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泥》 第一章 【第一章】 飞来横祸! 泥娃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每天练习哭。 「死丫头,你还跑?等我追上你,非打断你一双腿不可!」略胖的中年妇女在后追着,有些喘意,脚步却不曾缓慢几分,从镇内追出镇外,过了潜龙镇南门,跑到伏虎山脚下。 「我不跑,难道等你打断我的腿吗?」泥娃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奋力往前奔。她在潜龙镇住了六年不错,但出了镇她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偏偏这婆娘追得紧,又是全镇出了名的方家悍妇,根本没人敢出手相救,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镇外跑了。 她只知道潜龙镇后有座伏虎山,山形如虎儿假寐,侧头闭眼,前腿交叠,虎腹处有座大湖,湖边有船家载客来回对面那座比潜龙镇更为繁华的齐东城,不少镇里卖的布匹、茶叶、罕见瓜果、银锡发饰、水粉胭脂等都是从那儿过来的。 这些都是她在客栈听见旁人交谈得来的消息。搬到潜龙镇来也有六年了,她还没出过南门亲眼见见伏虎山的高大宏伟,更别提那座大湖了,现在只希望能遇上好心船家载她到湖心避一避祸,躲一躲身后没办法讲道理的婆娘。 她在客栈里做跑堂,笑着招呼客人有错吗?不过朝她丈夫笑了下就被误会成狐狸精,可比过街老鼠般任凭对方赶打,还趁着老板不在找她麻烦。若非担心客栈生意因此受到影响,她又何必在太阳底下挥汗狂奔?老板最近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连着好些天还不到晌午就不见人影,再不想想办法遏阻这现象,不出半个月她铁定跑成皮包骨。 泥娃气喘吁吁,两条腿像被拧过几百下,又疼又酸,可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终于让她瞧见了伏虎山的大湖,湖边两、三座船坞停的都是大船,最小的起码都能接十来个客人,怎么可能为了她一个普普通通又没钱的丫头开船? 她顺着湖畔努力迈着趋缓的步子,挥汗如雨地苦寻生机,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她瞧见一艘顶多能载四、五人的小舟就停在前方约几十步的岸边,在相思树的影子下随之摇曳。 船家是个戴着黑纱竹笠的男子,看他独坐船尾,手持足以撑船的长竿垂钓,单手持竿却能屹立不摇,背脊直挺如参天青山,这长竿比她晾衣服的还长,都有她手腕粗了,肯定是个一流摆渡人,这下她有救了! 「船家,我现在有了麻烦,拜托你行行好,撑船带我到湖心,别让后面那人追上我,求求你了!」泥娃跳上船,一阵晃动让她跌坐而下,扶着船身险些尖叫出口,可眼前头戴黑笠、身穿黑衣,全身黑到底的男子仍然稳坐船尾,抖也不抖,晃也不晃。身穿黑衣没关系,可千万别连心都是黑的呀!要是见死不救,这回她只能跳湖啦! 「你这狐媚丫头!别以为上了船我就追不着你——」方妇就快追到岸边,深怕船开载走泥娃,竟然脱下绣花鞋往船上丢,恶霸得很。 「真是的,不回头管管你丈夫,来追我做什么?」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纵使她有玲珑巧舌,遇上方家悍妇也只能咬舌自尽了。 泥娃掏出身上仅存的几文钱,高举给船家看。「船家大哥,你快开船,我身上的钱通通都给你,不够的我再想办法。我的性命就操之在你的手上,拜托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渡人,不收钱。」 船家淡然地开了口,声音就像微风拂过的碧绿湖水,在她心头余波荡漾,绵延悠远,几分神秘耐人寻味,然而眼下情形非常,管他声音好不好听,先开船要紧。 「你说什么是什么,快开船——啊!」泥娃瞧见方妇趋近岸边,提起一脚准备登船了。要真让这悍婆上船,不啻逼她跳水逃生吗?「你别过来,要撒泼回家找你丈夫去,不关我的事呀——小黑,你还不快开船!」 泥娃拚命往岸边泼水,想止住方妇的脚步,心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躁动不安。这从头黑到尾的小黑船家该不会误会她是勾引人家丈夫的坏女人吧?这下可好了,她不能上岸,小黑又不开船,卡在中间不上不下,难道真的要逼她跳湖,赌一赌会不会灭顶吗? 「你这骚蹄子,我看有谁会帮你——欸,谁准你开船了?给我回来,回来!」 就在方妇准备登船之际,小黑手里的长竿转了个方向,轻抵相思树身,借力施力,船身如顺风而下,须臾间离岸边已有几丈远。 船身轻快却沉稳,头一回搭船的泥娃很快就放松下来,尤其瞧见岸边跳脚叫嚣的方妇只剩她尾指大小,乐得她回头赞扬道:「小黑,你撑船的技术真好!幸亏有你,不然我今天注定要喂鱼虾了!」 她当然知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然而她连此时都度不过了,何来一世之说?但愿她回来岸边时,方妇早就回家照顾公婆幼子,暂时忘了她这号小小人物。 「我不是小黑。」他不火不愠地开口。 「啊?哈、哈哈……」她这蠢蛋,竟然把私下替他取的绰号喊出来了!泥娃笑着赔罪。「你别生气,我不是有心的。我叫泥娃,敢问船家大哥尊姓大名?」 「燕行。」黑笠下的燕行悄然地蹙起剑眉,并不苟同泥娃主动对一名陌生男子吐露闺名的举动,尽管今日他好心渡她一程亦同。 「燕行?真是个好名字呢!不像我,小时候给从泥泞堆里捡回来,就被人叫泥娃叫到大,我也想要有个好听的名字……欸,我叫你阿行好不好?」泥娃坐倚船边,撩着静默湖水,沁凉快意透过指间,消了泰半暑意。她取出怀中用了多年、有些褪色的罗帕,浸湿湖水,轻拭香汗淋漓的颈间与额际,满足地叹出笑意。 呼,差点没累死她,寿命像少了十年一样。 燕行没有回话,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皱摺,起伏可比伏虎山峦。见她穿着简单朴素,衣裙略有岁月洗涤痕迹,身上亦未见多余赘饰,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发髻,墨发在阳光下闪着珍珠的光芒,似乎有白头的错觉。 在湖水的映射之下,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红艳桃花,粗布旧衣根本遮掩不了她与生俱来的桃李面相,黛眉乌浓顺而不断,双眸黑白分明,灵气熠熠,鼻梁如勾,鼻尖圆润丰厚,双唇不点而朱,嘴角上扬带笑如春风低吻,也是这抹笑容画龙点睛,添了生气与韵味。 然而,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无人地撩发露颈,以帕拭身?若非她出身特殊,来自青楼茶室,世俗教条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岂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举止?假若真如他推断,助她一臂之力躲过追赶,似乎不是正确的决定,他该帮助的是追赶她的妇人。 只是她的衣着朴实简单,料也不像青楼里的姑娘,若是卖入青楼端菜、倒酒,还是个小小不经事的侍女,怕也强撑不了几年清白,说来也是可怜人家。 「阿行,你别不说话呀,我是真心想交你这朋友。如果你不喜欢,我自然不强求,但是好或不好总该给我个答案吧?」泥娃如银铃般的笑声从一开船就没停过。她到潜龙镇好几年了,都没来这座湖走走,不晓得阿行在这里渡船多久,才能把自己搞得跟这座湖一样,波涛不兴,神秘沉静?又或许是他这股静谧气质吸引了她,所以觉得非交这个朋友不可。 呵,是她没一刻安静,才贪他的稳重吧?妮娃笑了出声,哼起在客栈常听见的二胡曲子,半坐半卧地倚在船边,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间滑过,溅起在阳光下闪着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没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连鞋袜都想脱了泡水,反正这里只有他跟她。 泥娃横了一眼过去。「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旧一语不发,静默地撑着薄舟,与另一艘客船划出距离,平稳地前进着。 「死老头敢乱瞄,信不信我把你这对贼眼挖出来喂鱼!」客船上一名妇人揪着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壶般插腰痛骂,其他船客也频频向泥娃投来目光。 泥娃轻拨水面,不甚在意来自客船上的指指点点,但明显感受得出来笑容少了几分璀璨。「阿行,我问你喔,笑是坏事吗?」 「不是。」 第二章 「你说笑不是坏事,我也觉得笑不是坏事,可是我却因为笑,被好几户人家讨厌了。」泥娃说来委屈,嘴角却还是有一抹浅显易见的笑意。「我命不好,没爹没娘,上天送我养父养母,却在收留我之后生了一双儿女,几经波折,我最终还是被丢弃了,为了生活还讨过饭呢。每吃一口要来的东西,脑中就会浮现旁人看见我的嫌弃神情,常常边吃边掉泪,那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时不时觉得活下去没意义,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让路过的马车撞死我,结果真有辆马车迎面而来,但快撞上我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马上转头跑了。事后回想起来,完全不懂我当时在干什么,还险些害了那辆马车的主人。」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往事,因为她觉得身边的人承载不了她的思绪,唯独燕行。他所散发出来的沉稳气息实在让她安心,又或许他在急迫之时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终得一处避风雨,因此她甚至有股冲动想拉着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过以前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该怎么办?后来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辆载货的马车,让命运决定我该去哪里,最后就到潜龙镇来了。可是我还是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日子不但没有比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没有一丝苦涩,不禁让他有些意外,甚至怀疑这是她捏造出来,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撑船往山峦的方向前进,她没有意思到另一头的城镇,他也不清楚追赶她的妇人是否已经放弃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树下。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随意搁下她。 现在日头正艳,他的渡船没有遮阳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荫树影的地方。其间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无法认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待她下船,两人再无交集,何须放这点小事在心上困扰自己? 「你说人走到末路是不是会发疯?我三天没吃东西,凄惨到只能喝沟水,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笑了出来。结果这一笑,心头竟然觉得轻松。」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找到了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讲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会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后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我每天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笑,开心笑,难过更要笑。这世间除了死,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久了以后,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儿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虚应了声,却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泥娃望着湖面倒影,船只滑过划出的涟漪皱了她半张脸孔,但仍然无法彻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风。她以指搅弄湖水,直到看不见她的五官才满意罢休。「半年前对我喊这八个字的书生,铁定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我来潜龙镇少说也有六年了,就没瞧见潜龙镇被我笑倒过,结果这八个字一出,我安宁的日子就没了,只要我一笑,镇内男子谁多看了几眼,晚上就多了户人家起口角。平白无故担上了狐狸精的名号,以后谁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开始练习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弃地拍打着水面,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还是向上弯的。 燕行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哭她笑,与他何干?待船驶到树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缠上鱼线,入定垂钓,静候泥娃一句归程的要求。 山峦连绵巍峨,湖泊广阔静谧,水面如镜倒映山景,苍绿翠新,一眼无法望尽,人入此景宛如苍海一粟,渺小无几,燕行却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闹腾的脾性就在他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尽。 泥娃枕着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燕行,殊不知她这般大剌剌的表现,其实不得燕行的认可。 「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吗?你怎么在这里?你家老板阿媚找你找到快疯了,还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远远经过,船上一名走货商人瞧见了很像泥娃的丫头,确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驶离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挥手。 「老板回来了?这下糟糕!」放着客栈的事不管,她赖以维生的工作可能就丢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头只能喝西北风,因此立刻回头请燕行帮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板生起气来可怕!」 燕行右手一抽,如发丝轻细的鱼线竟然安安稳稳地收进他的袖子里,鱼鈎就扣进他袖口如龙眼籽大小的铜环上,左手一翻,长竿撑入湖心,船只缓缓向岸边划行。 泥娃像看见幻影一样,咻咻咻地就换了个场景,眼睛眨巴了好几回,就是参不透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她敢笃定,燕行一定会武艺,而且是名高手!因为就算捕了一辈子鱼的渔夫,都不见得能学上他这手本事,随便一抽就紮紮稳稳地把软趴趴的鱼线收回袖子里。 「你身手这么好,在这里摆渡实在可惜,我回去再帮你留意有什么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泥娃在船首留下身上仅有的几文钱后,随即跳上岸。「我工时长,能来找你的机会不多,有空再过来看看,你可别嫌我烦呀!」 泥娃站在相思树下,笑咪咪地对着又垂线独钓的燕行说话。要不是后头还有活要忙,她真想整个下午都耗在这儿。 「我不收钱,拿回去吧。」他开销不大,每月初船坞人手不足找他帮忙时,来回几趟的薪资就够他用度了。 「这怎么行呢,你摆渡不收钱,难不成要喝西北风吗?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钱,至少我的钱你一定要收,买吃的、买用的,多少能够贴补。你一个大男人,一餐不晓得要吞下几碗饭,光靠钓鱼怎么够过活?」少给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能不收?这便宜打死她都不占。泥娃眯起眼说:「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如果你连这点小钱都不要,我只好当你嫌我给的钱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会遭老板责骂吗,怎的却担心他生活困难,为了几文钱与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义,在利用完他之后,在说完场面话之后,不是应该要尽快离开?燕行突然有股说不出的麻痒感,像伤口初癒,不知该如何缓和的麻痒感。 「……那你就放着吧。」这姑娘本性烂漫,若是造作而来,只能说她伎俩高深。无论她本性如何,长居烟花之地不是办法。燕行大起恻隐之心,脱口道:「如果你想离开那份差事,我可以帮忙。」 「我做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我没爹没娘又无家可归,一名身无长物的弱女子,能有份供食供宿的差事,不好好把握怎么对得起自己?时间不早啦,我得回去了。」泥娃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迅速往潜龙镇的方向跑,不比她来时的急迫慢。「一有空我定来找你。再会!」 燕行拧眉看着她提起裙子快步奔跑而愈来愈小的背影,依旧不认同她大剌剌的举动。那真的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刚开始的排斥了。 她一名女子孤苦无依,在现今世道中求生存实非容易。认真面对生活、态度光明磊落的人,纵然选择他不认同的道路,都值得尊敬赞扬。 「阿行——救命呀——」泥娃还没跑到相思树下就开始对燕行求救,一路惊呼过来,跳上船之后就连忙躲到船尾,要燕行快开船。「别钓鱼了,回头我买两条送你,快开船,开船开船开船啦!」 燕行钓线一收,撑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划动。到了山麓之下,他盘腿落坐在泥娃面前,平日他不会主动询问旁人杂事,这回终于忍不住探问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 「你究竟做了什么?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躲。」 这个月她已经跑到这里请他开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认识他的时候,遇上这种场景,她是躲到哪里去?最后万一逃不过,她是不是就任由对方打骂,再笑笑地承受了下来? 第三章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脸上只有笑,即使回忆悲苦过往,她除了眼神闪过一丝纠结痛楚外,还是一脸灿笑,他听得愈愁苦的事情,她笑容往往愈深刻清丽。 「还有什么,不就是这个吗?」泥娃朝他嫣然一笑,揉合天真的自然媚态风情万种,随即扫过北风,冷冽了下来,但是嘴角的笑意却未完全凋零。「我就朝她丈夫笑了下,她就以为我要勾引他,我真有那份心,全潜龙镇的男人不就全跟我走了吗?以前她们气归气,只敢在门外数落我,现在都趁我老板不在时侵门踏户追打我,还赏过我巴掌呢!唉,真搞不懂老板最近在忙什么,三天两头不见人影,一去就是过午才回来,好几次甚至到日落才见着人呢!看来我今天也要过午才能回去了。」 为了小命安全,她曾试问过老板几次,除了被她冷冷瞪回来以外,什么消息都没有,只好摸摸鼻子咬牙苦撑。还好客栈里少了她还有两名跑堂,跑勤一些应该应付得来,只是回头又要破费请他们喝酒赔罪,心好疼呀! 还好有阿行陪着,不幸中的大幸。能跟他同处一条轻舟之上,想来心情就好了,就像开满了鲜花,香气淡雅飘逸又充满生机的春天就酝酿在她心里一样。 她真喜欢待在阿行的身边,总有说不出来的满足与愉悦。他的气质在潜龙镇当真独树一格,她从来没在这座纯朴……好吧,把追打她的悍妇们排除在外,确实是座单纯的城镇里,见过像阿行一样淡泊无欲,却怀藏天地的人。 她总觉得阿行非池中之物。他是龙,翱翔天地的苍龙,却自愿屈困浅滩,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赏巴掌?「是刚才追你的妇人打的吗?」这里是死路,所以他才在这里绑船摆渡,免得抢了船坞生意,多半都是负担不起船资的人才会沿途找到这里。如果泥娃逃到这里找不上任何人帮忙,她会遇上什么处境? 「我也忘了。反正这种事层出不穷,一直记着,难过的人只有我,她们又不痛不痒,不是吗?」能开开心心最重要,不然日子怎么过呀? 「既然你知道问题所在,为何不试图改变?」一直隐忍只会养虎为患。连他都为她感到不值,就算她将过去的仇恨释怀得再好,倘若再发生一次,她一样要咬牙忍下来,告诉自己笑一下就过得去吗? 一股怒意上涌,燕行为她不平。 「开门做生意,不笑怎么行呢?不然你这顶纱笠借我顶着上工好了!」取下燕行的纱笠往自个儿头上戴,泥娃覆在纱笠下的黑眸瞬间瞠亮起来,双唇不自觉张开,大到都能塞鸡蛋了。 瞧他眼如榕叶,圆身而细未,眼神炯熠生辉;鼻如幼笋直挺不阿,却未见刚强凌霸不近人情;眉宇浓直端见正气;唇瓣樱红略偏淡白。宛如飘落湖面的木棉花,不居高位,仍不损其挺立气度。 不知是否常日覆盖在纱笠之下的缘故,阿行的肤色不见黝黑,而是滑顺的透白,却不至于让旁人第一眼就误解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丁,干干净净给人的感觉非常清爽,相较之下这片澄朗开阔的湖水就显得有些失色。淡然的熊度并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反而是炎炎夏日里消暑的凉水,不禁让人想亲近且掬取。 她真不敢把纱笠还给阿行,就怕现在她的脸比猴子的屁股还红。她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阿行,你有到另一边的城镇去过吗?我听人说那里比潜龙镇还要繁华,随便一条小巷都能停两辆马车。大伙儿吃得饱、穿得暖,工作多又好找,连女工都有人争着请,每月十五还有灯会,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我一直想去瞧瞧,可惜走不开身。」 而且船票又贵。她打听过了,五十文钱一张,还只能用站的站到对面去!这片湖是能有多大?来回就收她一百文,是她两成的薪饷了,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再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买地盖房子,五十文简直要她凿墙角,她下得了手才有鬼。 「齐东城是比潜龙镇发达些,但没有你说的一半好。」去年粮价大涨,不少人举家搬到潜龙镇佃农耕食,织坊绣楼亦遣走不少女工,今年景色还未见复苏,还是有不少人过苦日子。燕行突然撑竿站起,划船徐徐而行。「你过午才要回去,还近两个时辰,我带你过去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你说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她不想多谈,他何必苦苦相逼?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能照料的地方,尽力就是。 「你真的要带我过去?!」泥娃简直乐歪了。总听着客人赞扬齐东城有多好有多好,潜龙镇可能得再一、二十年才有办法并驾齐驰,她实在好奇,想一探究竟。「阿行,你对我真好,交你这朋友,值得!」 泥娃喜孜孜的模样看在燕行眼里反应实在过度,从这儿到齐东城最久不过才两刻钟,他曾一天来回数趟,载她一程不过举手之劳。一点小事就让她开心得像个有糖吃的孩子,这种个性很容易吃亏。 也是这种个性,才有办法选择不去计较吧? 船慢慢地行驶,燕行的心境也慢慢地融入了泥娃爱笑的影子。 「齐东城耶,不知道那里的日子有没有比潜龙镇好过?」就算有,她也不可能背弃老板琵琶别抱,虽然老板凶又没耐性,脾气一上来就六亲不认,对她却是没话讲的好,把她进客栈那天当作她的生辰,年年都包红包、煮红蛋替她庆祝。 「见仁见智。」不是有钱才会开心,皆看人如何调适。 随后,燕行便不再出声,任凭泥娃天南地北地吱喳着。她也厉害,一路上都没停过,像被关了好几年的鸟儿,振翅数百里而不歇。 「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惊呼,到了岸上不断地来回转圈,贪看眼前繁华景象。 岸边停了几十辆货船、客船,相较之下燕行的一叶扁舟彷佛只是采莲用的小船。 齐东城门人来人往,是潜龙镇门的三、四倍大,两辆马车交错而过,还有空间让人通行。 城门两旁几家摊贩飘着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货的壮丁披着老旧汗巾,蹲在墙边囫囵吃着油条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数个人围桌聚着聊天,问这人打从哪儿来,问那人计划上哪儿去。 城外就这么热闹,潜龙镇活像个乡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绑好船,取回纱笠戴上,正准备带泥娃进城时,就来了两名佩剑的青衣男子,面带焦急地张望着岸边,最后落在两人身上,好声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帮个忙载我们师兄弟俩到伏虎山下吗?我们有急事,赶下午的船铁定来不及,船资我们不会亏待你的。」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贯钱,他们问过了,这是十倍船资。 「不——」燕行举手推拒。暂先不论他渡人不取支费,既然答应泥娃带她转绕齐东城在前,此诺即可抵万金。 然而泥娃却不这么想,擅作主张替他把钱收了下来。 「你们是青玉门的弟子吧?我受过你们鸿渡掌门的恩惠,算是旧识,这忙我们一定要帮的。不过生活也是要过,所以钱我照算,但不多收。」泥娃拨了一百文出来,其余退回去,娇笑如宜人春风。 「多谢夫人好意,就请夫人多多帮忙了。」 「哪里,你客气了。」夫人耶,她被当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并未否认,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门人对她的称呼,像腾坐在云端,轻飘飘的,脑中浮现夫唱妇随的幸福画面,笑得更加开心、更加灿烂,像沾了蜜一样甜美。「阿行,走吧,齐东城下回再来,好不好?」 「随你。」以后她有空,何时想来都不是问题。燕行走到岸边,松开绑好的船只,踏上归途。来到齐东城尚未足刻,便驶回原乡。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么会认识青玉门前掌门鸿渡? 【第二章】 「阿行,这些船资你收着,这个月应该能吃好一些。」送走青玉门人后,泥娃才将钱交给燕行。「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忙什么?这几年青玉门行事好低调呀,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说书先生讲来讲去就那几套。」 第四章 鸿渡救过她一命,从此她就特别注意青玉门的消息,还没来潜龙镇之前,她都靠着身材瘦小之便,攀在客栈窗棂外,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先生大话青玉门的古今,好不容易当了跑堂,不用再偷偷摸摸听上几段,却全是她早就倒背如流的桥段。 燕行忖度着手中铜钱,在回程的睹上,她不断向青玉门人提问门派近况云云,还以为是她私心所致,原来她放弃游览向往己久的齐东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替他赚取上门的船资…… 她还在担心他生活困顿,这种小事为何她能搁在心上这么久,对自己的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今天的难关就好?燕行心里像搁了块长了蚂蚁的蜜糖,不时骚动着,甜甜痒痒的不容他忽视。 「你,是如何认识掌门鸿渡的?」