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打正缘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冯缨一身富裕人家的打扮,迎着满酒垆打量的目光,与胡姬说话。 胡姬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大方地给她多打了几勺酒:「上回见还是姑娘,这回都成夫人了。下回再来,这位夫人该不会肚子里就揣上一个了吧。」 胡姬说着,手往冯缨纤细的腰身上摸了一把,「这腰,我要是男人,我都要爱不释手。你夫君真是好命。」 冯缨嘻嘻笑:「这位姐姐才生得叫人羡慕,也不知便宜了谁。」 胡姬微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扭过腰招呼新进门的客人:「这位小娘要多少酒?」 「三壶。」 回应的声音略有些耳熟。冯缨下意识回头去看,一美艳女子含笑抬眼,一时间四目相对。 「你怎么回来了?」 要了胡姬的一间屋子,冯缨点了两壶酒,径直坐下。 女子一进门,二话不说,先跪地伏下了身子:「奴到半路便遭人哄骗,失了钱财。奴又无一技之长,思来想去,还是回来谋生。」 「谋生?」 娇娘直起身,满脸苦涩:「姑娘,如今该称呼姑娘为夫人了。夫人,奴就是一妓子,除了这身皮肉,还能做些什么营生。」 见冯缨不赞同的皱眉,娇娘又笑了,「夫人放心,不管是之前的事,还是如今,奴都是自愿的。奴如今在帮着长公子做事。」 竟然是魏韫。 冯缨吃了一惊,转眼打量起跟前的娇娘来。 她才情、容貌、身段都是极佳,男人会喜欢全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没料到,魏韫那般正人君子模样的家伙,竟会偷偷…… 娇娘咯咯笑:「夫人放心,奴不是伺候长公子的。」 她笑着,手指翘起,卷了卷耳边的垂发,「奴收了长公子的钱,奉命缠着魏二公子。」 话说到这,冯缨总算是明白跟前的娇娘就是近日魏旌养在外头的那个……外室了。 「你,是长公子找来的?」 娇娘放下手,正经道:「奴回平京后,想过找家花楼继续旧营生。是长公子的人找到奴,问奴是愿意一条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还是只与一人纠缠一段时日,得了钱财,另谋出路。」 「奴想着,上回既已帮着夫人做过一回。倒是一回生,两回熟,便应了下来。左右长公子并不是要害人,只是想叫二公子损些钱财,吃点苦头。」 听到这些,冯缨生出了点兴趣:「吃什么苦头?」说完,她摆摆手,「要是不方便透露,你也可不必回答。」 娇娘笑道:「长公子早有吩咐,若是夫人哪日撞见了奴,让奴尽管交待。」 「长公子是想叫奴先缠着二公子,等二公子情浓,奴蓦地抽身离开。」 她还以为是多高明的招数。这一招,不就是她让娇娘用在朱家、牛家身上的吗? 冯缨脸上清清楚楚写了「失望」。 她望着娇娘,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他究竟要你做什么,我也不问了。等事了,你来找我。」 「夫人?」 「我虽不能保证将来是否能帮你找一位不嫌弃你出身的夫君,不过倒能保你日后有个好的营生,既能照顾你,又能让你免于再做这些伤身的皮肉生意。」 冯缨话音落,娇娘一双眼睛顷刻亮了起来。 「奴不求什么夫君,奴这些年来遇见过太多男人,思来想去,唯有金银才是不变的好物。夫人若是肯帮奴,奴一定给夫人做牛做马!」 她才不要什么牛啊马的。 冯缨带着一身酒气回了栖行院。 魏韫还未归来,她坐在屋檐下觉得无趣,又见碧光嫌弃她身上的酒味,只好爬起来回屋沐浴更衣,免得回头熏着她那体弱的夫君。 等她从屏风后换好衣裳出来,往半开的窗外一抬眼,就看见外头树枝上 ,颤巍巍地落下一片叶子。 「要入冬了。」碧光在镜前伺候她重新上妆,「姑娘再不好好抹这些香膏,入了冬,皮肤就容易干裂。」 「知道啦,知道啦。」冯缨闭着眼,由着碧光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你姑娘我平日里也是个会保养会护肤的人呐。」 想她当年在学校里,虽然不是什么大美人,可也是深受学生欢迎的漂亮老师,各类护肤品那也是摆了一桌面的。 就是到了河西,整日风吹日晒,不敢用那些不大好的妆粉,她也没忘记得空涂点护肤的香膏。要不然,早晒得和她那些舅舅们一般黑,一般糙了。 绿苔这时突然出了声:「可上回在河西,姑娘还嫌弃涂涂抹抹太麻烦,把东西都塞给了小丫她们。」 「那是……那是带兵伏击的时候,不好涂得身上喷香!」 主仆三人闹成一团,外头那些稍显得冷清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都变得温暖了起来,更是衬得冯缨那张脸越发明艳,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第2章 魏旌推搡开拦门的下人,满脸恼怒近到门前,一眼就看见了她的笑容。一时间,他甚至生出埋怨,冯缨要是早几年回京,何至于让他错过这样的美人,偏偏还把人嫁给了魏韫那种废人。 要是他娶了冯缨,美人在怀,哪还有其他女人什么事,说不得早早就有了孩子。 如果真是这样…… 魏旌越想越觉得自己错过了太多,可以转念,又想到了不见踪影的宋娇娘,顿时怒火中烧。 「嫂子玩得开心?」 「魏旌?」冯缨闻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嫂子看样子是真觉得开心啊。瞧嫂子和两个下贱的丫鬟都这般要好,却连连拒绝我,难不成嫂子其实……喜欢女人?」踹开门口作势要阻拦的几个丫鬟,魏旌大步迈进房内,趾高气扬地看着她。 而在他近前的一瞬,碧光和绿苔已经将冯缨挡在了身后:「二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二公子别忘了,这里是栖行院,是长公子的地方!」 谁不晓得魏旌是个什么货色。栖行院底下那些下人们不敢招惹他,可姑娘带来的人却不像魏家下人这般畏畏缩缩,连正经主子是谁都看不清。要不是胡笳等人正巧被姑娘派了出去,哪里轮得到他站到跟前。 魏旌是怕魏韫。整个魏家小辈当中,没有人是不怕魏韫的。那是个病秧子,废人,可那人背后有庆元帝,有太子,说实话,没人不怕他。 可这会儿,恼羞成怒的魏旌哪里管得了压根不见身影的魏韫,反而冷笑起来。 「嫂子,你要是喜欢女人,你尽管从了我,我房里女人无数,不像大堂哥连个暖床的通房都没有。」 「大堂哥是个不成事的,只会亏待了嫂子。嫂子不如与我生个孩子,也好给大堂哥留个种,到时候嫂子就是喜欢女人也没什么。」 「对了,娇娘是不是被嫂子你藏起来了?她在哪儿?」 「二公子请自重!」听出魏旌话语里的轻蔑,碧光恼怒。绿苔嘴笨不说话,却直接张开双臂,一副不准任何人上前的姿态。 出人意料的是,冯缨听着魏旌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顺手扯过襻膊绑住袖子,露出修长漂亮的手臂。 「嫂子这是想通了?」魏旌挑起嘴角,正要再说话,却见冯缨绕过绿苔碧光径直走到面前,迎面一巴掌,干脆利落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 世界安静了。 冯缨满意地收回手,转身接过绿苔递上的帕子,仔细到连手指都一根一根擦过去。 她这一巴掌给的太干脆,饶是碧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吓了一跳。至于魏旌,一时间懵了,等回过神来,简直气炸。 他出身魏家,虽然不是长房嫡子,可也是从小被长辈捧在手心里宠大的。他身边的人,从奴仆到女人,再到结伴的朋友,哪个人没有捧着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对待? 魏旌气得脸红,半边脸被打得很疼,火辣辣的疼。手刚捂上脸,立马就发觉肿了起来。 上回肿了几天? 好像也是才消肿! 「你个贱人!」魏旌气疯了,「你居然敢打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个被抬进门给魏韫冲喜的贱人!魏韫他现在护得了你,等他死了,你以为谁护得住你?」 「是你爹,还是你那些死鬼舅舅?」 「大胆!陛下已封夫人为清平县主!」碧光呵斥道。 「县主算个什么东西?就是魏韫在这里,我也敢当着面骂你家主子是贱人!贱人!贱人!混迹军营,那么多男人,说不定早就不是个处子了!万人骑的婊……」 「碧光,让开。」 冯缨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厌恶。 碧光不得已,往旁边退让一步,听她语气不对,有些担忧。 绿苔气鼓鼓的,这会儿倒是乖巧听话:「你放心吧,姑娘心里有数。」打不死这混账东西的。 「碧光,绿苔,你们都出去。要是胡笳她们回来,叫人都守在院子里,除了长公子,谁也不准放进来。」 冯缨冷着脸吩咐。魏旌却咧开嘴笑:「怎么,想通了?你打我两巴掌的事,你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两个丫鬟前脚才出去,后脚魏旌就变了脸色,摆出一副你就是跪下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高傲嘴脸。 可冯缨打从一开始就没想求饶。 求个鬼! 「你把刚才说过的话都咽回去。咽回去,再道个歉,我就当没听见过。」站在距离魏旌稍远的地方,冯缨嫌恶地看着男人。比起魏旌自以为是的高傲,她看起来就好像在看一只发着脾气的癞皮狗。 「你这是什么态度?」魏旌被激怒,几步走上前,狠狠抓住冯缨的手腕,试图把人拉到胸前,「冯缨是吧,我劝你聪明一些。陛下封你做县主,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3章 「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我还是游骑将军。」冯缨手腕一转,轻松从他手中挣脱开。 魏旌恼怒:「姓冯的,你最好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一个女人,当什么将军,你以为我不知道,外头传的那些个名声,都是你的死鬼舅舅们故意让给你的军功?女人当将军,笑话!」 冯缨皱起眉。 她当然知道外面那些声音。可人就是这样,一方面忌惮她的名声,一方面又觉得她的所有都不过是舅舅们故意捧出来的。 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会信。 所以,她不在意外面的人是怎么形容自己,但被质疑到跟前,没理由给任何好脸色。 冯缨生得明艳,可也因着常年军营生活,带着一股子旁人难以企及的英气。她此刻的一脸不耐,越发显得有英气逼人。 魏旌一瞬间忘了娇娘,不由想软下来说几乎好听的话哄哄,可还没等他再往前迈出一步,他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已经被冯缨直接抓住。 一抓,一拉,一摁,一踹,魏旌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屋子也就那么大,人飞出去,直接撞上了屏风。屏风受力,被人带着往后倒,又「咣当」一声,砸进了后头还没来得及倒的浴桶里。 「疯女人!这是什么东西?」魏旌猛地喝了一口水。 「你姑奶奶我的洗澡水。」冯缨能动手,也能动嘴,要不是在屋子里,怕碰着魏韫的东西,她更愿意把人摁在地上多打几拳。 冯缨这头把魏旌揍得哭爹喊娘,那头刚从如意坊出来的魏韫就得到了消息。说宋娇娘遇上冯缨后,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从魏旌外置的宅子里消失,不见了踪影,魏旌得知消息已经冲回魏家去找冯缨的麻烦了。 魏韫一开始就告诉过冯缨,如果魏旌有什么动作,她可以随意动手揍,无论出什么事,他都能帮忙担着。 但另一方面,他还是会去担心她有没有受伤。 「长公子,以夫人的功夫,应该受不了什么委屈。」渡云低声道,「公子身体刚好些,还是慢些为好……」 「回去!」魏韫冷淡回应。 他一直觉得对冯缨有愧疚。她即便被召回平京,即便庆元帝哪日当真想要为她赐婚,多半也会看在盛家的面子上,为她精挑细选,怎样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既然成了夫妻,哪怕只是名分上的夫妻。他总归要护着她,免她受魏家那些牛鬼蛇神的侵扰。 「那个宋娇娘是怎么回事?」对于自己安排的人,魏韫多少记得名字。 长星从旁道:「宋娇娘遇上了夫人,所以提前了计划。现下人被夫人安排了起来,我们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究竟去了哪里。」 「她在河西这么多年,并未养出冰冷的心肠。」魏韫语气突然温柔,叹了口气,「罢了,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什么烂摊子,我收拾便是。」 一行人从如意坊出来,脚程极快,恨不能立即赶回魏府。终于赶到了地方,不去管沿路那些问安的下人,又打发长星去应付过来请人的魏老夫人的丫鬟,魏韫径直入了栖行院。 院子里,名唤胡笳和阿嬗的两个女卫领头带人守在四周,碧光绿苔则护在门前,神色虽都有些不好,却远比瑟瑟发抖想要奔出去传消息的几个丫鬟婆子要镇定的多。 「人在哪?」 「长公子。」「姑爷!」 碧光看到魏韫,顿时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绿苔则直接叫了起来:「姑爷!人在屋里!」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头传来「砰」的一声。 渡云惊了:「这是什么声音?」 「长公子快去看看吧!」碧光咬咬牙。别叫她们姑娘真把人给打死了。 渡云忙看向魏韫:「长公子,我去。」 魏韫眉头微蹙,径直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魏韫:「……」 他素来喜欢干净,屋内不爱摆放那些奢侈的金银玉器,即便宫内偶有赏赐,也大多收进库房。尽管如此,屋里还是摆了一些东西的。 只不过眼下,各类摆设被砸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他房内为了照顾冯缨新换的屏风倒在浴桶两边,已然砸烂了。 至于魏旌,被冯缨用布堵住嘴,拿膝盖顶住后腰,整个儿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再看那张脸,原本还算得上长得不错的面孔,鼻青脸肿,眼泪鼻涕都在脸上,看着真与猪头没什么两样了。 反观冯缨,一只手把魏旌的两条胳膊反扭到背后,膝盖承着身上的重量狠狠顶住后腰,另一只手抓着把扇子,啪啪啪往他后脑勺上不住地拍打。 一边打,她还一边冷笑:「你不是很嚣张嘛,倒是嚣张起来啊?」 魏旌被堵了嘴,除了「呜呜呜」哪里还发得出别的声音,挣扎间看到魏韫,一时便两眼放光,恨不能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就哀嚎起来。 第4章 然而冯缨哪里会放他走。 她转头,看了进门的魏韫一眼,挑了挑眉,抬手就是不客气地啪了一下魏旌的后脑勺。 「你之前说他什么来着?」 「唔!」 「现在哑巴了?刚还不是很嚣张了说了一堆话嘛?」 「唔唔!」 「我在河西,什么人没见过,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哪里来的资本嚣张?」 「唔——」 「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啪」。 「叫你玩女人!」 「啪」。 冯缨嘴上说一句,手里干脆利落往下打一记。魏旌被压趴在地上,只能「唔唔」求饶。 魏韫看着冯缨,心中莫名一颤,随后咳嗽两声道:「你堵着他嘴了。」 冯缨把头一低,撇撇嘴:「忘了。」 嘴里的东西被拿走,魏旌顿时嗷嗷叫了起来:「哥!哥!救我!」 跟魏韫一道进门的渡云正要上前,旋即被魏韫扫了一眼,当下神色一冽,退后一步,乖巧地关上了门。 「你起来。」魏韫上前,托着冯缨一条手臂,把人扶起。冯缨施施然起身,顺手撩了把汗湿的鬓发:「你放心,看不出多少伤。」 魏韫下意识往魏旌的猪头脸上看,后者已经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爬,一边嘶嘶地倒吸气。 「大堂兄、嘶!我们是一家兄弟,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外姓人在家里欺负你同宗兄弟?」 「休妻!你必须休妻!」 魏旌吼完,疼得又是捂脸,又要捂肚子,瞪着冯缨的样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还没张口,衣领一紧,紧接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直接提起来,从突然打开的门往外丢了出去。 「啪」的一声,魏旌结结实实地仰面砸在了院子里。 一院子的人顿时沉默了下来。饶是胡笳阿嬗她们,这时候也都望向了敞开的房门。 门内,冯缨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正在咳嗽的魏韫。 她好像……嫁了个其实挺厉害的……男人? 魏韫直接将魏旌扔回二房,亲自丢到了荀氏面前。 荀氏疼爱这个儿子,见魏旌鼻青脸肿,面如猪头,不由大惊,扑上去就是一顿检查。 「天哪!含光,这是怎么回事?」 「二婶不如问问继章他都做了些什么。」魏韫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被荀氏抱着哼哼呼痛的男人,「二叔在朝中谋事不容易,二婶再疼爱继章,也是时候让他老实点了。」 魏韫说完就走,荀氏想要追上去问,可才动了下,就听见儿子痛得嗷嗷叫,赶忙心疼地低头直哄。 「你小子跑去招惹他做什么?你都干了什么,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 荀氏心疼地不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赶忙让丫鬟去请大夫,又喊来婆子把人抬到床上。 婆子手重,一不留神摁到伤处,魏旌顿时疼得满床打滚。 「滚!滚!娘,疼死我了!好疼啊!」 荀氏急得直跺脚,宋氏这时候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荀氏一把拉到床前。 「快,快,快给继章揉揉!」 宋氏应声,可魏旌疼得打滚她压根不知道哪里下手,只好劝道:「夫、夫君,你别动了,你别动,让我看看……」 她伸手去碰他的胳膊,才放下,魏旌痛得立马大叫一声,猛地甩开她的手。 宋氏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魏旌自己则把胳膊摔上了床沿,「咚」一声,听得荀氏都叫了起来。 大夫很快被拉了过来,见状忙让几个人摁住乱动的魏旌给他解开衣裳。 魏旌不肯听话,一边挣扎,一边疼得嗷嗷叫。丫鬟们废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他的衣服解开,露出了一身细皮嫩肉。 「除了脸上,看不出哪里有伤,莫不是……莫不是得了臆症吧?」大夫看了好会,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只好擦着汗告辞走人。 「没用的东西!」荀氏急恼。 荀氏又瞪了宋氏一眼。方才魏旌挣扎开的时候,气急败坏地给了宋氏一巴掌,男人的手劲从来不小,她这会儿半张脸上还留着红印子。 「儿啊,你别光喊疼,你快告诉娘,究竟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你身上……身上是不是很疼啊?」 魏旌撒泼似的闹,听到荀氏心疼的询问,终于喊了一句:「是冯缨!」 「她打你了?她怎么敢打你!」荀氏尖叫,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端庄。 魏旌疼得声音都喊哑了,几句话说了自己外头女人不见,跑去找冯缨麻烦结果被打的事。 第5章 「疯女人,她简直就是个疯女人!她怎么能打你!女人怎么能打男人!」荀氏头一次感受到女罗刹的威力,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昏了过去,又追着问儿子都打了他哪里。 魏旌一听到这,觉得身上更疼了。 「哪里都打了……疼,娘,真的好疼啊!」 「乖儿子,不疼,不疼啊!娘回头帮你教训那个疯女人,娘帮你教训!咱们也不要她给你生儿子了,不要了,就让疯子跟病秧子在一块!」 荀氏又气又急,见魏旌还在喊疼,气得拽过宋氏就往她身上打。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没用,怀不上孩子,继章用得着看上那个疯女人嘛!还有你出的臭主意,什么借腹生子,害得继章被疯子打伤了,都是你的错!」 宋氏挨了婆母好几下打,可照着从前的经验,她敢反抗,敢喊疼,他们母子俩就会越用力打。宋氏只好咬着唇忍,眼眶红通通的,咬死了不敢掉下眼泪。 「不行!娘,我要她!我要她趴地上伺候我!我要她给我生儿子,生不出儿子就打,狠狠地打!」 「好,好!娘都答应你,娘答应……」 「闭嘴!」 房门口,魏谦怒气冲冲迈步走了进来。 荀氏赶忙迎上前:「老爷……」 魏谦恼怒地甩开荀氏的手:「都说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你把他都惯成了什么样子!」 他身后跟着的是长子魏然和三子魏捷。父子三人此时此刻都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荀氏。 「继章哪里被惯坏了。」荀氏急道,「儿子这段日子收敛了不少,难道你没发现么?」 魏谦怒极反笑:「行,那你就继续娇惯他!有本事等我被罢官后,你还能继续惯着他!」 「老爷胡说些什么?老爷如今在工部做的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被罢官?」 魏谦不语,他回头看着宋氏,视线停留在她带着掌印的半张脸上,良久叹了口气。 「你回去歇着,这里有丫鬟婆子伺候他,你不必留着。」 宋氏低头,轻轻应了声「是」。 等魏韫从二房回来的时候,冯缨已经带着人把屋里都收拾干净了。渡云在旁把打碎的摆件一一登记造册,越写眉头皱得越紧。 「长公子。」他把册子呈到魏韫手边。魏韫扫了一眼:「照这些,送去三叔父那。」 这是要从二房拿赔偿的意思了。 冯缨摸摸鼻子,想到自己揍人到后头没忍住,到底还是砸了不少东西,心下愧疚。 不过转念想起魏韫最后提着人直接丢到院子里的那个动作,冯缨眯了眯眼,光明正大地打量起魏韫来。 她之前说他是扮猪吃老虎,他笑而不答,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 他病弱是真,不是寻常人也是真。 「魏旌怎样了?」冯缨问。 魏韫答:「有三叔母照顾他,多半养几日就好了。」 冯缨斜睨了他一眼,目光中带了些意味深长。 魏韫和她对视,温柔地笑了笑:「缨娘,你是怎么做到除了脸打肿了,身上不见一块伤的?真厉害。」 冯缨挑眉听他夸奖。 「我小舅舅教的。」冯缨回道,「河西不是个太平地,外头的人想打,自己的人会闹,就连军营里也不全都是忠心耿耿的同袍。小舅舅他负责军规军律,凡违背了国法军规的,都交由他处置。我打魏旌,用的就是小舅舅私下揍人的那一套。」 听大舅舅说,小舅舅刚负责军规军律的时候,因还年青,不少士兵并不服他。 一起普通的士兵违反军律被打军棍的事,被有心人闹到了州府上面。事情解决后,小舅舅就自己琢磨出了这个主意。 「舅舅们觉得这个法子不好,一直约束小舅舅不准他滥用。小舅舅实在憋不住,就教了我怎么能既把人揍得嗷嗷乱叫,又看不出哪里有伤。」 冯缨大大方方的解释,然后拍拍桌子,「来,夫君,咱们坐下好好聊聊娇娘的事。」 她突然喊夫君,叫魏韫愣了一瞬,接着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坐了下来。 毕竟不是真夫妻,私下相处的时候,还从没用过「夫君」「娘子」的称呼。她这突然一下,倒是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冯缨自个儿先坐了下来,用新换上的茶具给魏韫斟了一杯茶。 「那回在府衙遇到你后,我便让人查了下那桩案子,顺道也知道了宋娇娘。」魏韫道。 冯缨问:「所以她后来又回到平京,准备操持旧业,你就叫人给了她这趟活?」 魏韫颔首:「幼安把二房母子的打算都告诉我了。」 幼安是魏捷的字。魏捷小的时候常往栖行院跑,缠着魏韫玩,相对而言关系便也更亲近些。那日同冯缨说完事,魏捷纠结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偷摸着还是把事告诉了他。 第6章 尽管魏韫早就知道了二房荀氏母子的打算,可仍旧感谢他的没有隐瞒。 「魏家能到今天并不容易,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都是魏家人,都得珍惜自己的羽翼。三叔母骄纵继章,早晚有一天,会让继章犯下大错,到时牵连二叔父,甚至全家。」 冯缨沉默了一下:「你做得对。」 「但是世事难料,他还是来找你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没娇娘的事,他早晚也会跑来找我。唯一的差别就是我什么时候揍他。」 魏韫笑:「我原本打算等事成之后,给宋娇娘一个清白出身,送她去外头谋生。她现在可是在你那儿?」 冯缨也不瞒着,重重点了头。 魏旌闹了整整两天。冯缨一拳一脚地揍,尽管看起来他身上没有一片淤青,可稍稍一动就疼得厉害。 荀氏找了好几位大夫,不是被骂没用,就是挨了魏旌的打逃出去的。荀氏又气又急,对着丫鬟们更是没了好脾气。 用膳的功夫,她甚至还迁怒地拿盛了热汤的碗砸向宋氏。 「夫人,夫人,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要去找那个大夫?」小丫鬟急得眼眶发红。 明明、明明有问题的可能是二公子,可偏偏吃苦的是她们夫人。这也就算了,二公子自己胡闹,被人打了,他们母子怎么还迁怒人,动手打人呢? 宋氏低头摸了摸侧脸:「没事的……我再去吃几副药,一定就能怀上孩子了。」等有了孩子,婆母和夫君就不会再这么对她了。 大夫还是上次给她开调理药的大夫。得知了宋氏的来意,他眯了眯眼,伸手号脉:「夫人这脉象看着是越发的好了。不过想要怀孕,还得扎几次针。」 「扎针没关系,我不怕疼。」宋氏满脸喜悦,「是不是扎了我就能怀上了?」 「扎过针后回去同房几次,然后到了下月,你再过来扎。等怀上了,就可以不必再来,安心养胎。」 「都听大夫的,都听大夫的!」 宋氏感激地差点跪下磕头。大夫忙哎哟两声,把人扶起来:「这样吧,夫人你随我来,咱们准备准备就可以扎针了。」 宋氏忙不迭点头,顺从地跟着大夫进了里屋。 屋子里飘着一股子草药味,她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出门的大夫端着一碗温汤回来。 「夫人,先喝药,喝完了扎针的时候不疼。」 戴介海就是个土郎中。 他种过地、杀过猪、当过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总之就是没学过治病救人。他这个土郎中,假的。 假归假,他手里头倒是真有几副调理身体的方子,无功无过,药不死人,至于能不能把人治好…… 治不好。 他自从有了这些方子之后,一个地方坑蒙拐骗一段日子,就跑去另一个地方,骗得多了,胆子就跟着涨了起来。 这回,他跑到平京城,天子脚下,满心想着再骗上几笔,就买几个女人回老家生儿子去。 见宋氏听话地喝下药,戴介海又好声好气说了会儿话,然后就见宋氏慢慢闭上了眼睛,软绵绵地躺在了床上。 「夫人,你好好睡,睡醒了,针就扎过了……」 戴介海说着话,伸手就利索地开始解自己的衣裳。没有经过锻炼的身体,腆着肉墩墩的肚子。 扎针是骗人的。 他哪会扎什么针。从前就是靠着一套睡了不少富家太太。 一次怀不上就两次,两次怀不上就三次,喝药迷药,醒了就是刚扎过针,等人有了身子,他就假模假样地走了。至于孩子生下来几时发现问题,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宋氏长得不错,戴介海从头回见她起,就动了心思,恨不得立马把人办了。眼看事就要成了,他兴奋地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手指颤啊颤的就要碰上宋氏的衣襟了,院子里传来奇怪的声音。戴介海愣了一下,转身扒拉窗户往外看。 什么东西也没有。 「真是,浪费我的功夫。」戴介海啐了一口,转身要去继续。 还没等人走到床边,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重重踹开。戴介海吓了一跳,张嘴就要喊,已经被人一拳头打在脸上,直接摔倒在地。 「你、你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 冯缨进门,身后的女卫一拥而上。胡笳直接拉起戴介海,狠狠给了几巴掌。 阿嬗扶起宋氏:「姑娘,二夫人被喂了药!」 「找解药!」 「是!」 戴介海下的就是普通的迷药,药效上来睡过去后,无知无觉地被人做了什么都不会察觉。 这种药也没什么解药,只能等药效过去了让宋氏自己醒过来。 第7章 冯缨没让宋氏留在院子里。她一面叮嘱了胡笳阿嬗把戴介海送去见官,一面带着还在昏迷中的宋氏回魏府。 等到宋氏醒来,人已经躺在了栖行院里。 小丫鬟跪坐在窗前,哭得眼泪哗哗的流。 宋氏动了动,正要说话,屋外传来了熟悉入骨的声音。 「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你带回来做什么?」 「不行,我不能要她了,我要休妻!」 「你说没事就没事?谁知道她之前有没有被人碰过了!脏死了,我不要!」 那声音,一字一句,将她不自知时发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冯缨冷眼看他,只想狠狠再把人揍一顿。但显然荀氏也在防着她动手,这会儿二房好些人挤在院子里,分明是来护着魏旌的。 「她是为了你才去吃那些苦头的,才会被人骗。」魏韫不赞同道。 魏旌撇撇嘴:「是她自己没用,和我有什么关系。」 冯缨扫了一眼他的胳膊:「人已经好好回来了,你们夫妻俩的事合该你们夫妻之间好好聊聊,不至于闹到要休妻的地步。」 「呸!」魏旌用力吐了口唾沫,「谁知道她是不是还跟别的什么人有一腿!万一她怀了野种然后说是我的儿子怎么办?」 冯缨回来的时候就是怕发生这种状况,所以小心把宋氏先带回栖行院,想等她苏醒后再说。 结果没料到,魏旌有个得宠的妾最近也正找戴介海助孕,前后脚发现冯缨从戴介海的院子里抱走了宋氏,这才发觉自己可能遇上骗子。 她转念一想,把宋氏同戴介海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了魏旌。于是,栖行院就热闹了。 「你在外头那些女人,如果哪天捧着肚子告诉你,怀了你的孩子,你会不会兴冲冲把人抬进门?」 冯缨已经快按捺不住打人的冲动的时候,宋氏猛地推开房门,由小丫鬟扶着,站在了门口。 荀氏皱眉训斥:「胡闹!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没规没矩地和继章说话的?」 「婆婆,我只问,如果真有人捧着肚子上门,你们会不会把人抬进来?」 「自然会!」 魏旌脱口而出,「我自己的种,我自己清楚。」 冯缨嗤笑。魏旌羞恼:「你、你笑什么?」 「魏继章。」宋氏慢慢走到院子里,药效才过,她身体还有些无力,说话的语气都强势不起来,「你说你要休妻对不对?」 「我当然要休妻!你一不能给我生孩子,二还和别的男人有了一腿,我怎么可能还要你!」 魏旌说话毫不客气,连着荀氏都满脸怒气。冯缨清清楚楚地看见宋氏飞快地转身擦了下眼泪,然后回过身,继续道:「你要休妻,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想把嫁妆都要回去?」荀氏插嘴。 「要我走,嫁妆自然是要带回去的!我要你们二房去请大夫来好好给魏继章诊断一次!」 荀氏大怒:「胡闹!好好的请什么大夫!」 「请个擅治不孕的大夫!看看到底是谁不能生!」 宋氏的声音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栖行院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良久,魏旌勃然大怒:「放屁!」 饶是荀氏和魏旌再不乐意,母子俩已经把事情闹得整个魏家都知道了。魏老夫人气急,当下召了魏阳,让他亲自去城里请擅治不孕的大夫过来。 荀氏始终是不信儿子身体有问题的,嘴里念叨着「这些年看了那么多大夫,也没听谁说继章身子不好」。 大夫很快过来。 是宫里的丛太医,专门给后宫嫔妃们助孕,同时也会为庆元帝调理男人的一些状况。 有了这位太医在,荀氏和魏旌哪敢再说什么话。 等到丛太医下诊断后,母子俩直接疯了——魏旌精气不足,极难令女子怀孕。 简单的说就是,魏旌不能生。 「这不可能!」荀氏尖叫,满脸震惊的看着丛太医。 「丛太医的身份和医术都摆在这里,三叔母难道还不相信到底谁有问题?」冯缨立即护住宋氏,有些担心荀氏和魏旌疯起来会伤到人。 宋氏抹了把眼睛:「婆母,我嫁给继章这么多年,如果是我的问题,那为什么院子里到现在还没个孩子?」 魏旌一院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怀孕的,现在想想怎么会是她们的问题。 「不可能的,我儿子怎么可能有问题!」荀氏大喊。 魏旌也恶狠狠地瞪圆了眼睛:「我前几天才看过大夫,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能让女人怀孕的!」 第8章 看到魏旌这副模样,冯缨心底顿时生出一股火起,抬脚就要踹人。魏韫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已经一脚踢中他的膝盖。 魏旌登时惨叫一声,单膝跪地。 丛太医捋了捋胡子,淡然道:「这世上那么多的病,并不是每个大夫都很擅长。有人擅长治风寒,有人擅长治跌打,本人不才,就擅长男女不孕。」 毕竟是为庆元帝调理的太医,魏家人怎会不信。之后的事便简单了起来。 不能生的那个人是魏旌,荀氏清楚宋氏一旦走了,以后就不定能给儿子娶到这么逆来顺受的妻子,当下变了嘴脸。 宋氏却强硬了起来,咬牙和离。 和离书前脚拿到手,后脚她跪在了冯缨的面前。 看着面前哭得满脸是泪的女人,冯缨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知道借腹生子的主意是宋氏先提出来的时候,她真的憎恶过这个女人。 可到眼下,她又忍不住同情。 多可悲。 几年苦心求子,为的就是想要夫妻和睦,少一些婆母的训斥,少一些妾室们的拉踩鄙夷。 可折磨到最后,分明错不在宋氏。 「你往后要去哪里?」 「回家……我想回家去。」 「那,我送你。」 「多谢……」 宋家不在平京城内。路上,冯缨才知道宋氏之所以一直忍着婆母丈夫的刁难,是因为从前只比魏家差一些的宋家前几年出了事。 她爹被贬官,成了小小的一县之令。她家本就没儿子,爹娘感情极好,几十年下来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女儿。 家中生变后,她被婆母嫌弃,妹妹被未婚夫退亲。她不忍再给家里增加麻烦,只好忍耐,报喜不报忧。 等到了宋家,冯缨见到了宋家夫妇和小妹宋沄。 宋母抱着女儿嚎啕大哭,宋沄站在边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愤愤地叱骂魏旌。 「那个混账,他怎么能这么对待阿姐!」 「活该他生不出孩子!」 「他一屋子的女人,怎么弄不死他!」 骂到后面像是才注意到冯缨,宋沄的脸腾地红了。 冯缨笑笑,将出发前魏韫交代的事,同宋家夫妇都说了一遍。 夫妇俩心疼女儿,闻言连连点头。 说话间,冯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院子。宋家虽然败了,可依旧保留着宋氏出嫁前的小院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随时都在等着女儿回娘家。 冯缨和夫妇俩说话的时候,姐妹俩已经进了屋。 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屋子里的宋沄忽然尖叫了一声,冯缨和宋家夫妇一惊,急忙转身奔了进去。 不多时,冯缨在屋子里喊:「阿嬗,去请个大夫过来!」 「我们去请,我们去!」宋家的丫鬟急匆匆跑出去。 「阿嬗,跟着去,快一些!」冯缨又喊了一声。阿嬗应了一下,当下追上丫鬟的脚步,似乎是觉得她动作有些慢,手臂一托,抓着人的胳膊直接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白胡子老大夫便被人背到了屋里。 「你们、你们这哪是请大夫啊……」老大夫直喘粗气。 宋家夫妇满脸是汗,连声道歉。老大夫摆摆手:「罢了罢了,知道你们是心急。快让开些,让我瞧瞧病人。」 宋氏就斜靠在床头,闻声还冲老大夫笑了笑,笑完这才望向爹娘,说:「我没事的。」 「没事怎么就突然昏倒了?」宋夫人满脸担心,「咱们家虽然没落了,可养闺女总是养得起的,你要是有什么不好,别藏着不说,快要大夫看看。」 冯缨询问老大夫:「是不是身上有什么不好?」 老大夫与宋家多有来往,认得宋氏,当下松开诊脉的手,道:「小丫头,你这是有孕了。」 屋里几人登时愣住。 「你这身子脉象瞧着强健,底子却有些不好。平日里是不是没少胡乱吃药?瞧瞧,要不是身子虚,哪会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还一点儿也都不晓得。」 宋氏双唇阖动,不敢置信。她吃过那么多的方子,见过那么多大夫,虽然人人都说她身子无恙,是能怀上孩子的,不能有孩子的可能是魏旌。可她总抱着「万一呢」的想法,一次次偷摸吃药,一次次按着日子和魏旌行房。 等到终于证实,其实不能有孩子的那个人是魏旌之后,她被气急败坏的魏旌休弃的现在,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她怀孕了? 冯缨望了一眼宋氏的脸色,再次开口询问:「大夫,几个时辰前我们才请人诊过脉……是真的有了?」 她丝毫不觉得丛太医会瞧不出宋氏身上有孕。如果看出来了,却还是隐瞒不说,只怕是早就知道魏家这笔糊涂账,有意帮宋氏和离。 第9章 「她这脉象的确容易让人错看,可千真万确,小丫头是有身子了。」 说完,老大夫看向宋家夫妇,「我听说……所以这一胎要么?」 出嫁的闺女突然带着嫁妆回了娘家,不是和离就是被休弃了。再加上这一家人的反应,自然也能猜到一些。 这一胎,毕竟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 宋家夫妇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屋子的寂静里,冯缨听见宋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夫,麻烦开一副堕胎的药吧。」 「元娘,这……」宋夫人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小女儿,问,「这孩子好不容易才……你真的舍得吗?」 冯缨蹙眉,她并不觉得宋夫人是想要外孙女,只怕是担心宋氏去了孩子后又生出悔意来。 宋沄握紧了姐姐的手:「阿姐,这个孩子不要就对了。你生下来咱们家是养得起,可万一那个混账东西缠上你怎么办?」 宋氏轻轻颔首:「我明白。」 冯缨没想过要劝。生与不生都是宋氏自己的选择。宋家当然养得起一个孩子,可宋家的女儿经不起再被魏旌折腾了。 她没立即回去,而是留着陪宋家姐妹说了一会儿的话。等到药煎好了送进屋,冯缨就看着宋氏拿过碗,平静地喝下。 药闻着很腥臭,想必味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宋氏喝完,嘴边却带起了笑:「你看,明明两种药的味道都是差不多的。可我怎么觉得,喝完这个,我才真正活过来了。」 宋氏药效起的时候,冯缨已经走在了回魏家的路上。 马车进城前,在城门外进城人群后头稍稍排了一会儿队。她想了很多人和事,再想到宋氏今日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叹完气,觉得心口闷得慌,索性掀开帘子往车外看。 马车外,都是排队等待进城的男女老少。她往那一张张表情鲜活的脸上看,大多都带了对生活的憧憬,偶有几个神情麻木的,却也看起来不那么颓废。 冯缨往人群里多看了两眼,然后望见了城墙脚下正在拉扯的一对男女。 是季母和朱老大兄妹俩。 看情景,是朱老大在一边拉扯季母手里的东西,一边数落她。季母唯唯诺诺,不多会就松了手,只捂着脸似乎是在哭。 「夫人,要去帮忙么?」阿嬗走在马车边问。 冯缨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子:「不必了。」 那是季母自己的选择,选择和伤害自己、伤害儿女的兄弟继续来往。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宋氏那样,一朝醒悟,果断地斩断过去。 所以,她一个外人,难道还能管季母一辈子。 冯缨是踩着落日回了魏府。 她还没走进栖行院,远远就看见院门外站了许多人,一个个低着头,畏畏缩缩,十分害怕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冯缨心下一沉,快步往回走。 「哟,咱们的长公子夫人回来啦。人送到了?怎么也不留你吃饭呢?」岳氏站在边上,天凉了她手里却还拿着一柄团扇,扇子遮着笑,却没遮住她眼里的讥诮。 冯缨瞟了她一眼:「四叔母在这做什么?」 岳氏咯咯笑:「自然是看我那好大嫂难得出来教训一回下人了。」 栖行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仆役都跪在地上,就连长星渡云也没能幸免。 康氏手里捏着珠串,神情急躁,不住地转着珠子。 「母亲,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冯缨走到跟前问。 康氏开口:「要不是今日我来看看,你们夫妻俩是不是不管出多大的事,都想瞒着我?」 冯缨慢慢转动脖子,望向屋子。魏韫就坐在窗边,见她看过来,微微颔首。 岳氏这时候笑着开口:「大嫂,这小夫妻俩才成的家,哪知道这院子里的下人是得管着打着骂着,才知道该听谁的话。」 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冯缨和魏韫夫妻俩什么都不懂,连伺候的下人都管教不好,失了规矩。 岳氏笑笑:「这二房都闹到栖行院来了,我听说当时满院子的下人都躲了起来。缨娘带来的那些倒是听话,可惜就是不知道规劝自己主子,跟着瞎胡闹。」 她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你看,好端端的,继章的媳妇没了。」 康氏本就忍着火,闻言抬手,作势要给冯缨一巴掌。 「母亲。」 魏韫突然出声。 「母亲何必恼怒缨娘。」 魏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窗口离开,走到屋外的。他来得及时,正好拦下了康氏的手。 冯缨微微抬头,见魏韫向自己看了一眼,当下垂下眼帘,往他身后站了站。 第10章 康氏不可思议地看向魏韫:「含光,你觉得闹了这么大的事,她一点错都没有?」 「母亲,缨娘有何错?」魏韫看着康氏,放在身后一侧的手被人从后头轻轻握住,「缨娘救了宋氏。执意要休妻的是继章,选择和离的是宋氏,闹得不可开交的是三叔母。母亲,这里头,缨娘做错了什么?」 「含光!她才嫁给你多久,你就要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不成!」 「从前就听说过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嫂,你看看呐,这才多久,大嫂你的话含光他就不听了。」岳氏在边上煽风点火。 冯缨皱了眉头。 「含光……」康氏伸手指着冯缨,气得连佛珠都不转了,「她不过就是嫁进门来给你冲喜的!等你身子好了,有的是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你!」 「秋月!」魏阳突然从院外走了进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栖行院里闹事的,竟还会有康氏一份。 「这里是栖行院,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你们不知道长公子喜静,不能受吵闹吗?」 魏阳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回到康氏身上。 「都起来吧。」他看着康氏,却是对着旁人道,「不必再跪着了。日后若再玩忽职守,就都赶出去自谋生路。」 「都给我跪着!」 康氏大声道,「我好歹也是当家主母,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满院子的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起身。 冯缨垂着眼,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紧紧握拳。康氏真正想要跪的人,其实是她……她不由抬眼去看魏韫,他始终如山一般挡在自己身前。 感受到康氏怨怼的目光,冯缨大大方方地抬头看了回去。 虽然她不大明白,明明听说康氏从前常年幽居佛堂,连丈夫魏阳都不怎么见面,可自她嫁进门后三不五时就能见上一回。她不明白康氏这是想通了,还是怕她「勾着」魏韫,害了儿子。 「秋月,你既多年不管府中事,如今也就别管栖行院的事情了。」魏阳叹了口气。 他多少知道妻子不喜冯缨的原因。可无论是因为什么,这门亲,是他求来的,庆元帝又有意为这个孩子做脸,谁都没理由因「冲喜」两个字去踩上一脚。 一个清平县主,一个游骑将军,现在外头谁人不说这门亲做得巧妙。魏家和皇家的关系,分明也更显亲近了起来。 想到纵子胡闹的二房,魏阳头疼不已:「栖行院日后还是同从前一般,旁人不许插手此处。夫人,你也不行。」 「你——」康氏恼怒。 「送夫人回去!」 胆大的婆子急忙起身将恼怒的康氏往外「请」。 康氏恼怒地瞪向冯缨:「你是那个人派来抢我儿子的……你是他派来抢我儿子的!」 「还不送夫人回去!」 「是!」 康氏突然近乎癫狂的言语,以及魏阳分明带着遮掩的举动,都叫冯缨心下一沉。 还不等她理清楚头绪,就听见魏阳命人起身,而后同魏韫道:「这段日子你母亲为了你的事牵肠挂肚,身心疲累,难免情绪上有些不好,你别将你母亲的话记在心上。」 他说完,又看冯缨,「缨娘嫁进门已经数日,合该开始学着怎么掌家了。往后,别光顾着外头的事,好好照顾含光。」 「是。」冯缨垂着眼睛,低声答应。 于是几息功夫,嘈杂的栖行院登时只剩小猫三两只。 岳氏跺了跺脚,没好气地转身走了,嘴里还在骂:「都是群没用的东西,连点能耐都没有。」 冯缨见不得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哭哭啼啼抽鼻子,索性让碧光把人都带下去安慰,自己转身跟着魏韫进了屋。 「宋家如何?」 他不问宋氏,只问宋家的情形。 冯缨道:「宋家夫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只是看到女儿成了那副模样,难免哭了一场。」 她叹气,抬手拍了拍额头,「我们请了大夫,宋氏她……喝了一副药,这会儿应当把肚子里的孩子堕下来了。」 魏韫愣了一下:「竟然、这时候怀上了?」 「兴许这都是命。」 魏韫颔首:「这个孩子拿掉了也好。」魏旌那样的性子,一旦知道那个孩子可能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能有的,说不得就又要和宋家闹上一场。」 他顿了顿,道,「宋氏曾经出过那样的主意,你不怨她?」 「怨?怨她有什么用?她既已吃了苦头,我心里就已经痛快过了。」 冯缨眯眼笑,又想到康氏的话,问道,「对了,你母亲说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让她恨得不能,但是又没法报复的人。」 第11章 魏韫说这话时,唇角带笑,只是一时间冯缨辨别不能,不知道他究竟是出自真心在笑,还是讥诮。 魏阳说的没错,冯缨嫁进魏家已经好几日,魏韫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她的确该开始理家熟识家务。 起码,栖行院该由她亲自打理起来了。 第二日,冯缨和魏韫夫妻俩先去给魏老夫人请安,之后又去给佛堂给康氏请安。 康氏的情绪在一夜之后似乎仍未完全平复,只让身边伺候的嬷嬷出门回应了他们。 冯缨有意看了看魏韫,越发觉得他们母子的关系透着古怪。 等回到栖行院,魏韫带着冯缨进了书房。 「魏家共三房,三房各有自己的营生。