的都是些大汉,胡姬又是个放得开的,那些男人们要玩笑便尽管玩笑,只需把酒钱给上就成。若是玩笑得离谱了,胡姬也不是个性子弱的,迎面给你个巴掌也是时常有的事情。 见她这会儿主动调戏个姑娘,大汉们吃味地怪叫。 冯缨笑笑受了胡姬的调戏,拿着粗糙的酒盏喝了口里头的酒。 这酒称不上好,但胜在口感不错,比她在河西街头喝过的滋味要更好一些。 「看小娘的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胡姬腾出手,裙子一撩,坐到了冯缨的身边,「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来咱们这种地方?」 「这是哪种地方?」冯缨眨眨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还有地方是大启的子民不能去的?」 胡姬咯咯笑,手一摆,让人打了一壶酒过来。 「你这性子,像极了我家乡的姐妹。我请你吃酒!」 「老板娘,也请我们吃酒哇!」 「是啊,也请我们吃呀,我们也像你家乡的小姐妹哩!」 大汉们热闹的起哄,冯缨就听见胡姬哼了一声回道:「我姐妹要是像你们,简直要看瞎我的眼睛!」 一边说,她还一边翻白眼,湛蓝的眼睛翻起白眼来都叫汉子们哇哇乱叫。 冯缨没忍住,背过身去笑。 好不容易止了笑,她眼一抬,就瞧见酒垆外,有个眼熟的身影打从门前走过,凑巧停在了对面的铺子前。 「这位姐姐。」冯缨道,「劳姐姐再打一壶酒,我想让一位朋友也能尝尝。」 胡姬一愣,旋即笑道:「好。」 她找了个干净的酒葫芦,亲自打满酒递到冯缨手里。 冯缨受礼,拿着酒葫芦直奔对面的铺子。 「这位小哥。」 冯缨喊了一声。铺子前正和人说话的小个子当下转过身来:「冯姑娘?」 果真是那位长公子身边的小哥。 冯缨弯唇一笑:「上回在知府面前,多亏有长公子帮忙。当时来不及感激,正巧见到小哥,喏,这壶酒就当做谢礼了。」 她把酒一递,抱拳行礼,落落大方,一身英气。 那小个子愣了一愣,接过酒,一时只剩下「嗯嗯」两声。 冯缨见状,笑着转身,几步又跑回酒垆里,摇着手臂冲胡姬喊:「美人姐姐,再来一壶酒!」 那小个子办完事后提着酒葫芦回了府。 府门匾额上,鎏金的「魏府」二字被擦得能发出光来。 府内东面的院子里,久病体弱的魏韫靠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刚刚收到的信。 小个子进门,将办完的事回禀,而后递上酒葫芦。 「因为我在知府面前说的那几句话,所以送我一份谢礼?」魏韫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喉间发痒,忍不住别过脸咳嗽两声。 「公子。」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渡云赶紧倒了杯水送到跟前。 魏韫摆手,兀自揭开酒葫芦的塞子,一股酒香从葫芦中冒了出来。 不是很浓郁的酒香,一般供应世家的酒品质绝对要比这好上许多。但也许,是因为这是谢礼的关系,魏韫尝了一口,倒也能可以入口。 「这酒是打哪里来的?闻着寻常得很。」长星闻了闻酒香,觉得不可思议,「这酒换作平日,连咱们府里的下人都不一定会打。」 别的不说,就单说魏家在平京城里的身份,就绝不会让底下的采买放这样的劣等酒进门。 魏家簪缨世家,各房在朝中多有身份。 长房老爷是现如今的鸿胪寺卿,掌的是各国时辰朝贡、设宴慰劳、给赐、迎送之事。二房老爷身在司农司,是总管司农司三局的官吏。三房老爷则是监文思院下界,监造铜、铁、竹、木杂料生活。 第26章 三位老爷在京中,不说数一数二,也绝对称得上是要卖面子的人物。就是长公子,虽体弱多病,可也是太子侍讲兼史馆修撰。 这个身份摆出去,谁还敢请长公子吃这么廉价的劣酒。 渡云老实道:「小的是在米铺遇上冯二姑娘的。姑娘买的,就是对面酒垆的酒。」 他这么一说,长星越发觉得不是滋味:「那酒垆我记得是个胡姬开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卖酒的地方,冯二姑娘怎么好意思买她家的酒当谢礼送长公子!」 「酒是寻常,可心意难得。」 魏韫摇头,虽然没再喝,但也没让人把酒葫芦拿下去。 「她在河西长大,又从小跟着盛家那些男人,吃的用的都不比平京城里的姑娘家们好,自然也就不会觉得这酒有什么特别差的地方。」 这算是为冯缨说话了,长星立时住了嘴,心下却仍旧有些不满。 魏韫看出他心里所想,干脆道:「以后冯二姑娘的事,若是遇上了,就帮衬一把。她敢孤身回平京,想来是有她自己想做的事。」 「难道不是陛下要她嫁人么?」 长星撇嘴。魏韫咳嗽两声,笑笑没有回答。 那头的冯缨也回了冯府。她翻墙出来,也翻墙回去,不语阁内冯奚言已经不见踪影。 碧光端来茶水,冯缨喝了一口,冲淡嘴里的酒味,问道:「我爹什么时候走的?」 「发现姑娘跑了之后,老爷在院子里骂了一会就被芳姨娘的丫鬟请走了。梅姨娘又坐了一小会,后来还是听说季公子来了,七姑娘不听话地凑了过去,气得不行,也赶紧走了。」 绿苔笑嘻嘻地闻了闻冯缨带回来的酒葫芦。 「姑娘,这是哪儿打来的酒?姑娘去吃酒,也不捎上我。」 冯缨笑瞪着绿苔:「这不是特地给你带了一壶……」 「二姑娘,」婆子一脸是笑的走了进来,「季公子一直在前厅等候姑娘回来,老爷和夫人让二姑娘赶紧收拾收拾,去前厅见客呢。」 这院子最是偏僻,冯缨又是翻墙回来的,看这婆子的动作,想来是一早就在外头蹲着,听见动静了赶忙进来说事。 冯缨拦下急恼的绿苔,转头对婆子道:「季公子是客,也是七妹的未婚夫,夫人要我过去做什么?」 「二姑娘说笑了。」婆子想了想,道,「老爷和夫人是为了姑娘好。姑娘快些过去吧。」 「他们玩的什么把戏……」绿苔嘟囔。 冯缨止了她的话,也没换什么衣裳,直接往前厅去。 冯缨一进前厅就闻到了茶香,再一看,冯荔竟坐在庭中,摆出架势,含羞带怯地烹茶。 一旁的梅姨娘脸色难看至极,可掐着手憋着没说话。冯奚言和祝氏的脸色也算不上多好,一人黑着脸,一人假笑着,好生难看。 季景和与冯澈坐在一处,二人的相貌不分伯仲,不过是一人硬朗,一人偏俊秀,因是挚友,反而是整个前厅里神情姿态最寻常的两个。 「咦,七妹这是在烹茶么,可有我的一杯?」冯缨进门便道。 「回来了?」祝氏转头看她,笑道,「你这丫头,如今回了平京,怎的还跟从前在河西时一样,三不五时地往外头跑。」 「这不是怕我爹气坏了身子,主动避一避吗。」冯缨笑眯眯的应着。 「你也知道!」冯奚言怒拍桌案。 梅姨娘忍不住就要去护冯缨:「老爷发这脾气做什么,二姑娘要被你吓坏了!」 冯奚言气得直哆嗦:「这丫头能吓坏?我才是要被吓死的那个!」 「我瞧老爷身体好得很,前儿个苹花才发现有了身孕。老爷这么老当益壮,能被吓死才怪。」 梅姨娘是个嘴上没把门的,随口这么一说,冯缨忍不住哈哈了下。 见冯奚言瞪圆了眼睛,怒不可遏,祝氏赶忙去劝:「缨娘才回平京,哪里懂得平京城里的规矩。老爷何必动怒呢,再说,这儿还有客呢,还有客人在……」 祝氏说这话,就好像现在才想起边上还坐了季景。 「季公子,缨娘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孤男寡女不好独处一室,你若是有什么事便当着大伙的面说吧。」 冯缨闻言去看季景和。 后者似乎有一瞬的迟疑,而后起身郑重行礼。 「冯二姑娘。」季景和递上一个盖了块灰布的篮子,「这是新摘的果子。在下家贫,姑娘帮忙良多,却拿不出像话的谢礼,只好……只好亲手摘了山里的野果给姑娘送来。」 冯缨大大方方接过篮子,掀开灰布去看,果真是一篮子的山野果子,应该是刚摘的,看色泽分外的新鲜。 祝氏看了一眼篮子,见只是寻常果子,当下没了意思:「原来是果子。」她掩唇低笑,「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是一片心意。」 第27章 她站起身,「我院里还有些事,季公子还请自便。」 她说完就走,顺便拉走了冯奚言。 梅姨娘想留,又见冯荔一双眼睛都快粘在了季景和的身上,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生怕她闹起来,伸手就去拽。 冯荔忍着疼,不肯挪动一步。冯缨见状,唇角一扬,喊来碧光分出一碗的果子递给她。 「我瞧这果子新鲜,七妹妹也跟着尝尝。」冯缨说完,手一拱,直接道,「谢礼收下了,我送公子出门。」 冯缨直截了当的逐客,叫季景和面上一僵,不过一瞬,又恢复了神色。 一直到站在了门外,冯缨都没说过一句话。到最后,还是季景和忍不下,开口道:「二姑娘,我娘……」 冯缨不管他想说什么,只摆手道:「季公子,不管你是想求情还是想替你娘道歉,我都不接受。」 季景和愣神。 「外头传的那些话,有多少是你娘放出去的,你我心知肚明。说到底,是我不该多管闲事,可我既然管了,就不怕那些难听的话。不过就算我不在意,也没打算接受你的道歉。」 冯缨笑了笑,「你会有极好的未来,可小妹不会有。你真正该道歉的人,是小妹。那才是受了一辈子都不会好的委屈的人。」 冯缨说完话,压根不管季景和会是个什么反应。哪怕他今天会如鲠在喉,对冯缨来说,也与她无关。 她只可怜小妹,投生在季母的肚子里。却也庆幸小妹,顶头有季景和这个哥哥。 起码,有他在,小妹还不至于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贫困中。 冯缨不客气地送客,季景和自然不好多留,只能行礼告辞。可他才下台阶没两步,却又突然听到了冯缨叫她。 他回头,站在门前的女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拇指抚过未上胭脂的唇瓣,惹人注目。 「那日帮着说话的那位公子,季公子可认得?」 季景和沉默下来。 良久,久到冯缨无奈以为他也不认得对方时,终于听到了回答。 「那位公子,应当是太子侍讲魏韫魏大人。」 冯缨目送着季景和走远,等见不着人了这才转过身,摸了摸鼻尖问:「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给我脸色看?」 她又不是个瞎的,怎么看不出刚才那一下季景和突然黑了脸。 仔细想想,书里说男主是个心思旁人难以揣测的,她也就觉得刚才的突然变脸也不是多叫人不痛快的事了。 绿苔一脸茫然,半点不知。 碧光吐出一口气,咳嗽两声:「姑娘何必在意这些。」 「也是。」冯缨点点头,犹豫了下,问,「那位魏韫魏大人,你可知道他的事?」 「奴婢身份卑微,只听说过这位长公子,还是跟着姑娘才有幸见到本人。」 「为何称呼他为长公子?」 碧光道:「长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是以虽有官身,但鲜少出入朝廷。陛下和太子殿下对长公子多有照拂,允他身体好时再进宫做事。再加上,长公子是魏家长子长孙,因此,平京城里的人,都习惯了称呼他为长公子。」 冯缨颔首:「这么听起来,他身子弱倒的确是件很可惜的事。」 「其实可不可惜又有什么关系。奴婢虽才见过长公子,可这些年没少听到长公子的事情。唯一可惜的就是长公子这般年纪了,却因身子,始终未能娶妻生子。」 「那岂不是随时都可能绝后?」绿苔呆呆地叫出声。 碧光噎住,道:「是……是呢。可听说不娶妻是长公子的意思,因为长公子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不愿拖累成为自己妻子的那个人。」 「竟是位这么善良的好人呢。」 绿苔感慨,冯缨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计:「小舅舅不也怕自己死得太早,死活不肯娶妻么。」 「可六爷不是同春风楼的青娘相好吗?」 冯缨笑了下:「碧光,去把季公子拿来的那些果子都给那位长公子送去。」 「姑娘不吃吗?」碧光问。 「不吃。」冯缨摆摆手,「那些果子看着便发酸,还是送去给长公子吧。说不定吃上一颗能叫长公子多吃几碗饭。」 那人瞧着太瘦了些,应当开开胃,多吃点才能长肉。 他的名字书里都没怎么提,说不定就是因为身子太弱,没等男主角披荆斩棘谈恋爱加升级成首辅就过世了。 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这位长公子实在是……美人薄命。 果子送去了魏府,那位魏韫魏长公子有没有因为那一篮果子多吃一碗饭,冯缨不知道。她也没那个人手去打探这鸡毛蒜皮的消息。 因为季家的事,冯奚言恼了冯缨的不知所谓。 第28章 他在家里当惯了当家人,又有祝氏处处捧着奉承着,他更是觉得家里没人敢忤逆自己。偏巧冯缨的性子和其他弟弟妹妹们不同,冯奚言恼她,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地方,自顾自过得好好的。 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从自己口袋里出。 就为这,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冯缨没少因为各种事被冯奚言追着教训。 再加上冯凝和冯蔻时不时的撒娇哭闹,冯缨几乎是被冯奚言赶着去见了几次相亲对象。 初时,冯奚言还敢让对方直接进到不语阁里和她来个面对面。 被冯缨一枪戳破领口,那人屁滚尿流,连带着冯奚言都被吓得接连做了几晚的噩梦。 之后再相亲,尽管还是不告而来,冯奚言却也只敢隔着屏风让人偷摸见见冯缨。 只是回回都有各种突然情况,好叫冯缨笑吟吟地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来相亲的鳏夫。 次数多了,争吵就难以避免。 闹得过了,连走街串巷的货郎都知道,通济巷的冯伯爷为了尽早把大龄未嫁的二姑娘嫁出去,已经只要是个男人,都肯往府里领了。 这样的话到底难听,又有御史一纸御状告到了庆元帝面前,参冯奚言亏待原配嫡女,试图胡乱做媒,导致庆元帝当众呵斥冯奚言,金口玉言不许他插手冯缨婚嫁一事。 说起来,儿女婚嫁,凭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庆元帝这一下,叫冯奚言丢了好大的脸。 他前脚回府要找冯缨的麻烦,后脚庆元帝的赏赐就如潮水般送进了冯府。 却不是给冯奚言的。 来送赏赐的是冯缨的老熟人张公公。 当着阖府人的面,冯缨如沐春风地接下了庆元帝的赏赐。尽管她那便宜爹的脸拉得比马还长,她愣是当做没看到,欢欢喜喜的将抬入府的几箱子赏赐让人送回了不语阁。 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真金白银。 冯缨自然知晓旁人有多想,愣是除了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和帮着抬箱子的仆役,旁人谁都没能分得一二赏钱。 祝氏几次想让她把赏赐拿出来,冯缨不肯。 她傻了才把这些钱拿出来,天知道最后进了谁的口袋。 当然,她不肯给钱,祝氏总不会咽下这口气的。等到冯奚言为了祝氏气冲冲跑到不语阁吵闹,她笑眯眯地当着人面,举起了院子里的石凳子。 冯奚言:「……」 别说要钱了,就是其他的事,他也只敢嘴上瞎吼两声。 比如什么「你再不嫁人,就把你送去家庙!」 冯缨是不怕这种吓唬的,她还逗弄绿苔,说到时候要带绿苔一块去庙里。绿苔傻妞,还傻乎乎地问「有肉吃吗」。 不过那天之后,冯奚言像是学乖了,再没动辄往不语阁跑。冯缨让碧光打听了下,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 似乎是冯凝原先说好的人家听说了外头的那些传言,终于忍不下去了,想要同冯家解除婚约。 听说消息的时候,冯缨从外头买了一盒子的首饰,将梅姨娘和冯荔请到了不语阁。 「二姐姐身上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这些簪子当真要都送给我?」冯荔撇撇嘴,伸手把桌上的珠钗簪子都拢到面前。 「你二姐好心给你,你还这么多话。」梅姨娘作势去拧她耳朵,略显激动道,「二姑娘,夫人的那些嫁妆如今都还在老爷他们手里,你哪来的那么多银子?是上回宫里来的赏赐?可就是买簪子,这一下买这许多都送给七丫头……实在是太大方了。」 比如说冯荔手里正捏着的一支,光是上头的东珠,就不是她们平日里能买到的好物。 冯家虽然有爵位,到底没那么富裕,就是有银子给女眷添置首饰,那也得先祝氏和她的女儿们,而后才轮到她们。 梅姨娘用心疼的目光看着冯缨,只觉得她家二姑娘跟着盛家男人们长大,跟着学会了败家,丝毫不知柴米贵。 「不过就是几支珠钗簪子。」冯缨取了一枚端庄些的镯子,亲手给梅姨娘戴上,「姨娘从前照拂我,我都记着。只是送些首饰,还不至于穷了我。」 她嘻嘻笑道:「我娘的嫁妆是在我爹手里没错。可我从前在河西,是正正经经领俸禄的,那儿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我又不需要打扮,就攒了许多。」 「而且,」她笑得越发开心,「不算上回宫里来的赏赐。但是头次进宫的时候,陛下和皇后娘娘就私下给了我许多银钱。姨娘放心,我荷包鼓着呢。」 她本来只想给梅姨娘买些首饰,可梅姨娘是妾,她做嫡女的给妾送那么多的礼,祝氏晓得了肯定会背后挤兑梅姨娘。 于是,转念想到冯荔,她索性借送七妹妹首饰为由头,把那一盒子的首饰送给她们母女。 第29章 「你就是荷包鼓着,也千万记得省着点花。」梅姨娘说,「咱们府上如今这位夫人,可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这院子又偏又破,不如拿钱修整修整。这个钱,她是绝舍不得出的。」 冯缨扬眉,看了一眼支起来的窗户。窗外院子里,几个年纪尚小的丫鬟吭哧吭哧扫着落叶。 别说院子,就是她这几个小丫鬟刚来的时候,身上也没一件像样的衣裳。还是她讨的银子,专门找裁缝做了几身,才叫小丫鬟们都有了样子。 「他们夫妻俩的能耐,我倒是不怕的。」 「二姐姐胆大,自然能这么说。」冯荔摸够了簪子,哼哼两声,「这年头,最怕的应该是小鬼。」 冯缨自从明确表露出对抢走季景和没有兴趣后,冯荔只自己生了几天的闷气,就彻底没了脾气。 又过几日,得知是季母在外头胡说八道,她又觉得好心成了驴肝肺,气得摔了自己的一套茶具,又心疼又气愤地说不要喜欢季景和了。 话是这么说,可冯缨哪哪都看不出她有多喜欢季景和。 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知道什么,在试图紧紧抱住一条隐形大腿。 「外头那些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换作是我,早哭着喊着要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算了。也就二姐姐脾气好,把那些都抛在脑后。」冯荔气鼓鼓道。 梅姨娘瞪她。 她把嘴一撇:「本来就是嘛。人是姨娘看上的,幸好我还没嫁,不然就要被磋磨死了。」 冯缨笑着说:「这不是被我搅和了吗。」 两家的婚约还没退,无论是她还是冯荔,这门亲事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的样子。 正说着话,院子外传来小丫鬟的惊呼。 冯缨头一扭,就见小孩钢炮似的冲进院子,撞了人还回头狠狠往小丫鬟的腿上踹了几脚。 「是小十。」梅姨娘又急又气,发狠拍了桌子,「年纪小小,也不知跟谁学的骄纵脾气。」 绿苔和碧光这时候已经去到院子里,一个拦住十公子冯昭,一个去扶被撞倒的小丫鬟。 冯昭气恼得不行,大声嚷嚷:「这里是我家,凭什么我不能进去!不准扶那个死丫头!她一个下贱的奴婢撞了本公子,该打!狠狠的打,打死了丢出去!」 追着冯昭进来的是他的奶婆子,闻声连忙去捂他的嘴:「小祖宗!」 「捂什么?让他说。」 冯缨几步走到屋檐下,「你让他说,我倒想听听,他这么横冲直撞地进我不语阁是为了什么。为了彰显身份,告诉我这里是他的地盘?」 奶婆子吓了一跳,张嘴想说话,又瞧见梅姨娘也跟着走了出来,赶忙低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冯缨往冯昭脸上扫了几眼。 这个弟弟,一贯被文姨娘护得很好。听说是因为身子骨不算强,时不时就会病上一场,因此轻易不见人。 她自回府,只见过几次,瞧不出身子哪里弱,脾气倒不小。 「你想说什么?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以好好说了。」 冯昭把脖子一梗,瓮声瓮气喊:「外面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二姐姐因为你,都要被人退亲了,这都是你的错!」 冯缨招招手,让碧光斟了杯茶过来。绿苔主动搬了张椅子,冯缨往上头一坐,翘起腿,一口接一口悠闲地喝茶。 其实她也尝不出茶的好坏,可这种时候吃瓜喝茶,总是最有趣的事。 院子里,鸦雀无声,疼哭了的小丫鬟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余下几个小的,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不知道为什么,冯昭有些害怕眼前这个二姐。她会舞刀弄枪,听说还杀人如麻,他凭着一口气冲过来,现下被人这么一晾,气消了大半,慢慢生出了畏惧。 一杯茶喝到了底,冯缨终于开了口:「原来是因为这事。不过,你是不是记错了数?」 她挑眉:「论齿序,家里的老大是如今还在河西的大哥,其次是我。你嘴里的二姐姐,明明行三,你则是家里的老十。」 冯昭年纪小。 他是卫姨娘所出的三子,如果没有芳姨娘前两年生的冯凌,他该是整个冯府最小的主子,任谁也不能比他更得宠。 可惜,多了个冯凌。 冯昭脸上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你是卫姨娘生的,你不认得我也正常。可母亲和卫姨娘应该告诉过你,咱们府里原先还有位原配夫人,论身份,阖府的人都比不过她。」 冯缨看着冯昭,一字一句道。 「这个府里的原配夫人,姓盛,是皇室姻亲,将门盛家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她是我娘,你该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一声母亲,或是郡主。」 冯昭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才不是我母亲!你也不是我姐姐!」 第30章 「你是坏人!你害得二姐姐要被退亲了!」 「你怎么不死在河西!」 冯缨个子高,坐在圈椅上,修长的腿微微翘着,鞋尖从裙底微微露出。她不爱穿裙装,因为觉得过于累赘,不方便动作。但真穿上了,她也不觉得自己难看。 她的裙摆是月白色的,上头勾了几朵金莲,裙摆一动,就能瞧见灿灿的金色。鞋子是湖绿色缎面,绣了葡萄纹,鞋尖还缀着小小的东珠,脚微动,东珠轻颤,引人注目。 她低头喝茶,青丝微垂,拂过茶盏。她撩了把头发,露出白玉似的耳垂,而后抬起头,嘴唇微抿。 从前在原先不语阁里伺候的丫鬟们,不是早就成了祝氏的人,就是到了年纪配了家中仆从。圣旨召她回京,虽有冯奚言求来的原因,但祝氏压根没有专门留人出来伺候她。 现在不语阁里的丫鬟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再小一些的与冯昭一般年纪。 甚至还有更小的。 冯缨从来不对着她们发脾气。 所以,她们看着冯缨,一开始还没察觉出什么,只当一贯爱欺负人的十公子终于吃到了教训,站在院子一角你看我我看你痴痴的笑,很快有聪明的止住了她们的笑。 冯缨神情严肃,眸光凌厉。 她还没说话,冯昭已经浑身发颤,两个拳头紧紧握着,硬着头皮:「看什么看!」 冯缨扫他一眼:「你说错了话,我没打你没骂你,怎么还不能看你了?」 冯昭虽然是卫姨娘所出,但从小养在祝氏的膝下,在有冯凌前,他是家里最受宠的。祝氏疼爱他,比疼爱冯澈更甚。 他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就是不能!母亲说了,家里以后得听我和哥哥的,谁也越不过我们!我不喜欢你,你就不能看我!」 冯缨眼帘微抬。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已经听话地被碧光带到了院子外。那个奶婆子想说话,被绿苔拉了出去。 冯缨站起身,唇角含笑走到冯昭面前:「冯昭。」她连名带姓的喊,「我可以死在河西,也不怕死在那里。但如果要死,死之前有些事,我总是要讨回来的。」 冯昭僵了片刻,哼一声道:「你要讨回来什么?你现在就离开家,等我长大了,我把你要的东西给你送去!」 冯缨摇头:「你送不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你送不了的。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靠谁起来的?」 冯昭张嘴想说「是我爹」,冯缨直接堵住了他的话:「不是爹。是天子和盛家。」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 冯缨比冯昭高上许多,必须低头才能看见他。冯昭到底年纪小,气弱,没说两句话,脸上已经露出了难堪:「我爹是伯爷!他才不需要靠别人!」 「爹从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推官,如果不是因为凑巧救了陛下,得了一个爵位,如何娶得了我娘?我娘是将门之女,本可以嫁给世族勋贵,出嫁那日,十里红妆。」 「靠着我娘的嫁妆,冯家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爹也慢慢官至知府。很可惜,我娘没了,爹的官也没了。」 冯昭怒目圆睁:「才不是!爹丢了官,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爹看上了外头一个良家子,人姑娘不肯给人做妾,一心只想嫁给心上人。母亲贤良地去了人家家里,花钱逼着人被退亲,然后大摇大摆地要把人姑娘抬进家里。结果进门那天轿子在侧门磕着,人直接滚到地上,大伙这才发现,那姑娘早就在上轿的时候就用把剪子把自己捅死了。」 冯荔从梅姨娘身后探出头来,说完话,又赶忙躲了回去。 冯缨笑了:「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桩人命官司。逼死一个本可以不死,还能嫁给两情相悦的心上人的姑娘,难怪冯家如今只剩下一个爵位。」 「明明还有大哥!大哥是翰林图画院待诏!」 「我说过了。」冯缨幽幽道,「你大哥叫冯泽,冯澈是你三哥。」 「反正、反正……」冯昭眼圈发红,拳头捏得紧紧的。 冯缨摊手:「反正什么?爹没了官职,身上只剩下一个伯爷的虚衔。等你长大,爹兴许……嗯,这个爵位不会承袭给你们,所以那时候你能还我什么?」 冯昭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后,梗着脖子吼:「反正都是你的错!」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冯缨气极反笑:「我有什么错?我不肯随随便便嫁人是错了?我帮了常年受欺负的人也是错了?」 冯昭哑口无言。 他年纪虽然不大,可也晓得道理。祝氏是不教他那么多的,爹也不教,乡下的祖父祖母更不会懂什么道理。他知道的很多事,都是三哥教的。 第31章 三哥说过,归根究底做错的人是爹。这么怕四姐五姐婚事生变,就该早些记起远在河西的大哥二姐。 「可是四姐要被人退亲了。」冯昭扁着嘴,「外面都在说你,还说咱们家的姐姐们都……都不好。四姐要被人退亲了,五姐也开始害怕……」 「昭儿!」 冯昭的话被院子外传来的尖叫打断。 冯缨循声去看,冯奚言和祝氏一前一后快步走进院子。祝氏尖叫着扑过来抱住冯昭:「昭儿,你有没有挨打?疼不疼?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母亲!」 冯奚言扬手就要打:「他是你弟弟,你就这么欺负弟弟?」 冯缨避开,声音越来越冷:「我欺负他了?我是打他,还是骂他了?爹老当益壮,还能给我生弟弟,怎么现在就老眼昏花看不清人了。」 冯昭也喊:「二姐没欺负我!」 祝氏咳嗽一声,搂住冯昭:「昭儿,好孩子,你不需要撒谎的。你二姐姐性子急,又用惯了刀枪,可能哪里碰着你了,你可别生她的气。」 冯昭古怪地看她:「可是,二姐真没欺负我……」 冯缨不由失笑,挑眉看向急恼的夫妻俩。 冯奚言脸色难看,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祝氏却是个聪明的,反应极快:「那、那许是奶婆子太心急了,误会了你二姐姐。」 她说着,扭过头呵斥奶婆子。 奶婆子低头,不敢吭声。 祝氏做得这一场戏,瞧着是给了冯奚言一个台阶下。冯奚言咳嗽两声:「既然是误会,那最好不过。你做姐姐的,哪怕弟弟说错了话,也不能欺负他。」 冯缨「哦」了一声。 冯奚言皱眉:「你这什么态度?」 祝氏忙伸手拦了一下,笑道:「缨娘,你也别怪你爹。咱们家如今被人指指点点的,你爹心里也不痛快。」 冯缨轻轻嗯一声:「所以,四妹被退亲了?」 「你想要她被退亲不成!」冯奚言吼道,「你自己不肯嫁,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嫌丢人,还害得妹妹要被人退亲,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丢脸!」 冯缨喝了一口茶,道:「我有什么好丢脸的。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嫁人,难道爹从前不知道?」 「似乎对爹而言,只有家里弟弟妹妹们这些个儿女?」 冯奚言听她这样说,不乐意地皱了皱眉:「你胡说什么?你们兄妹俩远在河西,又只听你们舅舅的话,难道我还管得了你们俩不成!」 说完,他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无知小儿,怎么就不明白,你的名声坏了,家里的妹妹们也会跟着受到影响。」 冯缨没有任何反应。 冯奚言有些恼怒:「我说了这么多,你连个关心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冯缨从善如流:「爹想要我做什么?」 这语气风轻云淡到好像只是问冯奚言「想要喝什么茶」。 「宫里送了信来,过几日陛下要去西郊狩猎,皇后特意邀你一同过去。」冯奚言道,「你记得到时候带你四妹妹和五妹妹一块去。」 冯缨嗤笑:「行啊。」 冯缨随口答应,冯奚言和祝氏见她不问原由,只当她是心知肚明的,当下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们哪里像是为了给冯昭撑腰来的,分明是得知了陛下要秋猎的消息,想找个借口让她带冯凝冯蔻一道去。 大约也是想顺便让姐妹俩能结识哪家的公子,免得亲事被退之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家。 夫妻俩前脚才走,冯荔又从梅姨娘身后跳了出来:「二姐姐真要带她们去秋猎?」 「想去吗?」冯缨笑问。 「能去吗?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带两个是带,带三个就不是带了?」 她说这话,已然是愿意带上冯荔的。 梅姨娘满脸欢喜:「二姑娘,我也不求七丫头能嫁什么高门大户,让她能跟着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母女俩又欢欢喜喜地在不语阁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到了用膳的时辰,这才要回自家院子。 冯缨送她们到院外,梅姨娘忽然转过身来,低声道:「秋猎这种事,刀剑无眼,二姑娘可要千万小心。」 说完她左右看看,小声说,「到时候还得当心四姑娘和五姑娘。」 冯缨眨眨眼,就听梅姨娘「呸」了一声。 「祝素婉养的两个女儿是什么脾气,我清楚得很。外头想退这门亲,又不只是因为你做的那些个事儿。」 「这平京城里又不都是瞎子聋子分不出好歹。你且当心些,别叫那两个害人精害了你自个儿。」 平京西郊有片围场,原就是前朝留下的皇家狩猎场,里头动物种类繁多,数量也不少。 第32章 到大启开国,围场一度被闲置,经过几代帝王的「忽视」,到先帝重拾秋猎,围场里的动物已经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 庆元帝好武。身为帝王,他只能把好武投放到每年的秋猎上。 皇帝秋猎,随行的队伍自然庞大。好在围场不过就在西郊,倒不妨碍他玩够了能立即回宫处理政务。 「朕听说,太子妃又有身孕了。等回去,你且多陪陪她,好叫她安心养胎。」庆元帝骑在马上,望着广袤的围场,扭头对跟随在身边的太子道,「还有你宫里的那些个女人,若是有不安分的,早些揪出来,别祸害了妻儿。」 太子含笑点头:「父皇放心,儿臣明白。」 庆元帝见太子如此,当下也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身为太子,你有开枝散叶的任务,可也不能为了这,叫宫里的女人们乱了规矩。」 「含光,青雀和你年纪相当,如今都有三子一女了,你什么时候考虑娶妻生子?」 左右都不过是近前伺候的宦官,庆元帝一开口,便是连连叫了太子和魏韫的小名与字。 这样的称呼,显得格外亲昵。身边的人听着,丝毫不觉得惊异。 「陛下,臣这样的身子何必拖累了人家姑娘。」魏韫驱马往前几步,只稍稍落后于太子。 「你身子虽弱,可也不是不良于行。」庆元帝摇头,有些不满他常年不变的回答,「若是城中那些世家不愿把嫡女嫁给你,便是庶女也不差。总归你成家后留下子嗣,与你与、魏家,都是个好事。」 「陛下,臣不能。」 同样的话,庆元帝也不是只说过这一回。君臣二人已经接连好几年,就这个问题上产生过一模一样的对话。 魏韫能听到庆元帝的叹息声,他的眼神黯了黯。 他并不是自小身子不好,相反在他的记忆中,很小的时候,他是能让人头疼的泼猴。可是泼猴有一天突然病倒,捡回一条命后,就成了病恹恹的药罐子,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将苦涩难咽的药汁,当做汤水天天服用。 这样的身体,叫他去娶妻生子,分明就是祸害别人。 当然,平京城里的世家们不是不知事的——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哪怕是庶女,也没人肯冒险。 其实也不算冒险,毕竟满城的人都认定了,魏长公子是个短命的。