他捺下如热锅翻腾的情绪,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问个清楚。 「应该也有十年了吧。我本来想请鸿渡掌门收我当丫鬟,只要给我食物吃,给我地方窝,不支工钱也没关系,但他说门下全是男弟子,门规严谨,不能收留我,就给了我一笔钱,要我好自为之。后来那笔钱全捐入义庄帮穷苦人办后事,我一毛也没花到。」没几岁就要学着靠自己,她的童年想起来就心酸,唉…… 「你把钱捐给义庄?」她未来潜龙镇之前生活相当困苦,岂会将鸿渡掌门赠予的金钱无条件捐赠出去?对当时的她应该是笔为数不小的保命钱才是。 「是呀!我也曾后悔捐出那笔钱,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打肿脸充胖子,一掷千金。不过想起我在义庄外面看到的小弟弟,一切就值得了。」说她傻,她真的天生就带一股傻劲。「虽然说他是小弟弟,但年纪看上去跟我差不多,才七、八岁而己。他娘亲病死了,没钱安葬,他哭着向路过的人磕头,磕到地上都沾血了。可是义庄不是什么吉祥的地方,大伙儿几乎都绕睹走,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他好可怜喔,娘到死都守着她,家里却穷得筹不出丧葬费,心一软就掏钱给他啦!结果义庄内没钱下葬的不止一起,我身上的钱还不够用呢,最后请棺材店的老板行行好,算我们便宜些才勉强应付过去的……哗——哈哈哈……」 此时的气氛也太凝重了吧?没事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受做什么? 泥娃为了转换心境,竟然将双手重重地拍打进水面,水花溅起丈高,溅上燕行的船,也溅湿她的衣棠。透过相思树叶缝照耀而下的斑驳日光如琉璃金黄,碎散在她上仰奉迎的脸,跳跃而起的点点水花如杨起的珠帘,衬托她娇笑如花般绚烂的面容,美不胜收。 随着溅起而透亮的水花,燕行的心无预警地快速怦跳,正微微地胀痛着。泥娃的长相虽然清而不俗、艳而不媚,如半吐露珠的朝阳蔷薇,却一直无法令他心生涟漪,甚至为她大刺刺的举动紧蹙眉头,然而她不贪财,善良又正直的个性却不容他忽视,一点一点在他心里壮大成形,方才她递来的百文钱已经不只有百文钱的价值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然而取了还有意愿拿出来分享的又有多少?遑论山穷水尽,正处自顾不暇的处境呢?她像一幅被卷成圆筒的图画,一眼望不尽,每眼皆不同,他愈看愈有味道,愈着愈沉迷。 「不知道鸿渡掌门现在好不好?他曾经提过想跟他师尊一样,当满三十年掌门就退位云游四海,届时我若无依无靠,他就要把我带在身边照顾,因为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生死未明的义女。」其实她有些反感,她想要有个能全心全意对她好的人,才不担当谁的替代品呢!可是心里又期待鸿渡能收留她,她想要有家人呀,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现在掌门已经换成风山了,你说鸿渡会不会信守承诺,天涯四方地找我?」 「不会。」燕行双掌握拳,看着满脸期盼不得的泥娃,事实虽然伤人,但总要痛这么一次。「鸿渡掌门早就死了。」 「……死了?!」泥娃险些跌入湖里,扶着船身着急地踞坐到燕行面前盘问。「怎么可能?你从哪里知道他死了?他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你别胡说八道!鸿遭掌门明明就很年轻,至少还能活个三、四十年没问题!」 「他走了快八年了,现任掌门是他的二弟子,风山。」燕行缠上鱼线,这回坐在船头垂钓。「青玉门人确实避谈鸿渡掌门逝世一事,加上潜龙镇地处偏远,能有几名人物造访?你不知道,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怎么会死?他人这么好……」难道埋藏在她心里多年的希冀与期盼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吗?混娃像曝晒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颓振无力。 「看来以后真的得靠自己,别作梦了。」 燕行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向泥娃说起鸿渡掌门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于醉后奸淫义嫂,弑杀义兄。纵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恶事,却是永远不可抹灭的错误。多年后,长大成人的义女回来复仇,一剑穿心,结束了他的性命…… 「发什么呆呀?鱼上钩啦!」泥娃冲上前去替他拉起鱼线,别瞧她一身没几两肉,可以一次提两桶水呢,这条鱼再大她都不放在眼里! 「哇——这条鱼好肥呀!来找你这么多次,头一回瞧你有了收获。」 「嗯……」燕行并没有钓上鱼的喜悦,这只是他平时的消遣,但泥娃却如获至宝,起出鱼嘴里的尖钩,放鱼在船上蹦跳,拼命抚掌叫好。 在她的眼中,鸿渡掌门是好人,有些事不道破,或许才是好的。 他一把握住鱼头,打算将鱼放回湖里。 「欸——好不容易钓上了鱼,做什么放回去?要学姜太公钓鱼,你就别装鱼钩呀!」泥娃连忙制止他,就怕他晚餐加菜的大鱼溜了。 「我不会煮,留着碍事。」他都是一碗白饭、几碟青菜就打发一餐,不然就到船坞给几文钱一同搭饭。鱼,他真的不会料理。 泥娃睁大了眼,不敢置信。他到底都吃什么维生呀? 「你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省得哪天你跳昏,我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我不进烟花柳巷。」燕行手一松,到手的肥鱼飞也似的溜不见了。 她简直气炸,加上他那句「烟花柳巷」,可比火上加油! 「燕行!你当我泥娃是什么人?青楼女子?!你敢点头我就把你踹下去!」泥娃禁不起气,掏出身上现有的几文钱要他看清楚。「我那天给你的船资是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铜钱,不是『烟花柳巷』的花钱!他们怕姑娘逃跑,给她们用的都是青楼另外熔制的,事后商家再拿花钱跟青楼兑现,我们客栈就收过好几回。听好,我是在客栈当跑堂,虽然一样卖的是脸,但我不卖身!」 「……对不起,」这下误会可大了。燕行低头道歉,为此愧疚不己。 「好,我原谅你。」泥娃笑嘻嘻的。就连雨过天青,地上还有水气,她却是一点风雨过境的模样都瞧不出来。「为了补偿我,晚上你要过来客栈让我请客喔!」 「你不生气?」燕行实在讶异,影响到她闺誉的误会可不是小问题。 「有什么好生气的?误会不是解开了吗?」她又不是鸡肠鸟肚的人,计较这些做什么?况且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拼了命地往心里搁是想累死自己呀?「总之,你晚上一定要过来,亲眼见见我所言不假,我真的是客栈跑堂喔!」 「……好。」泥娃的灿笑,在燕行眼里愈来愈耀眼。他本想拒绝,盛情难却之下,只好应允。 就当作向她赔礼吧,但是不会让她埋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我在『凤来客栈』,不见不散。」死活都要留盏灯等他,老板最多过问,不会阻止的,只是太晚来的话,到时候吃的就不是大厨手艺,而是她上不了台面的寻常菜色了。「我先回去了,晚点见。」 泥娃银铃似的笑声回荡湖面,在燕行耳里绕梁。他取下纱笠搁在船头,放下长竿,曲肱躺在船上,目视枝头顾盼的白头翁,幽幽一声长叹。 青玉门……遥远却又熟悉的回忆……他的人生,就是在那里起始的。 六年前,他还是青玉门人,更是鸿渡掌门亲授的嫡传弟子,夙剑。 第五章 师父犯下错误罪不可赦,若非师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无人有此能耐一式杀了师父,遑论长剑直穿入心,但他却被仇恨蒙蔽心眼,听不进任何解释,一路追杀师父的义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罢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后,他日夜受尽良心谴责,痛苦不耐,镇日寝食难安,最后才决定离开门派到潜龙镇来渡人赎罪,为师父及师父的义女积德。 事过境迁,可他内心的罪恶并无法随着时间,淡去一分一毫…… 「凤来客栈」不大,却是潜龙镇内唯一上三楼的建筑。平时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厨手艺不俗,价格公道,下料实在,因此用饭时间几乎座无虚席,携家带眷更是常事。 「两位吗?现在客满,不介意并个桌吧?」泥娃绑上兜裙,提着凉茶招呼上门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灿烂可掬,一来是期待燕行到访,二来是怕客人拒绝并桌。 「那里不是有个位子吗?」还靠窗,凉快得很。 「有人订了、有人订了,真抱歉,这里请好吗?」泥娃可紧张了,连忙赔不是,就怕客人坚持。那里是她特地留给阿行的位子,谁都不能占的。 客人都换过一、两批了,阿行怎么还不来?泥娃实在着急,频频向外探望,几名熟客见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实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况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担心这——阿行,你总算来了!这里,我替你留了个位子!」泥娃远远就看见一名头戴纱笠的男子朝「凤来客栈」信步而来,虽然衣衫陈旧,却无损他的翩翩风度。她拼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错过,笑容如桃花绽放,鲜艳奔放。「我以为你不来了。来,坐这儿。你头一回来我们客栈,就让我替你点菜吧。你看绍兴蹄膀、雪菜黄鱼、酱烧茄子、腊肉炒银芽、竹笙冬笋汤……你不喜欢吗?」 燕行突然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别担心,我请客,一定要让你吃饱又吃好。吃不完,带回去热一热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费。」阿行摆渡不收钱,她每次到相思树岸都能找着他,可见他也未另拓财源。没有收入,连鱼都不会煮,想来就觉得心疼,他怎么过活? 「不会吧,我有没有听错?小气姑娘要请客?」另外一名年约二十来岁的跑堂提着凉茶走到泥娃身边,声音大到交谈声此起彼落的客栈内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连请我们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还请别人吃饭?你点的菜都能抵上你一、两天的工资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没下红雨啊?」 众人哄堂大笑,泥娃才不理他们。「随你们说去,我自己赚的钱,我用得心安理得。阿行,不然就先这几道,不够再说。都进屋了,我帮你把纱笠取下——」 「不用。」青玉门已有弟子来到附近,夜晚说不定就投宿在这间客栈内,他不想让旧人识出,就算一身突兀也任凭旁人眼光。 「没关系,方便吃饭就好。」说的也是,他还是不要把纱笠拿下来得好,阿行可算是船家里的潘安、宋玉呢! 厨房利落,没多久就上满一桌菜。泥娃替燕行添了尖尖的一碗饭,就怕他吃不饱。他头一回来客栈用饭,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失望。 「这丫头春心大动啦,平时节省得要命,连新衣都舍不得裁,今天却花大钱请人请饭,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凤来客栈」要办喜事喽!」喝不到老板苏媚的喜酒,喝泥娃的也不错,总之有热闹可瞧便是。 「哼,有了心仪的人还拼命勾引别人的丈夫,就算嫁了,我看不出几个月就不安于室了吧!」不知道从哪桌传来的女声,细小却清楚地数落着泥娃的不是。 大伙儿沉了脸,尴尬得很,泥娃却不以为意,笑脸娇如春花,朗声问道:「有哪桌缺凉水?我给您送去。」 「你不生气吗?」燕行停下双箸,实在不懂泥娃为何不肯出言澄清污蔑她名誉的指责?若是私下无人知情,牙根一咬还可以忍下来,当众羞辱岂能再忍气吞声?尤其她待字闺中,更要注意这类的言论。 而他,似乎不该答应赴约,给了落人口实的机会。泥娃个性外放大方,虽然脱了礼教的束缚,却未逾越道德的界线,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替人着想又不介意吃亏,在他面前也从未出现勾引的举动与言词,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他不过见了涅娃几次面就知道她并非这样的人,若非出自妒意,岂会以言辞利箭伤人?同为女子,应该知道这样的伤害非同小可。 「给人家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别起来追打我就好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扯破脸呢?是不?」老板已经够惹不起了,如果连她这名小小跑堂都拿乔,客栈离关门喝西北风的日子就不远啦,她很珍惜这片遮风避雨的地方呢。 可燕行万般不这样想。对方有替她留人情吗?众口铄金,头一回遇见泥娃的人有可能就此误会一名好姑娘,想他刚开始也将她错认为青楼女子。 他有机会与泥娃相处,从她的言行举止了解她的想法个性,虽然到现在还是不能全盘接受她的外放,至少肯定她是个努力生活的好姑娘,旁人的指责有理吗? 泥娃不是没受伤,从她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与难受就知道她疼。 「泥娃爱笑,众所皆知,有人欣赏并非奇异之处,若为此心生芥蒂,进而道人是非,辱其名誉,是否该反求诸己,为何不得注目喜爱?」燕行缓缓分明地说道,声音不响,却传入在座每个人的耳里,清清楚楚地回荡着。 阿、阿行是在替她说话吗?泥娃瞠大双眼,不敢置信,差点被突然其来的狂喜噎昏。被在意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如果是梦,拜托让她多作一会儿再醒吧! 「她如果没那个心,怎会净朝男人笑?你护她,分明是做贼喊抓贼!」另一桌年上四十的胖妇女听不下去,例竖细眉,拍桌站起。 「吵什么?家里没大人了是不是?敢在我『凤来客栈』拍桌,不认识我苏媚也就罢了,连字都不认得了吗?」老板苏媚走下楼来,走了几阶便以指敲了敲挂在墙上那颇有年份的木匾角。「需要我教你怎么念吗?听好。不、收、下、等、客!」 苏媚生得不算美艳,头大、额阔、丹凤眼。然而一身浑然天成的魅态如迷人麝香,举手投足皆是韵味,光是挑眉就能挑得男人心痒痒的,想一亲芳泽,可是苏媚可是朵带刺的花,碰不得的。 她居高临下,看着前来用饭的客人。老邻居了,她每个都叫得出名号,就数坐在泥娃身边的黑衣人全然陌生。 「阿行,我跟你说,她是很照顾我的苏媚苏老板!」更是她崇拜的对象,哪天她下楼也有老板的一半霸气,那真的是出运啦! 「既然如此,为何放任别人污蔑你的名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应该为你答辩才是。」燕行语气重了几分,高居上位却无法体恤下属,便是失败。 「不好意思,我们是市井小民,只求图口饭吃。对我们来说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又来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潜龙镇是要变天了吗?苏媚不屑地哼了声。看在他为泥娃说话的分上,这回就不跟他计较,不过敢拍她桌子的人,确实惹毛她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就拿我家泥娃儿出气,你没听过打狗也要看主人吗?」 「老板,你先别恼呀——」糟糕!老板心情似乎不太好。泥娃实在害怕老板又有惊人之举,赶忙上去劝和。 眼前一片闹哄,劝架有,助阵不缺,看热闹的人更甚之。他与泥娃相识不久,实不宜多为她出头,言不顺名不正如何使人信服?只会徒然增加蜚语流言攻击无辜的泥娃。他己然覆约赴宴,似乎无久待的必要,若苏老板真如泥娃所说,由她出面才是妥当。 于是,燕行留下两锭白银,便先行离去。 泥娃像有感应,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凉凉的,回头一望,哪里还有燕行的踪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桌上的菜色是有动过,但吃没几口,不合味道她尚可理解,但是桌上那两锭刺眼白银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老板,我出去一下,等等就回来!」泥娃抄起两锭白银就往门外冲去。不是说好要请他吃饭吗?留下钱一声不吭就离开,比赏她一巴掌还痛心。 泥娃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还来不及等苏媚一句好还是不好。 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苏媚想理论的气焰就消了。 「郎无情,娃有意,她还是傻傻地飞蛾扑火,真不愧是我们家泥娃儿,傻不怕的勇气最多,最惨不就被打回原形是吧?」一滩泥嘛!唉,她还是把力气省起来安慰哭回来的泥娃儿吧! 「阿行——阿行——燕、行!你给我站住!」泥娃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叫,果然唤住了燕行的脚步。「呼……你怎么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还有,这钱还你,我不收。」 「收下吧。我不能平白无故让你破费。」 「我搭你好几回渡船,你只收我第一回船资,之后便不肯再收,这一顿餐饭不如就当船资,这样总可以了吧?」泥娃伸长手,再酸都不肯缩回来,就等燕行取走她掌心上的两锭白银。「还是你生我们老板的气?如果是,我代她向你道歉。」 燕行考虑了一会儿,还是不收回银子。「不了,我不想让你再受非议。」 「呵,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镇这么小,三姑六婆聚在一起碎嘴,总要有个对象让她们嗑牙呀!老板跟我说,她们都是因为忌妒,要有个同仇敌忾的外侮来维系彼此间的情谊,也够可怜了,别跟她们计较。」只是她没有老板豁达,偶尔还是会难过。泥娃笑开脸,想起方才在客栈中的情形,心花再度怒放。「谢谢你替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最重要的是你没有误会我就好。如果你不把钱拿回去,我不勉强,但是……你要再答应我件事。」 趁火打劫就趁火打劫吧,这场火烧得难能可贵,她可要把握时机才是。 「什么事?! 「陪我去逛下个月十五的龙虎会。」 「龙虎会?」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吗?」泥娃讶异极了。「潜龙镇的龙虎会很有名气,还有人特地过来参加耶……啊,那阵子你应该特别忙。」阿行看起来也不像是对庙会、灯会有兴趣的人。「以前这里不是潜龙镇,而是龙潭村;那座山也不叫伏虎山,而是虎穴岭,因为名字煞气过重,在风水师的建议下才改名的,而且每年的四月十五还要举办龙虎会来繁祀地灵,后来就演变成潜龙镇的一大盛事。先扛千斤重的龙虎形状白粿糕绕境,再家家分食保平安,晚上还有庙会,不少店家摊贩会设下降龙伏虎关口,只要达成关主设下的条件,就能无偿带回他们推出的奖赏,我们都讲搏龙虎,还有人推三个月免费苦力出来搏呢,很有趣喔!」 「你知道得真清楚。」瞧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模样,想起她对齐东城的好奇,真是个贪热闹的姑娘。燕行眼神不禁放柔,如月光晕辉。 「当然,这可是一年当中我最消闲的日子。老板不想收太多客人,所以七天龙虎会,我们客栈是不营业的,怎能不期待呢?」「凤来」是潜龙镇上唯一的客栈,龙虎会不营业,外来客全留宿在齐东城上,船家得加开船次,还要增开夜班船,生意好得不得了。「怎样?你陪我逛逛好不好? 去年我看中了一套神怪笔记小说,平时一套要二百文呢,只是书铺老板开出的条件太难了,要我打套拳让他鉴定,我只会端菜倒茶,哪有什么武功基底?我看你收鱼线动作好利落,应该有练过几年武功,帮我搏搏看今年的奖赏好不好?」 她喜欢听故事,看野史小说,但是要她花钱买,她心好疼呀!如果今天她已经买地盖房子,不用东捡西补,剩下来的钱全买书,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现在不是呀! 「没想到你识字,还喜欢看书?」当真出乎他意料之外,泥娃看上去不像静得下心看书的人,她太娇艳外放了。而且她的际遇能读书识字,实在难得。 「你没想到的事情可多了。」泥娃笑嘻嘻的,对于燕行对她识字一事感到吃惊,并不觉得受辱或意外。「我无依无靠,总得多替自己考虑考虑,女孩子家不识字很吃亏的,只要有心,方法俯拾即是。但是你要我看什么四书五经,我实在读不下去,几篇就很吃力了,换成故事传记,读到废寝忘食也不夸张呢!老板说,我这颗脑袋就是这样读到傻不溜丢的。」 「你这样很好,不傻。」不屈就命运,不自怜自艾,泥娃坦然的态度确实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她个性很特别。「下月十五龙虎会,我在南门等你,酉时见。」 「好,酉时见!」没想到阿行会称赞她好。泥娃笑逐颜开,比天上星子还耀眼璀璨,真希望龙虎会就在明天。「那我们就下月十五见,我先回去忙了。」 燕行看着泥娃半走半蹦跳的背影,及腰的长发左右摇晃着。她的开心浅显易见,不知不觉,他竟然也有愉悦的思绪,目送她直到过了转角,再也不见人影。 他的心境,很久没有这般轻松了,终日垂钓静坐,也换不来此刻几分的祥和。或许他应该学学泥娃,过去种种并不能忘,但可以原谅,将愧疚化成前进的动力,一步一步改变自己、了解自己,清楚目前能做的事、该做的事,而不是消极地等待时间冲淡所有的伤痕。 她,真的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第三章】 四月十五,龙腾虎跃。 过年之后,炀竹声响连绵不绝,宛如龙吟虎啸。 他来潜龙镇多年,确实每年这段时间,抢搭渡船的人多了,一天来回十来趟并不稀奇,但他无心镇内盛事,眼观鼻,鼻观心,心思不曾入世,只当过眼烟云,与他无关。 泥娃却是大大相反,满心期待龙虎会。他还清楚记得她提到龙虎会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头顶上的密林繁星都成了帮衬。连带的,他竟然默默数起日子,算四月十五还差几日到来。 他是怎么了,如此失序?这些年来萦绕他心头的,全是对过往自己不够成熟的愧疚,师父的事他没有处理完善,又逼死师父生前倍感愧疚的义女,何时有了所谓的期待?这完全跳脱他的掌握,难道是因为近个把月未见泥娃出现的关系吗? 泥娃没来,表示苏老板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替她排除外在麻烦,这是好事。 然而,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好事,却无法遏阻心中日渐扩大的空虚,无意间还会听见泥娃呼唤要他快开船的声音。可能是习惯使然,才会有如此错觉吧?燕行这样说服自己。 眼看酉时将至,便起身赶赴南门之约。 他提早到,泥娃却已经在南门引颈等候多时了。 「阿行,我在这儿!这里这里——」泥娃远远一见燕行过来,便拚命招手,不等他走到面前,先碎步向他跑去,十分急躁。「还好没让你等。」 她从早上就坐不住了,好希望日快落西。这一阵子老板都在客栈内,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自然没机会往镇外的了。 唉……好久没见到阿行,真的好想他呀! 「别直盯着我。不是要逛龙虎会?」燕行轻咳一声。泥娃炽热又毫不回避的眼神,实在让他有些失措。 「你今天没戴纱笠,让我有些吃惊罢了。」她居然看他看得出神了,方才的表情一定很好笑。真不知道阿行会如何想? 她先前太过率性,被当成青楼女子看待,现在又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阿行会不会讨厌她呢? 「……既然是潜龙镇一年一度的盛事,人潮必定蜂拥而至,我戴纱笠不仅突兀,还容易撞上人,实在不方便。」他担心泥娃久候,仓促出发,经她这一提才知道忘了带纱笠出来,只好随意想出个名目圆滑过去,才不至于窘态毕现。 但,他怎会犯此疏忽?若是撞上青玉门人,怕是平静日子再起云涌。 「说的也是,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还好龙虎会在晚上,就算灯火通明,也不及白日一半光亮,她应该不会望向阿行,就不由自主的出神吧?想他也不是这样丢人的呀!泥娃咬着下唇,真的敲了自己的头几下。「现在人潮还没有很多,我们先去绕绕降龙伏虎的关口,小小搏一下。」 第七章 燕行随着泥娃的带领,穿梭在镇上街道,平时无奇的民宅门口,全数张灯结极,有的还在门楣挂上龙虎花灯,下方悬着红纸,有的写松竹茶具,有的写绸缎布匹,还看见红纸上写着斗大的锄头二字。 「到了到了!」泥娃走到书铺,看着龙虎花灯下的红纸写着《绝代四佳人》,双眼顿时瞠大。她之前来翻过几回,书铺老板不给人多看,只来得及看几段西施浣纱,今年居然成了搏龙虎的奖赏啦!「阿行,你帮帮我好不好?这套书我很喜欢呢,可惜老板是个不会武功的武痴,又爱看戏,老是要我们比拳头、 比吊嗓,如果今年也比武艺,对你来说应该比较有赢面吧?」 她多希望身边有些阿行送的东西可以陪她,但这种私心,打死她都说不出口,只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心愿。泥娃绞着手,羞怯地望着燕行。 「小伙子要搏龙虎是不是?就算你是外地人,我一样不会手软。」书铺老板搬出张桌子,摆上泥娃念念不忘的《绝代四佳人》。「我搏龙虎的条件就是连续后翻三十下。这套书已经没人印了,要是被搏走,我也没能力拿出另一套,要把握啊!」 「今年也太难了吧?老板,你就不能意思意思一下吗?阿行只是个船家,没这本领啦!」连续后翻,他当潜龙镇民全是戏班出身的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高兴可以别来挑战呀!真喜欢这套书,达不到我的条件,拿钱来买不就好了吗7 」简直来乱的嘛! 「可是——」泥娃还想再争执,教燕行拦了下来,她面有难色。「阿行,你不行就别勉强……」 「别紧张,这不难。」既然是她想要的东西,这又有何难度? 燕行不疾不徐地走到一旁较为空旷之处,不知不觉间周遭围观了不少看好戏的民众,更有人认出泥娃就是「凤来客栈」的跑堂,不少人指着燕行嘀咕猜测,虽然少了纱笠遮掩,但八成就是泥娃的那个心上人。 潜龙镇不是没有女追男的先例,虽然只有几起,大伙儿却津津乐道至今,佳偶良绿是好事,管他男追女或女追男。 至于泥娃喜欢上的男子是不是个草包、专吹牛皮,等会儿就能看出气候了。 「阿行……」泥娃屏息以待,今年书铺老板开出的条件实在太严苛了,可惜她没有自家老板的气势与口条,根本没办法争取有利自己的条件。阿行,不行就别勉强呀…… 燕行根本不管周遭围了多少看好戏的人,双手往后一撑,一气呵成完成三十个后翻,毫不拖泥带水,掌声如雷直到他再次挺起身,位置与他原先所站之处,分毫不差。 他从小就在青玉门学艺,为了身段灵活,前翻、后翻、侧翻、空翻都需如呼吸般简易自在,连续百个也不是问题。 「看不出来……当真看不出来……没想到小伙子你身手这么好!今年搏龙虎值得了,真让我搏出潜龙伏虎!好,再多送你一套《山海奇遇》!」 「……多谢老板!书先借放,我有空再绕来跟你拿。」泥娃连忙将燕行拉离开书铺。 现在人潮已经远比方才多出数倍,她勉勉强强在镇中划开北里跟南里的河堤道旁柳树下,找到能暂时歇息且无人占据、平滑无苔的石阶。「阿行,你下回进镇来,记得戴纱笠,方才你的表现太出色了,没看见旁边有多少女子对你露出钦慕的神情,频频叫好,说不准下回换你让人追着打啦!」 「是吗?我没注意。」燕行望着倒映在河面上的点点灯火,随着波纹起伏,他内心的震荡就亿这样摇摆不定。他根本没细看周遭有什么人,听见的只有泥娃钦佩及赞扬的呼声,还有一心为她搏得奖赏的冲劲。 他想为泥娃付出,他想对泥娃好,他……究竟是怎么了? 「你本领好,吸引旁人目光无可厚非,但点到为止就好了呀,你不知道几名带女伴的男子瞧你的眼光好凶——」泥娃骤静。这情形,似曾相识。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还像只小麻雀吱吱喳喳,现在脸色却出奇凝重,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燕行略带紧张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泥娃苦笑一声,彼岸冲天的烟火映亮了她半边小脸,爆竹的声响、镇民的赞叹,都阻绝不了泥娃自责的言论,清楚地窜进燕行耳里。「原来我这么不该,我在客栈里好些年了,熟客谁有婚约、谁有家室,我都清楚,却没有考虑到他们另一半的想法,以为这些纷争之中,自己最无辜,我只是想让大家喜欢我,根本没错。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吃味的感觉,是这么拧、这么酸。」 如果阿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该有多好,但是这愿望怕是比买地盖房子还要难上好几百倍。先别说阿行对她有没有意思,就连是否把她当成好友都还是个谜呢! 「下回注意就好。日久见人心,她们早晚会放下对你的成见。」他有想过,或许是苏媚过于强势,旁人无法占上风,才将对苏媚的怨气转嫁到泥娃身上,其实她是个善良又替人着想的好姑娘。 「我知道。