我母亲身子不好,长年敬佛,从不过问府内庶务,所以主持中馈的一贯都是父亲身边的管事。但眼下,你嫁进门来,只要我还活着,你还留在魏家,这些事就得转交到你手里。」魏韫认真道,他风采出众,一身锦衣华服,即便不说话,神色间也透着一种成熟的内敛稳重,「首先,从栖行院开始,我会全部交到你手里。」 他顿了顿,「包括我的人。」 这最后一句话颇有深意。冯缨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你放心?」 他笑:「我信你。」 「栖行院的田亩账目还有其他银钱,都由我亲自管着。往后交给你,我也好松口气。」 魏韫捧来一个盒子,盒子里都是地契房契,还有不少店铺账本。冯缨目瞪口呆,上上下下直把人打量了几个来回。 「这些……都是私产?」 「其他人都不知晓?」 魏韫目露笑意,正打算说话,冯缨继续道,「这么多铺子,这么多田产,魏含光,我该不会嫁了一个有钱人吧?」 魏韫坐在她身前,看她满脸欢喜,尤其是捧着一家铺子的账本翻来覆去地看,忍不住笑出声:「算是吧。你很高兴?」 「当然高兴。怎么着我也能蹭点你的财气。」冯缨莞尔。 魏韫摇头:「栖行院里的下人不多,所有的身契都在我这儿,你拿过去管着。如果有发现问题的,你直接处置了,不必问我。」 他并不常让人伺候。所以整个院子里用的下人,也不过寥寥。和他的房契地契比起来,下人的身契只有薄薄几张。 然而除了这几张身契外,魏韫突然递出了一本不薄的名册。 「这些都是我手底下的人。」魏韫见冯缨沉默下来,道,「除开这些,还有一些人,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姓、身份。」 他看冯缨看过来,弯了弯唇角,「我早晚会死,但不妨碍我想活,更不妨碍这些年下来,我手里有一批只听我令的人。」 冯缨放下手里的名册,想了想,认真问道:「所以,你真的在扮猪吃老虎?」 她面庞皎洁,尤其是离了军营,这段日子娇养下来,更显得肤白面嫩。魏韫看着,没忍住,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好赖也是太子侍讲,又兼任了史馆修撰。」 他们这一整天就待在书房里,一人说,一人听,写写画画,翻翻看看,直到天色近黄昏,这才将栖行院所有的事都理顺了。 晚膳在自己房中用,用过后魏韫便独自一人回了书房,门开着,冯缨抬头去看,依稀能瞧见他在书案上铺设了一桌子的文折,取笔蘸墨,不时在上头圈写着什么。 「姑娘。」绿苔懵懵懂懂问,「姑爷在书房里忙,连门都不关,是不是想让姑娘你,过去那什么红什么什么香?」 冯缨回头,不客气地戳了戳绿苔的额头:「那叫红袖添香。」 魏韫的这个举动,哪有什么红袖添香的示意,不过是为了证明他的坦诚和信任。 这样也挺好的,一个肯坦诚的合作伙伴,总比一个可能会在背后插刀的好上许多。 魏韫在书房里忙,冯缨便索性趁着人暂时不回房,让人烧了热水,好好地洗了一回澡。 魏韫回屋时,冯缨已经沐浴罢,穿着月白底子的宽松寝衣半靠着桌子,一边吃着小厨房送来的茶水果子,一边翻看账册清单。 屋里点着三盏宫灯,亮堂堂的,映在她露出的脚踝上,显得格外白皙。更不提她本就明艳的容貌,灯火下,越发玉面桃腮,分外好看。 冯缨应当是还没注意到他,看得累了,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着她的动作,背后的衣料贴上她的背脊,显出她纤细美好的腰身来。 魏韫甚至能够想象到,那被衣料包裹住的身段,究竟会如何美好。 不过这般想象,未免有些不够正人君子。 「你回来了。」 伸过懒腰后,多年养出的警惕敏感很快叫冯缨觉察到身后有人。她回头,见是魏韫,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 第12章 袖口宽松,没留神就往下滑,露出一小截嫩藕般的手臂。 「你倒是晒不黑。」魏韫不慌不忙地走到桌旁。 冯缨一手撑着桌案,一手往嘴里丢了枚果子,挑眉:「我娘给的这身皮肉,旁人羡慕不来。」 他们兄妹俩,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她娘就是盛家唯一一个晒不黑的,一身皮肉,任凭怎么跟着父兄在外风吹日晒,总也是白白净净,像极了雪。 魏韫笑笑:「这些东西一时半会也看不完,还是早些休息。后头有的是时间看。」 「不成呐。」冯缨捏了捏鼻梁,「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什么事?」 「很多很多。带我娘的尸骨回家。给碧光绿苔找合适的人家。还有做我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冯缨眨眨眼:「比如帮舅舅们看着,保证平京城里没有人断咱们边关百姓的生路。」 掌家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里头涉及到太多太多的方面。尤其是魏韫,看着是体弱多病的魏家长房嫡子,朝廷的俸禄也好,赏赐也罢,多数还是要经过公中。二房三房也是如此。 魏韫手里的那些,大多都是背地里私置的产业,而且还不少。 冯缨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嫁的这个人,之所以身体不好,原因就出在财神附体上。 要不然,怎么平京城里会有那么多大商行实际都是他的铺子。 这一看,一查,加上栖行院里里外外的一打理,冯缨就花了近半月的功夫。 而就这七八天的功夫,二房的魏旌又出了事。 「病了?」冯缨一愣,有些吃惊,「不是前几天还听说他精神抖擞地在花楼里一掷千金,闹得三叔父被御史台参了好几本?」 已经入了冬,今天气温尤其低,起早的时候还落了点雪。见魏韫坐在床边咳嗽,冯缨忙起身关窗:「我还以为这么闹腾,是仗着底子好,不怕伤身。怎么这一回,竟然病倒了,真不是跟人抢……被人揍的?」 魏韫哭笑不得:「还真不是被揍的。」 喉头发痒,他忍不住又低头咳嗽,再抬头冯缨递了一杯茶水在眼前。 他接过杯盏:「他昨天夜里突然发热,身上还起了些疹子。他那个花楼里的相好怕他出事,连夜让人把他送了回来。」 宋氏和离后,魏旌院里就由他最得宠的一个姨娘当家。那姨娘本身就是花楼出身,一朝得了点权势,便整日里作威作福好不得意。饶是如此,那姨娘还是格外注意讨好魏旌,生怕他的心被外头女人缠得解不开了,冷落了自己。 于是魏旌一回来,她便缠了上去,也不顾他身上还病着,先同人厮混了一场。等到天亮,满院子的人都醒了,她方才发觉躺在身边的男人有些不对劲。 「所以,是什么病?」 魏韫扯起一侧嘴角:「花柳病。」 事情闹大了,他三叔自然得到消息,大发雷霆。 尤其是荀氏,更是将所有人都训斥了一遍,那只顾着勾人的姨娘甚至被压在院子里,当着众人面扒了衣裙,狠狠打了一顿。 三叔顾不上什么脸面,命人请来大夫,询问魏旌的病情。 那大夫却是一看,立即摇了头。 花柳病啊。 简单来说,其实就是现代的那啥吧。搁现代还能治好,可到这里,恐怕不大好治。 冯缨尴尬地仰头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咳嗽两下:「这病好像……好像跟乱那啥有关系吧?」 魏韫闻声,见她难得露出这般神色,不由笑了一声。到底考虑到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没将话说得太直白。 「继章不认为没有孩子是自己的问题,所以他去了外头,想证明自己……是能让女人怀孕的。」 不过显然,魏旌证明的方式和对象极度有问题。 冯缨倒吸一口气,当即捶了下手心:「这病好像不是得了就立即发作!那宋氏会不会也?」 魏韫看着冯缨,摇头:「不会。大夫说得很清楚,就是在差不多一个多月前。那个时候,宋氏应该还在调理身体,继章自己也正好在沉迷他房里新开脸的几个小丫鬟。」 「那还好。」冯缨松了口气。 魏韫笑笑,低头喝茶。 冯缨突然问:「那这人怎么办?能治么?」 魏韫肃了容,目光落在杯盏里澄澈的茶水上,良久道:「不好治。」 冯缨抿了抿唇,没再接话。 魏韫的话不假。魏旌的病的确不好治,甚至于二房的人心也跟着混乱了起来。 二房夫妇俩到这时才知晓,他们这个儿子竟不知不觉间,又把手伸到了他们夫妻身边,几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和不得宠的通房都被他勾得做过混事。 第13章 这一回,饶是荀氏也对这个儿子生出了怨怼和后怕。 夫妇俩商量了几日,转天便将人打包,趁着外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接把人送去了乡下的庄子。 一起被送走的,还有满院同他关系亲近的姨娘丫鬟。 可事情到这一步,却并没有结束。 约莫是年末的时候,出了件轰动朝野内外的大事—— 户部尚书之子赵九思,邕王八子李端死于花柳病,与之有过接触的女子,多达十数人。 而这十数人中,又有约莫一半以上的女子,乃是操持皮肉生意的花娘。 事情闹大了。 庆元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发雷霆。 京兆尹更是被提出来,跪在朝中瑟瑟发抖。躲在朝臣中的邕王被庆元帝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掐着胳膊低下头动也不敢动。 还是太子安抚地看了看几位被点名的大人,道:「父皇,此事影响极大,势必要集朝野内外众人之力,方能遏制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庆元帝命人把几位太医请到殿中,询问此等恶病的具体病症和治疗方法。 韩太医等人说了几种发病症状,又言此病虽不会如瘟疫般引起全城恐慌,可也极易通过混乱的男女关系,一一传开,且有的人得病十几二十天后就出现病症,有的则可能要数月。 这看似安全,事不关己的数月,极有可能会出现新的病人。 太医们这么说,便是朝中与此事并无关联的大人们也开始紧张起来。 在场的官大人们即便自己洁身自好,可家中儿孙却不定什么时候也同那些人有过来往。 一旦这么想,人心便都惶惶了起来。 庆元帝叹口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先将与户部尚书之子赵九思,邕王八子李端有过来往的花娘都找到,再借由她们,找到更多与她们有过露水情缘的男人和不知情下可能染上脏病的男人的妻子们。 这一事,事关重大,谁都不想转天醒来,身边的男男女女突然都得了这种病。 庆元帝当下就命京兆尹、太医署、户部上下亲自督查此事。怕他们人手不足,还另外将翰林院的人手也借调给他们。 一时间,平京城内乱成一片。 这厢先从几个花楼里带走了十数个花容月貌的女人。有的看着并无大概,有的卷起的袖子里,手臂上起着一颗一颗疱疹,似乎是怕吓到客人,还仔细拿脂粉遮盖,手指一擦便露出本来的痕迹。 那头,京兆尹派了人一一讯问,竟只从她们口中问出了十来名恩客。再「请」来花楼的鸨母,才知竟是因为有的花娘并不是行首,所以接的恩客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皆有,有时一日便会接上三五回,自然就记不住名字。 这么一来,想要把所有与她们有过来往的男人都找到,便成了十分困难的事情。 京兆尹愁得头发都白了,怕再出点事,索性带着人先把城内所有花楼盘查了一遍。盘查完,不顾是否有问题,先统一关门歇业。 等到翰林院帮着户部将花楼里的花娘户籍全部翻查过后,京兆尹那头才又找到了百来人。另还有不少商旅、船工早就远游,也不知何时能归。 光是做这些事,就几乎花了十来日。在这十来日里,太医们果真在找到的众人中,又发现了数十人陆续发病。 最早发现得病的一个花娘到底没熬过去,身上的疱疹被抓得到处都是脓血、溃烂。 有与她相熟的,得知消息,要么嚎啕大哭,要么吓得给太医们连连磕头。 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大年初一都过去了,才最终确定下来有多少染病者。 不多不少,整整七十又三。 这七十三人中,有街头巷尾最寻常的行脚商,靠着跟船跑南洋挣钱养家的船工,也有穷得只剩下钱的纨绔。 阎王面前,没有阶级,只有生死。 有底子好的熬过去了,带着一身疤摇头说再也不胡来。有虽然出身富贵,可早就掏空了身子的发病没多久,就因为一场高烧直接没了性命。 与此同时,因为所有花楼不准开门营业,平京城内的巷子里偷偷摸摸地多了不少暗娼。 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尽管城中脏病的事闹得风声鹤唳,可仍旧有人舍不得那些温香软玉,愿作那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 「你说,我爹他怎么胆子这么大,都这时候了,还舍不得外头的相好。」 大年初二,雪下得很急,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冯缨就看着面前光秃秃的树上压满了白皑皑的积雪,嘴里说着想不通的话。 照旧俗,大年初二,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冯缨虽不愿意回冯家,到底还念着梅姨娘的好。 第14章 魏韫陪她回了冯家,招待他们的只有神情尴尬的冯澈和冻得恨不能再把自己裹上三四层的冯瑞冯荔兄妹俩。 问了才知道,她那便宜爹半个月前又在外头看上了一个女人。听说才十七八岁,比她都小,原先是花楼里刚调教好准备日后当行首的,结果遇上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于是只能藏在巷子里等有缘人相会。 她爹就在半个月前成了这个「有缘人」。不顾祝氏怎么担心怎么反对,就是一心一意扑在了那个女人身上。据说夜夜笙歌,只差将那暗门都当做另一个家住了起来。 魏韫被风吹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总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冯缨转身,拿了手炉往他怀里塞:「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怀疑,魏旌跟我爹才是一家人。」 她撇撇嘴,「牡丹花下死什么的,我看他们英勇得很。」 魏旌的事,原本还能瞒下,只当是得了病送去乡下休养,日后再寻个理由带回来或者抬回来埋了。 可平京城里的事一出,中间查来查去,还将魏旌的名字也翻了出来。说到底,是这小子平素在花楼里太过出名,哪哪都能找到相好,自然容易被鸨母们记住出身名姓。 等到事情再往后查,魏旌的病果真同那些人一样,是来自花楼。 只可惜,太医们帮着医治了数日,魏旌最终在掐死了一个同样染病并且相识的花娘后自戕了。 也因为此,魏家今次的年过得格外没有滋味。阖府上下都换上了素色的衣裳,不带丝毫笑颜。 「你呀。」魏韫屈指,弹她脑门,「我要进宫一趟。你想先回去,还是同我一道?」 冯缨摇头:「我去找娇娘。回头我去宫门外接你。」 魏韫弯了弯唇:「好。」 冯缨说接,便是真的接。有时他进宫,突降大雨,出宫时她只要无事就一定会带着伞在宫外等。他要是与旧友有约,宵禁前方回,她定会等在大门外,一盏灯,一件披风,时不时还与上了年纪的门房就最近街上最好吃的点心聊上一会。 他那些旧友们都说他冲喜冲到了一个好媳妇,甚至有人说从前那些什么「女罗刹」、「女杀神」的凶名一定都是谣传,他这媳妇儿分明温柔贤惠又贴心,叫人多看一眼都恨不能捶胸顿足怎么没早点上门提亲,白白错过。 每每到这时,魏韫面上虽只是笑笑,心下却多有欢喜。 那欢喜并非是雀跃的,而是带着点点波澜。他有近三十年单调乏味的生活,他求生,求死,喜怒平平。 然后突然有一天,多了一个人。 魏韫其实有些形容不来他和冯缨眼下的关系,像是她偶尔嘴里说的「同居室友」,又像是搭伙过日子的夫妻。 但起码,每天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去看向紧闭的门口,去等她推开门,带着一身汗和红扑扑的脸庞,回屋冲他问:「你醒啦?」 魏韫的马车先将冯缨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这才进宫去。 冯缨一下车,便闻着了熟悉的酒香。胡姬正扭着腰,手指戳在一个身材魁梧,肌肉壮硕的男人身上。 男人一双健壮的胳膊十分抢眼,拳头一握,上臂的肌肉就隆了起来,不必擦什么健美比赛用的油,也显得格外亮眼。 冯缨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才看向胡姬:「阿索娜。」 被叫到名字,阿索娜收回手,瞟了男人一眼,扭过腰,见是冯缨,当即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她伸手,掸了掸冯缨肩头的雪,「这大冷天的,你家男人倒是舍得让你在外头跑。」 「他去忙他的正事,我来这儿看看,顺便蹭两壶酒。」 「去你的,又来骗我酒喝。」 俩人嘻哈笑闹,倒是把一边的男人给忽略了。 冯缨往边上看了两眼,低声问:「这人从前没见过,是你家新来的伙计?」 「你上回才将娇妹子放我这当伙计使唤,我哪还需要人手。」 「那这人?」 「前几日搬来的一个铁匠。我瞧着他那屋冷清清的,没个炭火,就送了些过去。后来便常往我这边来,今天不知从哪里捡了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丢给我,人正在后头让娇妹子帮着洗呢。」 阿索娜这话说的,仿佛娇娘这会儿正在洗的不是大活人,而是只流浪狗流浪猫。 那铁匠见人顾不上他,便也没多留,临走还瞪跑了一个试图趁人不备摸阿索娜屁股的混账。 阿索娜没留意这些,正挽着冯缨往后院走。倒是冯缨把铁匠的那些举动都看在了眼里。 后院里,本应该充当洗澡工的娇娘,这会儿正抱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丫头嚎啕大哭。 「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号起丧来了?」阿索娜连声哎哟,从娇娘怀里拉过小丫头,摸着她身上那东一条西一条的伤痕,心疼道,「这孩子,难不成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第15章 「是花楼吧。」 冯缨给娇娘递了帕子,自己半蹲下身,与小丫头平视,「不过你这伤看起来还挺新鲜的,应该不是在花楼里被打出来的。」 小丫头畏缩地躲进阿索娜的怀里,只留出一只眼睛,偷偷的望着冯缨。 冯缨也不介意:「花楼已经有些日子没开了。没有生意,她们就不会调教新来的小丫头。所以,你是从哪条巷子里的……逃出来的?」 她不说那个字,但可以确定,这个小孩多半就是从现在哪家暗门里逃出来的。 小丫头盯着冯缨,然后把头一转,埋进阿索娜的怀中。 阿索娜忙把孩子抱紧了:「小羊怕是吓坏了。可怜见的。」 「能逃出来都是好的。」冯缨抿抿唇,看着小孩身上青青紫紫,深深浅浅的伤痕,打算再管一次闲事。 这么小的孩子……她免不了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学生。虽然年纪要比她大了一轮,可偶尔提起自己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大多数时候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欢喜。 如果是他们的弟弟妹妹……她很难想象会是怎样的场景。 「是谁带你去那种地方的?」见小丫头又朝自己看过来,冯缨耐着性子,慢慢又问道。 阿索娜和宋娇娘虽然心疼孩子,可也明白冯缨这是打算管孩子遇到的事儿了,忙一左一右连声哄着。 好不容易,名叫小羊的小丫头终于开了口。 「是爹爹……」 小丫头的声音有些不正常的嘶哑。 冯缨看了一眼娇娘,后者心疼地直抹眼泪:「是杀千刀的鸨母让人打出来的,不肯听话就打,这个年纪的小孩打疼了就哭,越哭越打,嗓子坏了不算什么,喊成哑巴了只要不死,最后都能用。」 「她还这么小。」冯缨皱眉。 「小有小的好处。」娇娘显然有很多想说的话,最后顾念到小羊还在身边,只要改了口,「小羊这个年纪,大多都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所以被卖了出来。要是卖给那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不过就是多了个身契,可卖给了花楼或者暗门,那就……是另一番日子了。」 冯缨看着小羊。 小丫头肯说话已经是壮起了胆子,但问她是从哪个巷子里逃出来的,她却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只记得那巷子里有条秃尾巴的老狗,偶尔会蹲在后门,然后被鸨母她们拿扫帚赶跑。 为了能从小羊嘴里问出更多的消息,冯缨就这么蹲在了酒垆里。前头酒香四溢,却怎么也勾不起她肚子里的馋虫,满心满眼只想着怎么帮小羊,以及更多的像小羊一样,并不愿意做那些事情,却无奈陷在娼门动弹不得的人。 只是小羊到底年纪小,又惊又怕地过了那些日子,回忆起来都是被打的事。 她记得一个叫月亮的小女孩,因为月亮和她一起不肯听话,想逃跑,所以抓起来一起挨打,被打得耳朵直流血。 她还记得一个叫大福的小姐姐,因为爹娘说跟着鸨母能享福,所以十分听话,很讨鸨母的欢喜。后来鸨母给大福改了名字,叫春烟,还说要带她去见位贵客,回头就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呢?」冯缨搂着小羊坐在屋檐下。 小羊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怕她了,依偎在她的怀里,揪着她衣襟,轻着声音回答:「后来……后来春熙姐姐就不见了。她们都说,她去享福了,好多人……好多人问妈妈能不能让她们也去。妈妈说、妈妈说……」 她打了个哆嗦,冯缨忙把人又搂了搂。 「妈妈说她们还不够资格,得乖乖听话,以后才能享福。可是我明明、明明听见妈妈跟狗子哥说,春熙死了,那位贵客弄死了春熙,还给了妈妈好多钱……」 冯缨有点不忍心再让小羊说下去了,忙搂着人哄。哄着哄着,怀里的小丫头呼吸渐渐平缓,竟然睡了过去。 她低头,看看睡得香甜,脸上没了惶恐的小丫头,轻轻叹了口气。 「小羊睡了?」娇娘从前头回来,见状尽量放柔嗓音问道。 冯缨点点头。 娇娘伸手:「我抱她回去睡吧。」 冯缨有些迟疑,到底还是让娇娘抱走小羊,也好松松胳膊。 安置好小羊,娇娘从屋里出来,才刚在冯缨身边站定,就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 「我还没问过你,你……是怎么进的花楼?」冯缨想了想问。 她没查过娇娘原本的出身,魏韫那时为了设计魏旌,给娇娘安排了一个惹人怜惜的出身,可那只是为了骗人。 娇娘擦了擦眼泪,笑道:「我家穷,我上头有个哥哥,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那时候家里为了给哥哥娶媳妇,选择把我卖给来村里收人的人牙子换钱。」 第16章 人牙子收人,总有各种卖出去的地方。 要么是卖给那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是卖进花楼或是暗门,当然也有人家是专门挑漂亮的小姑娘买回去自己养,教授琴棋书画,养出满腹才气,然后再卖给一些高门大户做妾。 后面这种,就是所谓的瘦马了。 「那时候和我一道的小姐妹,大多都是被家人卖出去的。也有人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走投无路,自己卖身。可到底,没几个是自愿入这行的。」 娇娘说到后面,眼泪已经止住了,神情也自然了不少。 「但说实话,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倒是许多人都习惯了沉迷其中。只要在那扇门里,恩客的情意都是真的,给的金银首饰也都是真的。」 冯缨清楚,娇娘说的还真的都是实话。 小舅舅在春风楼里相好的青娘,据说曾有个很要好的小姐妹。两人是一道被辗转卖到河西,姐妹俩被鸨母捧着,养了许久,终于拉出来亮相。青娘被小舅舅看中,小姐妹则被当时途径河西的胡商买去了头夜。 比起容貌不算突出,性情也不积极热情的青娘,小姐妹很快就成了那家花楼的行首。甚至就连军营里,都有人攒上几个月的俸禄,就为了去捧她一次场。 那时候,听说她甚至还劝过青娘,应该聪明地同那些舍得出钱的恩客们往来,没必要跟着小舅舅苦哈哈地过日子。 「总有人愿意生活在那样的一个环境底下,可也有人是不情愿的。」 冯缨眯了下眼。 「夫人决定怎么做?」娇娘问,「暗门……夫人真的能救出那些人?」 「我……不知道。」 冯缨是真的不知道。 她不过就是一个人,清平县主的身份还不足以让她做那么多的事。哪怕动用了她手里的所有力量,也不过只能强行突破一家暗门。 她真的……能做到吗? 冯缨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力量来。这一怀疑,她甚至忘掉了要去宫门口接魏韫的事。 然而等到她回到魏府,迎面来了魏老夫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 「小夫人,老夫人请你过去。」 魏老夫人授意的称呼分明就是故意不给冯缨脸面。明媒正娶的夫人,却被加了个「小」字,怎么听都像是在喊一个妾室。 冯缨眉头一蹙,想说先回栖行院更衣,稍后再过去。那老嬷嬷却笑吟吟的,说什么都不行。 她没法,只能跟着过去。 魏老夫人一见冯缨进来,立即皱了眉头:「含光呢?怎么只有你回来了,不见含光?」 冯缨一愣,旋即想起自己答应过的事。 可不等她转身,魏老夫人「砰」一下,拍了桌子。 「你跪下!」 冯缨看她。 魏老夫人恨声道:「我让你跪下!」 冯缨不动。岳氏就坐在老夫人的下首,掩唇就笑:「缨娘呀,长辈让你跪下,你就乖乖跪下认错,何必怄气呢。」 「可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令祖母非要我跪下认错?」 「你不知道?」魏老夫人盯着冯缨,她生得并不慈眉善目,这样盯着人看,总会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毛。 冯缨见多了沙场上那些带着怨毒的目光,魏老夫人的视线,并不能让她受到什么影响。 「是的,我不知道。」 魏老夫人冷笑一声:「呵,你倒是脸皮厚,你从前在外头怎么胡来都没关系,你既已嫁给了含光,是我们魏家的人了,就少出去乱晃!」 她说着再次紧紧盯着冯缨,嘴角紧绷,嘴边的法令纹如同刀刻:「缨娘,我知道你习惯了外头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可这种日子,在平京城里还没哪个嫁了人的夫人像你这样到处跑的!传出去,只会叫人都笑话我们魏家娶了个没规矩的!」 见冯缨默不作声,魏老夫人冷冷道,「这个家里,还有没娶妻,没出嫁的,你这样子只会叫外人非议,叫咱们魏府没法在世家跟前抬起头来!」 冯缨还是不吭声。 魏老夫人没了耐心,边上的岳氏立即接腔:「缨娘,你现在和过去可不一样了。你是我们魏家的人,是含光的妻子,哪能再像从前那样满世界撒欢地跑。不过你跑也没什么,左右大哥大嫂不恼你,含光也不拦着,那我们这些长辈又能说些什么。可你怎么呢、怎么能和那种人来往。」 岳氏说着,还露出一副很难堪的表情,掩着唇,嫌恶道,「那酒垆里卖酒的胡姬,听说从前有过丈夫,年纪比她大了许多。丈夫一死,她身边就没少过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女人。」 「还有她酒垆里,听说最近多了个女人,还是花楼出身的。前些日子闹出了多大的事儿啊,缨娘你怎么还能和这种人来往,你就不怕沾上点脏东西,害了含光嘛!」 第17章 「哪种女人?」冯缨突然开口。 岳氏噎住,只好看向魏老夫人。 老夫人怒不可遏:「下贱,肮脏的女人!魏家从不和哪种人有来往!」 「那二公子的那些女人又算什么?既然从不来往,为什么那些女人会出现在后院里?」 冯缨张口就道。 她实在不理解。明明长房才是魏老夫人亲生的,明明魏韫才是她的嫡孙,老夫人是怎么做到不喜欢长子嫡孙,把所有的好投放给非亲生的二房三房,把魏旌那样的混账东西捧在手心里。 就因为魏旌嘴甜,而魏韫身体不好? 「祖母,其实含光他不是你的亲孙子吧?」 要不然,她怎么舍得让一个那么好的人在这个偌大的家里住最冷清的院子,说出「这个家里,等着我死的人有很多」这样的话。 冯缨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魏韫,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日升日落,望着满地飘零的黄叶。 她好像看到一个团在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怎么也哭不出眼泪来的小孩。 魏老夫人涨红了脸,气得发抖:「混账!混账!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岳氏眼见着老夫人捂上胸口,顾不上再装模作样,慌张地跑上前,和丫鬟嬷嬷一道又是捧茶,又是轻抚心口,嘴里不忘回头说上两句。 「缨娘,你怎么能对着祖母说这些荒唐的话?」 冯缨保持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没有变,魏老夫人的动静并没有令他改变半分神色,只冷冰冰道:「是我的错,祖母见谅。」 魏老夫人最是见不得小辈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姿态。她那儿子当初非要娶康氏那个狐狸精,后来为了康氏又死咬着不肯纳妾的时候,摆出的都是这副模样。 她气得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冷声道:「果然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冯缨蓦地睁大了眼。 「祖母。」 魏韫迈过门,几步走到了冯缨身前,仗着身高,将人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魏老夫人面色微沉,当着魏韫的面不愿再教训冯缨,可又烦躁这个孙媳妇的言行举止,重重咳嗽一声:「回来了?」 魏韫行礼:「孙儿回来了。」他侧过身,伸手从后头跟进门的长星手里接过食盒,「这是陛下赏赐的点心。孙儿特地带来给祖母尝尝。」 魏老夫人冷哼一声:「非年非节的,陛下怎么想到赏赐点心,莫不是赏给你媳妇的,你拿来糊弄祖母了吧?」 这话魏韫自然不会去接。 岳氏终于忍不住出声:「含光,你们夫妇俩怎么不是一块儿回来的?」 「我偶尔进宫,同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不少事要说,难免会费些时间,所以便叫缨娘不必等我。」 「含光,不是三叔母说什么难听的话,就是你这媳妇儿吧,实在是有些……太随意了些。」 岳氏有些扭捏地开口。 魏老夫人声音立刻高了起来:「什么叫太随意了些?她那哪是随意,简直就是没把咱们魏家放在眼里!」 冯缨想发怒,可手腕被魏韫按住,只能憋着一肚子的气,别过脸去一声不吭。 魏韫垂眸:「祖母息怒。」 他只说息怒,却是半字不说一个冯缨的不好。 岳氏有心再挑上两句,却见魏韫突然看了过来:「四叔母,听说柳姨娘身边那个叫金铃的丫鬟有身孕了?」 「什、什么?」 岳氏惊叫,恼怒地跺了跺脚:「他骗我!明明说有给那个小贱人喂药的!」 岳氏这么一闹,屋里即便是魏老夫人,也没了心思去管教冯缨,瞪了岳氏一眼,斥道:「胡闹!三房就一个儿子,你作为妻子理该为丈夫开枝散叶,你不能生了,就该把男人让出去,让别的女人给他生!」 「可是……」 趁着魏老夫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岳氏身上,魏韫当即告退,带着冯缨回了栖行院。 一路上,夫妻俩谁也没说话。 直等到屋里只余夫妻二人,魏韫这才开了口。 「你行事有些过激了。」 「我做了什么?」 「我从外面回来,连歇个脚,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就被拉到了祖母面前。四叔母煽风点火,恨不能叫祖母把我好好教训一番,到头来你觉得是我行事过激了?」 冯缨没打算同魏韫吵架。 可见魏韫张口便先来了这么一句,她心头压着的那团火陡然窜了起来。 魏韫吐出一口气,有些无奈:「缨娘,我不是让你服软……」 「你在指责我做错了。」 冯缨的表情变得越发冷淡。 第18章 「可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同我认为可以来往的人来往。阿索娜当垆卖酒有什么错?娇娘花楼出身又有什么错?」 「三叔父、四叔父在外与花楼女子相好,抬她们进门,魏旌流连花街柳巷,最后染上脏病。既然连这些魏家都忍了,怎么到我这,就成了不对?」 魏韫没说话。 他们相处了这段日子,他多少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是个什么脾气。 她可以很好说话,但也很固执。 「魏含光,其实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冯缨别过脸,「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束合作关系。你大可以按照长辈的心意,再去挑选一位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妻子。」 「魏家需要一位能令家里面上有光的长公子夫人,而不是尤其显得特立独行,会坏整个魏家女眷名声的儿媳。」 「缨娘,你误会……」魏韫拧眉,试图解释,可直接被冯缨打断。 「我很抱歉,没能遵守约定去接你。」她顿了顿,扭过脸,「你早点休息,我今晚去别的地方睡。」 冯缨说完就走,身后的魏韫没有追上前,良久捂住嘴,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而冯缨,很快钻进了碧光绿苔的房间。裹着绿苔睡过的被子,团在床榻上,动也不动。 「姑娘……你饿不饿?」绿苔蹲坐在床榻边上,手里捧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小点心,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自家姑娘。 冯缨蒙着头,不说话。 绿苔「唉」了一声,扭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碧光。 碧光刚把闹着要找姑爷问个清楚的胡笳安抚好,这会儿进门,站在床边,低声问:「夫人,姑爷生你气了?」 大团被子就卧在床上,没个声响。 良久,从里头传来了冯缨闷闷的声音。 「没有。他没生我气。」 就是没生气她才觉得生气。 「我以为,他是懂我的……」 「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意思。」魏韫靠坐在床上,微微闭着眼,「我没怪她。魏家……原本就不适合她。」 长星端着汤药,闻声不悦地撇嘴:「长公子何必这么护着冯二姑娘。」 他话音落,瞧见自家长公子看过来的眼神,忙改了口,「夫人的性子同平京城里的姑娘多有不同,可老夫人说得对,既然夫人已经嫁进门来,总要遵着规矩行事,不然岂不是叫人说三道四。」 「你也觉得她不该和酒垆的胡姬还有那个宋娇娘来往?」 长星硬着头皮道:「魏家到底是簪缨世家,怎能和那样的人有来往……」 他话没说完,魏韫又开始咳嗽,好久才止住。 渡云想去请大夫,被魏韫拦住。 「喝了药就好了,别叫她担心。」 这个她,除了现下躲在丫鬟房里的冯缨,不作他想。 长星恼得给自己打了个嘴巴子,噗通跪下来:「公子,是小的不会说话,公子别气坏了身体。」 魏韫摆摆手:「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与她格格不入。」 越相处,他越发清楚地感受到,冯缨的世界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么严苛的高低阶级。她能用平等地态度去看身边每一个同样友好的人,所以她能和卖酒的胡姬、脱了贱籍的花娘成为朋友。 同样的,她也会用黑白分明的态度,去面对那些试图同化她,试图……压垮她的人。 但是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 规矩、阶级、身份,所有的东西都套在看不见的枷锁里。 「是我告诉她,如果这个府里有谁敢动她,她可以打回去。也是我答应的,我不能做的事她尽可以替我去做。」 魏韫闭上眼,咳嗽堵在喉间,胸膛震动。 都是他答应的,没做到的也是他。 她提出结束合作,合情合理。可他……有些舍不得。 「给夫人她们多送两盆炭盆。」魏韫垂眸。 渡云应了一声。 不多时,碧光就见到了新送来的炭盆。 她把炭盆往床边挪了挪,望着还蜷缩在被子里的姑娘,长长叹了口气。 都是冤家…… 这一晚的栖行院,气氛有些古怪。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谁也没见魏韫和冯缨再有什么接触。相反,冯缨还早早就又出了门,一院子的女卫跟着走得干干净净。 阿索娜的酒垆内,冯缨托腮坐在窗边,望着由胡笳她们陪着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小羊。 有人疼爱的小孩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精神已经大变样,奔跑间时不时咯咯笑,即便是扑腾摔倒了,也能扬起灰扑扑的脸,笑嘻嘻扑进阿嬗的怀里。 第19章 季景和接到绿苔送来的帖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了这家不起眼的酒垆。 他刚跟着人走进后院,就看到冯缨趴在窗上,冲着院里的小孩勾了勾手指。 小孩咯咯笑,哒哒跑到窗前,伸手去抓她的手指,抓着了立即笑得更加开心。 今日冯缨穿了一身红色胡服,如云乌发做了个男子发髻,簪了一枚干净的碧玉钗,看起来就像是漂亮俊逸的美少年。 季景和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冯缨已经看到了他,站起身绕过门窗走到院子里。 「季公子。」 季景和行礼,道:「魏夫人。」 他心下遗憾,只好收敛心绪,镇定地望向面前的女人。 从她出嫁后,他就再没面对面与她说过话,偶尔在路上遇见,她总与那位魏长公子在一处。 他们夫妻之间,看似没有新婚燕尔的甜蜜,可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近。 今早见到来送帖子的绿苔,他无法否认,心底其实有一瞬的激动。可看到了人,乱跳的心慢慢回归正常。 「还没恭喜季公子如今升官了。」冯缨抱拳拱手,「如今,该称呼季公子为右曹郎官了。」 因为在朝廷这次重查花楼一事上出了不少力,季景和意外被户部尚书看中,从翰林院里直接挑了出来,过了明路调进户部五司之一的户部右曹。 尽管看起来翰林院更容易被庆元帝看见,但按照原书的情节,季景和不会永远只当一个待诏,他会一路向上,拼尽全力地走到最高点,成为首辅。 所以,从翰林院到六部,显然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季景和谦虚地受了冯缨的恭喜,余光瞥见窗下的小孩畏缩地躲到了她的身后,不由地看了过去。 冯缨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摸了摸小羊的头:「去找姐姐们玩。」 小羊嗯了一声,扭头跑了出去,扑进阿嬗的怀里就不肯抬头。 「这个孩子……」 「一个可怜的小孩。」 冯缨顿了顿,张口就问,「季公子听说过暗门么?」 大启并不禁文人雅士「赏风赏月」,以此也引得不少官员会入那些花街柳巷春风一度。 便是尚还在追求科举名利路上的书生学子,往往也会有样学样,跟着当地人探一探那些花楼,既试过了风月,也算舒压,摸到了日后仕途的小边边。 季景和常在平京,自是明白那些所谓风月之地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何况,他因彻查那些地方还得以从翰林院入了户部。 「听说过。」他顿了下,不解地看着冯缨,「你、为什么问这个?」 冯缨看向小羊:「那孩子,就是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然后被好心人捡到,送到酒垆暂养的。」 季景和拧眉:「这么小的孩子……」 冯缨冷哼一声:「这和有多小没关系。小能养大,不听话能打怕。」她转首叹气,道,「听这孩子的意思,她逃出来的地方,还养着不少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也有大一些的,已经在接……待客了。」 季景和愣了片刻,直视冯缨,年轻的面孔表情凝重,目光锐利:「魏夫人的意思是?」 冯缨没有让步,迎着季景和的目光,反问:「难道朝廷不应该管吗?」 季景和别过脸:「如何管?」 因脏病引起的朝野动荡,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大人们害怕自己及自己的家人也染上那些脏病,更有惧怕花楼被关导致私产没有收益的官员亲眷。 那些花楼,哪一家背后没有在朝大臣在撑腰。 庆元帝一句彻查,就令底下人暂关了全部花楼,多少花楼的鸨母跑到人前哭诉。 他们这些帮着查户籍的,更是一边要面对各种问题户籍,一边还要被人威胁。单就这样,已经难得差点无法向陛下交待,又怎么去管突然蹿出来的暗门。 「那些暗门,本就身处暗处。他们一无牌匾,二无门面,外观看起来就如寻常宅院差不多。即便他们内里当真养着年轻女子,他们大可以说是自家女眷。届时,魏夫人,你什么也查不到。」 这样的地方,烂脚巷就有。 哪怕是再差劲的地方,总有人为了生存去做这种营生。那家人甚至还找过他娘,想买走小妹。 「所以呢,明知道存在,却不去管理,放任自流,等到那种地方成为……」冯缨张嘴要道,想到小羊还在院子里,只好咬了舌头,咽下话,「你们不能因为难,就放弃那些可怜的小姑娘。谁家没有这般年纪的女儿、妹妹,难道明知道她们在泥潭里挣扎,却冷漠地站在边上旁观吗?」 冯缨的手指在抖。 季景和看得清楚,扭头再去看小羊的时候,免不了就会想到季小妹。如果那时候不是他凑巧回家拿遗落的东西,是不是小妹就会像这个孩子一样,流落到那种……地狱般的地方。 第20章 「夫人请我来,是想做什么?」季景和垂眸,问道。 冯缨眉头轻皱:「花楼怎么查,就请麻烦你们再怎么查暗门。」她说完,抱拳拱手,郑重地行礼。 季景和往旁边躲了一下,叹道:「魏夫人为什么不让长公子帮忙?」 冯缨沉默,良久,道:「他身子不好,何必操心这些。」 「前几日,我无意间听到了陛下与长公子的对话。」 冯缨看他。 季景和道:「长公子说,夫人有颗赤忱的心,夫人并不介意身边的人都有什么身份,贩夫走卒皆可来往,只要心善。」 他顿了下,说,「魏夫人,你运气很好。你出身时冯家已有爵位,不再是乡间地头的农户,盛家又有显赫军功和家世。你去河西,虽苦,可有盛家庇护。你回平京,上有天子为舅,下有女卫左右,即便是看起来最不合适的亲事,也无人质疑魏长公子的身份。」 「你真的运气很好,以至于,时至今日,你仍旧活在一个充满了自我梦想的世界里。」 「所以,因为出身,我成了最没资格多管闲事的人?」冯缨突然问。 季景和低头:「这件事,我会与赵尚书说的。最终能不能查,只能看大人们的意思。」 冯缨也不强求,应声过后,便让绿苔送人出门。 季景和跟着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如今已经梳上妇人髻的女子,正蹲下身给小丫头擦手。 他不后悔说那些话。 并不是人人都会去感激她的「多管闲事」。他会,可他娘就不会。 他娘至今还在怨憎,至今还在偷偷给舅舅们送贴补的银钱。 如果她的好心注定会被人怨怼,不如从来就不去存在。 「夫人,季公子的话切莫放在心上。」碧光站在一旁,小羊仰头看她,学着她的样子同冯缨把话重复了一遍。 冯缨笑笑:「我没放在心上。」 她直起身:「我想做的事,我会寻求各种办法做到。哪怕不成功,总要试一试。」 她说着摸摸小羊的头。 小羊仰起脸,眯着眼笑,冷不丁鼻子一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冯缨愣了一瞬,哭笑不得:「怪我,忘了这天气最容易得风寒。快些进屋休息去。」 她指了指屋子,蓦地想到了季景和方才提到的魏韫。 他其实……是真的懂她的。而昨晚,是她一直在打断他要说的话。 还有…… 昨夜碧光她们屋里多了两盆炭盆,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他的吩咐。 也不知道昨晚他睡得怎么样。 想到自己一早出门,与人连面都没见上一面,冯缨抿了抿唇:「该回去了。」 「夫人?」 「回府,顺便路上给长公子带些点心。」 回魏家的路上,能经过一家百年糕饼铺。里头的糕饼冯缨时常会在栖行院里见到,她吃过几回,味道不错,想来也是魏韫喜欢的东西。 她前脚进门买了几种糕饼,后脚出门就撞上了纵马疾奔的长星。 「怎么回事?」 「公子发病了!」 冯缨怔愣,旋即命身边的胡笳跟着一块去请大夫,自己则马上往魏家跑。 冯缨从魏家大宅门口走过很多次,这条街上大多都是世家大宅,头一户到尾一户能走上很长一段路。这一片区域,几乎都是官员府邸,所以除了有什么大事,鲜少会有人堵在路上。 冯缨骑着马奔到街口,却被人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外面。 男女老少皆有。 好像半个平京城的人都挤在了这里。 再仔细一看,竟都是平民打扮,还有牵着骡马,挑着货担的。 阿嬗带着人往里挤了几步,就有人高声呼喊起来:「别挤,别挤!胡大人说了,人人有份,人人有份,都不要挤啊!」 冯缨骑在马背上,闻声:「前头怎么回事?」 「姑娘,是住在东头的胡大人给百姓分发米粮!」 「怎么凑巧是这个时候!」 冯缨翻身下马。 阿嬗道:「豆_豆_网。倒不是凑巧。听说昨日就放了消息,说是胡大人新纳的小妾生了儿子,胡大人老年得子,高兴的不行,收了城中不少米粮,打算今日在家门口免费赠粮。」 东头的胡大人年过六旬,前后娶过两位夫人,纳过五六个小妾,生了一院子的闺女,最大的女儿如今已经为人祖母。一年前新纳了一房娇妾,不过几个月,就有了身子。昨日孩子出生的时候,胡家高兴的整条街都知道了。 「算了。」冯缨把马缰和鞭子丢给阿嬗,「我去另外找路。你们想办法从前头走,若是见着长星和大夫,帮忙把路疏通,别耽误了时间。」 第21章 她说完,转身钻进路边的一条小巷里。 巷子七弯八绕,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冯缨终于在一面矮墙前站定。 墙边堆了不少废弃的砖块,大多都裂开了不能承重。她左右打量了一下,抬手摸出腰间藏着的匕首,脱鞘,在墙上试着插了几下。 墙面斑驳,她匕首落下,就留了一个印子。 冯缨松了口气,抓紧匕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加速冲过去,借着匕首插上墙面的力道,纵身一跳,跃上墙头。 墙的那头,有一棵大树,积雪如云笼在树上。 冯缨就近攀住一根近前的树枝,踩着粗壮的枝干,直接跳到树上。枝干一颤,扑簌簌地落下不少积雪。 「什么声音?」 不远处,突然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 冯缨往枝干中间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什么声音?没声音,你少自己吓唬自己。」 「可我真听到点声音……」 「够了!这地方,这么角落,能有什么人来!」 「应该是我听岔了……」 「快些把东西埋了,快点!」 两个不大面熟的小厮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地从拐角处跑到了墙角树下。一个胖些的小厮靠着树,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先被瘦一些的跳起来一巴掌打了后脑勺。 「快点!磨蹭什么呢!」 「等、等下。」 从冯缨的角度看过去,胖子搓了搓手,掀开衣裳,掏出一包东西来。 「这臭烘烘的,要不是主子交代了非找地方埋起来,我真想直接丢进马粪堆里回头一块收拾出去。」 瘦子龇牙咧嘴,「快点埋,长公子发病了,万一被人看出端倪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冯缨拧眉。 就听那胖子吭哧吭哧,问道:「其、其实不用害、害怕……」 「我才不怕。这东西往土里一埋,不用几天就没了,谁晓得我们埋了什么。主子说了,等长公子死了,就给咱们一笔大的,送咱们去外地。我瞧栖行院今天的架势,再用上几次,估计就成了。」 胖子不说话了,蹲下身就在树底下扒拉。 冯缨躲在树上,往下看,就觉得树底下的一胖一瘦像极了两只过冬前藏食的熊。 胖子挖了好一会,终于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瘦子把手里的东西往坑里一丢,两人紧接着把边上的土往坑里埋,一边埋一边还往周围看,生怕被谁撞见他们的动作。 见埋得差不多了,两人这才缩着脖子,又鬼鬼祟祟地往回走。 冯缨在树上看得仔细,那瘦的在墙拐角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人,迈腿就跑。