今天没死,明天没死,后天一定会死。 「你们这些小孩,一个两个,不是不肯娶,就是不肯嫁。」 庆元帝到底心里不满,听太子在旁劝慰了几句,忍不住抱怨道,「你这身子骨……算了,有个强健如牛的还说什么都不肯嫁人呢。」 太子哭笑不得:「父皇,表妹不是不肯嫁。」 恰好就在此时,有眼尖的宦官瞧见忠义伯府的人到了。 太子远远看了眼那头走过的人:「是忠义伯府的两位姑娘。」 忠义伯就是冯奚言。 因为只是三等伯,所以尽管有了爵位,也不过是个得依靠庆元帝的恩赐和妻子家世才能在平京城里站稳脚跟的普通男人。冯家自称世家,更是成了人人嘲笑的事情。 尽管冯奚言后来成了知府,可自从原配夫人和静郡主过世后,忠义伯府在平京城的地位又跟着一落千丈。很快,冯奚言因犯事,被贬官,身上只剩下一个忠义伯的爵位。 这几年,众人一边冷眼看着冯家打肿脸充胖子,跳着脚要把后来娶的妻子所生的两个女儿嫁进侯府高门,一边一次次听见从承北府传来的大小战事消息。 那些消息里头,被冯家遗忘的一对兄妹,名声总是最为响亮。 太子说「两位姑娘」,显然指的是冯家如今的两位嫡出姑娘。 「怎么是她们?」庆元帝不满,「缨娘呢?」 庆元帝话音落,就听见「哒哒哒」,一阵马蹄声从稍远处传来。 魏韫低头咳嗽两下,这才循声去看。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驮着一身大红锦袍的女子,从远处朝这边飞驰而来。日影在她身上洒下了金色的光晕,夺目的叫人不忍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 随着马蹄踏近,魏韫认出了马背上的人。 冯缨。 忠义伯府的那位二姑娘。 或者说,是河西盛家军的冯校尉。 她是那种十分明艳的长相,眸含春水,眉眼如画。如果不是消息确凿,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秾艳的美人,会是杀得关外部族闻风丧胆的女罗刹。 琼鼻樱唇,黛眉桃腮,这些放在美人身上的形容词,无一不能在她脸上找到。 如果她在平京长大,只怕是多少人少年时心里期盼的那个妻子人选。 魏韫在打量冯缨的同时,那头的冯缨也在初初发现皇帝表舅和太子表哥后,发觉了与他们同行的魏长公子。 第33章 他似乎、身子仍旧不大好? 「长公子。」她轻轻喊了一声。 魏韫颔首:「冯姑娘。」 「缨娘可算来了。」庆元帝望见冯缨,面上的笑顿时浓了几分,「这马不错,是匹好马,缨娘从哪里寻来的?」 冯缨勒马停在庆元帝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她说完起身,笑嘻嘻道,「前几日去集市上转了一圈,正好开了马市就瞧见它了。表舅,你也觉得它不错吧。」 她前头还称呼的陛下,一转头就喊起了「表舅」。 魏韫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 黑马红衣,气定神闲,还透着与传言不符的小女儿的神态。 到底……还是个年轻鲜活的女孩。 「你这丫头倒是打小眼光不错,像你小舅舅。」庆元帝看着眼前的冯缨,脸上笑得不行,「你小舅舅最会挑马,他第一匹马,就是你大舅舅把他带到马市,让他自己挑出来的。可不是陪着他冲锋陷阵了许多年!」 「表舅说的是踏云吧。那的确是匹好马,可惜为了救小舅舅,被毒蛇咬了死在沙漠里,甚至无法带回河西。」 一提起舅舅们,提起河西,冯缨就有说不完的话。 庆元帝也十分乐意听她说那些旧人旧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许久。直到皇后命人来催,才发觉到了时辰。 围猎开始前的祭祀,人人郑而重之,不敢马虎对待。冯缨好奇地在底下看着,看了一会儿,便又觉得无趣得很,遂低下了头,把玩起腰侧的佩刀。 魏韫站在前头,他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望见女眷群中的冯缨。 目光落在她嫩白的侧脸上,随后移开视线。垂下了眼帘。 祭祀结束,男人们很快追随庆元帝开始了狩猎。女眷们闲来无事,三五成群围在一处谈笑。 冯缨坐在边上,拿着一柄匕首无所事事地在地上写写画画。实在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召来碧光说了几句话。 碧光面露惊异,转身走开,不多会又走了回来,低声回话。 全平京城的人都知道,忠义伯的二姑娘最近是个什么名声。各家女儿多得了家中长辈的叮嘱,要她们远着些。是以,女眷们都离得远远的,谁也听不见那头的主仆俩说了啥。 等她们再注意到那头的动静,冯缨已经骑上马,跟在男人们身后往陛下狩猎的林子去了。 「二、四姐!你看她!她哪点像我们冯家的姑娘,成日里跟着男人,简直……简直伤风败俗!」冯蔻见女眷们都看着冯缨追着男人们进林子,便觉得心里呕得很,转头对冯凝道,「盛家简直不知所谓,怎么能这么养女儿?」 冯凝冷笑:「盛家就是一家子粗人,除了打仗杀人,他们懂什么!养出一个姑娘,还没个姑娘的样子。」 旁边有女眷诧异地看着冯家姐妹。都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大多都互相认识,冯家姐妹素来喜欢追着世家女眷跑,伏低做小最是顺手,突然这么说话,有同样是将门出身的女眷当下皱了眉头。 冯凝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拈着帕子掩了掩唇:「是我说错了话。只是我那二姐……实在有些不像话。」 旁人家里事,非要掺一脚,还同那家的儿子来往频繁,似乎还差点坏了自己妹妹的亲事? 女眷们面面相觑,有的人不发一言,有的脸上露出了显眼的不屑一顾。 魏韫因着身体不适,就近从女眷身后绕过,冯家姐妹的话凑巧被他听在耳里。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身边的长星想开口询问,被他止住声音。 「那位李大人,想必姐姐妹妹们也都认得。我家庶出妹妹虽说还没正式定下婚约,可也是交换过庚帖的。二姐姐这么做,惹得爹娘丢脸,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妹妹。」 这是冯家如今行四的姑娘。 「你那嫡姐一看就知是个不安于室的。正经姑娘该做的事,她看着似乎一桩都不做。」 这位好像是崔御史的女儿。 「她这般年纪还未出阁,还不如死了算了。分明就是故意拖累你们姐妹嘛,她不嫁人没事,你们总是有人要的。」 这是宫中某位嫔妃的妹妹。 魏韫又听了几句,多是些女儿家尖酸刻薄的嘲讽,也有姑娘劝说她们少胡乱说话的。 他稍稍站了一会,想到那种明艳动人的脸,摇了摇头。 她是鸿雁,是鹰,与这些家雀如何相提并论。 魏韫走得悄无声息,女眷们的话题在冯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大多都在表露对她的不喜。 冯凝听得高兴,冯蔻却突然大喊了起来。 「四姐,快看!那不是申家哥哥嘛!」 第34章 冯凝猛地去看,稍远处的林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凑到了冯缨的身边。再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已经一块隐没在林海中。 那个人……那个人…… 分明就是她还未退亲的未婚夫! 庆元帝是个好武的皇帝,年少时就爱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只是他毕竟是皇族,许多事也只能偷闲玩玩。面对边关的战事,他更是几次表露过想要御驾亲征的想法。 可惜,盛家军在河西一带,为他挡下了许多战火,以至于每每他有这类想法,满朝官员都会拼命上书,给他找别的什么事做,千万别想为了边关那点盛家完全搞的定的战事,亲自奔赴战场。 冯缨进林子时,庆元帝正一箭射中了鹿眼,太子亲自与人一块下马绑起鹿的四蹄。 这箭之后,狩猎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被激起血气的青年们吆喝着在山林间追逐起猎物来。 瞧见冯缨过来,庆元帝笑着指了前头奔过的兔子,道:「缨娘,来,射一箭给朕瞧瞧!」 冯缨应和一声,弯弓拉弦,直接射中了草丛中灰扑扑的兔子。 有护卫打马过去,捡起兔子拎到庆元帝面前。箭横穿过喉咙,没涌出什么血来。 「你这箭术果真不错。」庆元帝颔首,「有你大舅的影子。」 「远不如大舅舅的厉害。」冯缨遗憾地摇头,「这皮子有些伤到了,只能带回去吃肉。」 「怎么,缺皮子?」 「想给大舅母做副手套。」 她说着话,又一头獐子被人驱赶着,慌不择路跑到了近前。 那身皮毛,油光发亮,看得冯缨一双眼睛跟着亮了起来。有护卫想射下獐子献给庆元帝,庆元帝摆手,就见冯缨笑着冲自己拱手,扬鞭策马,追着獐子就跑了。 「是个性子活泼的。」庆元帝笑。 太子低头:「表妹无愧是盛家养大的女儿。」 「是啊。她是盛家养大的。」 冯缨追着獐子进了密林,很快就瞧不见獐子的踪影。 随行的小太监喘着气吃力地跟在后头:「冯二……」 「嘘。」 冯缨突然勒紧缰绳,眯着眼观察周围。 她七岁那年,被粗心的小舅舅忘在了河西镇附近的一座山上。 没有食物,她拿草叶充饥。月黑风高的时候,费力爬上树,在山里此起彼伏的狼嚎中睡着。 等到第二天,她才被二舅舅和三舅舅找到带回家。 那时候小舅舅被大舅舅打得趴在床上七天下不了床。等小舅舅伤好了,活蹦乱跳了,她又求小舅舅教她怎么在山上活下去。 她学体育出身,可她的专业里没有告诉她要怎么进行野外求生。在完全无法预料,没有现代文明的世界里,她总是想多学一点实际的东西,以防将来的某一天,她需要依靠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不管是沙漠还是密林,对她来说,都宛如一片空地。 风、气味,都能告诉她周围的所有事情。 果不其然,右前方的一处半人高的矮树丛中,有一对柔软的耳朵弹了弹。 冯缨抿着笑,抬手一箭,射了过去。 与此同时,从她的身后,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等到箭头没入被惊动后跳出树丛的獐子,冯缨回过了头。 「冯二姑娘。」是方才那个进林子前凑过来自报家门的青年。 「申公子。」冯缨颔首。 申时行驱马上前,扬手让身后跟着的护卫赶紧上前帮忙收拾地上的猎物。 「二姑娘好箭法!」 「多谢公子夸奖。」冯缨注意到他望身前凑,微微后退两步,胯下的黑马冲着他的黄马喷了个响鼻。 申时行的目光痴痴呆呆,仿佛就这么黏在了冯缨的身上。 冯缨嫌恶地皱了皱眉:「申公子若是不擅行猎,就早些回营地休息吧。四妹妹今日也来了,想必你们未婚夫妇也有许多话要说。」 他跟他身边护卫的马背上,什么猎物都没有。想来不是心思不在行猎上,就是骑射功夫极差。 「没有没有,二姑娘不知道我与府上四姑娘的婚事已经退了吗?」 「对不住。」她还真就不知道。 申时行嘿嘿笑:「我与四姑娘,本就只是双方父母一厢情愿结的亲。若是问过我,我要娶的姑娘,定是要像二姑娘这样,能文能武,英姿飒爽。」 这话已经是极其直白了。冯缨简直要气笑。 冯凝冯蔻的两门亲事,她让碧光都去打探过了。冯奚言为他两个宝贝嫡女都选了城中的大家族,不是侯门,就是世家。自然,以冯家的地位,即便能嫁进那样的家庭,也只是嫁给其中不甚受重视的嫡子或是庶出。 第35章 冯凝与申时行有婚约。这婚约定下许多年了,两人听说原先也是极为情投意合的。不过申时行家中早有通房,私下也爱流连花街柳巷,虽是嫡子,却不受重视。 他现在说什么退婚,又朝自己跟前凑,傻子才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思。 「是吗?」冯缨对他笑道,「那就祝公子能早日娶到这么一位美娇娘了。」 她话罢,双腿一夹,夺过獐子,驱马就跑。 她力气不小,那原本扛着獐子的护卫被她一拽,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申时行一鞭子甩在护卫身上:「没用的东西!」他又去看冯缨,舔了舔牙尖,露出垂涎的神色。 「冯二这样的女人,撕了衣裳扔在床上,一定别有滋味。」 林子里的狩猎一直进行到午时,方才有皇后近前的宦官敲响了锣,又有侍卫擂鼓,宣布狩猎暂停。 女眷们已然聊得差不多了,都望着林子的方向,盼着能见到自家夫君或兄长能从林子里猎出些什么。 冯凝自然也不例外。 自看见申时行同冯缨说话后,她就好似百爪挠心,急躁的不行,连冯蔻都被无辜迁怒了几次,姐妹俩差点不欢而散。 虽然祝氏在送她们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千万要在围场好好表现,最好是能叫那些世家子弟瞧上她们。 可姐妹俩显然有不同的选择。冯蔻已经与一个出身世家的年轻侍卫眉来眼去,冯凝却还在等着申时行。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从林子里出来,有人一眼就瞧见了慢吞吞走在中间的冯缨。 她穿了红色的锦袍,本就最显眼,偏生她的马背上还挂了许多的猎物,更有眼尖的人瞧见她的周围聚着一群同样鲜衣怒马的少年。 女眷们一时无言,面面相觑。 再往后看,还能清楚地看到申时行有意识地在往她身边靠近。只是每次靠近,总有少年不动声色地把人隔开。 冯蔻正巧回来,瞧见这些当即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扭头担忧地看向冯凝。果然,冯凝的脸色十分难看。 「她怎么能这么做!申家哥哥一向与姐姐你交好,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和她这么亲近了,一定是她在林子里使了什么手段!」 冯蔻抓住冯凝的手,「四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被她比过去!她娘……她娘夺了娘的亲事,她现在又来夺你的,她不要脸!」 冯凝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临近营地,冯缨才发觉营地间已经摆起了果木架,这是皇后奉了庆元帝的命,要设烤肉宴。已有女眷们找好了位置,只等着把肉烤上。 她当下下马,准备先回自己的营帐换身衣裳。可还没走上几步,身后传来疾跑的声音。 她当下转身避让,就见一身绿衣的冯凝擦身而过,「噗通」一身,扑倒在地上。 一时间,周围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冯缨挑眉,蹲下身:「四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你是故意的?」 冯凝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冯蔻急匆匆地奔过来,扶着冯凝张嘴就嚷:「二姐姐怎么能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我狩猎回来,正打算回营帐,四妹妹好端端跑过来,我还以为是谁想偷袭我。」冯缨淡淡道,而后目光一闪,狡黠笑,「毕竟,我在河西长大,在哪里任何时候都不能不去管背后的人和事。」 敌袭可从来不会管是正面还是背面。 「二姐姐明明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事!」冯凝恨声道,「申公子是我的未婚夫,二姐姐……二姐姐怎么能抢走他!」 「就是!二姐姐明明已经抢走了七妹妹的未婚夫!」 这个控诉来得有些意外。 冯缨愣了一瞬,忽然就变了脸色。 冯蔻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退。冯凝强撑道:「难道我说错了?你就是抢……你要做什么?」 冯凝突然尖叫,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冯缨不知为何拉开了弓弦,神色凝重,箭头……箭头好像直指着冯凝。 「冯二姑娘!」 「二姑娘千万别冲动!」 「阿凝你快躲开!」 女眷们乱成一团,有宫女太监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作势劝阻。 冯缨却充耳不闻,把箭搭在弦上,不过眨眼,拉弦射出。 「嗖!」 箭出。 冯凝闭眼尖叫,冯蔻大叫着扑到冯缨身边,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没有防备冯蔻的动作,等被推开的时候,脚下压根来不及施力,整个人直接往后倒。 「背后有火!」 循声赶来的太子妃尖叫出声。 第36章 冯缨清清楚楚地看到箭擦过冯凝的鬓发,擦着她的耳尖,射进了背后的木柱后,这才使力想往一侧翻转。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等下没躲过去,顺势在地上打滚把沾上的火熄灭。 可下一个动作,有人从后面伸出身,揽住她的腰,把她往旁边带了过去。 那双手很凉。 哪怕隔着衣服,她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份属于病态的凉意。 那人似乎没多大的力气,搂住她后很快就摔在了地上。尽管如此,她都被人牢牢护在怀里,鼻尖满满都是草药味。 等冯缨回过神,这才发觉伸出援手的竟然是魏韫。 「长公子?」 男人仰面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听到冯缨的声音,费力地睁开了眼:「冯、二姑娘……」 他说话都费力了,冯缨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腰一弯,把人整个抱了起来。 太子妃愣在原地:「这……」 「找太医!」冯缨吼了一嗓子,什么话也不说了,直接抱着人冲男人的营帐跑。 而那头,冯凝后怕地跌坐在地上,眼泪直往下淌。 冯蔻抱着她一边哭一边安慰:「姐姐!她就是个疯子,她想杀了你!」 「闭嘴吧!」 有胆大的夫人走到了柱子边,看清上面的情况后,冷笑道,「你们骂得厉害的人,刚才那一箭可是救了你们一命!只要多废话两句,你们姐妹俩就得阴阳相隔了!」 姐妹俩怔愣。那夫人指了指柱子,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离开了。 众人围拢过去,就见那箭,赫然将一条通体发乌的蛇钉死在柱子上。 冯凝冯蔻后来怎么被人轻视,怎么被排挤,都不是冯缨会去想的事情。她现在更着急的,是魏韫的情况。 虽然没出血,可魏韫的脸色实在难看,怎么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冯缨急急忙忙地冲进营帐,放下人的动作却又小心谨慎。 魏韫的两个小厮明显急躁了起来,见冯缨竟然伸手就要去解自家公子的衣裳,当下叫道:「冯二姑娘!」 冯缨没停手:「现在要顾忌什么?太医还没来,难道就不能先看看你家公子身上有没有伤到哪里?」 魏韫肤白如雪,身形高大颀长,他站着的时候,如松柏挺立,身上自有那股林间白雪般的亘古深远的清冷。不过现在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讨厌。 冯缨动作干净利落,等太医被人拉着进营帐的时候,她已经在长星渡云不甘不愿地帮助下,把魏韫的上身扒了个干净。 「这……冯二姑娘怎么还在这?」太医强抑尴尬,上前躬身抬臂,「姑娘让让,让老夫给魏大人瞧瞧。」 冯缨听到「瞧瞧」,当下就让出了床边的位置:「长公子刚才护着我摔在了地上,估计是后背或者后脑勺磕到地了。韩太医您瞧个仔细。」 韩太医最是熟悉魏韫,一听这话,口气郑重起来:「姑娘放心,老夫这就看看。」 冯缨不再说话,安静地站在边上看着。 韩太医让长星渡云在旁搭手,把魏韫翻了个身。这一翻身,渡云先叫了起来:「公子,你背上都擦破了!」 冯缨一愣,旋即上前要去看。 长星反应过来,作势要拦,可她已经几步走到了床边。只见男人的背后,有大片的擦痕,分明是方才抱着她摔在地上的时候受得伤,血珠渗出,还没凝结。 冯缨顿住了脚步。 韩太医很应景的叫了起来:「哎呀,这伤可不算轻了。姑娘先回去,等老夫给大人敷好药,再来探望。」 冯缨默默转开身,却丝毫没有走人的意思。 韩太医没法,只好就这么开始着手治疗。毕竟谁都晓得,冯家这位二姑娘那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同袍们光胳膊光腿的,魏长公子赤个上身实在算不得什么。 伤口需要清洗,冯缨站在边上,能清楚听到渡云给魏韫擦伤口的时候,嘶嘶地吸气声。 她以为是魏韫疼了,刚要让人动作温柔点,就瞧见渡云龇牙咧嘴地倒吸气。而真正受伤的那个人,趴在床上,反而轻声细语地安抚着自己的两个小厮。 冯缨耳朵一抖,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扒掉然后随手扔在床脚的衣裳。 碧光这时候在营帐外轻声喊,冯缨慢慢走过去,隔着帐帘:「去帮我……找些针线来。」 那边韩太医在全神贯注地给魏韫清洗伤口,然后上药包扎。这边冯缨拿了针线,蹲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忙碌了一会。 她虽然没再盯着看,可韩太医说得那些叮嘱她一字不落地都听进耳朵里。 毕竟人是好心救自己才受的伤,她多少也都报这个恩。 第37章 这么想,等魏韫略带低哑的回了一句「好」,冯缨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衣裳,重新走回到床边。 「冯二姑娘居然还在?」韩太医诧异道。 冯缨尴尬一笑,递过衣裳:「我给缝了下,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穿。」 她说完,抱拳:「长公子因我而受伤,冯缨十分感激。日后长公子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必赴汤蹈火!」 她说得不假思索,令人一时间有些怔愣。 长星撇了撇嘴:「说得好听。」 魏韫没有理他,定定的看向冯缨。那身着红衣的女孩站在那里,两手抱拳,手背上有些脏,但她好像压根没有发现,一双眼炯炯有神,写满了感激。 他看冯缨的时间有些长了,韩太医咳嗽两声:「既然都没什么事了,冯二姑娘不妨随老夫一道去回禀陛下?」 冯缨忙道:「是呢,该去同陛下说道说道。」 她丝毫没有打算帮着冯凝冯蔻瞒事的打算。而且就算她不说,庆元帝和太子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查清楚事情的原由。 她这么想,便施礼离开,大大方方的,丝毫没有拖沓。 帘子一放下,长星当即不满道:「长公子为了救冯二姑娘受了伤,她轻飘飘几句话就算完了吗?幸好是伤到皮肉,没磕着头,不然我……」 魏韫没有开口,只一个眼神,长星当下低头认错。 渡云在一旁捧着衣裳,犹豫再三,还是展开看了下。 针脚密集,却不是很规整。一看就是平日里不怎么动针线的人。虽然是把衣裳上擦破的口子都给缝了上去,但终归不成样。 「她不是那些闺阁女子,刀枪在她手里,比针线更顺手。」 魏韫咳嗽两声,低低道,「而且,她是盛家养大的,她的一个承诺,必然重若千金。」 冯缨果断地去了庆元帝的营帐。 帝后已然听说了前面女眷们发生的争执,一直等着韩太医回来说明。太子与太子妃也在一处,听到冯缨与韩太医一块回来了,忙让二人进帐。 一番见礼后,庆元帝开门见山,问起前面争执的事。 「不过就是女儿家的争执。」冯缨拱手道,「我与家中几个妹妹有些误会。再加上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多少让她们生出不喜。」 「而且我那一箭,也的的确确是有意吓唬她们。」 冯缨毫不隐瞒地表露自己的小心思,「在家中,有爹和夫人护着,我不好动她们。只能借着陛下的围场,教训教训她们,最好是能吓得她们不敢再胡乱招惹我。」 庆元帝喜欢的就是她这直来直往的性子,笑道:「你倒是坦白。」 「没法,毕竟是我的小私心。而且还累得魏长公子为了救我受了伤,我这心底有些内疚。」 庆元帝沉默一瞬。 还是皇后出了声:「这不过是场意外。缨娘又何必一直挂念着。不若这样,陛下和太子给他赏赐些东西,也算代缨娘谢过救命之恩?」 「也可……」 庆元帝正要点头,冯缨瞪大眼:「既是谢礼,自然要由我亲自出了才算诚心实意!」 庆元帝愣了一下:「你能送什么?」 她从河西来平京,他们可都听说了一开始是带了些东西,可也很快送得差不多了,只怕现在院子里有的也都是之前宫里赐下的金银珍宝了。 冯缨笑了:「方才狩猎,承蒙大家谦让,让我猎到不少好物。回头我让碧光给送过去一些。」 她说完这,凑上前道,「表舅,我呢,过几日会有些得用的人到平京。那个……能让她们、都进城不?」 「什么人?」 「我在河西的一些小姐妹。」 太子最先反应过来:「可是传闻中,追随你的那些女兵?」 「正是她们!」 盛家军从前和大启其他军营一样,不招女子。差不多是在十余年前,冯缨已经能骑着马跟人一起在沙漠上奔杀,盛家六子突发奇想,要为这个外甥女挑选出一支只听命于她的队伍。 为此,他们还联手给庆元帝上了一份奏折。 彼时满朝文武皆道盛家行事毫无章法,为着一个小丫头片子,目无法纪。甚至连庆元帝那时候都觉得,盛家是不是太偏疼冯缨了,不过想着左右成不了气候,说不定只能挑出一些小丫头们陪着冯缨玩耍,便也随口答应了下来。 哪知几年后,从河西传回的一次捷报中提到,冯缨带着一支由女子组成的骑兵队,斩杀侵扰边民的游牧部族,活捉了当时的部族族长及其妻儿。 这是第一次传来有关这支骑兵队的捷报。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和她身边的那些姑娘成了河西营中最浓艳的一抹颜色。 第38章 「你舍得把她们带来平京?」在河西总还是能挣到军功,来平京那就和当大户人家的丫鬟、护卫有什么区别。 「我走之前与她们交代过,往后她们就留在河西,跟着我哥哥嫂子。」冯缨道,「想要来找我的,多是些家中无父无母,也还未成亲的女孩,她们因伤身上有了残缺,有的只是单纯地想要追随我。我让她们来,日后也算是我的护卫,我在这里多少还能护着她们。」 从她开始,那些姑娘们也能开始为自己挣下军功。有愿意拼的,自然是留在河西更好。若不愿或已经不能的,不如跟着她。 「也好。」庆元帝点头,「那就允她们进城,日后照旧跟随你,也可刀剑随身,无人阻挠。」 「谢表舅!」 庆元帝哈哈大笑,特意将自己的猎物拨了一些作为赏赐分给冯缨。 冯缨欢喜谢恩,留下还要回话的韩太医便退了出来。 她没去别的地方,也不急着去烤肉,带上自己捆好的獐子肉,径直又去了魏韫处。 长星站在营帐外,见她回来,瞪圆了眼睛。 「长公子,」冯缨绕过他掀了帐帘进门,「我给你送肉来了!」 她说着示意要起身的魏韫趴下别起了,「这是我猎的獐子。回头让人送去烤了,或是带回去也能吃上一段时日。」 看着已经被剥皮的獐子,魏韫让渡云接过,笑道:「二姑娘客气了。正好我身子不适,不能打猎,有姑娘的獐子肉,我也能享个口福。」 「长公子才是客气了。」冯缨大方地摆了摆手。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人一走,长星赶忙钻进营帐:「长公子,她……」 魏韫坐起身:「等会去前头烤肉。」 「公子的身子……」 「不碍事。」魏韫笑,「总觉得晚些还会有有意思的事发生。」 冯缨从营帐出来,营地里已经飘起了烤肉香。 绿苔守着一处果木架,正眼巴巴地望着上头架着烤的兔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瞧见自家姑娘来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姑娘,这兔子看着真肥,我都能闻到肉香了。」 她最是贪吃,很小的时候就是最能吃的那一个。冯缨拿她当妹妹疼,从没在吃食上短过她什么,可也架不住绿苔能吃会吃还吃不饱。 「这只兔子都给你了。陛下另外赏了别的给我。」冯缨让专门伺候烤肉的小太监把庆元帝赏赐的鹿肉,也给收拾好了放上去烤,「你姑娘我这次猎了那许多的肉,不怕喂不饱你。」 绿苔闻言顿时亮了眼睛:「姑娘真好!」 「你可留点给我。」碧光在旁凑趣道。 绿苔犹豫了下,比了比手:「给你这么多成不?」 「小气鬼,等下只准吃肉,不给你酒喝了。」冯缨一个眼刀飞过去。 绿苔哼哼唧唧:「我这不是怕碧光姐姐吃不完嘛。」 有宫女端来酒水,又有宫女端来了清水和帕子,一副要在左右侍立的姿态。冯缨朝周围的女眷们看了看,不见宫女侍奉,诧异地望向她们。 为首的宫女施礼道:「是皇后娘娘嘱咐奴婢们过来服侍姑娘的。」 「不愧是冯伯爷和和静郡主的女儿,连咱们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都能随意差遣。」 有个姑娘突然开了腔。冯缨闻声看过去,一时认不出是谁家姑娘。 围猎本就是天子和王公大臣们健康玩乐的活动之一。有太监宫女在旁伺候,也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每个果木架旁侍立的小太监们,就是宫里早已安排好的。 烤肉宴说是随意,但也是照着身份排了位置。几位皇子王爷,就都离庆元帝近一些,如太子,直接就在庆元帝的下首。 冯家的忠义伯无实权,身为郡主的发妻又去世多年,因此位置就离得稍稍远了一些。不过冯奚言未收到邀请,自然庆元帝那处不见他的身影。 因而,女眷这头,冯缨的位置,便是照着他的位置摆的。 这么看起来,分明是在告诉旁人冯家在平京城里的地位一如既往地低。 可像冯缨身边的这几个宫女,一身着装打扮,分明不是寻常的小宫女。一时间,难免有人不满。 碧光认出了那姑娘的身份,对冯缨附耳道:「这是御史台崔御史家的六姑娘。与府上四姑娘是好友。」 冯缨若有所思,见崔六姑娘一副你凭什么的模样,微微扬起唇。 「你笑什么?」崔六姑娘怒目,「难道我说的不对。论品级,冯二姑娘你如何能用皇后身边的宫女。」 冯缨把烤好的一串兔肉递给绿苔,冲着崔六眨了眨眼:「你牙齿上有辣椒。」 崔六怔愣一瞬,旋即捂住嘴,扭过头去气急败坏地拉扯身边的丫鬟。 第39章 「你不必迁怒丫鬟。她能伺候你吃喝,还能伺候你咀嚼食物不成?舔掉不就行了。」冯缨看了眼周围偷笑的小姑娘,又看向崔六,「其实崔姑娘你说得对,论品级,我的确用不得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她把头一抬,笑道,「几位妹妹们,不如坐下来一起吃肉?」 「姑娘,我的肉!」 「哎呀,吃不够回去再带你上酒楼吃一顿。」 「那我还想喝酒。」 「行行行,酒也给你喝够。」 「姑娘你真好!」 她们主仆叽叽喳喳,还顺带着把几个宫女当真拉下坐到身边,崔六的脸都青了。 「二姐姐,」冯凝不见踪影,方才还不见人的冯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二姐姐宁可与宫女们吃肉喝酒,也不愿分点神来看看四姐姐与我。」 冯缨看着自己手里的肉,半晌道:「大概是因为看你们,不如吃肉能让我觉得高兴?」 「噗嗤。」 有笑声从四面传来。因为之前蛇的事情,瞧不上冯家姐妹做派的人便多了一些,嘲笑的声音丝毫不见遮掩。 冯蔻脸色发青:「二姐姐这话实在是……实在是难听死了!」说完以袖擦眼,发出嘤嘤的哭声,「你我都是姐妹,你怎么能说这些话,这叫人听见了,岂不是要让人觉得,二姐姐这些年在河西都没受过教嘛。」 她不如冯凝,能轻易作出一副委屈姿态,是以眼帘一吹,鼻子一抽,想要摆出可怜兮兮的面容,却显得格外惹人发笑。 有不喜他的人,自然也有如崔六这般,将她们姐妹视作至交好友的。 一见冯蔻哭,崔六立即道:「你别为了这等人哭,叫端哥哥知道了只怕要心疼的厉害。」 冯蔻要嫁的是庆元帝的异母弟弟邕王的八子,邕王府妾出子。这个妾,还就是从崔家出来的,换句话说,崔六与那位端哥哥还是表兄妹关系。 邕王府还未提出过退亲,不过冯缨猜测,能叫那对夫妻让一双女儿都往围场这边来,只怕是连邕王府的亲事都可能要丢了。 「对呀,你可被为了我这等人哭。毕竟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哪里像妹妹受过教,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知道什么时候该扭着身子掐着嗓子掉两滴泪珠子。」 冯缨打了个哈欠,托着腮看跟前的两个小姑娘。 「冯二姑娘说得对,皇后娘娘早有叮嘱,这围场也不是谁家姑娘都能来的地方。」与冯缨坐在一处的宫女里,领头一位闻言笑道,「娘娘还说,既然有的人不请自来了,咱们也不好把人赶出去,怕伤了小姑娘的面子。可也得看牢了,万不能叫不懂事的坏了大伙儿的兴致。」 宫女这几句传的是皇后的意思,轻飘飘的,却好像是一个巴掌甩在了冯家姐妹的脸上。冯蔻脸都白了,就连崔六这时候也不由地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冯蔻再大的脾气,这会儿也终究是意识到不能得罪了眼前的几个宫女,咬着唇行礼:「臣女……不敢。」 她这么一动作,宫女们站起身来回礼:「哪里。这都是娘娘的教诲。」 冯蔻低着头去了与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处。冯缨自然不想去听小姑娘说什么抱怨的话,欢欢喜喜地招呼着宫女一道吃肉喝酒。 烤肉宴上的酒大多是从城里带出来的。 到了女眷处,为了照顾不擅饮酒的女眷,用的又是度数不高的果酒。 冯缨吃了两杯,满脸惋惜,再看庆元帝那头男人们杯酒交错,好几人喝得满脸通红,她羡慕得恨不能过去讨一杯尝尝滋味。 再看女眷,同样有几位女眷已经喝得脸蛋红扑扑的。 「这酒……」冯缨晃了晃酒盏,瞅瞅左边,瞅瞅右边,碧光和几个宫女都已经醉了,脸颊绯红,靠坐在一次发笑。 「下回不带你们喝酒了。」冯缨哭笑不得,伸长手臂高呼,「想喝酒啊,要烈酒!」 先前怼走了冯蔻的宫女名叫时拂,是皇后身边仅次于几位女官的大宫女之一。冯家姐妹没多少进宫的机会,自然认不得这位皇后身前的红人,就是崔六也只依稀见过几次。 这会儿,往日里冷静自持的时拂已经醉得开始胡乱说话了。 「陛下与皇后娘娘一道先前为姑娘挑了几位才俊,想趁着今日围猎,让姑娘能远远的见上一见。」 她说着,醉醺醺地站起身,指着那头的男人们就开始摇摇晃晃的点人。 「那位穿枣红色长衫的是国子监祭酒曹大人家的公子。」 「白衣的是户部侍郎公子,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其实陛下更看中武将家的公子们。」 「那位穿胡服的是如今在殿前司任差,其父是前殿前司都点检蔡大人。」 