看来我今后要努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难得阿行肯开金口跟她说这么多的话,还替她搏来两套书,今天真的是她在潜龙镇里最快乐的一天了。「走吧,龙虎会还有好多你没逛过的,你想想平时有什么东西想买还没买,想换还没换,我们去瞧瞧有没有推出来搏龙虎。你知道,搏回来的东西感觉特别不一样呢!」 「我……走吧。」他生活简单,什么都不缺,但他不想搅坏泥娃的兴致。 瞧她一会儿对烟花惊叹,一会儿指着绘有图样的花灯直呼她知道这是什么故事。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她皆道得出一二。 泥娃领在前头,蹦蹦跳眺地没个女儿家的样子。燕行信步在后,只有在泥娃险险被撞到时拉她一把,或替她隔开错身的男子,似乎已经习惯她宛如脱免的好动。 「阿行,那里好像有木工摊子耶!我去年没看过,应该是新的,我们过去瞧瞧。」她的木梳断柄了,这几天只用手梳理,再不买只新的,顶着乱发上工多不好意思。 木工摊子挑选观看的人不多,泥娃一下子就挤到前头,小小摊子上摆放的东西简单朴实,应该不贵,是对中年夫妻经营的,还有一双儿女坐在摊子后头刷着刚雕好的物品。没人招呼泥娃,她反而清心。 「阿行,你觉得哪把好看?」她手心上躺着两柄木梳,一把刻桃花,一把雕梅蕊,手工都不精细,只是添个花样。 「你适合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她适合春天的粉嫩。 「真的吗?不过梅花也腿好看的。」她一下挑着木梳,一下又分心看着木簪,连木碗、木匙她都有兴趣,频频拿起来翻看,最后还是选了燕行桃的桃花木梳。「老板,你这木梳多少钱一把?! 「我们头一回来潜龙镇,就当交朋友,一把五文就好了。」 蹲在后头挑选物品要摆上摊位的老板娘一站起,泥娃的脸色就变了。 「五文钱吗?好……」她木然地掏出钱袋,数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着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给你。」 「刚好五文,谢谢姑娘。」老板娘收下钱,疑惑泥娃为何站着不走。「姑娘还有事吗?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儿家的饰品?我们这里有——」 「……你忘了我吗?」泥娃握着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头折断了。 燕行不解,木工摊位的夫妇更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吗?忘了也好……就这样吧,不打扰了。」她还抱着什么期望呢?泥娃苦笑一声,转头就走,刚买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捡起木梳,怔怔地看着泥娃像逃难般离去的背影,耳边听着木工摊一家四口纳闷不己的谈论。 习惯了她闹腾的性子,头一次见她如此低落伤心,他竟觉得胸口闷胀,有气难出。 「公子,请问那位姑娘是……」 「『凤来客栈』的跑堂姑娘泥娃。」显然他们是泥娃的旧识,但是泥娃却不肯相认,其中隐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离去前,嘴角笑意所夹带的浓浓哀伤。 第八章 头一回瞧见笑口常开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儿,泫然欲泣的背身离开,似乎再多待一刻,泪水将如涌泉般湿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带纶旁人,却躲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是有股盘旋不去的难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板娘欲再探问的声音中,疾步奔往泥娃离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担她些许的难受,身边有个人相伴,也不至于在悲伤中,不断地否定自己的价值。 泥娃走在石板桥上,桥下河提两旁火树银花,美不胜收。她本该开开心心跟燕行逛龙虎会,四处搏龙虎,看长命灯安座,欣赏舞龙舞狮,怎么像现在这样郁闷不开,僵着笑容不知欲往何处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觉间来到她的身后,将木梳递送至她的身前,瞧她远望桥下五彩续纷的烟花,映照在她绝美的笑靥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涩。 「谢谢。」泥娃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收下木梳,实在好不甘心。难得的龙虎会,有阿行陪伴的龙虎会,就这样砸锅了。 她的思绪好乱,没有办法平稳,方才木工摊位夫妇流露出来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实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变什么?她恨自己无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没有用一样。 「没事了,我们走吧,还有好多没逛呢!」笑吧,再难过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会雨过天青的。 泥娃低着头想从燕行身旁绕过,却被他一臂拦住。 「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对他推心置腹,大大小小的事都会说给他听,倘若连他都隐瞒不语,她还有谁能分担心里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说,他看得出来她眼中埋藏极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惧。她为何退怯?难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吗?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愿退让。 「阿行……」泥娃转过身,与燕行不过咫尺。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回游移,无法拿定主意,量后终于在他恳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遗忘,却始终清晰的回忆。「那对商家夫妇,是我以前的养父养母,姓曾。」 「那你为何不与他们相认?」燕行实在吃惊,那对夫妇对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么陌生,后来甚至还对他追问泥娃的身分,难怪她无法释怀而奔离现场。 「因为我不是他们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们上山砍柴时,从山沟里捡回的弃婴。那几年世道不好,养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带进山里丢掉。刚好捡到我的樵户夫妻结褵多年,膝下无子,就收养了我。他们待我不错,视如己出,直到我四岁,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切就变调了。」 她苦笑一声。「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捡来的孩子跟亲生的孩子难免会有区别,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还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还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该知足了。偏偏在我八岁的时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压在床头,还好有床柱抵着,保住一条命,但是我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样喊着爹娘,可惜我听见他们紧张呼唤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没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儿?你好不好? 』,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时候,爹终于喊了我的名字,问我好不好?我好开心,连忙跟他说我没事,只是被床压着,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来历历在目,椎心之痛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她背过身去,努力说服自己,她现在不是泥娃,她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后呢?」燕行喉头有些发热,泥娃爱笑,但是她上扬的嘴角好像鱼钩,钩着他的心肉,虽然伤口不大,却是无法忽视的痛。 「我以为他就要来救我了,岂知他紧张地跟我说没事就好,他赶着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伤势严重拖不得……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喊疼,所以活该被忽略?那时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远比较多。」泥娃双手倏紧,仿佛当时无助的感觉又回到身上。「我从天黑等到白日,又从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饿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们回来。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还没出生之前,娘都会唱歌哄我睡觉,我就哼了几句,假装娘在我身边,才让路过的鸿渡发觉,把我救了出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泥娃有这等遭遇。想起她曾说过的童年过往,燕行简直无法想象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过,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过身去的她,怕是已经泪流满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残忍,逼她回忆不堪回首的过住,还要自己收拾涌泄而出的情绪。既然是他起的头,他当然要陪她一起渡过、一起面对。 燕行扳过泥娃的肩,却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面,光洁的脸上哪有泪痕纠结? 「你——」他震惊不在话下,此时此刻的她,为何还能端上亮丽笑靥,丝毫不见影响?「你何须强忍?想哭便哭,没人会笑话你。」 「哭?我没意思要哭,当年我发过誓,这辈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泪,要是我哭,就罚我存不到钱买地盖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还灿烂。她已经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难过下去也不是办法,至少知道养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没把他们一家拆散就好了。 「你想买地盖房子?」这不像姑娘家的愿望,通常女儿家不是希望嫁个好人家,养儿育女、相夫教子,才算一生圆满? 「对呀,我想有个家,累了有地方可以回去,不用寄人篱下,不再颠沛流离。阿行,你知道吗?我看上镇西一块地,再存个五、六年就能把地买下来了。老板说等我买下地,她可以先借我钱盖房子,我再慢慢还。」老板不先借钱帮她买地,就是怕她拿了钱就跑,等她买了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顾虑就释了。 燕行像被色料晕染开的宣纸,被泥娃这笔粉彩画过,眼神不禁柔和了。 泥娃早燕行一步跳上渡船,心里的期待是一波接着一波,岂知燕行不仅没上船,还指了指相思树后面的杂草堆。那里根本没路走了,是能上哪儿去? 早知道就提把灯笼来了。泥娃红着脸搭上燕行伸过来的手臂,心里一朵接一朵连续绽放而出的花海都能涌起几十丈的浪高啦! 「小心点。」他一手拨着芦草,一手扶着步伐不稳的泥娃,这里地温柔软,她不谙地形,就怕一失足跌伤了。 燕行探着,终于让他探见往常休憩的大石。「到了,你这儿坐好。」 「喔。」唉,她为了跟阿行逛龙虎会,把她最好的衣裳穿了出来,这下裙摆全沾上泥了。阿行带她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呀?「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 「嘘,别出声。」燕行坐到另一头,挡在泥娃与湖泊中间,之后便沉静下来,什么事都不做。 到底有什么玄机呀?泥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出奥妙何在,正打算问燕行何时离开,才一转头,由他右边肩膀处,竟飞出点点荧光,如金钿细粉以指腹搓揉而下,由风轻吹扬起,飞散在这片黑幕之上,点缀灵动气息般的美妙。 「这——」泥娃连忙噤声,学燕行以指搁在唇间,把话滑进腹里,静静欣赏在岸边芦苇及湖面上悠然起舞的点点荧光。 这里真的好美!如果不是阿行带领,她住在潜龙镇一辈子都没办法遇见这等景色。古人盛叹此生足矣,她现在终于能够体会了。 美景在前,良人相伴,她喜欢这种简单的人生。 良人呢……泥娃吃吃一笑,在心里过足了瘾。 她侧脸的微笑,更在燕行心里烙下了印记。 她从悲伤中出走,虽然摆脱不了旧时萦绕的痛,却坚持面对生活种神,以笑容克服一切迎面而来的冲击,而他离开青玉门多年,依然沉淀不了满心的罪恶与枷锁,不断挣扎在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中,这点倒不如她了。 不过半晌,燕行眉头一皱,往相思树的方向看去,满身戒备。 泥娃不明就里跟着转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 第九章 「师兄,我看今天就委屈点儿,在这里将就一夜吧,这艘渡船跟我们搭来潜龙镇的那艘很像,又绑在我们上岸的地方,如果是那对夫妻,人还挺好说话的,早上再贴他们几文钱应该没问题。」 「看来只能这样了,咱们盘缠有限,得凑合着点用,否则撑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断炊了。」本来他们是留宿在潜龙镇的庙宇内,每日添几文香油钱,住持也热心款待,只是每年龙虎会,香客总会争执着入住庙宇禅房,为了公平起见,龙虎会期间不招待香客,因此他们师兄弟只能摸摸鼻子,另觅他处。 泥娃拚命望向渡船,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瞧不清楚,但是搭过阿行的船,又误会她是阿行的妻子,看来是那两名青玉门人无误。 燕行护着她,一方面注意着搭上他渡船的青玉门人的举动。 「我们都找了好些天了,就是没有夙剑掌门的踪迹,看来这回消息又是空穴来风,白跑了一趟,我们已经找了一年多,为何不直接举荐贤能,撤换下夙剑掌门就好了?再这样蹉跎下去,我看青玉门就快从江湖上除名啦!」 「这种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好,真要办,可比登天还难,唉,真怀念夙剑掌门在位的时候。」师兄突然一阵感慨,长叹唏嘘,「理宣,你入门时,夙剑掌门已经卸下掌门职位,传位于夙山掌门,所以你不清楚夙剑掌门刚正不阿的处世态度,非黑即白,弟兄们虽然时常叫苦,又敬又畏,但一门上下循规蹈矩,无人敢有二话,现在门内谁有那个担当?选贤与能根本是空口白话!除了夙剑掌门,还有谁能制止夙山掌门那派人不再与外人勾结,盗挖圣山矿产石材以图己利?」 「……师兄,别愤慨了,我知道你气,可是找不着夙剑掌门也是事实,要是让夙山掌门知道我们几个师兄弟私下查访前任掌门的下落,大伙儿的处境就危险了,我听其他师兄提起,还有位太师叔定居铜安,不如请他出面镇压夙山掌门的气焰?」碍于门规,非得要有位比夙山掌门辈分更高的人才有办法解决,太师叔应该更有威信吧? 「别傻了,太师叔恨我们入骨,巴不得青玉门烟消云散,从此除名,请他出面,我怕他站在夙山掌门那一边,把圣山盗挖得更彻底。」 太师叔凤岐在铜安开茶馆,经营得有声有色,似乎也成亲有了家室,只是当年太师叔与太师父的义女寒傲梅相爱未果,饱受门人阻隔,最终阴阳两地,永不复见。 当年太师父的义女在门派弟子围剿之下落潭身亡,魂归圣山,太师叔则因通敌私纵、藐视门规被囚禁于思齐洞内整整五年,如此心结,哪怕轮回十次,怕也不得消灭。 泥娃听得精彩,这可是第一手的消息,岂知燕行轻拍她的肩膀,指着来时踏过的芦草堆,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我还想听看看他们在说什么。泥娃指向渡船方向,以唇语向燕行述说。 燕行摇摇头,直接拒绝。 别这样,我难得能听见第一手消息呢!况且他们就睡在你的渡船上,我们贸然出现,不就削了他们的面子吗?等他们睡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泥娃央求着,但燕行不吃这套,托上她侧腰,脚尖一瞪,踏上芦苇尖,跃上相思树,借力使力往潜龙镇奔去,轻巧如风,毫不拖泥带水,吓得泥娃完全叫不出声来。 「得罪了。」燕行放下泥娃,转眼间,两人已回到潜龙镇南门口。 「天呀,这太可怕了,我从来不知道我怕高呢!」还以为站在客栈三楼向下望一点恐惧也没有,就自以为不怕高,这下真的大错特错了,泥娃扶着城墙,头有些晕。「阿行,你武功这么好,不如帮忙找那位夙剑掌门吧?我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些年都没有青玉门的消息,原来是有内斗呀 !」 「夜深了,我送你回客栈。」 燕行不想谈论这件事,泥娃也看得出来。 反正她只是说说,就阿行以前是位飞檐走壁、仗剑江湖的大侠,现在跟她没什么两样,都是市井小民,没必要蹚什么江湖浑水。 再说,她也挺怕阿行一管闲事,就准备离开这座潜龙小镇了。 她走在前头,小步小步地踱着,走走停停,路上将她听过的趣闻都说了一遍,就是不想太快回到客栈,殊不知后头的燕行满藏心事,思绪峰回路转,她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 夙山师弟勾结外人开挖圣山,此事非同小可,就算辈分不及掌门,都有资格反对指正,只是他自逐师门,谱牒早已移除,不再是门下弟子,就算他有心略尽绵薄之力,影响怕也有限。 此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阿行?阿行!客栈到啦,你要走去哪儿呀?」原来一路上他都在发呆,好个心机如来僧,泥娃嘟着嘴,本想抱怨几句,但想想燕行陪了她整晚,白日说不定还接了好几笔白工渡船,一定很累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了。」 「不会,进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燕行声音闷闷的,表情淡然无徼,跟往常没两样,不像她这般依依不舍。 「我要进屋了,你也快回去吧。」泥娃开了门,回头向燕行招手道别,她今天很开心,可惜就是时间短了点,她嗫嚅数次,终子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你明天会……」 「嗯,南门,酉时见。」他答应过的事,不会食言。 「好,明天南门,酉时见!」有他这句话就安心了,至少晚上不会辗转难眠。 等泥娃进了客栈,关了门后,燕行几个飞跃,轻点屋檐,急速住相思树奔去。 往事一幕幕又在他脑海里重演,愧疚如涨潮,迅速将他淹没。 鸿渡师父与寒傲梅之父曾结义金兰,却因酒后乱性误淫义嫂,后弑兄嫂一家灭口,唯独寒傲梅幸免于难,师父酒醒后深受良心谴责,待十年后寒傲梅上山寻仇,遂令她以掌门信物龙纹剑夺命穿心,以求一死解脱。 他不知师父有此恩怨在前,继位后下令全门组凶,寒傲梅逃亡之际意外与师叔凤岐相识相恋,但却不知师叔真实身分为何,直到他发现藏匿于圣山中日夜查访证据以求洗刷罪名的两人,才东窗事发。 师叔夹在师门与恋人之间百般无奈,而他执意不听苦劝,更是造就悲剧的推手,不仅伤了寒傲梅,更逼得她走投无略,投潭寻短,之后为正门风,更将师叔论罪处置,囚入后山思齐洞中,终生监禁。 两年后,因缘际会翻修书房,才起出师父生前记事手札,还寒傲梅清白,但为顾师门颜面,不敢对外澄清,连师叔的刑罚都不敢马上免责,只减为五年,而他为了赎罪,卸位掌门,传位夙山,与师叔一同自囚思齐洞,面壁思过三年后便流浪至此落脚,渡人以消心头罪恶。 尽管卸任了又如何?他还是卸不下一身责任,当年鲁莽铸下大错,累得师叔与寒傲梅天人永隔,然而他自责退位,此举依旧鲁莽。 他未善尽掌门职责,对不起师父生前谆谆教诲;他也未尽督导责任,协助夙山师弟统领门派,妄负门派上下数百名弟子的信任。 此事,教他如何置身事外? 【第四章】 泥娃倚在门边,听到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后,偷偷地开了条缝,见原杜燕行所站的位置上已经没人,才又悄声出来,想目送他离开。 「我真是傻蛋,阿行能高来飞去,还会浪费时间乌龟爬吗?」她走到街上左看右看,哪里有他的行踪?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多希望能在他身边再多待几刻钟。 不管怎样,今天就是结束了。 泥娃拖着像上了铁镣的步伐踱回客栈,早点梳洗,早点就寝,早点迎接明天的龙虎会,如果一早睁开眼就能看见阿行,那该有多好呢?现在只能赌赌运气,看能不能梦见他了。 「姑娘,请留步。」一名陌生且身着华服的男子唤住了泥娃,「请问这间客栈有营业吗?我们夫妻想投宿几晚,游历闻名天下的龙虎会。」 龙虎会是有些名气,名闻天下就言这其实了,至少在她还没有来潜龙 镇之前,就从没听过,泥娃双手搭在门上,回头扬起平时与客人应对的灿烂笑容,「不好意思,我们这七天歇业,怕是不能招待——两位贵客。」 第十章 惨惨惨,她才十八岁记性就不好了吗?不是说要收敛、要注意,她怎么直接招呼起男主人呢?对方是对夫妻,她应该要避嫌,先招呼女主子才是啊!泥娃话说到一半,连忙对女方来人扭手而笑,实在不好意思,拜托拜托,千万可别误会! 不过说真的,这对夫妻男俊女俏,宛如画中天仙,气质更是出众非凡,一身行头所费不赀,随便一只玉戒都能抵过她数月工资,非富即贵,亦所谓不能得罪。 「你笑起来真好看……哈,别紧张,我不会吃了你,要是随便你笑几下,我丈夫魂就跟你的了,这种用情不专的男人我也不屑要,送你我还会贴你钱。」女子娇笑几声。 气度不凡且雍容自信,全是泥娃梦寐以求的特点。 「蝶儿,你这么说,对我就太不公平了,谁不知道我对你一片痴心可表天地,万物动容,你——」 「够了,你要演,我明天在这里搭个戏棚子让你慢慢唱。」她已经听到麻木,旁人可不一定能接受他动辄表天表地表万物,瞧这小姑娘,震惊到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是我丈夫,凤岐,我姓温,双名寻蝶,我瞧你笑起来挺好看,很有我的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泥娃,是这间客栈的小跑堂,两位客官如果要住宿,可能要搭船到齐东城才有办法,不过你们放心,到子时都还有渡船载客。」泥娃小心翼翼,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温寻蝶所说的话,除了老板,她还没遇过心胸大器能撑船的女子,会怕呢。 「你们这座小城真奇怪,庙宇不收香客,客栈暂不开业,平白无故放弃龙虎会这么好的商机,一年不就赚这次盛会吗?」凤岐实在不解。 潜龙镇地方小,只是两座大城中,群居而起的边境聚落,特色不多,难以发展,镇内仅有一家客栈不难理解,却在龙虎会期间让客人吃闭门羹,他是大大不能理解。 「要我们夫妻齐东、潜龙来回渡船奔波,折腾人也不是这样。」仅有他一人还可以,要他看蝶儿每天搭船来往,舍得吗?「泥娃,你在地人比较清楚,这里有没有房子要租或是要卖的?」 这么大手笔?有钱人果然不一样,她得省吃俭用好几年才有办法买块什么都没有的空地而已耶……泥娃满是羡慕的眼光,指着镇东,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地域。「我记得赵老爷前年盖了新厝,旧居想卖但是没人买得起,不妨考虑看看,不然现在想买房、租房,临时也难找到人,大伙儿都出来逛龙虎会了。」 「好,多谢。「凤岐拱手致意,带着温寻蝶,往镇东走去。 「泥娃,有缘再会啦!」温寻蝶回首向泥娃招手,她真的喜欢这个笑娃娃。 「再会,两位路上小心。」唉,她又不是出来目送他们两人的,她想看的是阿行呀…… 天不从人愿,方才那对夫妻长得再好看,都没有阿行一半好。 泥娃关好客栈大门,上了锁,也在心里落了道,好锁住快要满溢的哀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才刚分手,想念就淹大水了吗? 相思树下 燕行如蜻蜓点水,跃上船头,船身就着湖面原本的波动摇摆,不因他的举动而起剧烈涛澜,船上已然就寝熟睡的青玉门弟子,丝毫未觉他的接近。 「起来!」他略带怒意地低阚,夙山师弟究竟是如何管教带领底下的弟子?武艺已无当年一半精实,若他有心下手,甚至他们还不及张眼认清敌人,就已断送性命,魂归西天。 「谁?」两人右手握剑跳起,剑尖出鞘对准燕行,「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认不得我吗?」燕行略一侧脸,一张俊美无俦、英气逼人的脸孔映在皎洁月色下,衣袂鬓发随风轻扬,连连飞动,宛如仙人临世,空灵出尘。 「夙……夙剑掌门!」师兄连忙下跪,双手平贴船板,上天总算听见他们的乞求!男儿泪潜然而落,情绪激动到全身颤抖,不能自己。「理召在此恭迎掌门!」 「掌门?!理宣在此恭迎掌门!」 「起来吧,我有要事相问。」燕行大略地将他听见的事说了一遍,想问清楚前因后果。 理召叹了口气,「太师父跟您离开师门后,师门武学精髓无人得以全盘领会,门派规模日渐凋零,夙山掌门武艺无法超群而立,遂而勾结外人盗挖圣山原矿,以财富利益巩固自身地位,笼络弟子自成派系,道德精神几乎荡然无存,我们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挽救颓势,只能私下探访您的下落,请您出面清理门户。」 「是啊,这几年夙山掌门一手遮天,顺他者生,逆他者亡,搞得大伙儿乌烟瘴气,苦不堪言!更有弟子求去不成,刎颈以求解脱,我们几个师兄弟才会偷偷四处走访查探您的下落。」理宣为此大抱不平,痛批夙山。 「掌门,求您跟我们回去吧,再让夙山掌门把持教权下去,先祖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我们手上了!求您了!」理召长跪不起,头抵船板,就怕燕行拒绝。 「理宣也求您了!」 「我会现身,便是打算处理此事,不过,我还要再缓几天。」至少等龙虎会结束再走,只是想起站在桥下,将满腹悲伤硬吞而落却不喊一声苦的泥娃,他这一步,始终都难以跨出分毫。 「凤来客楼」的苏老板是会照顾她,就怕泥娃受了委屈,谁都不肯讲,一个人默默承受,连掉泪都不肯有,要他如何放心得下? 「掌门,事不宜迟,夙山掌门还计划修改门规戒律,大修宗祠门史,晚了就来不及了。」 「……赤手空拳回去,只会成为夙山的阶下囚,我必须先掌握夙山犯罪的证据,才能让他无话可说。」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而他不敢保证事情落幕后,还会回来潜龙镇定居,就怕泥娃得知后不能承受。 她受养父养母忽视丢弃,最怕的,应该是分离吧…… 今年的龙虎会结束了。 泥娃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也没有这般空虚过,从今天起,她又得开始上工,没办法天天与阿行见面,他没事也不会进城来,就算进城了,也不晓得会不会顺道来探望她,唉,想想隋性就上来了。 「泥娃儿,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谈。」苏媚站在楼梯间,对着听见她的声音才开始擦桌子,添茶倒水满堂跑的缩肩泥娃招着手。 「老、老板,你今天真早下来,呵……」打混摸鱼遇到老板,泥娃心里叫苦连天,脸上陪着笑,赶忙踱了过去。 苏媚拉开「不收下等客」的匾额,由后方陪柜起出一袋略有重量的陈年锦囊,领着泥娃随意挑了张桌樯,面色凝重地将锦囊推到泥娃眼前,「这袋钱,给你。」 泥娃吓僵了眼,如铃的瞳眸闪着惊慌,「老板,我承认我今天是散漫了些,等会儿上工我一定会打起精神的,求求你别赶我走,你知道我没地方去的。」 「傻泥娃,我当然知道。」苏媚叹了口气,再难开口还是得开口,她最舍不得的就是这傻里傻气的丫头了,「我准备把客栈收起来,已经资遣厨子跟阿水他们了,你这几天跟着燕行四处跑,我不好找人,拖到今天才跟你说。」 「为、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客栈收起来?以前没听你说过,怎么过了个龙虎会,就有这样的念头了?」少了「凤来客栈」,她还能去哪儿?她要在潜龙镇里谋生,又有谁肯用她? 「我要离开潜龙镇。」见泥娃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苏媚竖起柳眉,压低秀音。