胖子走得慢,一会儿揉揉肚子,一会儿挠挠屁股,跟他差了几步路,往另一条道上转了过去。 等确定人走远了,冯缨这才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落第。 被重新埋上的地面隆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冯缨半蹲下身,二话不说,直接上手翻开土包,从地下挖出了那两个小厮埋的一包东西。 包裹的布被里头的东西浸得有些湿,在土里放了没多久,外头整个都沾上了脏兮兮的土和枯叶。 冯缨揭开去看,黑漆漆的一大团,扒开了依稀能辨认出有草叶的痕迹。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认识。 冯缨皱眉,把土堆原样填回去后,这才拿着东西离开。 她疾奔回栖行院,远远看见院子里挤了很多人,丫鬟婆子们进出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 「长公子情况怎样……」冯缨心里一沉,迈步快走往院子里去。 「大嫂!」魏捷站在院子里,一见冯缨急忙走了过来。 「你嫂子在外头忙的不亦乐乎,能想着回来就不错了。」岳氏坐在院子里,听见声音这才站起身懒洋洋地走过来。 她身上披着件红通通的毛绒斗篷,手里捧着个热乎的暖手炉,身后还跟着几个伺候的丫鬟,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不见半分担心。 岳氏看着冯缨的目光是幸灾乐祸的,没忍住还哼哼笑了一声:「我说缨娘啊,你别总觉得我们作长辈的欺负你。你看看,魏家娶你,是为了让你给含光冲喜的。你不好好的,安分地待在家里,成日往外跑,这喜岂不是要冲没了。」 冯缨心里有一种不大好的感觉。岳氏的话再难听,她此时也不想去追究,只抿了唇,疾步迈进门口。 魏府的女眷们都聚在厅中,唯独康氏不见身影。 和上次一样,魏韫病倒,整个魏家就都动了起来。所有人聚拢在这里,看着脸上挂满了担心,可实则眉角眼梢都带了淡淡的笑意。 就好像这一次,他们都在笃定什么。 第22章 冯缨问:「含光怎么会突然发病?」 荀氏冷着脸不语。 魏苒开口:「含光是忽然昏倒的,我们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突然就昏倒了,几个下人乱成一团,才把我们都引了过来。」 魏苒是魏韫的长辈,也是如今府内魏阳这一辈里最小的庶妹。论年纪,还比魏韫要小上几岁,也算是有点一起长大的情谊在。 冯缨慢慢望向里屋的方向。魏韫颀长俊逸的身影一时间浮现眼前。 她还没道歉呢,怎么就又病倒了? 是因为昨晚她闹脾气的事,还是因为那副不清不楚的药? 魏苒看了冯缨一眼,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你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含光的病你也知道,时好时坏的,总归……要有点心理准备。」 言下之意是在告诉冯缨,魏韫的病好一时坏一时,但最后肯定还是要继续坏下去,活不了太久的。 说到底,冲喜不过就是一种愿景,盼着人能好。可人的好坏,哪是身边多一人少一人能改变的。起码眼下,魏家人没觉得多了一个冯缨,魏韫就多了一条命。 冯缨心下惊讶,面上逐渐浮现出悲伤,哀怨地望向里屋。 魏苒忍不住叹气:「你……也别难过。人总有一死,含光只是可能比我们走得都要早一些。」 岳氏从外头走进来,她笑笑,走到冯缨身边,伸手拍了拍她俩的手背,说道:「我前些日子就说过了,这人呀,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这都是阎王爷早就算计好的,我们这些凡人哪能改得了这么大的事。」 她说完,冲冯缨笑,「缨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嫂子怎么能这么说。」魏苒皱了皱眉头。 冯缨猛地看向岳氏,后者「哎呀」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了你这是?瞧着凶巴巴的,难不成我说错了什么,又惹着咱们县主大人了?」 冯缨不打算在岳氏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可她才迈开腿,打算绕过岳氏进里屋,康氏便几步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走得快,没有任何的停留,径直就走到了冯缨身前。 这一屋子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忙肃着脸,担忧地望了过来:「含光怎么样了?」 「大夫怎么还没来?」 岳氏轻笑了一声:「听说胡大人赠粮,估计路上都堵着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冯缨再忍不住,霍地抬起手来。 魏韫发病,这里人人都有嫌疑,她分辨不出谁是背后指使人,可岳氏这股藏都不打算藏的喜色,越看越让人燥得慌。 「啪」。 一声耳光清脆响亮。 岳氏被打懵了,踉跄了两下,直接就要往后倒。她一倒,几个丫鬟尖叫着扑上来,手忙脚乱把人扶住。 一屋子的人都震惊了。就是荀氏,在一时怔愣过后,腾地站了起来。 「康氏!」 冯缨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康氏。 她还没收回手,掌心发红,但一双眼睛更显通红:「岳湘湘!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弄死你!」 岳氏捂着发疼的脸颊,尖叫:「康氏你发什么疯!」 康氏抹了把眼睛,狠狠瞪着岳氏:「岳湘湘,你平时没规没矩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也就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少拿含光说事情!你心底那些子主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含光的身子就是再不好,也轮不到你们三房得意!」 康氏的嗓音不尖,拔高了才显得惊人。 荀氏上前,有意想要拉开康氏,却被她一把甩开手。 「你……」岳氏伸手指着康氏,气得手指发颤,「你少泼脏水!」 「湘湘!」荀氏把人扒拉开,「你少说两句!」 岳氏气不过,还要再闹,荀氏已经指着几个婆子把她往外头拉出去。 康氏恶狠狠瞪着,头一扭,就对上了冯缨。 冯缨心下一突:「母亲……」 「你又跑去了哪里?你的腿是太长了吗,天天往外头跑,你是想害死含光是不是?」康氏满腔怒火,要不是手疼,冯缨相信她下一刻能立即再甩上一巴掌来。 「你看看这些人。她们都在等含光死,她们都盼着含光死,你是不是也跟了她们,是不是?」 感受到康氏的愤怒,冯缨闭了闭眼,愧疚地握紧了拳头。 康氏欲哭无泪:「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求求你别害他好不好,你别害他……」 康氏说着,紧紧抓着冯缨的双臂,当即就要跪下来。 冯缨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母亲!」 这世上,哪有做长辈的给晚辈跪下的道理! 第23章 「夫人身体不适,还不送夫人回去。」 魏韫的声音突然传来。 沙哑的,透着病态的疲惫。 冯缨蓦地扭头,魏韫正被人扶着从里屋艰难地走出来。 他脸色难看极了,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喘上两下,再走,额间便流下汗来。 「含光……」 康氏话音未落,便有人从院外进门,一言不发地从冯缨手中接过人,直接往院外走。 那些人身材高大,神情冷峻,竟从未在府中出现过。一时间荀氏、岳氏全都怔愣住。 「含光,他们、他们是什么人?」魏苒六神无主,慌张地问。 魏韫吃力地走到冯缨身边,伸手揽住她的一侧肩膀,说:「小姑姑,你们该回去了。」 魏苒的性子有些弱,闻言自然不好意思再留着,忙带着人走,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回头看。等她前脚出了院子,后脚长星带着韩太医,身后跟着一串女卫跑了过来。 不多会儿,栖行院门口,站上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院内,人一走,魏韫很快支撑不住,整个人压上了冯缨。渡云忙不迭伸手去扶,却见冯缨两臂一伸,猛一下将他们公子抱了起来,冲进里屋。 韩太医眉头紧皱,双唇紧抿,看上去神情十分凝重,良久,收回号脉的手。 「怎么样?」长星焦急地问。 「情况不太好。明明之前已经养了很久,怎么会突然又发病的?」 「长公子今早起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后来吃了点东西,突然就吐了一口血。」渡云还算冷静,当即回答道。 韩太医问:「吃了什么?」 长星忙将收起来的一盅乳酿鱼端了出来。 鱼已经凉透了,汤上头凝了一层油脂,看着就有些腻人。 韩太医毫不在意地拿小拇指沾了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这菜没什么问题。」 那就是排除中毒的意思了。长星渡云松了一口气。 韩太医摇摇头:「还是只能养。我先给长公子扎一针,然后重新开一副方子,你们亲自去抓,别让底下人以次充好,坏了长公子的身体。」 冯缨听到长星应了一声是,然后急匆匆地就奔了出去。渡云也没留多久,帮着韩太医收拾好东西,送人出门。 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她和床上沉睡的魏韫。 魏韫在昏迷中,呼吸很沉,饶是如此,额头上还在不断出汗。冯缨忙伸手去擦,是凉的。 她转头去看屋里的炭盆,像是怕把人冻坏,炭盆摆了好几个,暖得叫她后背生出汗意来。 「冷。」 「好冷……」 男人低哑的嗓音,浑浑噩噩间吐出几个字。 冯缨蹲坐在床边,良久,站起身来解开外衣,钻进被子里,闭着眼,牢牢的抱住男人的一条胳膊,紧紧靠近。 魏韫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有人搂住了他的胳膊。 有什么柔软贴近身体,带着淡淡的熟悉的皂角香味。 魏韫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身侧不知是何时多了一颗脑袋,依靠在他的肩头。 他还有些迷蒙:「缨娘?」 冯缨已经跟着睡了过去。屋子里太暖和,熏得人昏昏欲睡,加之昨夜在碧光那儿睡得不大踏实,于是这一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魏韫问话,她睡得香甜,当然没能听见。 魏韫也还没睡醒,只觉得身边多了一人,冰凉的被窝里便跟着多了几分暖意。约莫是睡得糊涂了,虽没得到回应,他直接伸手一捞,将冯缨捞进怀里。 冯缨被动了下,睡得有些不舒服,皱眉动了动身,就被闭着眼的魏韫给按在怀里。 许是因为怀里的身躯带着令人身心舒服的暖意,魏韫不自觉更贴近了些,抵着她的鬓发,含糊地说了声:「别动了。」 这一睡,就睡了数个时辰。 中间有人进出过屋子,又轻着脚步离开。 翌日天亮,魏韫睁开了眼。 魏家上下都知道,长公子魏韫虽然体弱多病,但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有些习惯雷打不动保持了很多年。 比如说清早醒来,梳洗过后先看上两页书,再用早膳。 即便这日要进宫,他也会先照着自己的习惯来,然后再往宫里去。 然而今日醒来的时候,他却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失了起来看书的心绪。 魏韫一觉醒来,就见着了睡在怀中的冯缨。 她睡得香甜,半张脸埋在怀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腰上,柔软的胸脯就贴着他的胸膛,领口微敞,他一低头就能看见里头漂亮的弧度。 第24章 魏韫眼皮一跳,闻着鼻尖昨日依稀闻见过的皂角香,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他想起来了。 他昨天突然吐血昏厥,后来听到母亲呵斥的声音醒来过一次。他从里屋出去,一眼就看到当时站在屋子里低头挨训的冯缨。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那样站着,没有皱眉,没有反唇相讥,老老实实地挨着训斥。 直到母亲突然要下跪,她才脸色大变。 后来,他让人送走了母亲,又把她带回里屋。再之后,似乎是他又昏了过去。 后面的事,便记不清了,只依稀听到她的声音,迷迷蒙蒙的,不清不楚。最后一个留着的印象,便是身边多了一具温暖柔软的身躯——还是他自己主动把原本靠在身边的人,搂进了怀里。 魏韫将昨天的事想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吐出一口气来,心底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低头去看冯缨,想要把人叫醒,他却有些舍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感受她呼吸起伏间的绵软。 还没等魏韫想出个法子来,冯缨「唔」了一声,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她睡了好满足的一觉,又暖又舒服,鼻尖满满都是好闻的药香,手脚也不觉得冰凉。 大概是因为睡得太饱了,刚睁开眼,还有些懵。 好一会,一双眼里才慢慢聚了神。 这一时,便看清了身旁的魏韫。 没有女儿家会有的反应。什么杏目圆睁,什么受了惊的兔子。她就呆呆地看了一会,脚下一蹬,从男人的怀里推了出来。 这个反应…… 魏韫扯了扯嘴角,撑着床就要坐起。 冯缨抿唇,从被褥里爬出来,跪坐在床上,伸手帮着人扶起靠坐上床头。 魏韫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 冯缨愣了一瞬,等回过神来,男人已经微垂眼帘,帮她掩好了微微敞开的领口衣襟。 「你好些了没?」冯缨问。 他的手指没留意,擦过她的脖颈,温温热,没了昨日的冰凉。 「好些了,」魏韫也不知该如何,错开视线,盯着床边的牙刻百子千孙图道,「昨晚麻烦你了。」 其实一点都不麻烦。 她不过就是看他冷得厉害,脱了外头的衣裳,钻被窝里给暖了暖床。中间睡迷糊了还滚进他的怀里,借着人肉靠枕睡了极其舒服的一觉。 可她也不能说,「不麻烦,我睡得很香」或者「不麻烦,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冯缨的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几十句回答的话,可怎么想都觉得说出口就成了调戏。 末了,她只能咳嗽两声,道:「没什么。」 她一咳嗽,魏韫的脸色就变了:「你不舒服?」 冯缨愣住,旋即摆手:「没没没,我好得很。」知道他是怕自己的病过到她的身上,冯缨肚子里藏着的话打了几个转,扑过去按住了魏韫试图去拉床头金铃的手。 这一扑,直接就把男人摁倒在床头。 魏韫呆了一瞬,扶住她的胳膊,坐起身来:「怎么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病了!」 冯缨叫出声来,蓦地想起是个秘密,忙又压低嗓音,反手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昨日回来的时候,在街头被堵了一会儿,怕再堵下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绕路钻巷子爬墙回府。然后,我在墙角撞上两个小厮埋东西。」 她紧张的反应莫名叫魏韫觉得有趣:「什么东西?」 「好像是草药。」 冯缨转了个身,没在地上找着自己的衣裳,抬头张望,才瞧见衣裳早就被人挂在了架子上头。 她只好跳下床,在魏韫不赞同的声音里赤着脚奔过去捞衣服,然后奔回来从里头掏出包东西。 「这是什么?」魏韫接过,拆开一看,神色当下凝重了起来。 「我不大认识草药,更不知道药性。不过我听那两个小厮的意思,是他们的主子吩咐过用完了之后把这些埋起来,过几日就算原地去挖,也挖不出什么东西来。而且,他们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魏韫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我知道。」 冯缨诧异地看着他。 魏韫道:「我同你说过,这个家里有的是人盼我死。」 「发现了。」 二房还会做戏,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三房的岳氏直接就乐呵地不行,只差在脑门上刻上几个字。如果放到现世,岳氏简直就像是一个微博账号,日常发博问「今天魏韫死了没有」。 「我的身体,三分是病,七分是毒。」 「可为什么韩太医……」 第25章 魏韫似笑非笑道:「韩太医他们自然发现不了。因为那些人下的毒,实际上也不算是毒,不过是正好能叫我身体不适,慢慢衰弱,过上几年就撒手人寰。」 「你一直知道?」冯缨愣住。 「我知道。」魏韫点头,「但我只知道一个人。」 所以,其实下毒的不止一个人? 想到魏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的人口,冯缨从背脊生出寒意,下一瞬就发起抖来。她在河西,直面生死的时候,都不觉得有这么令人害怕。 魏韫很快察觉到了冯缨的惧意,叹了口气,大手搭在冯缨的后腰,将人整个拥进怀里。 「你不要怕。」 冯缨靠在他的肩头,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意识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你为什么……不害怕?」 魏韫没有看她,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好像在哄一个做了噩梦惊醒的小孩。 「我不能怕。怕这种情绪,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他们想要我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冯缨整个身子都紧绷着,魏韫在她背上轻轻拍,好久才终于叫她慢慢放松下来。 「你知道的那个人,是谁?」她从男人的怀抱退了一些出来,两只手抓着他的衣襟,声音还带着一点点的颤抖。 「是方氏。」 怎么会是方氏? 冯缨惊讶极了:「我以为会是四……」 魏韫摇头:「四叔母嘴巴坏,性格直,但三房目前的情况,她就算真的要对我动手,我死后长房的东西也落不到她儿子手里。」 所以岳氏才会一直游说他们过继。 但是方氏? 「二弟不是坏人。方氏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我死了,最有可能成为魏家将来家主的,就是二弟。」 「草药是她……」 「不是。」魏韫道,「方氏用的是药粉,下在我每日用的汤里,份量不多,不会一下子致死。所以她不知道,我早就让人换掉了她塞给厨房婆子的那些药粉。」 所以这包草药的主人,就不会是方氏了。 「我说过的,他们都盼我死。除了方氏,还有其他人,但我至今还没查到是谁在暗地里动手。」魏韫凄然一笑,「这个家里,大约只有你们,盼我活着。」 冯缨张了张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突然神情严肃:「没事。他们想要你死,我就保你活着。」 她说得认真且郑重,魏韫不由垂目看她一眼,眉眼弯弯,唇边浮起笑意:「好。」 大抵是后知后觉发现了两人相处时不同从前的亲昵,魏韫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 「前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歉。」 「不不不,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 一听魏韫提起前天,冯缨立即愧疚地直摆手,「说到底,是我冲你发脾气。是我的错。」 她嘴上认错,可说到底,她只认自己发脾气的错。 至于魏老夫人说的那些,她一概不认。 魏韫想笑:「其实,祖母她们说的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老人家年纪大了,思想古板固执,难免会说些不好听的。」 他视线向下,落在冯缨按在被面上的细白的手上,下意识想要伸手去碰触。 只是还没碰到,她突然抬了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头:「所以我没打算照着她们说的做。我想帮帮小羊。」 「小羊?」 「对,是一个从暗门里逃出来的小姑娘。」 冯缨低下声,将小羊的事仔仔细细说给魏韫听。 一时间,宽敞的里屋内,只有女人细细轻轻的嗓音,和男人时不时低沉的应答。 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碧空之下重檐殿顶泛着明晃晃的亮光,显得格外辉煌,气势雄伟。 刚下过雪,殿顶的翘角积了一层薄雪。正脊两段的大鸱吻,顶着一鼻头的雪,阳光下,威严逗趣,颇有意思。 然宫殿外,由监门卫把守,年轻的军士们着装统一,腰系绣带,另配金刀。监门卫专司宫门守卫,选的人个个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光是站在宫门口,便气势非常。 从宫门进去一路走,各门处皆有监门卫守卫。另有金吾卫在宫中巡视。 入朱雀门,经三省六部各官署,则再入宫城。 小黄门早已在宫门口等候,见人落轿,忙迎上前来:「魏大人。」 魏韫下轿,拢了拢身上的氅衣,抬头望向正前方的九脊大殿。正是早朝的时候,远远的,依稀能听见从殿内传来的声音。 「魏大人不如去偏殿坐会儿。今日的早朝,怕是一时半会儿歇不了。」 小黄门谄媚道。 第26章 距离魏韫那日发病已经过去了数日,身子费了好些力气,这才养得稍好了一些。 以他太子侍讲及史馆修撰这样的身份,向来是不参早朝的。平日他鲜少会在早朝时进宫,今次却是特意挑了这个时辰。 「不必,我在殿外候着便是。」魏韫摇头。 「听闻魏大人才又病了一场,这在殿外候着,若是叫陛下和殿下知道了,只怕得责怪小的们伺候不利。」 小黄门不过只是宫中最寻常的一个小太监,若不是拜了张公公为干爹,这在宫门口迎候魏韫的活计,怎么也轮不到他做。 是以,这厢听魏韫这么说,小黄门当下便有些着急了。 魏韫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小黄门:「好。」 小黄门面上一喜,忙弓着腰,领人往位于正殿西面的偏殿去。 庆元帝勤政,每月逢一、五,便会召三品以下官员朝参,三品以上则每月一、五、九日朝参。于是这日子顺下来,初一、初五、初九、十一、十五、十九、廿一、廿五、廿九、三一便都是早朝的日子。 除此之外,还有常参官,每日入宫参见陛下。 如此一来,天子之位的艰辛可想而知。 魏韫甫一入偏殿,便有小黄门端上茶水点心,另有烧热的炭盆和热乎的汤婆子,一并送到了殿内。 点心是刚做的,新鲜得很。 魏韫捧过茶盏,正要喝茶暖暖身子,就听见前头正殿外传来的退朝的声响。 小黄门侍立在侧,闻声跟着愣了一瞬:「方才听动静,还要吵上一会儿,怎么这就歇了?」 他忙出去打探,不多会儿反身回来:「魏大人,前头早朝退了。」 早朝过后,庆元帝通常会到东面的偏殿内批复奏折。另有要事的大臣,则会在这时到偏殿内与庆元帝继续商议政务。 魏韫走到殿前廊庑下,退朝的大臣们三五成群从正殿前下来。文武官员各自成群,一边走,一边还在说着政务。 「是魏大人。」 有相识的官员从殿前经过,认出魏韫,当下站定,拱手行礼。 魏韫回礼。那人接着道:「魏大人怎么这时候进宫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魏韫淡笑:「有要紧事需奏明陛下。」 「既是要紧事,那就不叨扰了。」 魏韫颔首。 小黄门在前引路,不多时,便到了东面偏殿。 庆元帝已经到了殿内看折子,小黄门进去通报,魏韫便留在殿外等着。突然,殿内传来一声怒斥:「不知所谓!简直不知所谓!一群吃饱了撑着的家伙!」 怒斥过后,殿内一阵安静。 不多时,小黄门出来,身后紧跟几步便是张公公。 「魏大人,今日早朝出了些事,大人快些劝劝陛下,莫要心急上火,坏了身子。」 张公公满脸担忧,说着便请人进殿。 魏韫缓步走进去,殿内几个小宫女正战战兢兢地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庆元帝撩起眼帘,见魏韫走近,挥手让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退了出去:「含光,你来得正好。」 「陛下。」 「你来看看,你看看这帮吃饱了撑着的家伙都说些什么!」 庆元帝作势想要把手里的奏折往地上甩,动作一顿,拧着眉头递给魏韫。 魏韫接过。 折子上,明明白白写上了魏氏冯缨的名字。再往后翻,还有盛家长房兄弟几人的名姓。 「这一个个的,先是参缨娘不守妇道,不知羞耻,与花楼出身女子来往过密。接着参盛家手握重权,在承北一带作威作福,称王称霸!」 「我看,他们与其参东参西,不如直接参朕是个昏君!」 魏韫翻到末尾处,见落款,果真是御史台的某位大人。 庆元帝揉揉眉心,面露疲态:「含光,缨娘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韫垂眸,淡笑道:「不过是缨娘心善,见不得人受难,所以搭了把手。没成想,竟被御史台知道,参到了陛下跟前。」 他接着,把宋娇娘和小羊的事分别说了一遍,完了又笑,「她这几日,便是夜里做梦,都在骂那些欺凌他人的家伙。」 「朕就知道缨娘是个好孩子,干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不守妇道,什么不知羞耻,我瞧他们自个儿同那些不着道的家伙倒是来往密切!」庆元帝拍案。 魏韫笑而不语。 庆元帝苦笑:「其实说到底,他们哪是参缨娘,分明是在参盛家。」 「上一回河西大乱是什么时候?盛家人战死又是什么时候?」 「一次次的大捷,这帮人以为河西已经太平了,外头那些部族不敢再招惹大启了,所以现在觉得盛家功高盖主,权势滔天,应该卸磨杀驴,让他们的人去那占据一席之地了?」 第27章 「呸!做梦!」 魏韫沉默,见庆元帝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缓步上前,亲手斟了杯茶送到庆元帝手边。 庆元帝当下一顿,接过茶盏:「缨娘……你多好护着她一些。那些人攻讦不了盛家,就会攻讦缨娘。她一个女儿家,性子再野,再悍,也终归是个女人。你们毕竟是……夫妻,多护着她一些。」 夫妻。 魏韫心下生出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 人人都说他们是夫妻,大概没人会料到成亲当晚,冯缨在他跟前说的那些话。 庆元帝并未发现魏韫的心思,大概是骂得嘴都干了,一杯茶顾不上品个中滋味,直接一口饮尽。 末了,他才问:「缨娘心里有什么打算?」 魏韫恭谨回道:「陛下,臣妻觉得,京兆尹及户部诸位大人,既能彻查花楼,想必也能查出城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暗门。」 「朕要他们查,他们自然能查。」 「那便请陛下下旨,彻查城中暗门。」 庆元帝摇头:「你要想清楚,一旦查了暗门,后面接踵而来的麻烦并不会比花楼的事少些。」 「那也无妨。」魏韫身上自有着一股子名门贵公子的清韵,此刻言语间唇带淡笑,丝毫不见迟疑,「既然已经决意要做,又如何能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他话罢,庆元帝的脸上扬起了大大的笑容,满脸都是遮不住的骄傲。 「你和缨娘,都是朕的好孩子!」 「这暗门,该查,要查,必须查!传太子!」 庆元帝的声音直接传到了殿外。站在殿门外听候的张公公一时间有些错愕,旋即眨了眨眼低笑了一声。 「干爹,你笑什么?」 「陛下高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跟着高兴。」他手上拂尘一挥,道,「走吧,去请太子殿下。」 魏韫在宫里一待,就是数个时辰。 先是商谈政务,太子聪慧,于政务上极有才干,父子俩显然对魏韫十分亲近,许多事都会询问他的意思。 君臣三人一番你来我往,不多会便是吃午膳的时候。 于是殿内铺设坐榻,榻前支起食案,也无君臣之别,三人一道用膳。不过到底是天家,不说食案上鎏金的盘子,便是上头盛着的菜肴,也绝非宫外富硕人家能随便比拟的。 千层酥、金乳酥、光明虾炙、八仙盘、缠花云梦肉…… 一道道皆是宫里最好的手艺。 等吃过这一顿,君臣三人便又继续忙起政务来。还是殿外的小黄门被冻得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君臣三人这才抬起头望向了门外。 「又下雪了。」太子道。 庆元帝眯了眯眼:「今年的雪倒是格外的多。也不知外头的百姓过不过得了这个冬。」 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一直往下落。魏韫看着雪,低声询问进殿加炭盆的张公公已经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 张公公声音落。 庆元帝笑了起来:「怎么突然问起时辰来了?」 「……缨娘应该在宫外了。」 魏韫眸底带笑,见太子冲自己揶揄地笑,回道,「殿下何必取笑臣,想来太子妃娘娘也在东宫等着殿下回去。」 太子与太子妃成婚多年,泰安元年才得一子。孩子出生不久,太子妃又怀上身孕,太子不舍,太子妃却执拗地非要这一胎,于是养到现在,多少身子弱了一些。 为此,太子连东宫那些侍妾也不再亲近了,只一心一意守在太子妃身边,爱重有嘉。 「你们两个啊。」庆元帝一声叹息,笑着摆摆手,「都给朕滚,滚回去陪媳妇。」他又喊来张公公,吩咐去御膳房将宫里的点心给魏韫带上一份,「你快些回去,别叫缨娘在外头冻坏了。」 宫门外,一个红通通的身影撑着伞,踩着雪,在门外转悠来转悠去。 如果不是认得她的脸,只怕这股子晃悠的劲儿,人早就叫监门卫摁倒,抓起审讯了。 魏韫到宫门口时,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外头晃悠,身边还带了个小的。一时你踩我,我踩你,一时蹲下身一只手张牙舞爪,扮作老虎嗷呜嗷呜逗趣。 他才踏出宫门,那身影便转过身来,扯下毛茸茸的兜帽,喊了声:「魏含光,我等了好久!」 兜帽上围了一圈白绒绒的雪狐毛,帽子放下,雪白绒毛遂贴合在了脖颈脸侧,衬得冯缨肤如凝脂、妍姿艳质。 如神女下凡,惑人心神。 冯缨饿了。 魏韫起早进宫,她也没多睡,前后脚跟着出了门。 魏老夫人恼她不守妇道,专门找了个老嬷嬷在边上盯着,说是教导她大家冢妇的规矩。 第28章 冯缨哪会管这些,溜了那老嬷嬷好几圈,一个转身跑去了酒垆。 她从酒垆带走小羊,根据小羊那点点记忆,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摸到了买走小羊的那家暗门。 为了蹲暗门,她在附近窝了好久,久到天都开始下雪了,肚子都咕噜噜叫唤了,才想起俩人还没吃过东西。 她索性带上小羊,去皇城外等魏韫出宫,回头一道找个地方好好吃点东西。 「小羊,快喊声哥哥。」 冯缨一见魏韫,笑嘻嘻地推了推小羊。 魏韫低头,约莫是胆子小,小丫头怯怯地往冯缨身后躲,扒着她的腿,又偷偷往他这儿看。 「魏含光,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冯缨把身子一蹲,搂着小羊就叹气,「出门忘了带银子,我和小羊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说着,还十分应景地传来了肚子咕噜咕噜叫唤的声音。 魏韫忍笑,屈指弹弹她的脑门:「走吧,去丰乐楼。」 平京城里,酒楼食肆无数,小到路边的馄饨摊,大到三层高的酒楼,天南地北各种吃食应有尽有。 其中丰乐楼菜品最多,滋味最好,向来是官宦人家和富绅们最爱去的地方。有时人不便过去,便让下人到丰乐楼内,买上一桌席面带回府,也算是招待宾客的一种法子。 鹌鹑羹、玉棋子、假河豚、紫苏鱼、乳炊羊、金丝肚羹、玉露团、七返膏、金银夹花平截。再配上杏仁酪、牛酪浆,这一顿饭菜色丰富,远比魏家。 小二上菜的时候敞开着门,冯缨一面等着菜上齐,一面往门外看,便瞧见有小二领着一个姿容俏丽,抱着琵琶的姑娘从门前经过。 她突然叫住身边的店小二,笑眯眯指了指外头:「丰乐楼里,还提供乐伎?」 魏韫挽起袖子,正夹了一块玉露团放到冯缨面前,闻言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店小二看了下,回头压低声音道:「那姑娘,是附近暗门里的。咱们丰乐楼平素不做那些子生意,只是有些客人喜欢找女人陪酒,最近不是查的严么,花楼都关了门,所以只能从暗门里找人。」 说着,怕引起误会,小儿又赶忙解释,「不过楼里有规矩,这暗门来的女人,至多只能在楼里陪酒,或者是充当下乐伎,弹个曲祝祝酒兴。余下那些生意,丰乐楼不沾。」 冯缨还想再问几句,楼下传来了掌柜的喊声。小二忙应了一声,将菜一一摆好,这就退了出去。 见那头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冯缨这才把注意力放回到桌上。 小羊早就悄悄咽了几回口水,又不敢吃,一下一下往她脸上看。 「吃吧。」魏韫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小羊的盘子里,「饿了就多吃一些。要是喜欢点心,走的时候可以捎带点回去。」 说完,他又去看冯缨,见人低头咬着点心,嘴边还沾了糖汁,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属猫么,吃得满嘴都是。」 冯缨是饿坏了,闻言擦了把嘴,继续一口一枚点心,吃得香甜。 一盘玉露团,一笼七返膏,一大一小没几下便吃空了盘子,往其他的菜下筷子。 冯缨吃得快,没多久就饱了,见小羊还在认真地吃,索性同魏韫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 「刚才那姑娘,我是今天第三回见了。」 「什么时候?」魏韫舀了一碗羹放到他手边。 冯缨眯起眼回忆:「应该是午时。有人到一处暗门,然后从里头接了她出来。虽然当初出来的时候她带着幂篱,不过正好有阵风过来,幂篱一下子被吹开,我就恰好把她的脸看清楚了。」 魏韫点点头道:「第二回呢?」 「第二回,就是差不过一个时辰后。」 当时有个小姑娘从暗门里逃出来,被人抓住摁在地上。她想出面救人,那姑娘正好从巷子那头走了出来,拦住人,把小姑娘劝慰好,就这么带了回去。 「算上刚才,就是第三回。感觉还挺有缘分的。」冯缨挑眉笑笑。 魏韫垂眸看着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你想怎么做?」 冯缨怔了怔,大约是吃得太多,反应比平时慢了些,但也还算头脑清明,很快道:「我先同你说说河西那儿的情况吧。」 魏韫应了声好,让长星渡云去门外守着。 冯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案上写了个「籍」字。 她早前说过,河西也有花楼,当初也闹过事情。后来还是因为有盛家跟州府出手,才将整个河西乃至承北都整顿了一番。 花楼女子通常都是贱籍。 但暗门不一样。 暗门的女子多是良籍,良籍为妓,这在大启是犯了律法的。 「……河西彻底整顿后,花楼里只剩下一些自愿从事那等营生,且登记在册的。那些经由家人买卖的女孩,只要不愿意,都会被接出来,养在城中,请专人教养,等时机合适,为她们寻找能够堂堂正正赚钱的工作。」 第29章 冯缨嗓子又干又痒,忍不住咳嗽两下。 声音才落,那边的魏韫已经递过了一盏清茶。 「所以,你觉得平京城里的情况,也可以照着河西来?」魏韫问。 冯缨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其实更想参照近代史上改造犯人的方法去改变那些人的生活。但是宋娇娘说的话,让冯缨清楚得意识到,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是被迫去做那些事的。 有人乐在其中,有人疲于逃命。 「其实既然一地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那参照成功案例也是可以尝试的。」魏韫颔首。 「我也是这么想的。」冯缨面色为难,「但是这里不比河西民风开放。有些事,河西能做,平京却不一定能行。」 魏韫看了一眼屋内墙角的莲花滴漏,道:「平京城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哪怕是一家看似寻常的花楼,背后都藏着一个达官显贵当靠山。你说的事,的确可能难以推行。」 毕竟,光是让花楼暂时关门歇业,已经有人闹得庆元帝额角青筋直冒,恨不能把人都推出去砍了。 如果再照着河西的方法推行,恐怕会闹得更加厉害。 「但你还是会去做是不是?」魏韫抬眼问,「不管有多难?」 「当然!」 冯缨满脸认真,见小羊看了过来,遂伸手擦了擦她吃得油乎乎的小嘴。 「有人想做这门营生,也有人不想。最起码,不想做的人该有回归正常生活的自由。」 魏韫颔首:「你去做你想做的即可。剩下的事,交给陛下和太子殿下就可以了。」 冯缨忙不迭点头,末了突然问魏韫,自己非要做这些事,在他看来,是不是显得特别的奇怪。 魏韫目光温柔,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不会。我和你想的一样,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人去肃清。」 魏韫的认可,叫冯缨恨不能立即扑上去亲他两口表示感激。 从河西离开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里,没能碰上一个各方面都合拍的朋友。勇气、眼界这种东西,很多人都有,可不是所有人都能一样。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活了两世的冯缨要说还不知道自己对魏韫有了好感,那她就太糊涂了。 可惜,她的夫君似乎并没有和人有进一步了解、发展的打算,她也仅仅只是带着好感,所以索性把心底的那些小悸动藏起来,继续当他最优秀的合作伙伴好了。 那什么亲两口的,等日后有机会再补上。 魏韫很快将冯缨说的消息,转递到了太子手里。 然而不等太子下令彻查暗门,以京兆尹和户部为首的众人忽的就满城寻找花娘和鸨母,将那些藏匿着的姑娘全都找出来,要将她们全部添上贱籍。 饶是有些被卖入暗门,不过只是在其中帮佣的姑娘,和被拐卖来的小丫头,也被打上了贱籍。 这事来得突然,一时间竟比当初彻查花楼一事闹得更大。 除此之外,户部还翻出了几个暗门的鸨母手里藏着的名册。那上头,有乖乖留在暗门里做营生的,也有才买到手还在调教的,更有像小羊这样自己逃跑的。 冯缨刚得消息的时候,只知道那帮人到处搜暗门,的确动作利索地掏了几个生意不错的销金窟。 可等到阿索娜连生意都不顾了,跑到魏家找她,告诉她小羊和宋娇娘被人带走了,冯缨气得直接骂了句粗话。 「疯了不成,摁着头要把人往贱籍上添?」 「表舅让他们管花楼,他们关花楼,让他们查暗门,他们摁姑娘,这帮人是猪脑子么?」 「我还从来没见过,不帮着人脱籍,非摁着人入贱籍的事!」 「疯子!猪头!我气……唔!」 冯缨气得不行,怒气冲冲地连声叱骂,一不留神就咬到自己的唇瓣,疼得嘶嘶抽气。 魏韫让人先送阿索娜回酒垆,自己摇了摇头,弯腰凑过去。 冯缨又气又恼,见状下意识往后躲:「我没事。我这是气坏了咬到自己,我现在简直恨不能把那帮家伙的胳膊腿都剁下来生啃!」 说着,她作势要去拿剑。魏韫却忽然探手,微凉的指腹抹过冯缨的唇瓣,抹掉上头的血迹。 「行了,没必要为着他们气坏自己。」 魏韫直起身,见冯缨蹙眉不解,遂又抚了抚她的眉头,道,「宋娇娘已经是良籍,小羊又是逃出来的。她们就是被入了贱籍,我们也能再改回来。走吧。」 冯缨一愣,脱口而出:「去哪儿?」 魏韫扯起一侧嘴角,随意地笑笑:「进宫。」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冯缨的发顶:「你有这个天下最大的靠山。」 第30章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件事上,宫里那座靠山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庆元帝和太子正在怒斥京兆尹和户部尚书。 庆元帝怒气冲冲,气喘如牛,在御书房内几个踱步,就又转身站定,指着躬身站立的两人一顿臭骂。 京兆尹低着头,不敢回应,倒是户部尚书还强撑着解释两句,可说一句声音轻一度,哪还有一开始进宫邀功的模样。 庆元帝气得倒仰。 御书房内,户部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时该说些什么。 魏韫一直站在太子身侧,目光落在季景和的身上,良久才又转而看向御书房一侧的鎏金画屏。 他们进宫后,立即见了庆元帝。 宫外的事没有那么快能传进宫里。还是他们进宫禀明了宫外暗门的事,庆元帝才堪堪知道京兆尹和户部竟然到处抓暗门的姑娘入贱籍。 庆元帝龙颜大怒,下旨将京兆尹和户部等人召进宫中。 户部尚书还当陛下是想夸奖他们,一进御书房就先高高兴兴说了一番话邀功。太子没忍住,当场怒喝。 再看庆元帝满脸怒容,他们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进宫是惹着事挨训来了。 「贱籍,贱籍,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贱籍是什么意思?你拿你头上的这颗东西仔细想想,一个好好的良民,被人摁着头改成贱籍,会是个什么想法?」 庆元帝抬脚猛一下踹倒京兆尹。 「平京城这些年,失踪女子你可找回几人?都是在什么地方找回来的你仔细想想!」 「是……是……是在一些花楼暗门里……」 京兆尹话音未落,又挨了庆元帝一脚踢。 「你既然都知道,怎么不想想那些被你们摁着头改贱籍的女子,也有受人蒙蔽,遭人拐卖之嫌!」 京兆尹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称是。 太子皱眉说:「孤不明白,为何你们突然要将她们全部改作贱籍?此事为何不事先禀告陛下,如今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民心动荡,你们该当何罪?」 京兆尹不敢再答,回头看了看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脸上已经没了初时的喜色,听得天家父子的质问,有意无意看向魏韫。 魏韫漠然转开视线,不作搭理。 「看什么看!」庆元帝呵道,「赵尚书,你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户部尚书犹豫了下,回道:「陛下,暗门里有良籍本就不合规矩……」 「改成贱籍就合规矩了?」 「陛下,贱籍为妓……这样日后也方便排查管理,免得再出之前的事,却怎么也查不到人。」 户部尚书话音才落,魏韫便听见画屏后传来了一声响,紧接着冯缨已经从后面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一派胡言!」 「陛下,朝堂之上,怎能有女子在侧!」户部尚书一眼看见冯缨,顿时大惊,「女子不能干政!这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庆元帝猛甩衣袖:「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太子也道:「赵尚书此举,明着看合了规矩。实际上,却是彻底乱了规矩。要是为了不再发生此前脏病一事,就该严管花楼,甚至于勒令那些青楼楚馆关门,而不是增加更多的花娘。」 「那暗门和花楼里,有多少遭人蒙骗拐卖至此的女子,有多少年幼的小孩。她们受了多大的罪,凭什么好端端的,就要从良籍变成贱籍?」冯缨问。 「缨娘。」庆元帝顿了一下,说,「你先出去。」 冯缨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魏韫。 后者走到近前:「别担心。」 冯缨神色不变,点头应下。 这毕竟是国事。 在一个以帝王为首,群臣决策的国家里,所有的政务都需要群策群力。 她只能等待最后的答案。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在这期间,冯缨一直待在西阁。几个小黄门和小宫女在里头伺候,时不时讲上一些笑话故事。 有个小黄门年纪很小,约莫才十二三岁的样子。问怎么进的宫,答曰家里穷,为了不让爹娘卖了弟弟妹妹于是自己卖身进宫,当了太监。 再问弟弟妹妹现在怎样了。小黄门摇摇头,说妹妹还是被卖了,因为弟弟贪玩摔断腿没钱治,娘又有了身子,他打听不到妹妹被卖去了哪里,又怕再卖了弟弟,只能省吃俭用,继续供着家里。 魏韫很快来西阁接她。 一直到出了宫,坐上马车他才提起御书房里的事。 「太子殿下认可你先前提出的建议,将河西的方法用到平京。但平京的情况远比河西复杂。陛下思量再三,决定将妓统作乐籍,再细分官、私、家三妓。」 第31章 「官妓者,籍属教坊或当地州府区县,以才艺侍人,应允官差。私妓则在青楼楚馆为生。家妓是世家豢养……」 有变化么? 冯缨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疑问。 魏韫叹气:「有。」 想到当时御书房内的几度争执,还有那个如今已经进了户部,渐渐露出锋芒,在御前主动提出乐籍分三妓一事的季景和,魏韫忍不住摇头。 「陛下最后定下规矩,官员不可进出花楼,不可嫖宿花娘。还有,民间、教坊皆不可逼良为娼,不可养小鬟妓。」 「这已经是陛下最后的底线,赵尚书虽又提了反对,但太子手里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份他喜好小鬟妓的证据。陛下大怒,将其贬为侍郎并罚俸半年,他这才不得不作罢。」 冯缨沉默。 良久,她突然道:「停车!」 马车赶忙停下。冯缨猛地起身,一手掀开车帘,一手避开魏韫伸过来的手掌。 「魏含光。」她回头,明艳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晦涩,「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也许,是因为她的脸色过于难看。魏韫跟着沉默了下来,一直到她下了马车,身影消失在人海,他终于出了声。 暗哑的,透着疼惜和无奈。 「先回府……」 黄昏的平京城,雪一直在下,街上的人早早收拾好回家取暖去了。 胡姬的酒垆还开着半扇门。 阿索娜扭着腰探出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冲隔壁喊了一声:「小羊,天黑回家喽!」 她喊完回身擦了下桌子,听到脚步声当即回头:「你冯姐姐还在后……」 「她怎么了?」 进门的不是小羊。 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鹤氅,仍遮不住脸色的苍白:「缨娘怎么样了?」 黄昏天,左右不见人回来,魏韫想也没想直接便来了阿索娜的酒垆。 阿索娜不认得魏韫,还是有个小厮在旁介绍说是魏长公子,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道:「她在后头喝醉了。」 魏韫一愣,这才发现冯缨竟像是真的醉了,半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神情迷离,眼皮耷拉着,像是就要睡着了。 她居然还会有喝醉的时候。 「喝了多少?」魏韫低声问。 「六坛子千日春,是我这最好的酒,寻常人喝上一坛就能醉倒两三日。她喝得太猛,我怕出事,还往里头兑了水。」阿索娜干巴巴地笑了声,「可她这个狗鼻子,喝得迷糊糊的,还闻得出味道不对,非要我把没兑水的换上。」 说着,她侧过身去,指了指不远处扔在地上的几个空坛子。 坛口还挂着一点酒水,风一吹,就吹来一阵淡淡酒香。 魏韫来不及细究阿索娜为什么搬出千日春,只说了句「我先带她回去」,便抿紧了唇,几步走了过去。 长星和渡云亦步亦趋地跟着,见碧光绿苔满脸愁容,偷偷摆了摆手。 魏韫从前见过许多次旁人喝醉酒的模样。那些样子大多不怎么好,即便是清醒时再怎么朗月清风的俊公子,喝多了酒,也就跟着失了态。甚至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喝醉了也能撒泼骂街,姿态极其难堪。 冯缨的酒量极好,他早有领教。原以为她真能千杯不醉,却原来,她也能醉倒。 只不过,冯缨的酒品很好,哪怕醉得只能趴在桌上了,也仍旧安生地捏着酒杯。 不吵不闹,就好像只是在犯困。 魏韫没让冯缨在酒垆留太久。 路上遇到巡夜的卫兵,见车夫旁坐着的小厮递出铭牌,当下便退到一旁,任由这辆宵禁了还在城中走动的马车继续往前。 