第40章 「还有正与邕王说话的那位……」 回拂显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一个两个这么直接地点了过去,声音正好叫周围的女眷们全都听了个清楚。 这里头,自然也有有意与那些公子结亲的人家,一时间倒是不敢提出什么意义来。 「姑娘,陛下的意思是,如果姑娘有看上的,这门亲事就能立即成了。」回拂重新坐下来,眯着眼傻笑,「姑娘,可有瞧得上的?」 冯缨有些头疼,又忍不住发笑:「瞧过了。不过看着不成。」 「是模样不成还是哪里不成?」 「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回河西呢。」冯缨歪头,「他们瞧着,怕是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妻子再回战场。」 大约是跟着喝了不少酒,冯蔻和崔六你搀着我,我扶着你,竟摇摇晃晃走到了冯缨的面前。 「二姐姐。」 冯蔻傻愣愣地开了口,「二姐姐又想回河西,又想嫁对人,那不如嫁了那个人。」 到底是喝醉了,连声音都不带压一压的。 冯蔻把手一指,冯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正好对上了正由长星扶着,与太子并肩而立的魏韫的眼睛。 后者颔首间,冯蔻满是恶意的声音丝毫不带遮掩的,在营地的哄闹声中传开。 「魏长公子自幼体弱,太医早说过他容易英年早逝,二姐姐嫁了长公子,岂不是能早日以寡妇之身回河西去。」 「还不快些把人扶下去!」 太子妃最先反应过来,当下皱了眉头。 冯缨看着在宫女手间挣扎,不肯乖乖听话的冯蔻,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五妹妹。」 冯蔻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冯缨笑:「我瞧着,平京城里愿意屈尊娶两位妹妹的人也不多,不如这样,等我哪日回了河西,带你们一块过去?毕竟河西常年战事,寡妇多,鳏夫也不少,总有配得上你们的。」 这话其实并不比冯蔻刚才的好听多少。可一报还一报,谁也没站出来指责冯缨。便是皇后,闻言也只是摇头笑了笑,更何况底下那些女眷们。 偏冯缨说完这话,似乎是那点子果酒上了头,居然还回头冲魏韫笑了笑。 她一笑,双眸如春水漾开波光,令人挪不开视线。 「魏长公子,」她问,「还不知长公子可有婚配?」 冯缨这边借着酒调戏魏韫,那头的冯府门前,季景和沉默地站着,直到听见门房一声「请」,这才迈出了他略显沉重的步子。 人就是这么有趣。 即便再怎么看不上病弱的魏韫,和没有女儿家姿态的冯缨,面子上总还留了几分余地。 毕竟,一个是庆元帝身前的红人。 另一个,却是实打实同皇室有血缘关系。 是以,醉酒吵闹的冯蔻很快和冯凝一起被人送回了冯府。烤肉宴也恢复了先前的热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头的庆元帝着人问过女眷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落在冯缨身上的目光就多带了点看胡闹小辈的宠溺。 转念再看魏韫那张俊俏的脸,他又觉得冯缨这一把调戏,倒也没调戏错人。 至于原是打算来看热闹的魏长公子,平白无故被冯缨调戏了一把,一时间竟也只能哭笑不得。 冯缨不过是随口一问,摆明了是玩笑,说完后回头就重新沉浸在肉香中。 围猎进行了三日后,冯缨这才带着满满当当的猎物回了冯府。 时近傍晚,两名小厮在门内扫地,远远地看见她,忙丢下扫帚,迎上前。 「二姑娘。」 「二姑娘回来了。」 两名小厮拱袖行礼,冯缨道:「回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洒扫?有客要来?」 她一边说,一边朝里走,一个丫鬟急匆匆捧着一碗东西跑了出来,跑的近了,忙低头从碗里抓了一把朝前撒。 那丫鬟离得太近,也不知道撒的是什么。碧光不敢松懈,忙上前一步,挡在冯缨身前,那东西当即就落到了她的脸上、身上。 小厮脸色一变,说:「瞎了你的狗眼!二姑娘回来了,你朝哪撒呢!」说着又朝冯缨笑道,「她是个憨傻的,不是有意……」 「是盐。」冯缨沾了点白色的颗粒,放在舌尖尝了尝,「朝我撒盐,是拿我当不干净的东西了?」 丫鬟瑟瑟发抖,小厮冲着她直使眼色,可她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冯缨也不为难她,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说着指指后面带回来的那些猎物,说,「让人把这些都送去厨房。除了不语阁,不准给别人用。」 小厮惴惴点头,赶忙带着人把那些猎物全都往厨房送过去。 第41章 进了后院,几个正嬉闹的丫鬟看见了冯缨,当下都止住了声音,虽低着头不说话,视线却都跟着她走了一会。 冯缨若无其事地往不语阁方向去。 许久后,她瞧见了冯澈。 「二姐。」冯澈似乎是听说她回来了匆忙赶过来的,一向白皙的脸颊上浮着红晕,才站定,说话都免不了带上喘息。 他身上的书卷气极浓,和与他交好的季景和比起来,他更像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学究。一件素白圆领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冯澈不算高,与冯缨站在一处,堪堪齐头。他们姐弟回回在一处说话,冯缨都隐约有种本该是姐妹一处的感觉。 「礼山来退过亲了。」冯澈道。 冯缨眉毛一扬,还未出声,冯澈又道,「爹娘同意了。」 「这是好事。」冯缨缓缓道,「小七的脾气,你该知道,她与季公子不合适。而且,你那位好友是抱着什么心思接近冯家,你现在也应该清楚了。季家那样的境况,你舍得让小七嫁过去?」 冯澈叹气:「我知道。只是爹心里不痛快。」 便宜爹通不痛快,还真不被她放在心里。 「围场的事,四妹五妹回来后,爹娘也都知道了。」冯缨看过去,冯澈眼眸微垂,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也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内容,爹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们俩……怕是又给你添了麻烦。」 冯缨拿不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眉眼弯弯,回了一个客气的笑容。 「三儿。」 她一喊三儿,冯澈就轻轻咳了一声。 「其实,你们只要把我当过客就好。」 因为是过客,所以她宁愿插手去管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也懒得在冯家人身上下功夫。 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莫过于平平淡淡的相处。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可如果有人先撩拨,她也不会傻站着挨揍。 冯澈脸色骤变。冯缨笑笑,轻声道:「回去吧。你能来告诉我这些,已经很足够了。」 祝氏毕竟是他亲娘,冯凝冯蔻又是和他同一个肚皮出来的妹妹,他能为她这个从没见过的姐姐通风报信,已经很好很好了。 冯澈的性子简直不像那对夫妻。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他还非要亲自把冯缨送进不语阁才肯回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竟是连往日里洒扫的几个小丫鬟都不见了身影。 冯缨觉得古怪,眉头皱起。 「怎……」 冯澈刚要说话,被她拦住,而后「铮」的一声,就见她从腰侧拔出了佩刀。 「滚出来!」 有什么声音从正屋传了出来。 冯澈脸色一变,问:「什么声音?」 冯缨冷笑:「天还没黑,我这不语阁里竟也钻进了一只大耗子。」 冯澈道:「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耗子……」 自然不是真耗子,耗子哪里能钻进她的房间,还能让院子里的丫鬟们都不见了踪影。 冯缨紧紧盯着房门,手握兵刃,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我数三下,从里头给我滚出来。不然,猫抓老鼠,我一定会玩死你。」 她说这话,冯澈显然被吓到了,可见一院子只有几个女孩,只好硬着头皮挡在了院门口。 「一——」 「二——」 「三……」 「我、我出来!我出来了!」 门「砰」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屋子里抱头跑了出来。 那影子动作极快,眼瞧着要撞上冯缨,冯澈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冯缨手起刀落,直接把人堵在了门柱上。 刀刃离那人喉间,不过几下喘息的距离。 这是一个男人。 冯缨和冯澈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人的长相。 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的男人。很高很瘦,身上穿红挂绿,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另外还有浓重的香膏的气味。 冯缨不认得这人,可冯澈认得。 「曲公子为何会在我二姐的屋子里?」冯澈一张脸黑了下来。 女儿家的闺阁,即便是自家兄弟,也鲜少会往里钻的。更何况,姓曲的不仅是个外人,还是平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子。曲家是米商,他花着家里的银钱,当了花街柳巷十几年的常客。 冯缨回头看了冯澈一眼,那人趁机想躲,她手上一动,刀刃直接贴上肉。 「是、是忠义伯让我待在二姑娘屋里的!是忠义伯的主意!」 「不可能。」冯澈说。 第42章 「你想娶我?」冯缨压了压刀,笑着问。 她虽有「女罗刹」的凶名,外头传闻中的她形若怪物,可实际上冯缨的容貌放在平京城里,即便不能数一数二,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曲公子一时间看痴了,竟也不怕了,痴痴地笑了起来:「对对对,我想娶你。我就喜欢美人,忠义伯说你是个美人,你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也都是美人。只要娶了你,那些丫鬟以后也归我,所以……」 冯缨脸上笑容倏然消失:「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蓦地收刀,不等曲公子有什么反应,直接拽着人的领口,把人丢出了院门。 那曲公子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哪里受得住她这一下。躺在地上就哎哟哎哟疼得直叫唤。 冯缨却是不管他的死活,只冷冷看着他,道:「我不管你要娶谁,今日我把话撂下了。娶我的那个人,可以无官无爵,可以身无长物,只一点,老实巴交守着我过日子,不许生出任何心思,更不准动我身边的人。」 「你做不到的,所以,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别叫我真下了刀子,送你去和死在我刀下的那些亡魂作伴。」 曲公子怕得不行,再顾不上喊疼,赶紧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满脸惊恐地逃走。 碧光和绿苔冲进院子各处,终于是从角落里找到了被绑了手脚,塞住嘴的几个小丫鬟。 冯澈看着这副模样,脸上火辣辣一片。 「二姐,爹他……」 冯缨止了他的话,道:「你又想道歉?这事难不成还是你做的?」 冯澈摇头。 冯缨道:「既然不是,你道什么歉。厨房里有我带回来的兽肉,另外还有处理好的皮毛,回头分你一些。」 她顿了顿,眨眨眼:「就分给你。连七妹都没有。」 冯澈原本还皱着眉头,一脸懊恼,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偏偏有人前后脚的功夫,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 「你当冯家稀罕你这点东西不成!」冯奚言的怒吼老远就传了过来。 冯缨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这便宜爹一定是爆竹投胎,回回出现,不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炸了,就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憋了一肚子的火。 「爹是在外头又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上来就冲女儿撒火?」冯缨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明知故问。 「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你是我女儿,我就是打死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爹,女儿我真是怕极了!所以打死我之前,你不打算把事情说个明白吗,不明不白死了,我可不觉得到了地府能乖乖听话。」 冯缨朝冯奚言笑了笑,顺便手指勾着腰侧的佩刀刀柄,动作意味深长。 冯奚言气得眼睛赤红:「你自己不肯嫁人,还非要搅和你几个妹妹的婚事!我给你挑了那么多人家,人好不容易能看上你,你居然还敢对人公子动手?你是要逼得全家去死才能安心是不是!」 「那可不敢。」 「你跟你娘一样,都是……」 「都是什么?」冯缨打断他的话,「我这次回来,舅舅和大哥让我带一句话给爹。」 「他们想问问你,他们的妹妹,我们兄妹的娘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冯奚言的脸都白了:「难、难产!你娘是为了生你,所以才死的!」 冯缨冷下脸:「那爹记住这句话。别叫我们,也别叫皇帝表舅发现别的什么原因。不然皇家和盛家的刀就都会落在爹的脖子上。」 她说完就走,冯奚言怒极,生怕她跑出去胡说什么:「你做什么去?」 冯缨扬起手随意地摆了摆手:「泡汤,去去晦气!」 平京城东郊,有温汤。 据说是九天神女爱上凡人后落下的泪。 又有说法,说那一座座温汤,是神仙斗法时,留下的坑洞,蓄上池水后冒出了热气。 种种说法,分不出真假。不过说到底,东郊的温汤的确不少。其中有一大半,握在王公大臣手中。 冯家自然是没有那个资格拥有自己的温汤。不过盛家有。 冯缨骑马从桥上过,恰能瞧见稍远处的山庄门前,几个还没马蹄高的小儿,正蹲坐在那摸狗。 大傍晚的,不光有没回家,或许是已经吃了饭还在外头玩的小孩,还有没回屋的老头。 有个老头就坐在门边,抽着旱烟,时不时掂一掂烟杆,冲小儿们叮嘱几句。 大狗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任由胆大的小儿往它后背上骑。再远点的有棵大柳树,也不知在此地生长了多少年,主干粗壮,柳叶纤长,半侧叶子直直地往边上的河道里垂,风一吹,飘飘晃晃,给树底下卧着的狸奴散散热。 第43章 冯缨望着眼前的一切,微微眯起了眼。 马甩着尾巴,嗒嗒往前,悠然自得地把她送到了山庄近前。 那老头循声望了过来,眯了眯眼,半晌没有反应。倒是大狗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跟前,绕着马打转。 「是……表姑娘?」老头站起身,「真的是表姑娘来了!」 老头上前,冲着狗斥道,「回来,这是咱们家里的表姑娘,回边上玩去。」 那狗甩了甩尾巴,果真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趴好。几个小儿咯咯一笑,又扑上去玩闹,一边玩,一边还朝冯缨看。 冯缨翻身下马,老头满是意外:「早前就听说表姑娘回京了,家里事多走不开,没能去见姑娘。姑娘,老爷们在河西可都好?」 「都好,舅舅们身体健朗。」冯缨说完侧身看着山庄大门,「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又对老头谢道,「曾伯,辛苦你了。」 曾伯急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我这腿坏了,一只眼睛还瞎了,要不是大老爷好心收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呢。」 冯缨小时候曾经来过这个山庄。 盛家的这个山庄,早年是先帝在世时赏赐下来的。里头有处极大的温汤,被分隔成两座池子,专门供盛家人用。 她很小的时候,也被冯奚言带来过。因为她是盛家叮嘱了要关照的外甥女,五岁前,冯奚言和祝氏每每想要泡温汤,都会借口她要养身子,带着她进山庄里住上两三日。 在冯缨的记忆里,曾伯就一直守在这里。主人家不来时,便粗茶淡饭过活,来了则请附近村子的妇人过来煮几天好菜。 日子可以说,过得十分简单随意。 冯缨同曾伯简单的聊了几句,便由曾伯的媳妇曹婆子带着去了山庄里的汤池。 被分开的温汤,一半是给男主人们用,一半自然就留给了家中女眷。盛家倒不是一直都像这二十来年,全家都在河西。早年也是一半子孙留在平京,一半驻守边关。 因此山庄里的温汤,从秋日起一直到春寒料峭,都会有人使用。有时他们还会呼朋唤友,带上三五好友,一块来泡泡,暖暖身子。 女眷们用的汤池被用石头垒成的半面台基,与另一半汤池分隔开。台基上是用常年不腐的竹料做的隔档,绘着梅兰竹菊,十分清雅。 再旁边是廊屋,可供女眷更衣、进出。 冯缨解开身上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汤池旁,然后赤着脚,走进汤池,靠着石壁慢慢坐下。 温汤浮动,等到身体尽数没入温暖的汤泉水,冯缨快慰地舒了口气。 她在平京这些日子,远比在河西那二十年更累。 这么一对比,她越发想念在河西的日子了。上辈子的亲人,这辈子的舅舅和大哥,大概会是她这一世最大的牵挂。 哪怕她真要在这里嫁人,那个人也一定比不过他们。 嗯,一定。 冯缨靠上石壁,仰着头,舒服得索性闭上了眼。 她趁着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个出了城,这会儿到山庄,天已经黑了。汤池旁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不会很亮,配上莹白的月光,叫她渐渐泛起睡意。 曾伯和曹婆子的声音远远的从廊屋那头传来,她困得迷糊,听不大清楚。再后面,好像又多了别的声音,有些耳熟。 冯缨在汤池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就听见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她回头看,是先前在山庄门外看见的大狗。 它乖巧地趴在汤池边,偶尔动动耳朵,转头看一眼飞过的虫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她。 冯缨转了个身,伸手去摸它的下巴。 它乖巧地抬起头,被摸得舒服了,还眯起眼哼哼。 冯缨忍不住笑:「你怎么这么乖呀。」 大狗甩甩尾巴。 冯缨感叹:「可惜了,这般好月色,忘了带酒过来。要是能一边泡,一边喝酒,那就更舒服了。」 她在水中伸了个腰,发觉皮肤都有些泡皱了,赶忙从水里爬了出来,裹着身子就进了廊屋。 大狗跟进屋里,寸步不离。 「是谁派你来的呀?」冯缨穿好衣裳,擦着头从廊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着大狗说话。 大狗自然是回答不了,只紧紧贴着她走动,毛发擦过小腿,冯缨痒得忍不住想笑。 正打算喊它别闹,一个转身,看见廊道那头,衣袂翩翩的男人。 「魏长公子?」 魏韫只穿了一身中衣,外头半披着青碧色的长衫。身边的长星和渡云,一人打着灯笼,一人提着盒子,脚步略显得有些匆忙。 「冯二姑娘。」魏韫站定,神情略显出几分窘态。 第44章 冯缨诧异问:「长公子怎么在这?」 都是一块随行回京的。没想到会在山庄里又遇上。 大狗「汪汪」亲昵地吠叫起来,还走到魏韫跟前疯狂地摇着尾巴,分明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魏韫眉眼弯弯,笑道:「因太医说盛家的温汤能调理我的身子,承蒙盛将军照拂,允我进出山庄,随意使用温汤。」 他说完,脸颊微微浮起红晕,咳嗽道,「只是没料到,二姑娘竟也会来泡温汤。方才听到隔壁……有二姑娘的声音,就想着早一步离开,免得姑娘见了我等觉得尴尬。」 冯缨愣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不尴尬,不尴尬。可能是曾伯夫妇俩年纪大了,一时忘了提醒我。」 她低头拍了拍大狗的脑袋,「去,同曾伯说一声,就说我请长公子吃酒。」 大狗就像是当真听懂了一般,「汪汪」叫了两声,撒腿就跑。冯缨把身一转,笑道:「长公子这边请,刚跑完温汤,就急着赶路恐怕要被夜风吹得受寒。倒不如吃点酒,暖暖身子,再在山庄里睡上一晚,天亮了再走。」 其实,这原本也是魏韫的打算。 他这些年不时往来山庄,早得了盛家的允许,会在山庄内留宿。只是刚才泡汤时突然听到隔档那头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当下就想避一避。 他看了看坦荡自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冯缨,心下莞尔。 曾伯夫妇俩在廊屋里说话的时候,就是一个想要提醒隔壁有男客,一个担心吵醒了正泡在温汤里睡觉的姑娘。 见两人一道出现,夫妇俩赶忙把中堂又收拾了遍,摆上点热乎的吃食,也很快遵照冯缨的意思,端了一坛酒上来。 酒是曾伯自己酿的。 夫妇俩在山庄后头种了几块地,能自给自足,有多余的粮食,也不必去城里买卖,全被曾伯酿了酒。 屋内点上了几盏烛灯,冯缨倒酒,一杯全满,一杯堪堪只有一半,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这半杯酒递给了魏韫。 魏韫伸手接过,细长的胳膊能看到漂亮的肌肉。 冯缨下意识多看看了几眼,收回视线,仰头将酒饮尽。 「没想到,曾伯不光手脚功夫好,还酿得一手好酒。」冯缨舔了舔嘴唇,闻着空酒杯的香味,一双眼亮晶晶的。 兴许是因为这杯酒,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些。因为面对面坐着,冯缨脸上的表情,魏韫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只差刻上「想要」、「全拿走」几个字。 「冯二姑娘真的很喜欢喝酒。」见冯缨又倒了一杯,还在小酌那半杯酒的魏韫,忍不住跟着多喝了两口。 和那日送来的胡姬的酒一样,谈不上多好,只勉强能下咽。可她的样子,就好像面前的这坛子酒是琼浆玉液,喝一杯,就少一杯。 「因为河西很冷。」冯缨举着酒杯,轻轻晃了晃,酒水泛着一层波光。 「河西太冷了。春天冷,秋天冷,冬天更冷。夏天,河西就几乎没有夏天。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酒能暖身子,所以在河西,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喝的。」 「头一回喝,一杯倒,栽进大舅母酿酒的酒缸里。大舅追着带我去偷酒喝的五舅、六舅跑了一条街。后来慢慢就学会了,也练出了酒量。」 冯缨冲魏韫笑,一脸自豪,「我现在,能喝倒一营地的男人。」 她笑得灿烂,如山花绽放,叫人随之一笑。 「你很厉害。」 魏韫笑声低了一些,望着面前因为饮过酒后美得越发张扬的女人,道,「这世上的大概没有谁,能看到你喝醉的那一天。」 冯缨是个很能喝的。她能不能真把一个军营的人都喝倒了,魏韫不知道,但起码他是快要撑不住了。 他杯子里的酒不多,面前的女人一次只肯给他倒上半杯。 那半杯还是她眯着眼掂量着倒的。 也不知是生怕被他分走太多的酒,还是顾忌到他的身子。 长星、渡云在外虎视眈眈,面前的女人还在仰头喝酒。酒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下流,沾湿了身上的衣袍,没入领口…… 魏韫总算回过神,目光在冯缨脸上少许停留,而后转过头去。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城了。」魏韫说着站起身来。 冯缨趴坐在桌边,仰头看他:「不是已经让曾伯去收拾屋子了么?这么晚了,城门已关,你还能进城?」 魏韫摇头:「二姑娘在这,我不好留下。」 冯缨愣了愣,噗嗤笑出声,略带了醉意的眼角眉梢微微上挑:「读书人。」 那笑声停了一瞬,而后卷土重来。 魏韫拱手行礼,一直走到中堂外,听得身后还不时传来的酒杯触碰桌案的声音,忍不住回了下头。 第45章 那个趴坐在桌边的纤长身影,还在一杯杯的喝酒。 就好像,对她来说,酒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魏韫回了城。 他有通行令,城门关闭后,仍能正常进出。这是庆元帝许多年前的赏赐,整个平京城里,能像他这样自由进出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即便是魏家。也不过只他手里有。 他回府,就有伺候的老奴上前打灯:「大老爷傍晚回来与老夫人又吵了一家,临了打发人送了几样东西,现下都搁在长公子的院子里。」 「是什么东西?」魏韫轻轻咳嗽两声问。 「是底下人送来的果子,还有一些文房四宝。老夫人的意思是把果子都给府上的公子们分一分,长公子……长公子的身子不好多吃,多了也是浪费。」 「只是为了果子?」 老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藏住话:「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说是给老爷做妾的。只是老爷……老爷说长公子已经这个年纪了,他再纳一个比公子还小上许多的妾,传出去会叫长公子没法做人。」 说话间进了屋,长星掌起灯。 魏韫低笑一声,道:「你看,父亲他这么看来倒的确是待我极好……」他话没说完,喉头发痒,忍不住用力咳嗽起来。 渡云忙倒水递过去:「公子今晚实不该陪冯二姑娘喝那些酒。」 「不过是些酒水而已。坏不了事。」 魏韫说着,打算洗漱一番这就睡下,外头不过片刻的功夫来了个丫鬟,隔着门说老夫人要见他。 魏家这一代,共三房。魏老夫人一子二女,唯一的这个儿子,就是如今的长房老爷,魏韫的父亲魏阳。后头的二房、三房便都是老太爷的妾出子。 魏阳娶妻康氏,夫妻二人成亲多年,只有魏韫这一个孩子。魏韫出生后有一年突然大病,之后身子就颓败了下来,这些年将养,太医的说法也是得好生养着不然恐有损性命。 魏老夫人不是不疼魏韫,可这个嫡孙身子不好,嫡子又为了妻子和唯一的儿子,咬定了不肯纳妾蓄婢,更不说生出几个庶出子来,是以老夫人对魏韫到后来也没了从前的疼爱。 偏偏魏韫这样的身子,却又是任着太子侍讲,还是庆元帝跟前的红人,即便是魏老夫人,也不敢太冷待了他。 所有人都盯着他,生怕他一时身体不适就这么没了,到时叫陛下责怪下来,他们谁也不敢担这个责。 魏韫一回府,不一会功夫,阖府的人都听说了。 魏老太太把魏韫叫到跟前:「你随陛下围猎,可有遇到什么事?你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太子的伴读,可你更是咱们魏家的长公子,陛下他们但凡有什么事,你不能忘了告诉自己家里人。」 「还有,那些果子,那些果子都是底下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你身子不好,少吃一些,多分点给你的弟弟妹妹们。你是咱们魏家的长公子,是哥哥,要知道照顾弟弟妹妹。」 魏韫沉默,良久道:「陛下与太子的事,身为臣子,孙儿不能随意往外说。那些果子既然弟弟妹妹们喜欢,我这就让长星送回来,祖母命人分下去就是。」 魏老太太有些不喜:「你这性子太过一本正经了。祖母也不是要你把那些私密事说出来,不过就是说说围猎的时候,都听到过什么事。」 魏韫道:「祖母,祖父在世时曾经说过,魏家人不插手天家事。」 「魏韫!」 魏老太太恼怒道,「你非要这么执拗么?」她咬咬牙,话锋一转,「行吧,你有你的主意。我听说你最近时常外出,你娘为了你吃了二十几年的斋,连你爹都不肯顾了,你要是乱跑出了什么事,你爹娘要怎么办。」 魏韫低头,浅笑一声:「祖母不是已经为父亲找了位温婉漂亮的侍妾吗?」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了出去。 魏老夫人脸色难看。 她这么多年来过得都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她就是被捧在手心上的那个。尽管还有个谷姨娘和她一道伺候老太爷,而且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可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被人慢待过。 等嫡子娶妻生子,庶子也逐个成家,尽管老太爷去了,她还是魏家的主子。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役奴婢个个对她言听计从。 直到魏韫长大…… 「这是你同长辈说话的态度?」 魏韫沉默,吃力地咳嗽几声,笑了笑:「祖母,父亲想要纳妾,做儿子的怎么也不说阻拦。母亲这些年吃斋念佛,委屈了父亲,想来也不会拦着不让别人在父亲身边伺候的。」 魏老夫人皱眉道:「那你是同意了?」 魏韫咳嗽:「自然是同意的。」 第46章 魏老夫人高兴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她高兴极了,连连拍手。 「你也知道的,你身体不好,寺庙里的高僧都说你寿数不长,你就算成了亲,也不容易让妻子怀上。可你看看咱们魏家,你爹是嫡长子,在朝中也有不低的身份,你爹总是要有个后的。」 魏韫双眼微眯,一瞬后,他低下头,咳嗽几声,笑道:「是,祖母说得对。」 他陪着老夫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咳嗽越发厉害,明眼人都瞧得出他精神不大好,魏老夫人这才摆着手让他赶紧回屋休息。 魏韫费力地走出中堂,长星渡云连忙几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长公子……」长星有些着急。 魏韫摆手,不许他说话。 渡云低声道:「长公子,二房三房的人都在附近盯着。」 魏韫咳嗽,吃力地往他身上靠,缓缓道:「让他们看。看清楚一些,省得觉得我背地里做了什么,叫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两人应喏,见他脸色不对,不敢再慢,忙扶着人走。 魏韫回了院子,当下便睡了过去。半夜起了一身冷汗,叫渡云发现,忙擦过身子,换过衣裳,这才重新倒下去睡。 这一觉主仆二人都睡到了天明,只不过魏韫的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好。 他连床也起不来了,躺在床上,浑身酸疼,后头发涩发干,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 长星和渡云到底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一下便知自家公子这是又病倒了。 喂过水,也喂过平日里服用的药,又过了一会,魏韫似乎稍稍好了一些,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公子昨夜不该陪冯姑娘吃酒的。」长星绞干帕子,擦了擦他的额头。 魏韫吃力道:「不是她的错。」 渡云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碰了碰手,皱起眉头:「好像发烧了。公子,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吧。」 魏韫闭眼:「不用了……熬一熬就过了。」 「不成!必须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有人急匆匆进门,紧接着传来女人的脚步声。长星渡云回头,瞧见来人,忙起身行礼。 魏阳摆了摆手,走到魏韫床边。他昨夜与母亲大吵一架,被气得不轻,在房里喝了不少闷酒才堪堪睡下。早上醒来,瞧见原先伺候自己的那些丫鬟被人赶到院子里,只一个陌生女人进屋,当即明白是母亲又做了什么。 他正打算去理论,就听说了昨夜母亲拉住魏韫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临了一院子的人都瞧见魏韫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是身子又有不适了。 他闻言赶来,还没进门先遇上了长年礼佛的妻子,再接着果真撞见儿子又想硬撑着不肯见大夫。 魏阳赶长星去请大夫,回头便对身边的康氏道:「含光的身子不好,你既然出来了,就多照顾照顾他。难道佛堂里的泥塑,比咱们唯一的儿子还重要?」 康氏原本神色凄婉,闻言变了脸色,眼帘一垂,手上又捻起佛珠:「有菩萨保佑,我儿的身子又怎么会不好起来。」 她就这么远远的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魏阳怔愣一瞬,咬牙:「你……」他回头,对渡云道,「你家公子这模样你们可要照看好了,实在不行就拿我名帖,私下去……私下去找韩太医。」 他说完看着儿子,有些迟疑,良久,道:「尽量瞒着些,别惊动了陛下。」 魏阳终究没有在屋里久留。 