「有什么好疑惑的?我早就想出去闯闯了,要不是我爹硬要我顶下这客栈,否则他死不瞑目,谁管这家破烂客栈?前前后后我也撑了快十年,算对得起那死老头了,接下来的人生,我要为我自己过。」 「那、那你可以带上我吗? 」到哪里都好,要不是遇上这事,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独自生活了,她突然好怕没有依归的日子,那种恐惧无助是会噬人的。 「你放得下燕行吗?」苏媚一针见血,「往后的日子,对我来说像蛋白一样混沌,我无法保证你有吃有穿,你要跟我吃苦,我无所谓,只是你舍得燕行吗?你整个心都在他身上了,你要跟我走,除非你把心收回来才能走得干脆不是?」 第十一章 「我……」她无法反驳,总不可能把阿行都带上,「那、那这笔钱够顶得上这家店吗?」 「你烧坏脑子了吗?以你现在的才能,连豆腐块都顶不起。」苏媚忍不住戳她几下脑袋瓜,「这笔钱够你买下城西那块地,其余的就靠你自己努力了,还有,我跟船家打听过了,燕行个性虽然清冷,却时常扶贫助弱,是个古道热肠的年轻人,有他照看你,我也比较放心。」 「老板……你一定要走吗?」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以撑起「凤来客栈」,眼看她待了六年的地方就要保不住了,心里的痛就像万根针在扎,没一刻停歇,恼人的疼让她眼眶几度发热。 「我心意已决,你劝不动我的。」苏媚整了整泥娃颊边的乱发。她也伤怀呀,可不迈出这步,她永远也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她都已经二十五了,没多少时间浪费。「好啦,别难过了,我去庙里求了个护身符给你,里头有一支签,我在背后写了庙祝解签的内文,不过天机不可泄漏,等你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再打开瞧瞧,多少帮得上你的忙。」 「嗯,谢谢老板。」泥娃听得迷迷糊糊的,但是这护身符是老板特地求来给她的,本身意义非凡,便立刻挂上脖子,收进衣袖里,问道:「你何时启程呢?」 「今天下年。」 「这么快?」她还来不及适应就要送老板离开了? 「嗯,别担心,你还是可以住在这里,我还没卖。」她有考虑到泥娃的情形。 「是吗?」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消息,何时她才有主导的能力? 泥娃像漂泊在湖面上的船,随波摆荡,无法拿定方向,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燕行,要是现在他就在身边,或许她不会这般慌乱。 待老板离开,她一定要到相思树下找阿行,不然她自己一个人铁定撑不住。 为何她的世界一再倾倒?为什么别人安定如此容易,她要安定比登天还难? 为什么?! 燕行盘坐在相思树下,以往缚在树根的渡船早已不见踪影。 三日前,他命理召先行驶船离去,以错开回门时日,避免夙山起疑,亦一并带走他留在潜龙镇的借口。 渡船无船,如炊饭无米,难为。 他在等,等泥娃到来。 「阿行!」泥娃远远瞧见他盘坐的身影,一路挥手,一路提裙奔了过来,「阿行,我——你的渡船呢?怎么不见了? 」 燕行整袍起身,欲语还休,不知如何开口,看着泥娃满脸不解的模样,心中不忍己成浓雾,笼罩着他。 「阿行,你怎么了……」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泥娃内心忐忑不己,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我要离开了。」该说的还是要说,泥娃难过只是一时,有「凤来客栈」的老板照顾,不久必定能重展笑靥。 「为什么?连你都要走?」她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管彼此间多亲密友好,总有一天都会面临分别的难关,可究竟为什么,老天爷总要开她玩笑,让她以为已经好转的生活一夕之间乌云罩顶,不见天日,难道她连这一点点小小的幸福都没有资格握在手中吗? 泥娃倒退三步,不自主地摇头,曾以为她已经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原来不过是株落进石洞内的浮萍,风一吹,又被打回原形。 她知道自己分量不重,所以别人作任何决定,从来没有将她纳入考虑,她一心以为只要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同等重视她,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为什么她就是学不会什么叫认命呀! 「你既然决定要离开,不是我三言两语能慰留下来的,但我能知道你要离开的原因吗?」泥娃绞着手,逼自己笑着送他离开。 她从不奢望眼泪会留下任何人的脚步,这份单相思的心情即便萌芽再高,她都必须狠心斩除,只是她想弄个明白,究竟燕行眼前有何目标,能让他在龙虎会结束尚不足一天,就决意离开,更别说这几天她完全不见他有这种想法。 燕行定定地望着她,她的笑容像是一把绝美的利刃,想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又何尝不知此刻的她内心有多么疼痛。 因为,他也痛。 「你还记得赏萤那夜,渡船上那两名青玉门人吗? 」 「当然记得,才不久前的事。」找掌门找到这座潜龙小镇。 「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你就是夙剑?!堂堂一名掌门,怎么会到这里渡船? 」接替鸿渡位置的人?堂堂一门掌门,怎么会来潜龙镇这小又不起眼的地方摆渡?泥娃惊讶不在话下,她怎么跟青玉门的掌门如此有缘,接连让她碰上两个? 偏偏有缘五分,全是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 「我星为了赎罪,为了师父,为了师叔,还有为了不幸被我逼死的姑娘——寒傲梅。」燕行望向波光滟滟的湖面,状似沉思,此事不足为外人所道,但对她,不需有此隐瞒,「我初任掌门之际,一心只想为惨死的师父报仇,刚愎自用,行事鲁莽,根本不听劝戒,师叔跟我说了不下一次,寒姑娘行凶另有隐情,但我坚决不信,不仅亲率弟子追捕,累得寒姑娘浑身是伤,最后跌入水潭内含冤身亡,更累得师叔背负骂名,成为门派罪人,被幽禁于门派后山五年……寒姑娘跌落的水湮名为潜龙,所以我才决定留在这里,渡人赎罪。」 「原来还有这层涵义……」泥娃笑着听着却浑身发凉,她竟然羡慕起那位寒姑娘能让阿行牢记不放,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乡间小女子,不用两年,别说阿行想不起她的长相,可能连她的名字、她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或许是她福薄,即便今日燕行对她有义有情又能如何?青玉门讲白点,跟道观实无差别,云与泥之间,只有相望,无法触及,他们两个就像这样,被硬生生地拆了开来,幸好燕行待她只是普通朋友,能不回头的走,潇洒的走。 她要笑着送他离开,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放肆宣泄。 不管怎么走,命运注定她就是一个人,泥娃深吸一口气,燕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门派内的斗争,此行将会面临何许崎岖无人可知,她再难受,也不能把自己的难受加渚在他身上,上天能让他们两人相识,已经算是厚待她了。 「时候不早了,及早动身吧,你的事拖不得。」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她居然想哭也哭不出来,老板离开了,燕行此时也要走,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她已经没有留在潜龙镇里的理由了,不是吗? 燕行哪里看不出泥娃故作坚强?如果可以,他也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让她受委屈时,有地方可以躲,开心时,有人可以说,陪她一步一步完成梦想,买地盖房子。 可惜他不能,他有使命在身,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不是,只好漠视心头像针刺般的痛,悠然一声叹息,「你千万保重,有缘千里定会相逢。」 「好,你也是。」千里相逢?她压根儿不敢指望,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空一场。 燕行拾了几片枯叶,撒在湖面上,轻巧一跃,踩着叶面飘然过湖,几番飞跃,已成了绿豆大的黑影,消失在宁静的山水之间。 他走了,泥娃心中的涟渏也静止了,跨不出去的脚步,就算轻如鸿毛,也不知道该飘向何,难道这回,她又要随波逐流,让命运决定她的去处了吗? 「下雨了? 」泥娃擭了摸湿滑的手,不懂相思树怎么会落下如此多的水滴,还一片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好,下点雨也好,把她彻底冲醒,别再对落地生根抱有太大的期望。 她永永远远,都只是一个人…… 「泥娃娃?」温寻蝶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泥娃身边,拍了她一下肩膀,岂如她毫无防范便罢,竟笔直胡湖面倒去,险险吓死他们夫妻俩,幸好凤岐反应快,拉住了她,「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 哭得这么惨,不是家里出事,就是被人抛弃了,可怜呀,小小年纪。温寻蝶轻搂泥娃,撩拍着她的背,刚才她跟凤歧在渡船上,就看见了她在相思树下频频发愣,本来他们重回潜龙镇,就是为了与她道别,这泥娃娃很得她的缘呐,没想到她在树下哭得这么惨,唉,真舍不得。 第十二章 「他心里……没有我……就算他知道,还是要离开的……」原来是她哭了,难怪这雨水尝起来咸得很,既然哭了,就让她泪崩个够吧,她就哭今天而已。 温寻蝶与凤歧对看一眼,情呀、爱牙,是世上最难解的谜团之一,他们外人根本不便说什么,当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才能够体会。 「你要哭,回客栈哭吧,晚了危险呀!「况且西北方有雨云,就要往这里盖过来了,「看来不久就要变天啦」」 「客栈……客栈收了……我回去只会更难过……连阿行也走了……要下就让它下吧,老天爷又不是第一天对我这么糟糕……」最好把她冲成一滩毫无知觉的烂泥巴,这样她就不疼了、不痛了。 「收了呀?」温寻蝶与凤岐又对看了一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事说变就变,没有预兆的,只是一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一个小小泥娃儿,怎么撑得住?「乖,别哭呀,有委屈跟温姊姊说,说出来会轻松点。」 泥娃哭得更伤心了,抽抽噎噎地把燕行离开跟客栈的事说了一遍,凤歧与温寻蝶听得迷迷糊糊,泥娃说她喜欢上的人不见得喜欢她,就算喜欢她也不能喜欢她,因为门派规定一生不得婚配。 「歧哥哥,你不觉得泥娃娃形容的很像青玉门的规定吗?」该不会有青玉门的弟子来逛龙虎会,结果两个人看对眼了才发现相知不能相守,一个落寞离开,一个黯然神伤,泪流不止吧? 「确实是。」除了少林僧人不得婚配,只剩全真教跟青玉门了吧? 「对……阿行就是青玉门的,而且他还是掌门呢……」泥娃擦干眼泪,马上又有新的迸出来,「他说他是为了师父、师叔还有寒姑娘才到潜龙镇里渡人赎罪,他很自责把寒姑娘逼死在潜龙潭里,我真羡慕那位寒姑娘,阿行一定很喜欢她。」 「要命!」温寻蝶抖了一下,这种故事听得她浑身发凉,「你说你不知道要去哪儿,不如跟我回去吧?我家在铜安是开茶馆的,叫春松居,你来正好当跑堂,跟你本业一样,做起来快又上手,如何?」 「茶馆吗?若你们不嫌弃,就劳烦二位了。」无根浮萍,没了着地生机,到哪儿都是一样,有地方去她当然要把握,泥娃擦干眼泪,连泪痕都使力抹去,像是要把过去涂白,重新出发,只可惜,有个人影,她再使力费力,就是消不去一丝一毫,「…,,我跟你们走了,燕行回来岂不是找不到我?」 「那也要他回来不是吗?三年五载过了,看他还记不记得你……好了,别哭丧着一账脸,你不适合这表情,这样吧,我丈夫祖上跟青玉门有些交情,我让他上青玉门捎口信给你说的阿行,告诉他你被我们带回铜安了。」她对青玉门没啥好印象,但总不好对着泥娃数落,只能识相点噤口了。 「……喂!」凤歧抗议,他压根儿不想再踏上青玉门一步,但温寻蝶此刻聋了。 「要不要跟燕行说一下铜安怎么去?我怕他不知道路——」泥娃话才说一半,温寻蝶耐性就没了。 「他想见你,就算是天上瑶池,他都会想办法做个云梯爬上来,你担心这么多只会跨不出去!」女人家就是这点麻烦,喜欢上了就跟滩泥似的,想搓出个形状来都难。「你先跟我们回铜安,其他的事顺其自然,你们俩要是有缘,命运会安排你们重逢的。」 「有缘,自会千里相会吗?」泥娃见温寻蝶点头如捣蒜,除了这项说法,她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早就习惯把人生交给命运决定方向,此时此刻,难不成请凤歧领她上青玉门,来个死缠烂打吗?「就听温姊姊的吧,凤大哥,我们刚认识不久就麻烦你这么大的事,真对不住。」 「没关系,我娘子难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我做得到的,通通都是小事。」难得见她热心春松居以外的事,看来她真的很喜欢这小不溜丢的泥娃娃。 「跟你以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的姑娘家相比,九牛一手吧?」温寻蝶笑得迷人,戳在凤歧胸膛上的指尖力道可没节制的。 「我就知道你吃醋。」他可开心了,握住温寻蝶的手,浓情蜜意,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难?更何况是个他不放在眼里的小小青玉门派。 「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外头给我收敛点!」温寻蝶抽回手,眉间可没见怒意。 泥娃看着他们俩一来一往,好生羡慕,她也好想有个伴,有个知她、怜她、懂她、爱她的男人。 「谢谢温姊姊收留我,我会卖力工作报答你的。」她没资格想这些风花雪月,先把自己安顿好,三餐温饱为优先。 再说,天下男人如过江之鲫,偏偏她看上眼的,是条高不可攀的苍龙。 【第五章】 燕行踩上最后一阶的参天梯,蓝白相间的神武主殿在两道龙柏夹道之下,更具武严,主殿下,石柱盘龙各踞一方,红底嵌白珠的大门向内开敞,殿中一座三丈高的镀金神像右手持剑,左手挥拂尘,正是青玉门开山祖师,清泉道人。 按照以往惯例,此刻弟子应在演武场操练才是。 燕行老马识途,不用理召、理宣指引,火速往主殿东边走去,数百人操练套路的情景不久便映入眼帘,该是气壮山河的景象,却惹得燕行蹙眉不快,立马怒吼。 「如此散漫,成何体统!」出拳不正,弓马松散,队形歪七扭八不见棋盘分格,燕行怒火上扬,从演武场四方摆放的兵器架上,抽出齐眉长棍,飞跃而上,盘头摆棍劈向场内弟子。 他削劈弟子后膝。「后腿要直!」点打弟子腰腹。「腰杆要稳!」压进弟子上臂。「出拳于眉心中间,胁下挟紧,连基本功都不扎实练,不如到山下帮农夫种田!」 眨眼之间,数百名弟子倒的倒、散的散,正要怒斥来者何人,演武场上见过夙剑掌门的「理」字辈横眉竖目还来不及收回,便吓得单膝跪地,拱手高过头顶。 「弟子恭请夙剑掌门圣安!」原本不过几十名弟子弯腰曲膝,听见「夙剑掌门」,随即像退潮似的,所有人立刻背脊朝天,无人再敢发一言。 原本在演武场前设了座高台、撂了张舒适躺椅,好居高临下掌览弟子操练情形的夙山,双脚才刚踩下阶梯要好好教训眼前这名不识相、敢来踢馆的年轻人,一听见是他久违又严厉的师兄夙剑回门,吓得差点滑下台阶,一路滚进演武场。 「师……师……师兄,别来……别来无恙啊,许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啊,哈哈哈……」到是他增胖不少,都快是两倍的夙剑了。 没事回来做什么呢?难道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他明明封锁得很好,胆敢反抗他的弟子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难不成还有几条漏网之鱼? 夙山被颊上肥肉挤到快看不见的双眼一眯,前阵子理召、理宣请命走访友好门派,以期年底会友能有往年盛况,今年为了开拓师门基业,忙起来连捎信问安的时间都少了,他竟然忘了此等要事,为了让青玉门在江湖多有露脸发声的机会,他还多派了二十名弟子,难道是理召、理宣以走访之名,行寻人之实? 「掌门师弟,别来无羔。」燕行立棍站在演武场中,脚边跪满数百名青衣弟子,霸气十足,宛如战神啥世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颤巍不已的夙山,语气如腊月飞雪,「当真,别来无羔?」 「师兄所谓何事,夙山不解。」武功没有夙剑好已经够让他呕气了,现任掌门是他,不星已经将谱牒移除的夙剑,为什么低声下气的人是他啊? 「接着!所有人退下。」燕行将长棍丢向夙山,遣下弟子,他要好好看看夙山这几年有无将心思放在修练之上,还是全扔进欲望的无底洞里,贪恋荣华,追求物欲,「出招,我让你十式。」 夙山虎口发能,如火烧般痛苦,就算夙剑让他一百招又如何?他根本没有赢面,「我敬你是我师兄,可不代表你能得寸进尺!别忘了现在掌门是我夙山,而你已经将谱牒移除,早就不是本门弟子了,凭什么对我发号施舍?」 「就凭我是鸿渡师父的弟子,第三十二任掌门。」燕行看向夙山身后富丽堂皇的雕蜡金躺椅,心灰意冷,「你勾结外人,盗挖圣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门,事到如今,你心中就都没有一个悔字吗?」 第十三章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悔字!来人,请出掌门信物龙纹剑! 」夙山将长棍丢到夙剑眼前,高举由弟子双手递上的龙纹创。「不论你曾任掌门与否,现任掌门是我夙山,况且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我勾结外人,盗挖圣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门?分明是你想从我手中夺回职位,特此编派我的不是,夙剑,你若不是本门弟子,我可网开一面让你离开,你若自认是本门弟子,见到掌门还不下跪——这是什么?」 燕行由怀中取出数十张撕下的账簿书页,交给理召大声朗读,上头满满记录,全是圣山开挖出的原矿数量、价金多寡,签收人确确实实押着夙山的名字,每一页右下角甚至还盖着掌门大印。 这是他埋伏圣山观察多日,尾随入山外人得来的证据,瞧领工头家仔细记录下海次开挖开采的原材数量,并交由随行门人清点签押盖岂,他便连夜潜入对方行馆盗出账簿,这下证据确凿,夙山想赖也赖不掉。 「哼,你以为你还是以前一呼百诺的掌门吗?这些事,他们心知肚明!」夙山指着台下不敢抬头的弟子们,毫无羞耻地张狂着。「在钱的面前,谁还顾得了礼义廉耻?门派教条生硬不通人情,也不想想我们不过凡夫俗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全体着想?」 「放肆!」燕行以长棍击跪夙山,夺过龙纹剑,「我当初退位于你,不是让你鱼肉门派,窃取门派资产的!你还不知悔改,满口胡言大话?」 「你口口声声把青玉门挂在嘴上,为什么胡里胡涂就把掌门传给我?武功你跟师父都没传下来,我拿什么底子教这群毛头小鬼?我们现在踏出这座山,只有被欺负的分,以前是别的门派递拜帖,现在是我们要鞠躬哈腰才能让师门露面!连东西都不能变卖,叫我们拿什么生活?早知道我不如背负千古骂名,将门派解散了算!他们去哪儿就去哪儿,爱拜谁做师父就拜谁,我不需要为了他们温饱前程苦恼万分!夙剑,你是天才,可我不是,我只能用普通人的方法走下去!」 「你!」燕行无法反驳,他终究亏欠夙山在前。 不过踞居旁厅屋顶,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遗漏的凤歧,可就不这么想了。 「要解散青玉门,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分量。」他掏了掏耳朵,这种话听听就算了,不值一晒,「我不出面,你真以为家里没大人啊?」 「夙剑见过师叔。」燕行作揖行礼,没想到师叔还愿意踏进恨之入骨的青玉门一步,莫非是为了夙山,特地回门清理门户? 「弟子见过太师叔!」没见过凤歧的弟子傻傻跟着下跪,见过凤岐并参与围剿寒傲梅的弟子,则是吓得冷汗直流。 凤岐险险两脚一滑,笔直捶落屋顶,他虽然已经三十好几,足以列为叔字辈,可是下方喊他师叔、太师叔的多是与他年纪相仿,甚至长他好几岁的人,这不是福气,是折他的寿! 「算了,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跟你们争辩这些小事,夙山这家伙说的话,你到他房里走一遭就不攻自破了,我敢保证他房里的收藏价值足够一支千人骑兵队三年不断炊。」说不定春松居一年实收,还买不起他房里一半宝贝,看这家伙多贪,「如果他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出此下策开挖门派基业,还那说得过去,非得要大鱼大肉、穿金戴银才能突显门派圣威,不过是虚菜心作祟,丢人现眼罢了。」 燕行见夙山脸色铁青,嗫嚅不见发语,看来师叔不是杜撰,为正视听,誓必得大刀阔斧整顿风气才是,「敢问师叔如何处置?」 「该怎么做就怎样做,门规我背得又没你熟。」况且他来又不是为了抓夙山,是为了泥娃的交代,不过当年他受困青玉门少不了受夙山的窝囊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以德报怨的事他做不来。「这样好了,把他关到后山思齐洞内面壁思过,当年青玉门如何待我,今天就如何处置他,才称得上『公平』二字。」 「是,夙剑遵命。」燕行一揖,回头点了夙山穴道,示意理召接手处置。 凤岐抿唇不语,几番思考后,决定再多事一回,在他耳边小声探问。 「你真的打算捡回『夙剑』这名字?『燕行』就决定放风飞了吗?」 他犯不着说这么多,偏偏鸡婆性又发作,不把话说出来简直如鲠在喉,吞咽难受。 「师叔从何得知?」连师父都不知道他未入师门前的俗名!燕行震惊不在话下。 「『凤来客栈』关了,潜龙镇里那尊泥娃娃哭得像八月大雨一样唏哩哗啦,我看她可怜,决定把她扔回铜安照顾,我在铜安开茶馆,很缺人手,她就惦念你这小子,怕你事情处理完,回去见不着她的人,我才来当一趟信差,你以为我爱回来啊?」还没踏进门就浑身发毛了,把话带到后,他连一刻都不想多待,「别跟我说你这只呆头鹅看不出来泥娃娃喜欢你,你听到她哭,脸色都变了,我知道青玉门出了大事,你一时半晌走不开身,不论你对泥娃娃有意无意,都别让她等太久,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我……感谢师叔教诲。」燕行心里乱糟糟,凤岐一席话,像当头给了他几百棒喝,接得他眼冒金星,顿时无法思考,在他面前坚强不落泪的泥娃,却当着师叔的面哭了。这种拧酸妒嫉的心情,险险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要感谢师叔收留泥娃的话,他一个字也脱不出口。 如果可以,他不想走啊! 他心里纠结得很,恨不得从师叔的身边带回泥娃,亲自照看她,可带回了又能怎样?他能将她安置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对她没感情,此事不会让你头疼,尤其在你视如骨血的门派相较之下,心里还有摆放那尊泥娃娃的地方,参不透就别逼自己,我怕你逼到最后自欺欺人,那我就罪过了。」他就点到为止,再鸡婆下去,连头都帮他洗了,「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还记得那尊泥娃娃,有空记得来铜安找我搬回去啊!」凤岐挥挥衣袖,扬长而去。 三个月?!门派腐化的情形岂是三个月就能通盘治理好的?门派事务多且繁杂,还得重新选定掌门,扎根培育,不是短短三个月内就有明显成果的挑战。 「掌门?夙剑掌门? 」理召唤了好几声了,看来夙山一事真让人头痛,「我们几名弟子已将夙山掌门及其亲收的弟子们安置于思齐洞中,并捆上铁链以防脱逃,门派群龙无首,还请夙剑掌门从新整顿,还弟子们一片净土。」 「别急,我自有打算。」燕行不敢再想,泥娃送他离开之时,是强忍多大的悲痛才能在他记忆里留下一抹笑靥?她心里的痛,就算有了新的去处,有了安定的居所,也是无法消去一分一毫的。 更可恨的是,连他也在她的心里,狠狠地划下一刀。 两年后 「张老板,我兰厢房正替您空着,就等您商队回来,过来歇歇脚 呢!」泥娃从身后架上取下茶罐,交给一旁等待带位的跑堂,「这是张老板寄放的西湖龙井,冲好茶立刻上几碟小菜,别怠慢客人。」 「兰厢房面湖景,临垂柳,正午舒爽不热,大伙儿抢破头就希望在这间厢房好好休憩一番,我不信陈、林、王、钟四老今天没争在兰厢房里下棋,你敢保证我今儿个确实会回铜安?会上春松居喝壶茶?大胆把兰厢房空出来,不怕凤老板头疼?」 「张老板见笑,泥娃只是记着张老板无意间说过,预计这个月八号回来,您以往都是吃过年饭才过来,所以前后三天,我就擅自替您留了午后一个时辰,张老板也没让泥娃失望,这不就过来了吗? 」陈、林、王、钟四位先生还是能说理的,大伙儿几年交情了,几乎都能体谅。泥娃笑了笑,亲自带领张老板前往兰厢房,「正巧凤老板前两天带回几斤信阳毛尖,张老板若不嫌弃,给您冲上一壶好吗?」 「淮南茶,信阳第一,也好,等会儿我有几名客人要过来,你备副茶具吧。」 「是,张老板请梢等。」泥娃一出兰厢房立刻吩咐,想当初她刚到春松居也是从冲茶、洗茶具做起,才有今日大掌柜的身分。 第十四章 她本来以为春松居不过才大「凤来客栈」一些,想不到以百倍形容,还不及春松居一半局面,春松居共有三大楼阁,春拨楼、夏培馆、秋收台,及一小楼阁冬藏院。 春拨楼供酒、食,夏培馆供茶、食、宿,两处均供乐、舞,秋收台与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为茶馆乐师、舞娘憩处,一为厨房酒窖。 春拨楼春酿沁兰、红梅二酒盛况多年不断,开价一坛五十两起跳仍然供不应求,近年又有寻蝶一酒,日限百坛,不到过午即销售一空;夏培馆内少说有二十种茶叶陈列,价格由一钱五文到一钱五十两都有。 冬藏院内,由京师特聘而来的厨师们个个厨艺精湛,一天供三样汤品,每样少说也得煮个十来锅;刚炊好的数十笼软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鸡鸭鱼肉、鲜果时蔬一天必须进三批;连茶点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只要翻了一车,便是天大皇帝大的事,可见春松居事业有多蓬勃逃煌,真可谓日进千金,月滚万财。 听凤大哥说,这几年来游历投宿的官一个比一个大,可能亏心事做太多怕被暗杀,现在夏培馆专门留给达官贵人、富商名绅,春拨楼最上两层改建为普通客房,两间楼阁都有茶酒食宿了。 而且凤大哥跟温姊姊月俸奖赏很敢给,她来铜安两年,省吃俭用赚下来的钱,都能回潜龙镇买下整条街了。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岂不解决绝高飞碧云里,何为地上街泥滓,衔泥虽贱意有营,杏梁朝日巢欲成。不见百鸟畏人林野宿,翻遭网罗俎其肉,未若衔混入华屋,燕衔泥,百鸟之智莫与齐。」 泥娃言住了,脚步就这样硬生生地定在戏台前,这句曲子像勾了她的魂一样,久久不能自己,只因那句「衔泥燕」。 「没事吧?不舒服要说,凤大哥绝对准你假。」凤歧抱只兔子,才刚走进大门,准备绕过戏台找娇妻,却见着了令他担忧的一面。 泥娃来铜安,再不适应都端着张笑脸,上工到现在,没休息过一天,放她假还进厨房帮忙洗菜、洗碗,从没有赋闲的时候,他知道泥娃想借着忙碌忘记思念夙剑的痛苦,他也是过来人,就多注意她一些,其余便放手让她决定。 她现在哭丧着一张脸,似乎痛苦疲惫一口气全压到她身上似的。 「我没事,凤大哥,你抓了只兔子,是要送给齐儿吗?」今年初温姊姊生了个胖小娃,才刚会坐直,抓周边的小玩意儿往嘴里塞而已,就迫不及待送他兔子玩了,真是个幸福的孩子,爹娘都疼呢! 「他连木马都骑不了,送他兔子跟造孽没两样,我是要送给蝶儿。」凤岐摸着兔子,举到泥娃面前,「蝶儿为了照顾儿子,好久没踏出春松居了,前阵子听她嘟囔着都快忘了外头长什么样子,恰巧今早城门口早市有人卖动物牲畜,想说让蝶儿看些会动的东西总好过图呀、树呀什么的,就买啦!可爱吧?! 「挺可爱的,温姊姊一定喜欢。」真好,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泥娃心里想起那经衔泥燕,无预警地心一拧,酸疼得要命。 别傻了,她朋盼的那只燕子,永远不会飞来铜安,更不可能衔泥筑巢。 「那就好。」但是泥娃的样子愈看愈不好,得让她出去透透气,换个心情,「泥娃,我有个朋友,半个月前捎信过来,说他预计今天会到铜安找我。他头次来,我想带他四处绕绕,可是茶馆还是得有个头带着,不如就让你来吧!」 「我?! 」没听错吧?这活儿让她接会丢脸的!「凤大哥,我对铜安不热呀!」 「绕绕就熟啦!正好趁这机会,一块儿熟、一块儿熟!」凤歧抱着兔子,没多交代就想往里面走。 「不行呀!」泥娃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对方今天就要来了,她临时找人恶补铜安景点吃食也来不及啦!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放心,他很好伺候。」他知道泥娃是个很有责任感、在工作上又好强的姑娘。「我是相信你,才把这事交代给你做的,别让我失望啊! 」 「凤大哥,这……好,我接。」看来得找人列张单子给她,让她照着单子上面跑了,「不知道凤大哥的朋友,何时会到呢?」 「差不多了吧?照他家的方向看来,应该会从南门进门,你先到南门等他,他很好认,长得跟他名字一样贴切。」认不出来他也没辙了。 「啊?」形容得这么笼统?她在春松居确实增长了应对进退,还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但不代表她真化身成为未卜先知的大罗神仙啊,凤大哥真让她一次又一次抗战极限,遇到这种情形,她还是老话一句,笑着面对,问题便迎刃而解。