马车载着夫妻俩很快回了魏府。 一路上,冯缨都安静地依靠在魏韫的肩头。她应当是喝醉了,却又好像没有醉,靠着人,半句话不说,马车内的烛火昏黄一片,映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看不出她的神情。 魏韫轻轻叹了口气,等到下车,也不必绿苔上前搀扶,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大步往栖行院去。 碧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一把拽住啥也没想迈步就要跑的绿苔。 「夜里……我和你一道轮值。」 绿苔呆了呆,问:「姐姐今天不想一个人睡?」 碧光噎住。 还是旁边的长星脚步匆匆,瞥了两人一眼,道:「就是长公子真想做什么,你们难不成还想拦?长公子和夫人好歹还是夫妻好么。」 「还愣着干什么?」渡云催促道,「快些去煮完醒酒汤来。」 因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栖行院里轮值的小丫鬟闲来无事,昏昏欲睡,陡然间听到动静,赶紧手忙脚乱地到处点灯。 第32章 冯缨被魏韫直接抱进里屋,放到了床榻上。 魏韫转身去摸了摸屋内的茶壶,温热的,正好能入口。 他斟茶回身,就瞧见冯缨坐在床沿上,闷声不响地在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她面颊发红,神色迷蒙,外裳已经被拉扯开,露出里头淡粉色的肚兜,大片雪肌玉肤刹那间映入眼帘。 「缨娘,」魏韫别过脸,试探着叫了一声,「把衣裳穿好。」 冯缨睁开眼来,目光发飘,片刻后方才回道:「我热。」 魏韫抿唇,回头看着她。 冯缨低头,继续脱。 「不许脱。」魏韫按住她的手。 他到底是个成年男人,便是能克制自己,不去留心那边雪白风光,心下都免不了带着悸动。 他声音有些哑,散去了平时里的温柔,透着一点点的狠厉。 大约是因为听出了他的恼怒,冯缨的手停下了动作。 好一会,她身体突然前倾。 下一瞬,细长柔嫩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腰。 「魏含光,」男人的怀抱宽厚、安全,冯缨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不经意的依赖和疲惫,「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冯缨始终还是太天真了。 河西那些年的生活,真的就像旁人说的那样,因为有盛家舅舅们的庇护,让她天真的以为,全天下都能像河西那样,事事如意。 但显然,不是那样的。 平京不是河西,更不是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小说原作者创作的,是一个极度封建,但也十分繁荣的大启。妓和伎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富人豢养花娘,穷人卖女为妓…… 这本就残酷。 可她还带着不该有的天真,天真的以为她能改变这一切。 沉默片刻后,冯缨艰难地开口:「魏含光,我……真没用……」 魏韫的手僵硬地抬着,他盯着搂抱住自己的冯缨看了会儿,犹豫几许,放下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点都不好。」 冯缨醉得厉害,搂住魏韫的腰就不肯松手,一边醉醺醺地嘟囔,一边还紧了紧手,「我谁都救不了,谁都帮不了……」 官、私、家……尚且连暗门都难以禁止,明面上的官妓又怎么保证暗地里不会被有心人充作私妓? 魏韫僵了下,拍拍她的肩膀,小心迈开步子,在床榻边坐下。怀里的冯缨闭着眼,就这么跟着趴到了他的腿上。 他低头,也不说话,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两人的姿势很亲近,碧光端着醒酒汤进门时差点吓得摔了汤碗。 魏韫看了她一眼,伸手。 碧光试图给冯缨喂汤,见状只好送到他手边,咬着唇,看着两人。 魏韫不动,也不说话。 怀里的冯缨却好像闻到了醒酒汤的气味,慢吞吞抬起头:「魏含光,这是什么?」 「让你能开心的东西。」 魏韫低声作答。碧光已经从屋里出去,房门被人仔细关上,屋里只剩下夫妻俩,再无旁人。 冯缨眯了眯眼,一双杏眼中醉意浓重,脸颊脖颈都浮着红霞,闻声却撇了撇嘴:「我都开心不起来……」 她往回趴,闭上眼,「我只要一想到还有很多像小羊一样的小孩,我就觉得自己好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魏韫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可你救了小羊。」 「我没有救她!」 冯缨猛地坐了起来。 她起得太快,魏韫来不及反应,脸侧擦过她的唇瓣,柔软温热。 魏韫像是被灼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冯缨。 后者眼眶泛红,已经分辨不出是醉意还是泪意:「我没救小羊,救她的人是那个铁匠!」 「可你想为她和其他命运相似的小姑娘做很多事。」魏韫舀了一勺醒酒汤,吹了吹,送到她的唇边,「等明天,我们去东宫,再找太子殿下商议商议。一定还有办法,可以帮到她们。」 冯缨呆呆地看着他。 好久,才乖乖地低下头,就着勺子喝下一口。 「苦的……」 「嗯。我陪你喝。」 魏韫淡淡地应了声,也给自己舀了一勺。 一室寂静,只有汤水顺着喉咙下咽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一碗醒酒汤就这么见了底。 碗空了,冯缨却还张着嘴等喂。 魏韫翻了翻空碗:「没了。」他喉头发苦,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变了调。 冯缨木着脸跟他对视,醒酒汤喝完了都没能让她清醒过来。 第33章 魏韫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就见她把头一低,突然蹬着脚往床上爬,一直爬到床榻内侧,这才并着手脚直愣愣地躺了下来。 「缨娘。」魏韫揉了揉额角。 床上的人压根不理他,魏韫无奈,弯腰准备抱起被褥换到小榻上,哪知胳膊一伸,冯缨又搂了过来,闭着眼,怎么也不肯放手。 魏韫:「……」 他一时间吐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跟着躺下,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帐子顶端。 冯缨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脂粉味,而是一种很舒服的气味,那股气味甚至盖过了本应该存在的酒气,舒服得让他不知不觉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东宫。 太子是个极其冷静自持的人。身为庆元帝的长子,又是皇后所出,太子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无言的责任,很多事从幼年时起就是习惯。 譬如晨起早读,再上朝听政,譬如不过分宠爱除太子妃外的东宫女眷。 他还师从帝师裘大人,磨性情,免得容易过激,导致将来成为一个过于性情用事的帝王。 然而今日却有所不同。 东宫崇文馆内,太子沉着脸,将笔扣在了桌案上。 「啪」一声,纸上留下重重一块浓墨。 「殿下,我兄长开的虽说是暗门,里头养的从前的确是不合规矩,可如今都已经入了籍,怎么能把人都送走?」 「殿下,你要给妾身的兄长做主啊!」 女子初时声音凄婉,仿佛肝肠寸断,凄楚可怜,兴许是因为见太子不作理睬,竟厉声尖叫起来,哭着喊着要太子做主。 「殿下,殿下你不能这么对我兄长!兄长他也是一心为了我好,他没想做坏事啊!」 「闭嘴!」太子低声喝道,「这里是崇文馆,谁放她进来的?」 太子话罢,回头看了看坐在屋内茶几旁的冯缨和太子妃,低声道:「缨娘,你陪太子妃去别处转转,别叫人给惊扰到。」 太子说这话时,声音轻柔,可再回头对上跪在地上满脸是泪的女人,又陡然间黑了脸,「崔良媛,孤早就说过,没有孤的应允,崇文馆内,东宫所有女眷不得随意进出!」 冯缨扶着太子妃往崇文馆外走的时候,身后还能听见太子表哥大怒的声音。那个崔良媛悲悲戚戚的哭诉,丝毫没有让太子的火气消上一些。 「表嫂,那个崔良媛……」 「崔家从前在平京城中也算是个不错的世家,所以皇后点了他家姑娘作了太子良娣。」太子妃抚着隆起的肚子,在冯缨略带不解的目光中,轻声回道,「可惜崔家很快就败在了几个儿子手里,崔老大人被气得中了风,至今只能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崔良媛的嫡亲哥哥,是崔家嫡长子,却是个没什么用的。先是丢了官,再是几次闯祸惹太子厌弃。前不久,为了能被太子重用,崔家给崔良媛送了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崔家那位嫡长子的意思实在好懂。换作有这方面癖好的,只怕早就心知肚明地收下人。 可偏偏太子对情爱一事并不热衷,更是不喜那些身子骨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人不光被送了回去,崔家女孩从良娣一下跌成了良媛。 「所以,缨娘,你放心。」太子妃摸了摸冯缨的脸颊,「你的太子表哥一定会帮你。而且,你和魏侍讲提出的主意很好。」 冯缨和魏韫一早就进宫,且直接就到了崇文馆。 太子下朝后如果不见东宫属臣,大多数时间他都会待在崇文馆内。 魏韫太子侍讲的身份,令他进出崇文馆十分方便,一入内,便找到了太子。当时,太子妃就坐在他身边,夫妻俩在为还未出生的孩子取名。 夫妻俩讲明目的后,魏韫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冯缨将所有的想法意见一一掰碎了讲给太子听。 其中,她提出了在民间创办女子学堂的建议。 「缨娘。」太子妃见冯缨眨着眼看过来,笑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这辈子没有投生到我母亲的肚子里,还会不会遇见太子。你今天同太子说的话,让我想到,如果我投生到民间,如果凑巧是个贫困潦倒的人家,我可能连活下去都很难,更不提入宫当太子妃这种奢望。」 「世家之间互为姻亲,他们有自己的女学,也会请宫里的嬷嬷教导家中女儿。但民间的百姓们不会。他们的女儿甚至可能没有机会去拜师,去学一点点本领,一辈子就忙忙碌碌,操持家务。」 「命如果再苦一点,遭人蒙骗,受人拐卖,甚至被爹娘卖了换钱……到最后,成了花楼里笑着哭着迎来送往的可怜人。」 太子妃是个温柔且十分大气的性子,冯缨回回同她说话,都觉得当年她被选定成为太子妃,一定是因为帝后在她身上看出了未来成为皇后该有的气度和人品。 第34章 「其实缨娘,你和魏侍讲为太子与我送了一份很大的礼。」 冯缨不解。太子妃却不再多言,反而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们夫妻成亲有段日子了,平日里处得可好?」 话题突然转变,冯缨一时怔愣,旋即咳嗽道:「还、还成。」 她今早起来,一睁眼就见到了枕边的魏韫,当即眼皮一跳,昨夜醉酒犯的那些糊涂记忆跟着响了起来。 她这么多年喝酒,除了头几回喝多了跟着舅舅们胡闹过几回,还真就没有再像这次这样犯过糊涂。 索性,她也就嘴上的话多了些,赖人的毛病跟着跑了出来,别的……应该是没了? 喝醉酒拉着人睡一道,跟她上回怕人冷抱着人给人取暖,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好在魏韫也不是抓着一桩事便不放的性子,见她呆愣愣地坐在床上,还主动问她记不记得要进宫见太子的事。 「你呀你。」冯缨的反应显然逗乐了太子妃,「这门亲事来得虽然不合人心意,可太子与魏侍讲情同手足,他私下里没少同我说,这表妹夫他是极认可的。」 冯缨狼狈应声,偷偷咬了咬唇。 太子妃却只当她是害羞了,乐得掩了掩唇:「趁魏侍讲身子好的时候,早些怀上个孩子。」 冯缨静默,看了眼太子妃。 后者眉眼含笑,扶着肚子:「不过你同我不一样。太子子嗣不丰,对崔良媛她们又鲜少有情热的时候,我总得……多为他生几个孩子。」 冯缨不是很能理解太子妃的想法。 可这是太子妃的选择,皇宫里有那么多的太医,庆元帝、皇后、太子,哪一位不知太子妃刚生完才出月子没过多久就又怀上身孕的坏处。 只是想到如今被太子疼在手心里的孩子,和她腹中尚不知性别的小娃娃,冯缨忍不住还是蹙了眉头。 「太子是个极其冷静自持的人,朝廷之中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就连陛下的后宫也不例外,更何况是东宫。」 坐上回府的马车,魏韫回答了冯缨的不解。 「太子不愿让东宫的那些女人们太过张狂,索性就鲜少去留宿,更不提在太子妃生育前让她们怀上孩子。但太子没有料到,太子妃会为了他,这么快又有了身孕。」 魏韫先下了车,转身伸手去扶冯缨,嘴里继续道:「你不用担心,太子会照顾好太子妃的。而且,你出的那个主意,日后会成为太子为太子妃扬名的一个机会。」 机不机会的,冯缨不管。 她只知道,这一回,事情一定是能成了。 夫妻俩回府,头一件事就是先去见魏老夫人。太子和太子妃顾念着魏家还有位老夫人在,特意赏赐了一些东西,让他们夫妻俩带回来。 两人前脚才踏进魏老夫人的院子,后脚就听见正屋内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母亲,你要给真娘做主啊!」 这是岳氏的嗓门,又尖又利,恨不能把人耳膜都给戳破了。 冯缨呆了呆,忍不住就揉了揉耳朵。 她抬头去看魏韫,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是魏真?」她小小声地问,「之前不是说她丈夫过世了在家中守孝么,四叔母这个动静,难不成是她出事了?」 魏韫微微蹙眉,握了握她的手:「等会兴许又要闹你,你要不要先回栖行院?」 他眉目微冷,说出口的话却透着温柔小心。 冯缨摇了摇头:「多没大的事,我和你一块过去。」这动静听着就不小,她不担心自己过去了又被岳氏抓着阴阳怪气说什么,就怕魏韫过去吃亏。毕竟这府里头,还藏着一个背地里下药害他的家伙。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岳氏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在叫:「他高家怎么可以这样对真娘!母亲,真娘的命苦啊!实在是太苦了!」她这声音凄厉,好叫门外侍立的几个丫鬟听了,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闭嘴!」是魏老夫人的声音。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即便是怒斥,听着也使不上多少力气。 「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真娘出事了不成?」 「可是、可是真娘实在是太苦命了!母亲,她都要活不下去了,她如今不过才十七岁,花一般的年纪,怎么就、怎么就落到了这副田地!」岳氏悲悲戚戚地哭着说道,「真娘是我和老爷头一个孩子,就算是个闺女,我们也疼得不行。当初把她嫁给高家,还不是想着女婿是个模样好、性子好、前途也好的后生,高家也有些底子,不怕日后叫两个孩子吃苦。可女婿怎么就突然没了!没了也就没了,真娘说要守寡把孩子养大,我们都认了,怎么能……怎么能让那种畜生不如的家伙欺负到头上来!」 岳氏一边哭一边替自己女儿委屈,冯缨就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抬头看了眼身边的魏韫。 第35章 魏韫神情微凝,看向门口的丫鬟。 魏老夫人手底下的这些个丫鬟,从前最是不怕栖行院的人,可前不久才出了事,现在整个魏府都知道,长公子手里还养了一波谁都不认得的人,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 见他看来,两个丫鬟忙不迭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按齿序嫁娶,本来就不是平京城里大多数人家的规矩。魏真是三房长女,论年纪,头上还有四位堂兄弟,可她嫁得早。十四岁的时候就嫁到了宣城高家。 高家女婿那时候刚守完母孝,魏真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了长子高适。 他们夫妻俩倒是感情极好,除了魏真怀孕时开脸的两个陪嫁丫鬟,高家女婿身边没别的屋里人,就连那两个陪嫁丫鬟,也只不过十天半个月才得一次宠。 可惜,就在魏韫成亲前不久,高家女婿在为太子办差的过程中出了意外,丢了性命。魏真就这么直接成了寡妇,自然也就没回平京,参加魏韫的喜事。 而这次,魏真出事,听岳氏的意思,是高家那位公公想要趁机霸占儿媳。魏真带着儿子逃了出来,直接逃回了娘家。 丫鬟们只知道这些,具体的便都说不清楚了。 冯缨见状,也不强求,同魏韫一道进门。 他们甫一进门,正屋里顿时一静,那哭得快要断气的岳氏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们夫妻俩,顿时变了脸色。 「你们……你们来这做什么?是来看我们三房笑话的吗!你们的良心就不会痛嘛,这时候居然还跑来看我们笑话!」 「你给我住口!」在上首,魏老夫人头疼地拍了桌子。 她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喝恼怒,见魏韫和冯缨进门,脸上神色沉了沉:「你们来得正好,都坐下来听听。」 魏老夫人这么说,岳氏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母亲……母亲怎么能让他们小辈在这里坐着!这不是、这不是下媳妇的面子吗!真娘已经这么可怜了,母亲这是要逼死她呀!」 冯缨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就听见魏老夫人气得直喘气:「你再多说两句!你再多说两句,我就把你赶回岳家去!」 岳氏缩了缩脖子。 魏老夫人看向魏韫:「含光,你是有本事的人。你看看,这事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冯缨挑眉。 他们不过是在外头听小丫鬟说了几句,别的什么也不知,魏老夫人上来就问怎么办,是想叫魏韫怎么办? 「祖母,四叔母,含光还不知道真娘究竟出了什么事。」 魏韫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向来往不多,魏真的事他不可能一句都不过问就随便帮忙。 冯缨赞同地点头。 与岳氏一块跪在屋里的应该就是魏真了。 魏真是那种荆钗布裙都难掩姿色的美人,即便是已经生过孩子,她依旧身形窈窕丰盈有度。即便只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也能叫人看出楚楚动人的姿容来。 「真娘,」魏老夫人皱眉,「你还不说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岳氏想拦,魏真抬头,抹了下泪:「堂兄。」 她斯斯文文地喊了声堂兄,见冯缨站在魏韫身边,又接着道:「是堂嫂吧?堂嫂生得真好看。」 魏真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温柔。 冯缨颔首,就见魏真嘴角的浅笑缓缓落下,眼里浮上悲色。 「看见堂兄和堂嫂在一块,忍不住就叫我想起了徽郎。」 高家女婿单字一个徽。 听女儿提起女婿,岳氏忍不住又要嚎啕。魏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冲魏真道:「你仔仔细细把事情说清楚了,好叫你堂兄看看要怎么帮你。」 魏真应是,挂着眼泪便将自己受的那些委屈一五一十地说了。 冯缨听完,脑壳都疼了。 她过去在河西,见过很多寡妇。有的人选择再嫁,有的人守寡在家独自抚养儿女成人,也有的会招男人上门一起生活,甚至有寡嫂再嫁给丧妻大伯的情况。 可哪怕是再怎么不看重伦理的河西,也绝不会发生像魏真这样,公公觊觎寡妇媳妇的事。 魏真和高徽感情极好,所以高徽死后,她的情绪一度十分低落。甚至低落到连两个通房丫鬟跟人私奔都没精力去管。 他们夫妻俩成亲之后就从高家搬出来另住。 先是高徽身故,再是两个通房丫鬟跟人私奔,魏真的公公就趁机借口替她管家,从老宅搬了过来。 「姓高的那个混账东西怎么说也是真娘的公公,真娘哪怕觉得不合适,也只能让他住进来。」岳氏一把搂住梨花带雨的女儿,咬牙切齿道,「我苦命的真娘,实在是脾气太好了,才叫那个混账差点得逞!」 第36章 后头的话显然魏真已经说不下去了,岳氏也舍不得叫女儿再去回忆那些令人难堪的事,代她把之前说过的话重复告诉魏韫和冯缨。 冯缨一直沉默地听着,中间虽然皱过眉头,但没有多说一句话。 一直到岳氏讲完话,母女俩抱着痛哭,冯缨这才伸过头凑到魏韫耳边问:「这事要怎么办?」 高徽已经死了,魏真想从高家出来就没了和离的说法。 可看魏真的样子,好像也没打算回娘家。 魏韫看了她一眼,唇角翘起淡淡的笑意,而后很快收敛。 「祖母,真娘的事我已经清楚了,这几日就让真娘在家好好休养。」 「那真娘的事怎么办?」岳氏急忙追问。 魏韫道:「这事,不如问问真娘的意思,看真娘究竟想怎么解决。」 岳氏张了张嘴,还想再接着说话,魏老夫人早就已经不耐烦了,连着拍了好几下桌子。 「行了,行了!还不快点滚回去!」 魏老夫人一发话,岳氏就是再想纠缠,魏真也不敢留,忙扯着岳氏回去。 魏韫也没久留,将太子赏赐给老夫人的东西留下,便同冯缨一块回了栖行院。 院里的女卫们早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见冯缨回来,免不了凑上前来。冯缨听她们叽叽喳喳完,屈指弹了最当先的胡笳一个脑绷。 「吵死啦。你这么闲,不如去陪小羊玩。」 她说完,看着跟前笑嘻嘻闹成一团的女卫们,有一个人点一个道,「过段日子,平京城里应该就会设立一个女子学堂。到时候会有专门的师傅,教授各种安身立命的本事。你们要是想学,就都过去学点。」 女卫们一听要学东西,几个平日里最不好学的,当场一哄而散。剩下几个年长一些的,笑嘻嘻告退。 魏韫转身,见冯缨跟着进了里屋,直接往榻上扑,忍不住笑了两声。 「真娘的事,你打算帮忙?」冯缨脸朝下,闷在褥子上,声音闷闷的有些小别扭。 魏韫解开外头披的鹤氅,闻声道:「你呢?」 「我心眼小,记仇。跟四叔母相关的人,一个儿都不想碰。」 魏韫低笑:「其实真娘性子不错,同四叔母截然不同。高徽是太子手底下极其得力的一个助手,如果他还活着,真娘以后的生活会比现在好上很多。」 「其实我有一个办法。」冯缨抬起头,因为脸压在褥子上,鼻头红通通的,有些滑稽,「不过,照着真娘的性子,恐怕她是不愿意的。」 「什么办法?」 「碰到不讲理的人,就把他打到讲理。」 「……」 这倒的确,是她冯缨一贯的……办法。 「不、不行的!」 魏真果真不愿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恐惧,似乎对魏韫的这个提议害怕极了。 「堂兄,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没了丈夫,唯独能依靠的就只有适儿了。若是真把公公打了,回头、回头我还怎么在高家生活下去?」 冯缨的主意,大抵也只有她自己才适用,放在魏真身上,的的确确没什么用处。 魏韫也不强求,闻言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你可有想过要怎么办?」 魏真惭愧地低下头,听着屋外院子里适儿被丫鬟们带着玩耍的声音,攥了攥袖子。 「我、我不知道。」 「适儿才这么大,未来要依靠高家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果我的事被人知道了,我哪还有脸面去见夫君,适儿也会被我毁了将来的。」 见魏真脸上露出几分难色,魏韫闭了闭眼睛。 岳氏是个胆大的,也相当疼爱这个长女,可偏偏长女出生后不久,四叔就迷上了外头的女人。为了能把丈夫多留在身边,岳氏没少叫长女使力,于是一不留神让长女养出了温柔小意,失了那一点点的胆量。 于是这一回遇上事,岳氏简直气得昏头,恨不能带上人去把高家砸了,魏真却怕的不行,怎么也不肯走这一步。 「你还是想回高家?」 岳氏当初其实是想给魏真找一个更好的人家,毕竟魏家的门楣在那儿,谁不愿意同御前说得上话的世家联姻。 可岳氏挑女婿,别人也是要挑媳妇的。于是最后,魏真嫁去了高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 魏真的儿子日后但凡得高家三分助力,入仕就不是什么难事。 「公公……再怎样,也是高家的长辈,适儿日后还要依仗公公和大伯。」魏真绞着手指,轻声道。 魏韫很想说你还可以依靠魏家,可熟读女四书的魏真显然脑子里压根没有出嫁女回头再靠娘家的想法。 「堂兄,昨日见到堂嫂,我是真心羡慕你们。」魏真脸上的笑慢慢变淡了,「堂嫂生得好,同堂兄感情和睦,看着你们总是叫我忍不住想起夫君。夫君还在的时候,待我也曾像堂兄待堂嫂那样好。」 第37章 魏真有多羡慕他们夫妻,冯缨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还是老样子,起早练武,然后和魏韫一道用早膳,有时出门,有时待在栖行院陪着魏韫下下棋,看看书。 期间她提出的在民间设立女学的建议,经由魏韫的润色、太子的斟酌考量,呈送到了庆元帝的手上。 满朝文武虽各有意见,但经由花楼和暗门先后两桩事情后,朝中大半的大臣们也觉得与其让民间为了这等事乱哄哄的,没了章法,不如办个女学,教点东西。 左右,女子求学,求的又不是四书五经,不是功名利禄。 如魏韫所说,女学的事算是成了。之后便以太子妃的名义,在平京城中择了一处太子妃名下的宅子,正式办起了女学。 至于女学里的先生,请的也都是平京城中一些有名的大家。 女学开学的头一批学生,就来自于从暗门里被带出来改回良籍的一些女孩。 开学当天,作为提议者,冯缨自然去了女学。怀孕的太子妃也在场。 看着怯生生的女孩们不习惯地坐在学堂里听先生教认字,再看因为年纪小,只能坐在最前排的小羊仰着脖子,吃力地看着先生。冯缨心底里,那些还压着的不郁稍稍散了一些。 等冯缨回魏家,魏真已经带着高适回宣城去了。 「就这么回去了?」冯缨忍不住探过身,凑到魏韫身边问。 魏韫斜靠着桌子正在看书,闻言抬眼看她:「高家来人了,说要接夫人和小公子回府。四叔母虽然心疼女儿,可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就做主把三房院里的一个丫鬟给真娘带上了。」 冯缨一愣。 魏韫解释道:「那个丫鬟原先就是四叔手下人从外地买来送他的,模样生得还不错,从前只在四叔书房里伺候,后来生了一场病被四叔母挪去洒扫。这回去高家,就是为了让她引走高老爷,那丫鬟自个儿乐意,走之前还同三房的小姐妹们说自己是去享福的。」 他说完,就见冯缨拧着眉头看自己,下意识挑了挑眉:「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那个丫鬟,模样生得还不错?」 「嗯。」 「魏含光,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来着,平日里看着高风亮节的,怎么你还会去注意人家丫鬟长什么模样?」 冯缨话音才落,「啪」一声,脑门上挨了一下。 她哎哟叫了下,捂着脑门,就见魏韫哭笑不得地展开手里刚被卷起来的书:「你打我做什么?」 「打你个小白眼狼。」 「我是白眼狼,你是什么?」冯缨哼了一声,「你就是头大色狼。」 她说完就跑,一边跑一边乌拉乌拉地喊绿苔胡笳。魏韫仍坐在桌旁,抬头望向院子,她跑得急了,一个不留神在院子里摔了个屁股蹲,魏韫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唇边的笑意便再没消失。 魏真回高家后,因为那个特别有积极精神的丫鬟,过了近五个月的太平日子。 那丫鬟是个能作妖的,跟着回去没多久,就吸引了高老爷的主意。一来二去,还真就成了好事。 接着也不知那丫鬟说了什么,不过半月的功夫,高老爷带着她眉开眼笑地回了高家老宅。 高老爷离开的那天,魏真抱着适儿嚎啕大哭,夜里便又抱着高徽的牌位睡了一晚。 此后几个月,冬去春来,风淡云轻,魏真着实过了一段很安心太平的日子。 六月。 高老爷突然从老宅回来了。 高适年纪小,看到祖父只有满心欢喜,拍着手掌就要找祖父玩耍。魏真没法子,只好带着儿子去见高老爷。 忍着高老爷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魏真壮起胆子,询问起丫鬟的事。 哪知高老爷吹胡子瞪眼睛骂起丫鬟不守妇道,偷人偷到了长子头上。又说他被气得不行,和长子大吵一架,还被长媳埋怨,索性出来小住一段日子,顺便陪陪适儿。 魏真心里咯噔一下,不敢作声。 当晚,她就抱着高适入睡。哪知夜半时分,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敲门声一声响过一声,就快把她的门板砸碎了! 「小蹄子!快给你爹把门打开!不知道你爹我是为了什么回来的吗?」粗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分明是喝了不少酒。依稀还有丫鬟们上前阻拦,却挨了拳头,哭着求饶的声音。 高有德——高老爷这是彻底趁着撒酒疯不要面子了! 此时的魏真犹如惊弓之鸟,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得胆子,跳下床,费力将外屋的桌子拖到门处,死死将门板抵住。 等她做好这些,惊惶地回头,就瞧见适儿赤着脚,害怕地站在身后不远处。懵懂无知的孩子,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第38章 「小蹄子,还不赶紧开门!」高有德又狠命地拍打起来。 魏真哪敢出声音,紧紧抱住儿子,躲在墙角。 还是儿子稚嫩的小手摸到脸上,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从前高有德不是没来闹过她,可那时候顾忌适儿,他也没敢太过分。起码当着孩子的面,他一个作长辈的,至多只言语上戏弄几句,手上沾点便宜,其他更过分的,他都收敛着没做。 可这次,分明是酒醉心不醉,打定主意要得逞一次。 魏真抱紧了儿子,在黑暗中又惊又怕。 她后悔了,她不应该回来的! 大抵是喊累了,门外一时没了动静。魏真以为,她又逃过了一劫,等天亮就什么也不管了,带着孩子跑走。 正想着,窗子突然从外头被人砸开。 六月天的窗,装的是轻纱。一只花盆从窗外连着窗棱、窗纱一道,砸进了里屋,巨大的一声响,在地上崩裂开。 紧接着,从窗外爬进一个人来。 借着月光,魏真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高有德! 她忍住尖叫,但适儿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高有德年轻时很有一把力气,老来也不差,喝多了更是凭空多了一把蛮力。他几下功夫,从窗外爬了进来,也顾不上屋里没什么灯,直接循着声音找到了墙角里躲着的母子俩。 「小蹄子,要你好好跟老爷我耍耍你不肯,非要老爷砸了你的门你的窗,才准老爷拉你上榻是不是?」 魏真抱紧了适儿,哭着就要旁边跑。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力气躲得过长手长脚的高有德,冷不防就被人拽住了手腕,直接又拉了回来,摔倒地上。 她手一松,适儿从怀里掉了出去。 「你跑什么?」高有德把人压在地上,一手拽着手腕,另一手竟然在魏真后背上摸索起来,「你这身皮肉,被我儿子滋养了多少年,现在儿子死了,也该轮到老子了吧?」 有丫鬟在外面发出尖叫。 高有德眼神越发晦暗和猥琐,还透着一股子的得意。 「你上回带来的丫鬟,虽说勾搭上了我儿子,可到底没用,我已经赏给底下人享用了。不过男多女少,一个怎么够,你说,你这院子里的这些小丫鬟留给我的人玩玩怎样?」 院子里,尖叫声四起。 魏真拼命地挣扎,可怎么也挣脱不开,不仅如此,反而激得高有德越发强势。 「把她们嘴都堵上!」高有德回头吼了一嗓子,「这么吵,是想外人都知道是不……啊——」 高有德突然一个吃痛,按住自己胳膊大叫起来,「贱人!你敢咬我!」 魏真趁机挣扎开,慌忙往旁边爬。高有德两步就拽着脚踝,把人往地上摁。 「跑!你有种就跑!我看谁能来救你!」 高有德边说边解裤腰带,几下功夫已经光了下身。 魏真尖叫,生生挨了一巴掌,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等她缓过劲来,身上却松了力道。 月光照下,落在被高有德死死扣住脖子,手脚不停挣扎的适儿脸上。 「臭小子!你敢打你爷爷?」 「要不是老子,你爹都不存在这个世上,更何况是你!」 适儿? 「适儿!」魏真要疯了。 她的儿子,她和徽郎的儿子!他要杀了他们的儿子! 魏真爬了起来,抓起手边的小墩子,直接往高有德头上砸——一声痛呼,高有德扑倒在地,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有人爬进窗户。 她呆愣愣地坐着:「带适儿走……求你……带适儿走。」 她认得这人,是从魏家离开那天,就跟着一块回来的另一个丫鬟。 丫鬟动作利索地抱起昏过去的高适,想说话,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推撞。 丫鬟顾不上说话,转身就从窗子跳了出去。 一片惊呼声中,房门被撞开了。 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这天冯缨坐在窗前读书,魏韫就在一旁坐着,手里也拿着一卷书,看两行还拿笔在上头勾画,同她那一脸愁苦比起来,他才是真正在读书的人。 「我实在不懂,这刺绣的活里,怎么还有那么多的名堂。我还以为,只要跟着师傅,便能学会这针线底下的功夫。」 女学如今请了几位大家,分别教授刺绣和庖厨等功课。她把胡笳几个丢了过去当个旁听,却没成想反叫她们带了书来,闹着要她也跟着看看。 说是「姑娘当初说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然也要一块儿看书才是」。 第39章 于是她跟着看了,一个脑袋顿时两个大。 魏韫搁下笔,笑道:「刺绣又岂是一门简单的功夫。错针、乱针、锁丝、纳丝、纳棉、平金、影金,哪一样不是学问。」 看冯缨把书往脸上扣,魏韫摇头:「《尚书》里有载,衣画而裳绣。这不是只跟着师傅学,就能有一手好手艺的功夫。」 「你让你身边那几个习惯了拿枪拿剑的姑娘去拿针线,她们自然也要折腾你两下。」 冯缨无语了一会儿,道:「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女学刚开的时候,她就想把人丢过去。后来先去的是阿嬗,认了差不多两个月的字,胡笳闹着也要去。 她哪知道胡笳她们才过去,太子妃又给请了教授刺绣的大家。于是除了认字,还多了刺绣这门课。 正想回头同胡笳她们好好打一架教训教训,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捷跑进了屋子:「大哥,嫂子,真娘家里来人了!」 魏韫皱了皱眉,放下笔,拿粗制滥造的书签夹进书页里,起身问:「怎么慌慌张张的?」 魏捷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久,方道:「真娘房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带着适儿回来了,说是、说是真娘出事了!」 魏捷和魏真年岁相当,当初荀氏岳氏俩妯娌先后怀孕,岳氏憋着气要一举得男,免得日日看荀氏在自己面前假惺惺的得瑟。哪知道荀氏先生,又是一个儿子,岳氏过了一个月堪堪生产,却是出来一个养得白白胖胖的闺女。 妯娌俩的关系虽算不上好,可魏捷和魏真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的关系,一贯是来往比较密切的。 魏真那时候逃回魏家,魏捷就差点冲去高家剁了高有德。 听魏捷说完,冯缨跟着站了起来:「回来的丫鬟里,有没有一个生得高高的?」 「有。是有这么一个丫鬟。」 「是珈南。」 冯缨蹙了眉头。 魏韫看她,她如实道:「是我的女卫。真娘走之前,我让她跟着一道回去。珈南都回来了,真娘只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三人没再停留,直接往魏老夫人处去。 冯缨果真见到了珈南。她怀里抱着适儿,孩子大抵是吓坏了,整张脸始终是惨白惨白的,紧紧攥着珈南的衣襟,饶是岳氏怎么哄都不肯松手。 「好孩子,我是外祖母呀,你快过来让外祖母抱抱!」岳氏急得不行,手里难免没了轻重。 适儿受到太多的惊吓,被她这么一弄,登时攥紧了珈南,哇哇大哭。 魏老夫人一下子火了:「孩子已经吓坏了,你还要瞎折腾什么?」她训完岳氏训荀氏,「你们老爷怎么还没回来?派人去通知了没?」 荀氏连连应声:「去了去了,马上就回来了。」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魏老夫人更怒了:「康氏呢?康氏怎么没有过来?」 「母亲一贯不问事,还是不必请她过来了。」魏韫走上前道,「祖母,真娘出了什么事?」 魏老夫人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顶什么用,别管了真娘的事,结果自己又发病,害得你娘到处发疯。」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魏韫却不为所动。 他这几个月里,又发过几次病。旁人不知道,只当他身体又不好了,唯独他们夫妻俩心里清楚,那个藏在背后的人又在动手了。 毕竟那两个小厮埋的东西,都被冯缨挖了出来。 「能不能用,得知道真娘出了什么事才行。左右真娘都是魏家的姑娘,出了什么事,魏家要是没人出头,日后御史台的人知道了,拿她的事参父亲或者叔父们就不好了。」魏韫说。 魏老夫人脸色缓和了点,摆摆手,道:「你们俩再把事情同长公子说一遍。」 和珈南一块逃回来的,是当年跟着魏真嫁出去的一个小丫鬟。这几年也算是成了魏真的贴身丫鬟,见过一些世面。可经过了那天的事,她哪还有胆量说什么话,只不过比适儿好一些,却也是满脸惨白,恨不能躲在珈南的身后瑟瑟发抖。 魏老夫人没耐心了,指着珈南要她赶紧重复一遍。 珈南看了眼冯缨,低头把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听到高有德趁着醉酒撒疯冲魏真动手,还让手下人欺负她院里的丫鬟。岳氏捂着脸便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啕。 「哭哭哭,你只知道哭,事情还没说完呢!」魏老夫人气极了,真想狠狠给她两巴掌,「丫头,你继续说,刚才你就没把事情说完,现在赶紧说!」 「珈南。」冯缨出声,「高有德是不是没死?」 魏阳兄弟三人正好进屋,闻声都愣了一下,忙问:「高有德没死?那真娘怎么样了?」 第40章 珈南刚被带到魏老夫人跟前,只说了真娘差点被高有德欺辱的事,还没说完就被岳氏哭天喊地的打断。这会儿见人都问起,才继续道。 「高有德没死。我们在宣城里躲了一天,从街上听到点消息,高有德状告魏姑娘意图杀人,宣城县令把人关了起来。」 「我们还听说,那县令同高有德本来就是狐朋狗友的关系,这次人才关进去,还没过审,就直接认定按律判绞刑。」 「绞刑?」 所有人震惊。 岳氏尖叫起来:「我苦命的女儿啊!怎么就要为了一个混账东西死了!怎么就要死了!」 「你住口!」魏老夫人就想不明白了,自己当初怎么就给庶子挑中了岳氏做媳妇。 见岳氏被训话后满脸委屈的样子,冯缨收回视线,又问珈南:「有打听到消息,说什么时候执行么?」 珈南摇头。 魏阳皱眉:「宣城县令这件事做得不对。但凡是死罪,都必须州府决断,不是一个县令可以随意定下的。」 冯缨倏地回头,看向魏韫:「我去救人。」 魏韫并不奇怪:「怎么救?」 「清平县主的身份,压一个小小县令总还是压得住的!」 冯缨是骑马去的宣城。 同她一道去的,还有她那些许久没有再出动过的女卫。 曾叫十六卫们吃过苦头的女卫,一起绝尘,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从平京到宣城,正常车程下来,没有两个时辰绝不能到。但冯缨一行人只花了一个时辰,便赶到了宣城。 她们的动静不小,又是一群人骑着马,自然引起了城门卫的主意。几个守城的士兵说什么都不肯放行,非要她们拿出公验。 公验相当于现代的身份证。冯缨出门惯了,自己和身边人都有带着公验的习惯。 可那几个士兵看过公验却怎么也不肯放行。 胡笳性子急,当下就抬手要去摸佩剑。冯缨把人拦下,问:「你们要怎样才肯放我们进城?」 士兵将她们一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搓了搓手指。 冯缨笑了一声:「要钱?」 她抬手去摸腰上的荷包,士兵们笑了起来。 「要钱没有,不过正好,你们可以带我们去见见你们的县令。」 后头传来一个声音。 冯缨回头,长星赶着马车就近停下,紧接着渡云跳下车掀起帘子,将魏韫扶下马车。 宣城的守城卫不归县衙管。可既然有外地人连进城的钱都不肯出,那送人去见县令也是顺道的事。 那几个士兵约莫是拿惯了钱财的,见来了几个不识趣的外地人,顿时一肚子不喜,还真就把人往宣城县衙送。 县丞出来见人:「怎么回事?」 士兵笑嘻嘻:「就俩不识趣的外地人。回头大人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我瞧着挺有钱的样子。」 县丞眯眼,把手一摊:「把他们几个公验拿过来看看。」 冯缨和魏韫等人的通体气派看着就不像是寻常人家。县丞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年,总有些本事,当下看了几人的公验立即变了脸色,惶恐不已。 「清、清平县主,魏长公子!」 县丞喊完,见几个士兵还一脸茫然,气得抬手就狠狠给了几个巴掌,「还不赶紧认错!快认错!这位、这位是县主大人!」 冯缨摆摆手:「认错就不必了。」她抬头看魏韫,「守城卫如果无故吃拿卡要留难行人按律要怎么处理?」 「行人若有合法公验,守城卫则无故吃拿卡要留难行人,碍留行人一天,其头领便要挨一顿四十大板,再多则可打一百板。」 魏韫淡笑。 这打的虽是头领,可上头挨了打,下头又怎么讨得到好,自然是会被私下报复回来。 只不过各地守城卫总有那么二三人会吃拿卡要,但凡不过分的,当地县府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一回,遇上他们,也算是见了鬼。 「小的们哪里敢做这等事。」县丞擦了把汗,偷空狠狠瞪了几个士兵一眼,「还不知道两位贵人来咱们宣城可是有什么要事?」 冯缨大大方方地点头:「自然是有要事的。」 她弯了弯唇,客气道:「我家小姑子听说被告企图谋害公公,被宣城县令收监,还判了绞刑?不知道这案子可有拿到上头批复过?」 她说完,身边的魏韫接着道:「虽相信县令大人没有那个胆子,将这等大事越俎代庖私下执刑,可终究是魏家的女儿。」 他抬眼,「不知,县令大人可有升过堂,断过案?」 当然是没有! 县丞差点叫出声来。 第41章 要不是突然想起县令这次的昏招,是能连带着把整个宣城县衙上上下下全都拖下水,他恨不能立即跪地求饶。 只眼下,要是不帮着遮掩,堵上破绽,回头只怕真要吃苦头了。 宣城不算是块油水很足的地,毕竟离平京城太近了,近到但凡出点什么事,平京城里的人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往日里宣城县令也是个不敢行事太过分的主,大抵是好日子过得久了,人也跟着猖狂了起来,再加上一顿酒肉下肚,便昏头昏脑地帮高有德把儿媳收监,还糊涂地判了个绞刑。 「县令大人在何处?」魏韫问。 县丞嘴巴苦:「大人、大人出门去了。县主和长公子若是想要见高魏氏,下官这就带两位过去。」 有县丞带路,去牢房就显得格外的方便。 冯缨没让身后的女卫们都跟着进,可她们一行人等在牢房外,也叫狱卒们忍不住背脊生寒。 到底都是杀过人的,哪是他们这些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能比拟的。 「前头就是了。」牢头在前面走,很快就把人引到了一处牢房前。 女监里人不多,可要么已经疯了,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唱着曲,要么就睁着阴沉沉的眼打量往来的人。唯独魏真,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也不说话,也不闹腾,静悄悄的,仿佛认了命一般。 「高魏氏!高魏氏!魏氏!魏真!」 牢头喊了几声,不见应当,只得抓着铁链摇晃几下,叫了魏真的闺名。魏真这才扭头看了过来。 尽管大牢里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油灯亮着,可冯缨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魏真精神不济的样子。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侧的魏韫已经先开了口:「真娘。」 魏真愣愣地看着,终于看清了外头站着的都是谁。 她长房的堂兄,进门才不过半年的堂嫂,还有宣城县丞。那县丞一脸焦急,还掺了愧疚等复杂的情绪,看起来十分紧张。 「堂兄!」魏真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飞快地奔到门口,问道,「适儿呢?你们见到适儿了没有?」 「已经见到了。现下由祖母照顾着。」魏韫道。 岳氏倒是想把外孙带回去,可她哭得厉害,把适儿吓得哇哇大哭,还手脚乱挠乱踢,连他的亲外祖都抱不住。最后还是魏老夫人看不下去发了话,让珈南跟魏真的丫鬟一道在她屋里先看顾孩子。 「适儿没事就好。」魏真抽了抽鼻子,「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本事,差点害了他。」 「你害了他什么?珈南说,你是为了救他,才打伤了高有德。」冯缨突然开口,一边说一边扫了县丞一眼,「那老家伙没死,不过敲破了头,就告你杀人,也不知你杀的是谁。」 县丞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开口,却又不能不开口:「县主,是意图谋杀公公。这……这按照律法来说,确实是个大罪。」 冯缨翻了翻眼。 魏真似乎也觉得理当如此:「若不是堂嫂当初留了人在我身边,适儿只怕就要跟着出事。」 她抬头看着牢房周围阴森森,透着一股子霉味的环境,摇了摇头。 「这地方,只盼着适儿一辈子都别进来,千万别像他娘这么没用。堂兄,日后适儿就要拜托你们照顾了。若是……若是将来你们愿意,适儿也可以当你们的儿子。」 魏韫没有说话。 冯缨却气笑了:「要什么儿子。你的儿子你自己不养,怎么好意思丢给我们?」 魏真摇了摇头:「我就要行刑了……」 她话没说完,县丞倒抽了口冷气,一步上前:「夫人,可不好胡说!」 魏真愣住。冯缨也扭头看了过去。 县丞硬着头皮,只恨那祸害还不知躲在哪里吃香喝辣,嘴里解释道:「县令大人还未升堂过审,夫人怎好说自己就要被行刑了呢?这、这是乱了大启明律的事!」 冯缨在柱子上拍了一巴掌,铁链哗啦啦响了一阵。 「县丞倒是位通透人物。」仗势欺人的感觉实在太好,冯缨索性继续下去,「可我听说,宣城街上人人都知道,高魏氏意图谋杀自己的公公,已经被县令大人判了绞刑。不然我们夫妻俩也不至于这么急匆匆地从平京城里赶了过来。」 几句话的功夫,县丞汗流浃背:「只怕、只怕是以讹传讹。宣城不比平京,小老百姓没个见识,茶余饭后的自然就、就多了些说辞。」 魏韫遥遥头,道:「去请县令大人回来升堂吧。好让我们也瞧瞧,这绞刑,一个小小的县令是怎么判下来的。」 县丞急忙应是,冲两人深深地一鞠躬,急匆匆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真才发出声音:「我、可以不死了?」 她说完,却又摇头,「不行的,如果升堂,到时候谁都知道高有德是因为……等适儿长大了,他会怎么想?」 「你以为适儿长大了会心疼你?」冯缨不客气道,「等你死了,儿子真归我养,我就教坏他,天天虐待他,让他心里怨你恨你,怪你把他丢下。」 第42章 冯缨说完,魏真果然急了,戴在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魏韫忍不住低笑一声,拍了拍冯缨的后脑勺。 「我们过来,就是为了救你出去。」魏韫说,「堂堂正正的回去,比什么都叫适儿将来面上有光。」 魏真有些胆怯,迟疑地看看魏韫,又看看冯缨,最终缓缓点下了头。 宣城县令是被衙役从外室的床上拽起来的。 可以睡五六人都不带挤的大床铺上,两个女人搂抱在一起尖叫,县令被拽到地上光着屁股爬起来骂:「你们反了是不是?爷在做正经事,你们敢闯进来?」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衙役抹了把脸上脏臭的口水,咬牙:「大人,清平县主和魏长公子来了。」 「谁来了你们也不能打扰你们老爷的好事不是。