渡云急忙去送,回来的时候,就见长公子半睁着眼,分明是将他们夫妻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长公子……」他有些犹豫。 魏韫却发出低哑的笑声,笑到后面,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魏韫这场病来势汹汹。 白日里见过了大夫,开得还是平日的那些药,怕不起作用,还多添了一些药材。可到了晚上,烧不光没退,反而是越发厉害了。 到下半夜,甚至还咳了血。 整个魏府一下子醒了过来,每座院子都亮起了灯,跟着忙碌了起来。 康氏站在门口,看着魏家人进进出出,二房三房那一张张脸上藏着欢喜,只觉得浑身发冷。 望着这些人群,康氏疼得捂住了心口:「嬷嬷,我儿……我儿这是真的要不行了吗?」 身边的嬷嬷扶住人,劝道:「夫人,长公子的身子你也是清楚的,时好时坏。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瞧着实在凶险。要不,夫人,咱们去庙里拜一拜,兴许菩萨能保佑长公子这次也太太平平地熬过来。」 「能有什么用……」康氏摇头,「韩太医都来了,想必已经惊动了宫里。可你看看这阖府的人,真正盼着我儿能好的,我竟一个也找不到。我想去求他,可求人不如求己,我儿……该如何是好。」 第47章 嬷嬷不好说话,只低声又劝了几句。 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嬷嬷忽然想起件事:「魏家是大户,所以咱们先前从来没想过那些小老百姓们常做的事。听说,家里要是有病得快……有病重的,就叫人办个喜事冲一冲。」 「嬷嬷的意思是?」 「不如,给咱们长公子讨一房媳妇,说不定就真能冲去了长公子身上的病气,这病气一去,长公子可不就好了吗?」 康氏隐隐心动,再看从房里出来,与韩太医在一处说话的魏阳,康氏苦笑。 她儿的婚事,要是真能由他们做主就好了。 康氏到底还是把冲喜的主意告诉了魏阳。 他们夫妻俩从前的感情极好,直到有了魏韫,这才出了问题。可归根究底,儿子终究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再怎么吃斋念佛,再怎么不闻不问,她都没法真的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她对冲喜的事还有犹豫,魏阳直接拍了板。 「既然是冲喜,就不要挑什么门第了,就去找个出身简单的,听话些的接回来就是。」 「可那样,实在是太过委屈儿子了。」 「委屈什么?难道还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谁会愿意把养大的女儿嫁给别人冲喜,万一……万一出点事,不就成了寡妇?这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魏阳在朝为官多年,做事素来有自己的主见和本事。 他太清楚自己儿子的身体了,就算今次能熬过去,也的确是没几年好活了,任谁都不想让女儿嫁过来等着守寡的。 唯一的办法,大约就是花银钱买一个自愿了。 魏阳叹气:「我让人去问问,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过来冲喜的。不求出身,温柔体贴的最好。要是愿意留后,更好。」 等日后魏韫去了,那姑娘是留是走,都随意,他甚至愿意帮着给找一户好人家让她改嫁。 魏阳的动作很快。 在魏韫还在病中,魏家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他已经把城中那些愿意嫁女冲喜的人家都摸排了一遍。 因为是冲喜,愿意的还真就大多数是不怎样的人家。 要么是爹娘不慈的,要么是无父无母跟着兄嫂过活的,甚至还有家中困苦不堪,为求活路盼望着卖女的。 那些姑娘也大多性子柔弱,容貌寻常。魏阳甚至觉得,这样的儿媳讨回家来,压根就只是在魏韫身边,放一个会喘息的物什。 这么一来,他难免有些犹豫。 「这都不成。」康氏手里攥着佛珠,眉头皱得紧紧的,「咱们是想找个安分守己的,可也要八字合适才行。这一个,还有那个,八字都太轻了,这还有个太重的,克父克母,怎么能行!」 魏阳捏了捏眉心:「我都知道。再找找吧。」 康氏红了眼眶:「再找找,再找找。儿子还病着,韩太医都被陛下叫去问了了多少次,我现在怕的就是他撑不住了。」 「不然怎么办?随便找一个,你我都不愿意,好好找你又怕儿子撑不住。」 「魏阳!那是我儿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从那些小门小户里给他找,万一他病好了呢,真要和一个没见识的女人过一辈子……?」 「他也是我儿子!」 魏阳一句话堵住了康氏。 他抓了抓领口,深呼吸:「你想要门第不低的,我给你找。找到后,你什么都不许管,也不准再挑剔。」 「谁?你有人选了?」 「忠义伯府的二姑娘。」 魏阳吐出一口气,「家世门第在平京城里,你还能找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么?」 康氏犹豫:「她……不是不好,只是忠义伯会答应?」 「会的。」 出身、年纪都相当,忠义伯只会愁怎么让女儿听话出嫁。那样性子的儿媳,他不怕日后家宅不宁,只是守寡,忠义伯愿意,盛家和陛下兴许会恼怒。 这也是他一开始不敢选定的原因。 魏阳想过冯家会是个什么反应,就是怎么也没想到冯奚言和祝氏会二话不说,将冯缨的八字拿了出来。 那对夫妻还说什么「八字随便和,要是合适,能立即成亲」。 他问盛家那头怎么说。 那对夫妻笑开了花,直言等成了亲,给河西送一封信,再同盛家三房说一声就成。 这是摆明了打算先瞒着盛家。 他又问陛下。 忠义伯总算生出一丝惧意,那祝氏却是个狠心的,说儿女婚嫁,陛下总不能插手这么多。况且冯缨那般年纪,想要找个头婚的丈夫也已经极难了,与魏长公子倒是相配极了。 魏阳自己是个不纳妾的,自然多有看不上这对夫妻。 第48章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忠义伯这些年的作为,全平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只苦了和静郡主生的这一双儿女。 等合过两个孩子的八字,发现是极好的姻缘,更是决意日后要好好照拂这个儿媳。 魏阳的这些决定,魏韫不知,冯缨更是毫不知情。 她自那日山庄回来后,便等来了她那些从河西投奔而来的女卫。 庆元帝好奇这种在河西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卫,特地让冯缨把人带进宫里瞧瞧。从来风尘仆仆的女孩们头一次认认真真打扮,又连夜把各自的甲胄擦得锃光瓦亮,生怕进宫丢了自家校尉的脸。 庆元帝见过女卫,又想试试她们的身手,与太子一道,把她们一行人带去了与十六卫们切磋了一番。 这一切磋,连打了五天。 冯缨白日就带着人,跟着张公公往各卫去,胜负结果由张公公亲自回禀庆元帝。 到钟鼓声落,她就带人回去,好一番休整,等第二日又是一番车轮战。 五天下来,河西女卫的名声在平京城里就彻底打了出来。 十六卫中,有左右翊卫被揍得最是凶残。 这一卫,一向是由高官子弟充当。女孩们原本担心这群人身份特殊,日后会打击报复。可庆元帝亲自旁观,又有冯缨担保,女孩们动起手来丝毫不见客气。 等看到那些高官子弟一个个被揍倒在地,庆元帝更是大手一挥,给女孩们不少的赏赐。 「冯二姑娘练兵有术,看来果真承袭自盛家。」翊卫上将军远远瞧见冯缨走过来,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哼了两声道,「只可惜,二姑娘这样的身手,到底是个女人。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本分。这战场上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男人更好。」 冯缨眯眼笑:「上将军这话说笑了,毕竟被揍得在地上嗷嗷哭的,可不是女人。」 上将军冷哼:「冯二姑娘尽管说笑。你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几日就玩得高兴吧,免得嫁了人成了寡妇被送去家庙的时候,心里头没个念想。」 「上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冯校尉,冯二姑娘,你该好好回家问问你的爹忠义伯,你和魏家那个病秧子的亲事,是明日还是后日。」 上将军说完话,甩手就走。冯缨皱起眉头,正要迈腿,后头张公公急匆匆跑来了。 「二姑娘,可算找着你了!快,快,陛下要见你!」 庆元帝急着见冯缨,为的不是别的,正是翊卫上将军刚才嘴里说的那件事。 冯缨望着坐在上首的帝后,又去看同样满脸不悦的太子,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跪在地上,神情狼狈的冯奚言夫妇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 和冯奚言夫妇俩不同,男人是站着的,神情却也不大好,分明是挨了骂。 「所以,我就要嫁给魏长公子了?」 冯缨诧异问,「他已经病重到需要你们给他冲喜的地步了?」 冯奚言在家脾气火爆,可当着庆元帝的面,却是半句话不敢说。那个据说是魏长公子的父亲,鸿胪寺卿魏阳魏大人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解释。 「缨娘,魏长公子现下虽然病重,可也不是无药可医。兴许等你嫁过去了,人病就好了呢。」 祝氏胆大,生怕坏了好事,急急忙忙开了口。 「而且,那位长公子生得极好,至今还未娶妻,房中也没别的伺候的人,与你正好相配!」 祝氏睁大了眼,满脸认真,仿佛这门亲事从头到尾,她都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冯缨做着考虑。 可惜,谁都不是傻子。 祝氏向来不喜冯缨兄妹俩。大的累赘,小的是祸害。 她两个宝贝女儿的婚事都被祸害没了,要她说,就是魏家这样的人家,凭什么也不能说给冯缨。 可如果是魏家其他公子还好,偏生是那个病秧子。 魏家寻人冲喜寻到了他们头上,寻得还是冯缨。冯奚言原本是不愿意的,就怕嫁人成了寡妇叫外头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是祝氏花言巧语糊弄了冯奚言,这就拿出了生辰八字。 他们夫妻俩一直瞒着阖府的人,尤其是和冯缨关系极好的梅姨娘,更是被他们瞒得死死的。 要不是魏家那头出了岔子,这事怎么也得到成亲前一天才会叫冯缨知晓。 换作别的事,被发现了死不承认也就罢,这件事…… 祝氏捏紧了拳头,嘴里继续劝着:「缨娘,你看,咱们冯家再怎样也是伯府。你年纪大了,想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头婚,实在太难。换作平常,魏家这样的门第,魏长公子这样的人,咱们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祝氏已经乱了。 第49章 冯缨没有再留神去听她的话。祝氏的话说到后面,其实已经乱成一团,她拼了命的自圆其说,却不知出的错越多。 「爹也想我嫁过去给魏长公子冲喜?」冯缨问。 她不去看祝氏,就这么牢牢盯着便宜爹看。 冯奚言和祝氏其实是青梅竹马,一个穷书生与地主家的小姐互相喜欢,却无奈分开。书生拼着一口气进京科考,得了功名,又因缘际会,有了爵位,迎娶世家嫡女为妻。 初时的缠绵很快在恐于妻子身份,不能学着同僚的样子左拥右抱,纳妾蓄婢后烟消云散。 再等到有了长子,书生恳求妻子容许他纳妾。那是夫妻俩第一次发生厉害的冲突,他甚至动手打了妻子。 打完之后,他又惊又怕,逃出家门,偶遇了初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能纳妾,他就流连花楼,或者与初恋互相倾诉,慢慢的,他在外面安置了宅子,与初恋过起了甜蜜的日子。要不是怕妻子的兄长们听说消息,他连家都不愿回去。 再后来,书生让妻子又怀了身孕。 再再后来,妻子难产,生下一女。不到一年,书生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初恋,美其名曰孩子需要照顾。 之后,长子离家出走,初恋有了身孕,妻子难产生下的女儿彻底被抛之脑后。 初恋是个温婉贤良的,有了身孕后主动将身边的丫鬟塞到他的怀里。 书生享受了那些柔软的身躯,越发觉得娶了初恋是件正确的事。而这个时候,女儿被虐待的事,他开始全然不管不顾,满心期盼着初恋能为他生一个合心合意的儿子。 冯缨一直问自己,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冯缨,她会不会恨冯奚言和祝氏。 会的。 她穿书后,正是冯缨开始记事的年纪。 吃不饱,穿不暖,是她遇见从大哥冯泽前的生活体验。现在,这对狗男女,为了一己之私,仍旧在竭尽所能地算计别人。 「爹也想我嫁过去给魏长公子冲喜?」冯缨又重复了一遍。 冯奚言抬了下头,对上她的眼,又赶紧底下,嘴里嘟囔:「我、我觉得挺好的……」 「放屁!」 上首,庆元帝怒不可遏,丝毫顾不上什么帝王仪态,砸了手边的茶盏,站起身来指着冯奚言怒喝。 「含光的身子能撑到几时,便是太医也说不准。忠义伯,你这不是在嫁女,你这是在推和静的女儿进火坑!」 「当年你求娶和静时说过的话,都被你吞了吗?」 庆元帝早已厌弃了冯奚言,更是厌恶祝氏,「朕当年就说过,你要娶这个女人可以,和静的一双儿女也是你的儿女,你万不能慢待了他们。结果呢?」 冯奚言哆哆嗦嗦,慌张磕头。祝氏想争辩一二,便皇后身边的宫女架住胳膊,狠狠扇了几巴掌。 当年和静郡主在宫中如何得宠,如今他们就有多厌恶冯奚言夫妇。 冯缨感激地望向帝后。皇后冲她招了招手,等人走到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别怕,你皇帝舅舅会帮你的。」 冯缨颔首,忍下眼睛深处的酸涩。 「魏大人。」太子问,「含光的身体,一直有太医调理。父皇与我都十分好奇,究竟为什么这一次会病得如此凶险。五六日了,仍不见清醒。」 冯缨下意识去看魏阳。 魏阳低头:「是臣之错。」他不愿言明,神色晦涩,显然是藏了事情,「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臣也是没有办法了。民间一直都有冲喜的说法,臣与臣妻左思右想,才出此下策。冯二姑娘与我儿……」 「唯独缨娘不行。」 庆元帝出声打断。 「你们夫妇二人既然想到了冲喜,就一定还有别的人选。平民,或者哪家不得宠的庶女皆可,朕可以为他们指婚。」 「陛下——」 「魏阳,朕知道你们夫妻俩的意思。」庆元帝突然连名带姓道,「朕很早以前就说过,以含光的身体,如果你们希望他娶妻,就在他清醒的时候,挑一个合适的人家,不求出身,只求品行。含光不会愿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叫你们连累一个无辜的人陪着吃苦受累。」 魏阳很想说,嫁进魏家怎么能说是吃苦受累。 可看着庆元帝的神情,他明白,陛下当真是这么想的…… 眼见着魏阳似乎是要改主意了,才被扇了巴掌的祝氏又挣扎起来。 「陛下,念在我家老爷当年曾经救过陛下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一家老小吧!缨娘大了,再不出家,家里的孩子们可如何是好!」 祝氏哭嚎。冯奚言吓得连连磕头。 「这门亲事,也不是不能嫁。」 冯缨突然道。 第50章 她的声音一出,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祝氏哑然,睁大了干涩的眼睛。冯奚言也不磕头了,呆愣愣地望着。魏阳面上更是带了喜色。 「缨娘!」庆元帝摇头,「不许胡闹。」 冯缨笑:「我没有胡闹。」 她笑吟吟地掰起手指,「我与魏长公子认识。他模样生得好,声音也好听,听说博闻强识,定然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最主要的,是长公子他身子不好。」 前头的什么会讲故事,一听就知道是鬼扯。可什么时候身子不好,也成了一个同意的理由? 冯缨问:「魏大人,如果我嫁了长公子。长公子几年后过世,我是说如果过世,魏家可会同意我离开?」 「自然是会的。」 「不管我是改嫁还是远行?」 「不管。」 冯缨得到了答案,这才看向庆元帝:「表舅,你看,这就是我的理由。我与长公子吃过酒,还算投缘,既然回京左右都是为了嫁人,不如就嫁去魏家,给长公子冲冲喜。」 庆元帝问:「不怕守寡?」 「不怕。」冯缨笑,「我与长公子投缘,他活着,我就陪着他。他若是去了,我就回河西。天高鸟阔,无牵无挂。」 「可如果他病好了呢?」皇后问。 冯缨想了想,道:「那就看他的意愿。」 她把选择的权利放在了魏韫的身上。她总有种感觉,这人兴许不会真的那么短寿。 可既然魏家把主意都打到了冲喜上,只怕情况也的确不容乐观。 想到魏韫那张脸,冯缨就觉得,这个计划通。 她想着,遂往冯奚言夫妇俩身上看了一眼。比起虽然欢喜但仍稍显镇定的魏阳,这对夫妇只差在脸上刻上「狂喜」。 「我要嫁人了,有件东西总是要拿回来的。」 冯缨说着,冲夫妇俩微微一笑,「我别的不要,爹允许我出嫁时带上我娘的嫁妆就行。」 「不行!」 祝氏脱口而出,冯奚言想要去捂她的嘴已然来不及。 冯缨歪头:「我娘的嫁妆,为什么我不能带走?」她把头一扭,叹气道,「表舅,大哥在河西的时候说过,我娘活着的时候说了,她的嫁妆日后是要留给我们兄妹俩的。我还写信给大哥了,打算等成亲,拿了娘的嫁妆,分一半出来给他送去。」 她摇头,「河西的日子太苦了,舅舅们把银钱都贴在了营中,还帮着养了几个遗孤,花钱如流水,我娘的嫁妆送去了,总能帮着贴补一二。」 大启自先帝起,从未在军费上苦过将士。可如河西,很多军费只能维持军营上下的生活,舅舅们常年与将士们为伴,最常做的事,就是将自己的银钱贴在将士们的身上或者家中。 教养遗孤,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拿那些嫁妆。她占着这具身体,受了盛家人这么多年的疼爱和照顾,她理当帮着他们拿回盛家送出去的东西,然后拿着那些嫁妆送回盛家人手里。 冯缨从不卖惨。 她就是在和庆元帝说起河西那些生活的时候,也都欢欢喜喜的。她现下突然这么说,倒是叫人心底泛出苦涩来。 「朕也想知道,」庆元帝沉下脸,「和静出嫁时,朕还记得那些抬出去的嫁妆。什么时候,已经过世妻子的嫁妆不归女儿带走了?」 「和静的那些嫁妆,去了哪里?」 嫁妆去了哪里? 自然是都落进了祝氏的荷包里。 盛家就只有一个女儿,封作和静郡主。郡主出嫁,不光是盛家,就连庆元帝都添了不少嫁妆。当时全平京城的人都看到,和静郡主出嫁,无数的嫁妆箱笼抬进了他忠义伯的府内。 民间确有破落人家的婆婆和儿子联合起来,算计媳妇嫁妆的事。 什么拿儿媳妇的嫁妆吃山珍海味,填补自家亏空,甚至还有拿着媳妇的嫁妆在外头安置宅子养外室,或是养着家里大大小小的妾室通房庶子庶女。 庆元帝是个爱听故事的,闲时也会叫太子将外头的事说来于自己听听。听得多了,自然知道这类事,再看冯奚言夫妇俩的反应,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和静的嫁妆都去了哪里?」庆元帝问。 「自、自然是在的、在的……」 冯奚言结结巴巴,拼命往冯缨身上看。 冯缨不动。 从庆元帝开口后,她就突然乖巧起来,安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瞅瞅帝后,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小孩。 「大启历来允许儿女在母亲过世后分走母亲的嫁妆。当初阿泽和缨娘年纪还小,你们夫妇俩帮他们兄妹守着嫁妆,情理之中。但现在,该还给他们了。」 第51章 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祝氏。 「可是家里还有其他孩子!」祝氏被扇得双颊发红,她一尖叫,脸颊就疼得厉害,「娘娘,家里可不光只有阿泽和缨娘两个孩子啊,家里那些孩子哪一个不是要娶妻嫁汉的!」 她的两只眼睛都瞪大了,「还有,既然都已经抬进冯家的,那当然就算冯家的东西,怎么能……怎么能又抬出去,这是要逼死我们夫妻俩嘛!」 「怎么就成了要逼死你们?」太子皱了眉头,问道,「父皇方才还说,大启历来是允许儿女在母亲过世后分走母亲嫁妆的。阿泽在河西成亲,未得姑母的嫁妆,尚且可以说是因为路途遥远。缨娘又为什么不能带走?」 冯缨意料之中地看到了祝氏慌乱的神情。 冯家往上数十代,都不曾出过读书人,整一族听说只有早年一个远房在朝廷里当过差。冯奚言入仕为官后,日子也过得极其清贫,哪怕成了忠义伯,得了不少赏赐,也尽数送到了乡下爹娘手里。 冯家能有现在的日子,靠的就是她那薄命的娘带来的那些嫁妆。 田产庄子甚至还有奴婢,不少都留着和静郡主盛蝉音的名字。 祝氏不会愿意把那些嫁妆吐出来的。 她也吐不出来。 冯缨从很久以前就佩服过祝氏。在她和冯奚言这对夫妇之间,真正聪明的人,是祝氏。 这个女人懂得以退为进,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也懂得恰当时候伸手,拢住面前的所有。 不过她也有愚蠢的地方。比如像方才那样,在帝后面前大声说不行,一次一次挑战帝后的耐心。 但她聪明就聪明在发觉不对后,立即就能收敛。 冯缨原本还想看看,当嫁妆的事被提到面前,祝氏会不会当着庆元帝的面发疯。甚至,她都准备好适时阻拦一下。 不过,祝氏忍下了。 庆元帝一拍桌案,冷哼道:「不管是冲喜还是名正言顺地结秦晋之好,魏阳,你们一家都不可慢待缨娘。朕会缨娘带着和静当年的嫁妆,入你魏府!哼,至于你们夫妇俩,朕会派人亲自盯着,和静的嫁妆要是少了银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朕要你们一一成倍填补! 冯缨往地上看了一眼。 冯奚言似乎是想壮着胆子说两句话,可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庆元帝给堵住了,梗的脖子又红又粗,面目僵硬。 庆元帝实在不耐烦看着他俩,先把夫妇俩赶走后,又朝魏阳点了点,狠狠道:「你也给朕滚下去!」 魏阳顺从地滚了。 冯缨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渐渐从视野内消失,这才回头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眼庆元帝,最后笑嘻嘻地走到中间,乖巧地跪了下来。 「表舅……」 「朕再问你一遍,你真要嫁给含光?」 冯缨听着,微微点了下头。 庆元帝往后靠,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他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那种不好,是发自内心的复杂和沉重。 冯缨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问:「表舅……」 「你们俩都是我十分喜欢的小辈。如果含光没有病,或者,他身体不好,但太医说他的寿命和常人无异,你嫁给他,会是我十分高兴的一件事。」 庆元帝睁开眼,摇了摇头。 「缨娘,你是和静的女儿,朕的错,害你娘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男人。所以,朕虽然是以要你嫁人为借口把你召回平京,但嫁不嫁人,还是应该以你的主意为主。」 「你如果不想嫁,朕立马让魏家另外选人……」 冯缨揉了揉眉心:「表舅放心,我是真心实意觉得嫁给魏长公子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眯眼笑:「我上回不是说要嫁一个长得好的男人嘛。我瞧过了,全平京城,就属他长得最好。」 边上的太子不禁发笑。 庆元帝横他一眼,板着脸道:「真要嫁?」 「嫁。豆.豆.网。」 冯缨确实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嫁人才想嫁。 她和冯奚言夫妇有怨,可和家里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没有。那对死脑筋的夫妇认定了只有大的成家了,才能依次轮到小的,她要是咬着不嫁,说不定弟弟妹妹们还真都当一辈子的单身狗。 这个世界,大龄未婚是件足以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事。 原书里的冯缨就是如此,哪怕笔墨不多,哪怕身有赫赫军功,照旧逃不脱被人在背后议论的命运。 除此之外,她还是为了魏韫这个人。 这个世界的男人,允许女人拥有自己的事业的,只怕极少极少。她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自然是要抓住。 他们会是最合适的夫妻,亦或是,最合适的工作伙伴。 第52章 冯缨最后是懒洋洋地出宫的。 她慢慢走在平京城内。 街上是热闹的人流,酒馆、茶楼人声鼎沸。官宦人家的马车从正中走过,马蹄哒哒,伴着车内依稀能听见的人声。 街边有挑担叫卖的小贩,麦芽糖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引得身后缀了长长一串小尾巴。 看穿着,似乎是穷人家的小孩,衣服上打了好些个补丁,就连脚下穿的鞋子,瞧着都快破了。 一双双眼睛,羡慕得盯着那些能让小贩停下脚步做生意的人,一块块麦芽糖被递出去,小孩们的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冯缨抬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低头冲那几个孩子招手。 小孩们起初有些胆怯,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不敢往前。冯缨索性掏钱买下一大袋的麦芽糖,蹲下身一个一个递过去。 「谢谢姐姐!」 「谢谢!」 小孩们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得了麦芽糖,立马开心地跑走。 冯缨看着他们,就想起河西的那群小孩,这样想着,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季景和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冯缨。 他是听说了事后,从翰林院跑出来的。他找不到理由直接求见陛下,只能一路打听一路问,一直追着走,追到了街上。 然后,就看见他想见的人,蹲在街边,笑着给一群孩子分糖。 她似乎丝毫不介意他们的穿着打扮,即便里头有几个模样脏兮兮的小孩,她也都一视同仁地给与善意。 他走上前,与冯缨打了声招呼。 冯缨回头:「季公子。」 他们有段日子没见过面了。先前季景和来家里退亲,具体和冯奚言说了什么,她不清楚,只知道似乎除了和冯荔解除婚约来,还说了别的什么事,这才使得她一回来就被迁怒。 其实被迁怒,她倒是无所谓。 季景和愿意主动退亲,才是最重要的事。女主还没出现,男主身边的任何女人都只能在未来沦为炮灰,这不好,很不好。 「二姑娘要嫁人了,真的是要嫁给魏长公子么?」季景和本来想问是不是忠义伯夫妇逼的,可看着冯缨的神情,他就觉得似乎并不存在逼迫这样的事。 冯缨笑,嗯了下。 「魏长公子一表人才,可身体到底不好,二姑娘当真……是要将自己交托给他吗?」 冯缨还是嗯。 季景和噎了一下,握了握拳:「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二姑娘不愿意,能不能考虑……」 他很想说能不能考虑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娘……不会喜欢她的。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季景和垂下眼帘,「小妹很喜欢姑娘,如果她知道姑娘嫁了好人家,一定会为姑娘感到高兴的。」 见他提起小妹,冯缨扬起了唇角:「替我向小妹说声谢谢。」 她说完,手里的大袋麦芽糖还剩一半,抓了抓袋口,直接塞进季景和怀里。 「给小妹甜甜嘴,让她也高兴高兴。」 小妹一定会高兴的。 季景和拿着手里的麦芽糖,望见冯缨笑吟吟地走远,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想到那日去冯府退亲,在亲手送回了七姑娘的庚帖,开口求娶二姑娘失败后,梅姨娘偷偷找到他说的几句话。 那位性情泼辣的姨娘说,说和冯荔,是因为她自知是妾,不求门第,只想给女儿找一个靠谱的人家,但冯缨不一样。 她生在冯家,却是盛家人养大,她是烈马,是飞鹰,是苍狼,她不会嫁给一个必须低着头才能看得到的男人。 可那魏含光又是什么? 十一月二十四,勉强算是个好日子。 忠义伯嫁女。 嫁的还是那头魏家的长公子,听说已经已经躺在床上昏迷了很久,这分明是嫁过去给人冲喜的。 像冯缨这样二十五岁的年纪还没出嫁,在平京城内难免会受到一些流言蜚语。加上季母先前到处说的那些胡话,更是让人对她充满了好奇。 寻常百姓没见过她,只当是个不肯嫁人的老姑娘,又在河西军营里和男人混了二十年,还不知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世家们却是觉得,除却婚嫁一事不说,敢和男人一起沙场拼杀,就绝对对得起她的名号。要不是家中年纪相当的男人大多已经成家立业,娶她回来镇宅倒也是不错的事。 更何况,她背后是盛家,是庆元帝。娶回家若是性情不和,就好生供养着,大不了多纳几房妾叫男人宽宽心。 是以,此前冯奚言到处在给女儿相看人家的时候,不少世家都在观望。想着他们挑过一轮后,没挑到心仪的,他们再去求娶,说不定就能成。 第53章 哪知一个晃眼的功夫,先是魏家传出要娶冯缨过门,给长公子冲喜。紧接着,有人看见魏家大老爷亲自去见忠义伯。 再然后,就是宫里下的圣旨了。 魏冯两家的六礼早就走了大半的流程。宫里下的圣旨将冲喜的事,直接变作了赐婚。 赐婚诏书后,帝后又立即为冯缨添妆,作为嫁妆,只等着和和静郡主留下的嫁妆一起,抬进魏家。 那一天,人人都看见一辆辆铺着锦缎,扎着彩绸的马车从宫门口出发,一路延伸至通济巷。 一眨眼,到日子了。 外头那一双双对魏冯两家亲事好奇的眼睛,冯缨眼下自然看不到。 今天是出嫁的日子,怕耽误了平时操练的时辰,特地起得很早,先去院子里照例刷过枪、练过箭,这才在一群丫鬟们的惊呼声中,回房洗了个澡,老老实实坐下由着她们摆弄。 「姑娘闭会眼就成,可别这时候睡着了。」 碧光从前院回来,见冯缨坐在妆台前昏昏欲睡,一旁的绿苔呆呆地蹲坐在脚边,两只手挡在一边,生怕姑娘晃过来摔倒没人垫着。 冯缨仰头打了个哈欠。 绿苔嘿嘿笑:「姑娘昨晚摸黑瞧姑爷去了。」 「姑娘,你……」 冯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啊,我就是,就是去看看。毕竟那是我就要嫁的人,是死是活总要先确认下,万一嫁过去的时候人早就没了咋办。」 碧光如今也算是熟悉了自家姑娘的脾气,当下就吐了口气。 「其实姑娘只是为了看看姑爷吧。」 说什么确认死活,实际上只是为了提前去看两眼姑爷。她是信自家姑娘还没对未来姑爷用感情的,但是耐不住姑娘喜欢长得好的人。 从前在河西,听说姑娘对着六爷的相好青娘,能比平日里多吃两碗饭。 现如今在不语阁伺候的大多都是从河西来的女卫。女孩们挤在自家校尉身边,听着碧光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昨晚偷偷翻了姑爷的院子!」 「姑娘还爬了姑爷的窗!」 「姑娘蹲在姑爷床边偷看姑爷!」 「姑娘差点还伸手去摸了……」 一个两个叽叽喳喳的,把冯缨昨晚做的那些事全都翻了出来。末了还是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女卫咳嗽两声,她们这才笑嘻嘻地互相推搡打闹,止住了话。 再看冯缨,抬手挠了挠脸颊,咳嗽:「啊,就是去看看。嗯,去看看。」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她昨晚抱着贼胆,爬了魏韫的窗。魏家宅子的安防委实普通,她轻易就能翻墙进去。到魏韫的院子里这才显得有些艰难,不过有女卫们的帮助,倒是让她顺利地进了屋。 不能点蜡烛,她只好借着那点月光去看躺在床上的魏韫。 太白了。 是那种病态的惨白。 他闭着眼,能看出双目轮廓狭长,想到睁开时的样子,冯缨都忍不住替他觉得惋惜。 这么好的模样,这么好的家世,结果却身体不好……可惜了。 怕碧光生气,冯缨回过神来,赶忙转开话题:「前面宾客很多?」 「很多,宾客还在陆陆续续上门。」 她一一数起登门的宾客,冯缨点着头听,听着听着,忍不住又泛起困来。 和不语阁的闲适比起来,前头招待宾客的冯凝、冯瑞就显得十分忙碌。 宾客还在上门中,他们兄弟俩在外迎接宾客。在内,自是有冯奚言和祝氏夫妇俩招待客人。 只是望着越来越多的宾客,祝氏心里憋得慌。 外头的锣鼓喧天,简直是要她把一肚子的委屈憋得不能发泄。想起那些带着贺礼登门拜访的人,她更是憋得心慌……冯家已经很久没那么多的宾客登门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盛蝉音撒手人寰后。 明明在那之前,她躲在府外看的时候,总会有许多马车在门前停下。那些衣着华贵的夫人太太们,从马车下来,殷勤地向当时还只是个陪嫁丫鬟的梅姨娘打听那位的事。 可等盛蝉音死后,等她坐着轿子光明正大进了冯府大门,被下人们尊称一声「夫人」的时候,门庭却就这么冷落了下来。 祝氏总觉得是这平京城里的人太过势利。他们看不起平民出身的自己,连带着看不起自己的丈夫。 所以她拼了命地想要把几个女儿嫁进侯门世家。 盛家三房上门的时候,祝氏的面色很不好看。冯奚言尴尬地咳嗽两声,忙与盛家人寒暄两句。 盛家三房来的是如今任殿前司虞侯的三公子。论关系,冯缨还要称他一声表哥才是。 第54章 盛三携夫人同来。盛三夫人是女眷,又沾亲带故,自然要往不语阁去。她这一去,便有不少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竟也跟着往那头走。 