「不知道凤大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石敢当。」 人如其名,是要她注意身材魁梧的生面孔吗?「知道了,我这就去。」 「嗯,别太早回来,我怕我抽不开身招呼他。」 「好。」凤大哥有什么做不到,这点小事,应该不放在眼里吧?还是石公子造访,并非凤大哥乐见之事,所以才派她帮忙……敷衍或打发? 算了,多臆测无异,做就是了。 街上酥饼香气弥漫,吆喝声此起彼落,生气盎然,本来赶得急的泥娃放慢脚步,不自觉倾听起铜安城内的种神声响,嗅闻各类的气息,隐隐约约之间,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鲜少上街,不然就是跟着茶馆里的人出来办公差,少有机会体会铜安的氛围,以前在潜龙镇,没事的时候,她会买块烧饼,坐在街角,看着往来的人群车辆,还有嬉戏打闹的孩童们,如果领石公子做同样的事,不出三天,他铁定离开铜安城。 南门离春松居不远,泥娃放慢脚步,没两刻钟就走到了,人来人往,究竟谁是石敢当,一时半刻根本分辨不出来,她索性向一旁代客书信的小摊贩买纸借笔,写了大大的石敢当三字,用几文钱雇了个七、八岁的孩童,替她朝南门举着。 「这不是泥娃吗?一个人到这儿来,是等车离开铜安吗?」一名曾上春松居几回的男子跳下载满石榴的牛车,兴奋地朝着泥娃问道:「要不等我送完货,我送你出城吧?」 「谢谢刘公子,我没计划出城。」泥娃往后退了两步,刻意与刘公子划出距离,她跟客人保持良好关系,但不会让他们有进一步熟识的机会。这是温姊姊教她的。 「泥娃?」车上另一名喝得微醺的男子晃着酒瓶下身,将泥娃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后,竟然伸出手想抬起泥娃的下颚,「这就是你想娶,提了三、四次亲,对方连晒都不晒的对象?我倒要瞧瞧是什么天生绝色!」 「请公子自重!」泥娃闪过身,退到街道上,万一要跑比较有路走,而且这里不少人知道她是春松居的掌台,一旦有危险,会有人通风招信,要凤大哥救人。 「阿德,你正经点!」刘公子如关公赧红额面,在心上人面前丢这么大的脸,以后他哪敢再上春松居喝茶,跟泥娃聊上两句?「别闹了,你上车去!」 「兄弟,我这是在帮你啊!」阿德又喝了口酒,把刘公子推向一旁,往泥娃走去。「你不是说她几乎足不出户,要在外面碰面比登天还难吗?今天做兄弟的我就替你把她带回家,晚上就拜堂成亲,生米煮成熟饭,我作见证!」 「阿德,求你别丢我的脸了,大庭广众的,以后我怎么抬头做人?」 他私下向泥娃提了几回婚事,从没有第三人知道,昨天几杯黄汤下肚跟阿德多嘴,今儿个就出了纰漏,「我真会让你给害死!」 「什么害死?你说她是看你身无分文、家无恒产,才不肯点头下嫁,想得到她,除了这方法外还有什么可行的?你不要,不然我抢回家当老婆好了!」阿德推倒刘公子,直接扑向泥娃,吓得她连退好几步,拔腿就跑。 不少人见义勇为,担替泥娃拦下阿德,谁知道他手劲大如牛,一推就两名壮丁倒地,似乎是个练家子。 泥娃回头看了一眼,脚步更不敢停,刘公子被她拒绝几次仍保有一定风度,怎么他的朋友会出手动粗,想要强掳她?瞧他说话清晰不间断,分明是借酒装疯! 第十五章 「谁跑得快,快点到春松居找凤管事来帮忙!」 「啊——」泥娃忍不住尖叫,方才有一啊间就要抓到她的手了。 「别想跑!不给你这嫌贫爱富的女人一点颜色瞧瞧,眼睛都长头顶——你是谁?」阿德往前攫伸的右手突然遭一把由左切入的长剑压下,他本想一掌推开来人,万船没料到对方随便一沉腕,一划腿,竟然就将他制伏在地。 纵然有惊无险,泥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稳下急剧的心脉,右手抚上胸口,正想道谢,殊不知来人一身黑衣轻装,头披纱笠,竟教她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不行,她今天想起燕行太多回了,再这样下去,她根本无法正常度日。 泥娃咽下几口气,勉强平复过来。「感谢公子相救,若公子有机会上春松居品茶,泥娃自当设宴相待,聊表感激。」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急事要处理,泥娃走到满怀歉意的刘公子眼前,略一福身,便道:「泥娃拒绝刘公子亲事,不是嫌弃你家贫气短,而是泥娃对你根本无男女之意,还请见谅。」 「我、我知道……」泥娃头一回就明白拒绝了,只是他放不下,每卖出一批货,就来求一次亲,这回他哪里还有面子继续叨扰佳人? 刘公子扶起不断叫嚣,却不敢再施拳脚的阿德,准备上车离去,在场的城民们却占着路不放行。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这事是要送官府的,想走,哪有这么便宜?」一旁在铜安卖了十几年甜瓜的金老板拄着扁担,站在中间指责l 「这……」刘公子语塞,阿德更不敢造次,哪敢再装疯卖傻。 「各位乡亲请息怒,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惊动了凤管事。」怕最后两人在铜安城内待不下,得另谋他就,颠沛流离之苦,她感同身受。 「这样啊……既然泥娃姑娘都开口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说真格的,请动凤管事,就怕铜安城要变天了。」凤岐有个无人能及的本事,那就是把事情闹大,从当年他迎娶春松居琴姬温寻蝶的喜宴,无端变成现在每年万人朝圣的夏荷宴,就不难看出他的实力了。 「金伯伯夸大了。」泥娃笑了笑,大伙儿如沫春风,哪里还有气呢?连忙帮她把刘公子跟阿德送走,省得她看了不舒服。 这里的人真好,出自内心喜欢她,泥娃满是感激,笑容越发灿烂,只是心里头还是空了一块,怎么补也补不起来,而缺的这块女娲石,怕是一辈子也找不到了。 「泥娃,你不认得我了吗?」 正往城门走去的泥娃顿时一愣,想转身竟然没有力气,只能僵僵在原地。 她怎么可能会忘了这道声音?夜深人静,午夜梦回,都是这道声音陪她入梦,好几回她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怎么可能忘了? 这是燕行的声音呀! 泥娃不敢回头,她怕一切只是她支撑不起的幻觉,他是青玉门的掌门,就算他真的来到铜安,她现在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了。 她喜欢燕行,与他分离的这两年,对他的情感只有增没有减,她好怕好不容易守住的心,见过他之后再也抑制不下激动,那么她会疯的,她会撑不过来的。 可是,他人都到了铜安,不见他一面,她甘心吗?错失了机会,她回头不会懊悔吗?明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呀! 「泥娃?!」燕行跟她向前几步,他不可能认错人的,虽然眼前的泥娃与他记忆中有些出入,泱泱气度不同于往,谈吐大有增色之外,身形姿态也显得秀雅,丝毫不见当年无男女之别的天真,但她确实是泥娃,已经在铜安城蜕变一回的泥娃! 较以往更为出色的她,莫怪登徒子借几分酒意,想一亲芳泽,看在他眼里,却像火烧般难受,要千万般克制,才不至于出手过重,误伤人命。 「……夙剑?」如果他应了这名字,泥娃,你就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这辈子是找不到肯街泥筑巢的燕子了。 等了段时间,或许是她自觉度日如年,听不到他一句响应,除了苦笑,又能如何?他路过铜安,若不是意外插曲救了她,是否还记得这里有尊像立在望夫崖上的泥娃娃?温姊姊老是笑话她,她从不以为意,现在想想,她的痴心,真的是妄想。 泥娃拾起那张写着石敢当、已经脏掉的白纸,还是完成凤大哥交代的事比较实在。 「我是燕行,不是夙剑。」夙剑这名字太沉重了,现在的他背负不起。 他要的不是门派纪律,不是高位虚名,他要的是在潜龙镇外、伏虎山下渡船时的宁静,还有像只麻雀儿在他耳边吱吱喳喳,笑容像千阳绚烂的泥娃作伴,才是他真真正正想要的生活。 他像是只离笼的鸟,已经锁不回铁栅后了,他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要找回泥娃双宿双栖,不管她到哪儿都有他相伴,无论他去到何方,身边都有她随行。 他不要再过独自一人被寂寞啃蚀的日子。 泥娃揉着纸,忐忑不已,纠结着该不该回头,他是燕行,不是夙剑,是否可以将青玉门暂时排除在他们两人之外,让她暂时作场美梦,认为两人之间还有所谓的可能? 但是梦醒之后呢?她承受得起痛吗?但现在他人已经来到铜安,她能装作不爱吗?当年让凤大哥上青玉门捎信的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她已经无法分辨了。 泥娃几番吸气,终究敌不过自己的欲望,抱着飞蛾扑火的决心,见上魂牵梦萦的男子一面。 「燕行……」一股心酸窜上鼻头,但她不能哭,她要让燕行知道,甚至深刻相信她在铜安过得很好,不会拖住他的脚步,让他离开时能迈出大步。 如果她的命运留不住任何人,那么就让她把最好的一面,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泥娃的笑,拧了燕行的心,他宁愿她质问、责怪,嘲讽他当年断然离去的决定,也不愿意此刻见到宛如面对外人、隐藏真性情的笑容。 虽然还是一样迷人,却利得像把刺刃,狠狠地往他身上戳刺。 「千里跋涉,你一定累了,可惜我还得替凤大哥接待朋友,不能招呼你了,前头不远就是凤大哥开的茶馆——春松居,你可以到那里歇歇脚。」泥娃心里快要压不住的澎湃,像阵阵大鼓声,擂打在她胸口一样,她见到燕行了,变得更挺拔、更威信的燕行,气度远比以往雄伟,果真苍龙不该踞于浅潭,会可惜了他与生俱来的非凡条件。 待他离开,她再来好好沉淀情绪,把自己的心绑紧一点,能有机会再见上他一面,事实上,她该知足了,眼前根本没有她前进的空间。 泥娃,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这么多年了,不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吗? 看着回望城门的泥娃,燕行何止痛心,以前在他身边吱吱喳喳的泥娃到哪儿去了?在「凤来客栈」当差时,她再忙都不忘了转回他身边说几句话,师叔曾言泥娃心系于他,看来过了两年,时间淡了她的思念,却让他的在乎不减反炽。 既然决定来到铜安,就表示他决定正视困扰他两年的情感,岂能为了一点挫折铩羽而归?况且她再如何坚强,心里终究害怕寂寞,就算不能接受他,至少让他陪伴在她身边,不再让她一人天涯漂泊,孤苦伶仃。 燕行站到泥娃身旁,见她侧身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似乎不信他竟然留下,神情实在令人不舍,然而也在她转身的动作之下,他瞧见了写着石敢当的白纸,疑惑地看着她。 「……我听其他的跑堂说,凤大哥要他们来接贵客时,都用这种方法认人。」泥娃几乎不敢抬头了,让他瞧见这幕真羞。 「既然如此,那走吧。」燕行强取过那张纸,随意几折后收入胸口。 「走?我还没等到人,不能走。」没接到人,她哪敌回去覆差? 燕行蹙眉抿唇。「我就是石敢当。」 「你就是石敢当?! 」他哪里像人如其名的石敢当呀?可是他又没理由骗她。 「这有段故事,边走边说吧。」泥娃爱听故事,或许这是个可以让她慢慢卸下心防的机会。 【第六章】 「凤大哥说石敢当很好认,人如其名,我一看就知道,你怎么这么多名字?」泥娃觉得浑身不对劲,走到燕行身边,僵得像块木板似的,真想不透以前她哪来的本事,一见面就对他吱吱喳喳个不停,现在想起个头,都觉得生疏。 第十六章 她明明藏了好多话要跟他说,为何见着了他,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 「我与凤岐师叔一同囚禁在青玉门后山长达三年,两人个性南辕北辙,却得日夜相对,师叔好几回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挖苦我不知变通,固如顽石,把青玉门的教条全修进骨子里,彷佛立于巷口的石敢当,光站着就能辟邪止煞。」好一阵子,师叔都直接以石敢当称呼他。 果……果然人如其名,泥娃不敢出声附和,倒是另一件事也让她吃惊连连。「你说你是为了师父、师叔,还有寒姑娘才到潜龙镇渡船赎罪,你说的师叔该不会就是凤大哥吧?他看来跟你差不多年纪,却大了你一辈,你还真委屈。」 「于礼如此,不委屈。」泥娃还记得他说过的事,真为他注入一股力量。 还真的是一座石敢当呢!泥娃嘴角勾起,不敢贸然笑出声来,凤大哥还能跟他开玩笑,想必过去种神已如昨日死,先带他回去春松居跟凤大哥打声招呼吧。 她只能把他视作凤大哥的客人,以掌台的身分帮忙接待,根本不敢去想他此行来铜安的理由为何,怕知道了,有期待,有失落,有开心,有难过,最终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到了春松居,燕行首次造访,入眼的富丽堂皇景象确实在他心里落下震撼,雕梁画栋,玉石盘龙,门口左右两株楼高金桂气势也显繁华,就连京城也难得此等规模,难怪师叔能豪气收留泥娃,游刃有余地担保她差事、食宿。 他的能力或许无法达到师叔一半成就,但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粗茶淡饭,随遇而安,铜安地居贸易重镇,铜安人眼界想必远比潜龙镇民开阔,但他相信依泥娃的相貌谈吐,在此处依然不属凡品,刘公子慧眼绝非一起特例,他要找回泥娃对他的在乎,同时也要让旁人心服口服,认为他与泥娃是天生俪人。 「我不是要你别太早回来吗?门口杵着石敢当,我还要做生意吗?」 在春拨楼主位上协商今年桂花采收如何分配,一往门口瞧,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夙剑,这家伙就算不讲话,默默塞在角落里,还是有能耐让人一眼就看见他。 「师叔。」燕行进门,拱手一揖。 旁人听见这称呼,纷纷投眼过来。 「师你的头!这里不是青玉门,叫我凤管事或凤大哥。」他曾入江湖走踏的事情,春松居知道的不超过三人,一来就掀他的底,是逼他一见面就杀人吗? 身为青玉门人没什么好可耻不能说的,只是他的辈分太、高、了! 「师叔,礼不可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可能因为离开师门而不认师父,自然不会因为离开师门,而违背师叔与他之间该有的伦理。 「我没事迎一尊石敢当回来做什么? 」果然换了名字不等于换颗脑袋,凤岐不想再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会让他青筋冒不完,「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你总算想到要过来拿了?还是顺道来看看,等下又要拍拍屁股走人?」 泥娃单纯以为燕行是来取物,殊不知凤歧所指的,就是她这尊泥娃娃。 燕行怎么会听不出来话中玄机?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在此谋 职,还请师叔坦点。」 「谋职?你要留下来?!」泥娃又惊又喜,青玉门呢?他不管了吗? 「喔?」凤歧饶富兴味,看来这尊石敢当被雷劈到,开窍啦!当年要他花三个月的时间厘清对泥娃的想法,结果一等就是两年!两年对姑娘家来讲多宝贵啊?要不是泥娃一直忘怀不了他,他手边排开就是一堆才子权贵,有他当靠山,还怕泥娃找不到好人家吗? 既然他有心,本来就该多帮衬着点,再怎么说,夙剑某个程度上还是自己人。 「我听说刚才街上有人对泥娃不规矩,其实春松居里几乎天天发生借酒装疯,戏弄歌姬、舞姬、琴手、跑堂、掌台的事,光我知道对泥娃有意思的人,就不下十个,我在还镇得住,不在就挺令我头疼的,你武功不错,不如先在春松居做武师保镳好了,供食供宿,专司处理这些登徒子。」如果是他,不用半个月就能成专属泥娃一人的保镳,就不知道顽石懂不懂近水楼台的道理了,他这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功力满高深的。 「好——」 「不行!」泥娃跳出来回绝,燕行与凤歧顿时一呆,「燕行好歹曾是一派掌门,让他做武师保镳,未免大材小用。」 「没关系,能留在铜安城,苦役杂工也无所谓,再说职业无贵贱,掌门如何,保镳又如何?都一样。」还能留在离她相当靠近的地方,师叔不是刁难,而是帮忙,他感激都来不及了,「还是你不想着到我的时出现在你眼前?」 「当然不是,我巴不得——你接了凤大哥的差事,就算你是他的师侄,一样得尽心尽力,别想借故偷懒。」她知道燕行不会拿乔,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真心话,险险让她窘得无地自容。 燕行能留下来,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这职位简直委屈他了,难道凤大哥不能安插他更好的差事吗? 「接我的差事,不管什么人,都是从最基本的职务做起,不然谁还信服我?人心不好带,首要就是公平,你既然答应要接,下午就让泥娃带你认识环境,晚点我有空再跟你说得仔细些。」夙剑观念是死了点,希望脑袋灵活些,能培养起来减轻他肩膀上的重担,凤岐准备打发他们走,眼角余光就看见抱着儿子气冲冲走来主座的爱妻。「蝶儿,这时候你不是在吃点心吗?」 「吃?我还有心情吃吗?」温寻蝶示意身后的丫头小喜儿,把早上他带来的兔子塞到他怀里去。「我顾你儿子已经够累人了,还要替它把屎把尿!现在房间里都是味道,你看要怎么处理?」 「好好好,我想办法,别气了,坐,小喜儿,去端碗甜汤来。」他宠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伙儿见怪不怪,稀松平常,燕行却意外惊奇。 「寒姑娘,,你不是——」不是过世了吗?还是师叔思念过剧,才娶了与寒傲梅容貌极度相似的姑娘为妻? 「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定数,蝶儿当年伤重落水,适逢我义母上山参拜,路过救起,喂了仙丹妙药勉强保住一口气,再带回铜安调理照料。」当年他回到春松居乍见蝶儿时,心里的震惊与澎湃都足以煮沸一釜水了。 「为了挥别以往,象征重生,她弃名寒傲梅,改为温寻蝶,并习得我义母琴技,在春松居演出定居。」 「原来如此。」情绪鲜少外露的燕行,脸上闪过错愕、震惊、愧疚、不信,到最后如释重负,又涌上释然。 「没想到温姊姊就是你始终无法忘怀的寒姑娘……」泥娃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连退了好几步,还得扶着桌沿才不至于腿软倒地,她怎么可能赢得过如天仙般完美的温姊姊呢?这事实,狠狠地赏了她一巴掌,也打破了她任何希冀。 就算她在燕行心中也有立足之地,与温姊姊相较,便宛如沧海一粟,更何况他们经历生离死别,尽管温姊姊己嫁作凤大哥的妻子,思念也会如滴水穿石,在他心里凿出个不会愈合的洞。 她怎么争?怎么比? 「蛤?! 」温寻蝶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见鬼了,天地变色,风云骤起都没有她这句话来得可怕! 连凤岐都觉得此刻冷脊的感觉,远比错失一纸上千两的合同还令他不舒服。 也不怪她,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都能写成书,流传后世千古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她绝无男女之情。」燕行强力否 认,泥娃怎么会有此误解?难怪她觉得自己不重要,随时可以抛下,他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待过她现在的位置,从来没有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想她究竟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无时无刻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她的身影。 「泥娃娃,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我跟这颗石头有仇有怨就是没有情,你别一颗脑袋听说书听到坏,净是编造些摸不着边际的故事,如果他真的苦恋我不成,凤歧会让他踏进铜安这块土地吗?」事过境迁,以前的事她不会再追究,只是见到夙剑,心里头还是有些疙瘩。 「哈,这事说得有理!」要不是怀里抱着兔子,凤岐真想抚掌叫好。 第十七章 认识夙剑到现在,还没见他尴尬过,「蝶儿,我留夙……不,我留燕行下来,差他当武师,你认为如何?」 「你决定就好,反正以前的事过了就算了,能有条命活下来,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她看泥娃欲言又止,神情郁结,明明很介意他们三人之间发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问,不跟她说清楚,以后心里一定有芥蒂,「夙……燕行,你有空跟泥娃娃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好让她安心,女人心里没有踏实感,你端上千金万银也都是个屁。」 「是,感谢师婶既往不咎,但我仍需为我当年的鲁莽向你道歉。」 燕行恭敬一揖,气得温寻蝶秀眉倒竖。 「什么师婶?!叫我师婶,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如果是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叫她婶儿还没话说,燕行都几岁了?简直折磨她!「凤歧,你还笑?嫁给你当真没好事!」 温寻蝶气冲冲地来,又气冲冲地走,她知道自己这阵子火气大了些,多亏凤歧忍得住,百般包容,没被她激怒,直接给她一纸休书永绝后患。 「蝶儿、蝶儿!」还想说蝶儿终于能明白他年纪轻轻就是师叔、太师叔等级的痛苦,不想却把她气跑了,「泥娃,带他四处走走,我还有事,算他的晚点再说。」 「师叔,我——」燕行话还没说完,凤岐头也不回地穿堂入室,追人去了。 「别担心,温姊姊也舍不得多刁难凤大哥,他们感情好,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闹出隔夜仇。」泥娃笑了笑,要他宽心,自己的心却是过不去,在他们三人面前,她彷佛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情,更可悲的是,她不是燕行的谁,根本没有资格过问,在乎只会让她的心更痛,所以只能寄情工作,把眼前的事做好,「我先跟你说,春松居分四个楼阁,各有千秋,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是春拨楼,供茶、酒、食、宿……」 泥娃一点一滴地说着,燕行愈听,心头愈拧,先不说泥娃对他展露的笑容少了些许温暖,连带替他介绍春松居里的大小事,都不像从前,总会交杂她曾发生过的故事,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的希冀,他全听不到了。 「泥娃,带新人呀?长得一表人才,身形挺拔俊俏,当跑堂会不会太可惜了点?你们凤管事在哪儿?我跟他说说看能不能让这位小哥跟我做木工。」 「赵大哥,你误会了,这位是我们凤管事倚重的武师,燕行,他武艺高超,怎么可能委屈他当跑堂呢?」泥娃唤来最近的跑堂替赵大哥添茶水,斡旋寒暄,分寸拿捏得极好。 燕行有些吃味,在师叔的调教之下,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变了一个人不打紧,她是成长、是进步,他该为她高兴才是,只是对他的态度与寻常人无异,难道他真迟了?她已经放下了当年对他所有的情感了吗? 「武师?嗝……以前我们就建议凤管事重新找名武师,我铁槌毛遂自荐,他连……连用都不用我!好……我就要看看他请的武师……身手有没有比我好! 」 突然右边攻来一名手持酒瓶、但目光炯亮的男子,往燕行扑来,泥娃倒抽一口凉气,竟然下意识想推开燕行,冲到他身边替他挡下攻势。 泥娃……燕行像是注入了水源的枯田,逐渐生气勃发,他半个旋身将泥娃护入怀中,单手轻轻一扣一推,就将来人的酒瓶扣下,将他推离了四、五步远。 「好身手!」在场的人无一不鼓掌叫好,铁槌面子哪里挂得住?随手抄起盘子、杯子就往燕行身上砸,眼前攻势——被挡下,燕行愈走愈近,情急之下,铁槌竟将墙角堆栈的酒坛砸破,将破陶片射向燕行。 燕行徒手接住,划出些微血丝,若是天天有人借酒装疯,甚至仗武欺人,春松居前后四个楼阁,他必定分身乏术。 「春松居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燕行一把握起软坐在地的铁槌,目光如炬灼烧,不容旁人质疑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敢骚扰春松居里的人,不管你是熟客或是凤师叔的旧识,我绝对让你用泅的离开春松居,顺道泡水清醒清醒。」 铜安城里谁不知道春松居就盖在湖上,湖深又广,能同时航行数十艘画舫,先不论扔下湖的人会不会泅水,光是落湖就够引人侧目,更别说爬上岸时,有多少对目光注视着一举一动,丢人呀! 「扑哧!」湿娃忍俊不禁,掩嘴偷笑,还以为只有凤大哥才想得出这种折磨人的招式,原来燕行也不遑多让。 「我……我知道了,您大人有大量,这回就别跟我计较了呗!」真丢人,以后他哪有脸上春松居喝茶、饮酒、听曲呢? 「这回放过你,有谁会信服我说的话?」此时是建立威信最好的时机,等旁人多熟识他一分,势必得在人情上多退让一寸,燕行往铁槌怀里塞了个空酒坛,「你,还算有底子,抱坛到墙边扎马步,足两刻钟才能放下,去! 」 铁槌本想大声斥责且拒绝,但一对上燕行炯炯有神、如猎鹰锐利的双眸,除了点头称是,硬着头皮抱坛扎马步外,完全不敢吭声,从猛虎变病猫才一瞬间的事。 「有惊扰各位之处,请多包涵。」燕行拱手示意后,弯身收拾残局。 「等等!」泥娃喝声阻止,拉过他带伤的手掌,取出随身罗帕替他包扎,「你忘了手上还有伤吗?皮粗肉厚也不能这样糟蹋。」 「破皮而已,小事。」从小习武,身上大大小小伤痕错布,这伤根本不值一晒,泥娃是小题大作了,不过这举动还挺令人窝心的。 燕行目光不自觉放柔,低头处理伤势的泥娃错过了能一窥他情感流露的机会,然而在旁认识泥娃己久的熟客们,看见燕行前后骤变的神色,怎能不臆测两人之间可能流转的情愫呢? 「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觉得是小事。」希望他回青玉门这两年,没受什么伤才好,「好了。记住,尽量别把你教弟子那套用在春松居的客人上,毕竟我们开店做生意,首重和气生财,你初来乍到又锋芒毕露,小心旁人中伤,对你没好处的——」 泥娃小声说着,一提眸,忽见燕行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顷刻间要交代的事,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你真的成长不少,看来,我也得加把劲。」并重他与泥娃在潜龙镇中那段共同的回忆,就算他把当时的氛围重新找了回来,拾回泥娃对他的用心,不能匹配上此刻的她,也只有被舍弃一途。 他终能明白泥娃长久以来从不停歇、努力不懈的真正原因了。 因为她不想被抛下,而如今严重落后的人,是他。 「嗯,你认真努力,凤大哥不会亏待你的。」泥娃点了点头,能天天瞧见他,知道他吃饱穿暖、无病无痛就够了,她不敢多作妄想奢求。 要的愈多,失落就愈大,她受伤到怕了,只能把希望降到最小,几近于无。 她已经禁不起连番折腾了。 入夜后,月隐星疏,春松居四大楼阁仅剩春拨楼尚有灯火人声,冬藏院十口炉灶只维持四口,夏培馆及秋收台皆上锁隔离在烟嚣之外。 先前有贼人入侵,险些坏了舞姬名誉,加上入宿夏培馆的客人非富即贵,为了安全起见,若无房号牌码,并由掌台带领,均不得入内。 泥娃锁好了夏培馆及秋收台前后两门,便将钥匙交给燕行。 「入夜后,只要注意有无宵小入侵夏培馆及秋收台即可,前头的事,你就不用烦恼了,不少衙役为了多赚些钱,来我们这里引差事,有他们照看,没问题的。」做久了,习惯了,都忘了春松居有多少件事情要忙、要注意,讲到都过了她休息时间,才急急忙忙找上凤大哥,问清楚要将燕行安排在哪间房。 「师叔茶馆人多业大,为何不肯多纳武师?」平常就身强力壮的跑堂兼着做,正式挂名武师的就他一人,尽管师叔武艺超群,总有无法分身的时候吧? 「纳过,生了内贼,差点坏了几名舞姬的清誉。」那时常和官府来往,凤大哥不在,温姊姊就要她出马代表,春松居气氛低迷了好一阵子,也才有机会与衙役接触,「从那次后,除了由外地聘回的师傅外,连跑堂都不准进入秋收台,幸好都是城内,或邻村、邻县的在地人,不然在铜安租房买房,费用可高了。」 第十八章 「既然如此,为何敢将钥匙交子我?」只要教他守好通往夏培馆的回廊,就能同时看管秋收台,无须给他钥匙。 「我相信你的为人,凤大哥也是,所以,别再责怪你自己了,我不知道你跟他们之间发生什么样的事,既然他们说出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的话,就表示他们真的不介意了。」今天与凤大哥擦身几次,燕行就算藏得再好,还是能感受出他浓到无法化开的歉意,真的让她不舍。 「我知道,师叔一向宽宏大量,不拘小节,只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尤其在回青玉门这两年,我更是自责。」燕行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大略地说了一遍。 回到青玉门重新教导弟子,培育新任掌门的这两年,他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有多惨无人道,累得师叔苦受五年牢狱之灾,日夜面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折磨,相较之下,他还知道泥娃的下落,也明白师叔绝对不会亏待她一丝一毫,可是他依旧止不住如涌泉般的挂怀。 从小受师门薰陶,从来不觉得青玉门虚静得令人害怕,他甚至无法谅解有幸得师祖真传的凤歧师叔,为何鲜少回门走踏、祭祖拜师?直到他踏出那块地方,认识了时不时像黄莺啼嚷般的泥娃,习惯了她在身边,接纳了她的活泼,知悉了她的坚强后,回到气氛严谨,说一不二的师门,他真的……会想她,很想很想。 他动过不少次抛下师门的一切,飞奔到铜安找她的念头,她若要回潜龙镇,他们就一起回去,如果她要留在铜安讨生活,他一样相随,无怨无悔,但总在弟子一声「夙剑掌门」的责任下,不断地打消念头,也让他想起泥娃时,总是伴随自责难受。 