豆_豆_网。」 高有德扶着腰,从床那头坐了起来,一边揉后脑勺,一边在旁边女人白嫩的腰上揉捏了把。 几个衙役把头一低:「是皇帝陛下之前刚封的清平县主,就是、就是河西盛家军那位鼎鼎有名的女罗刹!」 「一同来的是如今的太子侍讲,陛下身前的红人,平京魏家长房的那位长公子!」 这一下,县令回过神来,赶忙满地找官袍。 「快快快,快扶大人我回县衙!」 「大人,县主特意交代了,让大人把、把高老爷一块带回去。」 「做、做什么?」县令愣住。 衙役把头低得更下面了:「升堂断案。他们……是为了牢里的高魏氏来的。」 冯缨坐着,一手托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县衙正堂上的明镜高悬。身边坐着魏韫,不时为她添茶。夫妻俩看起来就好像是在郊游,半分不像是坐在县衙里等着升堂。 至于底下已经从牢里请出来的魏真,虽是跪着,可身下放了松软的蒲团,倒也不会累着。 县丞站在边上看着他们三人,额头上冷汗淋漓,眼见着大门里外围观的百姓越挤越多,可县令还不见人影,他忍不住又想回头写上辞呈,狠狠摔在那个祸害的脸上了。 「让开,让开!大人来了!都让开!」 在一片吆喝声中,县令终于挤了进来。 冯缨抬头,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还是头一回见过这么胖的人。就是上辈子也只能在网上看到那种胖得走不动路的人,这宣城县令却是胖得格外绵软,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那满肚子挂着的肉恨不能抖上几抖。 魏韫轻轻一咳嗽,冯缨忙收了笑,站起身来行礼。 「使不得使不得,」县令满头大汗,一看这堂上的情况,慌了神,「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县丞。县丞忙将事情说了一遍,又挤了挤眉眼。 冯缨只作不知,将自己的目的说了:「……这案子不如重新审理一遍,看看有没有哪里出了问题。」 「胡说八道!」跟在县令后头进来的男人跳了起来,「这等恶妇,亏得我儿死的早,要不然差点被杀的就是我儿了!这等人死不足惜!县主是想仗势欺人,包庇她不成?」 看样子,这就是高有德了。 冯缨心里默默的吐槽,生得又丑又老,只怕高徽的长相是像娘的,不然就凭他爹这张脸,别说太子不会让人在近前做事,就是岳氏当初都不定会看得上这个女婿。 「既然你说真娘要杀你,要么她是在何时何地动的手?」 魏韫起身,不等县令开口,抢先质问。 高有德:「自然是在夜里,在我儿家中!」 「据我所知,高徽身故后,他家中只有寡妻幼儿和几个伺候的奴仆。你身为公公,为何夜里会出现在儿媳家中?」 「那是我儿子的宅子!」 「若是访客,为何不归老宅?」 「那是我儿子的宅子,我作爹的,凭什么不能住?」 「你儿身故,家中只有寡妻幼儿,你可知避嫌二字?」 「我……」 「你说高魏氏是夜里杀你,那么是在客住厢房动手,还是在何处动手?」 「她……」 魏韫看起来温文尔雅,可真当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只叫高有德口舌打结,接不上话来。 「县令大人,高有德既然状告高魏氏意图杀人,那么大人可有拍人去现场看过?」 「这……高有德他脑后有伤,大夫都说了是被重物敲击所制,但是因是女子所为,所以捡回一条性命。下官以为这、这就是足够的证据!」 县令说着话,突然一声吼。 冯缨抬起头来,只觉得正堂上那明镜高悬四个字格外的刺眼:「所以,大人一不看证据,二不探现场,三不升堂过审,便匆匆结案,越俎代庖,以一个小小县令的身份判了个绞刑?」 第43章 「大胆!你竟敢咆哮公堂!你就算是县主,你、你、你也不能……」 县令手里哆嗦,惊堂木都快拿不稳了。 冯缨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过了县令的衣襟。 底下衙役立时就要拔刀,却听得整齐划一的一声「锃」,原本就站在堂下两侧的女卫们全部拔出了剑。 冯缨余光瞥了一眼,冲着县令眯了眯眼。 「你不会断案,就交给会的人断!」 她抬手一打,县令官帽飞起,稳稳落入站在一旁的县丞怀中。 「这位大人,」她转身退回到堂下,与魏韫并肩而立,「开始吧。」 「那不行!」县令大叫起来。 可谁还管他行不行。 就是在堂下等了那么久的宣城百姓,这会儿也等急了,听他这么喊,还有人跟着笑:「哟!大人不行了啊!」 「放屁,老子行的很!」县令吼,「我是宣城县令,是这里的父母官!是朝廷的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冯缨挑了挑嘴角:「很多人忘了,我可是承北府河西那个鼎鼎大名的女杀神。」 大堂内外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音。 有后来的,一脸茫然问身边人。人群里果真便有知晓的开始讲起河西盛家军,和盛家军里冯校尉的事。 再看站在堂下执剑的一群女人,还有谁不明白,这就是河西那头传说中杀得外族节节败退的女卫。 「你、你!你就是公主来了,也不能……啊——」 冯缨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聒噪的家伙,眼睛一瞟,胡笳立即跳出去,两下堵上人嘴,把人手扭到背后,利索地绑了起来。 县丞这时候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戴上官帽,捧着就走到了桌前。 县丞做的,一贯是辅佐协助县令管理辖内县丞及周边城镇。宣城县令是个没多大出息的,近几年更是懒得管理政务,加上这儿离平京城极近,日子太太平平的,没什么杀人放火的歹人,许多事还真就都让县丞做主了。 包括时而需要的升堂断案。 只不过,平日里大多是东家偷了西家的狗,南街丢的牛在北街找到这类鸡零狗碎的事情。这像模像样为着「杀人」两字升堂断案,却还是头一回。 「堂下何人?」县丞沉声道。 魏真咬唇:「民妇魏氏。」 高有德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回过神来,吼道:「还不快闭嘴!」 「高有德咆哮公堂。来人,先打十板,以示小诫!」 衙役们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壮起胆子,立即就有第二人、第三人跟上。高有德在一片嘻嘻声中被衙役们抓着摁到在地上,也不扒裤子,直接这么开始打。 打一下,高有德就惨叫一声。 底下一边打,上头县丞一边继续升堂。 「你与高有德是什么关系?」 「先夫高徽,是……高有德的次子。」 「你可知高有德状告你谋害公公?」 魏真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十板正好打完,高有德顾不上疼,趴在地上大喊:「你敢胡说八道!你想想你儿子!」 冯缨上前一步,夺过惊堂木,就是重重地一声拍:「公然威胁他人!再打二十大板!」 县丞哑然,想说这不合规矩,可再看魏长公子的神情。得,夫妻俩分明是一个意思。 魏真红了眼眶,捏紧拳头:「青天在上,民妇是冤枉的!」 「民妇夫君高徽为太子做事不幸身故。夫君走后,民妇带着幼子独自生活。可公、可高有德借口同大哥大嫂相处不睦,非要住进民妇家中!」 这高有德是个丧了妻的鳏夫,非要住进刚守寡的儿媳家里,怎么听都不合规矩。 「高有德多次窥探民妇,几次私下暗示,要民妇屈从于他。民妇不肯,逃回娘家。」 「为着我儿,民妇不得不回到家中。想着经此一事,高有德多少要忌惮魏家,不敢再胡来,而且民妇……民妇还特意带了人来,专门伺候他。可没想到……」 后面的话,魏真虽还未说出口,可堂下已经一片哗然,哪还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说!她在胡说!」 高有德抬起身子就要大吼,屁股痛得他嗷得叫了出来。 县丞已经听出点道道来了,抬头看了眼被捂着嘴「呜呜」直叫的县令。 「高有德!你既说魏氏是在胡说,那你如何证明?」 「我……她就是在胡说!我儿死前,我早有听说这女人在外头与野男人有了首尾,我儿一死,我看她孀居在家,居然还时不时出门,怕她让我儿戴了绿帽,我这才住进去的!」 第44章 「那是适儿的先生!适儿病了,不能去学堂,我做娘的去先生那儿给他告个病假难道不行吗?」 「你家丫鬟是摆设不成?非要你一个当家主母去忙这种事?」 大概是因为适儿,魏真被高有德激出了怒意,二人你来我往,辩得好不激烈。 冯缨被吵疼了脑袋,拍了拍桌上的惊堂木,见二人丝毫不顾及这边,几步上前,抬脚就往高有德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吵吵吵,吵什么吵。」冯缨皱眉,「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你说真娘差点杀了你,那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动的手?」 高有德嘴唇动了动,昂起脖子:「都、都说了是夜里,在我儿的宅子里!」 县丞脸上已经有点不太好了。他这反应,分明是瞒了重要的事。 「在哪间屋子,什么时辰?你还不老实交代!」 「子时,真娘寝居内。」 魏韫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魏真打了个哆嗦,握拳的手紧紧捏住,指甲抠进肉里:「那天,高有德突然回来,子时开始砸民妇的房门。民妇的丫鬟们自然不让,他就让他的人……就让他的人拉走民妇的丫鬟欺负。」 冯缨抿了抿嘴。 这种让受害人阐述受害经过的行为,感觉实在很不好。可魏真如果不说,高有德有的是嘴,把那些烂七八糟的理由往她身上砸,到那时更是有嘴说不清。 「……适儿是为了救民妇,才被高有德抓着。他差点就杀了适儿!民妇没办法,民妇已经没了夫君,不能再没儿子了,所以民妇就……民妇情急之下就砸了高有德!」 魏真说完,已经再没了力气,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冯缨别过脸,不忍去看。 具体的情况在牢里,她已经问过一遍。长星渡云也找来了高家的下人,问清楚了大致情况。 珈南抱走适儿后,高有德的人就撞开屋子,冲进门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高有德。因为能闻到血的气味,还看得到血,所以那些人下意识的以为魏真杀了人。 于是,有人报警,有人请大夫,也有人看住了魏真。 最后高有德没死,魏真被送进了大牢,高有德与县令有私,魏真直接被判了绞刑,压根不打算上报。 冯缨闭了闭眼,突然冲县丞行礼,道:「大人,该见的证人见吧。」 县丞行事果断,之后动作迅速地招来高家所有下人。这其中,有伺候魏真夫妇的,也有高有德手底下那些,连高家老宅的下人也都一并被叫了过来。 高有德的长子不肯出面,只让高家管家出来盯着。 冯缨在此后,一直沉默地站在边上,中间让人找了把椅子让魏韫坐下,自己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高有德。 县丞是个利索人,很快就查清楚了所有事。 高有德喜好美色,后院女人无数,也曾觊觎长媳。高家长子是个狠人,家里闹过几回,高有德只好收敛。 后高家次子高徽娶妻平京魏家女魏真。魏真容貌极佳,又是个绵软的性子,很快就被高有德看上眼。 此后高有德趁次子不在,多次骚扰魏真。魏真不堪其扰,又不敢告诉高徽真相,索性高徽为了方便为太子做事,选择搬出高家老宅,另外买了宅子。 再之后,就是高徽身故,魏真孀居,高有德堂而皇之地搬进宅子里,然后发生了之后一连串的事。 总而言之,高有德恼极了魏真,所以借着县令的手,要把人弄死报复。 真相查明,加上判绞刑本就从根本上不成立,魏真得以释放,而高有德则被直接投入监牢。 按律,他大约要在牢里关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冯缨怕他过些日子放出来后,又趁机报复魏真,索性让底下人又翻查了一番,找出高有德曾经翻过的但没有被声张开的事。 于是一罪加一罪,最后竟是要足足关上十余年。 等十余年过后,稚子也能长成伟岸青年,到那时魏真便有子可依,再不必害怕他了。 离开县衙的时候,冯缨一行人被高家的给拦住了。因着高有德是诬告,高家人倒也不会太咄咄逼人,可一开口难免还是有些难听。 魏真红着眼眶,低头不语。 冯缨嫌恶极了,直接让阿嬗带人把高家的都给拦了下来。 「高家的倒是脸皮厚。」 送魏真回他们夫妻的宅子,天色已经不早,冯缨顺势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魏韫擦干净手,闻声道:「高家这些年过得不差,尤其是高徽那时为太子做事,前途自然无限。高徽没了,以太子的性情必然会命人好好善待真娘。高家未尝敢小觑了真娘,但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他眯了眯眼,有些疲累。 第45章 「毕竟,真娘是个软性子,就算受了委屈,被高有德占到手了,如果不是因为高有德差点害死适儿,恐怕她只会忍气吞声,不让我们知道。」 冯缨「唔」了一声:「个人有个人的性格脾气。这事要是搁我身上……」 「搁你身上,你大抵已经同高家撕破脸皮,带着人和嫁妆浩浩荡荡回娘家了。」魏韫直接打断她的话。 好像是会这样。 冯缨想了想:「不过那样就有些可惜了。」她说着摇头啧舌,「遗憾,很是遗憾。」 「遗憾什么?」 冯缨突然冲着魏韫眨眨眼睛。 「遗憾和你夫妻一场,没能尽些欢喜。」 这简单直白的玩笑调戏,打得魏韫一个措手不及。 可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冯缨,他却不生一丝恼意:「那倒是的确有些遗憾。」 在魏真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亮,冯缨就带上人,启程回了平京。 宣城县令的官帽被县丞藏了起来,他恨极了高有德,又怕自己真受了连累被拿了官职,一大早就守在了城门口堵人。 索性县丞早有准备,叫守城卫在冯缨一行人出城前,把胖县令像抬生猪一样,绑着手脚,抬着就送回了县衙。 一边走,一边还有人故意在说:「大人,你何苦再去为难县主。县主嫉恶如仇,要是被惹恼了,说不定把你平日鱼肉乡民的证据也给翻了出来,到那时指不定等着大人的是什么糟心事呢。」 县令嗷嗷叫的时候,冯缨等人的车马已经出了宣城。 魏家从前一天开始等着人回来,就是夜里,也都特地嘱咐门房要是人连夜回来了,就赶紧禀报各房。 毕竟冯缨和魏韫手里,都有庆元帝给的,可以无视宵禁夜里出行的腰牌。 一直等到第二天,门房终于喊「长公子回来了」。 「母亲!」 魏真下了马车,是奔着跑到了岳氏面前。 母女俩抱作一团,嚎啕大哭。魏老夫人皱了皱眉,让嬷嬷把适儿抱了出来。 适儿奶声奶气的一声「娘」,终于打断了魏真母女俩的大哭。 见儿子怯怯地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伸手要抱,魏真红着眼眶,走过去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魏老夫人问起宣城的事,冯缨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魏韫看了她一眼,冯缨弯了弯嘴角:「祖母,孙媳嘴笨,还是让含光同祖母说说发生的事吧。」 宣城的事并不复杂,魏韫又是太子侍讲,本就善言,当下便将事情的经过结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饶是如此,岳氏仍免不了抓着一些地方,反反复复地问。 还是魏老夫人先不耐烦了,狠狠把岳氏训了一顿,冯缨这才偷偷松了口气,余光一瞥,魏韫的胳膊带着肩膀动了动,眉心微蹙,很快又舒展开。 「真娘,宣城那地方你可千万别再待着了,不如回家来。我们可以把适儿也带过来一块儿住。」 岳氏紧张极了。她平日里就是再不喜欢魏韫冯缨,这会儿也巴不得他们夫妻俩帮着说几句话。 「含光,缨娘,你们快帮我劝劝真娘!」 冯缨扬扬眉,这会儿突然主动了起来:「我记得,大启并不约束女子丧夫后必须留在家族中,与丈夫的兄弟嫂子们一起生活。」 「对对对,是可以的,可以的!」岳氏急忙道,「高徽已经去了,你何必留在宣城,不如回娘家来。你这样,家里的长辈们都心疼极了。」 岳氏是真心疼女儿,当下不管不顾地又要哭起来。 魏老夫人倒吸几口凉气,恼怒地直拍桌子,拍得桌子上盛了茶水的杯子连连跳起。 「哭够了就赶紧给我滚!」 魏真抹抹眼泪:「我还有适儿。况且高家并未分家,我要是回魏家,还不知我夫君的那些田产宅院会不会被家中大伯给抢了去。那是夫君留给适儿的,我得替适儿守着。」 她又说了些话,轻声慢语的,倒是叫人生不出太大火气。 「可适儿才多大,你还真打算守着宅子跟孩子过一辈子不成?」岳氏怒其不争,心疼地在魏真胳膊上啪啪打了几下。 这几巴掌是真打,声音清脆,冯缨觉得,指不定皮娇肉嫩的魏真胳膊上这会儿已经留了几个巴掌印。 「高家从前看着倒是不错,可如今看来实在不是一桩好亲事。」 冯缨能清楚感觉到老夫人落在她和魏韫身上的目光。她若无其事,仿佛没有感觉,只低头安安静静喝着杯子里的茶。 边上,魏韫漫不经心地递了块点心到她手里。 「左右高家不是个好的,外孙女婿也已经走了,真娘若是要守节也可以,却没道理叫孩子跟着吃苦受罪。不如这样。」魏老夫人道,「含光夫妇俩还没有孩子,不如就过继了适儿,好好教养,长大了也能孝敬你们。」 第46章 还低着头抽哒哒哭的岳氏被吓得发出尴尬的声音。 一屋子的人陡然间都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冯缨很快恢复镇定,嘴角轻扯:「祖母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我们不能生似的。」 魏韫不说话,别过脸,捂住嘴吃力地咳嗽,一边咳,一边还在费力安抚,看起来就好像在劝冯缨不要顶嘴。 魏真这时急忙道:「怎么能麻烦堂兄堂嫂。」 她低头:「适儿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舍得把他过继出去。再说,堂兄堂嫂年纪还轻,日后定然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且,哪有从已出嫁的堂妹这里过继子嗣的道理。」 魏老夫人似乎并没有真的打算让长房过继适儿,随口这么一提后,便借口困乏,让众人都散了。 回栖行院的路上,冯缨还没什么表示,耳朵极好,侍立在外却把屋里动静全部听得一清二楚的胡笳撇嘴说了一路。 魏韫只回头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还是冯缨,哭笑不得地回头,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嘴。 「叭叭叭这么能说,要不要我把你送到菜市口,让你帮着农户叫卖去?」 「姑娘!是老夫人欺人太甚……」 冯缨摇头,见魏韫揉着肩膀进屋,她索性在院子里站定。 「我呢,是不在意那些的。生不生,是我的事。想法设法过继,是他们的事。至于成不成,那是你们姑爷的事。」 「至于那些话,不过就是左耳朵进去了,再从右耳朵出来,仔细把耳朵掏干净,也就没什么了。」 她把话说完,见碧光走到身边,忙吩咐道,「去打盆水来,我要洗手。」 碧光得了吩咐,很快就端了水进屋。 冯缨仔细浸了浸,把手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转身。 魏韫正站在桌旁,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就是平日里冯缨睡的小榻。 「魏含光。」她叫了一声。 魏韫回过头。 冯缨大大方方地挽起袖子,冲着窗下的小榻努了努嘴:「这几天事多,我瞧你刚才动了几次胳膊,估摸着是肩颈酸了,你趴下,我给你捏捏。」 怕魏韫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冯缨动了动手指,「从前六舅舅每回累了,就哒哒跑来找我,让我给松快松快。我回回把他摁得嗷嗷直叫,叫完了他就又活蹦乱跳到处溜达了。」 说完,赶忙解释,「你放心!我一定轻点,不让你疼!」 魏韫有些诧异,见她手指纤纤,一副非捏不可的架势,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嗯完,他就听话地在榻上伏下。 冯缨伸手,松了松他的领子,又搓了搓手掌,这才手下轻轻地揉捏了起来。 她当体育老师那会,没少给学生放松肌肉,胳膊腿什么的揉揉摁摁有的是技术。 所以魏韫趴在榻上,没多会儿便觉得因为这几日奔忙僵硬起来的肩颈轻松了许多。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窗外时不时有丫鬟们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不过说的都是些院子里的杂务,比之从前,这半年来的栖行院越发像个铜墙铁壁,底下人也越发的齐心协力,好叫人能稍稍松口气,不必一直绷着精神,防备所有。 至于,那个混在忠心耿耿中的背叛者,总有一日要露出致命马脚来。 初夏,两人都已经换下了春装,夏装很薄,是那种隔着衣料都能清楚感受到温度的单薄。 冯缨不敢下重手,捏完肩后,顺势滑上魏韫的颈子、后脑勺。 怕他觉得不舒服,免不了微微弯腰,去观察他的表情。 可这一弯腰,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难免近了些,近到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味。 有一点相似,但又不一样。 这气味叫魏韫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疼了?」冯缨愣了下。 魏韫摇头:「不疼。」 冯缨笃定道:「那就是心底不舒服了。还是因为祖母提过继的事?」 魏韫垂下眼帘:「祖母想要过继,就自己去过继好了。左右都是养别人的儿子,祖母也不是没有养过。」 这话就说得颇有深意了。 冯缨没忍住,仰头就笑,脸上迅速染上绯红。是笑出来的。 「这话要是叫祖母听见了,回头可能就要罚你跪祠堂去。」 见她笑得前俯后仰,魏韫哭笑不得,只能从榻上坐起,伸手去护:「就这么有趣,怎么笑成这副模样?」 冯缨没留神,笑得撞上男人的肩膀,「哎哟」叫了一声,下意识揉了一下:「过继还不如自己生呢。你又不是被太医判了不行,哪能叫外人一口一个无后。」 她笑着,按在男人肩膀上的手指被人按住。 第47章 她脸上还挂着笑,抬眼看他,魏韫的嗓音有些低沉:「自己生?」 冯缨轻咳了一声,别开眼:「我就是……逗逗你……」 话是这么说,可对上魏韫幽深幽深的眼眸,她心底也是一片汹涌澎湃。 要说没有好感,那肯定是假。 要说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那单薄的好感没有日积月累,可能也是假。 虽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但冯缨自问会不会讨厌魏韫,讨厌和他有身体上更亲密的接触…… 废话! 想睡他很久了,只不过好面子,不敢提! 总不能叫她厚着脸皮凑过去问,魏含光,咱们要不要脱了衣服,为爱鼓掌,不是一次,是很多次? 尤其是这段日子以来,隐隐绰绰感觉到魏韫对自己也有点遮不住的好感后,她更是觉得要按兵不动。 眼下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可面前的男人…… 冯缨觉得魏韫简直是根木头桩子,推不动。 那些小说电视剧里演的,四目相对,于是干柴烈火……假的,都是假的!都已经这么近了,他怎么就动也不动一下! 冯缨心里有点小上火,索性最近也不是没口头上调戏过,于是一瞬间想通后,她直接跪坐在榻上,两条胳膊一伸径直环上他的脖颈,大大方方往他嘴角亲了一口。 也不用出声。 魏韫的眼神已经暗了,手也就势环上她的腰。 掐了掐,不是想象中绵绵软软的腰肉,而是有力的带着勃勃生机的腰身。 于是没忍住,环着的手在上面摩挲了两把,然后牢牢把住。 魏韫的动作,惊得冯缨差点跳了起来。 她下意识缩了下,耳侧就贴上了温热的唇瓣。她松开一只手,想要去推搡魏韫,却不留神碰到了他突出的喉结。 男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带起低低的笑意。 然后,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缨娘……」 情动的声音,是叫人欲罢不能的低哑。冯缨环着他脖颈的手忍不住使劲,原本放在身后的手掌也顺势用力,往宽阔的胸膛上扣压。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像是从四经八脉里传递出的酥麻,叫她心底一时激荡,偏过脸去迎上男人的唇。 魏韫没有防备,有一瞬的迟疑后,很快给与了回应。 唇瓣相抵,然后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原本只停留在唇瓣上的亲密接触。 等察觉到舌尖被人轻轻勾起,冯缨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巨大的感叹号,紧接着,腰上滚烫的手掌往上,抚上了她肌肤细嫩的脸颊,拇指就放在脸侧,烫得她呼吸都乱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动静。 长星脚步匆匆,嘴上喊着「公子恕罪」,然后推开门,站到了里屋的垂帘外。 隔着帘子,他声音沉稳,但呼吸混乱。 「长公子,东宫来人了,说太子妃不好了。」 冯缨对太子妃印象极好。哪怕是在书里,太子和太子妃夫妇俩都是十分正面的形象。尤其是太子妃……等下,太子妃是不是出过事? 冯缨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手下用劲,一下推开了魏韫。 「是谁来报的消息?可有说太子妃出了什么事?」 她动作干脆,从魏韫的怀里落地,而后又回头,大大方方在他嘴角上亲了一口。 「东宫来人报信,只怕太子妃真的不好了。」 魏韫看了冯缨一眼,摸摸唇角:「长星。」 长星回应:「是太子身边的戴公公。」 东宫伺候的太监女官中,戴公公身份特殊,是庆元帝亲自挑选送到太子身边的。戴公公如今的年纪已经不小,在东宫已不怎么做事,这回亲自跑来报信,魏韫也知道,太子妃应当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夫妻俩往院外去,很快见到了神情凝重的戴公公。再一问,竟是太子妃突然早产。 太子妃这一胎,满打满算也才八个月。 老一辈都说,七活八不活。 太子又让戴公公来报信,只怕太子妃这一胎不止是早产这么简单。 魏家的马车很快进了皇城,而后转到东宫。 东宫内,尤其是太子妃住处,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太子妃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冯缨匆匆走近,就看见太子在产房外紧张地不停来回踱步。 身边的大太监还在不住地安慰太子:「太子妃这一胎本就不稳,连太医都说怕是会早点生,殿下不必担心,里头都是有经验的婆子,太医也在边上候着呢。」 大太监有些面熟。 听到脚步声大太监回头,冯缨这才认出这一位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第48章 「殿下,长公子和县主到了。」 太子急忙转身:「含光,缨娘。」他急忙抓着魏韫的胳膊,神情焦急,「太子妃早产,孤心绪不宁,只要召你们夫妻进宫来。」 他的手汗津津的,却都是冷汗。 魏韫视线往下,一瞬后抬起眼,低声:「是意外?」 太子摇头:「有人动手,孤与太子妃没能防备住。」 那就是故意谋害了。 冯缨听到声音,正要说话,产房内又是一声惨叫。 宫女急匆匆端出血水,又匆忙往里送干净的水和帕子。 太子也顾不上说太多了,见有良媛良娣往身边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顿时发泄出来。 「都给孤滚出去!」 「没有孤的话,谁也不准踏出自己宫门一步!」 冯缨往那群连走路都要宫女扶的东宫女眷身上看。那里头有一个人,她还见过,就是闯进崇文馆的那位崔良媛。 产房内的太子妃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可那声音听着……却好像是猫叫。 冯缨一愣,就见太子已经不管不顾,两步上前踹开了仍旧不肯打开的产房。 那位走在最后,还没走远的崔良媛跺了跺脚,趁机转身跟了过来。 冯缨眯了眯眼,紧跟入内。 产房内,嬷嬷手上报这个裹了襁褓的婴儿,虎口贴在纤细的脖颈上,神情犹豫。 「怎么回事?」太子怔愣,「卫嬷嬷,你在做什么?」 冯缨走到屋内,太子妃还在昏睡。床下还丢着很多带血的布,屋子里,血腥味浓重。 太子从毫无防备的嬷嬷手里夺过孩子:「太子妃舍命生下来的孩子,嬷嬷居然打算趁着她还在昏迷,就这么把孩子掐死不成?」 「殿下,这孩子……这孩子……」 冯缨看过去,襁褓遮住了孩子的脸,哭声细弱,仿佛猫叫。 崔良媛这时候突然伸手,一把掀开襁褓。 「妈呀,这是怪物啊!」 崔良媛话音才落,太子狠狠一脚,把人直接踹倒:「来人!把崔良媛拉出去!」 「殿下!那是怪物,太子妃她生了个怪……」 「堵上她的嘴!」 混乱中,冯缨终于看清了襁褓里孩子的脸。 那是一张特殊的面容。 头小,脸庞一大一小不对称,甚至有些像名画《呐喊》里的样子。一双眼睛,眼距很宽,眼角下斜…… 这是…… 「殿下!」卫嬷嬷噗通跪了下来,捂脸大哭,「殿下,娘娘生下了怪物,娘娘生下了怪物!这孩子不能留!」 太子显然也看到了孩子的脸,饶是如此,他仍旧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这是太子妃为孤生的孩子,是孤的次子,不是怪物!」 冯缨拦下盛怒的太子,蹲下身问:「嬷嬷,这是陛下的孙子,这孩子姓李。不管他是怪物还是生病,要生要死,都不该有嬷嬷你做主。」 产房内,宫女婆子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 太子紧紧抱着孩子,一脚将一个试图逃跑的宫女踢开:「今天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若有人胆敢向外传话,就等着被孤……」 话说到一半,戴公公进来了。 冯缨起身看他,上了年纪的老公公扫了一眼满屋的宫女婆子,微微弓起身子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了。」 太子脸色一白。 「这事瞒不了表舅和表舅母的。」冯缨抱过孩子,小心翼翼地重新遮住孩子的脸,「表哥,你得主动告诉表舅,这孩子才能有活路。」 襁褓内又发出几声小猫叫。 冯缨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低声哄了起来。 她别的不懂,只是从前在医院里探病的时候,凑巧见过同样的症状——小二猫叫综合征。 据说是因为染色体缺失的关系,所以导致患儿发育不良,有明显的生理短缺。 换言之,这孩子就是个在古代,一定会被当做怪物的畸形儿。 太子沉着脸出去,而后很快引着帝后进了屋。 魏韫就跟在其后,见冯缨抱着孩子站在太子妃的床榻边,几步走了过去。 「孩子怎样?」他低声问。 冯缨摇了摇头,悄悄掀开襁褓一角,露出了孩子的脸。 魏韫眯了眯眼。 庆元帝挥手,让张公公带人将参与到太子妃生产的所有宫女婆子全都带了下去。 卫嬷嬷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眶通红。 「那是太子妃的奶嬷嬷。」太子低头。 第49章 庆元帝颔首:「缨娘,让朕看看孩子。」 冯缨坦荡荡的抱着孩子走近两步。襁褓掀开,露出里头怪异的小脸。 怕庆元帝心下生厌,她还十分积极地安抚道:「这孩子虽生得怪异,但听说太子妃怀孕时这孩子十分乖巧,从来不闹,说不定还是难得的祥瑞。」 「三国志记载,刘备刘玄德身长七尺五寸,站直了身子,双手下垂就能摸到自己的膝盖,脑袋一晃就能瞅见自己的耳朵。」 「陈朝皇帝,七尺五寸,日角龙颜,垂首过膝。」 「往远了说,还有伏羲。龙神牛首,两肩往下耷拉,便能和咯吱窝齐平,鼻梁像山,额角像太阳,眼睛巨大,头发像马鬃,嘴唇像龙,牙齿似龟。」 冯缨觉得自己快把脑汁都挤干了。这种时候,真的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不管是原书还是什么正经书,她都看得太少,太不仔细了! 她说得紧张,差点咬到舌头。 一旁的太子满脸感激,视线投向还在昏睡的太子妃,不由得眼睛酸涩。而后当着众人的面,跪了下来。 「父皇,这孩子归根究底是儿臣和太子妃的孩子。儿臣怀疑,是有人下毒,这才致使太子妃早产,更使得孩子……生成了这副模样。」 庆元帝没有说话,门外太医们此时鱼贯而入。 冯缨诧异。就见张公公小声吩咐了几句,太医们立即各自散开,另还有人专门带着几位太医出了产房,径直往别处去。 不多时,有太医在产房内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皇后接过太医呈上的一块沾了一点血迹的布,放在鼻下闻了闻。 「有红花的气味。」 皇后满脸震怒,张公公赶忙上前拿过。 冯缨凑过去。布上沾的血不多,所以没能遮盖住上头的淡淡的红花气味。而且,这块布本身的颜色也和正常的布料有些不同。 她回头,魏韫显然也注意到了。 「是浸泡。」他道,「但这种伎俩应该不足以致使太子妃生产过程中大出血。」 庆元帝看着太医:「还有什么?」 「陛下,还有这个!」 几名太医急匆匆从外头跑进门来,初夏的季节,已是跑得满头大汗。 其中一名太医手捧一物,进门脸色惨白:「此物同毒药相近,只是少量服食,并不能立即致人死地,反而……反而……」 「反而会使得腹中婴孩……夭折,或者……模样怪异,即便养大成人,也不过如孩童一般天真稚嫩。」 当太医的,鲜少会有不聪明不会说话的。 毒物在手,饶是最会说话的太医,此时也不敢将话讲得太明白。 「此物从何处找到的?」 「崔良媛院中。」 太医说完话后就闭上了嘴。产房内,静悄悄的,太子脸上已经是黑沉沉一片。冯缨看看太子妃,再看看孩子,拧了眉头:「这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冲孕妇下手?」 太子心里一颤,道:「是孤的错……」 庆元帝摇了摇头:「与你有什么关系。先将崔良媛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 张公公忙口中称是,带着人退下。 不多时,崔良媛及其院中上下宫女太监都被丢到了产房门前。 皇后留在产房内,同宫女一道照顾太子妃和孩子。冯缨闻着里头的血腥味,有些坐不住,索性也跟着走了出去。 产房外,一个蓝衣太监惊惶地扑到太子脚边,试图去拉拽太子的衣摆,可是不等他伸手,太子已经被人轻轻一带,避开了他的动作。 冯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皱了皱眉。如果这太监是为了暗杀太子,要不是魏韫动作快,只怕已经被他得逞。 太子感激地看了眼魏韫,后者一言不发,目光随即在宫女太监的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你是在崔良媛身边伺候的?」冯缨主动上前询问。 蓝衣太监哆哆嗦嗦,不作应答。 冯缨眯了眯眼:「看样子,这是觉得我越俎代庖,不该过问了。」她回头看庆元帝,「陛下,让您亲自审问宫女太监,未免太劳师动众了些,不如就交给我。」 庆元帝挥手:「缨娘随便问。这宫里头,朕让你做什么,你尽可以去做。」 庆元帝话音落,冯缨就分明站在稍远点的那位崔良媛脸色变了。 她倒是没再被堵住嘴,可在庆元帝跟前,也不敢随意开口再吵嚷什么太子妃生了个怪物了。 「奴婢知道是谁给太子妃下的毒,求陛下看在奴婢说出真凶的份上,绕过奴婢!」说完,蓝衣太监就举起手,准备发个毒誓表真心。 「发誓要是有用的话,天下就没骗子了。」冯缨伸手,轻轻一拨,拦住了蓝衣太监的动作,「你尽管说,我这边听着。我也好奇,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不过呢,你要是故意蒙骗天子,那就是抄家灭祖的死罪了。」 第50章 「奴婢不敢。」蓝衣太监乖乖把手收了回去,藏在衣袖里使劲揉了揉发疼的手背。 「县主。」蓝衣太监微微仰着头,眼神发亮,看着冯缨,「奴婢曾经在崔良媛的寝屋内发现了一包东西!奴婢还亲耳听见过崔良媛是怎么吩咐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往太子妃常用的茶饮里放东西!」 「狗东西!」崔良媛蹬蹬跑上前,狠狠踢了蓝衣太监一脚,太监哎哟一声,捂着腰滚到了一遍。 「殿下!」她红着眼眶,噗通跪下,「殿下切莫听这狗东西胡言乱语!」 蓝衣太监赶紧爬到冯缨脚边:「县主,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崔良媛不光下毒,还在找人等太子妃生产的时候来一个一尸两命……啊!」 太监的话还没说完,崔良媛突然拿下头上戴的簪子,神情狰狞的扑了过来。 冯缨随即飞起一脚,直接踹上崔良媛的胸膛,把人踹出去摔到了宫女堆里。宫女们顿时一片尖叫惊呼。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出人意料。太子怔愣一瞬,旋即回过神来:「拿下!」 戴公公赶忙带着人上前,把崔良媛抓了起来。 崔良媛使劲挣扎:「殿下,妾身是冤枉的!妾身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狗东西,污蔑妾身谋害太子妃!」 「其实你不用挣扎。太医手里的药粉只要仔细查查,就知道是谁带进宫里的。」冯缨把整包药粉丢到崔良媛面前,「既然是毒药,想必花了不少钱。宫女太监就不必说了,俸禄估摸着是不够用的,根本就买不到。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良媛你嫌疑最大。」 崔良媛否认:「东宫里还有其他女人!是她们下的毒,不是我!」 「所以,我都说了,只要仔细查查,就能知道是谁带进宫的。」冯缨皱眉,「总不能张三带进宫的毒药,交给毫无关联的李四去用。除非,是有人想要一箭双雕,害太子妃,也害你。」 「是的是的!真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冯缨与魏韫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后者轻咳:「崔良媛可知道这毒药是什么?」 「不、不知道……」 「那不如,良媛尝尝?」 崔良媛愣住。 一旁的张公公忙上前解开,露出里头包着的白色粉末。一院子的太医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这时候多嘴说上两句话。 太子沉着脸:「你也尝尝。」 崔良媛咬着唇,从冯缨这边看去,她的手虽然一直在微微颤抖,但丝毫看不出害怕。 接着,她以小拇指沾了一指尖的药粉,慢慢的,慢慢的往嘴里送。 等她舌尖碰上指尖,冯缨开口:「其实药粉被我换了,这里头装的是上战场时候用的见血封喉。」 冯缨话音刚落,崔良媛就掐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往地上吐东西。 什么仪态姿容,她全都不顾了。 吐得满脸发青,眼眶通红。 「把崔良媛拿下!」冯缨一把拿过药包,转手扔回给张公公,「太子表哥,你可以好好查查这药粉究竟是谁送进宫里的了。」 「你冤枉我!」崔良媛被摁在地上尖叫。 「你当大家都是傻子呢。」冯缨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歧视脑子不好使的人。 魏韫抬了抬手,自有人上前把人押下去,又让东宫的小太监把其他太监宫女们的嘴巴堵上,一并带走。 就连太医也在冯缨笑盈盈叮嘱下,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了。 「她根本不怕。」太子闭上眼,「她刚才尝药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怕。她知道的,知道那药粉只吃一点点根本不会死人,也不会有太多问题。」 一直到冯缨突然开口,骗她说药粉换成了见血封喉,崔良媛这才怕了起来。 她那么用力地想要把吃进嘴里的药粉吐出来,可她压根就没想过太子妃会不会怕。 太子抹了把脸,愧疚道:「父皇,接下来的事,请交由儿臣处置。」 庆元帝点头:「你是太子,是大启未来的天子。朕与你说过,不可慢待太子妃,不可让其他女人生出害人之心。」 庆元帝拍了拍太子的肩头:「你要记住,这次是你的疏忽,所以才害了太子妃和你们的孩子。」 崔良媛下药害太子妃的事,被瞒在了宫墙之内。 不过一日,冯缨便已经从魏韫处,得知了崔良媛下药的动机。 说来,不过就是为了利。这利,有崔家门楣,也有崔良媛自己在东宫的地位。 事情追根究底,还要追溯到小半年前的暗门上。 崔良媛的兄长被查出不仅自己名下有暗门,专门做一些不上道的生意外,还参与了平京城中好几次女童被拐的案子。 第51章 冯缨就撞见过崔良媛找太子求情,太子并没有松口。崔家大公子很快被查清了所有罪证,直接和其他人一起被发配边疆。 流放途中死人是常有的事,崔家大公子就很不凑巧,还没到发配的地方,就死在了路上,最后连点灰都没能送回家里葬下。 紧接着,城中设了女学,太子妃因此扬名。不光是那些朝廷命妇,就是东宫里的其他姐妹们,也成日里捧着太子妃。崔良媛就这么一日日看着,心里的恼怒越来越多,终于在一次与家人见面的时候,提出了毒计。 崔家接二连三出事,到这回,算是彻底不行了。 崔良媛直接被贬作庶民,逐出宫去。崔家几个在朝为官的子弟,被连带着贬官三级,离京赴任去了。 等崔家最后只剩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崔老大人的时候,小皇孙都已经满月了。 太子没有为这个孩子办满月,外头的人自然也还不知道小皇孙是什么模样。倒是有消息说,太子妃为了生这一胎,坏了身子,恐怕不能再怀。 冯缨为这消息,揍了几个纨绔子弟。那几家为这消息正蠢蠢欲动呢,结果家门口就被人丢了几个家里的纨绔。再一问是被谁打的。 清平县主。 不敢惹,不敢惹。那可是能喊太子妃表嫂的女杀神! 七月天,不用动都能出一身汗。 冯缨活络过拳脚,回栖行院的头一件事,就是泡了个舒服的澡。 魏韫又进宫去了。他很久没有发病,连着几日进出东宫。 冯缨就是知道他这会儿还在宫里,于是泡过澡,直接赤着身就从屏风后绕出来准备捞丢在小榻上的衣裳。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动静,还不及她反应过来,屋里就多了个人。 渡云的声音还在门外。 「长公子,胡……」 话没说完,开了一半的门被人「砰」一声关上。 隔着珠帘,瞧见一身天青色锦袍,如松如柏的身姿,冯缨顿时回过神来,惊得立马捞过榻上的锦被,囫囵裹到了身上。 动作太急,冷不丁就被被子绊住了脚,冯缨整个人就要往边上栽,嘴里下意识叫出声来。 珠帘碰撞间,「哗啦」作响。 「姑娘,怎么了?」窗外传来胡笳的声音。 冯缨额头抵着胸膛,吓得直喘气。 「没事。」她睁开眼,双手还紧紧攥着胸前的被子。 她尴尬地抬头,冲着魏韫笑了笑:「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拉被子遮挡的动作,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可惜,尽管隔着珠帘,他还是把该看见的都看在了眼里。 混迹疆场的人,却生得一身雪肌玉肤,胸前被遮住大半,露出的小半雪团上还带着水珠,泛着莹润的光泽。 魏韫挪开眼,扶着冯缨腰背的手却丝毫没有放开。 「东宫又出事了。」 「又……怎么了?」 他回过头:「小皇孙夭折了。」 才满月的小皇孙没了。 冯缨当然满脑子都是疑问。 任谁都看得出来,尽管小皇孙模样古怪,可身体还不算太差,太子和得知真相后的太子妃对这个孩子也是极尽疼爱。 太医说了,小皇孙虽然身负怪病,但这个病症从前也不是没见到过,只是模样怪了点,日后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聪颖,可平安长大是无碍的。 庆元帝和皇后对此并不介意,还给了小皇孙许多赏赐。就连冯缨都听皇后提起,皇帝表舅私底下说过,等小皇孙大了,就封个郡王,好叫未来的太子多照顾照顾。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突然就……没了? 「是胡老夫人亲自动的手。」魏韫又爆出一道惊雷。 冯缨倒吸一口气:「太子妃的祖母?」 冯缨只觉得气血翻涌,下意识问道:「这是谋害皇嗣!胡老夫人疯了吗?」 魏韫侧着身,捞过衣裳搭在她的肩头,眼帘微垂:「正是因为没疯,所以选择送小皇孙早点走。」 冯缨冷笑,道:「小皇孙活着,难道要吃他胡家的大米不成?太子表哥怎么说,太子妃知道么?」 「太子妃不知情。」 冯缨盯着魏韫那张平静的脸,恨恨地抓过他的手咬了一口。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像这样子,不是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就不知道疼?他的表情实在是太平静,就好像小皇孙会出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太子妃不知情,那太子呢?」 冯缨瞪圆了眼睛,「总不会胡老夫人一个人,瞒着太子太子妃就这么把小皇孙给……」 魏韫「嗯」了一声:「太子的确也不知情。事发的时候,太子气得昏了过去,我出宫前方才醒了过来。」 第52章 冯缨瞧着魏韫这样,看着的确不像是骗人:「小皇孙就是再不好,也是姓李的。胡老夫人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明日进宫陪陪太子妃就知道了。」 魏韫没说的是,太子妃在知道小皇孙没了之后,哀恸至极,若不是太医就在身边,只怕立时就要抛下太子,跟着小皇孙去了。 小皇孙一死,帝后就到了东宫。胡老夫人自然不会承认让小皇孙早点去了,是她和胡家的主意。那个不留神「害死」了小皇孙的老嬷嬷为了恕罪,当场触柱而死。 胡家是太子妃的娘家,胡老夫人又是朝廷命妇,「害死」小皇孙的老嬷嬷也自绝了,饶是帝后再怎么恼怒胡家的决定,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最合适的理由。 他出宫前最后的想法,就是胡家在自寻死路。 翌日,冯缨去了东宫。 太子妃的身子在接连两次生产,又经历了早产、产时大出血及丧子之痛,现如今已经到了不服用安神药,就无法入眠的状态。 大白日的,她靠着软枕,坐在床上,一直发着呆。即便冯缨怎么找话,她都沉默地看着手里的襁褓。 边上有宫女在收拾东西。 「这些衣裳都是新做的,因为是下面新进贡的料子,太子喜欢的很,特意挑了好些,让人连夜赶工给孩子做的。」宫女捧着一叠小衣从旁走过,太子妃终于抬起头,看着那些衣裳出了声,「那时候孩子还没出生,我让太子慢些来,不着急,他却不肯。可到头来……都还是新衣裳。」 「那就给小皇孙捎过去?」冯缨看着宫女装了满满一个箱笼的衣裳,提议道。 「孩子……还太小。」太子妃低下头,「如果不是陛下开恩,小皇孙只怕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太子妃说着又要哭了。 冯缨赶忙安抚。这时身后传来帘子被撩动的声音,她回头看,就瞧见一位雍容富态的老妇人同个打扮得明媚娇艳的少女走了进来。 冯缨挑了挑眉。这老妇人她倒是认识的。 太子妃的亲祖母,胡老夫人。 至于跟着进来的少女,却是张陌生的脸孔。 「原来是清平县主。」胡老夫人笑了笑,「这是老身的小孙女,单字一个樱,倒是与县主十分有缘。」 冯缨客套地问了声好。太子妃这时抬了下眼,旋即别过脸去,攥紧了被面。 冯缨看看太子妃,再看着花般娇艳的少女,眯了眯眼,问道:「老夫人带胡姑娘进宫可是有什么事?」 胡老夫人道:「小皇孙没了,老身见太子妃娘娘心情低落,便想着让她们姐妹一块儿好好聊聊。」 不得不说,太子妃的这位小堂妹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比东宫里的那些良媛良娣们生得都好,精致的鸭蛋脸只略施粉黛,就让周围的宫女都失了光亮。 这样的美人放在如今精神不大好的太子妃身边,如何不引太子注意。 聊天开解是假,只怕胡家是想让这小孙女进宫来伺候太子的。 有冯缨在太子妃身边,胡老夫人几次想要说起事情,话到嘴边都停了下来。便是胡樱也只能时不时简单地说上两句话,却是连太子妃一句搭理都没有得到。 即便冯缨有意识地守着,不想叫太子妃听见胡家那些乱七八糟的打算,可人有三急,她总还是得出去解决下问题的。 等回来的时候,隔着帘子,她果真听见胡老夫人同太子妃说起了胡樱。 「你这一年是怎么搞的,这孩子怀得本就不稳,小皇孙生下来那副模样居然还让孩子留着。」 「那是我和太子的孩子。」太子妃的声音透着悲凉,「我作为母亲,难道要把活生生的孩子都杀了不成?」 「那样的怪物留着做什么!」胡老夫人带着怒气,「我帮你把孩子送上路,是为了你好!」 「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胡家,祖母难道心里不清楚吗?」太子妃苦笑,隔得远些冯缨都能听出她话里的心酸,「祖母以为,小皇孙没了,我的身子坏了,胡家就一定还能再进一个姑娘,保住胡家这百年荣耀?」 