祝氏慌张起来,忙让两个女儿照看好宾客,自己提着裙子,连仪态也顾不得了,匆匆追上去。 到了不语阁,各家夫人们哪还不懂祝氏的慌张。 越往里走,越是能看得清楚,这偏僻得不能在偏僻的院子,分明不该是嫡女住的地方。这继母呀,当来当去,还不是把前头夫人生的女儿当做了累赘。 盛三夫人冷哼一声,斜睨了祝氏一眼,领头进门。 碧光和绿苔在门内迎候几位夫人。 毕竟是大喜日子,夫人们也都晓得不好在这时候说些难听的话。于是乎,一个个都将祝氏抛在脑后,一进门,便围着冯缨一个劲儿夸她天生丽质,生得好,皮肤好,从头到脚哪哪都好。 嫁衣的颜色,总是世上所有衣裳里最好的那一件。 冯缨原本就生得好。她原来在河西,穿的永远是最方便行动的衣裳,舅母们追着她要给她打扮,她也只肯穿上简单的裙子。 反倒是回了平京后,穿女装的日子一天天的多了。等到今次穿上嫁衣,冯缨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看极了。 嫁衣是宫里制衣局做的。绣娘们手艺非凡,连夜赶工,才在婚期临近的时候,赶制出了这身嫁衣。再看上头的那些绣纹,足以看出帝后是如何重视这门亲事的。 盛三夫人虽已经是远房亲戚了,这会儿也忍不住跟着骄傲起来。 「咱们盛家的女儿就是生得好。外头那些人,只道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好模样,一点也不晓得,二十来岁的姑娘才是最漂亮的时候。」 瞧原本的少女发髻挽成了妇人发髻,又在眼角染上胭脂,眉心贴上花钿,飒爽英姿的模样一时间化作天香国色,张扬美艳。 冯缨听着身边的恭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眉眼一挑,笑道:「十一二岁有十一二岁的好,二十来岁自然也有二十来岁的美。」 她站起身,把身子一扭,「各位姐姐们,不也都是千姿百态,各有其美?」 谁人不喜欢夸赞的话。 各家夫人们当下笑得满脸花开,要不是冯缨脸上才上了妆,恨不能一人掐她一下,以示欢喜。 一屋子的人,都是欢欢喜喜的模样,唯独祝氏看着脸色不大好。 盛三夫人是代表盛家来的,可不愿被人坏了兴致,当下就问:「魏家迎亲的队伍可来了?」 「还没呢……」祝氏尴尬笑。 话没说完,前头就传来了一阵鞭炮声。 盛三夫人再不看她,回头就喊:「来了来了,快些准备!」 冯缨顿时老实了。 乖乖坐在屋里,等着人上门。 前头冯凝冯瑞加盛三是怎么拦魏家人的,她全然不知道。倒是等魏家人到了不语阁前,她手底下的女卫们倒是把人拦了个结实。 比文姑娘们不行,那就比武。 还是盛三夫人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让冯缨管了管,这才叫魏家人进门。 按规矩,新嫁娘该是由兄弟背着出嫁的。可婚事太赶,冯泽来不及回京,冯澈和冯瑞虽有心要背,却被祝氏的人偷偷在后头拦着。 那点手段,虽不甚显眼,可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怎么可能会错过兄弟俩的情况。 盛三在旁气笑,直接走到冯缨面前,弯下腰:「表妹,表哥送你出嫁。」 冯缨戴着盖头,听动静也知恐怕是祝氏又使了什么幺蛾子。听见盛三的声音,也不扭捏,当下就趴在了他的肩头。 前些日子嫁妆的事,祝氏离了宫就不想认。还是三房的大舅舅亲自带人登门,连恐带吓地照着早年的嫁妆单,把所有东西都拉了出来。被冯家亏空掉的铺子,叫他们盯着让祝氏拿别的铺子顶上,不见的金银珠宝,也全都换算成现银填补上来。 冯缨为了感激三房的帮助,还特地带着女卫上门去指点小辈们的拳脚功夫。 鞭炮声响个不停,从不语阁到大门口,冯缨一路都能听到各种吉祥话。 盛三走得极稳,魏家人似乎催促了两下,他这才稍稍加快脚步,把冯缨送上了轿子。 魏韫还在昏迷中,代替他来迎亲的,是魏家三房的行三的公子。 脾气似乎有些不大好。 起轿的时候,听到外面魏三和人说话时的语气,冯缨心下如是想。 花轿照着帝后的意思,在平京城内有头有尾地转了一整圈,这才到了魏家。 进门,跨火盆。 然后,冯缨就听到了魏三不满的叫声:「凭什么还要我帮他拜堂?」 哟,敢情魏家这边压根还没商量好要怎么把婚事办下去? 第55章 冯缨盖着红盖头,差点没忍住吹出一声口哨来。 两家来往密切,加上又有庆元帝和盛家三房插手,她还以为事情都已经谈妥了。却原来,不光祝氏自己藏了心思,魏家这头也不见得是平顺的。 离拜堂的地方还有几步之遥,魏三还在叫:「我已经帮他去迎亲了,怎么拜堂还要我上?是他成亲还是我成亲?」 「你堂兄他还昏迷不醒,你不帮,谁帮?」 说话的听不出是谁。 「你们就知道差使我。要拜堂,不是还有准备好的公鸡吗,拿公鸡上呀!」 「臭小子,你嗓门再大点声,叫客人们都听见!」 「谁不知道是冲喜……就你们事儿多,哎哟,别打,别打,打坏了还是得用公鸡!」 魏三的脾气原本还以为不大好,这番停下来,却有些有趣。 冯缨正要笑,就听见了鸡打鸣。 她抬起眼,瞧瞧撩起盖头一角,果真瞅见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被人抱着,从边上走了过来。 大公鸡高高蓬起的胸脯上,还绑了大红花,一股子淳朴气息,扑面而来。 「……」好像有点好吃的样子。 冯缨放下盖头,舔了舔嘴角。然后,又听到了未来公公的声音。 「怎么把鸡拿出来了?」魏阳看着公鸡,再看看被丫鬟搀着站在一边的新娘,脸色有些不大好。 「不拿出来怎么办?难不成人都接过来了,就让人这么站着?」康氏脸色同样难看,可她到底是妇人,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咬唇道,「今天冲的,是我儿子的喜。你要是想要我儿子一辈子躺着不能动,我就和你拼命!」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难道含光就不是我儿子吗?」 魏阳一甩衣袖,低声道:「这种时候,你就别跟着闹。」 他看了魏三一眼,「算了,公鸡就公鸡吧。快些,免得过了时辰。」 如果娶的是普通人家,早在打定主意的当天,他们就花银子把人抬进门了。之前只觉得冯缨的身份合适,若成了,日后对魏韫,对整个魏家说不定都是助力。 现在看来,却也是麻烦。 「快些,别让客人久等了。」 康氏跟着应了一声,看了冯缨一眼。 她没见过冯家二姑娘,只听说生得极好,像极了当年盛名一时的和静郡主。想来,定是位美人。 可即便如此,这人都是个手上沾了血的人。她杀过人,很多人,佛祖……佛祖会不会厌恶她…… 康氏越想脸色越难看。魏阳见她久久不动,眉头一拧,道:「你想做什么?现在想反对了?」 他看了看周围,一把拽住康氏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我和你说过,这一位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由着你挑三拣四。」 他说完,又揉了揉康氏的手腕,叹息,「秋月,我知道你委屈,你心疼含光。含光是我们的儿子,我不光想要他能活下去,我更想他未来能过得好。」 他们夫妻俩的话,几次轻了又轻。可冯缨的耳朵实在太好,一字不落地全都听了个清楚。 魏家这对夫妻,总觉得有些古怪。 她轻轻摇了摇头,就听见有人喊了声「拜堂」了,紧接着,手腕被人轻轻一托,引导着就往前面走。 身后头,魏三叽喳叫着:「唉,唉,真用公鸡啊?我就随便说说,真用公鸡啊?我哥……那公鸡有我哥英俊潇洒嘛?」 「魏捷你闭嘴!」 「不是,你们这就是趁我哥身体不好,委屈人家姑娘……唔!」 魏三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是被谁捂着嘴拖走了。 冯缨好奇得很,很像回头去看一样,可身边扶着的人从丫鬟换作了一个婆子,力气极大,半扶半抓的把她带进了礼堂。 周围一时间全然都是人声。 冯缨知道,来魏家祝贺的人一定会比去冯家的多。但听这个声音,这分明是多得多……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各色腔调都有。 顺便边上的公鸡还时不时打上一个鸣。 「这女人啊,再厉害,可不是还要嫁人。」 「就是,一个女人家舞刀弄枪做什么,乖乖嫁人才是真。」 「放你娘的狗屁,舞刀弄枪怎么了?武将家的女儿,就没人不会动刀动枪的。」 「你生什么气?这又不是你家闺女,没瞧见盛家人在那头么。」 「那是他们没听见你们嚼舌根!盛家三房留平京,守宗祠,可人家也没少练拳脚功夫!嚼盛家的舌根,也不怕话多咬着舌头。」 这堂还没开始拜,礼堂内就已经有了各种吵闹声。 冯缨下意识要往那帮着盛家说话的人方向看,偏巧这时,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第56章 所有人似乎都没了声响,只隐隐能听见几声倒吸气,和略显轻忽的脚步。 冯缨回头,盖头遮挡了视线,朦朦胧,有人走到面前,而后,抓住了她空着的另一只手。 很凉,像是很久没有被暖过的样子。 「不是拜堂么,都愣着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略带疲累。 是魏韫。 隔着盖头,冯缨眯了眯眼,终于辨认清楚面前的男人。 居然真的是魏韫。 昨天还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今天居然能走能动了。只不过…… 她视线微微向下,有意识地回握住男人的手,然后带着人往前走了一步。 嗯,脚下不稳,是真病,不是装病。 「大哥!」 魏三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激动地喊了一嗓子,一屋子的人这才回过神。 「含光,你怎么过来了?」康氏激动地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扶。 魏韫微微避让,握着冯缨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掌心的娇柔,叫他微微失神,而后眼神黯了黯。 「父亲,母亲,儿还没死。」 他身子不好,所以始终不曾同意家人给他娶妻纳妾,太医说他的病对寿数有损,恐不是长命之相。既然不长命,何必连累个无辜的女人陪着受苦。 但是没想到,这一次病倒,竟然会叫魏家动了冲喜的心思。 甚至,就这么把冯二娶进了门。 魏韫抬眼,看着还被人抱起的公鸡。 如果不是凑巧醒来,渡云将事情统统说了一遍,魏家人就是打算让魏捷,或者让这只公鸡代替自己和冯二姑娘拜堂了。 本就是冲喜,哪怕帝后再怎么看重冯二姑娘,和代替他的人拜堂,往后她又怎么在人前立足。 这些心思魏韫自然是藏在心底,他松开手,低声道:「行礼吧。」 魏老夫人等得不耐烦了,见本人来了,当下就哼了一声:「快些行礼吧。把客人都晾在一边,实在是太失礼了。」 魏韫应是,带着冯缨跪下行礼。 平京这边成亲的礼节和冯缨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多,都是拜天拜地拜高堂。 河西就不是。 河西当地民风奔放,男女看对眼了,三媒六聘要过,过完了去府衙登记,便是成了夫妻。回家摆上几桌子,也不必繁琐的磕头行礼,你喊一声「岳父岳母」,我喊一声「公公婆婆」,礼就算成了。 简单来,简单去,重要的是过日子。 现下,冯缨跟着魏韫拜过天地,拜高堂,红色的盖头随着动作起起伏伏,正好叫她偷摸着从边上看清周围的人群。 康氏脸上赤裸裸的担心,魏家人则神色各异。 冯缨收回视线,正打算再去看魏韫,就见身边的人突然身子一晃,竟是支撑不住,就要跪倒。 她唇角一抿,抬手托住他的胳膊,再稍稍使劲,把人撑住。 「长公子?」冯缨低声问。 这声,轻轻的,却听起来格外镇定。 魏韫的心跟着镇定下来:「没事。」他抬头,看向一旁的喜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额头上都是冷汗。就是冯缨,光托着胳膊,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不对劲。 她忍不住掀开半边盖头:「礼成了没」 「哎哟,这会儿可不能掀盖头!」喜婆吓得叫出声。 「是我撑不住了。」魏韫不等冯缨再说话,直接按住她的手。 喜婆噎住,嘴里嘟囔了句:「瞧着也不像是要倒的样子……」 魏老夫人满脸不喜,瞧见这场面,正要大怒,魏阳先一步上前把人扶住,康氏更是忍不住喊了起来:「快去请太医!快去请韩太医过来!」 这一叫,喜堂仿佛炸开了锅。 魏家人硬着头皮请宾客往喜宴上去,见魏三犹犹豫豫,还时不时往堂中那对刚成的夫妻身上看,使劲拧了把他的耳朵。 「看什么看!快些把客人请过去呀!」 魏三又看了两眼,撇嘴道:「怎么就真的成了呢?」 喜堂内,宾客渐渐散去,魏韫似乎也跟着卸下了自己的力气,半边身子靠上魏阳的肩头。 然后,收回了手。 冯缨眨眨眼睛,果断伸出手,直接又拉住了魏韫的胳膊。 攥紧,稍稍用力。然后轻轻松松把人从魏阳的肩头拉了过来。 「你……」魏阳拧眉,见儿媳妇神情自若地搀着魏韫,咽下嘴边的话,「快些回去躺着,让太医好好看看。」 魏韫吃力地点头,眼帘微垂,视线停留在缠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第57章 涂了蔻丹,是十分漂亮的红。 红得叫人一时间觉得,也许她并不是无奈地选择了嫁给他。 本该热热闹闹的送入洞房,结果因为魏韫的关系,从喜堂到婚房的路上,安安静静的,没有太多嘈杂的声响。 魏家的丫鬟们只看得见刚拜过堂的公子夫人相互搀扶着走过,心下对这位传言中凶神恶煞的夫人好奇极了。 她们丝毫不知,她们的长公子才进婚房,就松下气,整个人要往地上倒。 长星渡云跟在后头,一眼瞧见自家公子要摔倒,慌忙就要往前冲。 可这几步路的距离,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安然将人接住…… 就连魏韫自己都觉得,成亲的头一天,只怕是面子里子都要扫地了。 可下一瞬,他整个人已然离地。 魏韫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地打量起正轻轻松松抱着自己的……妻子。 第二回了…… 「姑娘,小心台阶。」渡云走在最前头,一路走,一路给冯缨报着路况,生怕她抱着人走路不当心自己摔了还好,还带着自家长公子一块摔倒。 冯缨嗯嗯应声,脚下飞快。 后头康氏想要跟着,才走了没几步,就被魏老夫人的人请走,说是儿子成亲这样的喜事,做母亲的不见客传出去惹人笑话。 康氏一不跟,冯缨脚步便越发快了。 魏家世代为官,实打实的簪缨世族。魏家的宅子更是得了天子应允,不断地扩建,到如今,半条街都是魏家的宅院。 三房人都住在一处,哪怕子孙成家立业,也不曾搬出去独住。 这其中,魏韫的院子可以说是孙辈当中最大的。 他是魏家长房嫡子,身份本就不同。加上庆元帝对冯缨的疼爱,魏家人连夜打通了他隔壁原本暂时无人居住的院子,合二为一,更是把院子扩大了几分。 不过冯缨此刻却没把心思放在打量周围环境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魏韫的身上。 碧光和绿苔在后头赶着,一边赶一边还要去捡因为嫌弃碍着速度,被自家娘子丢下的红盖头和……首饰。 渐渐的,便有些赶不上了。等她们进了院子,人就已经进了屋。 「韩太医来了没?」冯缨抱着魏韫进屋,走到床边见上头洒满了花生桂圆,忙腾出一只手抖了抖被子,这才把人放下,「先喝两口热茶暖暖。」 长星忙不迭倒茶,小心送到魏韫嘴边。 魏韫就着他的手,低头把里面的茶水喝了。 冯缨在旁看着,问:「你是刚醒?」 魏韫咳嗽,只点了点头。 冯缨看着他咳得发白的嘴唇,轻轻抿了抿唇角,直接弯腰从里头把被子拉过来盖到他身上。 魏韫愣了一瞬:「谢谢。」 「不谢。」冯缨扬眉,「我不就是嫁过来给你冲喜的么。」 魏韫微微惊讶,旋即低低笑开,但看到她神情自若,仿佛丝毫不觉得冲喜意味着什么,继而又生出了些许心疼和愧疚。 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该如飞鹰傲游天际,而不是陪着他这个半死人,困死在这寸不大的世界里。 「你要是被……」 「韩太医来了!」 这一声打岔地太过及时。魏韫想说的话没说完,只能坐在床上,沉默地盯着在自己手腕上号脉的太医。 都是老熟人,韩太医也没说太多客套话,直接道:「还好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病了这一遭身子又虚了一些,稍稍温补回来就行。」 太医说着收手,边上冯缨搬了个矮敦子坐着,一听这话,伸手按住韩太医。 「不再仔细看看么?」 韩太医哭笑不得:「姑……夫人放心,长公子的病确实已无大碍。只是底子毕竟差了些,所以每每病倒,都会反应地格外厉害。」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左右看看,又凑到魏韫耳边说了几句。 他只当自己说得轻,除了自己和魏韫,没第三个人能听见。丝毫不知冯缨可是将他说的那话,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里。 少行房事…… 冯缨扭头,盯着屋里的烧得格外漂亮的龙凤对烛看,那四个字在脑子里不停打转。 那头的魏韫,听完话下意识去看冯缨。 她侧着脸,似乎是被龙凤对烛吸引住了注意力。 她很漂亮,是那种张扬明艳的漂亮,从长相到身段,无一不是他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最好的。 特别是她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洒脱,自如,奔放,绝不扭捏。 她在刚才来的路上,单手抱着他,然后掀掉了盖头,摘掉头上叮铃作响的珠钗簪子。 第58章 那时候,她的一双眼没有看向任何人,永远只朝着前面看,脚步果断,没有丝毫拖沓。 「我没事。」让长星送韩太医回去,顺便去回禀这时候一定担心地恨不能丢下宾客冲过来的康氏,魏韫靠坐在床上,耐心地对冯缨道,「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起码,在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在她才刚刚嫁进来的时候,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死。 见冯缨点头,魏韫又说:「其实,你要是是被迫的,我可以立即和你和离。」 他还没给自己写过和离书,但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给魏阳,给康氏写过无数次。 和离,有时候明明能解放两个人的生活。他不懂非要把人捆绑在一起究竟是为的什么。 冯缨忍不住笑了:「长公子,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被迫的吗?」 不像。 魏韫摇头。他这会儿功夫已经稍稍缓过劲来,脸色好了许多。 「你是出于好心。」 「不是好心哦。」 冯缨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我呢,是一片善心。不嫁,我那些弟弟妹妹们可能就要被我那爹耽误了,为了他们好,也为了舅舅们,我会嫁人。不过嫁人,总要挑一个自己不讨厌的对象才行。」 她不知道原主在书里究竟是保持了一辈子的单身,还是曾经也经历过感情最后却没有选择成家。 她能做的,就是做每一个选择的时候,尽可能地考虑好后路。这个后路更多的,是为了让盛家的舅舅们能够安心。 「我想和你成为合作伙伴。」 魏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盯着冯缨看了一会儿,才问:「什么合作?」 冯缨心下偷偷松了口气,笑眯眯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魏韫莫名觉得她这样子像是在努力献殷勤。 带点可爱有趣的小谄媚。 「你想和我为什么合作?」 冯缨清了清嗓子:「外面都说你的身体不好,寿数不长。外面也说我杀人如麻,神鬼皆惧。我嫁给你,你娶了我,我们就互相合作,以夫妻的身份暂时先生活在一起。」 「你活着,我庇护你,有贼人伤你,我杀贼人,有鬼神欺你,我欺鬼神。你若是去了……」 「我要是死了,你要怎么做?」魏韫神情轻松。 冯缨挠了挠脸:「你要是没了,我替你守三年孝,然后回河西。」 她忽然盘腿坐在地上,仰着脖子看他,「真的,等你走了,我替你守三年孝,然后我就回河西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嫁。」 「可那时候,你就成了寡妇。」 「寡妇怎么了?寡妇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河西有很多没了男人的女人,改嫁的有,不嫁人的也有。」 冯缨笑呵呵的说,「我想回河西,舅舅们年纪大了,那里又经常有战祸,谁也不知道舅舅们还能撑几年。我大哥虽然在那,舅舅们走后,他还能统领盛家军。可如果我大哥也走了呢?」 魏韫有些惊讶的看着冯缨。 她对死亡,有敬畏,却并不避讳。 她会去设想亲人战死后的事。因为……那样的事对坚守在边疆的将士们来说,太过寻常了吗? 一时间,魏韫觉得平京这座城对她而言,真的太小太小,小得或许能令任窒息。 「先帝和陛下虽然重武,可也不是好战之人。这些年盛家军在河西,从不主动攻打别人,就是为的陛下不被朝臣们攻讦。可这不是办法,战祸战祸,一味的忍耐只会让胆大的生出妄想。」 「我会回河西。那时候可能你已经走了,或者你早就有了喜欢的人,那我们就结束合作。到那时,你给我一份和离书,我带上我的嫁妆潇潇洒洒回河西,隔壁小孩都羡慕哭了!」 她说话一时认真,一时又不知到底什么意思。魏韫哭笑不得,想问隔壁小孩是哪个隔壁,忍不住喉头发痒重重咳嗽几声。 冯缨反应快得很,他一咳嗽,立即从盘腿而坐,改了动作,整个人扑到床边,手里还递上了茶水。 魏韫感激地喝了两口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觉得,你这个安排很好。」 「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伙伴了。」 冯缨笑,低声问,「那你,要不要孩子?」又拿手指了指彼此,「或者,我们是做真夫妻,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她不觉得和魏韫做真夫妻有什么吃亏的地方。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灵魂来自于书外的世界,也或许其实在「冯缨」骨子里,性并不是非要或非不要的东西。 颜狗如她,能睡美男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魏韫却摇了头。 从他一次又一次被确认寿数不久之后,他就没想过娶妻生子。尽管她是带着目的,接受了冲喜的请求,但他不想彻头彻尾将人拖累。 第59章 如果他……起码她还是完璧之身。 「如果家中长辈们问起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就推到我的身上。」 魏韫喝了口茶,「我这样的身体,拖累一个你已经够了,何必再来个孩子。」 他说完,似乎是想到什么,神色一瞬变了变,「如果还有游说你过继一个孩子,你尽管打回去。」 「打回去?」冯缨腾地站起身,手指自己鼻尖,「长公子当我是母老虎不成?」 魏韫一愣,旋即看到她弯着眉眼笑,明白她原是在和自己玩笑,当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你不是母老虎。」 你是碧空的鹰,是突然来到我身边驻足的……大猫。 没有人敢闹洞房。 冯缨在屋里坐着吃了点点心,就见下人送来了熬好的汤药。 药味又浓又腥,熏得她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药好像……很难喝。」她说着话,往往后退了退。 魏韫听了这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良药苦口,所以不光是难闻,还真的很难喝。」 他仰头趁热把药喝完,也不漱口,只眉心稍稍一蹙,随后展开:「今晚不会有人来闹,你早些歇息吧。」 说完,就见冯缨眨巴着眼看着自己。 「怎么?」 「我睡哪儿?」冯缨指指自己,「是床,还是地上?」 打从婚期定下来,魏家就忙了起来。魏韫不知道都忙了什么,至少现在看来,院子里没有安排客房,更不用说他的屋里,连张多余的可以睡人的榻都没有。 他们要做的是假夫妻,不好睡在一张床上。 「你睡床。」魏韫想了想,道,「我去书房。」 书房有榻,是他用惯了的。 冯缨抿抿唇:「你还不如让人把榻挪到屋里。新婚头一天,夫妻就分房而居,传出去还不知别人要怎么说你。」 魏韫对冯缨的说法有些诧异:「你不怕那些人背后议论你?」 「怕什么?」冯缨笑,「我就是嫁过来冲喜的,哪有冲喜的新娘睡屋里,让身体羸弱的新郎去书房的。」 渡云长星很快把书房里的榻搬了过来,直接就摆在了窗户底下,与床正对面,不远不近,可以互相照应。 冯缨洗漱的功夫,前头康氏派了身边的嬷嬷过来。隔着屏风,她能清楚听到老嬷嬷和魏韫的对话。 一个恭敬询问,一个平淡回应。说了没几句,魏韫的声音就歇了下来,那个老嬷嬷还在叮嘱,好一会儿才又传来魏韫的几声咳嗽。 啧啧啧,那咳嗽声实在是太假了。 冯缨洗漱罢,老嬷嬷已经告退走了。 屋里的龙凤对烛亮着,老嬷嬷临走前特意叮嘱了不能吹熄。冯缨看着魏韫钻进被子里躺好,这才转身躺上床榻。 这张榻,大概是因为平素魏韫没少用的关系,一躺上去,就能闻到淡淡的墨香和药香。 是他身上带着的气味。 冯缨闭上眼躺了会儿,可兴许是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也可能是屋里的蜡烛太亮,好一会儿后她还是睁开了眼。 同屋的魏韫呼吸平稳,俨然是已经睡了过去。 她索性在榻上翻了个身,托腮望向床上睡着的男人。 睡着的魏韫脸色依然苍白,丝毫没有因为服过汤药有些转好,甚至他的苍白是那种烛光都没法遮掩的病态。 冯缨轻轻抿了下唇。 魏韫这样的容貌,如果身体健康,想必他们魏家的门槛,会被媒人踏平。那些来试探着说亲的人家,只多不少。 半晌,冯缨趴下。 这容貌长在男人的身上,真的太漂亮了。 可魏韫偏偏又不是那种像姑娘一样柔弱的漂亮。他的漂亮,带着气宇轩昂,和令人望尘莫及的风华。 冯缨又看了两眼,翻过身去睡,这一回倒是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一夜好眠。 直至天明。 冯缨醒得很早,起来的时候魏韫还在床上睡着。她蹲在床边,瞅着男人丝毫不见狼狈的睡颜,羡慕地啧舌。 等魏韫醒的时候,她已经穿戴好斜坐在榻上,借着窗外的阳光慵懒地翻看手里的册子。 「冯……夫人是何时起的?」长星近前伺候,魏韫低声问道。 长星愣了愣:「一个时辰前。」 他怕人听见,又压低了声音,「原本是打算在院子里练半个时辰武,可昨日太过忙乱,夫人那些箱笼还没来得及收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趁手的家伙,就拿了嫁妆册子看了大半个时辰。」 说完又啧舌,「长公子,夫人嫁过来,还把女卫也一道带过来了,咱们以后……是不是可以多些人手了?」 第60章 魏韫扫了一眼:「那是她的人。」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冯缨丢下手里的册子,下榻松了松胳膊。 魏韫微微低垂了眼帘,笑:「没什么,只是这几个小子想日后能差遣你带来的那些女卫。」 冯缨不由笑了:「她们在我这,不是奴,想差遣她们,你得凭本事把她们打赢了才行。」 长星跃跃欲试,后来的渡云抬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公子,夫人,该去敬茶了。」 魏韫经过一夜,身子总算是又撑了起来。即便如此,冯缨看着,依旧觉得他面色苍白,于是就连出门后的脚步,都不自觉地照顾其他来。 沿路的丫鬟仆从见夫妻俩走来,纷纷低头避让。冯缨好奇地多看了他们几眼,就见有几个胆子小的,直接红了眼眶,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声来。 「他们是在怕我。」魏韫声音平静。 「怕你做什么?」冯缨笑,「你还能吃了他们?」 魏韫脚步一顿,低声笑道:「是啊,我还能吃了他们?」 「你吃不了他们,我能。」 魏韫侧过脸,冯缨笑盈盈地望着他,「你不能做的事,不如我帮你做。」 这里到底是姓魏,魏家的下人却视魏家的长公子如鬼怪,换作她,还真不会这么放纵底下人。 魏韫却摇了摇头:「不必。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冯缨没再说话,只快到xx扶住了魏韫。 魏韫看她一眼,唇角微扬,随后拍了拍她的手背。 按照冯缨记忆中的新婚头天流程,她得先给魏家长辈磕头认亲,然后魏家会开宗祠入族谱,再然后是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吃饭。 所以她跟着魏韫去认亲,她是有做过心理准备的。 但到了正厅,望着乌泱泱的魏家人,她心下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这么多人?」 「不算多。魏家已经人丁凋零了。」 这都算人丁凋零吗? 冯缨腹诽,要是这都算,冯家都可以说是后继无人了吧。 她到底没说话,扶着魏韫近到人前,然后规规矩矩地敬茶行礼。 魏家的老太爷魏兴之已经过世,年少时曾是先帝伴读,后官至殿前司都点检。老太爷一辈子,共有三子四女,长子次女和五女为魏老夫人所出,三子四子及六女七女则为谷姓姨娘所出。 三位爷里,长子魏阳官至鸿胪寺卿,三爷四爷也都略有出息,在朝中身有要职。四位姑娘里,唯有七姑娘还未出阁。 至于孙辈里,倒也有几个有出息的,不过最出息的,却是身子不好的魏韫。 魏家没冯家那么迂腐的规矩,魏韫久病不愈,同辈的弟弟妹妹们嫁的嫁,娶的娶,不少人甚至已经妻妾成群。 以至于冯缨拜完长辈认亲的时候,认得眼花缭乱。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夫妻俩,尤其是停留在冯缨身上的目光之多,仿佛是想将她看透一般。 有个小姑娘躲在人群里头,偷偷说了一句「大堂嫂真好看」。 头朝喜服总是尤其隆重的。祝氏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没给她准备,冯奚言又是个从不管内宅事的,梅姨娘有心无力见临近婚期还没做好几身喜服,急得不行。 好在盛家三房和皇后娘娘都记着这事,一连给她做了几身华服,好叫她嫁进魏家不至于别人低看一头。 尤其是冯缨现下穿的这一身,正红牡丹掐金喜服,哪哪都透着锦绣富贵。还有她头上戴的,那是只有宫里才用得上的金丝累珠衔红宝的凤钗。 她的一整副头面,随便摘下一样,就足够普通百姓几年的花销。 再看魏韫。 同样也是一身大红喜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喜袍怎么看都是临时赶制,没有太多织锦绣纹。和冯缨站在一起,多少失色三分。 饶是如此,魏韫的容貌配上这一身喜袍,还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心生艳羡。 「大嫂,你瞧瞧,这小夫妻俩真是相配得很。」二房荀氏瞧着站在一处的小夫妻,冲康氏笑道,「外头那些话,果真是糊弄人的。这多好的一个姑娘呀,生得好,又懂规矩。」 康氏无声地笑了笑。 三房岳氏忽然开口:「模样是真不错。就是不知道日后能不能照顾好含光。」她端起杯子喝茶,嘴里道,「缨娘呀,你既然都嫁进咱们魏府了,可不能再由着往日的性子来。什么舞刀弄枪的,也不怕伤着含光。」 这是已经听说了早上的事,放在这儿说教来了。 冯缨看向岳氏。 嫁进门前,她已经让底下女卫查过魏家的情况。魏韫是庆元帝和太子十分看重的人,魏府的其他人却有些不大得用。 第61章 「大嫂,你这媳妇儿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服气呐。」岳氏不悦道。 冯缨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四婶说的是。往后夫君跟前,我绝不舞刀弄枪。」 岳氏一愣:「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冯缨已经认过了亲,当下看向魏老夫人,温声道:「祖母,夫君他身子不好,我先扶他回去歇息。」 魏老夫人本就对魏韫提不起欢喜,虽然有心拿捏冯缨,可也知道她背后有帝后撑腰,当下挥手让人走。 冯缨笑着又朝众人行礼,目光对上坐在下首的一个正放肆地打量自己的男人,而后转开视线,看了一眼坐在男人身边满脸愁苦的年轻妇人。 那是二房行二的公子魏旌,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宋氏。 一对行为古怪的夫妇。 冯缨收回视线,扶着魏韫走出正厅。 方才认亲时一直寡言少语的男人这会停下了脚步,无奈地看向她。 「怎么了?」冯缨疑惑问。 「你没发现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 冯缨惊异地左右看看。身后的绿苔同样一脸茫然:「姑娘,咱们身上没少什么东西。」 碧光这时候叹气:「姑娘,是少了开宗祠入族谱。」 魏韫哭笑不得:「祖母方才一个字都没提开宗祠的事。只怕是要委屈你了。」 不开宗祠,不入族谱,死后甚至不能算是魏家人。魏老夫人虽不敢明着欺负了嫁进门冲喜的冯缨,实际上却也是没怀多少好意。 「不委屈。」 冯缨大度地摆手,「左右现在入,和过几天入是一样的事儿。」 因为新妇进门,午时魏家女眷们聚在为老夫人处一起用膳,冯缨自然也被叫了过去。 席间一切看来都很正常,魏老夫人被小曾孙逗得直笑,康氏沉默,荀氏和岳氏不时说着话,几个弟妹端庄贤惠,整个气氛看来不算差。 不过,自打知道魏家的情况后,冯缨就明白一件事,待在这府里的女人,大多都是有点能耐的。 魏家的厨子是他们府上的老人了。老夫人要吃软烂的,康氏茹素,荀氏爱辣口,岳氏喜甜,这些厨子都面面俱到的安排了。 冯缨两辈子都不忌口,不挑食,一顿午膳用下来,既滴水不漏地挡住了岳氏时不时的试探,又吃得十分心满意足。 吃得差不多了,魏老夫人看了一眼滴漏,擦了擦手道:「行了,吃完了就都回去吧。」说完,又指了宋氏,「你留下。」 