「……任谁在你的立场,都会做同样的事,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泥娃抿唇,思考了一会儿后,素手搭上他的臂膀,轻轻地拍了几下,「现在凤大哥跟温姊姊过得很好,你该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过好,学着放下吧,这样才会海阔天空。」 这句话,她也该对自己说,燕行才来铜安一天,她本以为绑好的心,却像是纸扎遇水一样,全毁了。 「我不能丢下差事只关照你一个人,明天你得边上工边学习,会比较辛苦些,等会儿记得早点休息。」泥娃领着燕行走住秋收台,入内右边第一间就是安排给他的房间,「二楼以上都是姑娘家,除非必要,尽量别上楼打扰,你休息吧,我先离开了。」 「等等,晚了,我送你回去。」纵然铜安夜里多处不熄灯,泥娃只身一人仍然有危险。 「我就住楼上,不必送了。」泥娃顿了一下,回身辞谢,她似乎是头一人由跑堂做起来,就一路住在春松居内的雇工。 「铜安地价再贵,你这两年来应该也挣够钱买地盖屋了吧?」连他一名新上任的武师都有十来两的月俸,更何况已经升上大掌台的她?加上她之前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够了吧?不够,师叔铁定会帮忙的不是? 「不了,省得日后要走,还得费神处理。」她这朵浮萍下一站会飘流到何处,何时会有洪流再次改变她人生的方向,都还是未如数,除了过一天是一天,累积应对改变的能力之外,她根本不敢作任何重大的决定。 「晚了,我回房歇息了。」 泥娃淡然一笑,随即隐没在门扉后方,相较于燕行如翻江倒海的惊愕,她的神情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还记得当泥娃说出想要买地盖房子的愿望时,眼里飞扬的色彩是多么炫目,手舞足蹈的模样也满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都怪他不好,他明明知道泥娃遭养父母舍弃,为何要再次对她做出同样的事? 「燕行,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做对一件事?」 他这辈子,能不能别再有无法挽回的悔恨…… 【第七章】 「凤管事,昨天都是我喝酒误事,千不该万不该对泥娃姑娘不规矩,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让米店老板辞了我的差事。」阿德搔着头,不敢正视凤岐,完全没有昨天在南门时的一半嚣张。 「我没过问这件事,你应该去找朱店老板说清楚。」如果他过问,现在人早就被撵出铜安城了吧?见阿德喋闹不休,又是求情、又是磕头,凤歧实在厌烦。明知道泥娃是春松居的掌台还敢不规矩,分明是想占她息事宁人的个性便宜。他唤来路过的跑堂。「叫燕行过来,说是调戏泥娃的家伙找上门来了。」 燕行接到通知,没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一楼主位上,凤歧朝阿德努了下领后,示意他将人打发棹,就低头忙他自个儿的事了。 「大侠,我是来道歉的,你别误会——」 燕行哪里听他解释?就怕泥娃见了他,昨儿个的景象全数浮现眼前,因此揪起他的衣领就往窗边跨步走去,二话不说直接扔进湖里。 落水的扑通声及飞溅的水花惹来不少议论,更有在厢房内品茗谈天的客人推窗探望。 新来的燕武师果真说话算话,谁敢上门惹事,直接扔进湖里冷静冷静。 这事到了下午依旧让人津津乐道,更有几名年轻小伙子互相开玩笑,想抽签派人随便找个女跑堂搭话戏弄,测试传言是否不假,不过见着此刻守在柜台后方,随身跟着泥娃的芜行,那双眼锐利如盘踞山头的野鹰,彷佛随时准备俯身而下,攫取猎物,立马就打消了这要命的念头。 「放轻松,别老像条绷紧的弦似的,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你就累倒了。」就算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耳目依然不离每桌情势,只要新的客人上门,安排坐到楼上或夏培馆,他一定随行至安座,以保无虞。 也多亏了他的提醒,还有对江湖脉络的理解,不然她差点把有两代世仇的门人安排坐在隔桌。只是他太过用心,她也是烦恼,要是累倒了该怎么办?他再厉害,终究不是铁打的呀! 「我是师叔破例再聘的武师,不努力些,如何杜悠悠之口?况且一日下来,春松居状态良好,倒显得我多余了。」只要师叔在春松居内走动,客人便相当自律,即使见到素来不和的门派,最多相对无语,各自带开,不会多有一句争执。 「怎么会?要不是你在,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景象。」她天天看,岂会不如有何变化?燕行早上把人扔进湖里,谁还敢在他面前造次?泥娃封好客人寄放的茶叶,轻声说道:「他们总说凤大哥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肯定会封了对方的活路,但凤大哥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分神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有人偷机成功了几次,稍微不注意就动作不断,我们能处理的、能压下的,就尽量别让凤大哥费心,除非我们得罪不起才会上呈。若不是有你在,我现在应该在某处厢房调解客人的纷争吧。」 「是吗?」燕行心头一暖。「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贴心,谢谢。」 泥娃就是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以前她还是喳喳呼呼的丫头时,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就已经有这样的效用,更别说今天他一无所有,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茶馆里从头做起时,更是受用。 「我……我又没做什么。这句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泥娃赧红双颊,这是在称赞她吗?别人不是没有称赞过她贴心,但真让她怦然心动的,却只有燕行一人。 这是沸腾的感觉吗?她还真容易讨好呀…… 「现在还有哪间厢房空着?」柜台前来了名蓄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不经同意便翻着台上书册。燕行随即伸手阻止。「诶?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 「师爷,今日好兴致,要来壶碧螺春呢?还是文山包神?」泥娃转过身来,赫然发现是每隔一、两个月才会过来泡茶的衙役师爷。 「都不是。这家伙谁呀?面孔挺生疏的。」师爷瞪不过燕行的气势,只好顺着泥娃,自己找台阶下。「今天县令新上任,就在路上了。我先来摆桌设宴,顺道介绍凤管事,以便日后双方多多往来。」 「原来如此,师爷真有心。我就替您留下最大的梅厢房,再安排琴姬随奏,等候是令与师爷大驾光临。」 「还是泥娃周到!记得要把凤管事留下,别让他东奔西跑,临时找不着人。」 「是,泥娃省着。」 第十九章 送走了师爷,泥娃立刻着手安排,连菜色都——过滤,尽量采用铜安特有的佳肴。 她拟菜单拟到一半,突然抬头对看着她挥毫而目不转睛的燕行道:「为了能佐桂花入菜,春松居后面湖畔种了一排芬芳桂花,待花季一到,咱们再去游湖赏花,景色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你一定喜欢。」 「好。」燕行淡笑应允。不用等到花季,见她一笑,仿佛桂花缤纷,鼻息间都有香气了。「话说回来,你的字真好看。」 「啊?」泥娃心头小鹿又突如其来地撞了一下,燕行怎么能时时刻刻教她吃惊,又伴随着无法轻易化开羞怯。「胡说,我这字最多算是秀气工整,还不到家。」 「能自学到这般程度,该自豪了。」泥娃从目不识丁到写出一手好字,全是她好学肯学换来的苦工,怎能不教他惊叹呢? 「一点小事都能让你赞扬上天,你可得把我看好,免得哪天我真的飞上去了。」泥娃不禁嘀咕,原本以为他回青玉门重新受门规教导,雕塑出来的个性会四四方方,结果讲话在精不在多,每每一话就打得她节节败退。 「是呀,确实得看好你。」不管她走到哪儿,回头一定要她看见他,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向她证明这点,他都无怨无悔。 为了接待新上任的县太爷,桌巾椅套全数换新,菜肴茶点也一再试过味道才敢上桌,连琴姬都精打扮,换上新服,全数细节没有一点敢打马虎眼的地方。 「哟,来啦?」凤歧倚在窗边,看着一路由北街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往春松居而来的轿队,打从心底鄙视这种眼高手低的两口官。听说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不愿在朝为仕,坚持要顶替铜安城的职位,该不会以为是块肥缺,春松居会照三餐进贡吧?哼,作梦!「丢啊,丢多一点,我看他坐的那顶轿子会不会烧起来。」 「师叔,我不得擅离职守,请容我告退。」他不过是名武师,接待县令不需要他与席吧? 「春松居没我一天不会倒,没你一天也一样。坐下。」他也不顺道把燕行叫进来做什么?总之看到他站在柜台、挺清闲的样子,身上绑了一堆大事小事杂事的他就是莫名的不爽。啧,以后一些想跟他套交情喊价砍价的商贩,就交给燕行处理好了。 「坐吧。多学学凤大哥交涉的手段,有利无弊。」泥娃笑了笑,示意燕行坐到她身边。「你在青玉门会亲手冲茶吗?不会?那好,我从温茶具开始教你……」 在她声音的环绕之下,燕行觉得轻松多了。她讲解得很仔细,连配食的茶点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还让他试喝比较。其实他不是不懂,有几点他早就奠定下基础,就是想多听听她柔软的语调。两人如在无人之境般,自成一个世界。 「刺目啊……」凤岐倚窗咬牙,总不好要蝶儿抱儿子进来陪他吧? 「哪里不走,偏选离春松居最远的北街,他是考上状元游街游上瘾了吗?」 「凤管事,县令到了,师爷要您出去迎接。」来人在凤岐忍到快吐血时前来通报,不过又是一件让他气得快爆青筋的消息。 「自己走进来就好了呀,还要我出去抬他不成?」说归说,他还是哼了一声,出去陪笑脸。钱真他娘的难赚! 「我们……必须跟官府打交道吗?」师叔的个性不喜欢受人束缚,恣意如风,自信骄傲,现下却为了全馆生计弯下腰杆。若因为他稍早得罪师爷而引来官府公报私仇,不就毁了师叔一番心血了吗? 「不只官府,我们得跟各行各业打交道,只是官府麻烦了些。」泥娃乘机收拾用过的茶具及菜食,放入墙边的竹编柜里,便要燕行随她到梅厢房外迎接来客。「你别担心,你只是尽本分,等你熟悉这里的情形后,就会拿捏分寸了。再说我们是正正当当开业,怕什么呢?」 「嗯。」燕行的眼神不自觉地放柔,右手半举,想拍抚她的肩头,或是她的头发。总之不管如何,泥娃心里是一阵等候,不料忽然传来一阵妇人哭喊声,打乱了此刻气氛—— 「救人呀,我孩子落水了——快来人救救他,他还小不会泅水呀——」 燕行与泥娃互看一眼,立刻奔到最近的回廊处,果真看到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孩童在湖面上载浮载沉,情况十分危急。 「快!快找人绑绳子下去教人呐!」泥娃对着探头围观以及站在岸边七嘴八舌的跑堂急呼,可她的声音全被掩盖过去了。 「不用!」燕行拔了几叶种在回廊处的柳树,射向水面,随即飞跃而下,脚尖轻踩叶面,几个踏步便将落水男童捞进怀里,再一个旋身扬手,先攀上春松居打入湖底的长柱子,再飞踏上回廊供坐的外弯栏杆,安稳落在泥娃眼前。 「太好了,幸亏有你!」泥娃难掩欣喜,甚至感到轿傲,周围响起的掌声为之热烈,有谁还不承认他的身手?她要人取来干净的方巾让孩童披着,蹲下身与他平视。「来,吃块糖压压惊。你很勇敢,都没哭呢。」 「你这孩子,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爬上爬下,连快大人高的棂柱你都爬,是想气死我吗?是想气死我吗?」孩童的母亲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一阵好打,边打泪珠儿边掉。 「别打了,孩子没事就好,下回他肯定会注意,会听你的话的。」泥娃连忙把孩子护在身旁。 燕行更是站到他们两人之前,就怕妇人的巴掌打在泥娃身上。 「我是想给娘捡花……」一朵压坏又泡过水的不知名红花,就贴在孩童的掌心上。就算落水,他还是死命握得牢牢。 泥娃一看,红了眼眶。「大婶,这孩子好贴心,你真有福气。」 「这……小虎,你——」妇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滚落了。「你这傻孩子,这朵花哪有你对娘一半重要?下回别再让娘担心了!」 「我知道了,娘,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母子相拥而泣,拼命地向芜行道谢。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担心的是泥娃的反应,看着人家母子情深,是否会勾起她曾经遭人遗弃的过往?「你没事吧?」 「当、当然,能有什么不好的吗?」难过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没娘就是没娘,想要有个人用打骂的方式关心她都难。泥娃想起梅厢房还有贵客,吩咐送方巾过来的跑堂要厨房熬姜汤,找更换的衣棠好安顿受惊的母子。「走吧,别耽搁正事。」 燕行诸多不舍,却不知该从何安慰,就在与泥娃并肩时,轻拥了她的肩头。 就算连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泥娃却像是被绘制成图,所有的心思及画面就停在这个时候,所有落寞全一扫而空,烟消云散了。 到了梅厢房门口,门并未关上,迎回县太爷的凤歧一样倚窗而坐,将事情经过看得一清二楚,笑着对燕行道:「你今天露这一手,明天八成有人上门拜师,如果反应不错,我可以考虑盖间武馆让你发落,顺道发扬一下师门绝学,如何?」 「师叔莫要说笑。」燕行脸色一沉,这种堪称欺师灭祖的事情,师叔岂能视作儿戏? 「是是是,石敢当,见过彭县令跟师爷。」 「凤大哥,这样别人会误会燕行的,他不是石敢当呀!」泥娃忍不住跳出来为他说几句好话,真怕别人以为他真姓石,名敢当。 「泥娃?」彭县令唤了一声,见到泥娃,开心到简直忘我,竟然直接站起身来,向前倾身想越过桌面握着她的手。「是我呀,彭止,你忘了吗?」 「彭止?」好熟悉的名字,而且他的轮廓也似曾相识。泥娃想了老半天,终于在她亘古的回忆里翻找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他。「竟然是你……」 「谁?」燕行小声问道。见她流露出害怕的神色,立刻挡在她身前阻去目光。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潜龙镇里会不得安宁,就是因为一名书生说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吗?他就是那名书生!」 「那你记得我说过,只要我考上状元就回乡娶你吗?你可知道我回潜龙镇找不到你的,我有多么惊慌吗?当我得知你搬到铜安城时,可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朝中所有关系才争取到此职位。所幸我尾指的红线与你牵得牢牢的,才让我调任铜安城的第一天就找到了你!」彭止绕过圆桌,想近身泥娃,但这回不只燕行,连凤歧都出面拦他,两名比彭止高出一颗头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一个笑,一个瞪。 第二十章 「……」燕行本想怒斥彭止的不规矩,却怕替师叔引来后患,只好强忍吞下。 「县太爷,我们这里是茶馆,不是青楼,就算见到旧识,也没必要这般热情如火,无法自持吧?」凤歧两手还在胸前上下挥了挥,更让彭止羞愧。 「让各位见笑了。」彭止笑得尴尬,但没有回座的意思。「本具对泥娃始终如一,难免情绪激动失态。还请凤管事成全,替我俩主婚,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喔——」这家伙原来是为了泥娃,才拚老命占上铜安县令的缺啊? 凤歧附在燕行耳边,悄声问:「他说要娶泥娃,你有什么表示?」 燕行睨了一眼满脑子鬼点子的凤岐。他又想打什么主意?「是该有何表示?」 泥娃蓦地被燕行的回答寒透了心,怔怔不语。 「唉,石敢当上杵了只呆头鹅!」大好机会都不懂得把握,只要他肯开金口,展现出一咪咪对泥娃的重视也好,泥娃的态度肯定软化,再久也会等他。 南门刘公子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喜欢泥娃,不是没有人上门求亲,若不是为了等这尊石敢当,有哪个女人愿意拿自己一去不回头的春青做赌注?赌的是什么?就是赌他这只呆头鹅肯不肯叫一声啊! 简直气死他了!凤岐一拍前额,两手一摊,这种事还是作壁上观好。 「就算我是泥娃的雇主,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人生大事,你自个儿问她吧。」 「彭县令,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泥娃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被胸口那股失落及难受吸进去了。「我说,就算你当上皇帝,我都不会嫁你。以前不会嫁你,现在更不会嫁你。」 泥娃看了燕行一眼,两人不过一步距离,却像天涯咫尺,不得靠近。 「你!」彭止指着她,不停手颤,是气亦是羞。「你难道不怕我刁难春松居?」 「县令是你这样当法的吗?」燕行耐着性子问上一句,却是字字带刺。这种人,泥娃要是肯下嫁,他必定抢亲! 「别气别气,这事好办。」这里能当公亲的除了凤岐还有谁?自然是他跳出来说话了。「泥娃不嫁,谁也不能勉强她,就算是县太爷,也没有强抢民女的权力吧?如果是太爷想藉此刁难春松居,反正我钱赚够了,再这样拖磨下去,三十而生白发,简直人间惨剧,不如把春松居收了,举家搬出铜安,嘿,一劳永逸啊!」 「师叔,莫要儿戏,泥娃会当真的。」燕行闻言,立刻回头瞧了一眼泥娃。从她略微悲壮的神情不难猜出,她一定觉得此刻稳定的生活又要变天,她又要再次迁移,再次重新开始,更甚至,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想法,她,是株无根浮萍。 「没错,这玩笑开不得呀!我们县令只是说笑,千万别当真!」师爷紧张极了,立马请彭止移步说话。「少了春松居每年的税收,我看你这县令明年就好走了!你以为你斗得过凤歧吗?夏培馆里住的达官显贵,随便一人都能摘掉你的乌纱帽!我让你们认识是为了互助双赢,不是狗咬狗满嘴腥。你在这里讨不了便宜的。」 「我——」彭止不断看向泥娃。好不容易在新身分下重逢,要他放弃谈何容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爷安抚着彭止,暗暗将他推向门外。「凤管事,我们彭县令初上任,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县衙里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交接,我们先走一步了。你们忙。」 「诶,菜还没上呢,再多留一会儿吧?」吃不下,气气彭县令他也开心。 「多谢凤管事好意,改日再聚、改日再聚!」师爷连忙拱手哈腰。这回真的吓死他了,认识凤岐这么久,事情再多再杂再乱都没说过一句要把春松居收起来的话,如果他是认真的,整整八成的地方税收就插翅飞啦! 「既然师爷坚持,我就不留二位了。这边请。」凤歧亲自送客,梅厢房里就剩燕行与泥娃二人。 「你没事吧?有受到惊吓吗?」一会儿遇上县令求亲,一会儿忽闻师叔要把春松居收起来,这里是泥娃重新振作的地方,她绝对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不,没什么。我早习惯凤大哥会突如其来口出狂语,若他真想结束春松居,也会把我们的去留事先安排好。」不像某人说走就走,音讯全无。泥娃难得火气上涌,不想与他同处一室,绕过圆桌另一头,在步出梅厢房之前,她顿了顿,迟疑一会儿才回头问道:「如果今天我真的下嫁他人,你真的……不为所动?」 「我——」燕行语塞。怎么可能不为所动,那他来铜安岂不是失了初衷?但要如何措辞才不会让泥娃曲解了他的意思? 这段时间的停顿,却造成两人之间极大的误会。 「说不出来吗?」泥娃心碎了,现在想想,是她太过厚颜,太过自以为是,才认为燕行对她还有一丝丝在乎。 他离开青玉门,知道凤大哥长居铜安,前来投靠自家师叔乃人之常情,她不过……什么也不是…… 不能哭,说什么都不能哭,这点她早就明白了不是吗?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全全然然明白。你不用担心,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辈子,我就算一个人过,也自在轻松。」 「等等,我想你误会——」燕行追出门口想唤回混娃。他总觉得不对劲,她该不会真的傻傻地认为她下嫁他人,他当真会无动于衷,不会有任何表示吧? 偏偏半途杀出个程咬金,率先留下了他的脚步。 「燕大哥,三楼有客人醉酒闹事,都说要把对方扔下湖去,我们拉不住了。」 燕行望着渐去渐远的泥娃,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怠职。「好,我马上去。」 难怪师叔说什么石敢当上杵了只呆头鹅,分明是师叔挖了个坑让他自己跳下去,明明知道他为泥娃而来,为何还要多作探问?想也知道他不会让出泥娃。 如果泥娃下嫁他人他真不为所动,为何会留在铜安伴守佳人?师叔天资聪颖,不可能在这点愚钝。 更可恨的是他未能及时察觉泥娃为此难受,还得等她亲自刨挖伤口询问才知情,却为时已晚,来不及澄清挽回,只能眼睁睁看她带着误解离开,感情生隙。 他怎会如此胡涂? 过了几天,再如何沉得住气的燕行,终于忍受不住泥娃客气下愈来愈明显的疏远态度,而拦下了正要签订今年桂花采收合同的凤岐。 「师叔,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他无意对师叔不敬,只是担心他随意几句话,就能打消他数天、甚至数月的努力。「我不会让泥娃下嫁他人,请师叔往后莫要再问。」 「蛤?」凤歧掏了掏耳朵,是他耳背了吗?怎么听都是指责的语气。「你说那天在梅厢房的事吗?我是帮你制造机会耶,错失了再来怪我扯后腿?怎么不反省反省你这尊石敢当、这只呆头鹅?泥娃嘴上不说,我跟蝶儿都看得出来她一颗心就掉在你身上,日日盼,夜夜等,跟座望夫石没两样,不然铜安城里谁对泥娃有兴趣,谁的条件比谁好,难道我不知道吗?随便安排一门亲事都能让泥娃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两个人面对面为什么不能成双?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你有讲吗?你有说吗?你有让她知道吗?要我以后莫要再问泥娃是否嫁他人,那你就不要给我机会问啊!」 凤岐噼哩啪啦连珠炮一大串,燕行毫无反驳余力,也让旁人更加确信-- 燕武师与掌台泥娃之间,果真有情愫暗流。 「是,师叔教诲极是。」他该气的是自己,不是别人,但是此刻,他有股穷途末路的无力感,泥娃对他客气疏离,每见她笑一次,他的心就像被利刀割了一次。 「有些事,不是闷在心里埋头做,对方就会知道你的心意,偶尔还是要用说的。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一句我喜欢你,这辈子就要你,我保证水到渠成。」别说女孩子喜欢说好听话的人,谁不喜欢说好听话的人呢?只要说得真心诚意,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事情哪会复杂? 「……我做不到。」这真的超出他能力范围所及。 第二十一章 「那你就等死吧!」不只朽木不可雌,顽石也不可雕啊!凤歧头痛死了,看见手上几张待核对签署的合同,他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全数塞进燕行怀里,直接视而不见。「拿去,这几份小合同就让你负责,我得先去躺一下,不然我筋要爆了。」 动辄三、四千两的合同算小?一旁与凤歧应对来回的商家脸都绿了。 「师叔,不要。我只是名武师,不得踰矩分外之事。」况且这事已经谈了一半,价格数量全载明在合同上了,他中途接手实在不适当。 「都出了师门,脑筋还是一样死。你的能力足以胜任武师,但一辈子只安稳于自己能力内的事,能有什么成就?假使今天你图的只是一口饭,那我无话可说,倘若你有更远大的目标,怎可划地自限?」 凤歧作势要取回合同,燕行见状,随即接下这项任务。 「多谢师叔提拔。」师叔教训得是,今日不比师门,他应该将以前的信念去芜存菁,好好整理过一回才是。燕行看了这几份一连串的合同,从采收到成酿,每个流程步骤就是一张细则,里头全是功课。「还是师叔宽待一夜时间,让燕行能从头了解合同及行规,明日再做确认?」 「七月初前都可以,你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接下来就是谈明年春茶的生意。中间会陆陆续续确定夏荷宴的食材。」 「师叔,醉月湖能养蟹吗?」 燕行突如莫来一问,亮了凤歧双眼。 「没试过。不过这里的鱼虾挺肥美的,养蟹倒可以试试。你问这干么?」 「春松居有春、夏、秋、冬四大楼阁,却只有夏荷宴,放着后方桂花林不用,实在可惜,但单就桂花入菜为主题,似乎张力不足,我才想到秋蟹可为一大卖点,倘若醉月湖能养蟹,我们就更有优势了。「 「喔?」听起来挺有趣的。当初种桂花单纯就是为了酿酒用,也没时间多花心思筹划其他的用途。「你回去全盘推演写成计策,我们再好好讨论,如果可行,明年……或许今年,我就放手让你运行,看能得到什么成果。」 「……师叔不怕我坏了春松居的声誉?」燕行跃跃欲试,但不能将肩上的担子视而不见。他毁了自己名誉最多从头来过,并无多大损失,若是坏了春松居的声誉,底下数百口人就得跟着遭殃。 「做生意就像赌博,只差赌大赌小,没人敢保证一定赚钱。我也有失败的经验,有没有学到东西最重要。」如果让他赔了几千两却换来一个能分担他重责大任的帮手,这钱不仅花得值得,再多一、两倍他都不心疼。 「好,我绝不教师叔失望。」他也绝对不教泥娃失望。从他到铜安的第一天,她便分析了许多层面让他了解,难得有让他伸展拳脚,演练他在脑海中盘转的计划是否可行的机会,只能赢,不能输。 「凤管事、燕大哥!泥娃在冬藏院昏倒了,你们快过去看看吧!」一名跑堂匆忙来报。 两人惊觉有异,二话不说立刻奔向冬藏院。 燕行难得惊慌,来不及绕过曲折回廊,直接拔走回廊盆栽上的绿叶,凌波微步,点叶渡湖。 「泥娃——泥娃!」燕行一进冬藏院,见到所有人都围在入门左方,推开一条路后,入眼的竟是眼袋泛着紫色、唇瓣死白的泥娃,交握在腹上的素手,指甲更浮出淡淡黄绿,明显就是中了绿雪蟆的毒液。 绿雪蟆毒性不强但却难缠,很容易伤筋蚀本,全身麻痛,毒性尽清之后还必须连月调养,若不慎中毒而体质不佳者,可能得将养上年余才能恢复往日体力。 泥娃的身体,受得住吗? 「泥娃姑娘试到第八样菜时突然叫了一声就倒地不起了,燕大哥,她不会有事吧?」春松居每天都会准备十道凉拌跟卤菜,让掌台们能招待客人。泥娃每日皆亲自试吃味道,换盘换菜都要通知她。这工作是试味道,不是试毒呀!「不如,报官吧?」 「先压下。」燕行点了泥娃周身穴道,抑制毒性扩散。现在不是报官的时候,泥娃出事,彭止绝对不会错失机会善罢干休,新仇旧恨,只会让他们蜡烛两头烧。「现在只许进不许出,把冬藏院封了。你,把今早进出过这里的人全召回来。」他指着方才过来通风报信的跑堂。 「把冬藏院封了,今天怎么开业?怎么出菜?你不过是名武师,别越了分寸!」大厨挥着锅铲,怒眉倒竖。 「让别人知道有人吃了我们的饭菜中毒,别说今天,以后都别想开业了!」燕行不禁怒斥,双目充血直瞪着对他不满的厨师。 他现在比谁都着急生气,跟春松居的名声相较,他更想揪出下毒的凶手,严加惩治!倘若泥娃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绝对会折磨对方到他合眼的那一天为止,现在却要耐着性子以大局为重,哪里还有心情听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师叔呢?他人在哪儿?」 赶去通风报信的跑堂在门口回头喊道:「彭大人跟师爷突然来访,凤管事被留住了,无法过来。我忘了跟你说,凤管事有讲,这件事交给你全权处理。」 燕行看了泥娃,又看了冬藏院内等候他下指令的众厨师伙计。他先命人清出长桌让泥娃能够安歇,将布巾卷成枕头大小调整高度时,不忘开口询问-- 「铜安城里,有可供窑烧的土块吗?」 「几天前有人买走了十来株成桂,洞还没填平,应该有。」树根拉起的土壤已曝晒多日,没人松土整地,应该有他要的土块。 春松居培育出来的桂花苗都是上品,有人买苗,有人卖树,不过这块生意寥若晨星,没有额外安排人手专司负责,才会移了树还没把洞填平。 「很好。」燕行指了十个他喊得出名字的厨房伙计。「今天就以窑烧供食,但冬藏院内的食材一律不许碰。你们去把铜安城内所有的鸡、鸡蛋、树薯全买回来,还要十斤四物、蒜头,如果有竹蔗更好,切记买回的食材一定要生的。还有,你们最好清楚一点,若是再有人出事,你们都得送官严办。等渡过这次难关,春松居一定会补偿你们,大家辛苦一点。至于其他的人,若不想被视作凶手党羽,最好待在原处,半步不出。」 他不可能分身注意每一个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彼此监视。 究竟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燕行牙关一紧,怒意化作浓烈的呼息吐纳着。看着泥娃几乎无血色的脸庞,像万蚁钻心般令他难受,恨不得代她受苦。 「泥娃,撑着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燕行谨小慎微地抱起泥娃往秋收台走去。