胡老夫人脸色一变:「胡说!这里是东宫,你说这话做什么!你身子坏了,太医都说你可能再怀不上孩子,大皇孙还这么小,难不成你要让胡家只守着你们俩不成?」 「不合时宜的话分明是老夫人先提出来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却成了我嫂嫂的错?」 冯缨心里腾地烧出一团火焰来,掀了帘子,几步走了进去。 胡老夫人已经坐到了太子妃的床边上,胡樱就坐在床尾矮墩上头,看着安安静静的,脸颊早浮上了红晕。 冯缨往她们祖孙俩脸上扫了一眼,张口就道:「这东宫里头,要进什么人,能进什么人,那是皇帝表舅和太子表哥决定的事,同你们胡家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胡老夫人一瞪眼,一旁的胡樱赶紧上前:「县主误会了,祖母她……」 「祖母想送堂妹进来,难道不是为了胡家?」太子妃蓦地抬头,「祖母说是为了我好,让堂妹进宫帮我固宠。可这究竟是固宠还是夺宠,祖母以为,我是傻的不成?」 太子妃现在身子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病态。饶是如此,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老夫人,还是强硬地反抗了起来。 她从来不求太子是她一人的,只是胡家的举动,让她太过心寒。 她的孩子……她和太子的孩子,生生是被胡家杀死的! 「祖母以为,小皇孙没了,胡家就还能往东宫里送人吗?」太子妃捂着心口,脸色发白。 冯缨赶紧上前,又是端茶递水,又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好叫太子妃能舒服一些。 太子妃咬唇,紧紧抓着冯缨的手腕,一双眼怒视胡老夫人:「陛下不傻,太子不傻,我也不傻!」 胡老夫人到底与太子妃不欢而散。胡樱有心再留,也被太子妃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人前脚走,后脚强撑着的太子妃突然爆发,嚎啕大哭,差点背过气去。 宫中顿时乱成一团。 冯缨在旁边守着,看着宫女慌张地进进出出,请来太医,又很快迎来太子,她这才沉着一颗心,走到了宫殿外。 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个声音来,是她听习惯了的低沉和温柔。 「你身上不舒服?」 她回过头,魏韫来了。 论身份,即便是东宫侍讲也不好在太子的后宫里随意走动,是以魏韫每回过来,都与太子同行,为的也不过是接上她。 「我……」冯缨犹豫了下,坦白道,「我惹恼了胡老夫人。」 有宫女急匆匆从宫殿内跑出来,差点撞上冯缨,魏韫伸手一揽,搭着冯缨的肩将人护到一边,顺势牵过手。 「你恼了她也正常。」魏韫道,「就在刚才,胡家领头,与朝中几位老大人一道上书,言陛下任是壮年,可后宫空虚,理当广纳后宫。又言太子与几位皇子子嗣不丰,也该多选世家女子,为李氏江山开枝散叶。」 「胡家就差在脸上刻‘快收我家姑娘进宫’几个大字了。」冯缨嘲讽道。 她能枪挑胡匪,斩杀酋首,可面对这种事,就显出了无力来。即便再怎么气恼,也不好真摁了胡家上下揍上一顿。 「陛下应下了?」 「应下了。毕竟今年本就要为了几位尚未娶妻的皇子、亲王们挑选妻妾。」 「太子是什么反应?」 「背过人后砸了胡家先前送的一个端砚。」 这是太子彻底恼上胡家了。 魏韫说着去看宫殿内,太医们从内殿出来,在满脸是汗地同太子说着话。 「胡家在除了一个胡樱,还有好几个姑娘。胡家这一次,做的是两个打算。要么让太子妃点头,接胡樱进宫,以侍疾为名,叫姑娘同太子亲近。要么就是直接促成选秀,再多送些女眷进宫,总有人能成事。」 「不过胡家太过自以为是了。」魏韫微微眯起眼,「勋贵世家,如果沦落到只能依靠家中女眷维持荣耀,就离衰败不远了。」 如魏韫所言。 半个月后,宫中传出消息,帝后觉得太子及诸位亲王、皇子子嗣不丰,准备挑选一批世家出身的女子,为他们充实后宫。 彼时消息传来,魏韫正端坐在日光渐稀的廊檐下,一边吃茶,一边默默陪冯缨同胡笳等人对招,眉宇沉静,仿佛夏日的闷热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不适。 冯缨一枪挑开了胡笳头上的簪子,收枪的同时接过簪子,挑起了眉头:「哪个混小子送你的?」 胡笳红着脸夺回,在一片哄笑声中,转身就跑。稍远处,一个高瘦的蓝衣男子挠了挠鼻子,遥遥抱拳行礼。 那是魏韫的人。 自半年前他发病,魏家人在栖行院内大闹一场后,他身边就多了许多人。魏家三位老爷显然为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手几次试探过,只魏韫无一不是忽略不答,倒是更叫人觉得他不可小觑了。 「皇帝表舅到底还是卖了那些老大人们一个面子。」冯缨擦了把汗,盘腿坐到魏韫身边,眨眼功夫手边便多了一碗冷淘。 「陛下惦念太子,事事为太子操心。往日里他从不管太子后院的事,只曾经数次提醒太子切莫让姬妾害了太子妃。只可惜,太子妃终究还是出了事。」魏韫垂眸。 「不过表舅这么做,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冷淘太凉,冯缨猛一口吃进嘴里,凉得瞪圆了眼睛。 魏韫忍不住笑:「慢些吃。」 说完,又问:「你觉得这事皆大欢喜?」 自然是皆大欢喜。太子多纳世家美人,既有利于子嗣,也能更好的笼络朝臣。 第54章 当然这是还在河西的时候,听闻大皇孙出生后,舅舅们的说法。舅舅们当时都觉得,太子妃育有一子后,太子就会让更多的东宫女眷怀上孩子,自然也会纳一批世家女入宫。 但显然,她这位太子表哥,比想象中的更看重太子妃。 「其实对我而言,表哥若是看重表嫂,即便只一子,将来也能培养成才。可表哥若是看江山社稷更重于表嫂,那广纳后宫,无疑是最适合的方法。」 冯缨往碗里吹了吹,「不过我觉得皆大欢喜,讲的不光是宫里的事,更是诸位大人的事。」 魏韫一哂:「是。胡家首当其冲,据说连出嫁女所生之女,也都接了过来,准备一道送进宫中。」 冯缨直接用袖子偷摸擦了下掉到腿上的冷淘,一本正经道:「胡家当真是胡来。把表舅他们都当做了色中饿狼不成。」 她那点小动作,哪里瞒得过魏韫,直接拿过碧光手中的帕子,倾身往她腿上擦了擦。 这动作委实有些暧昧。 冯缨只觉得那似乎是无意碰到腿上的手指烫得惊人,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屁股。 「估、估计明日冯、我爹就要带着妹妹们来、来找我了。」 自上回情动,冯缨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越发暧昧了起来。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她又说不出口,偏生这魏含光也是个不吭声的主。 于是一日一日,除了时而有些举动瞧着不寻常外,他们倒还是从前那般相处着。 尤其是……还在分榻而眠。 矜持如她,虽然很想成事,但是……总要顾着点自个儿的面子不是。 这叫敌不动,我不动! 魏韫看着她神情数变,唇边勾起笑意,怕叫她觉得尴尬,只转头去看院子里。她是个傻大胆,杀人不怕,但是有些事到了跟前,她不自主地就会犹豫起来。 他不是不想,只是更想等她做好准备。 而且,看冯缨带着满脸藏不住的犹豫和觊觎,时不时偷看自己,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晚和之前的那些晚上没有什么区别。 屋里的蜡烛吹熄了,黑洞洞的,除了依稀透过窗纱照进来的月光,什么亮光都没有。 两个人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平缓、绵长,带着屋子里另一个人的气息,进入梦乡。 天蒙蒙亮,清早上值的丫鬟婆子们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 冯缨睁开眼,翻身看向对面的床。 魏韫还睡着,院子里的那些动静还不至于吵醒他。冯缨借机蹲在他床边多看了几眼,这才动动胳膊,往门外去了。 院子里丫鬟婆子们不时见礼,冯缨颔首,待见着轮值的女卫,咧嘴一笑:「来,今天轮到谁被操练了?」 等用过早膳,冯家果真来了人。 冯奚言,祝氏扭扭捏捏地登门来了。 康氏不主事,魏老夫人和两个儿媳也不耐烦去见冯家人。于是夫妻俩见过老夫人后,直接就见到了冯缨。 饶是冯缨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待见了冯奚言,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什么?」冯缨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谄笑的夫妻俩。 冯奚言更瘦削了,一身锦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看着实在难看。祝氏为了来魏府,像是把手里所有的好首饰都戴在了身上,穿金戴银,很是俗气。 「缨娘,我是说,县主啊,我们也是为了家里的姑娘们好。」祝氏含笑说道,就仿佛是在说一件小事,完全不用冯缨多费心就能帮忙的小事。 「爹也是这么打算的?」 见冯奚言搓手点头,冯缨冷笑,「爹是疯了不成?你一口气就像往宫里送三个女儿,这里头还有同邕王府订过亲的五妹妹。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介意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 「可她俩不是都退亲了吗?」冯奚言满不在乎说道。 「那也不至于一口气送三个女儿,而且还是想借我手往宫里过去。」冯缨只差拍桌子骂冯奚言是猪脑子了。 忠义伯府现在在平京城里,在帝后面前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他冯奚言自己压根就看不清。 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操作,回头什么时候惹祸上身都不知道。 「缨娘,话不是这么说的。」祝氏笑道,「你如今嫁了高门,可不就是托了咱们忠义伯府的福。说到底,都是一家人,都是自家姐妹,有福总是要同享的。等将来你的妹妹们成了宫妃,或者成了太子妃,那岂不是对你和魏家也有好处。」 冯缨气笑了。 她知道冯奚言夫妇俩都没什么脑子,又惯常娇惯冯凝和冯蔻。可进宫这种事,一个两个也就算了,非要把冯荔当添头似的往里面加是几个意思。 第55章 「有什么好处,我把妹妹们送进去,所有人都要指着魏家的门楣笑话魏家和冯家。」她说道,「而且宫里哪是那么好进的。不说冯荔的性子,就是冯凝和冯蔻,进宫不用半个月,说不定就被心狠手辣的害死了。」 她故意把事情说的严重了些。 庆元帝的后宫里虽有些争执,可皇后性子温婉,手段果决,后宫在她的平衡之下向来太平。 至于太子和其他皇子亲王们,妻妾之争多多少少也是有的。 「缨娘,你怎么能咒你的妹妹们呢!」冯奚言有些着急,「这是大富贵!说不定就是大前程,怎么能因为害怕就坏了你妹妹们的姻缘呢!」 狗屁姻缘! 冯缨撇嘴。 「缨娘,你自小长在河西,你不知道咱们忠义伯府这些年来,在京中可没什么名望。」祝氏依旧满不在乎说道,「我都打听过了,其他人家选出来的姑娘,论模样,可没几个比咱们家的姑娘生得好的。」 「生得好就有用?」冯缨冷笑,「前头太子妃才没了一个孩子……」 「没了好哇!」祝氏拍手,见冯缨瞪眼,这才敛了笑,「你想想,太子没了一个孩子,这东宫里头也就只剩下大皇孙一个。册立太子这么多年,东宫的女人们也没见生下其他子嗣,可不就是等着新人进宫么。」 「这要是叫你哪个妹妹一朝得宠,再配上我给找的生子秘方,日后的小太子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人了吗?再等陛下和太子都驾崩了,咱们可就是将来新帝的外祖家了!」 祝氏笑得得意,冯奚言也在一旁不住点头。 夫妻俩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说得都是什么大不敬的话,笑得格外开心。好像荣华富贵已经触手可得。 冯缨沉默片刻:「你们怎么笃定她们能进宫?」 「进不了宫那就王府也行。」祝氏笑道,「邕王府是不行了,可不是还有别的亲王么。退而求其次的事,也不是不能接受。」 冯缨看着她,真想知道他们夫妻俩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忠义伯府一直没被株连九族,大概就是皇帝表舅知道这夫妻俩只有异想天开的本事吧。 冯奚言和祝氏又说了好一番话,冯缨都不肯答应。到最后,冯奚言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作响。 大抵是因为动静实在太大,一直侍立在外的胡笳阿嬗拔刀站在了门口。 见过血的刀刃,光影一晃,就叫冯奚言缩起脖子,闭了嘴。 冯缨摆了摆手,碧光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请」。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冯缨松了口气,直接趴在茶几上不想动弹,脑子里思虑纷纷。 冯家这种半桶水的「世家」都有这种打算,想来平京城里其他世族们更是信心满满,巴不得能往后宫或者东宫里多塞几个自家的姑娘。 花厅外,没了客人后来往的脚步声就多了起来。 她懒得分辨都是谁,听见有进屋的脚步,直接闭着眼道:「是碧光吗?把人送走了?」 「送走了。」 声音一出,冯缨猛地坐直回头:「你怎么来了?」 魏韫进门:「你不让我来见岳父,所以我特地等他们走了才过来。」 他坐到茶几旁,想了想,「他们要你帮忙送妹妹们进宫?」 冯缨叹气:「是呀。四妹妹、五妹妹还有七妹妹。一下子,把家里几个适龄的妹妹都拉了出来。」 她坐起身,往椅背上靠,「你都没听到他们夫妻俩刚才说了些什么浑话。要是叫御史台听到了,能参忠义伯府参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魏家也打算送女进宫。」魏韫突然道。 冯缨一愣,神色复杂。 「送谁?」 「魏苒和魏音。」 冯缨张了张嘴,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来:「那魏家是野心勃勃还是……也沦落到卖女求荣了?」 为了什么? 冯缨一直到吃用午膳的时候,都没听到魏韫的回答。 她同魏苒和魏音有过接触,都是那种看着文文静静,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这样的姑娘进宫去,不管是庆元帝的后宫,还是太子东宫,亦或是哪位王爷皇子的宫里,大抵都得变个性子,才能杀出一条帮着家中长辈节节高升的血路来。 想一想,太子妃是多好的性子,太子又这么看顾她,可还是被崔良娣得了手,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生下来却是个有问题的。 再想想庆元帝的后宫。 宫里头那么多的女人,皇后膝下仅生了太子一人,余下几位皇子全部来自嫔妃,那些明争暗斗只多不少。 魏家……应该是野心勃勃吧? 第56章 毕竟,以魏家如今的名望和门第,这几十年间除非发生什么大事,不然绝对没那么容易衰败的。 未时刚过,门房又传来消息,说是冯家又来人了。 躲在院子花架下乘凉的冯缨,只当是冯奚言夫妇俩仍不死心,隔着几个时辰杀了个回马枪。可等她热乎乎地到了花厅才发觉,这回冯家来的居然是梅姨娘和冯荔。 宫里前脚传了消息说要选一批世家女进宫选妃,后脚冯奚言就不管不顾想将三个女儿的名字递了上去。 这宫里实则早就有了名册,冯奚言递上去的名字自然是不在名册上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想让冯缨帮这个忙。 他羡慕那些真正的勋贵世族圣眷隆厚,家里的闺女都备选入宫,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几个女儿心里头都有什么想法。 当然,冯凝和冯蔻之前有过婚约的人家都不是一般的富贵,尽管后来都退了亲,祝氏也从没放弃让姐妹俩挑一门富贵人家嫁过去。 冯奚言和祝氏只盼着荣华富贵,恨不能一朝得了登天梯,彻彻底底从旁人耻笑的「假世家」一跃成了名门望族,梅姨娘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冯缨一进门,梅姨娘立即上前抓着她的手。一贯大大咧咧的梅姨娘,张嘴就开始掉眼泪。 「你爹就是个混账东西。那宫里哪是这么好进的,就是进去了,他也不想想就咱们家四姑娘五姑娘的脾气秉性,能在那里头活多久。」 梅姨娘哭得直抽气,「她们进去了万一还真就成了,回头是活个百八年还是转头就死了,我都管不着!我就管我闺女!我就心疼我闺女!」 「我好端端的闺女,要是就这么把命送在那里头了,多委屈啊!」 冯缨太清楚梅姨娘对冯荔的疼爱了。 梅姨娘虽然性子急,可当年在盛家也是跟着姑娘学了些东西。别的不说,她有野心,也有眼界,冯荔怎么闹腾她都管着,帮忙做的选择也都是最适合冯荔的。 冯缨想着,往冯荔脸上看,后者的神情也是苦恼的厉害。 「你想不想去?」她安抚地拍了拍梅姨娘的手,直接问冯荔。 冯荔忙不迭摇头:「不想。姨娘……姨娘都帮我看好人家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两颊微红,透着一股子春心萌动的样子。 冯缨愣了一瞬,回头去看梅姨娘。 梅姨娘抽了抽鼻子:「是个秀才。我都打听清楚了,家里清白的很,房里也干干净净的没其他人。今年科举肯定能得个功名,当个新科进士。」 「七妹妹自己也瞧上了?」冯缨笑问。 她还记得当初冯荔是怎么先嫌弃季景和,然后突然改变主意,最后又变了态度的事。 她以为,冯荔是嫌弃季景和的身份。 「他、生得好,人也好。」冯荔害臊地低下头。 梅姨娘是个主意大的。 先是看上了季景和,结果和季景和的亲事没成。现下又看上了别人。 梅姨娘这会儿也不哭了,郑重地向冯缨行礼:「县主,缨娘,这事你得帮帮姨娘和你七妹妹。什么后妃、王妃的,姨娘不贪这个,你七妹妹也不贪。咱们就想找个老实本分,又有上进心的,小夫妻俩日后好好过活,比什么都强。」 冯缨赞同地点点头:「这是实话。」 她说完,冯荔立即眼巴巴看过来。 冯缨捏捏她的脸问:「真不想进宫?」 「不想,一点也不想!」 冯荔缩缩脖子,伸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话,「二姐姐,我做过一个梦。那个季大哥以后会官居首辅,官大心狠,我有些害怕。还有陛下的那些儿子,除了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我才不要嫁给他们!」 冯荔说完话就又老实地低头了。 冯缨眯了眯眼,笑了:「这梦挺有意思的。」 她算是明白冯荔先前在季景和的事情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和态度变化了。 敢情这姑娘拿的是重生副本。 什么做梦,不过就是重生一回知道些事情罢了。 「行,这事我找你姐夫帮忙。」冯缨应下来。 得了承诺,梅姨娘自然欢天喜地地带着冯荔走了,临走前突然又提了一嘴冯澈。 说是冯澈最近和祝氏吵了好几回,已经吵得连冯奚言都看不下去了。就在昨天,祝氏还扇了冯澈一巴掌,直接把卫姨娘所出的冯昭带在身边,一口一个乖宝唤了起来。 「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冯缨坐直身子,看向魏韫:「你看,冯澈是祝氏的亲儿子,冯昭是卫姨娘的儿子,是庶出。祝氏不去疼已经成年,且前途无量的冯澈,反而拿不过七八岁,还是稚子的冯昭当宝。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第57章 梅姨娘走前说的事,冯缨只觉得满肚子都是疑问。 她向来直来直去,没那个脑筋去猜,于是才回栖行院就把事情同魏韫说了一遍。 「一个屡次顶撞自己的嫡子,和一个还什么都不懂,给点吃的就能哄上手的庶子,自然是庶子更听话,更好用一些。」 魏韫笑道。 「砍号重练啊。」冯缨感慨道。 魏韫挑眉看她,她摸摸鼻头:「就是放弃一个,重新养一个的意思。」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养备胎呢。」 冯缨笑,漫不经心,「我瞧祝氏是有什么打算,不然怎么的也不至于连亲儿子都不要了。」 手边的果盘里有厨房新送来的樱桃。 红通通的果子,亮莹莹的,招人喜欢。冯缨一边说话,一边随手拿了一颗丢进嘴里,几下就咬掉果肉,舌尖一推,吐出中间的果核。 她又说起梅姨娘的请求:「四妹妹和五妹妹是我爹一心要送进宫的,我这不帮忙,他们总能另外找到肯帮忙的人。我只管七妹妹。」 她咬着樱桃,歪了歪头,「魏含光,你说,我要不要直接进宫和表舅表哥他们说这事?」 「我去说。」 魏韫低笑,「我去说比你巴巴跑进宫里说这事要好一些。」 冯缨愣了愣,有些不解。 魏韫这时候却不再答话了,反而揉了揉冯缨的头,捡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樱桃带点酸,但更多的是甜味。 他往日里不大爱吃这个,反倒是冯缨,从小厨房第一次进樱桃起就没少吃过。 冯缨不见答复,低头继续去拣樱桃。 红通通的果子在她指尖滚了几下,丢起,咬住。果汁溅了一些出来,好像很甜,她眯起眼,美美地露出个笑来。 「缨娘。」 「嗯?」 冯缨睁开眼,魏韫探过身,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很快退开。 她愣了下,嘴里叼的樱桃不见了踪影,唇瓣上除了樱桃的甜味,还有男人残留的温度。再看魏韫,头一低,吐出一枚樱桃核。 「那个……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冯缨问。 魏韫笑笑,没有回答。 冯缨瞪眼:「你到底几个意思?算了,我也不问你了。」她腾地站起身,扯开嗓子就要喊,「胡笳,陪我练……唔!」 她话没喊完,魏韫忽而抬手拉了她一把。 冯缨一时不查,顺势就坐在了他的膝上,目光沉沉,手落在了她覆着薄薄肌肉的腰身上。 然后,又是一个吻。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径直落在唇上。 这次,是轻咬,是慢慢的磋磨。 顺带吞掉了冯缨最后的那声惊呼。 冯缨惊得睁大了眼睛,手搭在他的胸前,慌张地一边想要推开他,一边想回头看外头。 他俩是坐在屋里说话,房门敞开着,随便谁经过都能看清楚里头的情景。更何况她刚才还喊了胡笳。 「放轻松。」 下唇又被人咬了一口,冯缨瞪眼。紧接着,敞开的房门从里头突然关上。 继上回突然见到魏韫能大力甩开人,手底下还藏了一票厉害手下后,再见他一下关门的本事,冯缨心底忍不住又生出好奇来。 她这一好奇,本就没多集中的精神,直接分散得干干净净。 魏韫哭笑不得地松开她:「就这么好奇?」 「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身份?」 原书的主角是季景和和女主,魏韫在那里头连个炮灰配角都算不上。可眼下相处下来,冯缨总觉得魏韫神神秘秘的,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体弱多病的太子侍讲为什么手里会有这么一批手下? 魏家人除了一心盼他死的二房、三房,其实就连他爹魏阳和他娘康氏的态度都尤其古怪。 魏韫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猜?」 「懒得猜。」冯缨哼哼两声,凑过脸去,低声问,「你,能不能再亲亲我?」 离得太近了。 魏韫的鼻端充盈着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味,很淡,不是街头那些低劣的脂粉,反而平平常常,是他日常能在房中闻到的淡淡香味。 即便如此,却还是让他一瞬间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魏韫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冯缨的神情有些难为情,一双眼睛看看头顶,看看脚边,就是不肯看他,嘴唇抿了又抿,连带着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就是……就是能不能……」 魏韫的目光滚烫地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因为他这个人,冯缨觉得周遭的空气都跟着热了起来。 第58章 她下意识拿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然后就听见了男人低哑的轻笑声。 「你喜欢我亲你。」 是陈述,不带丝毫疑问,却分明意味深长。 冯缨眼皮一跳,咳嗽两声。 这情形,比往日都要暧昧。 可她敢发誓,要是她这时候自个儿先缩了脖子,估计魏韫就会跟着君子起来。 这个男人,君子的时候是真的君子。 或许是生怕嘴边的鸭子飞了这般古怪心态,冯缨瞬息之间在心中已经权衡了几回,想起俩人为数不多的亲吻经验,憋着气直接上嘴。 恶狠狠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要把人给吞进肚子里。 魏韫没料到她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想着先前的那些话,只当她是又起了调戏自己的性子。于是唇上轻轻一碰的吻,叫他冷不丁一怔,随即拉过人的手攀上自己的肩头,低头又是一个吻。 饶是冯缨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也明明白白摆上了企图,但到这一步,她心底还是紧张地不行。 说什么小鹿乱跳,说什么揣着兔子蹦蹦跳跳闹得不行…… 妈呀,形容词算个什么东西! 她就是想扒着这个男人再亲几口! 被魏韫松开的时候,冯缨眼皮微颤,咬了咬唇,抬头看向他:「那个……再一次?」 英气勃勃的冯将军,一朝脸颊绯红,目光微潮,眉角眼梢都透着平日鲜少能看见的娇羞。等听到她略带羞涩地询问能不能「再一次」的时候,魏韫微微挑眉,低声笑开。 「这么喜欢?」 冯缨不自觉地抿唇,搭在魏韫肩膀上的手指激恼地掐了把他肩膀上的肉。 然后手腕微动,从肩膀转到男人的脸侧,带着藏不住的骄纵,拧了拧他的耳朵。 「真这么喜欢?」魏韫低声问,一只手捏了捏冯缨柔嫩的手指,又举起她的手,抓住她温热的指尖,递到唇前,张嘴咬了咬她细嫩的手指。 他的呼吸,是带着温度的,微微发烫,冯缨的指尖忍不住颤了颤。 「你长年在河西,自幼跟随盛将军习武,为什么手上没有茧子?」他勾过冯缨的手指,不时在手掌指腹之间揉捏。 冯缨觉得有些发痒,下意识缩了缩手,却被人紧紧握住。 「大概是老天赏饭吃,天生如此?」 魏韫唇角一勾,忍不住笑了一声:「天生如此?」 他用指腹捻过冯缨的耳垂,低笑:「除了晒不黑、不长茧子,你还有哪些天生如此?」 耳垂被摸得发痒,冯缨觉得痒得不大舒服,往后避了避。 这具身体原先有没有这么多「天生如此」,她是不清楚的。不过自从她到了河西,立即就发觉了自己晒不黑,还不容易长茧子。 是不容易,不是不会。 「小的时候也长过茧子。刚跟着舅舅们习武的时候,手里怎么的都会长些茧子出来。不过不严重,再抹上一些舅母们自己配的膏药,时间一长,就不容易长了。」 冯缨被摸得忍不住要躲,唇边忽的就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她瞪圆眼睛。 魏韫轻笑,半垂着眼眸,头一低,便是细细密密的吻,全都落在了她的唇上。 冯缨被亲得有些措手不及,想躲躲不开,想推搡手上的力气突然间被人制住,到后头,忍不住脸上泛起恼色。 「魏含光!」 她喊了一声。 魏韫低笑,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又贴着她的耳畔,声音低哑:「我在。」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呼吸吹拂在耳朵上,叫人耳畔又麻又痒。冯缨身子发软,被人搂着,直接偎进了怀里。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这辈子会不会孤身一人。」 他突然说起旁的话,冯缨想要推搡的手顿时停在了他的胸膛前。 「人人都说,魏家长公子日后是要继承整个魏家,要担负起继续兴盛魏家的责任。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魏家没有人愿意看到我的村子,即便那时候我身体健康,能文能武,亦是当时的太子伴读,前途显然一片光明。」 「后来,我开始生病。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父亲母亲遍访名医,就连陛下也将宫中最厉害的太医派往魏府。但谁都说不清楚我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于是我只能吃各种调理身体的药,只能少动怒,少操劳。」 「但还是没用。」 「我开始频繁地发病,直到有一天,我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争执。」 冯缨抬头看他。魏韫亲吻她的眼睛,温柔的吻,意外透着一丝悲凉。 「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他低笑,仿佛讲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这件事,我父亲一直都知道。甚至,是他让母亲怀上我,生下我,再告诉所有人,我是他的儿子,我姓魏。」 第59章 魏韫说的,冯缨都听糊涂了。 她从前听说过,只有女人才会知道孩子是自己的孩子,男人不会。因为生孩子的是女人,无论怎样,女人都知道那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照魏韫的说法,康氏怀上别人的骨肉是魏阳的主意,生下这个他,也是魏阳的主意? 「那你……是谁的孩子?」冯缨问。 「我也不知道。」 魏韫视线向下,拇指抚过她香软的嘴唇,而后轻含入口,细致厮磨。 冯缨气他话说一半,不干正事。转念又觉得眼下的是倒也算正经事,便心里吐了一顿槽,丝毫不带挣扎抵触地仰起脖子,主动回应这个深吻。 偏这时候魏韫又突然往后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啊啊啊,你好烦啊!」 冯缨气得往前扑,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可也舍不得用力,咬下去只留了浅浅的一层印子。 「我要是害怕当寡妇,我嫁你做什么?」 「成亲那天你说等我死了,你就回河西。可我不想死了,怎么办?」 「……」 冯缨瞪眼。 她怎么没发现这男人这么磨蹭呢?她的枪呢,剑呢? 她要和这个男人单挑! 魏韫笑得不行,抓着冯缨的腰,也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 咬完不等冯缨反应,他把手一抬,抽调了她头上的发簪。簪子划过鬓边,乌发如墨,倏忽披散下来,一同散开的还有淡淡的桂花头油的气味。 不习惯头发散乱,冯缨下意识抬手想把飘到眼前的头发往耳后捋,嘴里不满道:「魏含光,你这人真烦。你活多久,我陪你多久,你要是没了,我就……唔!」 她的话被人堵在嘴里。 她再想推搡,臂膀上忽然被揉捏了一把,她微怔,舌尖便被人耐心地一点点试探了起来。 细致,反复。 还有极致的温柔。 冯缨放松身体,趁他停下动作向后推开一些的功夫,稍稍松了口气。 「魏含光,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她满脸认真,胸口起伏不休,「是那种想和你做夫妻的喜欢。往后,你就是真没了,我就认认真真给你守三年。要是……」 她顿了顿,别过脸咳嗽两声,「要是咱俩有了孩子,左右她跟魏家没什么关系。到时候我带他去河西。」 魏韫扯起嘴角,笑着把额头靠上她的肩膀。 「缨娘,我舍不得死了。」 从前不懂为什么二房三房会沉迷女色,直到心底渐渐装上了一个人,与她处处合拍,才发觉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的的确确会叫人沉溺其中。 「挺好的。」 冯缨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舍不得死了,就能多活几年,咱们也能多几年时间在一道。要是运气好,可能还能找到能治你病,解你毒的大夫。说不定,咱们还能有儿孙满堂的那一天。」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委实有些讨人厌。 可说的人是冯缨,魏韫却觉得分外动听。 他真的不舍得死了。 如果他死了,谁来陪她,谁来包容她。将来的几十年,他怎么舍得让另一个男人霸占她身边的位置,抱她,吻她,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她。 「魏含光,河西地方虽然小,可常有胡商进出,消息也十分便利。起码西北一带的人和事,在河西掏点钱都是能打听到的。」 冯缨松开环着魏韫脖颈的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 「我先前怕你不愿意,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从我对你有好感之后,我就写信拖舅舅们在河西帮我打听消息。」 魏韫看着她,她脸上带起羞涩,说,「我让他们帮我找西北一带的名医。最好是能治疑难杂症的。虽然眼下还没消息,不过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大夫的。」 她不是那种咋咋呼呼,喜欢邀功的性格。 这份谨慎和仔细,不说出口则罢,一旦得知,就会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心颤。 大约是魏韫的眼神太过炙热,冯缨有点异样的紧张。她本就是坐在男人的腿上,此刻呼吸都忍不住放缓了,再到男人湿热的鼻息扑到脸上,她忍不住就想起刚才的那几个吻。 不过几息之后,她的唇瓣又被吻住,唇舌交缠,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冯缨下意识闭上眼,只觉得身子一轻,再睁开的时候,人已经被放倒在了床榻上。 她一双眼里,满是惑人的水光。男人居高临下,贪婪地注视着她,动作之间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健康的胸膛。 他俯下身,又是热烈的一个吻。 等到大手在身上游走,身体也明确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某种异样的触感,冯缨呼吸一窒,转瞬间又被诱得失了神智,只知道抓着男人的肩膀,如缺氧的鱼,寻找着空气。 第60章 良久之后,她的唇上被人轻轻咬了一口。 她回过神,对上魏韫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缨娘。」 他声音暗哑,听得冯缨背脊又软又麻,只是这时候突然被人喊到名字,满脑子混里混沌的只剩下迷茫。 「缨娘,」他握着她的手腕,滚烫的,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我身上的毒,可能会传给你。所以。」 他顿了下,将她的手拉到下面。 「缨娘,你来帮我。」 床幔放下,身上的衣服早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甩在了地上。 冯缨的神智在听清魏韫说话的一瞬间清醒了大半,漂亮的脸孔轰一下就红了。她那双拉弓射箭都绝不会抖的手,一时间抖得厉害,下意识地就要抽开。 魏韫却没放开她。 论力气,其实他远不如冯缨,兴许是因为在床上的关系,她不敢太用力,即便是想要抽手,发觉他紧紧握着,便只试了一下就放弃了动作。 这样可爱的反应,叫魏韫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欢愉的笑声。 冯缨害臊得不行,脸上烧得滚烫,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魏韫低下头,湿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暗哑,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温柔:「好缨娘,帮帮我。」 冯缨心底尖叫,帮……怎么帮? 她出嫁前就简单地翻过避火图。那图画的人都走样了,能认出几个姿势已经是极限,帮忙什么的……只存在于上辈子看过的各种小说和……小电影。 可看着魏韫深邃的眼,冯缨眼一闭,牙一咬,到底放任他,把自己的手交给他把玩…… 上辈子冯缨的这双手做过很多的活,粗活重活也没少碰。这辈子的「冯缨」从被兄长接到河西起,就开始慢慢碰触刀枪剑戟。 她练了十几二十年的兵器,手上的劲道不是白长的,再加上上辈子的「博闻强识」,真碰上事了,即便技术生涩,手法寻常,可态度是一等一的认真。 魏韫靠坐在床头,喉结不住的上下翻滚,身下的酥麻一直从尾椎窜上了天灵盖,连头皮都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麻。 等到他终于在天穹释放,喘息着回落的时候,他一把拉过冯缨,滚烫的吻落在她的肩头、脖颈、以及雪白的丰盈上。 冯缨也在喘,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推,旋即想到手上黏糊糊的还沾了东西,动作当即一停:「我、我要擦手!」 魏韫喉结攒动了下,一面吻她一面低笑:「再等会。」 冯缨哎呀一声,人已经被翻转了过来,平躺在一侧,紧接着,她看到男人矮下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遮住眼睛的手臂终于被男人挪开,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男人似乎不觉得满足,又在她身上细细密密地吻了一通。 可她实在是两腿酸麻,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魏含光,我好累……」 他俩分明没有做到最后,可是彼此间几番纾解后,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这么漫长。 冯缨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觉得刚才魏韫光用手和……就让她成了这副模样,要是真……她只怕要死去活来。 两人也是真的累了,顾不上身上的黏腻,躺在床上眯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了力气和精神。 冯缨体力恢复的最快,趁魏韫还在闭眼休息,已经下床要水。 碧水绿苔送水进门,见她脖颈上的吻痕,碧光的脸都烧红了:「姑……夫人,要不要抹点药?」 冯缨摸了摸脖子,吐吐舌。 他俩在房里的动静不小,怎么也瞒不过院子里的人。等明日再看她脖颈上的吻痕,只怕栖行院以外的人也都知道他俩做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冯缨一身清爽的重新回到床边。魏韫已经靠坐起来,两人目光相对,眉角眼梢都是笑意。 冯缨笑嘻嘻地凑过去,兴许是因为已经情意初初相通的关系,她的胆子跟着大了起来,低头从他的额头、眼睛一路亲下去,最后在唇上重重地盖了几个章:「我抱你去泡澡!」 她跃跃欲试,魏韫哭笑不得。 这种事后被抱去泡澡的感觉,就仿佛是他们夫妻俩拿错了身份。 明明按道理,该坐在床上浑身无力的是她才对…… 冯缨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魏韫没来得及拒绝,人已经直接被抱了起来。 虽然大老爷们被人抱起来是件说出去很丢人现眼的事,可一来抱的人是自己的媳妇,二来也不是头一回了,魏韫竟也生出了不如习惯的想法。 浴桶里的水已经换过了。因是要给长公子用,水里照例加了些养生的药材。 往日里魏韫泡澡,在旁伺候的多是长星渡云。丫鬟们是近不了身的。那会儿她和魏韫的关系也还没到能这么近身的地步,所以这还是头回她待在屋里,看着他泡澡。 第61章 夏天的水温不会太高,她才把魏韫抱到浴桶旁,鼻尖就闻到了奇怪的气味。 魏韫正打算让冯缨去外头等着,就见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你先等会儿。」 她说完话,噔噔噔转身跑走,不多会儿,拿着烛台又走了回来。这边本就有烛火,多加了一支更显得亮堂。 她拿蜡烛凑近浴桶,半个身子往下趴,顺便伸手在水里搅了搅,收回手放在鼻尖闻了闻。 「怎么了?」魏韫问。 「这气味有点奇怪。」冯缨道,「你往常沐浴,都是这种气味?」 「并不记得。」 因他身子不好,太医专门开了泡澡的药包,里头的草药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不是寻常药铺可以买得到的质量。 他每次沐浴,都会有专门负责的下人烧开水,泡好药包再送来使用。因为气味有些重,加上时不时会改变药包的内容,所以他对最后的气味没有具体的印象。 冯缨抿了抿唇:「这个气味,有点像那些草药包。」 她话音落,当即拿了衣裳,先把人给裹上:「这个水不能用,我让碧光另外打一些回来。」 她动作又快又干脆,碧光很快就打了新水来。 与此同时进屋的还有长星和阿嬗。 「那两个人可有再行动?」听着屏风后头魏韫的呼吸声,冯缨拧起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些,低声发问。 阿嬗回道:「这几日那个胖子一直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管事交待什么就做什么。唯独那个瘦子,夜里偷着跑出来和人见过几回面。」 「今晚轮到谁盯梢?」 「是阿迂。」 冯缨颔首,转头看向长星。 长星一脸茫然,见她看过来,问道:「夫人深夜召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长公子平日药浴用的草药包里,装的都是哪些药材?」 长星沉默,怀疑地看着她。 冯缨无奈地起身,走进里屋,抬手在屏风上轻轻叩了几下:「魏含光,他是你的人。」 屏风后传来男人的低笑。 「长星,夫人问话,你如实回答即可。」 长星应喏,将药材悉数报了一遍。 冯缨听着,越发沉默。 良久,她才接着道:「将今天用的草药包和尚未用的都拿来看一下。」 长星和阿嬗一块儿出门,不多会,长星一人带着东西回来了。 两袋草药包,一袋湿漉漉的,一袋仍旧干燥。 冯缨擦了擦手,直接伸手解开两个袋子。 她不大认得草药,但一一比照下来,还是能看得明白两袋草药包里装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药材。 长星迟疑:「夫人是发现了什么?」 冯缨没有作答。 「你先回去。」屏风后,魏韫绕了出来。 长星虽有不解,仍是恭敬地退下。 魏韫出来的时候,冯缨正想得出神,半垂的眼睫浓密的像是两把小扇子,脸上红润有光泽,还没干的头发如同海藻般浓密,略显凌乱地铺在身后,鬓边的乌发贴在脸颊上,衬得她一张脸粉白白的,不过巴掌大。 「发现了什么?」他在冯缨身边坐下,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的脸庞,声音放轻,透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眉头皱得这么紧?」 冯缨回过神,抬头看他。 魏韫目光温柔:「不管你发现了什么,咱们都已经有过准备了。所以,你不需要有太多的担心。」 冯缨先是点点头,然后搂过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嘴里嘟囔道:「咱们在明他在暗。我让阿嬗她们盯着那两个小厮这么久,除了埋在树下的药包,什么破绽都没找着。那人实在是……太小心了些。」 魏韫揽着她,嘴角带起冷笑:「那人是想要慢慢弄死我,自然会处处小心,免得我一下去了,反倒叫他败露了身份。」 冯缨搂着他的脖子摇头:「可做反派的,总有被正派打倒的时候。那个人一定能被我揪出来。」 魏韫胸口满满都是欢愉,眼底溢满笑意,在她唇边亲了一下:「那下官就拜托冯将军了。」 他笑着喊「冯将军」,冯缨听得也是浑身舒坦,当即捧着他的脸,在他脸上重重地回亲了几口。 「不过,你平日里用的草药包的气味和今晚最开始那桶水的气味不一样。」 被回吻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冯缨赶忙往后退了退,睁着湿漉漉的眼,赶紧道。 她摸了摸发疼的嘴唇,一个劲地把话题往别处引。 「那个下药的人,一直盯着咱们院子。白天黑夜的盯着,但凡你要沐浴,他就随时会动心思往里头再丢个药包一块泡。」 第62章 冯缨说完话,阿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忙从魏韫的怀里出去,好一会儿才回到里屋。 魏韫察觉到冯缨的情绪有了变化,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冯缨是空着手去开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袋十分眼熟的东西,还潮乎乎的,沾着泥巴。 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上头泥土的腥味以及淡淡的草药味。 「又是那两个胖头陀和瘦头陀?」魏韫抬手摁了摁额角。 冯缨急忙把东西往桌上搁,问:「又不舒服了?」 她语气焦急,面上写满了紧张担忧。魏韫赶忙按住她伸过来的手,十指相扣,道:「没事。还是那两个小厮?」 冯缨嗯了一声。 魏韫抬手又按了按额角:「大半夜的,倒是劳烦他们还盯着栖行院了。」 冯缨拧起眉头:「他们前脚埋下东西,阿迂后脚就挖了回来。方才阿嬗和碧光已经查验过了,和之前那几次是一样的药材。」 「没事。总能抓到马脚的。」 魏韫看了眼包着的草药,换来长星将东西递了出去。 冯缨又去洗了把脸,正满腹心事地准备去小榻上躺着,就听见坐在床边的魏韫咳嗽了一声。 她回头,男人指了指屋内的灯:「还没吹熄。」 冯缨应了一声,走过去吹熄蜡烛,正要转身,腰上揽过长臂,她没忍住惊呼,整个人被抱了起来,重新放倒在床上。 冯缨眨了眨眼,心里还压着事,一时半会儿还没能反应过来。 魏韫低下头:「往后小榻上的被子可以撤了。」 他不说别的,就好像随口一提。说完了就没再出声,平躺在她身侧,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缨的脑筋跟着清醒起来。身边的魏韫无声无息,安静得连呼吸都仿佛不存在。冯缨动了动,侧过身去看他。 虽然有问题的洗澡水魏韫并没有用,而且近几日他也没发过病,但是想着就在刚才他们还……她心下不自觉担心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别是睡着睡着又…… 冯缨越想越担心,小心翼翼凑过去。 蜡烛熄了,屋里只剩下那点子月光,她看不大清。 她没得办法,只好抬起上半身,又往他脸上凑了凑。她刚凑到魏韫脸前,魏韫忽然把手一伸,搂过她的腰,直接扣进怀里。 「你在做什么?」他低下头,鼻子在她肩窝里蹭了蹭。 冯缨下意识松了口气,小声说:「想看看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的手放在魏韫的胸前,纤细的手指握起又松开,身子也放松了下来,「我总觉得,那个要害你的人,还是就在这个家里。」 「为什么这么说?」魏韫闭着眼问,语气平静。 冯缨抿了抿唇:「你能知道二房的那些动作,就证明魏府各房其实都有你的眼睛。你……其实防备着所有人,那还能三番几次害到你,且这么多年总能成功的人,一定一定与你关系匪浅。」 「这么想似乎很有道理。」魏韫轻笑。 他无声地拍了拍冯缨的背,得到报复的一口咬在肩头。 「你别不放在心上。」冯缨瞧见自家留下的那口牙印子,迅速垂下眉眼,「那人这么做,想必是恨极了你。可实在是太古怪了,他要是真想杀你,怎么下的药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她最是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都用十几二十年参透了《孙子兵法》,可就是想不明白下毒的事情。 「我们在河西,与敌对阵的时候,无论是正面迎击,还是暗地下毒,都是往狠里动手。只要不是虐杀,没有什么对错。」 但是这个要害魏韫的人,下手犹豫不决的,就好像是不打算要魏韫的性命似的。可他身上的毒,时间久了,毒入五脏六腑,还是会早早送掉性命…… 冯缨忍不住咬牙:「这人真烦!」 魏韫发笑:「其实没多少关系。如今知道他下毒的方法,总归能再防上一防。」 「可那人就在家里,如果换了方法,只怕一时半会就很难防住了。」 冯缨气恼魏韫的不在意,握拳在他胸口捶了两下。 她力气不小,怕伤着人,故意收着力气。却听见魏韫低笑,一时间又急恼了起来:「你别笑!