冯缨看过去,宋氏脸上一瞬有些害怕,随后垂首恭立,低低应了声「是」。 「你回去好好照顾含光。」冯缨跟着出门,康氏叫住她,「千万要盯着他服药。平日里少……少勾着他。」 康氏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冯缨眨眨眼。 康氏脸色难看:「行了,还不赶紧回去。」 冯缨应声,转过身冲着绿苔碧光偷偷吐了吐舌头。 主仆三人刚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就见转角处蹿出来个年轻男子,眉开眼笑地就要往她跟前凑。 那男子眼畔生花,眼底发灰,笑起来的样子叫人心生厌恶。 「大堂嫂好。」 男子的声音带着讨好。 冯缨不避不让,只抬头看着他:「二公子。」 魏家这一代的排行十分有趣。最年长的魏韫,人人称呼他为长公子,之后二房的魏然就成了大公子,于是才有了二公子魏旌,三公子魏捷和其他。 魏旌显然是个不着调的,放肆地打量冯缨。 「听说大堂嫂从前在河西的时候,常年混迹军营?」 冯缨道:「不过是职务所需。」 「职务所需……」魏旌啧舌,又嘻嘻一笑,说着一口混账话,「大堂嫂,像你这样的美人,何必去什么军营。那些都是大老粗去的地方,这么张水嫩的脸,去军营里还不知得磋磨成什么模样。」 魏旌说着就要伸手去摸冯缨的脸。 碧光吓了一跳,张嘴要喊,绿苔已经直接挡在了自家姑娘的面前。魏旌这一伸手,当即摸到了绿苔的脸。 「你这死丫头!」魏旌吃了一惊,收回手,恼怒道,「你出来搅和什么!快点滚开!」 「你傻么?」冯缨没理魏旌的话,伸手把绿苔拽到身边,掏了块帕子出来使劲给绿苔擦脸,「你这脸皮厚归厚,还没到随便给人占便宜的地步。」 绿苔只管嗯嗯点头。 魏旌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大堂嫂,什么占便宜。这么一个卑贱的小丫鬟,有什么便宜好占的。我就是要占,那也得占嫂子你的便宜不是。」 第62章 冯缨这张脸,从前在河西,也没少遇上这类恶心的家伙,自然更更看不上魏旌这样的人。 「我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不占一下试试,大堂嫂怎么知道自己好不好占呢。大堂嫂虽然昨日才嫁进来,可这一夜过去了,我瞧着似乎还未经过人事吧?」 魏旌就好像是条循着肉香凑过来垂涎三尺的狗,摸着下巴满脸畏缩。 「谁不知道大堂哥看着好,可实际上是个不堪用的。想必昨天夜里,大嫂压根没有什么洞房花烛夜吧?这一日两日的没什么,可要是就这么过一辈子,岂不是守一辈子的活寡,那多委屈呀。」 冯缨若有所思地看着魏旌:「那你说,该怎么办?」 或许是听出了一丝动摇,魏旌忍不住眯了眯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大嫂觉得,我怎么样?」 「论长相,我自认不比大堂哥查,更何况我身体好,那活也不差。我身边的女人,还从没谁觉得我不行的。只要大嫂点一点头,我立马让大嫂快活。」 冯缨没有说话。 魏旌站在她面前,眼底全然都是她窈窕的身姿,尤其是被腰带勒出的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是满满都是诱惑。 这样的身段,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女罗刹。 倒像是个能溺死人的女妖精。 女妖精要是成了活寡妇,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空气中,有花香,这会儿闻着,更像是从眼前的女人身上传来的味道。魏旌忍不住舔了舔嘴,语气暧昧:「大嫂,你觉得……要不要试试呢?等你试了就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快活的事情……」 冯缨忍不住笑了:「别,我还真不需要这份快活。」 「怎么会不需要呢,是个女人都要男人的。大嫂那是前二十几年没尝过滋味,等尝过了可就离不了……啊!」 冯缨懒得再看他那张丑脸,不等人把话说完,一脚踹在了魏旌的膝盖上。 男人痛呼一声,直接单膝跪地。 碧光吓了一跳:「姑娘,别把人踹坏了。」 冯缨摆手:「我晓得,晓得的,没用多少力气。」 她说完,瞅了瞅跪在地上,疼得满脸是汗的魏旌,摇头啧舌,「就这点力道都受不住,说你厉害的女人一定都在演戏骗你呢。」 她点点魏旌,拉长声音,「二公子,你不行呐——」 冯缨是笑着回了栖行院。 据说魏韫的这个院子名是庆元帝赐下的,其意不知,平日里除了魏阳夫妇俩,鲜少会有外人进出。 或者说,是没人敢随意进出。 冯缨一来,整个院落便都热闹了起来。 「姑娘!」 看到她回院子,女卫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正与长星对打的小姑娘,更是直接把人摔过肩,欢欢喜喜地喊了一声「姑娘」。 冯缨朝她们笑,抬眼去看坐在屋檐下喝茶的魏韫。 因为不用见客的关系,他回屋后就换了一声暗色的长袍,虽病容依旧,但眸光清亮,看着精神许多。 冯缨踩上台阶,对上魏韫的视线:「怎么不再躺会?」 魏韫笑笑,目光停留在冯缨脸上,低声询问:「可吃饱了?」 行伍之人,总归胃口不同常人。昨夜里见她一个人吃完房里的点心,又吃了厨房送来的吃食,就知道她的胃口比旁人家的小姐们要好上很多。 让她去和家中女眷们用膳,规矩方便自是不必多说的,只恐她碍于周围,不敢用太多,委屈了自己。 冯缨轻轻摇头:「吃了不少。只是太咸了一些。」 魏韫愣了愣,笑道:「府上不缺盐,厨子难免用得顺手。」 冯缨点头,表示理解。 盐在古代实在不是普通的调味料。再加上交通运输问题,平京城家家户户是不缺盐的,可像河西那样的地方,就委实是个稀罕物。 即便是买得到,价钱也极高。寻常人家一日的盐,到了河西,可能是一家人好几天的份量。 「长星是在做什么?」冯缨问。 魏韫给她斟了杯茶:「太闲。」 冯缨笑:「他真的打算打赢我家这些姑娘们?」 魏韫没说什么,只摊了摊手。 冯缨笑得前俯后仰:「我家这些姑娘,先前可是连十六卫都打不赢的。」 魏韫微微一笑:「所以,我说是他太闲了。」 见长星又被一个女卫打趴在地上,冯缨眯了眯眼,突然转头:「长公子,你猜我方才用过膳回来的路上遇上了谁?」 她突然那一下转头,魏韫原以为冯缨是想告状说康氏提的那句「少勾着他」。可听这意思,似乎是为别的事。 第63章 「谁?」 「二公子。」 魏韫沉下脸:「他欺负你了?」 魏韫突然冷脸,冯缨下意识愣了一瞬,旋即笑开:「没事,没欺负成,被我踹了一脚。」 魏韫看她。 冯缨笑眯眯地摆摆手:「他想欺负我这未来的寡嫂,我当然要给他提个醒。就是可怜了傻绿苔,被他摸了一把脸。」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提,原本就只打算让魏韫知道这么件事。既然是合作关系,彼此总归要坦诚,免得日后出了意外叫人翻出这点子事来,坏了他们的友好合作关系。 魏韫却没打算让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带过,见她不打算细说,看向了碧光。 碧光一五一十说完,一院子的人都跟着拧起了眉头。 「姑娘,我们去帮你出气!」 「对,我们去帮你出气!」 一院子的女卫你一眼我一语,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即出去绑了魏旌狠狠教训。 长星和渡云面面相觑,下意识走到院门口,生怕女卫们群情激愤当真冲出去绑人。 「别胡闹。」冯缨忙不迭摆手,哭笑不得,「没多大的事,我已经揍过他了,揍过了。」 魏韫沉默许久,道:「他下次要是再敢胡来,你尽管动手。」 他闭了闭眼,「长嫂如母,他敢欺负你,就是被打死了也活该。」 打死倒是不会。 不过有魏韫这句话,下回魏旌要是再招惹她,冯缨打算直接卸人胳膊了。 新婚头一天,除了魏旌这一段插曲,算是太太平平的到了晚上。冯缨等魏韫喝过药躺下后,这才躺到榻上,准备睡下。 兴许是因为午间喝的那几杯茶,冯缨发觉自己……又睡不着了。 她在榻上翻了个来回,突然就听见了身后的窗户传来「咔嚓」被人撬动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回头看。 只见两扇窗户中间探进半只匕首。 窗外的人似乎是个老手,匕首卡进缝隙里,顶着窗户中间的栓子,一下一下,把它往旁边推。 嘎达。 栓子松开。 紧接着是「吱——呀——」慢慢开窗的声音。 一只手从外面按在了窗台上,半个身子就这么伸了进来。 「什么人!」 冯缨猛地坐起,顺手抓过睡觉都不离身的佩刀,横刀砍向站上窗台的来人。 床上,魏韫霍然睁开双眼。 「啊——」 惨叫声惊动整个院子。 循着声音,女卫们都挤到了门口:「姑娘!」 「出什么事了姑娘?」 「谁在叫?」 冯缨一脚踩在一人背上,手里的佩刀架在对方的后颈,只要往下再用一分力气,就能立即割破对方的后颈。 「我没事,只是抓了只想来偷油的死耗子。」 门还关着,绿苔从窗户口往里看,一眼瞧见被自家姑娘摁住的身影,倒吸一口气。 「姑娘,是个男人。」 她只看得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因为脸被摁在了地上,压根认不出是谁。 饶是如此,她这一声喊,女卫们全都从门口挤到了窗前。 有个小姑娘,按在窗台上就要往里跳。 「胡笳,不用进来。」冯缨道。 「姑娘。」名叫胡笳的小姑娘气恼说,「他大晚上翻窗,一定是个歹人!」 「我知道。」 隔着窗的时候,冯缨还没闻出什么。等窗户一开,那股子酒气立即飘了进来。再看来的是魏旌,她当即不客气地拔了刀。 胡笳老实地收回手,末了还是不放心:「姑娘,你别放过他。大家、大家来平京,不就是为了保护姑娘吗,大家打不了那些蛮兵胡匪,还打不了这种半夜翻窗的毛贼吗。」 不远万里来平京的女卫,多数身上有伤,已经不能再上战场。胡笳是其中年纪最小,也最健康的一个。 女卫们拿她当妹妹当女儿,不愿让她年纪小小就死在战场上,所以塞进追随冯缨的队伍里,送她来了平京。 可冯缨从不觉得,胡笳和其他姐妹们都是打不了蛮兵胡匪的人。 她们只是不适合,但不是打不了。 她们是身有旧伤,却依旧能打败十六卫的人。对付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只不过现在被她摁在地上的这个,得她亲手教训。 「阿嬗,带姐妹们守住栖行院。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靠近院子。」 「是。」 冯缨话音落,女卫们顷刻间从窗前散开。绿苔怕外头窥视,傻傻地从外面关上了窗。 第64章 「……」只剩浅浅月光,冯缨哭笑不得地踩住满身酒气的魏旌。 「大堂嫂,你居然、居然还没睡。嘿嘿,是不是、是不是孤枕难眠?」 「大堂嫂,你快快松、开我,我好带你快活……」 魏旌明显是喝糊涂了,哪怕被冯缨狠狠摁在地上摩擦,还能嘿嘿笑着说那些露骨的话。 冯缨眯了眯眼:「你胆子倒是不小。」 魏旌嘿嘿笑,刚一挣扎,拉扯到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大堂嫂,你好生泼辣呀。要不是我防备着,差点就被割了喉咙……」 「其实你现在也能往后再动几下,看我能不能从你后脖颈往前割断你的脖子。」 「好大嫂,你怎么舍得弄死我?」 冯缨嗤笑,踩住人碾了碾:「我当然舍得。」 魏旌嘿嘿笑了两声:「谁都晓得大堂哥快死了,你嫁进门来冲喜,也就只能让他多活几天。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乖乖从了我……」 他话没说完,屋里的灯突然亮了。 冯缨蓦地回头,就见魏韫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沿上,手里握着灯台,烛光在一呼一吸间轻轻晃动。 几乎是在同时,冯缨分明感觉到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男人整个人开始发抖。 她不解地低头看了眼魏旌,而后回头:「吵醒你了。」 「嗯,动静太大……」 魏韫的嗓音本是清朗醇厚,兴许是因为被人梦中吵醒,一开口,略显沙哑。冯缨越发觉得脚底下的男人越抖越厉害了。 她把眉头一皱,腾出一只手,不客气地往魏旌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抖什么?」 魏旌不敢呼痛:「大、大、大堂哥……」 「你刚才说谁快死了?」魏韫缓缓抬起手,将灯台拿高了些。烛光映着他的半边脸,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看来颇有些阴鸷。 「是我快死了!是我快死了!」 魏旌态度大变,一旁的冯缨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又拍了一巴掌。 「你小子,刚才的气焰呢?」 魏旌还要啥气焰,眼看着魏韫踩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整个人连带声音都颤抖起来。 「大、大堂哥,我就是喝多了、喝多了!」 「大堂哥,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魏旌简直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恐惧里,冯缨刚要呵斥,鼻尖就闻到了腥臊的气味。 她把刀一手,往后嫌恶地躲了几步。 她这一动,魏韫已经走到了她身前,背对着,低头看向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魏旌。 魏韫身材颀长,身上的寝衣略显松垮地套在身上,微微露出胸膛。魏旌下意识地往后缩,舌头打结:「大、大堂哥……」 「窗很好跳?」魏韫问。 魏旌爬起来,跪在人前:「没有……是我喝醉了,是我错了!」 魏韫咳嗽两声:「你看,三年前,你翻墙进了我的院子,趁我病重,欺辱了我的丫鬟。三年后,你又爬我的窗,你想做什么?」 魏旌张了张嘴。 魏韫又咳了几下,冯缨抱着衣裳上前给他披上,嘴里道:「原来都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你这院子也太松了。」 她嘴里说着话,手上动作利索地给人披衣裳,烛光下的侧脸显得尤为惊艳。魏旌忍不住又看迷了眼,等回过神来,就见魏韫冷冷地望着自己,顿觉毛骨悚然。 「都觉得我快死了,自然也就懈怠下来。」魏韫拍了拍冯缨的手背,余光凉凉瞥向魏旌,「你放心,明早起,栖行院不会再让闲杂人随意进出了。」 冯缨这时多少发觉魏韫现在的样子,与白日里那个温润公子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看了看魏旌,又往魏韫脸上看了两眼,回握住他略显得冰凉的手,道:「我能把他打一顿,再丢出去么?」 魏韫不说话。 「大堂哥,我真的错了!我真的错了!」魏旌突然跪地磕头,脑门在地上撞得咚咚作响。 这力道,光是听,都叫人觉得脑门生疼。 「长星,渡云。」 魏韫道。 门外,传来清楚的两声「在」。 「送二公子回房。」 「是。」 门从外头推开,风一下子卷了进来。冯缨下意识地要给魏韫挡风,却被人体贴地罩进了宽大的衣裳里。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她钻出衣裳,就见魏旌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地上的那摊尿迹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空气中,什么腥臊都没有了。 她忙跪在榻上,开了一小半窗,胡笳和阿嬗正站在屋檐下,目送抬着人离开的长星渡云。 第65章 「咳咳……」 身后,传来魏韫的咳嗽声。 冯缨赶忙关窗,跳下小榻,走到桌旁,又摸了摸茶壶。 「茶凉了,我去让人煮点热茶来。」 她说完转身,被魏韫叫住。 「缨娘。」 他第一次这么叫,恢复清朗的声音叫这两个字听起来都格外好听。 「我在。」冯缨盘腿,坐上床边脚踏,抬头去看魏韫。 男人坐在床沿上,松垮的寝衣已经被服服帖帖地穿好,不漏一丝胸膛。一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你有没有想问的?」 冯缨偏头:「魏旌为什么怕你?」 「因为我很可怕。」 「栖行院为什么能让人几次夜半三更翻墙翻窗?难道没有护卫巡视?」 「因为他们都怕我,又都厌弃我。」 有那么一瞬间,冯缨相信自己没有错过男人眼底的晦涩。 「他们怕你什么?」冯缨指指自己,「他们应该怕我这样的人。我杀过人,见过死尸,也在沙漠里吃过没有熟的兽肉。」 「我也杀过人。」 魏韫突然道。 冯缨愣住。 魏韫笑,想要伸手刮一刮她的脸颊,很快忍住,屈指在床沿上轻轻叩了几下。 「我八岁的时候,用瓷枕砸死了想要掐死我的一个老嬷嬷。」 「血从床上,一直流到地上。祖母说,我是祸害,要把我逐出家门。是父亲跪了三天才把我留下来的。」 「但是从那以后,栖行院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三年前,因为护卫松懈,魏旌翻墙欺辱了我的一个丫鬟。她不愿被魏旌收房,恳求我放她出府。我给了她银钱,送她出府,换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过活。两天后,她的尸体被人在一个巷子里发现,死前饱受折磨。」 「是魏旌?」冯缨叫了起来。 魏韫点头。 「他怎么……」 魏韫低笑:「他就是不满我送那小姑娘走,得不到的就毁了。不过我动了他的人。」 「我让三叔父抓到他和三叔父的妾有染。三叔父打断了他的腿,然后,我打断了他的胳膊。」 这看起来还真的一点都不像是文雅的公子会做的事。 冯缨惊叹:「我还当那小子是个嚣张跋扈的,居然是个纸老虎。」她说完皱眉,「也不是,那小姑娘死了,那小子也不是什么纸老虎。」 「你刚才砍了他?」 魏韫指了指。冯缨的佩刀还留在桌上,刀刃上有薄薄一层血迹。 冯缨撇嘴:「他一露脸,我就收了几分力道。只是划开了他的胳膊,没伤到太多,不然他早趴在地上嗷嗷喊疼了。」 以她往日的劲道,魏旌只怕早成了刀下鬼。 她这会儿还后悔,没借机把人砍了,给那可怜的小姑娘报仇。 「我还是那句话,他敢欺负你,就是被打死了也活该。」魏韫别过脸费力地咳嗽,「这个家里,等着我死的人有很多。你别退让,一步也别。」 冯缨一夜好梦。 清早起来的时候,她抬眼就瞧见屋内那头的床榻上,男人还睡着,呼吸平顺,瞧着没什么不妥。 她穿上衣裳,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去,找了个最偏僻的位置耍了一会枪,又打了一套拳。 盛家几辈子都是靠着军功为生,纵然是曾经做到与天子称兄道弟的地步,盛家人也从来没忘记要日夜操练自己的本事。 到了冯缨这一辈,盛家只余两个男丁。 一个是二舅舅所出的表哥,一个就是冯泽。可惜二舅母在怀表哥的时候伤了身子骨,表哥出生不久舅舅们就发现他并不适合从军。 因此,他们兄妹俩才格外得舅舅们的喜欢。睁眼练武,闭眼睡觉,夜半听到动静立即惊醒,从不敢有一分懈怠。 不过回平京后,她倒是睡了不少舒坦的觉。只是练武的事,再怎样,不能松懈下来。 冯缨练着练着,身上就出了汗。一套拳打完,她擦了擦脸,甩着胳膊往回走。 房门关着,渡云和长星都站在院子里,看模样正打算进屋。 冯缨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两人回礼,作势要跟着进屋,却被边上一步蹿上前的胡笳拦住了路。 「我家姑娘要更衣,你们等会儿再进。」胡笳说完话,微微抬起下巴。绿苔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长星渡云,然后站到了胡笳的身边,跟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冯缨哭笑不得的看着两个小姑娘,点了点两人,带上碧光进屋。 魏韫似乎还在睡。 第66章 冯缨看了看他,绕到屏风后擦了擦身子,换了身衣裳走了出来。男人醒了,坐在床沿上,微微低着头。 「我动作太大,吵醒你了?」冯缨走近,蹲下身凑近看他。 魏韫闭了闭眼:「没有。」 他睁开眼,长长的裙摆摊在地上,碰着他的脚尖。视线往上,是一张明艳且朝气蓬勃的脸,脸侧还有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 魏韫低头看着她:「你去练武了?」 冯缨道:「耍了会枪,打了一套拳。等你身子好一些,我也教你一套拳,好歹能强身健体,增强体魄。」 魏韫点点头,眸光低垂,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你说得对。到时候你别嫌弃我笨手笨脚。」 「你要起来么?」冯缨问。 见魏韫点头,冯缨忙伸手,「我扶你……」 她话没说完,才站起身的魏韫突然身子一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跌。 好在冯缨反应快,两臂一伸,搂抱住他的腰身,这才免得人往地上倒。 不过成年男人的体重到底不是很轻,又是猛一下跌过来,饶是冯缨能轻轻松松抱起他,这一瞬也被带着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堪堪站稳。 一旁的碧光正要端着水盆,瞧见这副情景,惊得摔了手里的盆子,叫出声来:「姑娘!长公子!」 男人像是没了力气,一条手臂搭在冯缨的肩上,另一条胳膊耷拉着,脖子靠着她的肩头,呼吸发沉。 这个姿势很亲密,可也是因为亲密,冯缨恍然发现,魏韫居然是病着的。 他发热了。 隔着衣裳都能摸到他滚烫的体温。 可要不是突然无力,她真的没发现他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明明清早出门前看着还是正常的…… 碧光一喊,招来了长星渡云。 两人见状,赶紧一左一右扶起自家长公子,将人放躺到了床上,而后一人去请大夫,一人留在屋子里照顾。 冯缨站在边上,问:「他平日里经常这样突然就病倒么?」 渡云回道:「没有。」 他顿了顿,「长公子虽然身体不好,但平日里控制得当,又有太医时常诊脉,往常一月才犯一二回病。」唯独今年,三不五时就病上一场,偏偏韩太医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冯缨抿抿唇:「韩太医不行那就找其他大夫。天下这么大,总有神医能救人治病。」 渡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冯缨一眼。 后者弯下腰,拿手背贴了贴魏韫的额头。 魏韫闭眼躺着,发热的感觉让她脑袋昏沉,脸色一贯的苍白,看起来的的确确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可耳朵还能依稀听到周围的声音。 身上很热,四肢骨骼时不时还有刺痛感,等到额头贴上微凉的手背,他忽就觉得一股凉意从额间散开,沁入身体。 是冯缨吧。 他刚刚娶进门的妻子…… 看样子,离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日子,不远了。 「你做了什么,含光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又病了?」 康氏的声音又急又恼。间或有魏家女眷们落井下石地数落和责难。 魏韫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突然间听到这些声音,一时醒过神来。在低低应声的是谁? 冯缨? 魏韫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的灰蒙蒙慢慢散开。 有个眼熟的老头坐在床沿边上,魏阳穿着官袍站在床头,康氏也挤在了边上,因为担心他,她的手里还捻着佛珠,转一颗念一句「阿弥陀佛」。 「醒了,醒了!」康氏坐上床尾,红了眼眶就要哭,「好孩子,你可算醒了。」 「醒了就好。含光的身子,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冲喜啊冲得好是喜,冲不好可就……呸呸呸,瞧我说得是什么话,大嫂你可别放在心上。」 岳氏大着嗓门,一边说一边还往冯缨身上瞧。 荀氏拉了她一把:「少说两句。人不是已经醒了么。」 岳氏目光扫过冯缨,轻笑一声,笑着道:「也是,人都信了两回了,可不是证明冲喜冲对了么。」 这话意味不明,可岳氏的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说好话。 康氏望了一眼妯娌,皱眉训斥冯缨:「你傻站在那做什么?也不知道给婶婶们倒茶。」 康氏对冯缨的态度不算好。 说完这一句,想到还躺着的儿子,免不了又带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 冯缨沉默受着。 大夫说魏韫会发热,是夜里受了风的关系。仔细想想,要不是昨晚魏旌闹得那一出,他指不定还真不会病倒。 第67章 她往来的女眷中看,宋氏就在人群中,不过是神情委顿。再看其他人,一个两个的脸上都挂了担心,可那层担心薄的似乎风一吹就能掀开,露出她们心底的那些子盘算。 「缨娘,过来。」 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冯缨不由得把视线转向床榻。 魏阳和康氏挤在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起魏韫的身体状况。冯缨一时半会也瞧不见魏韫的情景,还是他又重复了两声,那对夫妻这才让出一个位置,好叫她走近几步同人说话。 魏韫躺在床榻上,面色发白:「你去书房帮我取本书来。」 他这么说,报了一个书名。冯缨不疑有他,应下声音来往书房去。 她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就听见岳氏招摇的声音。屋子里一时间全都是岳氏乐呵呵的笑声。 「大嫂子,我瞧着含光的状况,不如还是早些过继个儿子吧。万一含光突然走了,他媳妇好歹还有个依靠。」 「弟妹!」 「哎呀,大哥,嫂子,我这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为了含光好不是吗……」 冯缨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身侧的胡笳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冯缨回头:「去门外守着。」 「姑娘?」 「替你家姑娘守着姑爷,万一吵起来,记得护着点。」 她说完往书房去。 魏韫的书房是整个栖行院里光线最充足的地方,阳光洒落,还能清晰地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微末尘埃。 书房门前有一道宽宽的斜坡。冯缨踩着进门,一眼便瞧见书房正中的桌案上,摆了一只细长瓶颈的白釉瓷瓶,瓶内插着两条花枝,枝头是两三朵白花,中间生着淡黄色的花蕊。 她往桌案上看了两眼,便将目光投向了四面的书架。 书架上,各类藏书摆放整齐,从天文地理,到民生百技,应有尽有。冯缨只能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找,等找到,已经过去了半盏茶的功夫。 她转身要往外走,却被渡云挡住了路。 「怎么?」 渡云低头行礼:「长公子吩咐了,夫人可以在书房多歇歇,不必急着回屋。」 冯缨问:「她们在谈过继的事?」 渡云闭口不答。 冯缨点点头,把手里的书递给渡云,然后身子一转,退回到书房。她也不去动那些纸啊笔的,只在书架上找到本游记,寻了处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大大咧咧地坐下就开始翻看。 另一边,魏韫并没有点头答应那些谈过继的事。以岳氏打头的女眷们自然心下多有不满,可因着不是头一回被拒,一时半会人倒也不好说什么。 长房夫妻俩送客,女眷们再心有不甘,也只得各自回房。 岳氏在长房吃了一肚子气,回去也没地方撒,索性在路上冲着宋氏好一顿训斥。 宋氏性子软弱,被训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越是这样,岳氏越是觉得憋闷,气得不行了,还动上手,在她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 「你个没用的东西,我让你嫁给魏旌这都几年了,你连个蛋都没生下来!你要是生个儿子,年纪小点,过继给魏韫,将来有大把的好日子能过!」 宋氏是岳氏嫡妹的女儿,所以尽管荀氏才是她的婆婆,可她最怕的还是岳氏。 岳氏每说一句,宋氏都只敢应一声「是」。哪怕胳膊被拧疼了,眼泪都挂在眼眶里了,她也不敢反驳一句。 「行了行了,赶紧滚回去!」岳氏气恼,「赶紧滚回去给魏旌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 宋氏怯懦地应是,灰头土脸地回院。 才进院门,就听见魏旌和丫鬟嬉闹的声音。宋氏脚步一顿,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推开门,看向正坐在桌旁搂抱着丫鬟上下其手的丈夫。 魏旌慌了一瞬,看清进门的是妻子宋氏,这才松了口气,抱着丫鬟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看你这样子,魏韫一定又没死成。」 「大夫说,只是昨晚受了风寒,不算要紧。」 听宋氏提起昨晚,魏旌难免有些慌,咳嗽两声:「啊,这样啊……」 听说魏韫又病倒,他还有过一瞬的担心,转念想到那对夫妻俩一定不会把昨晚的事到处和人说,又心安理得地拉上丫鬟玩闹起来。 这会儿得知魏韫没事,他更是放下心来。 「既然没事,那就这样吧。」他把怀里的丫鬟推了推,丫鬟不情愿地出门,经过宋氏还高傲地扬起下巴「哼」了一声。 「那丫鬟我瞧着喜欢,赶明让她给你敬杯茶,我打算把人收房。」 宋氏一贯拦不住魏旌纳妾蓄婢,闻声抬了抬眼皮,问:「你想要大堂嫂吗?」 第68章 「都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许靠近!」 魏旌突然跳了起来,把屋里屋外所有伺候的丫鬟都往院子外赶。 宋氏就站在屋子里,沉默地看着男人忙前忙后,然后小心翼翼关上门。 「好佳娘,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魏旌睁大了眼睛,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且连带着对宋氏的态度都好了许多。 「好佳娘,你快说说,你是不是有了什么主意?」魏旌眼睛发亮,拉过宋氏的手就心情极好地给了个十指相扣,见宋氏有一瞬地惊异,他又忙不迭凑近几步,额头贴着额头,对宋氏眨了眨眼。 「佳娘,我的好夫人,你是不是……是不是能帮为夫搞到那个女人?」 丈夫难得的亲近多少令宋氏有些头脑发昏,咬咬唇:「我……我瞧见你去拦大堂嫂了。你昨晚被栖行院的人送回来,我想多半是你摸过去被人发现了……」 这事说来就有些丢脸。 魏旌是做惯了夜半三更翻人墙,爬人窗,睡人妻的事,从前被发现了,大多碍着魏家的身份,只私下里解决不敢闹大,可昨日…… 昨日偏偏这没出息的混账竟然看上了嫁进门来冲喜的大堂嫂,还趁夜摸黑想过去混闹。 这也就罢了,偏巧撞上大堂哥清醒的时候,直接就叫长星渡云给抬了回来。 听见妻子提起昨晚,魏旌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 宋氏生怕他恼火,忙抱住男人的胳膊,急道:「昨晚的事除了咱们院子还没人知道,你别恼,别恼!」 她被男人挥开,急得跺了跺脚,「婶婶们打算给大堂哥过继个儿子!」 「这不是说了好些年的事了吗?就算真要过继,也轮不到我们,你这肚子没半点出息。」魏旌没好气道。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这回有大堂嫂了啊。」 宋氏咬唇,「咱们……咱们求大堂嫂帮忙,借她肚子……要个孩子。」 「你是说,借腹生子?」 民间有典妻的说法。通常是有钱人家租赁穷人家能生产的妻子为妾,为自己生孩子,等孩子出生,典当期限过了,就可以回自己原先的家去。 魏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做典妻的事,所以宋氏稳坐正妻的位置,然后耐着性子给魏旌纳妾。 可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魏旌房里的女人愣是一无所出,唯独有怀过身子的一个小丫鬟,不知事,同魏旌瞎胡闹的时候落了胎。 「长房需要有后。大堂哥的身子指不定连让女人怀孕都困难,可床上拿点事我瞧着他多半还是能的。我要是偷偷让大堂嫂有了身子,回头生下来,岂不就是长房的嫡子嫡孙?」 魏旌这么一想,喜上眉梢。 宋氏松了口气:「是呢。大堂嫂的年纪也不小了,要是不尽早有个孩子,一旦真做了寡妇,岂不是任人欺负。想来,大堂嫂也会同意咱们这个主意的。」 「你说得对!」 魏旌大喜,捧住宋氏的脸猛地亲了一口。 「佳娘,你可算是聪明了一回!」 宋氏被亲得瞬间涨红了脸 ,魏旌也顾不上她,丢下人,开门就往外头走。宋氏「哎」了两声,追到门外,就瞧见男人顺势在自己的丫鬟屁股上抓揉了两把,调笑着径直出了院子。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羞红了脸的丫鬟,抬手捂住了平坦的小腹。 魏旌哪也没去,虽然在路上遇见几个明显挑逗自己的丫鬟,他也心痒痒地想要亲两口,摸上几把,可心里头更热乎的事还揣着,他只好咬咬牙,忍着劲儿先去找了荀氏。 二房老爷魏谦除荀氏外,还有两位姨娘。不过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两位姨娘虽然颇得宠爱,可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诞下过子嗣。 二房的三子一女全是荀氏所出。 母子俩一碰面,就将门紧紧关着,只留了近身伺候的几个心腹丫鬟。门外的下人们谁也听不着他们母子俩究竟在谈些什么。 唯独猴儿似的魏捷从一头的院墙爬上房顶,打算偷摸着过来跟母亲开个玩笑,却听到了能把他吓得差点从房顶摔下来的话。 另一头的栖行院,冯缨带着书进到屋里。 