他要先安置好泥娃才能踏出寻凶的下一步,否则他根本无法从她身边离开。 不管下手的人是谁,他绝对会教对方悔不当初! 【第八章】 「唔……」泥娃悠悠转醒,一时间双目迷蒙,瞧不清楚身在何处,但这里不是冬藏院,也不是她的房间。她忍着腹疼,翻身想扶住床沿坐起,突然有人覆上她的手,吓得她差点直落地面。 「别怕,是我。你身子还虚,快躺着。」瞧她惊魂未定如受惊白兔,燕行心头好不容易掩熄到只剩火苗的怒火,又熊熊烧了起来。 「我中毒了,是不是?这事有压下来吗?有没有影响到春松居?有没有客人误食?一切都还好吧?你别闷不吭声,快说呀!!泥娃摇着他,就怕在她昏迷的这段期间,出了令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你担心你自己好吗?」虽然毒解了,但现在根本使不上力,她不担心吗?燕行重了口气。他知道吓着泥娃了,但他实在忍不住。「你把春松居当命看,那你的命呢?你的健康呢?你怎么不问问我你的情形如何?难道你真以为你的命不值钱?」 「……那你告诉我呀!我的命值钱吗?我只想把握我手里现有的东西,难道不对吗?」她大吼,奋力想将燕行推离床边,推离她。「走开,你走,走——」 「你冷静点!」他没见过泥娃这般失措的样子,换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要我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我生父生母不要我,养父养母遗弃我,自食其力谋生,客栈却收了,来到铜安拚到了掌台,眼下又出了大事,每每生活稳定就有变量,连喜欢的人都不得婚配,甚至我嫁鸡嫁狗他都无关痛痒,早知道几年前就栽湖一了百了,现在就不需要在这里受气!你走!走——」 第二十二章 燕行紧搂住挣扎不已的她,心痛无法形容。「别这样,求你……」 「求我什么?我又不赖着你!」泥娃靠在他的肩头上,嗤笑一声,泪珠承受不住她背载多年的哀伤,由空洞的双眸中滚滚而下。 「那我求你——赖着我。」燕行摩挲着她略有凉意的背心,搂着她,像多年美梦成真一样,真切夹杂些许无法确认的虚幻感。「头一回见着你的,我其实不喜欢你大刺刺的态度,完全不像个姑娘家,以为你遭人追打,是你做来的。我渡船载你,路上几乎不回话,你却能一个人说得尽兴,还说要交我这朋友。」 「……那你现在呢?」泥娃痛到整身麻了,却撑着精神想听他的看法。 「现在是没有你不行。」燕行舍不得放开她,但感受出她微微颤意,一定是痛得受不了,赶紧让她躺回床上。「我回音玉门的那段时间,像着了魔一样。时常听见你唤我阿行的声音,想着会不会回头,就看见你朝我奔来的身影,连用餐时,都想着若你在,一定会拼命替我挟菜劝食,可是不管我怎么想,都只有我一人。师叔帮你带口信回师门时,曾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好好厘清对你的情感,再到铜安接你回来。可是三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我整顿师门风气,培育下一任掌门,就算我到铜安接你又如何?我根本无法全心相伴,只会让你期望、失望再绝望,但我从来没有忘了你,就这样过了两年没有你却充满你影子的生活。」 泥娃静静地听着,心情像一朵含苞的花,正在朝阳的轻抚下缓缓绽放。 「这两年,你说我不怕你成亲生子吗?我怕,我怕极了,因此在我放下师门重担时,我先捎了封信给师叔,他说你一如来时,未添人口未添伴,我才放心来到铜安寻你。」在等师叔回信的那几天,简直度日如年。收到回复时,他还犹豫了整个下午才敢展信阅读。「我不会再离开了,要走,我一定带你,天涯海角,不会放你只影向谁去。等我存够钱买下『凤来客栈』后,我们成亲,我带你回潜龙镇,回我们的故乡,我们生对胖娃娃,凑个好字。」 成亲?!「你说的是真的吗?」这是她期待着、幻想着,却不敢深思的事。「可是我中了毒……」 「你总算会担心了。毒已经解了,只是身体受毒侵害,势必要调养一段时间,你要有心理准备。」燕行为她顺发,竟然感到鼻酸。「你在我心里是无价之宝,别再说自己的命不值钱。我要把你这株浮萍捞起来,种到我心里,不再让你流浪了。」 「瞧你说的,不理你了!」泥娃双颊赧红,撇过头去,不敢让他瞧见此刻无法隐藏的羞怯表情。这些话,她连作梦都不敢想,今天竟然能亲耳听见他说出口,老天爷真的开始眷顾她了吗?如果不是,就让她多沉浸在这份愉悦之中吧。「我躺一下,你去帮凤大哥的忙吧,千万别让春松居出事。」 「我知道。」燕行替她盖紧被子,起身在她耳际落下轻吻。「好好休息。」 燕、燕行亲她?!这是真的吗?泥娃脑海里一阵嗡嗡乱响,完全无法思考,思绪全让他唇瓣灼人的热度占满。她揪着被子,无从反应,像块木头僵直了。 师叔说的有道理,是该适时让泥娃了解他心里的想法,而他对泥娃势在必得,君子之争不能是他的作为。他把泥娃安置在他房里,就难得用了心机。 泥娃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克制不住,问了一句——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如果是假的,以前就能对你说,何必等到现在两人受尽折磨,还担心来不及让你知道、让你相信?睡吧,等会儿我就回来。」泥娃不信,他可以用一辈子证明,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不管下毒的人居心何在,动到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燕行命人在桂花林下造了十来座土窑,先以窑烧鸡供食,对外则放出冬藏院拓建的消息,张罗工匠搭造简便的厨房,只留下年资超过五年的厨师,以方便掌控人数及究责,预计两日后恢复供食,主要以有住宿的客人为主,其余则是由城内糕饼铺买回的小点,提供佐茶。 「师叔,你在铜安城内,有跟谁结怨吗?」燕行由春拨楼厢房透窗遥望冬藏院,没想到师叔真的请人拓建整修。 「有,多得是。」凤岐冲着茶商给的范品茶,为燕行倒了一杯。「但不至于用下毒的伎俩来陷害我。」 「彭止跟师爷有察觉什么异状吗?」燕行举杯细闻香气,斜杯观察汤色,再入喉品尝,其间眉头未有一刻轻松。 「看起来这泡茶挺难喝的样子……」凤歧呷了一口热茶,眉心跟着皱了起来。「他们来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喝茶,反而像是来问案,拼命向我打听这几天有什么动静,问到最后好像挺失望的,连你有没有再把客人扔下湖、逼人扎马步都问下去了,巴着我死不离开,彷佛在等什么风吹草动,你说,这是什么情形?」 「此地无银三百两。」燕行重新冲了另一种范品茶。「你帮我牵制住他们的行动,这事就由我来查。」 「欸?我什么时候沦为帮你抬轿的小角色了?」 「如果你能查案又同时兼顾账册,换我为你抬轿也无妨。」这事谁做都无所谓,重点在于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你——算了,我没必要气死自己。」等这件事结束后,他绝对要让燕行接职进货,看他还有什么时间跟在泥娃后头转!「对了,我请梓姨接手厨房调度,你就别操心了。」 一进来就把厨师得罪光,不怕三餐有人偷加料吗?凤歧撇了撇嘴,私下还是请梓姨替燕行说几句好话好了。梓姨是他还没回来接管春松居时的管事,冬藏院里好几名大厨就是在她任职期间内延揽回来的。 「多谢师叔。我先到起窑处看看。」燕行起身,看着凤歧正准备冲泡第二种范品茶。「这两批货都不好,师叔这期还是先别下单吧。」 「反正我不急,下两个月的茶就让你铺货下单看看。」到时候,他绝对会回来买其中一枇,毕竟春松居还是要有寻常货让路过客歇脚呀! 「好。」他知道师叔要买的是寻常货,否则会有茶商在场介绍推销,不可能只有标号的范品茶,显而易见这几批根本没什么利润。 然而就寻常货来说,这两批茶涩味苦口,应该还有其他选择。 这些都是累积他回潜龙镇经营客栈的能量,为了泥娃,他不能轻怠。 入夜后,春松居不再烧窑闷鸡,改由城内面摊人家轮流供住宿客人吃食,这一折腾下来,先别说亏损的部分有多严重,光是折给客人的住宿费,就少不了几百两银子。 搭在桂花林下的土窑,零散的焦黑土块在稀疏的月光下只剩斑驳,春松居的灯火同样映照不到此处,可算几乎全黑的地方,竟然来了近十名男子。 早就埋伏在树上等候的燕行,听见树下石块纷纷碎裂纷飞的声音后,跃身而下。 「是谁指使你们对春松居不利的?说!」燕行长剑往前一推,露出半截剑身,反射几抹月光到来人脸上,但并无助于辨认身分,对方全以黑布覆身。 「废话少说,今日留你不得!」黑友人二话不说,拿起铁锹就往燕行身上招呼。 燕行——缴了他们的械,却意外对方赤手空拳相搏的武功,竟然与他同宗同流。 青玉门! 「想走?留下来把话说清楚!」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来历,拔腿就想离开。燕行踢起地上土石,正击他们膝盖后方,让他们痛跪在地。 燕行掀了他们面巾,略一吃惊,全是夙山亲收的弟子!照理说,他们现在还在青玉门后山思过才是。「是谁放你们离开青玉门?」 「要杀要剐,不用废话!」青玉门弟子个个面容铁青,没想到夙剑也在春松居内。原先以为只要对付凤岐就好,不想又多了个棘手的角色。现在落到对方手中,如何向夙山师父通风报信? 「为什么要下毒?」想起泥娃中毒,那虚弱暗淡的脸色,还有因为毒发不时痛苦的低吟,即便毒解了,还需要花上好几个月才能慢慢调养回原木健康的身子,一股足以燎原的怒火就在他肚腹里张狂地烧灼着。 青玉门弟子闭嘴不答,全像蚌贝一样。 第二十三章 燕行哪里捺得住旺烧的怒火?手起剑扬,瞬间削落所有来人马尾,落了一地惊慌。 「说!为什么要下毒?」燕行以剑抵住其中一人的颈间,再度问道。 倘若这一剑直接削上他们脑袋,就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落在他们手边、脚边的凌乱断发是不能儿戏的警告。 「弟子只是听命行事,夙剑师伯要杀,弟子没有第二句话。」他险中求生,就赌夙剑同门情谊。 「你们何时来到铜安城的?」数了人数,当年收监弟子含夙山共二十一名,若全数来到铜安,还有十三名藏在陪处伺机而动。 弟子呐呐回答。「三日前。」 「才三日就下手?」是夙山太过有勇无谋,还是铜安城内早有内应?见他们看到他的表情错愕,似乎不知他己在铜安数月,甚至在春松居领了差事的样子。「夙山呢?还有,是谁放你们出来的?」 「弟子不知,只是领命办事,其他不敢过问。」 「好。」燕行长剑入鞘,以剑鞘尖尾点穴,废了他们的武功。「领命办事却不分黑白好坏,留你们一身武功只会危害武林。我非以德报怨之辈,看你们要自行回师门领罪,还是我修书理召,要他公布天下,追缉师门败类,死活不论?」 「……弟子即刻动身回门。」失去武功,留在这里只会拖累夙山师父的脚步,他们从小在青玉门长大,不回师门,确实也无处可去。 「别让我再在铜安城看到你们。」燕行不再浪费时间,立马奔回春松居。 他在铜安城里的事早晚会传进夙山耳里,若他知道泥娃存在,势必会将她当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挟在指间要挟他的行动。 他绝对不能让泥娃卷入他们的恩怨之中。 泥娃睡得迷迷糊糊,肚子饿得有些难受,才勉强撑开眼缝,下床着履觅食。 「楼下第一间,不该是武师燕行的房间吗?赢了你这样标致的小姑娘,是想趁乱一亲芳泽不成?」夙山坐在房内唯一的木椅上,本来想趁燕行跟凤歧不在,把绿雪蟆藏入燕行房里的。 真搞不懂,一名普通武师有什么好惧怕的,非得要除掉他不可?只要把凤歧斗垮,树倒猢狲散,其他人有什么好怕的?彭止就是小题大作,不然他们可以一到铜安城,就闹得凤岐寝食难安。 早知道彭止意见这么多,当初就不该栽培他,另外找个听话点的书生还比较方便办事。出钱供他上京赶考,又怕他状态不佳,一路替他打点最好的客栈、最贵的膳食,不料他高中状元后,先是拒绝恩师亲事,又趁他受困思齐洞时,请调铜安城!一名小小县令,离京又远,是能起什么风浪? 还好这王八小子在调令下达前还记得通报他一声,才发现青玉门易主,赶紧运用朝中这两年打下、还利用得动的人脉,命理召放人。 本想靠彭止在朝中打下通道基础,巴结皇亲国戚,好让他包办后宫珠宝饰品,成为皇商,毕竟把圣山蕴藏的原矿交由别人开采磨石出售,不如由他自己独占这份事业,结果他布局多年的好棋全数被打乱了,还落得没钱没权的下场。他不好过,凤歧跟夙剑也休想夜夜好眠!等凤岐身败名裂,下一个到地府报到的就是夙剑! 「你是谁?」泥娃抑住恐慌,处变不惊地发问,并仔细地打量他,可惜窗外透入的光线实在有限,唯一清楚的是由他脚边传来的蛙鸣声,她一怔。「毒是你下的?」 「脑子挺灵光的,可惜有些时候,女人还是笨一点得好。」夙山剑指一扬,点了泥娃的穴道,扛上肩后越窗而逃。 把他心爱的女人带走,就算那名武师有通天本领,也要束手伏脚。 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迎面而来的冷气瞬间冻住了燕行的思绪。床上哪里还有泥娃的踪迹?他抚上床铺,棉被间还有余温,可他一路行来,未在回廊上与谁擦肩而过。他望向窗外,湖面上一艘摇曳小船正驶往对面,泥娃一定在那艘船上! 「燕大哥,凤管事从县衙回来没有……咦?这里怎么会有两只青蛙?」早上赶到春拨楼通风报信的跑堂来到了燕行的房门口,未等回复就直接进入,提起地上用束口竹笼装着的墨绿色青蛙。「这两只青蛙真特别,背上两条墨线,头顶上一块圆形白斑……燕大哥,这、这两只……该不会就是绿、绿雪蟆吧?」 燕行闻言静默回眸,看着惊慌失措却紧握竹笼的跑堂。「我记得你叫阿原。」 「是……是的……」 「是夙山指使你,在饭菜里下毒的?」阿原比他早在春松居领差,多半是受重金利诱而犯下恶行。「你该知道泥娃有试菜的习惯,也该知道客人误食染毒的菜着会有什么后果,你居然敢在饭菜里下毒?难道春松居待你不好吗?」燕行语气如飞霜。 「你别含血喷人,绿雪蟆是从你房间搜出来的,你怎么能说是我下毒呢?下毒的人明明是你——」阿原抖着手,不敢指向燕行。他双眼迸射出来的厉光远远的就让他招架不住。他转身想逃,想借着还在春拨楼不敢回去的跑堂舆论来指责燕行。 燕行以掌重击桌面,厚实的桃花心木桌立刻裂成两半,倒地巨响。 「你、你想杀人灭口吗?」阿原抱着竹笼,顺着木门滑坐至地。 「我房里没点灯,你怎么看出它背上有墨线,头顶有白斑?就算你眼力再好,竹笼底部,可算全黑。」燕行难掩所有怒气,单手将阿原离地提起。「我从没说过泥娃所中何毒,你岂会知道是绿雪蟆?又岂能一眼辨识出绿雪蟆的外貌、长相?」 「我……我……」 「你在春松居当差多久了,不知道跑堂入夜后不得进入秋收台吗?」燕行探了他衣囊,摸出了一把钥匙。「连秋收台的钥匙都有。你们想把我赶出春松居后,再对谁不利?你们究竟把泥娃带到哪儿了?说!」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放了我,我……我要没气了……」 燕行眯起眼,松了些力道,与其花时间逼问,不如上县衙与凤歧会合,一道与彭止对质。 倘若彭止与此事无关,泥娃失踪,他势必会倾力协寻。 泥娃不动声色地探看这附近的地形,可惜她来铜安两年,不曾好好游历,此时此刻就算她人还在铜安境内,找到时机脱逃,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才好。 燕行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急疯,可是她双手缚上麻绳,痛痒难当,身躯虚弱,就连坐着也感到强烈头晕,根本无法好好思考或是留下些许线索引导救兵。 「师父,夙剑师伯到铜安了!我们派去砸毁土窑的弟子……被废去武功,己回师门领罪了。」一排弟子单膝跪在夙山眼前,低头不敢多语,后者一口热茶还不到咽喉,就先烫了舌头。 「什么?!该死的夙剑又来坏我的好事,我上辈子是踢倒了他的骨灰坛吗?气死我了!」情势不如预期,还折兵损将。夙山气得捶烂茶杯,踢倒座椅。「好,我们先斗倒凤岐,再连同彭止替夙剑安个罪名,不能判他秋决,也要发配边疆!! 泥娃闻言一惊,原来他们是青玉门的弟子。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置燕行及凤大哥于死地不可?连彭止都参与其中,这回春松居真的能平安度过吗? 「师父,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女人?」夙山的带头弟子看向忧郁不语的泥娃,一丝怜惜不禁油然而生。 「留着,好牵制那名武师。」没用了,再一刀解决。多留一个活口,就是多一分不利。「等春松居生意一落千丈,凤歧身败名裂那日,就是我们露面之时,届时我再好好会会那名武师,看他究竟有什么能耐让彭止指名非毁了他不可。」 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武师燕行就是夙剑。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还是怎地,感觉他们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借着彭止的身分做掩护,打击春松居以对付凤大哥,而彭止借他们的刀除掉燕行。 只是她不懂,为何彭止要针对燕行?难道是因为她的关系吗?外头早就把他们传成一对,只是拉不下脸凑成双,彭止该不会以为燕行不在,她就会移情别恋喜欢上他吧?泥娃咬着下唇,把恐惧与愤怒吞进肚子里,努力把自己缩进角落,尽晕不受他们的言语影响。 可惜她身在敌营,不管把自己隐藏得多好,保护得多好,还是会拖累燕行的脚步。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得上他?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替他分忧解劳? 第二十四章 燕行架着阿原,来到了大门深锁的府衙前,想见彭止却让守卫拦下,不允通报。他绕了条街,直接跃墙而进,循着人声来到偏厅,果然凤歧、彭止、师爷都在。 「凤管事,夜深了,让我们彭大人休息吧。」师爷好言相劝,实在很想把这名不速之客送走。 「难得能把酒言欢,师爷你就别扫兴了。春松居这阵子不做外烩,我难得能清闲点,就让我跟彭大人好好聊上几句。来,再干一杯。」凤岐逗了逗趴在他大腿上的免儿。再这样虚伪下去,他早晚抓兔子。 不过彭止的口风还真紧,探不到什么消息,连他放出今儿个遇见了令他心烦的事作饵,也无法钓大鱼上钩,难道是他跟燕行的直觉出错吗? 「冬藏院整修,凤管事应该有好几天清闲,本官累了,不如改日再聚,定与凤管事促膝长谈,不醉不归。」彭止笑不入眼,只想快快请走这座瘟神。 早上登门拜访,本以为能办上凤歧,却风平浪静,未传出有人中毒的消息,谈没几句只能摸着鼻子离开。结果才回到县衙没多久,凤歧就抱着兔子,晃着几坛酒来找他。有凤歧在,阿原如何向他报信?他以追求泥娃的名义托师爷从中牵线,费尽千辛万苦才买通阿原替他下手,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了错。 他对泥娃思之欲狂,还要他等上多久?只要燕行一除,他便赢面大了。 「师叔,我抓到人了。」燕行将阿原推入偏厅,竹笼里的绿雪蟆因为阿原跌了一跤而跳了出来,彭止跟师爷看清楚往他们脚边跳的是什么以后,立刻惊慌缩脚,就怕碰上了会死一样。 凤歧勾起嘴角。「两只『普通』的小青蛙罢了,彭大人别怕。」 「什么普通青蛙?它是——看它的样子就知道有毒!」彭止怒瞪,恨不得踹阿原两脚,竟然落入燕行手中! 「你把泥娃藏哪儿去了?快把她交出来!」燕行不管彭止为官身分,长剑重重地扣在桌上,就怕晚了,泥娃危险加剧。 「我哪有藏起泥娃?凤管事,你是这样教底下的人吗?」彭止看向师爷,后者摇头,表示不知道此事。「泥娃何时不见的?怎么这时候才跟我说?」 「你再敢装傻,我让你一剑见阎王!」燕行刷开长剑,架上彭止的脖子。管他眼前是几品官,会替春松居带来多大的影响,他全然不顾了! 泥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还顾及是是非非,未免讽刺可笑。 「怎么回事?」凤歧难得见燕行暴怒的样子,彷佛像当年追杀蝶儿,听不见任何人规劝时的模样。 燕行将前因后果大致上说了一遍,包括他遇上青玉门弟子,及夙山可能藏身于铜安城中某一处的事,从头到尾架在彭止脖子上的长剑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泥娃解了毒没错,可她身子孱弱,不堪颠簸,甚至需要食疗相辅,夙山岂会费心照料她?给她吃的东西干不干净、分量足不足都堪忧啊!」 「你说泥娃中毒?!怎么可能!」彭止瞪向阿原,千交代万交代,谁都可以牺牲,唯独泥娃要保她完好无缺,他是聋子吗? 「不管可不可能,事情已经发生了。泥娃现在下落不明,你还不快点带我们去找夙山?得不到她,你就巴不得毁了她吗?」燕行略一施力,在彭止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师爷着急却不敢贸然向前。「快把泥娃还我——」 燕行恨不得吃了彭止。口口声声喜欢泥娃,他有珍惜她、爱护她吗? 凤岐不住叹息,只能赌上一把,试试彭止对泥娃的心意了。「你如何证明彭县令与夙山有关?诬告朝廷命官是要论罪的。」 「夙山怎么可能买通春松居里的伙计,却不知道我在这里领差的事?除非有内应眼线,而且势力足以当作夙山下手的掩护,否则他不可能才到铜安三日就盲目行动。而这一切最合理的联想,就是今早泥娃出事后,我们尚未报官就到春松居守株待兔的彭止!」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泥娃,他承诺不再让她一人飘零,现在却让她孤苦无助地面对狼心狗肺的夙山,要他如何不紧张?如何放心得下? 「有可能是夙山买通阿原下毒的同时,一并通报彭县令来个人赃俱获。我知道你心急,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逼问彭县令身上,不如找人把铜安城翻了遍比较实际。」凤歧看着开始动摇的彭止,又是长叹一声。「如果泥娃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她的命了。可怜呀,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现在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泥娃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的!」要是……要是有个万一……不,泥娃不会有事,沉娃不会有事!燕行几乎发狂,连长剑都握不稳了。 「撑住,你倒了,泥娃怎么办?」凤歧连忙附耳。他是要吓彭止,不是他。 彭止挣扎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只要牺牲泥娃,在他的地盘里,随意登高一呼,都能把白纸染黑,陷害燕行及凤岐入狱,光明正大地接掌春松居,纳入县业经营。可当他想起乡试失意,步入「凤来客栈」时,是泥娃一抹鼓励的笑靥支持他掌力迄今,甚至念念不忘当年娶她的豪语,他情感纠结,心不禁动摇了起来。 「……好,我带你去找夙山。」他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泥娃,失去她,这一切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官职、财产、名声、地位都失去了光彩。 「走!」燕行收起长剑,将彭止推出屋外,就怕晚了,泥娃支持不住,到时任凭他诸多努力,也换不回以往健康坚韧的她。 泥娃会有此遭遇,全是他对夙山妇人之仁所致,如果他当年狠下心肠,这时岂会让他身边的人曝露在危险之中? 【第九章】 夙山掳走泥娃后没多久,就知道她中过绿雪蟆的毒液,此时正需细心调养。不过她是死是活与他何干?留她一条命是为了牵制那名武师,有给她吃食就不错了。 「张嘴……我叫你张嘴!」夙山赏了她一巴掌,要不是一些弟子被派出去埋引线,准备明早斗倒春松居,还需要他亲自端碗喂食这女人吗?「不吃?哼,反正饿你几天也不会死!」 泥娃缩着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疼到刺麻。这不是头一回遭夙山掌掴,有几次她想趁着青玉门人出入时冲出门外,却被捉住,狠狠扔回原地,有时脚踢,有时掌掴,甚至被泼过热茶。这些她都不以为苦,她宁可死,也不让夙山拿她要挟燕行。 想起燕行在房里对她承诺的话,就是她莫大的勇气来源,即便等不到成真的那天,她也满足了。 可是现在她却成了燕行的绊脚石,被人用锁链拴在角落,动弹不得。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泥娃小声哼唱着,借着歌声驱逐内心的惶恐惧意。 「有时间唱歌,不如替凤歧跟夙剑念念佛经,送他们早日上西方极乐世界。」夙山嘶咬下一大块油鸡肉,灌了几口烧酒。被困在思齐洞两年,餐餐豆腐青菜,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该死的夙剑,该死的凤歧,他此时就像在啃他们的肉一样! 叩叩-- 轻巧的敲门声响起,可知来人不敢施力。 夙山放下油鸡,小心谨慎地摸上了长剑。「谁?」 「是我,彭止。」 夙山松了口气,迎上去开门。「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来找我——夙剑?!」 「泥娃呢?快把泥娃交出来!」燕行待门一开,立刻将长剑架上夙山的脖子,朝内顾盼,一见到缩在角落,双手遭缚,满身狼狈的泥娃,理智几乎荡然无存。「泥娃!泥娃,过来我这儿,快!」 「衔泥虽贱意有营,杏梁朝日巢欲成……」泥娃哼着歌,像在千里浓雾之外,过了许久才听见燕行的呼唤。她抬起头,泪眼激动,却在起身的刹那,遭一股重力无情地往下拉址,狠狠地跌了一跤。 「你竟敢——」把泥娃当狗拴!燕行忍无可忍,正要动手收拾夙山的同时,凤歧从后挤开彭止,近身阻挡下来。 「冷静点,瞧他神态自若,背后一定有鬼。」 「不愧是凤岐,心眼就是比别人多。」夙山嗤笑出声,看着他们三人,目光最后落在彭止身上。「你这胳臂往外弯的畜生!我没跟你计较请调成县令,乱了我一盘平步青云的好棋的烂账,你现在还带仇敌上门,恩将仇报,过河折桥?彭县令这官场手段还真玩得挺得心应手的嘛!」 第二十五章 「我……我说过别伤害泥娃,其他随便你我都尽全力配合,是你失信在前,岂能怪罪于我?再说你受困思齐洞,也是我动用关系救你出来的不是?」要不是他死皮赖脸在恩师家门口跪了一天,恩师念在师徒情谊一场又不但让场面难看的分上,才勉为其难出手相救,夙山现在岂能大步在太阳下行走? 「现在是跟我讨恩情了——呵,夙剑,你扯不断的,那是玄铁黑岩镐成的锁炼。」这丫头是从武师燕行房里带出来的,但瞧夙剑宝贝得要命,该不会……夙剑就是燕行吧? 难怪彭止要他收拾武师燕行,原来是情敌来着。 「把钥匙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燕行解开了泥娃捆手的麻绳,红肿破皮,不难想象受搏时的疼痛,连脸颊都肿了一大块,夙山下手未免太狠,真教他心疼极了,更恨自己无力解开圈围她脖子的笨重铁链。 「留我一命?哼,事到如今,同归于尽不是更好?」夙山从另一头踱步到窗边,掏出钥匙作势往外丢。「窗外就是湖了,要是我心一横,把钥匙扔出去,你可怜可爱的心上人,这辈子不是当奴隶,就是注定要做狗爬了。」 「你敢!」燕行搭上腰间长剑,却不敢轻举妄动。 「夙山,你快把钥匙交出来,我不仅可以保你一命,甚至能让你重登掌门之位。」彭止画了块夙山朝思暮想的大饼,想钓回他手上那把救命钥匙。 「你这不靠牢的东西说出口的话,我再相信就他妈的是傻子!」夙山忍不住朝彭止大吼。引来夙剑、凤歧的人不就是他吗?「愣在后面做什么?还不快行动!」 夙山摸不着头绪的一句话使他们戒心大起,站在门边的凤岐与彭止立马回头望,瞧看是否有人埋伏。蹲在角落护住泥娃的燕行,双眼更是不敢离开夙山,与凤歧两人恰好将他包夹在屋内。 夙山突然一阵狂笑。「哈哈哈,会怕了是不?瞧你们一个一个像龟孙子,我心里就开心——看招!」夙山从腰间取出短剑,往泥娃攻去。「这小妮子没办法动,你们最好看紧一点,省得我偷得间隙,一剑送她见阎王!」 「你没这本事!」燕行刷出长剑逼退夙山,挡在他与泥娃之间,不让他越雷池一步。 「百密终有一疏,就是等你这时候!出来!」夙山迅速跺地三下,从泥娃右后方暗室里蓦地冲闯出来的青玉门人,单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什么?!」燕行错愕,凤歧、彭止也一样,没想到夙山留了一手,反将一军。 「燕行……」泥娃面色虚弱,双眼无神。她好累好累,却撑着精神想多看几眼为她震怒的燕行。 值得了,这一切都值得了。泥娃笑了,笑得像朵破碎的小花,令人揪心。 「泥娃——夙山,你所欲为何?直接挑明说了吧!」燕行双目如炬灼烧,要他亲眼目睹泥娃受苦受难,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早知道你罩门在这儿,我又何必辛苦?」夙山阴恻恻地笑了。「跪下!」 燕行直瞪夙山。除了师父先祖,他双膝只跪天地,这等要求无疑是将他的自尊、人格踩在脚下。可想起身后泥娃堪虑的处境,与他不值几文钱的自尊相较,孰轻孰重,立马分晓。 「不——」泥娃撕心裂肺地哭吼着。见他膝头离地又近了几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夹带她的痛心与自责滚落。 「你!唉……」凤岐不忍卒睹,转过头去。 「放了泥娃!」燕行屈于劣势,气度依旧高出夙山半截。他不卑不亢,双眸锐利有神,炯炯灼烧着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夙山。「放了泥娃!」 「不……不要这样……」泥娃泪眼迷蒙,尤其在燕行双膝着地的同时,一阵天旋地转,险险让她站不住脚。是她害了燕行,是她让一只本该翱翔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野燕中箭落地。 「你以为我会就这样便宜你?我倒要看看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夙山趁着局势还能受他掌控,快步来到泥娃身侧,接手架刀,以防出了纰漏。「以前师父总偏袒你,说你认真肯学,比别人多下一番苦工,我明明比你早入师门,却成了你的师弟。你要我放了她,除非你废去一身武艺来消弭我多年来的忿忿不平!」 「夙山,你不要得寸进尺。」凤歧暗自运功,要是燕行真敢废去武功,他绝对出手阻止。 夙山不过困兽之斗,少了泥娃当挡箭脾,根本不成气候。她脖子上的锁炼刀剑不入,但不代表无人可以开锁。 「你闭嘴,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夙山笑得癫狂,彷佛眼中所见,就是一片火海。「燕行,你废了武功,我就放了这女人,她是死是活,操之于你。!