魏含光我跟你说,你这样去河西,什么时候被人害死都不知道!」 「所以,得多依仗冯将军。」 一片漆黑里,冯缨听见魏韫低沉的笑声,没忍住,「噗嗤」也笑了起来。 「行吧,我的大腿给你抱!」 冯缨也不说话了,把眼一闭,窝在魏韫的怀里就睡。 第63章 到底之前有些受累了,不多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头顶恍惚能听见一声慢悠悠的轻叹。 最后,冯缨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鸡才打过鸣,冯缨就打着哈欠睁开了眼。 她这一觉睡得极其踏实,一觉醒来仍旧保持了昨晚的姿势。魏韫的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衣襟半敞。 冯缨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这才轻轻将腰上的手臂挪开,从他怀里小心翼翼地退出来。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蹑手蹑脚往外走。 门外碧光已经收着了,见她起来,忙和往日一样端来洗脸水。渡云见状想要进屋,被冯缨拦了下:「长公子还在睡。」 「已经醒了。」 魏韫的声音突然从门后传来。 冯缨扭头,果真见魏韫穿着中衣站在了门后。 「把鞋穿上。」他伸出手臂,手里拎着一双鞋,鞋面绣花,鞋底本来沾着的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冯缨吐吐舌,老老实实地穿上鞋。 「我等会去练会儿剑,你今日还要进宫么?几时出来,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接。」 早膳是新鲜的鱼粥,不烫,正好入口。 冯缨肚里空空,几下吃完,一边去拿剑,一边回头问,见他摇头,便也没多留。 她倒是想多练会剑,可惜有人不给她机会。 魏韫前脚才走,不多时门房来了人,说是冯家有客登门拜访。 冯缨抿了抿唇,一旁的胡笳不满地叫了起来:「怎么又是冯家?三天两头的来,专给姑娘找不痛快。姑娘,要不我去把他们打出去?」 胡笳可没有什么不打女人的自我约束。她说要打出去,甭管来的是男是女,她还真的敢动这个手。 不过冯缨没打算让胡笳动这个手。 她往前,去了花厅,果不其然见到了祝氏。 为什么说是果不其然呢? 冯缨心下腹诽,大抵是因为冯奚言的脸皮还没那么厚,心眼没那么多。 「云岫啊,快来见过你二姐姐。」 祝氏没带冯凝冯瑞,身边除了眼熟的几个丫鬟婆子,就只跟了一个漂亮的陌生姑娘。 冯缨大大方方地打量。 那姑娘年纪看着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张巴掌脸,杏眼修眉,肤白貌美,想必走到哪里都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只是身上的穿着打扮,却朴素的很。 听祝氏喊那姑娘叫「云岫」,冯缨挑眉:「这是哪家的妹妹?」 祝氏笑着把那姑娘往前推了推:「是我嫡亲弟弟的女儿,名唤云岫,是那什么‘云无心以出岫的云岫’。」 云岫,祝……云岫? 冯缨以拳击掌,眼睛发亮,忙将祝云岫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几个来回。 乖乖,原书女主角啊。 季景和的未来媳妇! 啧啧,果真是女主光环,即便是一身简单打扮,仍旧遮不住美貌。难怪书里头男女主心意相通后,能披荆斩棘,一路向上。 换作是她,遇上这么一位美娇娘,也恨不能拼尽全力往她面前双手送上最好的东西。 祝云岫也在打量冯缨。 她在祝家过得也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祝家这样的地主人家跟忠义伯府怎么也比不了,她年岁渐长,爹娘觉得留她在老家,十有八九还是得嫁给同样是地主的人家,至多是捡个秀才嫁了。 可万一秀才要是考中进士,又极有可能抛妻弃子,另娶新妇。 于是思来想去,爹娘就把她送到了平京忠义伯府,想让如今贵为忠义伯夫人的姑姑能帮着在平京城中找一高门勋贵嫁过门去。 她到了忠义伯府,听到最多的是那位已经年过二十五方才出嫁的二表姐。 旁人言语中的二表姐和眼前的人,看着完全是两种样子。 她只觉得冯缨身材颀长,虽无女子的娇美,可英姿勃发,别有艳光。衣饰朴素,却暗藏华丽,应当价值不菲。 「云岫见过县主。」 祝云岫低眉垂目行礼问安。 冯缨愣了下,旋即笑道:「也是,真要论起来,你同我的的确确没什么关系,唤我一声县主也是应该。」 「怎么没关系,这可是有关系的很。」祝氏笑吟吟上前。 她是那种前脚跟你吵完,后脚为着自己的目的照旧能厚着脸皮同你说笑,奉承你的人。 「缨娘,云岫虽然姓祝,可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表妹。你做姐姐的,总得多帮衬帮衬。」 祝氏笑道,「那个,缨娘啊,能不能……能不能再往进宫的名册里加一个?就再加一个云岫,你看咱们云岫生得多好,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就算是被哪位皇子看中了做个妾,那也是极好的。」 第64章 哈?做妾? 冯缨瞪圆了眼睛。 书里没说女主差点被送进宫的事啊? 她去看祝云岫,后者脸颊微红,看起来竟好似对进宫也有几分意动的样子。 所以……是书里哪部分出岔子了么? 女主角不是应该和男主角情深意长,哪怕不是一见钟情,也该……不被富贵迷眼,一心只求真爱? 半晌,冯缨收回了视线,看着祝氏道:「我看冯家表妹生得极好,又出身不低,与其给不知道哪位皇子做个妾,倒不如择一门当户对的佳婿的好。」 祝云岫猛地看过来。 祝氏忙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缨娘,你这话说的是这个理。可谁不知道,给皇子王爷当妾,哪是那些平头百姓的正妻可以比的。」祝氏看着花厅内的摆设,啧舌道,「况且,缨娘,你看看这屋子,布置得多好啊,这器皿摆件哪一样不是平头百姓一辈子都攒不够钱买的。今个儿要不是正好有这个机会,我也不会求到你面前来不是。」 祝氏一边回忆一边叹气,她当年可不就是先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乡绅,「这门当户对有门当户对的好处,可咱们祝家的门第真要门当户对起来,那也只能嫁个地主乡绅,一辈子跟田地打交道。哪像缨娘你,一嫁就嫁进魏家这么好的人家。」 祝氏不忘给祝云岫说各种好话:「缨娘,你云岫妹妹知书达理,模样也好,这真要是进了哪位皇子或者王爷的后院,特定立马得宠,再过个一年生下孩子,最少也能是个侧妃吧。到那时候,你和女婿不也在朝堂上有了更多的助力么。」 她说的头头是道,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冯缨心底却已经翻了几个大白眼。见祝氏还要再说,她笑着拦了下来:「可我夫君今早已经进宫去了。那名册上再加几位妹妹的名字倒是勉强能塞下,要是再加祝家表妹……」 「那就把冯荔的名字撤下来!」祝氏脱口而出。 冯缨下意识看了眼祝云岫。 唔,女主角好像不觉得顶替别人的位置有什么不对的。 「七妹妹也到年纪了。」冯缨道。 祝氏忙看了祝云岫两眼,道:「缨娘,七丫头才多大,不着急,再养几年也行的。再说了,就七丫头那性子脾气,要是真进了王府,指不定还得拖累咱们忠义伯府呢。」 祝氏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冯缨一贯有这个认识。 但要是说冯荔会拖累忠义伯府,她倒觉得是个笑话。先不说冯荔有重生这么一个金手指,就说性子,冯凝和冯蔻可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云岫啊,你二姐姐虽然也才回京城还没一年,不过惯常是个爱玩的性子,这城里头角角落落她早就摸得清清楚楚。姑姑呢年纪大了,不爱玩,城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也都不知道,你就跟着你二姐姐,让她带你去城里到处逛逛。」 祝氏嘴上这么说,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冯缨看。 冯缨倒也无所谓上不上街,不过看祝氏这副样子,实在是格外有趣。 她笑吟吟地回看,就是没打算顺着祝氏的意思应下来。 祝氏果然尴尬地抽了抽嘴角,摘下荷包递给祝云岫:「云岫,这荷包你拿着,上街之后要是见着什么喜欢的,你就……你就买下来,别太客气……」 冯缨简直快要笑死了。 那荷包看着鼓鼓囊囊的,祝氏递出去的时候,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估摸着是觉得肉疼的厉害。 也是,自从她出嫁,要走了她亲娘的所有嫁妆,还让冯奚言他们夫妇赔了不少银子之后,忠义伯府的日子想必已经没从前那么痛快了。 「走吧。」冯缨笑着让人送走祝氏。 她回头看了看,祝云岫就站在身后三四步开外的地方。 「祝家妹妹,我带你上街逛逛去。」 七夕早过,可平京城街市上依旧十分热闹。 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的皇城。 冯缨带祝云岫上了街,身边自然还带了碧光绿苔,以及几个正好轮值的女卫。 胡笳正好错过,冯缨应允回头给她带些好玩好吃的,她这才乖巧听话,留在栖行院内。 冯缨给朱家买了好些好玩的玩具,泥塑的胖大福、巴掌大的走马灯,还有能吹出鸟叫声的哨子……不多时跟在后面的女卫们拎满了双手。 不光是给胡笳的,还有所有小姐妹们都有份。 冯缨又进了家书斋,饶有兴致地在认真挑新出的话本。她不爱看那些之乎者也一堆大道理的书,倒是更偏爱各方游记和话本。 即便她没空往书斋跑,魏韫也会叮嘱书斋带上每月新出的游记话本,送到魏府任她挑选。 她捧着本游记,粗粗翻了几页,余光便瞥见祝云岫正背过身,偷偷擦着额边的汗。 第65章 冯缨是个能走的,既然是祝氏的意思,要她带祝云岫上街逛逛,她自然是要「逛逛」的。 显然,祝云岫不行。 七月的天,任谁在太阳底下走上几分钟,都能汗流浃背。祝云岫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热得都快脱妆了。她身边倒是带了个小丫鬟,一路走一路还给打伞扇扇子,可惜都没用。 冯缨在书斋里打量了一圈。 夏日里能用冰的,要么是大酒楼,要么就是平京城里头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书斋这样的商铺,老板自然舍不得用冰,所以一入夏,除了实在没办法的书生,就只剩一些替主子来买书的下人。 这里太热,再待下去,只怕女主角就要热晕倒了。 「这天气不大好,不如我们去附近食肆坐坐,吃点冰凉快凉快?」冯缨放下书,好生询问意见。 祝云岫笑容端方:「我是头一回来京城,也不知哪里能吃到冰。县主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冯缨作出一副十分满意她识趣的样子,带着人就出了书斋。路过一家食肆,门前用枋木和各色花样图案扎成牌楼模样,边上还插着几面幌子,既有食肆的名,也有里头的特色。 一行人往食肆里走,一楼坐满了食客,伙计便引着她们上了二楼。 因是天气炎热,怕吹不找风,二楼不少门板都卸了下来,方桌椅凳就摆在围栏内,往下看便是平京城繁华热闹的大街。 冯缨先坐,祝云岫这才跟着坐下。一旁的伙计已经动作麻溜地送上了店里常备的茶水和小食。 「这家的冷淘在城里很有名。」冯缨依着人数,要了几碗冷淘,又招呼伙计送来几盏酪浆,一并递到祝云岫手边,「往后你留在这里,可多出来逛逛。尤其是这夏天,吃点凉的,心头也畅快些。」 祝云岫低声谢过,文文静静地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一口下肚,果真凉爽。 再抬头,见冯缨看着自己,祝云岫犹犹豫豫开口:「县主……」 「祝家妹妹想当贵人妾?」冯缨此时已将手边的冷淘吃完,手里另外握了一盏店家附赠的乌梅饮。 一开口,便直接问了于旁人而言过于直白的问题。 祝云岫正舀了一勺冷淘,听得她如此一问,手一抖,掉回碗里。 「祝家妹妹家里可有姨娘?」冯缨又问,「那些姨娘在祝家日子过得如何?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是主母不慈,内讧不断?」 「祝家妹妹前头底下可有庶出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日子又过得如何?」 祝云岫一下子没了话,只看着冯缨久久出神。 冯缨起了身,一眼瞥见楼下,随后转身伸手摁下了想跟着站起身的祝云岫:「我只是去方便一下,祝家妹妹继续坐着吃就是。」 冯缨说的含蓄,祝云岫自然只能留下。 一碗冷淘却怎么吃都没了先前的好滋味。 门外这时候突然传来尖叫…… 冯缨在食肆后院站了不少时候。她当然不是真去茅房方便。 方才在楼上她一眼就见到了楼下正在争执的兄妹几人,顺带着也看见了站在巷子里沉默地看着自己母亲和舅舅争论不休的季景和。 季景和这人,除了野心勃勃,一定会上位这点外,余下的在她心里已经崩得离原著十万八千里了。 以至于,再看祝云岫的……崩坏,冯缨不觉得有太多的奇怪了。 毕竟,书是书,是平面的文字。 而人,是活生生的,是立体的,多面的。 只不过为着剧情不至于崩坏得太厉害,冯缨总还是想试一试,看看男女主角相遇后还能不能照着原剧情发展下来。 书里原本的剧情是什么来着? 冯缨走回了二楼,她的人早已听从她的叮嘱只留下一人护着祝云岫,余下众人都隐于人群。 屋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屋内,一片狼藉。祝云岫紧紧搂着一个呜呜哭泣的妇人,身侧的丫鬟吓得脸色发白,女卫则拔刀挡在她们身前。再往前点,是季景和,脚边趴着个粗壮的男人,还有个跌坐在地上,脸上有大大的一块淤青。 冯缨仔细看了一眼,是朱老大和朱老二。 「这是怎么了?」 冯缨进门,女卫手中的刀没有放下,神情依旧紧绷:「这几人经过门口,欺凌妇人,祝姑娘心善出声劝阻,却被那两个男人出言不逊。姑娘见他们还要对妇人动手,就将妇人拉进屋内,不料两人硬闯,还想对姑娘动手。」 冯缨点点头,看向季景和。 女卫又道:「是季大人把那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 「让人都散了。」冯缨指了指门口。女卫得令,当下与手忙脚乱的伙计一道将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都驱散掉。 第66章 许是因为人群散了,被祝云岫护着的妇人突然嚎啕大哭。 冯缨眉心一跳:「你与伯母都在这,那小妹呢?你们把小妹一个人放在家中?」 季景和别过脸去,沉默不语。 季母哭喊:「他们把小妹带走了!他们把小妹带走了!」她靠着祝云岫,拳头不住地捶自己的胸口,「那是我的命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这位大婶,你别哭,小心哭坏了身子。」祝云岫急匆匆劝慰。饶是如此,季母仍旧哭嚎不休,连门外的伙计都忍不住探头打量。 冯缨这会儿终是想起来原书中男女主人公的相遇是个什么剧情了—— 朱家兄弟手头紧张,为了能宽裕一些,偷摸着把季小妹卖给了临县一户正在给刚病死的儿子找阴亲女童的地主。季母悔不当初,与兄弟发生争执,遇上女主路见不平,再然后就遇上了赶来找人的男主。 「小妹现在在哪?」冯缨顾不上这两人还会不会走剧情线了,一脚踩在朱老大的手背上,张口就问。 朱老大疼得嗷嗷直叫。 「小妹无事。」季景和伸手拦了下,「我已经接回来了。」 冯缨诧异,就见他转身扶过季母道,「小妹应该回家了,我们也回去吧。」他说着双手抱拳,向祝云岫郑重道谢:「多谢这位姑娘。」 他说话的时候,冯缨注意到了从头到尾没有抬头仔细看过祝云岫,视线一直向下。 祝云岫忙不迭摆手。 不过一会功夫,季景和带走了季母,顺带也让人把朱家兄弟拉走了。 食肆这里的狼藉还未清理,冯缨自然不会让祝云岫继续待在这里。一行人随即离开。 才下楼,就见前面不远处,满脸是泪的季母突然挣脱季景和的搀扶,扬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我其实从前也想过要嫁个书生或者门当户对的人家。」冯缨看着,身边的祝云岫这时候突然出声。 她回头,祝云岫也已经收回了视线,「可如果嫁的夫君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至多只能当个小官,甚至在家中做不了主,这样的正妻做的倒不如去贵人面前拼一把,争个宠爱什么的。」 「县主,你不懂。像这位公子这样的人家,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是怎么也不会嫁的。」 冯缨若有所思,脑海中本就模糊不清的原书已经直接打上了x。 魏韫从宫里回来,因名册的事被魏老夫人半路拦下盘问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他回房。 栖行院内,一些如常,唯独冯缨靠坐在廊柱下睡着。 一旁的绿苔打着哈欠一下一下打着扇,碧光也在旁伺候着,满脸的「要不要喊醒她」和「天气这么热应当不至于着凉生病」。 比起丫鬟的担心,冯缨倒是睡得香甜。魏韫笑了笑,轻着脚步走近,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冯缨原本睡得有些东倒西歪,这一下霍地坐正,警觉地睁开眼就往边上看。 发现身边的碧光绿苔一脸懵,她这才注意到站在身前的魏韫。 「你回来啦?」冯缨放下心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眼角都挂上了泪珠子,丝毫没有外人面前飒爽英姿的模样。 她拿脑袋顶着柱子,望着院子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也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你今天在宫里待了好久。」 「太子与陛下发生争执,我被他们父子拉着各陪坐了一会。」魏韫半蹲下身,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怎么吵起来了?」冯缨眯了会儿眼,「舅舅们总说太子表哥性情温和,即便是少时也鲜少和其他皇子一样会同人争吵。他们拉着你,那还真是躲都躲不了。」 她神情慵懒,像是没了骨头,说了几句话就又垂下了眼皮:「魏含光,我妹妹的事你同表舅说了没?你今天不在,冯家又来人了。我那后娘从娘家给我带了个表妹回来,生得倒是的确好看,人瞧着也十分聪明的样子。」 她将头摇了摇,有些用力,瞧着像是在摇拨浪鼓:「可惜,我后娘的意思是想让她也上那个名册,回头给哪位皇子王爷做妾。」 刚说完,她身子往前一扑,一头栽进魏韫的怀里。 两臂一伸,抱住他的腰。 「这名册是我写的不成?今天想加这个谁,明天想添那个谁,不如直接发到各家,叫他们自个儿把未出阁的闺女全写上去,回头站成一排由着人当货物一般挑挑拣拣。」 她说着,有些恼了,还往魏韫胸前咬了一口。 「你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这么烦人。人小夫妻俩好好的,陛下和皇后也好好的,非要把自己闺女往人床上塞,一个个明明是能做正妻的,却都不给她们做。」 魏韫低头,看着胸前留下的痕迹,哭笑不得。 第67章 碧光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上前想要扶过自家主子,却见魏韫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手臂一收,把人直接从地上抱了起来。 冯缨眯眼:「做什么?」 「把个太阳晒糊涂了的小野猫抱回屋去。」 「你才小野猫。」 「是,是,是。我是小野猫。」 魏韫回头:「去拿些解暑的药丸来。」 碧光转头匆匆忙忙拿了解暑药来,另外又端了碗酸梅汤,一并送到床边。 魏韫好声好气哄着冯缨把难吃的药丸吞下肚,这才把盛在琉璃盏中的酸梅汤捧到她面前。 「你七妹妹的事不必担心,梅姨娘新看上的那人我去问过了,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的子弟,但胜在用功,来年秋闱必中进士。」 「冯荔的事我倒是不担心。梅姨娘想来审时度势,自然清楚什么样的人家才更适合自己女儿。你也喝。」 魏韫将酸梅汤喂到她唇边,冯缨就着他的手,浅浅地喝一口然后推了推。 「忠义伯府知道他们夫人的打算么?」 「应该是知道的。这是大事,我那后娘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瞒着我爹背地里做这一出。」 「那就再加上去。」 「这么随意?」 冯缨喝了大半杯酸梅汤,不肯再喝。魏韫把剩下的都喝了,这才道:「你当陛下和太子是为了什么争执。后宫几位嫔妃为了能将家中小辈往名册上多添几个,日日往皇后面前去,又各种围堵陛下。陛下没法,索性她们想加几个就加几个,左右不选就是。」 名册本来不过薄薄几页,如今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几乎将朝臣和各世家勋贵的女儿都囊括其中。 「这到时候只怕是要挑花眼……」冯缨忍不住感叹。 魏韫低笑:「别的没什么,就怕到时候皇后娘娘还召你进宫凑这个热闹。」 他会这么说,还真不是随口而已。 庆元帝早有意向,想让冯缨到时进宫一块儿看看,不说帮着挑人,就是看个眼熟也方便日后的交际。 「我可不凑这个热闹。」冯缨忙不迭摆手。 她的反应实在太好猜。魏韫笑着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冯缨顺势按住他的指头,笑嘻嘻道:「你说,等宫里选人的时候,我们去山庄里住几天怎么样?」 山庄自然指的是他们泡温泉的那个山庄。 七月的天,泡温泉那是不能的。但山庄周围风光秀丽,不失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魏韫知晓山庄那儿的情况,闻言想了想,确定如今手头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当下便答应了下来。 冯缨一声欢呼,捧着他的脸就热情地亲了一口。 她亲完就要跑,却是被人直接拉了回来,搂在怀里,非要她认认真真的亲才肯罢休。 挑选世家女的事,姑且称之为选妃吧。 选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一直到了前几天,冯缨这才经由碧光提醒,后知后觉地想起再过几日就是给诸位皇子亲王选妃的日子了。 当然,这里头的重点分明是庆元帝和太子的后宫。 冯缨一晚上都在为明天出发去山庄做准备,到最后,要不是魏韫把人捞上床,只怕她能光着脚在屋里莫名奇妙地忙上一整晚。 第二天一大早,冯缨就拉上魏韫出门去了。 临走前,她把一封信交给了门房,言说要是忠义伯府的七姑娘来找她,就把信给了。 那信还特意用火漆封了口,薄薄的一封,也不知写了什么隐秘的东西。 「你给冯七姑娘留了什么?」 冯缨看向魏韫。 他们坐在马车中,因是夏日,两边的窗帷卷起,只垂挂了一层能透进风来的轻纱。魏韫就坐在一旁,手肘微抬,给她倒了杯茶水递到手边。 冯缨笑了笑,摸摸鼻尖。 「就是几句话。告诉她我去山庄避暑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让她切莫生气。」 「你怎么笃定她会生气?」 冯缨往后仰,依靠上车内软靠:「忠义伯府内一定还瞒着让祝家妹妹一道选妃的消息。冯荔又是个大大咧咧的,要是知道了,只怕早跑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帮祝氏。」 她留下那封信,就是想逗逗冯荔。 知道她的小心思,魏韫哭笑不得地摇头。 等马车抵达了山庄时,魏府的门房的确把那信交到了来找她的冯荔手上。 至于冯荔会不会被逗得直跳脚,那就不知道了。 马车往山庄门口一停,曾伯和曹婆子就迎了出来。见他们夫妻俩下了马车,连忙要行礼:「长公子,县主……」 冯缨搀了曾伯起身,笑嘻嘻地让绿苔把给他们老夫妻带的药酒抬进门。 第68章 「县主每回过来都带这么多东西。」曾伯感激不已,「我就一看门的,还是给县主看的门,县主这样实在是太客气了。」 冯缨开口就笑:「那曾伯多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她掰着手指数,「什么冷淘、雪月桃花、杏花酪,我想吃的太多了,曾伯看看怎么方便就怎么做吧。我们兴许还要在山庄里多住几日。」 她一说要多住几天,曾伯立即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之后几天的日子果真闲适。 冯缨和魏韫名下的山庄田产遍布各地。冯缨手里的多是从生母处继承的嫁妆,至多还有盛家舅舅们贴补给她的几套宅子。魏韫的则大多是这些年私下挣来的。 不过有些不好放在明面上,于是出游最好的选择自然还是落在了这座山庄里。 夫妻俩出行身边各自都带了不少人。 于是上山打猎,下水摸鱼,冯缨统统都有了伴。至于魏韫,自然被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等着她把那些兔子、野鸡,鱼啊虾啊地往跟前送。 比起冯缨满脑子只想着吃肉吃鱼,魏韫的日子显然过得更有情调一些。 华灯初上。 碧光伺候冯缨洗漱更衣。她黄昏的时候又进了趟山,出来浑身是汗,左手提着绑作堆的山兔野鸡,右手抱着一大捆开得正艳的花。 山兔野鸡自然是送去了厨房,那些花则是特意采了送给魏韫的。 等她洗漱罢,换了身家常衣裳,散着黑鸦鸦的长发,坐在西边窗下一边擦头,魏韫抱着一只天青色的刻花长颈瓷瓶进了门。 那花是她在山里瞧见的,不失什么价值千金的名贵品种,甚至显得有些俗艳,刻叫魏韫这么一装扮,竟是分外娇艳欲滴。 「要命了,你怎么能这么厉害。」冯缨跳下地,披着还湿漉漉的头发就跑了过去。 魏韫低头,能看到她的发顶喝黑发掩映间露出的半张侧脸。她兴冲冲地伸手去摸瓷瓶,一双眼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哎呀。」她叫了一声,抬起脸,眉眼弯弯,「天赋这东西果然重要。我从前跟着大舅母学过一回插花,大舅母捂着脸就说我可能天生就适合到处跑跑跳跳。」 她说着,直起身,学着舅舅舅母的口吻说道:「缨娘看样子还真是咱们盛家的姑娘,跟蝉音当年一模一样,插花能把一株牡丹都插成狗尾巴草了。」 她自嘲起来,忍不住自己先乐乐。 魏韫跟着笑了起来,揽着她吻了好几下,半晌才松开人,却是抬手摸摸脸,揉揉唇,恨不能立即把人往榻上带。 冯缨被吻得只能靠着人直喘气。余光瞥见碧光早早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立马得寸进尺地把人往床榻方向带。 魏韫没来由的觉得想笑,等到她作势要把人往后推,这才双臂一捞,将人搂住。 虽然没笑出声,但声音里已是藏不住得笑意:「乖,不闹了,你头发还是湿的。」 在平京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冯缨的头发又长了很多。浓密乌发,每次洗完想要擦干总要费上很多功夫。 等擦干头发,她也累了,哪还有再闹的心思,索性往床上一滚,闭眼就睡。 这一回,魏韫笑出了声音,躺下的时候,俯身把人揽进怀里,也不怕热,就这么抱着很快一起入梦。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冯缨就醒了。 床边空落落的,她伸手摸了一把,还带着温度,分明是才起身出去不久。 她犯懒了,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就听见门外传来动静。回头看,魏韫进门来,再等他掀了帘子进到里屋,额上的汗便被她一眼瞧见。 她打了个哈欠:「你起得真早。」 她话音落,兴许是听到了动静,不一会碧光和绿苔端着铜盆、牙粉进屋,服侍她晨起。 冯缨在床榻上又好赖偷了会懒,想到今早还没练箭,这才爬了起来,漱口洗脸,而后坐在铜镜前等着碧光为她梳髻。 绿苔捧了妆匣和首饰匣过来,那里头装的都是这半年来魏韫送她的各色梳子喝珍贵好看的首饰。 她平日里只肯戴一两样,有时干脆什么也不戴。 冯缨随手就挑了支光裸的玉簪,然后忍不住闭眼打了个哈欠。 玉簪被人拿过,动作生疏地插进发髻里,末了,还动手扶了扶发髻。 她闭着眼,耳朵敏锐地听见绿苔偷笑地声音,睁开眼,就在铜镜里撞见了正在为她簪玉簪,神情略显狼狈的魏韫。 绿苔在旁傻笑:「姑娘戴着真好看。」 冯缨怔愣片刻,铜镜里,一向被碧光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乱糟糟的惹人发笑。 魏韫以拳抵唇,咳嗽两声:「是为夫手生了。」 「魏含光,说是手生,我倒觉得更像是你在报复我前几天磕你端砚的仇。」冯缨笑着哼了一声。 第69章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魏韫伸手,掐了把她的脸,「宫里来人了。」 冯缨愣住,旋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这么早?天都还没亮呢。 她一双眼明明白白写着不解,魏韫解释道:「人是昨日进的宫。因为人数众多,所以花了不少功夫,到黄昏才最后定下人来。今早城门一开,陛下的信使就出城过来了。」 「都选定了谁?」 「陛下的宫里又进了几位贵人。东宫则进了九位奉仪。」 贵人和奉仪在天家父子的后宫中都只是很末等的封号,有的甚至连宫中女官都不如。 陛下不说,就东宫进的那九位,想来是太子无可奈何下随意丢出的位置。 爱进不进,随意拉倒。 思索了一下之后,冯缨问道:「胡家、忠义伯府还有魏家怎样了?也被挑中了?」 「你有位妹妹被指给了五皇子作侍妾。」 来报信的是张公公的一个干儿子。小太监聪明伶俐,将当时的情景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尤其是提起忠义伯府那位行五,凑巧被指给五皇子的姑娘时,摇头晃脑,不住咋舌。 那姑娘的品行说不上太好,原先似乎就与五皇子相识,于是那日还同五皇子私下见了面,好一番情意绵长。 五皇子一时脑热,似乎是答应了许她侧妃之位,后来见了其他姑娘,后悔不已,便又央求陛下选了别家姑娘为正妃、侧妃,将忠义伯府那位五姑娘变做了侍妾。 听魏韫提起冯蔻,冯缨目瞪口呆。 「居然是她。」冯缨摇摇头,「她的脾气远比我那四妹妹更差一些。这到手的侧妃就这么没了,估计还有得她闹腾的。」 不过想来也是。昨日进宫的那些姑娘们,哪一位不是平京城里名门贵女,就是再差点如忠义伯府这样的身份,女儿进宫想必也打扮得非同寻常。 这么多漂亮的姑娘们聚在一起,五皇子就是一时被冯蔻迷了眼,一个转身,又能再撞上其他更漂亮的鲜花。 他们夫妻俩为了躲开皇后的邀请,特地跑到了山庄里。那来报信的小太监口才很好,生怕他们错过昨日的精彩,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景同魏韫说了一遍。 某某大人家的女儿学人缠足,从未在人前下过地,因为进宫只能步行,没走两步路就被送了回去。 某某将军的大孙女进门的时候没留神,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跤,又正好被从小不对付的某家姑娘撞见,于是两人大吵一架,结果就是被皇后都训斥了一番,没有挑中。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事情多的简直一口气说不完。 魏韫自然不如那小太监会说故事。 他只拣了几件事说,说完便没再继续。 冯缨迷了眯眼,看着他:「宫里来人应该不止是报这个信吧?是不是表舅宣我们进宫?」 魏韫抿唇微笑,手指屈起,亲昵地挂了挂她地鼻子:「嗯。陛下召见。不过不急,用过早膳后再出发。」 早膳是曹婆子做的粥。 自从冯缨拿回山庄之后,庄子里的日子就好过了起来,自然连带着吃食也比从前更丰盛了。 一碗粥,是熬煮了一夜,又放得温热了才拿上来的。香香甜甜的,很是开胃。 冯缨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那头的魏韫早已经放下手里的筷子,笑着看她有滋有味地用膳。 她把碗一放,伸手就抓他袖口:「我忘了问,祝家那位妹妹还有府里的两位被挑中了没?」 魏韫垂眸看她:「她们都落选了。」 落选的意思是连哪位皇子的侍妾都没被选中。 不过这样也好。 冯缨想,起码在宫里露了脸,要是那些娘娘们记住了谁,指不定就会将人同自家小辈牵个姻缘。那样多少还是做的正妻。 至于女主角,阴差阳错的,应该会有机会再和季景和遇上吧。 「还要再用么?」魏韫指了指冯缨面前的空碗。 其实并没有吃饱的冯缨想了想,怕在进宫的路上不方便的,到底还是放弃了再吃一碗粥的打算。 用过早膳后,长星那边已经套好车。 平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庆元帝十分信任盛家,更是对从河西回来的清平县主万分喜爱。 于是这日开城门起,便见宫里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催促着将在城外山庄里躲清静的清平县主和魏长公子接进宫去。 不知道的,还当宫里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冯缨和魏韫不慌不忙。 她倒是想要骑马。只是担心魏韫的身体,索性还是一起坐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回了城。 她也没换什么隆重些的衣裳,不过是在今早的发髻上,另外又簪了几枚钗子,腕上还戴上了镶金玉镯,扣起了金臂钏。整个便跟着光华闪耀了起来。 第70章 出门前,她拿剑舞了一段。镯子、臂钏被剑光一闪,格外亮眼。 不过冯缨的好心情在马车距离皇宫越来越近的时候,慢慢也收了起来。她听到马车外有人在互道恭喜。凑巧前头堵路,叫她就这么听了一耳朵。 那两人也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大马路上就喜滋滋地互相恭喜家里的姑娘要入东宫了。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竟还脱口而出,说太子妃身子已败,日后的东宫还不知要看哪位主子的脸色,说不定就是自家姑娘。 冯缨没忍住,叫女卫过去训诫。 太子妃胡氏这些年兢兢业业、友爱妯娌,对帝后十分孝顺,又谦逊得体、温柔勤谨,对太子后宫的侧妃侍妾们也向来十分公平公正。宫廷上下,里里外外,即便太子妃多年未曾生育,也还从未有人去挑剔过她的不足。 之后大皇孙出生,朝野上下更是没了底下那些细碎的言语。 直到这次小皇孙出事,以胡家为首的老大人们才开始对她流露出不满。 这份不满显然没有瞒过任何人,不然一个下人怎么有胆子赶在大街上就说出这么自负、野心勃勃的话来。 这份底气,显然是他们的主子给的。 到承元殿时,帝后早已等候在其中,白玉棋盘摆在正中,夫妇二人正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对弈。太子与太子妃也在一旁作陪,只是太子妃身后还有一人,看着颇为眼生。 冯缨一进殿,目光就落在了那人身上。 珠翠环绕,满身的宝光闪耀,仿佛恨不能把整座金山银山往身上戴。比起天下身份最尊贵的两对夫妇,她似乎更显得富贵宝气。 魏韫走在前面,一进殿就停下了脚步,转身伸出手。 冯缨收回视线,看了看他,想也没想直接把手递了过去。 「就这几步路,缨娘怎么也要含光牵着才走?」 庆元帝落子,笑着打趣两人。 冯缨笑嘻嘻往魏韫身边靠:「我大舅舅说,表舅刚成亲那会儿,走哪都要牵着表舅母走。」这个表舅母自然指代的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庆元帝瞪了她一眼,瞥见皇后掩唇低笑,指了指她,笑骂道:「臭丫头。」 他去看魏韫,微微点头:「含光的精神看着越发好了。」 魏韫的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着平静,唯独看着冯缨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满是笑意。是那种发自心底的温柔欢愉。 「自从娶了这丫头,你怎么也跟着偷懒起来了,跑出城去一住就是好几日?」庆元帝哭笑不得。他一贯十分看重魏韫,视如己出,如今看他身体日渐康复,越发觉得高兴。 「是臣喜静。」 魏韫张口就是解释。 庆元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他,又对冯缨招了招手:「缨娘过来。」 冯缨走上前。 庆元帝指了太子妃身边的那个姑娘道:「你六舅舅年纪不小了,也该娶妻生子。这位是太子妃娘家的姑娘,姓胡,闺名双华,日后就是你的六舅母了。」 「可是舅舅并不打算成亲。」 冯缨直接道。 她家六舅舅最是放浪不羁。如果不是生在盛家,和兄长们一起背负着盛家的责任,估摸着六舅舅会选择去当一个游侠,行侠仗义,剑走江湖。 至于成亲。 六舅舅身边有春风楼的青娘在,对六舅舅来说,这就足够了。 至于世家小姐,大抵从未出现在六舅舅的选择范围里。 「不成亲可不行。」皇后出声,「这世上哪有不成亲的道理。含光不也是迟迟不肯成亲,如今你们俩不也好得很。」 庆元帝在一旁十分赞同地点头。 冯缨却是满脸茫然。 所以,这本书,不是什么男主升级流,其实是大龄男女青年被逼婚实录吧? 从宫中回到魏府,魏韫换了身常服便去了书房。 他陪着在山庄小住的那几日,几乎是放下了手里所有的事,于是一回城,立即便有手下人找了上来。 冯缨一贯不管他私下究竟在做些什么,只吩咐了小厨房,记得将几人的饭菜送进书房。 一直到深夜,书房的门还关着。冯缨打了几个哈欠,歪在榻上眯眼小憩,不多会儿,便伴着院外蛙声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房内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她蓦地睁开双眼。 魏韫正走进里屋,脚尖朝着小榻的方向,显然是见她睡着,想过来看看。 她下榻简单地洗了把脸,上前帮他宽衣:「饿了没?厨房说你怕书房沾上油气,和他们都没吃多少东西,要不要现在再用点?」 魏韫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是有些饿了。陪我一块用些。」 第71章 冯缨也没推拒,吩咐厨房煮了点好克化的夜宵,再配上酸梅汤一块送了上来。 房里原先只点了一盏灯,这会儿尽数亮了起来,将夜里的屋子照得恍如白昼。夫妻俩坐在桌旁,简单用过夜宵后又聊了会白日宫里的事。 对于帝后改行红娘这样的行为,冯缨虽然明白他们的好意,可也没有当着面应承下来,而是三番几次提起这个决定该有六舅舅自家作主。 其实,天子赐婚,即便是盛家也不能拒绝。 只是对象是胡家的女儿…… 想到那位站在太子妃身后,明显同太子妃关系并不亲近的胡家姑娘,魏韫觉得,庆元帝为啥不是生了想借盛家的手,为难胡家的意思。 夜色到底已经很深了。夫妻俩很快就寝。 翌日睡到卯时,冯缨睁开眼的时候听到屋外传来了魏韫的说话声。她侧过脸望了望空荡荡的床铺,就听见一句「今日不去点卯」,然后是房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熟悉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半张脸埋在床榻上,就觉得身侧床铺一沉,男人带着一身热气躺了上来。 她没忍住,动了动。那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陪我再睡会。」 睡肯定是睡不着的。 等魏韫的呼吸又趋于平缓,显然重新入睡,冯缨这才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风吹拂过院子,窗外树枝沙沙作响,屋里的光线有些明亮,显然今日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她抬手隔空临摹魏韫的眉眼。 她头一回见他的时候,他坐在一辆马车里,俊美的模样叫人过目难忘。六舅舅长得也好看,可惜河西的风沙把六舅舅摧残成了一块风干的腊肉,以至于她见到魏韫的时候,惊为天人。 成亲这大半年,同一张脸看了那么久,她还是觉得魏韫长得真好,是那种叫人百看不厌的好。 这眉毛,这眼睛,要是将来他俩有了孩子,能有三分长得像他,就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娃娃。 迷倒万千少男少女的那种。 大概是脑子一热,冯缨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亲完一口,越发口干舌燥,没忍不住又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睡着的人这时候却突然睁开双眼,毫不犹豫地抓着她的腰,一个天旋地转,把她摁在了身下,低头吻上唇瓣,继而舌头撬开了她的齿关,热切地索取。 冯缨只迟疑了一瞬,想着自己好像还没刷牙来着。但很快,她就很没出息地抛下了这个没情调的想法,双臂一伸,搂住魏韫的脖颈回应起来。 长吻结束,魏韫俯身在她耳边脸颊处啄吻,冯缨痒得厉害,伸手在他喉咙上摸了两把。 只两把,魏韫摁住她的手,咬牙道:「又胡闹。」 他俩自从确认关系后,最亲密的举动因为碍于魏韫的要求,只能停留在互相抚慰上。要不是每回都能明明白白感觉到他的反应,冯缨都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魅力不够。 事实证明,她的魅力是足够的。阻隔他俩进一步发展的除了魏韫身上的毒,还有就是这个世界欠缺的某种计生用品。 十分不介意赖床的清晨来个简易版的晨起运动,冯缨搂着魏韫就要再亲他。偏这时候房门被敲响。 门外碧光喊,说是胡家姑娘过来了。 冯缨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不日就要指给六舅舅的胡家姑娘叫什么名字。 胡双华,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 胡双华在花厅里坐了很久。 她先去拜见了魏老夫人,又同魏家几位夫人问安,这才被引到花厅里吃茶。原先还以为很快就能见着那位清平县主,哪知她一盏茶都喝完了,人还不见踪影。 盛家养大的女儿,也就这点规矩了。 冯缨姗姗来迟,后脚还没迈进花厅,就听见胡双华先开了口:「缨娘怎么来得这般迟?」 冯缨听了这话,摆摆手,让碧光将茶水点心放下,心里头直接翻了个白眼。 「双华妹妹未曾让底下人送来拜帖,所以家里也没个准备,这茶水点心什么的,都寻常了些,妹妹随便吃点。」她说完,口气客客气气地问,「对了,妹妹用过早膳了没?若是还未用,这茶水可不能喝,容易生病。」 胡双华说:「缨娘,我如今怎么说也是你六舅舅未过门的妻子,论理也该是你的长辈了。你不能直呼长辈的名字。」 冯缨愣住,旋即哭笑不得。 拜托,还没过门呢,就先摆起长辈的谱了? 冯缨端起茶盏,微微笑着,就是不答应。 胡双华皱了眉,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还在嘴里,她忍不住悄悄打量起冯缨。 明明是忠义伯府那种根本沾不上世家边沿的小门小户出生,靠着盛家平白得了个县主的称号,居然还敢不给自己面子。 第72章 胡双华从前就不喜欢冯缨。 魏家要给魏长公子冲洗的消息才放出来的时候,胡双华也是想过的。可胡家哪里会同意。 这城中那么多的世家,那么多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对魏长公子心生倾慕。可魏韫的身体是真的不好,谁都不敢这个险,最后就让忠义伯府捡了便宜。 胡双华从那时候起,就越发不喜欢冯缨了。 虽然未能如愿地嫁给魏韫,而且陛下给指婚的对象,那位盛家六爷听说年纪已经很大,可家中长辈都觉得这门亲事并不差——年纪大会疼人,而且等盛家前头几位爷都没了,盛家的权肯定是要落在这位六爷手里的。 唯一的缺憾,就是听说那人身边有个花楼里的女人常年陪着,也不知私底下是不是已经有了庶子。 冯缨感觉得到胡双华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被人看习惯了,丝毫不在意这种感觉。等了许久,才听见胡双华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问道:」缨娘,盛六爷在河西,可有、可有子嗣了?」 冯缨看过去。 她忙说,「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庶出。盛六爷这些年在河西身边总是要有人伺候,不管是通房丫鬟还是外头女人生的都没关系,我作为主母,一定会照拂好那些孩子。」 「哪儿能呢。」冯缨笑笑,「六舅舅可没打算要孩子。」 她话音落,就注意到胡双华愣了一瞬,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怎么能不要孩子!」 「盛家男人不惧生死,可如果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岂不是害了人一辈子。六舅舅就是为了这,才一直不肯娶妻生子。」冯缨多看了胡双华一眼,试探地说,「双华妹妹想要孩子?」 「当然。」胡双华立刻说。 胡双华咬唇,「孩子肯定是要的。难道盛家……盛家不想要香火了不成?」 其实这话已经不适合未出阁的姑娘家说了。冯缨是无所谓,胡双华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六爷身边有没有什么通房丫鬟或者、或者别的女人?」 冯缨偏着头,不说话。 胡双华脸色难看:「缨娘,长辈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冯缨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双华妹妹,这门亲事虽然是陛下赐婚,可我舅舅还没答应。你这么追根究底地问,是不是太没规矩了一些?」 胡双华愣了一下,忙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么同我说话!」 冯缨在胡双华的脸上多看了一眼,问:「胡家的规矩,就是让未出阁的姑娘上赶着给人作长辈?」 拉扯上胡家,胡双华这才回过神来,顿时尴尬不已。 魏韫这时过来,胡双华看着他们夫妻俩耳语的样子,满脸失落。想问盛家六爷会不会也是个这么温柔的人,可对上他们夫妻的眼睛,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胡双华到底没有久留。 冯缨沉默地送客,头一回立马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去河西。 她不喜欢胡双华,但并不厌恶她。冯缨更讨厌的还是胡双华背后那个害死了小皇孙的胡家。 她向来是个不爱抱怨的人。 回平京这么久,每一次的书信往来,她都没提过这里的不好,魏家的不好。 报喜不报忧,这是一贯的事。 不过这一回,洋洋洒洒,几页纸的抱怨,冯缨丝毫不带遮掩地表露出自己对胡家的不满。 半个月后,由庆元帝派往河西宣旨的天使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平京。一道回来的,还有盛六托付的一封写给清平县主的信。 冯缨拆了信。 薄薄一页纸,上头龙飞凤舞,是她六舅舅豪放的字迹。 好嘛,六舅舅直接认了这门婚事,不过提了一个要求,必须要新娘远嫁河西,方算礼成。 冯缨乐了。 笑着倒在魏韫的背上。 胡家想嫁女进盛家,为的其实就是要盛家的兵权。 可一个远嫁女,哪还能受娘家的控制。 她舅舅,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盛晋站在城门口,和他大哥盛州隔了两丈远,一身灰扑扑的明光甲,半张脸都是被溅上去的血水。 盛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铠甲也是半拉的血水,眯着眼睛看着他半晌:「你做得很好。」 盛晋舔舔干裂的嘴唇,承北的日头在入了夏之后,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挂在天上。他眯着眼看他大哥,抬手摸了把嘴角:「羌人的老皇帝是不是快死了?他底下的这几个兄弟最近可不太平。」 盛大将军手里的马缰绳稍稍紧了一点,那匹马原地踏步,拿头拱了拱盛晋。 第73章 「探子的消息是快死了。所以这次来的是羌人的三皇子,野心勃勃,倒是想一口气拿下郾城好回去在老皇帝面前讨个好。」 郾城在承北最偏角,向来与关外那些凶悍的游牧部族无攘,邻边仅有一个依水而居的小小部落,都是群老幼孤寡,因此多年来相安无事。 是以,盛晋去郾城办事时,手里不过只带了自己的一队亲兵。却不想,羌人会突然攻打郾城。 而当时盛晋手里,不过才带了五百亲兵,即便是加上郾城的兵力,也不过才两千兵。 羌人气势汹汹,他带着两千兵守住郾城城门,奋勇抵抗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盛大将军亲领的援军。 「你做得很好。你守住了郾城,守到了援军。」