魏韫靠坐在床头,脸色已经好了一些。冯缨搬了个矮墩子坐到床边,问:「你们都聊了什么?你打算过继?」 「不会。」魏韫握拳掩唇,低低咳嗽两声。 冯缨主动斟茶递到他手边:「方才瞧四婶的意思,似乎已经不是头一回提起过继了。」她托腮,瞧着魏韫问,「我记得你也说过,如果有人游说我过继子嗣,尽可以打出去。」 端着茶喝了口,魏韫轻声道:「他们想要让我过继一个孩子已经很久了。」 冯缨眨眨眼,问:「你真的不想过继?」 第69章 她扳着手指,「你看,你过去不愿成亲。后来因为冲喜娶了我。你过去不愿意过继,现在娶了妻家中长辈按理说会顺理成章地希望我们夫妻俩能生个孩子。但现在看起来,他们还是更倾向于过继。」 魏韫垂目看她,一言不发。 冯缨托腮,歪着头回看,目光平静。 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冯缨动也不动,就好像已经看穿了这里头的事,十分笃定。 良久,魏韫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就近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因为他们都觉得,我不能让女人怀上身孕。」 冯缨呆了呆,下意识低头往他身下看。 「缨娘……」 魏韫哭笑不得,挡了挡她的视线。 冯缨咳嗽两声,问:「是大夫说的?」 「一个长年服药,随时可能死了的人,怎么能轻轻松松让女人怀上身孕。」魏韫缓缓道,「再者,就算怀上了,能不能生下来是一回事。生下来,养不养得大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冯缨啧舌:「二房也有这个意思?」 虽然三房岳氏动静最大,可二房荀氏不见得没有她的算盘。 魏韫的身体状况魏家上下都看在眼里,哪怕魏阳康氏夫妻俩再不愿,只怕心里也是做过过继的打算的。 要是他们小夫妻俩能有孩子,自然是最好,毕竟是长房自己的血脉。但先不说怀孕不是件说有就有的事,就是怀胎十月也有太多的变数。 这么一来,过继似乎就成了相对来说最好的办法。 另一方面,长房的权势财力,又可由被过继的孩子继承。而那个孩子,即便将来冯缨不改嫁,亲自抚养长大,二房或是三房的人也有的是机会把孩子重新拉拢到身边。 但说到底,那都是打定主意觉得魏韫肯定会死。 想明白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冯缨脸上难掩失望之色:「魏家这样的世代官家,竟然也会有吃绝户的打算。」 到底是觉得不痛快,冯缨不想再问过继的事,索性拿着从书房带过来的游记,坐回到自己的榻上继续看书。 魏韫笑笑摇头,见碧光绿苔进出,低声吩咐她们给她放上攒盒。 盒子里装满了果脯、瓜子,就摆在冯缨的手边,任由她靠在窗下一边吃一边看书,丝毫不去担心书页会不会沾上果脯的糖渍。 两人一个养病,一个看书,屋子里虽显得安静,却丝毫不觉尴尬。 等闻到汤药的气味,一直闭目养神的魏韫睁开眼,却见对面床榻上的冯缨,已经依靠着窗,腿上搭着翻页的书,闭着眼睡了过去。 「长公子?」渡云端着汤药,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掀开被子踩到地上。 魏韫竖起手指,贴着唇轻轻「嘘」了一声。 他走到榻前看了一会儿。 冯缨的一条腿半垂在榻边,半趿着翘头履,身上着了正红松鹤对襟喜服,因为是睡着,没有醒时的蓬勃英气,反倒显得娇柔美艳,甚至带了一点点的柔弱。 也许,草原上展翅的飞鹰,也有合拢翅膀停足休憩的时候。 魏韫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弯下腰,伸手将一缕被风吹着贴上她鼻尖的鬓发轻轻捋到耳后。 她动了动,哼哼两声,没醒。 「长公子。」 渡云出声。 魏韫回头看他。 后者递上汤药,低声道:「二房那儿递了消息来。」 魏韫沉默,披上袍子,轻着脚步走出门。 「什么消息。」 「二公子……」 渡云难得神色尴尬,难以启齿。良久,这才道,「二公子同二夫人商量,想……想借腹生子。」 「借谁的腹?」 魏韫盯着他看,微微皱眉,「他们母子俩想做什么?」 渡云低头:「是夫人。」 魏韫看他一眼,缓缓道:「借腹生子?生他魏旌的儿子,然后对外说是我的?他们以为是我会同意,还是缨娘会同意。」 渡云不敢答。 「去看着他们母子俩,但凡敢接近夫人,就打断魏旌的腿。」 「是……」 魏韫话罢,喉头一痒,忍不住捂嘴咳嗽。 他对冯缨还没有那些男女之情,可既是约定好的伙伴,就没有放任人被算计的道理。 「喂,魏含光!」 冯缨的声音突然响起。 魏韫回头,应该是刚醒,她看着还有些睡眼惺忪,趴在窗上直揉眼睛。 「魏含光,你不是不舒服嘛,别出去吹风了。」 「好。」 第70章 他看着冯缨趴在窗上懒洋洋的样子,仿佛是见着了一只刚出窝还在犯困的野猫。 他觉得有趣,便当真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冯缨问。 魏韫低笑:「只是想到渡云刚才讲的、一个笑话。」 「是什么笑话?」冯缨好奇问。 魏韫隔着窗歪腰,看着她如蓄着一泓秋水般的眼眸,带着淡淡笑意说道:「犯困的小野猫收起了锋利的爪子,团在墙头眯眼瞌睡,结果一晃一晃把自个儿从墙上晃了下来。」 他站得不算远,隔着窗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冯缨轻轻抿了下唇,清醒了点:「猫呢?」 「跑走了。」魏韫慢慢勾起一侧唇角,「摔下墙头就醒了,在墙根打了几个哈欠,然后跑走了。」 冯缨遗憾地唉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在喂,这天看着越来越冷了,找个主子过得暖烘烘的冬天就好了。」 魏韫低笑了一声。 「你放心,她一定能在这个冬天找到暖烘烘的屋子过冬。」 魏韫说着,绕过门走回到屋里。 「若是觉得无趣,我书房里的书你尽可以去看。再不济,便让长星给你搭一个练武场,好带着女卫们一道练练拳脚。」 冯缨歪歪头:「等你身子好些再说。我现在就搭个练武场,回头父亲母亲若是怪罪下来,又得麻烦到你。」 魏韫心头一暖,她盘腿坐在榻上,背后是敞开的窗户,阳光洒在她的身后,风一吹,她发丝飞扬,一双眼明亮如光。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现下也不知能让你去做什么。不如,帮我读本书听听吧。」 他指了指冯缨手里看了一些的游记,「就读这个。」 一篇游记,不过一二千字,内里的风土人情却极其有趣。加之魏韫虽因身体缘故,从未离开过平京,但他博闻强识,博览群书,竟也能从一篇游记发散讲到许多游记中没有提及的风俗故事。 原先是冯缨读游记,魏韫听着。到后面,直接就颠倒了下。 尽管两人始终一人依靠着床,一人坐在榻上,隔着大半的屋子,可你讲我听,我问你答,聊得十分投机。 碧光绿苔几次进屋,都能瞧见自家姑娘全神贯注地听着长公子说故事。 「姑娘。」 碧光不敢高声,倒是绿苔莽莽撞撞地走到边上叫了一声。 魏韫讲到某地不兴典妻,反有风俗,若嫡妻不能孕,就预定个贫苦人家的孕妇,自己按月假装肚子,到时候假作产子,将妇人产下的孩子抱回家中视作嫡子抚养长大。 他讲得有趣,冯缨忍不住追着问了几个问题,还不等回答,就听见绿苔喊了这么一嗓子。 她有些无奈,招手让绿苔蹲到自己身边,抬手捏了捏绿苔的脸肉:「说吧,什么事。要是不要紧,害得你家姑娘我故事只听了一半,回头你罚你今晚没点心吃。」 绿苔紧张地捂了肚子,嘴里道:「是阿嬗和胡笳发现了个鬼头鬼脑的小子,让我进来问问姑娘要怎么处置。」 「什么小子?」 魏韫问。 绿苔揉揉脑袋:「不认得。」 魏韫作势要喊长星渡云,冯缨手一挥:「我去瞧瞧就是了。」 魏韫摇头:「若真是鬼头鬼脑打探的,还是交给他们处置,你不必沾手。」 栖行院虽不是铜墙铁壁,可也不会任由旁人窥探。 冯缨浑然不在意,等出了门才知道,胡笳最先发现了那个古怪的家伙,担心对方会对人不利,就拉上阿嬗把人抓住,直接捆了丢进院子角落的杂物间里。 杂物间,顾名思义,堆得都是平日里用得上,却也不是时常用的东西。 门一开,瞧见被捆住手脚还塞住嘴的……魏三公子,冯缨「噗嗤」笑出声来。 「姑娘?」 胡笳守在外头,闻声疑惑地探出头。绿苔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还是后来跟着过来的碧光,无奈地捂住脸,低声道:「这是、这是三公子。」 「谁?」 冯缨忍不住翘起嘴角:「这是替你家姑爷去冯家迎亲的魏三公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冲狼狈的魏捷笑:「三公子怎么在这儿?」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姑娘们,笑,「还叫我的女卫们给抓了回来?」 绿苔认不出魏捷,冯缨丝毫不觉得奇怪。 自己的贴身丫鬟,她最是清楚是个什么脾气。吃过一回的点心,绿苔能记味道、店铺地址、老板模样记上几年绝不会忘,可旁的什么,她就那么好的记性了。 尤其是像魏捷这样,只见过一二回的,想绿苔能记得,委实难了一些。 第71章 至于阿嬗胡笳她们,更是没将她以外的人放在心上过。即便是觉得脸熟,突然遇上鬼头鬼脑窥视的,也会先拿下再说。 「我、我是来找嫂子你的!」 嘴里的东西被取了出来,魏捷连连「呸」了好几声,才觉得嘴里好过了一些。 他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脚上还缚着绳子,只能跳了几下,狼狈地摔了个屁股蹲。 「嫂子,你身边养得都是母老……」 唰。 魏捷话没说完,恍惚觉得眼前有道银光闪过,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脚上一轻,绑着他的绳子从两腿之间被瞬间割断,一柄锋利的匕首,就那样插在他脚间的地面上。 大半刀身都在地里。 他没忍住,喉间发出重重的吞咽声。 等他怔怔地抬头,看着蹲坐在自己面前的冯缨,还有她脸上弧度漂亮的微笑,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刚才说,我身边都是什么?」冯缨轻轻松松拔出匕首,「我刚没听清,三公子,你再说一遍呗。」 「都、都、都是顶漂亮的姑娘!我这辈子没见过比她们更好看的姑娘了!」 魏捷闭眼喊。 「行了,自己站起来。」冯缨起身,拿脚轻轻踢了踢他。 魏捷咬牙:「嫂子,你刚才那一下,再往前点我就、我就……」 冯缨挑眉:「先说清楚,你刚偷偷摸摸做什么?我身边的人可从来不对光明正大的人动手。」 魏捷揉揉手,支吾道:「我就是来找嫂子你说点事。」 「什么事?」 他看看胡笳,看看绿苔,又看看碧光,愣是抿着嘴不做声。 冯缨挑眉:「她们都是我的人。」 冯缨话音落,魏捷愣了一瞬,而后郑重道:「事关哥哥嫂子的清誉,有些话不得不说。」 冯缨看了眼碧光,后者微微颔首,当下转身出了柴房守在外头。 「我、我听到了些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哥哥和嫂子应当知晓。尤其是嫂子!」 魏捷突然激动,「我二哥跟我娘商量,想让嫂子你给他怀个孩子,将来、将来等大堂哥走后,那个孩子既能继承长房的所有,又是二房的血脉。」 他听到的是「借腹生子」,是自家二哥垂涎的语调,还有母亲美其名曰的「过继」和「兼祧」。 可实际上,这个主意龌龊的很。 冯缨问:「什么的事?」 魏捷气得发抖:「就嫂子她们从栖行院回来之后!」 「你怎么会听到?」 「我爬墙上房是家中常事,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娘,同她开个玩笑,没成想正好听见……总而言之,嫂子你当心些,不论是出门还是在家,身边千万别离了人!」 「你二哥还能对我用强不成?」冯缨歪头看他。 魏捷目光闪烁了一下,握拳道:「嫂子,你才进门你不懂。这个家里,没人管得住我二哥,他是个混账东西,娘舍不得打骂他,纵得他这些年犯了不少错事。他……他连爹的女人都……」 冯缨眯眼:「听起来他挺厉害的。」 她把手中的匕首转了一个圈,咻一声,飞了出去,稳稳扎进一旁的柱子上。 「他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敢回手收拾他。」冯缨吹了吹自己的手指,「是他自己的主意?」 「是……二嫂。」魏捷张了张嘴。 冯缨皱眉,语气冷淡:「他们夫妻是怎么回事?」 魏捷挠挠后脑勺:「二嫂是个弱性子,嫁进门这几年,是魏家委屈她了。」他说着又开始着急,「不过嫂子,你千万别学我二嫂轻易就跟人示弱!我二哥那样的性子,她越弱,越顺着,二哥只会越得意!男人、男人都……」 「都什么?」 「都不是啥好东西……」 最后几个字,是魏捷嘟囔着说出来的。 冯缨忍不住要笑,板着脸问:「你二哥二嫂为什么一直没孩子?」 「好像是二嫂她一直怀不上……吧?」 魏捷随口说起兄嫂俩的事。 整体听下来,好像的确是宋氏多年未孕的关系,所以夫妻感情并不和睦,再加上魏旌本就是个沾花惹草的性子,于是女人越来越多,夫妻感情越来越平平,孩子更是连个踪影都没有。 「二嫂为了要个孩子,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嫂子你可千万别跟她学。」魏捷不赞同。 冯缨笑。 魏捷满脸紧张:「真的,嫂子你别光顾着笑。家里说什么都要给大堂哥娶妻,说到底就是为了要个人给他留后。」 「我真不明白,他们只是要孩子的话,娶谁不是娶,凭什么要你!你明明、明明可以在河西扬名立万的,你是马背上征战的将才,怎么能被困在宅子里,相夫教子,生儿育女!」 第72章 魏捷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见冯缨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整张脸顿时烧红。紧接着,「啊」地叫了一声,捂着脸蹲下,不敢抬头看人。 「三公子。」冯缨蹲下身,「我很高兴你愿意这么想。」 「本来就是,你是英雄,英雄怎么能和其他女人一样困在宅子里!他们就是委屈你了!」 见魏捷抬起头,满脸不乐意,冯缨笑着说:「我不觉得从河西回到平京,然后嫁给你大堂哥是件很委屈的事。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但起码,我在走自己决定要走的路,要不要孩子,怎么要孩子,是我和魏含光两个人的事,别的人动不了什么歪心思。」 她面前的还只是个少年。 只比她过去那些学生还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她能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耿直和善良。 看到魏捷,她忍不住怀念过去的那些学生。 也不知他们现在都怎样了,过去了这么多年,兴许各个都成家立业。想当环游世界的班花有没有梦想成真,班草的头发还在不在,八块腹肌有没有融成一块…… 「这些天,我得陪着你堂哥,不然挺想请你喝酒的。」冯缨摸摸魏捷的发顶,「所以啊,小朋友,为了谢谢你的仗义,我送你个礼物怎样?」 「什么礼物?」 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听说有礼物,魏捷的眼睛先亮了起来。 冯缨抿唇笑,从腰间摸出一只串了红绳的白色扳指。 扳指微微泛黄,一时半会儿瞧不出是什么材质。 魏捷好奇地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冯缨这时候道:「这是狼骨。有一年在沙漠里遇到狼群,我和舅舅们杀了头狼和它身边的几只公狼,用狼骨做了骨笛和扳指。」 「那有没有狼牙?」 魏捷兴冲冲地在自己嘴边比划,「我瞧见过胡商在街市上卖,看着很厉害!」 「当然有。」冯缨笑着眨眼,「那得送给最重要的人。」 得知魏旌的打算,冯缨心里也有了盘算。想着这段日子她都得陪着魏韫,起码等他身体好些了,她才好出去做自己的事,这么一来,就难免会在府里碰上二房那一家子人。 她特意叮嘱了碧光平日里注意栖行院的吃喝,又让容易被人小看的绿苔在府里打探二房的消息,自然也没落下阿嬗胡笳她们。 唯独魏韫和他身边的人,冯缨谁也没告诉。 魏旌打的主意,说起来委实令人恶心。这么恶心的事情,就不必让魏韫知道了,免得害得他心思太重,坏了身体。 这头二房母子俩还在谋划怎么把事情悄无声息地进行,宋氏忽然得了个小丫鬟的信,黄昏天的时候,偷摸着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也没去什么腌臜的地方,而是跟着报信的小丫鬟,偷偷去了一处偏僻的民宅。宅子里坐着个老大夫,山羊胡子留得老长老长,说话还带了重重的口音,听着像是从北方来的。 老大夫的身后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药童,见人来,机灵地把人往屋里请。 宋氏这些年没少为了怀孩子到处看大夫。起初荀氏和魏旌也都知道,时间长了,母子俩便生出了不少怨气。宋氏不肯和离,更不肯被休,就忍了魏旌的风流性子,暗地里依旧看各种大夫,吃各种药。 报信的小丫鬟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这些年为了她到处打听大夫的消息。这回平京城里来了个从北方来的老大夫,据说十分擅长治疗女子各种病症,「尤擅女子无子」。 宋氏和那老大夫一照面,直接就递上了一块碎银子,别的不说,张嘴就是求子。 老大夫给她把脉,把完了,山羊胡子一捋,摇头:「身子不错,没毛病。」 「既然没毛病,我家夫人怎的始终不孕?」小丫鬟性子急,追着问。 「女子不孕,或素体亏虚,禀赋不足;或不慎房事,损伤肾精;或久病多产,以至伤肾。可夫人的身子十分健壮,想要孩子自然不是难事。」 「可成亲多年,我始终……是不是有什么药可以用一用?」 「这怀孕一事,并非人人都那么容易。老朽这些年看过的妇人没有万人,也有千百人。有的妇人成亲不过一旬,便有了身孕。有的妇人成亲十余年,才得一子。早来晚来,皆是缘分,急不得。」 「可不能急不得!」宋氏揪着帕子,咬唇着急道,「我嫁于夫君已有多年,眼见着夫君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这肚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再等,怕是……怕是不成。」 她说着要哭,老大夫当即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急不得,急不得,你不妨吃我……」 话没说完,小药童重重一声咳嗽。 宋氏的眼泪挂在脸上,疑惑地看了过去。 小药童拱手:「师父的意思是,夫人这些年求医问药,可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知夫人的夫君可有一道看过诊,吃过药?」 第73章 「没、没有。」宋氏怯声道,「我夫君龙精虎猛,不用吃那些药……」 老大夫咳嗽两声,冲她摆手:「夫人既然没什么毛病,怎么能不让夫君跟着一道过来看看。这事可不能讳疾忌医,夫人吃了那么多的苦,万一是……嗯,还是让他过来看看吧。」 老大夫说完,直接挥手让她回去。 宋氏想再问问,说不定能问出什么生子秘方来。可只问了两句,小药童就笑眯眯地开始逐客了,余下等在院子里的妇人们这会儿也跟着催促起来。 宋氏没办法,只好满心失望的离开。 小丫鬟跟在身后,一路走一路劝,见宋氏始终情绪低落,忍不住说了句:「夫人,说句实话,大夫说的也没错。还是让二公子过来看看吧……」 她嘴里嘟囔,「夫人看了那么多大夫,哪个不是说夫人身子不错,虽有些虚,可并不影响有孕。夫人这么多年都没个消息,身边的那些女人不也没半点动静吗,说不定还真是……还真是二公子的问题。」 「闭嘴!」 宋氏瞪了眼小丫鬟。 小丫鬟委屈:「夫人,你吃太多苦了,真的太多了……」 宋氏哪里不知道自己吃了太多苦。可魏家常有大夫登门,若魏旌真有问题,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就为着,她才一年接一年地自己给自己找药喝。 宋氏偷摸着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下来了。院里谁也没问起她去了哪里,她找不着魏旌,问伺候的丫鬟才知道,男人吃过晚膳后就趁着宵禁还没开始跑出去找狐朋狗友鬼混了。 宋氏顿了顿:「今天姨娘们有消息么?」 丫鬟摇头:「还是没好消息。月信推迟的几位姨娘,夜里……都来月信了。」 宋氏心下一寒,愁眉苦脸起来。 她发愁地回屋,和衣躺在床上,想着老大夫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就抱着被褥哭了起来。 那边的栖行院内,冯缨正盯着魏韫喝药。 那一碗药还是刚熬出来的,热腾腾的,一股子药味带着腥臭,熏得冯缨有些坐不住。 魏韫哭笑不得地看她,吹了吹,仰头「咕咚咕咚」喝下。 喝完药,正要把药盏往边上放,装满了各色果脯的攒盒已经被捧到了跟前。他看看冯缨,伸手拿起一枚果脯丢进嘴里。 「明日就是三朝回门,缨娘,你同我说说冯家……我要注意些什么。」 魏韫突然这么说,冯缨愣了一瞬,旋即笑开:「没什么要注意的,就是照着风俗习惯回娘家转转,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她这么说,魏韫却依然温柔地看着她,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与冯家的关系算不得多亲密。比起冯家,你更亲盛家。只是可惜,盛将军们都远在河西,不然我也想陪你回去看看几位舅舅们。」 「舅舅们都是直爽脾气,要是见了你,只怕舅舅们会拉上你喝上三天三夜的酒。」冯缨笑得不行,怀念地叹气,「可惜,舅舅们无诏不得回京,不然我还是挺想让你们认识认识。」 从前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小说里,各类学者著作中提到朝堂上的文武之争,总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一方看不起另一方。导致她还以为,文人和武将一定互相看不上对方。 直到跟着舅舅们长大,看舅舅们一面掏心掏肺对将士们好,一面用自己的钱资助河西的学子外出求学,冯缨才知道,武将不一定会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她的舅舅们,愿意给所有人机会,也知道,光靠兵力并不一定能帮助皇帝治理好国家。只有文武相辅相成,国家才能繁荣昌盛。 这么仔细一想,说不定舅舅们见了魏韫,还要遗憾他身娇体弱,不能站在朝堂上多为天下谋利。 「舅舅们以后总有机会见到。」魏韫推了推攒盒,示意她也吃点,「明天要回的是忠义伯府。」 他盯着冯缨看,微微皱眉:「你是不是不想回去?若不想,咱们就不回去。」 三朝回门这样的规矩,对旁人来说,自然要遵守。可到了魏韫这里,不过可有可无,一切还是以他的合作伙伴为主。 「我爹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冯缨摸了摸鼻尖,「若是顺着他捧着他,便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不过就算招惹了他,他也只能瞎叫唤发一顿脾气,是头没什么大能耐的纸老虎。」 头一回听见作女儿的形容亲爹是纸老虎,魏韫忍不住低笑出声。 冯缨哼哼:「我爹如今能保着忠义伯的爵位,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她慢慢的,将冯家的情况再仔细与魏韫说了一遍。 魏韫听着,不时点点头。 并不是他有多重视忠义伯府。说到底,忠义伯府除了爵位,并无太多紧要的东西。便是爵位,实则也不过只是虚名。 第74章 和魏家比起来,忠义伯府实在是太过普通。 魏家是平京城里有名的官家,那是几代入仕为官累积下来的显赫名声。且几代人下来,早已与各世家互相联姻,名望自然非同一般。 所以外头人人都说,要不是因为冲喜,冯缨这样的年纪怎么也嫁不进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更别提是嫁给长子嫡孙。 但与冯缨相识的这段日子,魏韫对冯家和她的认识越发清楚。 忠义伯府是忠义伯府,冯缨是冯缨。 甚至于在亲耳听见冯缨讲起忠义伯府内的那些事时,魏韫更确定往后自己绝不会和忠义伯府有什么来往—— 忠义伯卖了女儿。 就好像是在倒手一件在家中闲置了多年的物件,难得见了合适的价钱,匆匆忙就将东西置换了出去。 当然,明面上谁都不会承认「卖女」。 「二十五岁,并不是一个多大的年纪。」魏韫突然道。 冯缨愣了一瞬,随即噗嗤笑了起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她顿了顿,懒洋洋地靠上他床头的小几,「二十五岁明明正正好。头脑、心理、身体都已经成熟。」 她嘴里说着心理,丝毫不知听在魏韫耳里,分明是「心里」二字。 他目光下意识下移,落在她起伏的胸脯上,旋即转过头,嘴里轻轻应了句「确实」。 他声音太轻,冯缨没能听清楚,只觉得他耳垂发红,疑惑地歪了歪头。 冯缨第一次看到魏韫的脸上会有这样的粉色。他底子不好,平日里大部分时候脸色都很苍白,没多少血色,即便服了药,也好好地休息了,脸色也比常人显得更白一些。 魏韫本来就长得好,他这一红尽管只是耳朵上的一点点,却也让人觉得越发的好看了。 起码,冯缨有些看迷住了眼。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貌若潘安,紧接着想到是掷果盈车。 想到这里,冯缨忍不住眯了眯眼,然后轻轻咳嗽两声。 夫妻俩各有心思,屋子里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正巧这时候,康氏让人过来喊冯缨过去。魏韫估摸着应该是为了说明日三朝回门的事,想到康氏的脾气,随口叮嘱:「去吧,和娘好好说话。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尽管回来冲我发脾气便是。」 「冲你发什么脾气?」冯缨笑道。 她让碧光留在院子里照顾,自己则带上绿苔往康氏处去。 碧光前脚出去煮茶,后脚长星便蹿进了屋里。 魏韫看着他,他吐吐舌头,抱拳道:「长公子,宋氏果真去见了一个游方的大夫。只是那大夫瞧着,像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他说着形容了下那老大夫的举动,欲言又止,「小的还瞧见,那老大夫身边的小药童,看着有那么一些些的眼熟。好像、好像是夫人手底下的一个女卫。长公子,那个大夫会不会是……是咱们夫人故意找的人?」 这要是故意找的,夫人的动作也太快了些。 魏韫喝了一口冯缨临走前放在床头的茶,然后开口道:「继续盯着。」 「长公子,就不怕出点什么事儿吗?」 「盛家养出来的女儿,能出多大的事情?」 「公子你也太信任她了。」长星嘟囔了句。 魏韫低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看她设的这个局有哪一步会伤到宋氏?」 长星仔细一下,也是,这里头还真没有哪个部分是会伤到人的。 那老大夫虽然不是个好的,可边上的药童盯着他也做不了什么错事。宋氏想要求子的秘方,可老大夫不还是老老实实说她没问题,什么药也不肯开就把人赶走了。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那头,康氏和丈夫魏阳不住在一处。 据说夫妻俩的感情一落千丈后,康氏便一人搬进了佛堂内,吃穿住行只在那并不显小的佛堂里。 康氏让人去喊冯缨,的确是为了三朝回门的事。 今次这门亲事明面上有皇帝的赐婚,可人人都知道,到底是为了冲喜才娶了冯家大龄未嫁的姑娘。 要是三朝回门没有做好,指不定魏家还要被人数落。 想到儿子的身体,在想儿子又刚刚见过大夫,开了新的药,康氏心里多少对这个媳妇有点想法。 可她也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想说儿子若是身体好了,不如到时候找机会把冯缨给休了。届时再娶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姑娘,岂不是更好。 正想着这事儿,冯缨来了。 魏家的下人都不太喜欢魏韫,甚至可以说是害怕他。 这份害怕里头,有害怕他喜怒无常的,也有怕他年纪大了看上自己,将自己收房的。 第75章 还别说,尽管康氏没有给丈夫纳妾,但这并不妨碍她想给儿子纳几房妾室,好尽早开枝散叶。 可妾也分良妾和贱妾。 好人家的姑娘难免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身份卑贱的,她自己看不上,也不愿意让儿子受这份委屈。 加之魏韫自己不肯,康氏只好作罢。 魏家的下人们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等到冯缨进门,想到他们这位少夫人是个女罗刹,那点刚熄灭的恐惧又陡然升了起来。 这是绿苔从小丫鬟们嘴里打听来的,才得知的时候,冯缨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她这边进门,屋里几个丫鬟立即都低下了头,怯怯的不敢吭声。 她看了他们一眼,笑道:「母亲。」 康氏颔首:「明日三朝回门准备的怎样了?外头天气凉,走的时候记得多穿些衣裳。」 说着康氏喝了口水,「含光病着,你的身子可不能倒了。」 「母亲放心。」 「含光的身子实在不适合明天一大早跟着你到处奔波。三朝回门就委屈你自己回去了。」 她倒是怕魏家再被指指点点,可左右想着儿子的身体,还是只能委屈冯缨。 冯缨顺口应下,再看佛堂,烛光昏暗,显得有些郁郁沉沉。 冯缨不动声色打量,康氏显然并没有注意到。相反,她反而觉得冯缨今天显得分外乖巧,一时间心下百感交集。 「我知道让你嫁给含光是委屈了你。可是缨娘,你要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含光身子不好,你年纪大,都有不好的地方,磨合磨合,说不定就是一门好姻缘。」 这话其实说的并不好听,冯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在意。 她倒是忽然觉得知母莫若子。 康氏又仔仔细细叮嘱了一番明日三朝回门的那些事儿。冯缨听着,不时应上两声。 等事都交代完了,康氏又不想让人多留,当下抓着佛珠咳嗽两声,下了逐客令。 到了翌日,冯缨照例是早起去练武。等她回来准备洗漱一番出门的时候,便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魏阳。 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容貌端庄,双目温润,尽管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十分的羸弱,但眉宇间淡淡的光华仍是无法被病态遮掩。 他就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腿上,干净整洁,丝毫没有被这样的一个姿态所困扰。 冯缨多看了两眼,当下想起那天在宫里看到的那个远远的身影。 「你经常进宫吗?」 魏韫正在喝茶,闻言笑了一下:「我是太子侍讲,自然要时常进宫。」 他这么说,语态平平,仿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冯缨眯了眯眼,凑近问:「你是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魏韫淡笑不语,取了一块热乎乎的红豆饼塞进她的嘴里。 被成功堵了嘴的冯缨,笑着咬下一口:「其实你今天真的不用陪我一块回去。万一在路上磕着碰着回头我也好同人交代。」 知道她昨天晚上得了康氏的叮嘱,魏韫并不在意。 夫妻俩上了马车,平京城这个时辰正慢慢的开始热闹,魏家的马车出行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等到马车在忠义伯府门前停下,马车后也跟了不少的小尾巴。 半路上就有人发觉这马车是往忠义伯府去的,想来是忠义伯府那出嫁的二姑娘三朝回门了。 冯缨才回平京不久,周围认识她的人自然不多,可见过的人总是忘不掉她那明艳的模样。 一见她下车,便有人开始起哄。 「这漂亮闺女都三朝回门啦,怎么门前没个人候着呢?」 「候什么,人家那是什么性子,人家是把闺女卖了!卖了懂不懂?」 「这要是能卖给魏家,我有个闺女我也乐意卖。」 「你也得看魏家乐不乐意买呀,就你那模样生个闺女,那得有多寒碜呀。不像冯家这姑娘,年纪大归大,可模样生得好。」 闲碎的话一堆一堆,直到长星渡云去敲门,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缝里探出脑袋,不耐烦喊:「谁呀……二、二姑娘?!」 门房惊讶的很,似乎是没有预料会到冯缨会出现在门前,等注意到她身边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更是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姑爷?」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姑娘都三朝回门了,家里难道连个人都没有吗?」 「冯伯爷是这几天乐不思蜀,去哪里睡花娘了吧?」 门房又气又怕,忙让人回去禀报,自己先开了门将人迎上前:「二姑娘休听外头人胡说,实在是伯爷这几天太忙了,忘了这事儿……」 第76章 睁眼说瞎话的事冯缨不是头一回见了,她早料到冯家不会对她有多在意,可也是没想到今天会是这么一个情况。 冯缨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魏韫。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淡然一笑,并不说什么。 明明神色如常,可冯缨就是觉得他心里有些不喜。 祝氏很快带着人赶到了门口:「这几日府里的事多,忙的很,实在不好意思把你这要回家的事都给忘了。」 她脸皮厚,说这话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 「哎呀,这几天家里的事的确是多得很。」