盛大将军下马,看着最年轻却也已经不年轻的弟弟额头脸颊上血水混着灰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缨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捶胸顿足,后悔没能跟你再并肩作战一场。」 盛晋仰着头,不紧不慢的说:「这事没啥好后悔的。」 盛大将军点点头:「的确。这也不是什么好事。能不遇上自然是最好的。」 盛晋揉了揉肩膀。他这次手下亲兵折损过半,其中还有几个是从缨娘留在河西的女卫中调来的好手。如果让她知道了,只怕面上说着马革裹尸,转过身还是得红着眼眶哭上一场。 「算算日子,你的信应当已经送到缨娘手里了。」盛大将军道。 盛晋眯了眯眼,眼前闪过一堆堆雕梁画栋的建筑,和一个个珠翠环绕的佳人:「缨娘不喜欢胡家。陛下也不喜欢。」 「但胡家不一定会为了一个女儿,放弃拉拢我们。」 「那就看胡家那个女儿有多大的能耐了。」 盛晋没好气地掏出脖子上挂的玉髓,狠狠摸了一把。 盛大将军抬脚往他屁股上踹。打得羌人屁滚尿流的定远将军当即摔了一个狗啃泥。 「你既喜欢青娘,就把人娶回来。盛家又不是只看门第的人家。」 盛晋在地上翻了个身,仰面望天:「我这条命迟早有一天要丢在战场上,何必让她当这个寡妇。」 「你怎知道她不愿意当这个寡妇?」盛大将军踢了踢他的腰,「你一把年纪,老就老了,死就死了,她可还年轻漂亮着,没名分,你要是突然没了,你当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她的人,不会趁你不在把人撕了。」 「我不是还要娶胡家那个女儿么。」 「你心里清楚,陛下不会真让你娶了她的。」 从河西来的信,不光冯缨收到了,庆元帝自然也收到了。 两封信没什么差别,为的就是不想写什么东西,以免中间有人偷看出了岔子。 庆元帝收到信的第二天,就让皇后将胡家女眷召进宫中。那日太子妃也在旁作陪,亲耳听见皇后念过盛家的书信,又说陛下觉得既要成夫妻,就没道理让妻子留在京城,与丈夫相隔万里,想要问问胡家要远嫁河西,可有给女儿准备什么东西。 胡家自然是肯的。 平京城中的盛家三房手里没多少兵马,甚至不少子孙弃武从文,压根不被胡家看在眼里。他们早有打算,胡家姑娘要么为天子妾,要么入东宫为太子妃固宠,然后再从没选中的人中,寻一个机会嫁进河西盛家。 但胡家更希望盛六爷能被调回平京。 毕竟盛六爷如果回京,京中甚至是宫中安危定然会交由他守卫。这一支,可比远在河西的兵马更重要。而且,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许多事也会更方便一些。 如冯缨所料,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表示,胡老夫人果真答应了送胡双华远嫁。 只是胡双华说什么都不肯,在宫里当场就同家里人闹了个不愉快。 她甚至嘴里还喊话,埋怨胡老夫人当初没让她与魏长公子合八字,白白错过了一门上好的姻缘,害她不光要嫁给一个可以当她爹的男人,还要孤身一人远嫁,去那穷困潦倒的河西。 这事是东宫的人传来。冯缨简直气笑,偏生魏韫又在书房与人商议要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都没能把人盼回来。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早早醒来,见身侧男人睡得香甜,一个翻身,骑到了他的身上。 她微微俯下身,捏着嗓子喊他:「魏含光,起来了。」 魏韫皱了皱眉。 冯缨抿唇,继续放柔声音:「我昨晚又去翻了个话本子,学到点东西。」 「是你藏在柜子里的那本哦。」 魏韫终于将眼睛睁开,半眯着看着骑坐在自己身上的冯缨。 冯缨微俯着上身,丝毫不知自己一觉醒来略显得宽松的衣襟半敞着,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肚兜,一片春光美不胜收。 「学了点什么?」魏韫多看了两眼,这才把目光放回到她的脸上。 第74章 冯缨立刻直起身子:「听说人家双华妹妹埋怨家人,说害她错过了与你的上好姻缘。长公子,你怎么想?」 「那是谁?」魏韫伸手捏了捏冯缨的耳垂,另一只手摸上她的腰身,声音微哑,「我的上好姻缘,不是老天爷送到手边的冲喜小娇妻么?」 冯缨瞪眼,拍掉他在肋骨上下游移的手掌。 魏韫瞧她这副突然吃干醋的模样,笑了,道:「胡家就是愿意送姑娘的八字来,我爹也不敢收。」 他说完,见冯缨还要再说,伸手摁着她的脖颈往下一压,咬上想念了一夜的唇瓣。 冯缨试图把人推搡开,却已经一个翻身,从骑坐的姿势被人压在了床榻上。唇边溢出男人的低笑,还有他一本正经的问话。 「缨娘,你还没说你学了点什么。」 冯缨有些心虚地想要爬走,突然腰上多了一条手臂,整个人直接被拖了回去。 房门外,刚刚轮值的绿苔呆呆地望着天。有婆子来问几时用早膳,问了两遍,她这才低下头歪了歪脑袋,掰手指算:「半个时辰?要不,还是一个时辰吧。」 那就不是早膳,要改用午膳了。 还不等婆子开口,屋里头一声惊呼,传出暧昧的声响,她老脸一红,忙低头应声:「那、那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绿苔姑娘,一个时辰后,老奴再来问问。」 半个时辰后,冯缨浑身是汗,闭着眼,一脚揣在魏韫的小腿上。 「你好烦。」她嘴上说烦,心里头却是不自觉地撒娇。 魏韫下床,闻声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你不是很舒服么?」她闭着眼娇嗔的模样,不论看了几回都不叫人生厌。 冯缨哼哼两声,说:「热。」 魏韫笑笑,喊人送来热水,这就抱起她去屏风后沐浴。 只是这一洗,又是半个时辰。碧光带着绿苔进屋收拾的时候,从屏风后一路到床榻上,到处都是水迹,至于那对夫妻俩,正面对面站着,互相帮对方换上干净的衣裳。 「你也不拦着点我。」瞧见魏韫脖颈上的抓痕,冯缨羞恼地把他衣领正了正。 魏韫低头,动作熟练地抓住她的手指:「拦着做什么?等以后毒解了,这些都得从你身上讨回来。」 冯缨瞪眼。 她自问是个脸皮厚的,床笫之间的那些事虽然没做到最后,可也互相主动了不知多少回。身上留个抓痕什么的,明明只是……怎么被他说出来,暧昧地叫人心头乱跳。 「这个时间了,你还要进宫吗?」她赶忙转移话题。 魏韫笑笑:「不去。」 他是不进宫了,宫里却这时候送了请帖出来。说是皇后要宴请各位皇子亲王以及被赐婚的诸位世家姑娘。 照着帖子上写的日子,冯缨跟着魏韫进了宫。拜见过庆元帝后,冯缨独自去承元殿去给皇后请安。 往承元殿去的甬道上,她遇上了太子妃。 有些日子不见,冯缨惊觉太子妃竟憔悴了许多,眼中的颓色愈发浓重。 冯缨抿了下唇,问:「表嫂最近可还好?」 太子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自嘲地笑了,说:「老样子罢了。不过是一想到小皇孙,我这心头就疼得厉害。」 庆元帝到底没叫胡家得逞,尽管还给胡家留着面子,将胡双华赐婚给了盛六爷。可谁不知道盛六爷那样的人物,就是真把人娶了,也不定会叫胡家的目的得逞。 「我知道你这丫头想说什么,但他始终是我的夫君。」 太子妃笑笑,摸了摸冯缨的脸,「你倒是看着神色不错。魏长公子他一定十分疼爱你。」 冯缨难得害臊。 想着那人夜里时不时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说什么要活到老学到老,她就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当初怎么就非要……非要招他。 在皇后的承元殿,约莫坐了不过半个时辰,前头庆元帝便让张公公过来请皇后和诸位夫人们一道往宴厅去。 因此次设宴,实则是为庆贺诸位皇子亲王纳妃,因此来的也都是各被挑中女儿的世家。 这些人里头,大多都见过冯缨,但也有些从前在外任职方才调回平京的公子们还不曾见过她。 冯缨今日略施粉黛,穿的是一身鸦青色的半臂,里头是缥色的上襦,底下配了杏黄的长裙,简单的发髻,搭着漂亮的头饰,走起路来大大方方,谁不往她身上多两眼。 那些原本认识她的人只随意看了一眼,回头却见身边的人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人看,尤其是发觉她梳着妇人髻,再问嫁于何人为妻,皆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这般美人,怎么偏偏就嫁进了魏家。」 冯缨对旁人的想法向来没什么兴趣。刚才在承元殿,她已经跟着太子妃与不少夫人们见过,也同各家的姑娘颔首打过招呼。于是这回进了宴厅,她丝毫没有再与人寒暄的想法,径直朝着魏韫所在的地方走去。 第75章 魏韫是臣子,座位理当与诸位皇子亲王远一些。但兴许是因为他极其得庆元帝和太子看重的关系,他的位置,就靠在太子一侧。 冯缨过去的时候,他们君臣正笑着在说话。 太子支着下巴,宴席还未开始,他还没摆出平日里恭谨大方的太子的架势。一见人来,撩起眼皮先替魏韫打抱不平:「缨娘怎么才来。」 「呵,我家这位姐姐可是惯常会拿腔拿势,如今成了县主,连我爹爹都请不动她了。」 这声音冒得突然。好在宴厅内,因着人来人往,多在彼此寒暄,反倒是帮着遮掩住了这个声音,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冯缨回头,一眼就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冯蔻。 纳妾和纳妃不一样。纳妃要仔仔细细走那三媒六聘的程序,即便是皇子亲王也是如此,毕竟娶进门的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不是如果玩物的侍妾。 冯蔻是被作为侍妾,一顶轿子抬进五皇子宫中的。五皇子如今还未封王,皇后的意思是金秋五皇子续娶正妃前,才会带着女眷从宫里搬出去。 以同样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为例,陛下对其十分宠爱,十二岁便封了豫王出宫立府,十五岁娶了正妃和两位侧妃,另外还纳了几个侍妾,如今膝下一子四女,全都十分得陛下喜爱。 五皇子这般二十余岁还未封王的,实在已是少见。 眼下看来,住进宫里的冯蔻,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仅仅只是一位并不得宠的皇子的侍妾,反倒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样子。 「这人是谁?」 听到冯蔻的声音,太子连眼风也未飘到五皇子身上,颇有些不耐烦的敲了敲桌面。 冯缨笑笑,不说话。 冯蔻却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走到太子跟前行礼:「太子殿下,妾身是五皇子宫里人,也是缨娘的妹妹。说起来,妾身还得喊殿下一声表哥呢。」 她一边说,视线却往一旁的魏韫脸上瞟。 当初人人都以为魏长公子快死了,不愿当这个寡妇,生生就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现下再看,哪里还看得出将死之人的模样。 冯蔻心里实在懊悔,幸好她遇上了五皇子。五皇子知冷知热,又惯会怜香惜玉,尽管没能让她当成侧妃,可那也不是殿下的错。 说到底,都怪冯缨!要不是她在皇后面前说了话,到手的侧妃之位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冯蔻心底愤恨,手下就不自觉得揪起衣袖。 那点自以为无人知晓得小动作,被冯缨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直接笑了起来:「你再看下去,信不信我直接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给你家五殿下泡酒喝?」 这威胁,干干脆脆,不带丝毫客套谦虚。 那头的魏韫,分明是听见了她的话,却只是笑笑,连点惊诧都没有。 冯蔻惊呼一声,忙扯过袖子就要擦眼泪:「姐姐怎么能说这种吓人的话……」 「我见你恨不得把眼珠子贴我夫君脸上,我以为你是不想要眼睛罢了。」冯缨恍然,「原来你是要的啊,那你刚才是在贪图我家夫君美色么?」 冯蔻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了。 冯缨颔首,神色不变,继续胡说八道:「我这人吧,从小到大,是我的就绝不大方。不过要是眼珠子不想要了,我也能大大方方收下。当然,收下之后是送回去,绝不会大方到黏我夫君身上的。」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对了,今天这宴,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冯蔻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 一旁有人忽然出现:「缨娘,你这样好没道理。你妹妹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叫你一连回了数句话。」 冯缨扭头去看,果真是胡双华。 胡家这一回没能成功地把姑娘送进宫里,却还是在宫宴上讨到了一席之位。 冯缨双眸澄澈一片,眉眼弯弯,带起浅笑:「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毕竟眼珠子泡酒这种事,只有蛮夷才会做。我们盛家,遇上胆敢觊觎亲人的家伙,手不乖就砍手,嘴不乖就割舌。」 「挖眼珠子什么的,实在是太过血腥了。不好,不好。」 她说着摇摇头,满脸「你怎么能这么说,实在是太过分了」,仿佛刚才说拿眼珠子泡酒的压根就不是她自己。 冯蔻气得发抖,扬手想要打她巴掌。 冯缨冷眼看着,在手掌落下的一瞬间,挡开她的胳膊。 「蔻夫人。」 冯缨蹙眉,喊了一声,「这里是陛下设宴的地方,不是忠义伯府。你想怎么撒泼,想怎么颠倒黑白,欺负弟弟妹妹那是你的事,少来招惹我。」 「你们在做什么?」 她们方才说话因着宴厅里声音嘈杂,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第76章 但偌大的一个宴厅,总还是有人想往太子身边湊。于是这一湊,便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说话的是位武将夫人,出身不高,当年那位大人娶她的时候,平京城里的世家人人嘲笑他们夫妇二人。偏这么多年过去了,夫人连生六个女儿,那位大人身边都没多出一个女人来。 这样一来,平京城里的夫人们对她更是多了不少话题。 偏这位夫人是个脾气直的,万事不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瞧见冯蔻要扇冯缨巴掌,夫人立即喊了起来。 「我记得你,你不就是忠义伯府家的姑娘么。你这姑娘胆子倒是大,这是宫里,你居然敢在这里动手?」 「我没有!」冯蔻咬牙切齿,想从冯缨手里挣脱开,奈何她那点力气根本不够看的。 武将夫人哼哼冷笑:「你这样的小姑娘,我看的可多了。人模人样的,偏就喜欢勾引别人丈夫……」 这话说得太过难听。可谁都不敢上前帮上一把。 一来,那武将夫人本身就是个麻烦。二来,前头还有冯缨呢,太子和太子妃也在边上,她们谁过去了都要被记上一笔。 「五弟。」 太子这时候突然出声。 冯蔻惊得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回头瞧见方才还和未来侧妃眉来眼去的五皇子满头是汗地走了过来,忙掐了自己一把,逼出红红的眼眶,娇声道:「殿下,你看呐……」 「五弟,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就让母后教教你。」太子接过太子妃贴心倒好的茶,垂着眼帘道,「你把宫里的侍妾带到宴厅,委实太没有规矩了。」 五皇子擦了擦汗:「皇兄教训的是,皇兄教训的是。」 那头的帝后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正指着这里同张公公说话。五皇子有些站不住了,哪还管如今对冯蔻是不是正得趣,忙拽过她另一只胳膊就让宫女把她赶紧送回去。 冯缨顺势松开手,就见冯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而后两个宫女一左一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扶着就把人往宴厅外带。 说是扶,那动作实际上和架着没多大差别。 武将夫人心直口快,见人走了,撇了撇嘴:「魏夫人,这种姑娘你可别以为是亲妹妹就缠不上你家里头的男人。」 她往后头瞥了一眼,「就是嫁人了也不行。」 五皇子已经去前头向帝后赔罪了,张公公自然没有再往这边过来。冯缨谢过武将夫人,身子一转,挨着魏韫坐了下来。 冯缨刚刚坐下,忽听魏韫随口说了一句:「我是你的?」 「难道不是?」冯缨偏过头看他。唇边的笑挂的高高的,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魏韫低笑。 如果不是环境不合适,他真的很想拉过她,亲吻她这张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的嘴。 冯缨嘻嘻一笑,偏偏胆大猛地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动作太快,宴厅里的人大多没有注意到。等她一回头,太子妃满脸羞红不敢往她这再看一眼,太子则伸手点了点她。 冯缨轻吐了下舌头,案席遮挡住的地方,她伸手勾了勾魏韫的尾指,然后被男人回握住,很快十指相扣。 尽管案席挡住了不少人的视线,可冯缨魏韫夫妻俩的柔情蜜意,便是瞎子也看得见。 而且,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夫妻俩,感情正好,任谁都说不出难听的话来。 「这小辈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眼瞅着是我们老了。」皇后望着冯缨笑,目光落在胡老夫人身上,特意道,「人年纪大了,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执拗了些,有的时候呢,又毫无原则地去宠溺家中的小辈,丝毫不知别人实际上是怎么看的自己,怎么看的孩子。」 「皇后娘娘说的是,这上了年纪,总会多为小辈考虑,生怕小辈受了哪点委屈。这要是做长辈的能帮上忙,恨不能把星星都摘下来了捧到她跟前。」胡老夫人连忙道。 皇后意味深长地多看了胡老夫人两眼,之后的正常宴席都没有再与胡家人说过半句话。 皇后不去理睬胡家,胡家却显然没有放弃趁着这个机会,多和其他世家的夫人太太们聊聊。 「忠义伯府的这位二姑娘,原来生得这般好。」有刚回平京的公子借着喝酒的姿势,同边上的故交好友低声交谈。 好友目光在冯缨身上一转,道:「生得好也没用。这人是个厉害的,你又降服不住。」 当初冯缨回京,谁家不是生出过那一星半点的心思。 可心思才冒头,就见她动手教训了人。这么泼辣厉害,谁家敢娶? 「怎么降服不住?女人嘛,不就是那点子事……」 两人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重,相反的,压得很低。那公子哥一边喝着酒,一边往冯缨脸上瞥,忍不住就眯起眼舔了舔嘴角。 第77章 下一刻,一道冷冷的目光投了过来。 戾气十足。 两人身上一冷,忙往前头看过去。不偏不倚,魏长公子就在那冷冷地看着他们。 「在看什么?」冯缨原本探过身在旁同太子妃说话,回过头来见魏韫在看着前面,挨过去夹了一块子糕点放他手边,「是在看哪家的美娇娘呢,还是在看什么?」 魏韫含笑摇头:「旁人家的美娇娘哪有我家娘子生的好。」 「那是。」冯缨洋洋得意。 魏韫低头看她笑得恣意,伸手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周围没人注意到这边,倒是叫他们夫妻俩又亲昵了下。 冯缨笑得推了推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问:「你还没说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那边有人在看你。」 「谁?」冯缨扭头去看对面,男男女女,都是各世家的人,有几张陌生的脸孔从眼前一晃而过,「没发现呀。」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 魏韫微妙一笑,略偏着头,将冯缨因为乱动斜斜挂在头上的簪子往里扶了扶。 他就知道。 他家夫人向来对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脸文弱长相的公子哥没有兴趣。 「缨……夫人……」胡双华慢慢走到他们案席前,绞着帕子一时犹豫不决。 冯缨摆摆手,打断她的话。 「你可以喊我魏夫人,冯夫人,县主,或者冯将军,就是别喊缨夫人。」冯缨懒懒地看着她,嗤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家的侍妾。」 她家七妹妹现在可不就是被人一口一个「蔻夫人」的喊着么。 胡双华涨红了脸:「我知晓县主不喜欢我,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能不说就别说。」冯缨放下酒盏。 冯缨看着胡双华一副受人欺负的样子,心下越发不喜。 她就是不喜欢胡家人,也不喜欢拎不清的胡双华。胡家想说什么,尽管在宫外说,这里是宫宴,不是让他们胡家人撒泼的地方。 「县主虽已成亲,可到底是妇道人家,怎么能和丈夫一道,在人前如此这般亲昵,分明就是伤风败俗!」 冯缨目瞪口呆。 胡双华这话,她还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那些世家小姐们所学的礼仪里,的的确确有不能与丈夫在人前行为过密的教育。 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要是不和魏韫感情好,难道要白白便宜其他人,听那些人面上笑盈盈嘴里却缺德地到处说,原来他们夫妻俩也没什么感情嘛。 冯缨笑了笑:「你不盯着我看,你怎么知道我伤风败俗?」 她笑容玩味,「双华妹妹是在……嫉妒?」 胡双华呆了一呆,脸色刷白,差点尖叫。后头有个男人当前一步走了过来,伸手就一把将她的嘴给捂上了。 冯缨打量着男人,男人则看向魏韫:「魏长公子别来无恙。」 魏韫颔首:「原来是胡校尉。」 听到对方也是个校尉,冯缨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对方也姓胡,又这么护着快要失态的胡双华,显然也是胡家的人。最起码,同胡双华的关系应该不算远。 看身材,的确是个练武的人。 那人答好,松开手,胡双华立即就喊了声「三哥」。 「县主。」胡三按下胡双华的手,「盛六爷的信我们也看了。六爷希望妹妹过门之后能去河西,胡家上下亦觉得理当如此。只是,妹妹毕竟是我胡家娇养大的女儿,不知县主能否劝劝六爷,让六爷先回平京,待行过礼后再带妹妹回河西去?」 冯缨问:「胡校尉在哪当差?」 「卫河。」 胡三没回话,魏韫在旁作答。 冯缨「哦」了一声,笑了:「卫河啊,是个风光秀丽的好地方,这几十年听说都是太太平平的,连个冒傻气的山贼土匪都没有。」 卫河离皇陵很近,近到什么程度呢?因为皇陵周围一带的治安,用冯缨的话说,都是好到爆的那种,以至于卫河等地,几十年太太平平,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小偷小摸。 以至于,皇陵周围,如卫河等地,当地驻军除了日常训练、巡逻外,经常做的事就是帮着老百姓抓牛、救猫、捞狗。 冯缨今天这话说的其实有些诛心。 胡三脸色微变,冯缨就好像压根没注意到一般:「如果有机会,胡校尉可以去河西看看。你知道大启的边境是个什么情况么?」 「你知道承北一带,每年要遭受多少次外族的侵扰?」 「你知道河西之外,有多少游牧部族在一边放牧,一边觊觎着大启?」 「你又知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就在离平京城千万里外的郾城,羌人突袭,杀伤抢掠?我六舅舅带着两千兵力,好不容易才守住了郾城,没叫羌人再往前一步。」 第78章 冯缨深吸了口气,冷脸道:「就这样的情况,你们还想要我六舅舅为了男女私情,丢下边关不管,特意跑回平京一趟?」 你们胡家怎么这么大的脸! 「这是怎么了?」 皇后突然出声。 一旁的太子妃已经伸手拉住了冯缨,魏韫也起身,将人挡了挡。 「只是与胡校尉随意聊了聊。」魏韫口吻很淡。旁人若是听不出来,只当他是在说一句寻常的话。 太子往胡家兄妹脸上看了两眼,同皇后笑道:「前些日子,教坊司新排了一支舞曲,父皇母后,不如让她们上来助个兴。」 皇后哪会说不好。舞姬们当即有序地进了宴厅,原本站在各处言语的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案席前。 冯缨自觉是个没什么舞蹈审美的人,她看了看舞,有些无趣地低头去抓魏韫的手玩。 后者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宠着,由着她把玩。 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陆续有被挑中的世家姑娘上前,或弹琴、或吹箫,竟在帝后面前拼起了才艺。 冯缨这才生出了兴趣,偏这个时候,胡三站了出来,称愿意舞剑助兴。 「……」冯缨回头,「这人娶妻生子了没有?」 「正妻病逝三年,胡家正在为他准备续弦。」魏韫道。 冯缨撇嘴:「他这架势,看着就好像是要在母鸡跟前表现自己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别家都是姑娘出场,为的是在将来的夫婿面前好好表现自己,争取能多得一些尊重或宠爱。 胡三一个大老爷们…… 冯缨心下还在腹诽,就听得一声「当心」,一把剑忽地飞了过来。 她不作他想,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案席上用来分肉的小刀,直接丢了过去。 剑身被击中的一瞬,有一些稍稍的偏开。冯缨没有迟疑,一把扯过身后的垂帘,手一挥,一罩,一兜,终是在剑伤到魏韫的前一刻,「咣」一声砸在了桌上。 帘子已经被剑捅穿,即便是砸在了桌上,剑头仍能看见锋芒。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惊恐地看着那柄被甩飞的剑以及……差点被伤到的魏韫,和挺身护夫的冯缨。 「怎么回事?」庆元帝大怒。 太子旋即走到冯缨身旁,拿起剑,呈送到庆元帝面前:「方才舞剑的时候,剑脱手了。幸好有缨娘在,不然含光……恐会出事。」 「方才的剑怎么会飞出去?」庆元帝拿过剑,打磨得十分光亮的剑身烛火下,不时还能折射出银光来。 「是臣疏忽了!」胡三单膝跪地,抱拳认错。 冯缨瞥了一眼胡三,转身问:「含光,有没有伤到?」 魏韫摇头:「我没事。倒是你,手上的伤没事吗?」 冯缨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间,有被小刀割开的一道伤口,血水流出,她丝毫没有发觉。 她随手抹了一把,去看胡三,忽然笑了:「胡校尉今日是没吃饭,还是平日里就骨头软,所以连把剑都握不住?」 胡三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这种令人难堪的问题。 「兴许只是手滑。」魏韫的声音平平静静,全然不像是刚刚经历了生死一刻的感觉。 冯缨扯开嘴角:「是啊,手滑。」 胡三垂眼:「是在下的错。还请县主责罚。」 帝后都冷了脸,太子也沉着脸不说话。 「当然是你的错,要责罚你的却不该是我。」冯缨道。 胡三蓦地抬头。 「嗤。」冯缨笑了,说,「难道很意外么?从你松开手,让剑飞出去的时候,你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其实也跟着飞出去了。」 「这里是宫宴。」 她伸手,「那里坐着帝后,这里坐着太子及诸位皇子,周围还有那么多的大人。胡校尉,手软就不该拿剑显摆,要知道,在这里你不论伤了谁,都不是你们胡家能兜得住的!」 「兜得住一次,你以为胡家就能兜住一辈子?」 她走上前微微弯腰,胡三还跪着,神情已经变了色。 「胡校尉,我真当我不知道你想对谁动手么?你不敢冲着我来,就冲着魏含光去,你是不是以为你能警告到我?」 冯缨微微笑,直起身前,丢下最后几个字。 「你们胡家,就是一个笑话。」 胡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去看帝后。 庆元帝的脸上阴云密布,就连皇后,也是满脸恼怒。 他忽然迟疑起来,迟疑自己刚才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兜不住了。 那日的宫宴过后,平京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 第79章 淅淅沥沥的过了四五日,终于越下越大,逐渐有了瓢泼之势。 饶是大雨瓢泼,却依旧挡不住胡家那位三公子的腿,三不五时就要往魏家跑一趟。 魏家的男人们大多在朝中任职,家里很多时候只有女眷。胡三是小辈,登门拜访自然要拜见魏老夫人,一来二去的,老夫人越发喜欢他,以至于见着冯缨都免不了说上几句。 要么说她小气,别人这般诚恳道歉,却还躲着不肯原谅别人。 要么就劝魏韫,劝他同胡三和好,别伤了两家的和气。 冯缨实在不耐烦,索性拉上魏韫躲去了山庄。 出发那日的天气意外的好。 没有乌云,更没有雨。 夫妻俩共乘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等到胡三又登魏家门拜访时,马车已经到了山庄,曾伯更是欢欢喜喜地送上了一篮的荔枝,高兴地让冯缨多吃些。 魏韫不知让手下人去太子跟前说了什么,之后的日子里,他就一直待在山庄里,什么地方也不去。 至多是陪着冯缨在庄子里转转,看看今夏的田里都有哪些果子能上桌吃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夫妻俩深居简出,就仿佛把平京城里的一切都抛弃了一般。 魏家来过人。有魏阳的,也有康氏的。不过大多没说上几句话,便被夫妻俩请了出去。 而这时,朝廷里发生了巨震。 巨震的开端,是那位一贯夫妻和睦的武将夫人家里,突然多了个娇俏的姑娘。 武将夫人和武将的感情,是有目共睹的好。大大咧咧的夫人,粗中有细的丈夫,这个组合不知道明里暗里羡煞了多少人。 武将夫人虽然大大咧咧,可对于丈夫,一贯最是体贴不过。于是武将前脚从营里回来,后脚她就给备了洗澡水。结果她才转身去厨房,准备给丈夫再盛点酸梅汤,就听见丫鬟急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厨房离正房还有些路,丫鬟跑得急,连气都喘不匀,只说是正房出了事。具体是什么事,却是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武将夫人生怕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带着一群丫鬟婆子,甚至还有家丁,浩浩荡荡赶到了正房。一个姑娘跌坐在地上,浑身湿透,轻纱似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前凸后翘,一不留神就叫人眼珠子黏了上去。 再看从房里出来,冷着一张脸,从头到脚湿哒哒,却拿一床被子紧紧裹着身体的武将,众人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等到武将夫人上前抓着那姑娘的胳膊,狠狠给上几巴掌,她就尖叫着什么都说出来了—— 这姑娘是跟着回娘家的武将长女来的客,姓胡,是胡家庶房的庶女。 武将夫人又把人关了起来,把长女狠狠训斥了一顿,这才派人去胡家。哪知道胡家那头竟派了人来,说这姑娘日后就是武将的人了,给夫人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没关系。 武将夫人哪会愿意,直接把人送去了京兆尹处。 京兆尹不敢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武将夫人也不怕,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位好多管闲事的御史,直接在庆元帝面上参了一本。 随之而来的,是有人在庆元帝面上呈上了厚厚一叠的证据。那些证据写的明明白白,都是胡家某房某女嫁于某世家公子为妻,又或是成了某位大臣的姬妾。 这一查,不得了,胡家各房这些年藏着的庶出的女儿一大群。有些是亲生的,有些则是从外头买回来,被特意培养出来,专门送人做妾。 胡家简直就像是扬州那些调教瘦马的人家。 朝野上下,竟是处处都有胡家姑娘的影子。 事情一出,胡家上下立马开始疏通各路关系。他家的事,说的好听是女儿众多,家世门第在此,难免要与许多世家通婚。说的不好听…… 说的不好听,就是胡家野心勃勃,试图在各处安插上自己的眼线钉子,结党营私,图谋不小。 胡家上下频频打探宫里的消息,可皇宫那等地方,哪是他们轻易可以打通的。原先买通的几个小黄门因着身份不够,冒头后很快被揪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就被处理了。 胡家左等右等,等不到宫里的消息,只好往东宫去动作。 可太子妃却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太子也早已下令谁也不准惊扰了太子妃修养。于是这一条路又被堵死。 最后胡家没办法,只好想办法,与皇后身边的一个女官搭上关系,想托女官帮忙问问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言语间,不免承诺,将来让家中最有前途的儿郎娶了女官为妻。 那女官在皇后跟前也不算多得信任,才刚准备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传回胡家,就被人摁住捂嘴带了下去。 不多日,胡家男人上朝的时候,御史台的折子便如雪花般从庆元帝的御案前砸到了他们的脸上。 第80章 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祸乱刑制、以色谋权、欺男霸女、鱼肉乡民,甚至还有说他家闺门不睦、闺门不肃的。 几乎所有能够想象到的罪名,尽列其上。 胡家喊冤,可偏偏证据确凿,就是连个辩解的可能都没有。 有个词,叫墙倒众人推。 风风光光了上百年,出过一位皇后,两位贵妃,子孙百年来名声显赫的胡家就此倾颓。 庆元帝一向雷厉风行,加之此次还有太子等人彻夜不眠地细查,终是将胡家上下订了罪—— 胡氏全族流配滇州,出嫁女亦然。胡氏党羽皆官降三级,不得再为京官。 不过几日,那些嫁进高门的胡家女就被夫家逐出了家门。一封封休书,证明了两家关系的断绝。 可没有人说那些人家心性凉薄。 毕竟这世上女人无数,日后凭着身家,总还是能再娶妻纳妾的。他们宁可背负骂名,也好过被胡家牵连。 太子妃也主动请求太子休妻。但太子怎么都不肯,甚至还在庆元帝的宫前连跪两日,恳求恕太子妃无罪。 太子妃自然无罪。帝后意思了下,让太子妃禁足东宫。可谁都明白,什么禁足,那不过就是一个让太子妃养好身体的借口。 另一边,在清点胡家人口的时候,有人发现胡家少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儿。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冯缨正坐在院子里吃荔枝。 盛家在岭南有片荔枝园,从前山庄落在冯奚言手里的时候,荔枝园那头从不往平京城里送荔枝。眼下冯缨拿回了庄子,岭南的荔枝便一批批的,快马送到山庄里,最是新鲜不过。 不过荔枝多食容易上火。魏韫一直盯着她,每日只准她吃上一小篮,多的半颗都不准她吃。 听说胡家不见了的那个女儿正是胡双华,冯缨一口荔枝差点卡住喉咙:「她怎么会不见了?」 魏韫剥着荔枝,见她差点卡住喉咙,转身把手上的荔枝送进自己嘴里。 「抓人那日太过混乱,一时没能把人清点清楚,这才叫胡双华趁乱偷跑了出去。」 冯缨皱了皱眉:「她一个娇娘子,手上没点功夫,跑出去能做什么?就不怕被歹人抓了去?」 「大约是有人帮忙。不然她也不敢一个人逃跑。全族一起流配,如果路上没有死,到了滇州起码还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但眼下,一旦抓到,后果就不是责难什么简单的了。」 冯缨嗯了一声,望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翠柏,无声地叹息:「我其实挺讨厌她的。她要是落个什么凄惨的下场,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不过,还是希望她别就这么死了。」 胡家倒了,平京城里还没那么快恢复平静。朝堂上的那些缺口正是要填补上的时候,太子那头递了消息,叫他们夫妻俩晚些再回去,省得被那些到处钻营的家伙瞄上扰了清静。 冯缨乐得如此,夫妻俩爬爬山、游游湖,小日子过得不比在魏府里差。 也的确是有不长眼的人来过山庄。 却不是找冯缨的,一个两个都冲着魏韫来。 毕竟,谁都知道,魏长公子尽管身体羸弱,却是陛下和太子面前的红人,说出去的话也较之旁人更有份量一些。 可惜了,因着冯缨,这些人回回求见魏韫,十次有八次是连门都进不去的。 即便有两次进了门,却只得憋了一肚子的尿,急匆匆跑了出去。 毕竟,他们夫妻俩不是赏花去了,就是去附近的村子里看戏了。有次甚至还跟着附近的猎户去山上打猎了。 这也就罢了。 这一日,有人特意挑了黄昏的时候登门拜访。那看门的老头却笑盈盈说县主和长公子去山里了。 「这时候进山做什么?」 「说是夜里要看萤火虫。」 「……」 这般情调寻常人自然无法理解,反正冯缨现下正是兴致满满。 夕阳坠下山后以后,漫天的霞光收拢了起来,天色变得暗沉。 冯缨兴致勃勃地提着灯笼,和魏韫一道走在山间。 「听说夜里附近有很多萤火虫,如果天气好,不用等天黑,傍晚的时候就能出现。亮晶晶,绿莹莹的,特别好看。」 冯缨想起上辈子没能见过萤火虫的遗憾,一听说这边山上夜里有很多萤火虫,当即就要去找。 她也没打算用什么纱袋装起来做萤火灯,就看一看,看一看就心满意足了。 「我长这么大,还真的没看过萤火虫。」听见魏韫的低笑声,冯缨哎呀叫了两声。 魏韫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就常来看。就怕你看过了,觉得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心底生出懊悔。」 「怎么会……谁在哪里!」 第81章 前头有萤火,再远点,更有一个纤瘦的人影摇摇晃晃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魏韫下意识想要护住冯缨。 不想,冯缨胆子奇大,已经先一步提着灯冲了过去。 灯火之下,那人抬起脸来,露出瘦得快要凹陷下去的面庞。 「三儿?」 冯澈这个人名气并不大。明明和季景和是同期入的翰林院,这几年却始终是坐在翰林图画院待诏的位置上没有挪动过一星半点。 季景和已经升迁,他却还是一个小小待诏,在庆元帝面前并不露脸。冯奚言和祝氏也骂过他没用,可他毫不在意,只认真做着手里的事。 冯缨上回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忠义伯府。梅姨娘幸灾乐祸地说他和祝氏这对母子俩闹了矛盾,起了分歧。 那时候看他的脸色就已经不大好,今次一见,也不知是萤火的关系,还是因为灯笼和夜色,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了。 冯澈扶着树,踩在几块故意垒高的石头上,肩膀上好像还挂了什么东西,整个人摇摇欲坠。 冯缨赶紧上前,伸手一把把人拽了下来。 哪知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轻飘飘地就被拽到地上,还没等冯缨说话,人已经跌了下去。 冯澈的长相是清秀俊逸的,略带了些不属于男人的阴柔,但也不会显得太女气。可他突然一摔,冯缨去扶的时候,却见他两眼发红,眼角泛泪,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冯缨说着,抓过掉在地上的绳子。 魏韫顺手接过灯笼,帮她照着。 这一照,还真让她看出了点什么。 「白绫?你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冯缨把白绫扔到地上,伸手掐抓冯澈的脸,「三儿,你拿着这玩意,大晚上的在山里头是想做什么?寻死啊?」 冯澈红着眼眶,被掐了好几下愣是没喊疼。 冯缨瞥了一眼飞过来的零星几只萤火虫,叹气:「我呢,今晚是打算来看萤火虫的。但是现在,好兴致全都被你搅没了,所以你要是不老老实实跟我解释清楚你在做什么,我就让你接下来就算寻死也不能安安静静的走。」 「二姐,你不能这么霸道!」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大哥。」冯缨拍拍他的脑袋,「要是让大哥知道,你居然夜里跑到我们娘亲的山庄附近寻死觅活,大哥能从河西杀回来狠狠打你一顿。」 冯缨的确没了看萤火虫的性质,和魏韫一道把冯澈带回山庄后,才发觉他竟是连饭都还没用过。 于是厨房开始忙碌起来,水房里也烧上了沐浴用的水。 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坐在中堂的冯缨终于见到了如同被遗弃的小奶狗一般颓然的冯澈。 她的目光从他苍白凹陷的脸上,转移到披散开的头发上,又接着落到他被丫鬟挽起的袖子上。 然后,冯缨屈指,敲了敲矮几:「吃吧。吃饱了我再问你话。」 冯澈登时有些愣。到底是挨不过肚子饿,低下头,慢吞吞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三碗粥,两碟菜,再加一碗冷淘,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一直到放下碗,冯澈抬起头,这才撞上了冯缨的目光。 「行啦,三儿,老实交代,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割腕死不成,所以出来找个山头吊死自己?」 冯澈不说话,冯缨冲他微微一笑,手一伸,直接拉过他的手,拔高袖子,露出手腕上几道陈年旧伤。 「冯小三,你说说,你这伤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割腕?」 冯澈变了脸色,想要拽回手,可冯缨是谁,哪能这么轻易让他得逞。 「冯小三,你最好老老实实交代,不然我不介意现在立即派人送你回忠义伯府!」 纵然夜色已晚,屋里点着烛火,光线并不如白日里的明亮,冯缨依旧看得清冯澈的脸色有多差。 「我……」冯澈动了动唇,看着好像有些说不下话来,片刻后方才闭上眼,艰难地吐出了第一句话,「爹最近又纳妾了。」 基于冯奚言那个喜好美色的糟老头纳妾已是常事,冯缨丝毫不觉得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冯澈低下头,只道:「那人是胡家姑娘。」 「谁?」 「胡双华。」 冯缨腾地站了起来,魏韫伸手拽住她:「你现在去能做什么?」 「抓了人,送她流配!」冯缨咬牙,对着冯澈恨恨道,「冯奚言不怕死,你娘也不怕死了不成?他这叫窝藏朝廷钦犯,是欺君之罪!他想死他自己去死就行了,别祸害梅姨娘和府里的下人!」 胡家还没被流配。 庆元帝将此案全权交到了太子手里,由太子督办。 第82章 虽然有朝臣提出太子妃是胡家女,唯恐太子徇私舞弊,可庆元帝依旧我行我素,太子也依然冷着脸严查着胡家做的每一笔烂账。 胡家少了一个胡双华,平京城里的消息,是太子已经下令,命人全程搜捕。 连冯缨自己都没想到,胡双华竟然会躲进了忠义伯府。 就凭她俩互相不喜欢对方的关系,论理胡双华就算要躲也该避开忠义伯府躲。 「人是爹带回来的。说是在路上捡到,就好心带回家了。可我瞧着,分明是爹他见色起意,先欺负了她,才叫她不得不依附咱们家。而且多半,爹还威胁过她。」 「你娘呢?就这么让人进了门?」 冯澈苦笑:「我娘?二姐,你知道胡双华塞了多少银子给爹娘么?整整三箱金子。你知道的,我娘是个没远见的,不过只是纳个妾,就能平白无故得三箱金子,我娘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那三箱金子是胡家藏在某个地方的。也不知胡双华怎么会知道,为了不被送去跟着胡家人一道流配,她直接把地址告诉了冯奚言。 于是三箱金子就这么偷偷地搬进了忠义伯府。 入了冯奚言的内库。 见他这么一副模样,冯缨也只能没了脾气,毕竟冯奚言夫妇俩犯的错又怎么能算到他的身上。 有金子,有漂亮的女人,对那对夫妇而言,不过就是多一口饭吃的事情。更何况,一个姨娘,只管藏在后宅内院,又不必在前头招待宾客,怎么也不会被人发现朝廷钦犯的身份。 这份天真的勇气,冯缨连槽都吐不出来。 脸和命一起不要的一对夫妻。 「如果是胡双华,你可以选择报官,为什么要想要寻死?」冯缨决定不去管冯奚言的死活,「她在忠义伯府做了什么?」 胡家倒了,胡双华与六舅舅的婚事自然就不作数了。她虽然好奇胡家究竟怎么做到让胡双华一个人逃出来的,但眼下更重要的,是问清楚冯澈身上的问题。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他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遮挡住眼中大半的情绪。 冯澈犹豫了一瞬:「爹的身体近年来不大好了。家里几位姨娘和丫鬟,如今都不大服侍他了。」 冯奚言的长相不差,加上一身不同于乡间小民的气度,的确能招惹不少女人。冯澈说他也有了难以言说的时候,冯缨丝毫不觉得是撒谎。 她还在忠义伯府的时候,就常听几个伺候过她爹的通房丫鬟偷偷说她爹这两年不管是祝氏还是芳姨娘的房里都去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即便是去了,多半也就不做事。 这么一来,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冯奚言虽然在外头也的确还有别的什么女人,可这几年愣是没有一个带着孩子进门来的。 「胡双华进门几日后,突然让丫鬟拦了我,姿态扭捏地说喜欢我,想要同我……欢好。我恶心至极,训斥了她。」 「但她没有放弃对不对?」冯缨意味不明地眯起了眼,「冯奚言不能用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想要怀上个孩子,假装是他的种,保证自己被发现后看在孩子的面上不会被抓走流配,于是她挑中了你。」 冯澈茫然不安地看着重新坐回到自己面前的冯缨,随后低下头,捂住了脸:「是。她给我下药,想要诱我上……我砸了房里的滴漏,惊到了丫鬟,然后他们……他们都看到她衣衫不整地坐在我的房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哭着说我强迫她!」 祝氏从某些方面来说,的确是冯奚言的求而不得和真爱。所以冯澈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挨过打。 但因为胡双华,他被狠狠打了一顿,直接大病一场。 「二姐,我想死,是真的想一死了之。可是在家里,有那么多人盯着,我死不了。所以我才……」 冯澈哽咽。 冯缨却在这个时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但是这个伤是陈年旧伤。」 冯澈垂眼,一言不发。 冯缨收手,往后靠上魏韫的臂膀:「三儿,你身上有古怪。」 这个距离并不遥远,冯缨能清楚地看到冯澈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 「三儿,你不要对我撒谎。可能现在唯一能帮到你的,只有你姐还有你姐夫。」 「二姐……」冯澈动了动唇,声音竟都有些发颤,「二姐能否屏退左右,我、我有一物需给你看看。」 冯缨有些疑惑,但还是照着他说的,让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退了出去。 中堂没有门,碧光和长星等人便都退到了远处。 「你要给我们看什么?」 冯澈低着头站起身。 冯缨看着他。 下一刻,他的手解开了腰带,竟作势要将裤子褪下来。 冯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裤子一下子掉了下去,露出他修长纤瘦的双腿。 这也就罢了,冯澈的动作还没有停,脱了外头的裤子,他连最里头的那一件也往下脱。 冯缨终于回过神来。 「你……」她话到嘴边,眼睛已经被人直接捂住。 霎那间,什么也看不见。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歪打正缘》卷一 作者:画浅眉 02、《歪打正缘》卷二 作者:画浅眉 03、《歪打正缘》卷三 作者:画浅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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