梅姨娘笑吟吟从门里走了出来,一见魏韫,笑得越发灿烂,「姑爷也来了。快些进门吃茶。」 梅姨娘惯常是个直脾气的,当下挽过冯缨的手臂,笑着把人往门里领。 祝氏脸色难看,尤其是注意到魏家的马车,和下人捧着送进门的回门礼,脸上的酸涩更是遮也遮不住。 正要说句不高兴的话,余光瞥见魏韫看着自己,祝氏立马变了脸,谄媚地笑道:「魏长公子……」 魏韫微微颔首,身后的渡云当即推着轮椅跟上冯缨和梅姨娘的脚步。 「二姑娘,你不在这几日,府里热闹的不行。」梅姨娘咯咯笑,身上的肉都跟着颤了起来,「夫人想给三公子说亲,怕他当了太多年的谦谦公子不知怎么……嗯,所以就特意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塞进三公子屋里。」 「只是这样?」冯缨心头一动,轻声问。 梅姨娘满意的看着冯缨,见她闻弦歌知雅意,笑得越发幸灾乐祸,「哪能只是这样。那丫鬟衣裳都脱了,一见三公子进门,话都不说一句,扑上去就要脱他衣裳。三公子当即吓得吐了一地。」 「偏巧三公子当时身边还带了同僚,一下子全都见到了那副场景,再听见小丫鬟不懂事张口闭口‘夫人说’,夫人的脸都丢干净了。」 梅姨娘越想越好笑,声音都跟着大了起来。冯缨哭笑不得地看她一眼,正要劝她轻些,就见梅姨娘突然激动地啊了一声,「三公子!」 梅姨娘脸上难掩兴奋,她挽着冯缨的手,急急往前走。 这股子兴奋的劲,明显是幸灾乐祸。 冯缨哭笑不得地被带着往前。院子里静悄悄的,前头长廊里,冯澈就站在那儿。 他眉目清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容貌半隐在廊檐阴影下,显得男女莫辨。他穿了一身天青色圆领宽袖襕衫,神情微黯,也不知在长廊里究竟站了多久。 冯缨打量着青年,后者似乎终于在梅姨娘聒噪的招呼声中回过神来,缓缓地看了过来。 梅姨娘笑吟吟,压不住的兴奋,笑着和冯澈打招呼:「三公子在这儿做什么?」 青年看看冯缨,又看看梅姨娘,微微颔首,嗓音有些低哑,宛如迟钝的锯子:「梅姨娘,二姐。」 冯家三公子冯澈,在平京城里,大抵也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都知道冯家是个什么出身,忠义伯继夫人祝氏又是个什么样的出身,冯澈同其他官家子弟一道进学堂的时候,人人都没将他当做一回事。 偏偏冯澈是个聪明好学的,年纪小小,便过了一连串的科举考试。虽不是什么天才神童,也没能得状元榜眼探花,可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院到底还是厉害的很。 这点,叫不少看不起冯家,看不起忠义伯的人,都不得不摇头感慨冯家祖坟冒了青烟。 另外还有一点。 都说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 与冯澈年纪相仿的官家子弟,即便还没娶妻生子,房子总有贴身伺候的,更不提少年风流,在花街柳巷里有那一二相好。 冯澈没有。 不光没有相好,没有通房,更没有妻子。 甚至于,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好像还很反感和人有十分亲密的接触。 梅姨娘满脸带笑:「三公子,你脸色看着不大好,还是多休息休息。你也别怨你娘,夫人是个急脾气的,就是没个正经主意,叫你在同僚跟前丢了脸。」 冯澈微微一愣,眼眸微垂,嘴角动了动,冯缨拿不准他是不是苦笑了下。 「母亲只是有些心急。」 冯缨拉了一把还想再说上两句的梅姨娘。梅姨娘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好把到嘴边的揶揄咽了回去:「三公子要是身子还成,不如等下陪陪姑爷。都是读书人,指不定能聊到一块去。」 说完,梅姨娘作势要带冯缨走。冯澈这时候突然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冯缨回头看他,他抬着眼,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二姐为什么愿意回来,为什么……同意嫁给魏长公子?」 梅姨娘脸色马上变了:「冯家说到底还是二姑娘的家,怎么能不愿意回……」 第77章 冯缨微微一笑:「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这时,祝氏带着人已经从后头跟了过来。冯澈脸色明显有了变化,趁着人还没走近,突然又问:「那二姐觉得,身为女子在这个世上可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这个问题,他的声音陡然间压了下来。冯缨有一瞬的怔愣,等想开口作答,就见祝氏急匆匆走了过来:「你们姐弟俩在聊什么?」 冯澈默默行礼,一言不发。 冯缨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不过就是简单寒暄两句。忘了问母亲,怎么没见着爹,难道不在家?」 祝氏松口气,尴尬地笑笑:「你爹他忙……」她去拉扯冯澈,嘴里道,「别担心,有澈儿呢,澈儿会照顾好长公子的。」 今天是冯缨三朝回门的日子,可冯家压根没有准备回门要用的酒席。夫妻俩被迎进门后,祝氏这才慌慌张张地让厨房准备起来。 冯奚言不在,祝氏虽端着主母的架势,可对上冯缨,有意想要说几句母女间的亲密话都行不通,更别提说教的话了。 一时间,一屋子的女眷梅姨娘和冯荔,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还是冯澈带着魏韫进屋,祝氏这才挂起笑脸,假模假样问:「长公子,我家缨娘没给你添麻烦吧?」 她那口气对着魏韫满满都是讨好。 魏韫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讨好:「能娶到缨娘,是我的福气,哪里会添什么麻烦。」 「我家缨娘自小长在河西,这平京城里的许多规矩她都不大清楚。这平日里要是惹了什么麻烦,还得长公子你多担待。」 「咚」。 是冯缨搁下了茶盏。 祝氏尴尬地笑:「缨娘能成家,也算是结了她爹的一个心愿。她亲娘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心安。」 说着,她又扯扯冯澈,「我家澈儿与缨娘感情不错,长公子念在他们姐弟一场,帮忙多照顾照顾澈儿……」 魏韫咳嗽两声,微微笑:「冯三公子年纪轻轻已经是翰林图画院待诏,哪里需要我的照顾。」 「哪里哪里,魏长公子是太子跟前红……」 「母亲!」 不等冯缨打断祝氏的话,冯澈先碰掉了手里的茶盏,「母亲既然没事,儿去看看厨房准备的怎样了。」 祝氏愣了一瞬,当即要跳起来:「君子远庖厨,你去厨房做什么?」 冯澈没理,同魏韫作揖行礼,一挥袖子,迈着大步直接走了出去。 「大……三哥哥怎么还在生气?」冯蔻不满地撇了撇嘴。 「毕竟伤了颜面。」冯凝低声说着话,视线一直在魏韫身上停留,「魏长公子瞧着好像比先前围猎的时候脸色要好上一些了。」 「总不能说是咱们这位二姐姐冲喜还真就给人冲好了吧。」冯蔻哼哼。 「不是说把二姐姐嫁给一个快死的人,好让她当个寡妇吗?」 冯昭年纪小,听见姐姐们的话,也不知道压低点声音,直接就问了出来。他上回敢在冯缨面前吵吵,虽然被教训了几句,可回头听祝氏在背后念叨冯缨的不好,多少又听了进去。 卫姨娘有意想要去捂他的嘴,可话已经说出口了,哪里来得及。冯缨站了起来,抓过他的手,摊开手心,「啪」一下,让他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说对不起。」 冯昭吓傻了,呆呆地张着手。 卫姨娘立即抱住儿子,浑身战栗:「二姑娘,二姑娘别生气。十公子还是孩子呢,他不懂事,二姑娘别生他的气!」 卫姨娘是个胆子小的,攀着祝氏才在府里有点活路。冯缨自然知道不会是她在背后说了那些难听的话。 所以,她没去看卫姨娘,转头盯着祝氏:「母亲。」 「哎、哎!」 祝氏也吓了一跳。 「母亲,小十这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还小,还是个孩子……」 「爹苦读出身,母亲在爹身边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什、什么话?」 冯缨扶过魏韫的轮椅:「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七岁这个年纪,也该开蒙,学着懂事了。」 卫姨娘是个嘴笨的,搂着冯昭除了「他还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祝氏憋了半天也只尴尬地挤出一句话来:「你七弟的性子……」 「小十再不教好,母亲,你满肚子的算盘就要打坏了。」 冯缨说着话,自然地去打量屋里的几个弟弟。 梅姨娘所出的冯瑞科举落第,看着略显平庸,但性子活泼,日后定有自己的出息。卫姨娘生的冯昭,是祝氏最宝贝的,现在看来已经被骄纵坏了。 第78章 至于芳姨娘的冯凌,年纪还太小,看不出什么。不过芳姨娘聪明,想来不至于教坏了孩子。 「母亲不必准备酒席了,长公子的身体还需要静养,我们这就回去。」 冯缨推着轮椅就走,祝氏赶忙追了两步,却被几个女卫拦了下来。祝氏跺了跺脚:「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不走还想继续留着听人讲废话,再一不留神被弟弟妹妹说两句不好听的? 从某方面而言,冯缨可是个十分护短的人。 她从屋里出来,绷着脸,也不说话,一直等走得远了些,这才呼出一口气。 「你不必和个孩子较真。」魏韫低笑。 「你也没拦着。」冯缨回嘴。 魏韫笑:「你肯护短,我更不必拆你的台。」 魏韫话不多,尤其是对着祝氏等人,更是话少。不过是遵着规矩,偶尔应答几句,更多的时候则是端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 冯家姐妹的话,他都听着,甚至冯昭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也只抬了抬眼皮,不发一言。 直到下一瞬冯缨突然站起身,拿着冯昭的手给了他自己一嘴巴子,他这才感觉到吃惊。 「忠义伯当年也是奋力科举,这才得了功名,入仕为官,没想到在小辈的教养上,却显得过于纵容了些。」 魏韫说着,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冯缨推着轮椅的手背。 「缨娘,三公子似乎有话要与你说。」 冯缨抬头,前头拐角的地方,冯澈立在那儿,目光沉沉,遥遥作了一个揖。 有个小丫鬟从边上跑了过来:「三公子,二姑娘惹恼了夫人,夫人正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 冯缨毫不客气地咳嗽一声。 小丫鬟猛地停下脚步,看到她,脸色一变,立马咽下嘴里的话,转身就跑。 魏韫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忠义伯这府里的规矩,委实不好。」 冯缨径直往冯澈的方向过去。冯澈的精神状态看着比先前更不好了。 「你在等我?」冯缨问。 冯澈点头。 冯缨沉默,等着他说话,却不想冯澈一开口,问的还是个老问题。 「二姐会不会遗憾,在这个世上自己生而为女?」 「为什么要觉得遗憾?」冯缨反问。 冯澈沉默,良久道:「因为身为女子,许多事不好做,甚至不能做。」 冯缨突然屈指,不等他有反应,直接在他脑门上弹了几下。 「翰林院的老学究把你带偏了不成,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二姐……」 「三儿,我和你不是一母所出,这些年也从未一块长大,可我瞧着你不像你母亲。所以有些话,你问我也乐意答。」 冯缨指指自己,「这世上人有很多种,女子自然也不例外。有像我这样的。」她扭头指指躲在角落里窥视的小丫鬟,「也有她那样的。还有像你母亲,像卫姨娘,像梅姨娘那样的。」 冯澈静静看着她,低声道:「区别是什么?」 「区别是每个人性子不同,身体条件不同。」 冯澈显然有些没听明白。 冯缨忍不住端出当年给学生上课时候的姿态。 「你看,我是女子,可男人认为的沙场拼杀、弯弓射箭,我都会。我还能带兵迎敌,负重行军。但同样是女子,你母亲和家里的姨娘们,她们就做不了这些。她们习惯了吃茶绣花,闲话家常。」 「可这个不是因为我是我,她们是她们。更具体的说,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环境不一样。」 冯缨一直相信,如果书里原本的设定女主生母没有过世,女主没有被大哥带去河西,她也会长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姑娘。 但设定就是那样,女主年幼丧母,幼时离家,少时习武,几乎一生都在战场上,这才早就了原书中那个令人闻风丧当的女罗刹、女杀神。 「女子生在这个世上,的确会有很多不方便,很多局限。可有没有遗憾,看人,看她所处的环境,看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起码,我没有遗憾。」 冯缨并不想去探究冯澈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趁祝氏等人没赶上来,她先带着魏韫上了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已经点起了香炉,分明是早有准备。冯缨扶着魏韫靠上车内柔软的垫子上,一抬眼,只见魏韫正静静的看着自己:「你早就知道我呆不了多久?」 魏韫点点头,嘴角弯起个笑容:「不过比我预期地要更早一些。」 冯缨啧舌:「我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想过会在三朝回门的时候碰上什么事,就是没料到冯昭这一出。那孩子被骄纵坏了,熊孩子一个。 第79章 魏韫笑着喝了口茶,忽道:「你和冯待诏的关系很好?」 「不算坏。也没那么亲近。」 「冯待诏的性子,与忠义伯截然不同,也不知是像了谁。」 魏韫眸色深黑如夜,嘴里说的话颇有深意。冯缨却笑了起来:「这个倒不必怀疑。他的的确确是我爹的儿子。」 她眯眯眼,「祝氏和我爹的感情极好。还不至于怀上别人的孩子,让我爹当这个冤大头。」 话音刚落,马车外忽的就传来了叫喊声。 一声声,随着笨重的脚步一起,近到了车前。 「贤婿……贤婿呐!」 是冯奚言的声音。一声声的,叫得冯缨头皮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魏韫忍笑,见她往角落里避了避,方才伸手掀开帘子,弯腰走了出去。冯奚言就站在马车外,满脸谄笑:「贤婿,贤婿身体可好?」 冯奚言身上还带了浓浓的胭脂味,是那种劣等的胭脂香,刺鼻难闻。冯缨就是躲在马车里,也躲不过这气味的袭击,心下「嗷」了一声,捂住鼻子就钻了出来。 「母亲说爹近日十分忙碌,我看爹面色蜡黄,爹可一定要保重身子才好。」 「自然,自然。」冯奚言忙不迭点头,说着抱怨道,「都是你三弟的错。你娘好心给他找了个贴身照顾的丫鬟,结果臭小子……你爹的脸面都快丢尽了。」 「爹何必和三儿置气。」冯缨摇摇头,扶过魏韫,作势要将他扶回马车,「爹不妨和三儿谈谈,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您知道,三儿又不是小十那样不懂事的孩子,三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冯奚言眼见着魏韫进了马车,埋怨地瞪了冯缨一眼:「你这丫头,来时也不知派人先给爹打声招呼。」 他说着把冯缨拉到一边,「我瞧长公子的模样,好像身体好一些了?你可千万要抓紧,趁着人还在,尽快怀上孩子,别等人没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冯缨随口应了几声,憋着气钻回马车。 一坐下,她立时重重地深呼吸。 魏韫眼中带笑,唇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 「我的夫君大人,你想笑就笑,可别憋坏了自己。」冯缨无奈地侧身趴上垫子,「我爹也不知是从哪个销金窟里爬出来的,一股子臭味。」 她动作随性,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端庄。那侧身趴下的动作有些大,出门前簪上的钗子没留神便跟着歪到了一边。 魏韫眉眼浅笑,伸手扶了扶簪子。宽大的袍袖没留神拂过冯缨的脸,沾上女儿家唇间的胭脂。 等他收回手,自然也就瞧见了袖子上的一抹红。 他抬眼去看,冯缨似乎也才注意到,睁大了眼睛,「哎呀」叫出声来。 「能洗么?」这是很少用古代胭脂的冯缨问。 「应该能。」这是头一回沾上胭脂的魏长公子答。 夫妻俩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齐笑了起来。 马车行了一段路,渐渐有糕点香甜的气味顺着风吹进车里。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冯缨陡然间清醒了起来。 「前头有家点心铺,虽然不大,可卖的点心据说很得百姓喜欢。要是想要,让人去买些回来。」 魏韫说着,还真就打算喊渡云去买点心。冯缨忙道:「我自个儿去买就行。」 等马车停下,她动作干脆地下地,仰头望着仍旧坐在车里的男人:「你要先回去吗?」 「我在前头等你。」 冯缨点点头,带上绿苔循着香甜的气味就往点心铺摸了过去。 那点心铺里忙活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纤瘦,妻子丰满,夫妻俩一块在铺子里忙,总是会没留神就撞到一块。 有闲汉在边上打趣,丈夫憨憨地笑,妻子脾气上来了,张口就要骂。 冯缨随手往那闲汉膝盖上弹了块石子。只见那闲汉「哎哟」一声,猛一下跪在地上,疼得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旁边立即有人哈哈大笑:「这年还没到呢,你咋的还先跪下了?」 「老板娘,」冯缨收回视线,「店里的点心各来一份带走。」 老板娘动作利索,夫妻俩你夹点心我打包,几下功夫就把她要的都打包好送到了手边。 冯缨说了声谢谢,提着油纸包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去几步,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男人摇着扇子,晃到了她的跟前。 「嫂子居然喜欢吃这家的点心?看来是大堂哥他慢待了你,不如跟我去附近酒楼吃杯酒?我让人给嫂子买咱们平京城里最好的点心!」 面对天气转凉了却还摇扇子的魏旌,冯缨只能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两眼。 偏偏他的确是个智障,见状竟还往前凑了两步,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嫂子,我大堂哥那天疼过你没有?他要是疼不了你,你也别忍着,荒废了花期多不好。」 第80章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声:「虽然嫂子你这年纪怎么也该过了花期,可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 冯缨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原本只顾着自己手里事的路人,一下子被这巴掌全都吸引了注意力。魏旌身边跟着的几个仆役当下也都跑了过来。 冯缨手劲不小,这一巴掌打过去直接把人给打懵了。 不光懵了,还脚步踉跄了两下,差点摔倒。他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冯缨:「你……你……你怎么还打人呐?」 冯缨嫌恶地擦了擦手,见点心没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弟,你平日里欺男霸女也就罢了,怎么能这么不知礼数,目无尊长。我好歹也是你堂兄的妻子,是你正正经经的大嫂。你这欺负到我跟前来,难道是想听我进宫告御状不成?」 冯缨叹了口气。 「你这性子,若是在河……只怕是早被人捆起来打死了,哪里还用得着我给你一巴掌提提醒。」 「你……」魏旌气得发抖,刚要说话,被打的脸立马疼得他「哎哟哟」地连声叫起来。 看魏旌半张脸都肿了,冯缨回头看了眼绿苔。 后者得了一袋点心,这会儿功夫已经啃上了。 「其实,他的脸皮要是有你一般厚,也不至于就受了我一巴掌,脸就肿成这样子。」冯缨叹气。 绿苔眨眨眼,舔掉嘴角的点心渣。 冯缨才懒得管魏旌的脸等会儿会不会肿得更厉害,主仆俩沿着路往前走,没两步就瞧见了他们的马车。 长星渡云就站在马车边,一见她们回来,神色有些古怪。 冯缨看看他们,回头看了眼绿苔,恍然觉得自己找到原因,身后就拧了把绿苔的脸肉:「嘴边都舔干净了,留着晚上当夜宵不成。」 她说完爬上马车,献宝似的把一提点心全都堆在了魏韫的面前。 魏韫哭笑不得,却是没去管她都买了那些点心,只拉过冯缨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她干干净净的手心。 冯缨被擦的发痒,忍不住要笑,却见他神情认真,当下回过神来。 「你、都看见了?」她指了指车外。 「嗯。」魏韫颔首,「打得好。他脸嫩,过半个时辰,能肿得像猪头。」 冯缨这才终于没忍住,笑得弯了腰。 他们夫妻这头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回魏府。那边肿了半张脸的魏旌气恼地拿扇子遮着脸走在回去的路上。 「二公子,二公子,要不咱们先去看个大夫?」 「放你娘的屁!」魏旌气得合拢扇子敲打仆役的头,「你家公子这张脸要是上了药,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可、可您不上药,肿着也、也被人笑话啊……」 「还顶嘴!还顶嘴!」 魏旌气得跳脚,刚骂两声,又扯到脸肉,疼得直「哎哟」。 几个仆役最是懂他的心思,见他疼得又要找茬,忙四下看有什么能逗他开心的。这四下一瞄,还真就瞄到了好东西。 「公子快看,那儿有个卖身葬父的小美人!」 魏旌最近太平得不得了。 康氏平素虽看不上这个侄子,可到底是魏家人,难免会过问两句。可魏家上下却是没人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唯独荀氏,似乎是觉得自家儿子突然乖了,高兴的不行,逢人就带三分笑,更是成日里往栖行院送东西。 岳氏还是那火爆脾气。 三房老爷的柳姨娘突然又有了身孕,偷摸着把身边一个脸嫩的丫鬟塞给了老爷,勾得人连着几日在书房里胡混。岳氏气不过,操着木棍子就往自家老爷身上招呼。 这一顿吵一顿闹,平白叫长房二房的下人们笑话了好几日。等到夫妇俩把事闹到了魏阳和康氏面前,身为大哥大嫂,夫妇俩一个恨不能给兄弟几巴掌,一个转身又把自己关回了佛堂。 冯缨和魏韫两人就在魏家乱哄哄的热闹中,悠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与此同时的魏旌,也在府外有了神仙一般的生活。 前几日他挨了冯缨一巴掌,肿着半张猪头脸买下了跪在路边卖身葬父的小美人。 那小美人生得太好,眉如远山,目含秋水。樱桃小口一丢丢,一张嘴,一咬唇,唇红齿白,那小眼神再带点水光,往人身上就这么一瞅一看,都叫人心尖儿直发痒。 魏旌实在是痒得不行,又怕自己肿着脸吓坏了小美人,愣是将人客客气气地安置在了他一狐朋狗友家的客栈里。 他惯常寻花问柳,自然是瞧上了小美人的容貌身段。头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得不行,大半夜的把身边的宋氏推搡醒,胡闹了一晚上。 第81章 第二天天才亮,也不等宋氏起来,直接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顶着又青又紫的猪头脸出门去了。 路上一边走,他还一边让身边的仆役把昨晚打听来的消息都说上一遍。 仆役嘿嘿直笑,附耳道:「公子,那小美人姓宋,闺名唤作娇娘。原是文州城里的一个淸倌儿,家里没钱,娘死的早,爹又重病,她就自己去了花楼里卖艺不卖身。后来花楼的妈妈要逼她卖身,她就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带着爹一路逃到平京想投奔亲戚。」 「谁知亲戚早不知搬去了哪里,她爹重病又犯,父女俩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住得地方都没了,就在郊外破庙里熬日子。昨儿个她爹死了,没钱下葬,她没法子只好卖身葬父……」 魏旌脸上一喜:「本公子果真是大善人,这是救了一个差点流落风尘的小美人呐!可惜她爹才死,不好这时候就把人收房,不然我可见不得她在外头再吃苦头。」 他嘴上这么说,去客栈见人的脚步丝毫不见停。 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三分孝。 宋娇娘一身孝,和魏旌视线交汇,满眼都是感激和腼腆,仿佛他猪头一般的脸丝毫没能让她觉得害怕。 魏旌高兴极了,进门几句话下来,便向人许下承诺,答应等她出了孝会好生照顾她。 当然,这不过就是空话。 没过两日,借着酒兴,魏旌搂着娇娘滚上了床铺。 娇娘初时哭着寻死觅活,魏旌正是兴头上,哪里会觉不耐烦,搂着人好一番哄,这才把人安抚下来,然后从客栈搬出来,搬进了一处不大的小宅子直接金屋藏娇起来。 魏旌还怕没人照顾她,特意找了个婆子搬过去一块生活。那婆子长得尖嘴猴腮,年轻的时候却也是花楼里的行首,最是会伺候男人。 经过婆子调教,宋娇娘床笫之间很快风情万种,妖妖娆娆起来,迷得魏旌没日没夜地讨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要钱似的往她面前捧。 她初时还因着孝期穿那一身白,到后面魏旌看厌了,便换下孝衣,穿红戴绿起来。 宋娇娘的性子十分讨魏旌的欢喜。他后院里女人不少,外头更是有不少相好,可偏就迷上了宋娇娘这一口,连带着觉得白日里的神仙日子实在太短,恨不能夜里也睡在她身边。 他藏了几天,到底没把人藏住,很快他置外室的消息便传回了魏家。 荀氏觉得气恼,逼问宋氏知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些什么。宋氏一问三不知,被婆母训得眼泪直掉。 荀氏让人把魏旌带回府,问他外头究竟藏了什么样的人。魏旌忙不迭解释,荀氏得知宋娇娘竟还在孝期,气不打一处出,可又舍不得斥责儿子,只好转头迁怒宋氏。 当天夜里,整个魏家都知道,二公子又在外头看上了人家姑娘。这一回,人还没出孝期就已经成外室了,据说二公子打算等外室过了孝期后再把人接进府中。 到第二日,冯缨这头便接到消息,说看到宋氏又从外头偷偷买了药回来调理身子。 彼时魏韫正神色平静的站在屋子里穿衣,见冯缨与碧光一边说话一边进屋,转过身抬手系上衣带。 「二公子一早又出去了。」冯缨快走两步,帮着他穿上外裳,「听说,二婶怕那头的婆子不会照顾人,还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派了过去。」 魏韫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格外平静。 冯缨看他一眼:「二公子这么胡来,我怎么看府上好像从来都没打算约束他?」 「管不住。祖母喜欢他。」 魏韫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她纠结的眉头上:「系错了。」 他声音不重,冯缨「哎呀」一声,拧着眉头解开他的衣带重新穿戴:「你们男人的衣裳怎么这么麻烦。」 魏韫哭笑不得:「可我记得,你也有男装。」 「给自己穿,和给别人穿能一样么!」 魏韫不喜欢丫鬟近身伺候。他身边唯二伺候的只有长星渡云,再往下虽也有伺候的人,可都近不到身前。 冯缨嫁进门头几日,还想过让碧光服侍他洗漱更衣。可一眼瞧见他眉头蹙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等发现自己近身照料不会让他觉得不悦后,屋里许多事便用不上长星渡云了。 饶是如此,穿衣这类事,她还是觉得有些棘手。 「等下吃过药咱们再进宫。」好不容易给他穿好,冯缨当下抬手擦了擦自己的汗。 魏韫「嗯」了一声,视线从她挂着汗的脸颊一扫而过:「魏旌那边的事,你不必管。」 冯缨应了一身,拿了进宫要穿的衣裙,走到离床榻不远的屏风后。 「知道呢。不过好像弟妹又去外头找药了。」 她说着探出头,「你说,他们院子里这么多年没有过一个孩子,是不是原因在魏旌身上?」 第82章 魏韫扫了一眼屏风就收回了视线:「或许吧。」 言语间,雪白的肩头始终晃荡在眼前。 药很快端进门来,等冯缨从屏风后换好衣裙出来,魏韫已经几口喝完了药。 「走吧,该进宫了。」 夫妇俩坐上马车,进宫去给庆元帝谢恩。 其实他们早该进宫的。他们这门亲,对外是天子赐婚,成婚后第二日论理就该进宫谢恩。 但考虑到魏韫的身体状况,帝后命太子亲至魏府安抚,允许等他身体好些后再进宫。 马车来到宫门外,守门的护卫见到了马车上的标志,当下恭敬地退到了一边,放马车进宫。 因着魏韫的身体状况,这些年来庆元帝一贯特许他的马车可以宫里多行两段路。 到了马车不能再通行的地方,冯缨掀开帘子跳下马车,转身去扶跟在她后面出来的魏韫。 魏韫无奈地摇了摇头,扶着她的手走下马车:「这应该是我做的事。」 「这点小事不必在意。」冯缨替他理了理外裳,嘿嘿一笑,「我哪天要是病了,你也这么照顾我就成。」 她才说完,脑门先被轻轻弹了一下。 她揉揉头,魏韫一脸不赞同:「别瞎说话。」 冯缨吐吐舌头。 「含光,缨娘。」 冯缨回头,看到了与太子妃携手而来的太子,她与魏韫并肩站着,笑盈盈行礼:「太子表哥,表嫂。」 太子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父皇从今早上朝起就一直盼着能见你们。」 太子妃掩唇笑:「母后也一直等着缨娘呢。」 四人来到承元殿,殿内宫女太监们都满脸喜色,见了他们,脸上更是堆满了笑意。一个女官上前行礼道:「殿下,魏大人,陛下正盼着贵人们呢。」 冯缨疑惑:「宫里可是有什么喜事?」 「就在方才,后宫的禧嫔娘娘诞下皇子,自然欢喜。」 她下意识去看太子。太子神色平静,想来是也已得到了消息。 一个成年的已经坐稳位置的太子,和一个刚出生的小皇子,倒的确不用担心。 冯缨走到内殿,庆元帝正与皇后说着小皇子的事。皇后温婉大方,细心叮嘱宫女要照料好小皇子。 「陛下。」魏韫走到人前行礼。帝后一同看了过来,心情极好,当下挥手赐座:「你们来了。含光,缨娘,快坐近些,让朕看看。」 冯缨应声,坐到了近处:「恭喜表舅又得麟儿。」 「禧嫔这一胎怀得不稳,好不容易月份大了,太医都说恐会难产,结果今日生产还真遇上了问题。没想到你们前脚进宫,后脚难产的禧嫔就顺利生下了小皇子。说起来,倒像是你们夫妻俩带来的好运。」皇后心情非常好,当下脱了手上的一枚玉镯套进冯缨的手腕,「禧嫔是我同族的妹妹,她能安然,我十分高兴。要不是孩子刚出生不好见风,真该抱过来让你们看看。」 「下回看也成,」冯缨笑着收下礼物,「表舅,我们来也没带什么礼,下回再给小表弟补上。」 这话说的亲近,庆元帝心下十分舒坦。他慈和地看着冯缨和魏韫:「他一个才睁开眼的小娃娃,要你们送什么。你们大婚,朕不能亲自到场,才该补上大礼。」 庆元帝说着看向魏韫,目光温柔:「含光的身体看着也好多了。」 魏韫行礼:「托陛下鸿福。」 庆元帝挥手:「朕没能给你什么福气。」 他笑了笑,看看魏韫,又看看冯缨,最后目光落回到魏韫身上,「朕打算封缨娘为县主,同时,授游骑将军。」 庆元帝不是位很爱封赏的皇帝。可他也不吝啬封赏。 尤其冯缨本就与皇家沾亲带故,得一二封赏不是什么难事。按照她生母和静郡主的爵位,她差不多也能得个乡君的封号,只是没曾想嫁人后第一次进攻,竟然直接被封为县主,还赐了封号清平。 除此之外,又授封游骑将军。 庆元帝的意思是,县主本就是在当年就要给冯缨的封赏。但那时因为冯奚言丧妻后很快再娶,庆元帝恼羞成怒,索性搁下再议,这一搁就搁了差不多二十年。 至于游骑将军。 冯缨身上本就有校尉一职,河西这些年,她立下大小军功无数,关外几乎人人皆知河西盛家军里有个女罗刹。 论理,她也早该官至将军,哪怕仅仅只是散官,也应当与她的舅舅们同为将军。 可朝中老臣对女子为官总觉不好,各种阻拦的声音。庆元帝不得已,一直压着,这一回,喜事临门,他懒得再管那些反对,大手一挥,给了! 「陛下赐下的这个封号如何?」 从宫里出来,魏韫看向走在身边的冯缨。她神情欢愉,对今天得封号的事接受得十分坦然。 第83章 「挺好的。」冯缨挠了挠脸颊,「我本来还以为,表舅要给我赐封号叫什么永福、永乐、昌平、寿安。结果是清平。」 魏韫在一旁低笑:「海清河晏,万世太平。是个好名字。」 冯缨点头:「我也觉得。不过我更喜欢游骑将军。」 「因为很威武?」 冯缨笑了下,眉眼间带起几分飒爽傲气:「盛家的儿女,没有人不想有一天能当将军的。」 盛家手握重兵,人人都怕有一天盛家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甚至颠覆朝政。可盛家上下,似乎压根就没有往朝中发展的念头,这么多年来始终驻守承北一带,盛家小辈及盛家亲兵皆以成为将军为荣。 就连冯缨也是。 「那么冯将军,接下来是回家,还是想去哪里转转?」魏韫问。 冯缨看了他一眼:「我想找点酒喝。就一点点。」 她抬手,做了个一咪咪的手势。 栖行院没酒,魏韫身子又才转好一些,康氏和魏阳正看得紧,她直接就不敢在院里找酒喝。今天这么高兴的时候,要是能喝点酒助助兴就好了。 魏韫哭笑不得:「好。」 他刚一答应,冯缨就欢呼了一声:「那我先走啦!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她拉上碧光绿苔就跑。 身后头,魏韫无奈地摇头,而后低声道:「去如意坊。」 还是上回那胡姬开的酒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歪打正缘》卷一 作者:画浅眉 02、《歪打正缘》卷二 作者:画浅眉 03、《歪打正缘》卷三 作者:画浅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