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泥娃轻轻唱起,看着燕行的秋瞳一瞬也不瞬,舍不得移开眼。「我总盼着春燕衔泥筑巢,看来今生此景无望,但是你在房内对我说的那些话,已经让我一生值得了,我不能拖累你。」 泥娃忽地赤手握刀,脖子抵着一掠,鲜血如沫飞溅—— 「不!」看着泥娃半睁半闭、俨然未有感知的双眸,颓软而下的身躯,燕行像被抽离了魂魄,只能无助地看着眼前上演的戏码,无力阻止。 他冲上前去,揍开同样为此吃惊的夙山,抱住宛如破娃娃般的泥娃。 周遭天地像被撕裂了一样,鲜血由他按住伤口的指缝中不断涌出。他不敢施力,又怕按压得不够紧,拉锯得他快要疯了。刺目的是她嘴角的笑意,便是他思思念念、在潜龙镇里那抹巧笑倩兮。 湿娃接受他了,但她却不说话了,水亮的眼眸也无法注视着他了。除了一身苦练而来的武功,他还剩下什么?连泥娃都护不了,他要这身武功做什么?! 「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燕行仰天长啸,喉头涌出腥气,洒出点点艳红飞樱。 「糟!」走火入魔之势!「彭止,你先通知我妻子,带蛾皇粉过来止血,再请大夫。快!我们只有一刻时间!夙山,把钥匙交出来,泥娃跟你无冤无仇,放她一条生路。」 「我放她一条生路,谁来放我一条生路?论武功,我打不赢夙剑;论财力,我更是远远不及你。这时候还管君子道义?我不如多拉几个势背的!」夙山举起长刀,往燕行后颈削去,就怕失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凤歧几个箭步向前,凭他的身手,绝对来得及拦下夙山。 殊不知,燕行突然放下昏迷不醒的泥娃,单手向上一撑,牢牢握住夙山的手腕,起身反扭,像头负伤累累的猛兽,使尽最后一分力气朝夙山胸腹饱以老拳。 凤岐闪过两人,扶起泥娃。这小姑娘个头不高,气魄却不输男子,自戕毫不犹豫,即使有锁炼护在脖间,伤口依旧深长,连点穴止血也未有太大效果,难怪燕行发狂成这样。接近天人永隔的悲剧,换作是他,绝对把夙山挫骨扬灰。 「啊——」燕行悲痛狂啸,止不住连篇自责。是他没用,是他窝囊,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泥娃,却让她牺牲自己换他活路。 他宁可死,宁可这辈子做废人! 燕行搭上夙山双肩,扣入胛心将他提起。先卸了他的臂膀,再松了他的手肘,夹起十指往下一压,向外一抽,一指各断成三截。夙山痛到冷汗直沁,嘴角颤抖,见燕行举脚准备废去他的双腿前,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 「住……住手,我给你钥匙,我给你钥匙……」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才知道他把话说得太满,鬼门关前徘徊的身心折磨不是他咬牙就承受得下来的。夙山退至墙边,两手完全失去控制,衣衫也湿了泰半,颤巍巍地奉上钥匙。 夙山以为他交出钥匙就可以幸免于难,燕行却不放过他。踢倒靠墙喘息的夙山,一脚踩上他的腹部,另一脚轮流踢起他两条腿,一转一拉,几个拍掌间,夙山几乎与人彘无异。幸好暂时稳定泥娃情势的凤歧抬头,及时出声喝止。 「够了,留他一条命,把时间省下来陪泥娃才是。」凤歧以为燕行气炸了脑子,一时间找不回理智,见他高举剑指想点夙山死穴,还想上前亲手把他拉回来,后来确认只是废去夙山武功,拿了钥匙马上折回泥娃身边就算了。「这回你还真狠。」 第二十六章 「两年前就该这么狠。」燕行解开泥娃颈上锁炼,抱紧她靠坐在角落里等大夫过来。半干涸的血迹像图腾般无法拭去,每一块都是他心底的疼。他理着泥娃鬓发,不自觉地思索着她那句衔泥筑巢。「师叔,要是泥娃有个万一,麻烦把我们葬在一块儿,简单就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泥娃不会死,你也给我活得好好的!」凤歧急了,站起来打转。彭止腿是有多短,转眼一刻就快过了,他是找到人了没有?「我看我自己跑一跑实在。」 凤歧差点在门口撞上来人,正准备破口大骂,第一个字再呛喉都要收回来。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好好一个人顾到连半条命都不剩!」马不停蹄赶来的温寻蝶气急败坏地把丈夫推开,迅速环视屋内,确定泥娃位置后,连忙取出蛾皇粉替她敷上,撬开她牙关喂了几颗灵药。「还好我人在门口弹琴,要是让彭止那无用书生绕进春松居找我,泥娃娃绝对见阎王去,看你们谁能赔个人给我!」 燕行脱去外衣,撕下内衬为泥娃包扎伤口,听她皱眉小声嘤吟,还以为是他错觉,将泥娃抱起托近,差点引出男儿泪。 救、救回来了吗?燕行抖着双肩,垂首却不敢埋进泥娃颈侧。「多谢师婶……多谢师婶……」 「你……算了。」石敢当就是石敢当,不晓得说过几回别叫她师婶了。温寻蝶站起身,还来不及回头,腰间就圈了一双手了。 「好娘子,多亏有你。」凤歧在她颈肩蹭着,他可不想一口气替两个亲人收尸,还好苍天有眼,一切及时。不过蝶儿怎会无端顶夜,在门口弹琴呢?「是发生——」 轰然一声,震天巨响,顷刻间,天摇地动,湖面炸出冲天火球,春松居立在熊熊火光之中,一半己遭吞噬。 「哈……我不是说了……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哈……」夙山躺在地上,面容迎了些因爆炸震动而由梁柱落下的灰尘,与他一道的门人弟子早已见风转舵,溜得不见人影,若非他一开始便针对凤歧设局,目标就是斗垮春松居,以他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哪还有本事给凤岐颜色瞧瞧?「这下,你不死……也半条命了……夏培馆里的达官显贵随便……一个都能……让你抄家……灭族……」 燕行护着泥娃,虽然由春松居传来的火花与炸声令他忧心,不过怀里逐渐回温稳定的泥娃更让他欣喜万分,就让他自私一回,先别管周遭纷扰了。 然而看着春松居成长起来的凤岐夫妇,哪里肯善罢干休? 「你这混账东西!凤歧被抄家灭族,青玉门也在劫难逃,你是有没有脑子呀?!」温寻蝶想冲过去给夙山两脚,若非震动尚未停歇,凤歧担心这间老房子有倒塌的可能,把她抱得可紧了,否则夙山很有可能咽下他人生最后一口气。「幸好我早把春松居里的大佛小仙请出来供着,真让你炸伤,不管他是不是达官显贵,都够我们难过一辈子。我想你这自私的家伙,连师门都能牵扯下水,说破嘴你也不明白!」 「真的?!蝶儿,你可帮了大忙啦!」凤歧开心极了,钱再赚就有,人命是换不回来的,他还在头疼该如何收拾,才能安抚痛者悲伤情绪。「只是……你怎会无缘无故,把春松居里大大小小都请出来了?」 「你的好师侄拜托我这么做的,不然我吃饱撑着在门口抚琴干什么?我几百年没演出了。」从有孕到生产到坐完月子这么长一段时间,手指都僵了。「他跟我说春松居被人盯上了,对方可能想藉客人显贵的身分来陷害我们,暗杀、下药、绑架、放火等等,什么情形都推演过,就说不准对方会挑哪种方法下手,实在防不胜防,最后决定全收在我眼皮底下管比较安全,明早再请他们离开,清空房宿直到真相大白。只是没想到夙山这王八羔子真用了最激烈的手段,直接炸毁春松居。」 「财去人安乐,至少平安度过一关。」确实要把客人送走,总不好天天要客人吃窑烧鸡、白菜面、肉末葱饭吧? 「嗯,他也挺有本事的,冬藏院整修,他还能在一、两个时辰内,布置出个什么同欢赏月,要向各位宾客致歉并送行的宴席,不然这下可就惨了。」温寻蝶望向窗外,心疼得好像在泣血。没人伤亡固然是好事,春松居毁了泰半终究是事实,还是付了不小的代价。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挣脱凤岐,上前踹了夙山两脚。「无德无才还想学人家霸山称王,我看你撒了百泡尿还照不清楚自己的猴子样,混账东西!」 「夫人,收敛点儿,大夫都不敢进来了。」是说,怎么只有大夫一人?「彭止呢?」 「彭大人领人救火去了。」大夫背着药箱,本来还倦困着,春松居一炸,把他精神都炸出来了。「泥娃姑娘伤得挺重的,凤管事应该喂了她仙丹妙药救急吧,不然以她经毒侵蚀过的身子,铁定熬不过来。燕公子,泥娃姑娘就交给我看护吧,春松居出了大事,你们先忙去。」 「我要顾着她。」燕行不愿放手,人在他眼皮底下比较放心。 「泥娃让蝶儿顾吧,你跟我来,顺便拖上这家伙。」凤岐比比接近昏迷的夙山,等情势稍有稳定,还得讨论该如何处置他。 燕行心中无比挣扎,他怕离开光是一刻,就可能是阴阳两路的距离。 「去吧,别让泥娃娃醒来怪你。有我在,没人鼓动她歪脑筋。」温寻蝶睨着他,是男人就先把大事解决了再来儿女情长,好说歹说,她也练过几年武艺,以前燕行还没来,闲来无事她还能充当武师的缺,要不是她有孕在身,凤岐也不会误请浑球,吓得那一阵子走了不少舞姬跟琴手。 泥娃对春松居的付出有目共睹,即便她怀抱着随时离开的可能,但对任何细节仍然无微不至,亲力亲为,更别说她在孱弱体虚之时还惦念着。待她苏醒而春松居百废待兴,他却未有任何建树,岂不失望灰心? 「师婶,拜托你了。」泥娃在意的,就是他搁在心头上的事。 春松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即使斥瓷建于醉月湖心,水源便利,大火来势汹汹,伴随无预警爆燃的恐惧,根本无人敢贸然进入扑灭灌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看着春松居一寸一寸遭祝融吞噬,近鱼肚白时,才控制下来。 凤岐与燕行分头勘灾,再取春松居全景图对照损毁的部分。 「春拨楼大抵无碍,只是迎了些灰烬。冬藏院全毁,秋收台只剩一楼地基跟部分靠湖畔的厢房,夏培馆面湖心的壁墙全数熏黑。」燕行以指画着全景图,照他圈选出的范围,有六成都需重建。「我问过整修冬藏院的工头,确实引了四名新手。」 「啧,引狼入室,给夙山机会布暗桩。」头疼啊,真是造孽,还好账册全收在春拨楼内,如果连烧毁的物品都得重新清算,季结账、月结账、半月结账打下来,不如收起来下乡种田干脆。 「这……毁了,全毁了!」梓姨抱着凤岐的长子返回春松居。昨夜大火,怕零星火花伤了孩子,她就领着女眷们到别处窝着,先睡过一夜。其实昨夜她没什么合眼,就怕灾情惨重,这下她非连数月作恶梦不可。「我们上辈子是欠了青玉门多少?你义母欠焚光情债,寻蝶欠你情债,泥娃欠燕行情债,现在连春松居都烧了。多少人靠春松居糊口饭吃,现在怎么开业呀……」 「情况没你想象的严重,重建需要人力,他们还怕没工作吗?春松居重建,一砖一瓦都有他们努力的足迹,心还不向着我们?」凤歧陪笑着。 梓姨哀功了得,他头更疼啦!再者,燕行还不知道他义母沁兰跟青玉门的焚光有段牵扯呢。 「梓姨说的,该不会是焚光师祖吧?」燕行见凤岐苦笑已有了眉目,难怪橩光师祖当年会突如其来收了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关门弟子。 焚光师祖在位三十年后退位给鸿渡师父,晚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有日竟带着五岁稚儿回门挂谱牒,认祖归宗赐名鸿岐,正是师叔凤歧「鸿」字辈名号。当时「鸿」字辈的师叔伯们对此相当不谅解,不认师叔身分,若非师叔对武学有过人天赋,众人以为师祖见才惜才,破例收下髦髫小儿,怕迄今还有人口认心不认。 只是没想师祖与师叔的义母还有这层情分,难道是以师徒身分掩饰父子关系? 第二十七章 「人都作古了,多提无用。现下我不在师门,你也一样,不论是焚光、鸿渡,还是夙剑,都随它去吧。做我们的凤歧、燕行不是很好吗?」 凤歧接过儿子,开心地逗弄着,与断垣残壁的惨烈背景相当不搭。 燕行看着这一幕天伦,泥娃要的就是这般简单,而他心系向往的不也是如此?过去种种,就当昨日死,一砖一瓦迭砌而上的生活才是真实。 「多谢师叔提点教诲,燕行铭记在心。梓姨,泥娃状况如何了?」 「醒了,早上喝了些米汤。」梓姨由全景图中抬首,秀眉一皱。「泥娃是为了你才受伤的,别辜负人家。」 「我知道。」他对泥娃的心意,不会因为她老了、胖了、添了疤了,而有所改变。他这辈子,只牵她一个人的手。 「说到做到才是真男子。泥娃对自己很没自信,现在脖子又多了这么长的疤,唉,可怜的孩子,人生一波三折。」真令人感伤,梓姨以袖按了按眼角。说正事要紧。「春松居少说也有半年无法开业,总不好要大伙儿跟我们一起共体时艰,半年不发工资吧?还有发给客人的压惊红包,先订下的期货,月底收款什么的都要钱。 「春松居这几年存下不少净利,不需要太担心。」至少还留了一座青山。凤岐乐观得要命。 「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意外总是措手不及。」燕行是不知道春松居净利多少,半年还是太过冒险,若有临时事故无法周转,要再翻身就难。他比划着全景图,说出他初步想法。「整修先由夏培馆开始,完成前不留置任何客人,业务暂时集中在春拨楼,三楼以上厢房供给艺者使用。但是我们不需要这么多人,可能得出些条件,看能否有人愿意请离。只是春松居遭此大难,风声必定翻腾,留客已属不易,遑论有客远道而来,得赶快着手一连串的新名目,持续到春松居整修完缮,才不至于沦为历史一隅。」 「想到以后有得忙,我脸就黑一半。」现在就叫苦连天,以后更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凤歧叹了一口气,遇上了还是要处理。「先找人来把烧毁的地方净空,重建时顺势修正使用上的不便……唷,彭县令,这么大的阵仗,是想在春松居大门前校兵吗?」 连邻县的衙役都请来了,如果是想抓他们两个安罪名,还挺给他们面子的, 「我是来帮忙的,不用多礼招待。」彭止一脸愧色,尤其瞧见燕行身上己成暗红偏黑的血迹,泥娃自戕的画面又是一阵冲击,再多的自责愧疚都换不回曾经,他怎会答应夙山这种事? 一见到彭止,燕行就想起泥娃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的模样,手劲不自觉加重,将春松居全景图掐出了好大一个洞。 「人家是县令,地方父母官,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来露个脸聊表慰问,意思意思一下。」凤歧深怕燕行新仇旧恨选在今日了结,给彭止一顿排头进补身子,小声提点之后,立刻站到中间隔开他跟彭止,堆起笑容招呼道:「春松居突逢骤变,请恕凤歧失礼,未能款待贵客,还请彭县令见谅。」 燕行当然知道轻重,但要他给彭止好脸色,远比登天还难。 「凤管事不用客气,有用上我们的地方尽呈开口。」彭止连忙摇手,虽然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但他是心里直发毛,受不起啊! 「彭大人有心,就请人先将冬藏院烧毁的粱柱,用画舫运上岸吧。」有苦力,不用白不用,况且春松居有此「光景」,彭止贡献不小,所以用起来一点也不心虚。凤岐比了比身后临时搭好的休憩布棚。「彭大人千金之躯,还是入内休息奉茶。」 燕行忍耐到底,随即转身离去,准备指挥调度清理冬藏院的事情,彭止忖度几回,还是唤住他的脚步。 「燕武师,借一步说话。」燕行不为所动,彭止面子有些挂不住。 「是有关泥娃的事。」 燕行鹰目一横,恶狠狠地瞪向他。「你还敢提泥娃?」 「为何不敢?泥娃还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吧?」彭止说到这儿,长吁一阵。「倘若没有发生昨夜的事,我一定与你争夺到底。我与你相较,前途谁暗谁明立马分晓,可惜我现在连站在泥娃的面前都感到惭愧,如何与她同处,甚至说上一句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废话连篇,长吁短叹,是想引谁可怜?燕行不屑极了。 「有两件事。第一、我要带回夙山。」 「作梦!」燕行冷厉回绝。「夙山恶贯满盈,我岂能纵虎归山?若非杀你会为师叔带来后患,我连你都不放过。」 「你错了,我不是为了救回夙山,我是为了能亲自监斩他。」彭止语出惊人,燕行难得有意听上他一句。「除非将他送交官办,还有其他方法吗?把他关回思齐洞,难保还有支持他登位的弟子。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徇私护短。夙山助我登榜不错,可我也用尽朝中关系助他重见天日。朝廷百官多半不愿插手江湖纷争,我己捉襟见肘,不可能赌上我项上乌纱,继续助纣为虐。」 燕行眯起眼,睨看彭止。交由官办确实比较省心,亦无须分神顾及夙山在青玉门里的动向,再说彭止此举与窝里反无异,就算夙山有能力清算反扑,首当其冲的也是彭止。「好,我信你一回。第二件事呢?」 「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待泥娃,切莫负她一片真心,我在此,衷心祝福二位。」彭止深吸一口气,才能平和道出这折磨他的祝福。泥娃肯用鲜血为燕行铺一条活路,他还有立场跟资格争吗? 「不用你祝福,我也会好好对待泥娃。夙山被链在正门金桂下,钥匙找师叔取吧。」燕行语毕,甩头就走。泥娃好或不好,本来就不是彭止关心得上的事。 小小一个彭止,他根本不想放在心上,他只想泥娃赶快痊愈,春松居在最短的时间内可以重建好。待一切有了崭新风貌,他就带泥娃回去他们初相识的故乡。 【第十章】 春松居重建,燕行、凤歧蜡烛多头烧,亲自监工进度,挑选建材摆设,调度收支及进货数量品项,夜战庆典名目以维持春松居名气,更不时得花时间归纳相左的意见,再将手边的事务下派。 又因春松居几乎半毁,连合作多年的商家都怕血本无归,纷纷要求白纸黑字,订定合同。凤岐不是孙悟空,学不来七十二变的本事,便与燕行分头进行,为了服众,就将燕行拨櫂为副管事。 尽管事务繁重,常一忙就省了吃饭,每到酉时,不论燕行正与商家协议合同细节,抑或研拟节庆名目,一定放下手边工作,亲自炖煮补汤,顾炉煎药,一匙一匙喂养历劫归来、体虚孱弱的心上人,未有例外间断。 「我伤收口了,身体也调养得很好很顺利,有能力照顾自己了,你别担心我,净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泥娃咽下一口金黄鸡汤,滋味有甜有酸。燕行对她呵护备至,把她融成一滩春泥,但她更心疼燕行眼下的阴影。有时间替她炖汤熬药,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眯盹儿也好。 她现在无力为他分忧解劳,还增加他的困扰…… 「别咬,会疼。」燕行抚上她不知不觉间紧咬的下唇。这些话,她不是头一回说了。「不能经手你的三餐,至少要亲自调养你的身子。泥娃,我已经让步了。」 「你胡说!我知道你疼我,但凡事不能太过。凤大哥升你为副管事,责任不比以往,你又要厨房在为我送饭菜前,一定要先让你试吃。你忙着春松居的事,还得烦心我的事,别让我这件小事拖垮了春松居的大事,我真的很担心你累倒。」她说着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春松居跟你比,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燕行将鸡汤搁在床头的茶几上,再以手为她顺发。「我会如此卖力,除了报答师叔的恩情外,就是为了实现对你的承诺,累积实力带你回潜龙镇开业。但少了你,我做这些就全然没有意义了,你教我如何本末倒置,将自己最重视、最要紧的事情放到量后?而且我做的根本不够。」 「阿行……这样就够了,够好了,你不要再勉强自己,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如果要拿他的身体健康去换,她如何开心得起来?只要待在有他的地方就是家了,不用特意回到潜龙镇寻根呀! 第二十八章 「我差点失去你。」燕行语气一沉,摊开双掌,忘怀不去的恐惧再度如黑幕罩下,毫无空隙地包裹着他。「有一瞬间,我真以为你走了,回不来了,我再也握不住你了,我好怕一转身你就不见了。我恨我自己没用,我恨我自己无能,我什么事都做不好,留下的只有无比的悔恨,我想保护你啊……」 「我在这里,阿行,我在这里呀!」泥娃将手搁进他的掌心内,他的恐惧原来这么深。「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在你身边。」 温姊姊说燕行在事发后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事情忙完一个段落就会捱到她床边,探她的呼息是否还在。她以为事过境迁,一切恢复往昔,就不去追究了,没想到他搁在心里搁这么深,真让她心疼。 燕行将她的手握得牢牢的,心里踏实了点,像黑暗中透出的微微曙光一样,让人欢喜安心。「一时情绪激动,没事了。」 鸡汤凉了,浮上一层油水,燕行没打算让泥娃喝了腻味,取来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补药,细心吹凉,温柔地喂着她。 这药很苦,喝下喉头却滚出阵阵甘甜。泥娃透着氤氲水雾含泪凝望,所谓良人,便是如此吧? 任凭燕行、凤歧点子再多,总有瓶颈停滞之时,再说每年节日就那几个,不会求神拜佛抽签诗就能多一个中秋或端年,燕行索性就用上龙虎会的想法,先联系铜安当地的商家摊贩,再请商队带出消息,聘邀各地有志者参与。 泥娃一听到春松居要办龙虎会的消息,就一直央求燕行带她出去瞧瞧。调养了好几个月,怕吹风都不敢出门,快把她闷坏了。 她的身体不能说全好,至少体力跟精神恢复了八成,燕行便特意在龙虎会期中留了天空闲,带她出来透透气,散散心。 挂了一盏盏花灯下的湖径步道,两排皆是各地前来参与的商家展位。花灯一样绘上不同故事图画,在在让他们回味起当年在潜龙镇里搏龙虎的情形,两两比照着也有趣。 「以前有好多想要的东西舍不得买,每天总期待着龙虎会快来,现在几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反而是思念起潜龙镇来。不知道『凤来客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泥娃语气充满怀念,不是说现在的日子不好,只是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以前被人追着满街跑的日子反而显得可爱。 「不管『凤来客栈』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有办法变成我们想要的那样。」燕行轻快愉悦的语调感染了泥娃。看着她的笑,顺到她颈间的伤疤,心里头割也割不掉的疼,只能化作怜惜更加爱护她,替她着想。「我问过,苏媚没有把『凤来客栈』卖掉,过两天我再请人打探她的下落。」 「嗯,苏老板若无意回来,我在春松居磨练出来的本事,应该够她承认我有能耐顶下『凤来客栈』,不然就抬出你春松居副管事的名号吧。」 泥娃走马看花,一摊逛过一摊都没上心,直到瞧见了写着「桃花紫玉珠钗」的红字条,才停下注目实体。 「喜欢?」燕行挑了只珠钗细看,做工不算精致,拿远些看,倒挺衬泥娃清新的气质。「摊主,这怎么搏?」 「你是燕行副管事吧?夫人既然喜欢,这珠钗送二位,不用搏。」 摊主认出来人就是当初与他打合同的燕行,灿笑摇手,神速将珠钗包好递上。 「我不能带头坏了规矩,摊主不搏龙虎,这珠钗我买下——」 「别别别,受不起!我这摊位要搏龙虎简单,猜钱币在哪个杯子里。」 摊位上三只酒杯,摊主将钱币置于中间那只,飞快地交换移动,泥娃跟没多久就昏头转向了,哪里看得清楚。 「副管事请猜。」 泥娃看着燕行右手比过左边,来到右边,又返回中间。来来回回,她都紧张起来了。「怎、怎样?猜得中吗?」 「这三只,没有一只盖着钱币。」听得泥娃「咦」了一声,燕行爱怜地笑了,顺了顺她因用头而凌乱的头发后才替她解答。「在你一开始盖下酒杯的瞬间,就以小指将钱币扫进衣袖里了,在右手。」 「这是舞弊吧?要寻常人家如何猜得出?」混娃难得恼怒。又不是每个人都像燕行一样身怀绝艺,再说看上珠钗头饰的,不都是妇道人家吗?要是影响了春松居的名声,燕行提议的龙虎会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夫人别恼,素闻副管事本领高超,我只是一时技痒想测试测试,切莫见怪。寻常游客我就照一般规矩走,不敢卖弄。」摊主毕恭毕敬奉上珠钗。 泥娃道谢收下,离开几步后摊开包裹好的珠铰。她本无意搏龙虎,却因她留意注目,此时此刻就在她手心里了。燕行为了讨好她,根本就是把她当成娃娃疼了。 「我替你簪上。」他没替姑娘簪过发饰,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手动重,戳疼了她。 「这里。」泥娃不禁轻笑出声。指着梳起的发鬓,给他明确的方向。「我本没要这只玉钗,是想起有回我选木梳,问你桃花好,还是梅蕊好,你说桃花适合我,才停下来看看,可惜那把木梳烧掉了,想来真伤心。」 「走,再买把木梳给你。」燕行牵起泥娃素手,往前走去。龙虎会的展位全经他的安排,有什么,在哪儿,他多半有眉目。 「欸?」他真把她当娃娃疼啦?她都重新换了把木梳了。泥娃笑意不止,这男人,干脆把她绑在身上跑好了。 泥娃愉悦的心情,在止步的瞬间如荼蘼花谢。燕行带她来的木工摊子,摊后站着的,不正是她养父养母? 燕行听过她的故事,见过她养父养母本人,除非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否则不会认不出来他们的长相。这里的摊位合同都是燕行出面协议的,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泥娃不愿细想,不敢多看。匆匆忙忙,转身就想离开。 「泥娃,我是爹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曾父老泪纵横,看着女儿不谅解的目光,更是自责不己。「十几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找?你早就不要我了,还找我做什么?你是在找你的良心吧?」她一直逼自己不要在意,过去的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掀她的伤口?泥娃直瞪燕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心里的苦,为何还要来刺激我?」 「你慢点说,别急。」她声音都哑了,嘶裂了,听在他耳里是无比的疼。「我就是知道你心里的苦,才找回他们想解你的心结。」 「……你这话什么意思?」泥娃故意不看曾老夫妇,还有他们身后一脸期待,又不敢靠近的弟弟、妹妹。尽管如此,在残屋败瓦不见天日又遭抛弃的回忆交杂之下,盈盈热泪早已汇于下颚,落至黄土。 「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是他们当初不要你,你才会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努力,最后都将遭到遗弃,即使我奉献此生证明,到我俩白头,你还是会心存疑虑。」燕行圈抱住步履不稳的泥娃,强迫她面对可称为梦魇的曾家人。「听听你爹娘的说法吧,不然把你内心的不平发泄出来,让他们知道你的感受,别一个人承担。」 泥娃泪流不止。她不想哭,却克制不住。燕行不让她走,她不让曾家人靠近,三方僵持不下,围观的人却愈来愈多,不管怎样,家丑不好外扬。她冷着声道:「回春拨楼谈吧,这里不适合。」 「好,你说什么都好。」曾父与曾母两人摊开布巾,儿女们帮忙把货品全扫进去,包好打结,由曾父背上。 泥娃本想多嘴,要他让给儿子背,却在弟弟走出摊位时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瘸了。 曾父叹了一声。「压坏的。他伤得很重,流了满地血,你妹妹也被砸中头,两个都昏过去不能吭声。我跟你娘一人抱一个,就怕迟了救不回来。我们也想救你,也想挖你出来,可惜我们分身乏术,只能哭着跑下山再赶回来救你,谁知道我们把破房子清空了,都没找到你的人。我跟你娘急坏了,不晓得你是不是让人抱走,等你弟妹好了,我们就四处摆摊找你。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终究还是我女儿。」 「……是真的吗?不会是说好听话骗我吧?」如果他们真的找了她十几年,真的还认她这个女儿,她是否能再唤他们一声爹娘? 第二十九章 「当然是真的。」曾小弟从随身行囊翻出一尊木造刻偶。「爹怕他忘记你的长相,刻了四尊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们每人身上都放着一尊,也方便找你。姊,别跟爹娘赌气了,为了找你,他们老了不少。」 以前吃不好、穿不好,瘦得跟猴子一样,泥娃长大变了很多,刻小人偶只是思念的寄托罢了,起不了寻人的实质作用。 「我……」泥娃万分踌躇,幸好燕行托着,不然她一定瘫软倒地。 「他们心里一直有你,你也一样。」燕行在她耳边呢喃安抚。他知道泥娃怕,怕得到后又失去,但是不踏出这一步,她永远走不出阴霾。「别怕,就喊吧。」 泥娃一霍,抬起汪汪泪眼,看着年迈的父母,已长大的弟妹,悲喜交错惹得她一阵头疼,差点就昏倒在燕行怀里。曾父、曾母见状,担忧地趋上前去,看到泥娃颈间的伤疤,更是不住地喊着可怜的孩子。 「爹……娘……」泥娃终于喊出声。十几年了,她压在心里的结,总算松了。 「孩子啊——」一家子抱头痛哭,就算遭人侧目又何妨呢?高兴都来不及了。「燕公子,真的多谢你,要不是你帮忙,我们每年四月十五还傻傻地跑到潜龙镇里打转,逢人就问『凤来客栈』的泥娃今年有没有回来……」 心酸的是,他们还不清楚「凤来客栈」的「泥娃」是不是他们家的「泥娃」呢。 「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跟泥娃成亲,总要有高堂见证主婚。」他最起码还能向师叔、师婶奉茶,泥娃呢?他们真的如愿成亲,恐怕心里还是空了一块吧? 燕行提及婚事,周遭全竖长耳朵细听,就怕漏了第一手消息,十尺内突然噤声,远处不断有人探问原由,人潮逐渐往这儿聚集,泥娃想跑也跑不了。 「你——你说哪儿去了?」与养父一家才刚尽释前嫌,激动翻腾的情绪还没消受完全,他又说什么成亲,是想一口气窘死她吗? 「正经事。」燕行再严肃不过,平时不苟言笑的他,霸气再度上乘。 「我已经向师叔表明心意,他明言若我想昭告天下你是我燕家妇,最好趁着春松居落成之际一道迎娶,定为春宴,否则就要等到明年开春,择日安排,才是妥当。」 他根本不想再多等一年,他想日夜守着泥娃,守着他到现在还无法安稳的心。 泥娃颈间的伤着实骇着他,恨不得把她拴在腰间,不论何时何地都带着走。 「娶我女儿,为何非得春天不可?」曾父忍不住一问。好不容易找到女儿,三个月后就得送女儿出阁,心头滋味是难以言喻的混杂啊! 泥娃也想知道,只是旁人远比她殷切数倍的目光让她无颜抬起头来。虽然她与燕行早就是铜安城里公认的一对,只差挑个良辰吉时拜堂成亲,挽手交杯酒一饮而尽。不少熟客巴着她问过婚期,除了笑笑带过,她从未正面肯定,其实心里也盼望着这天到来,即使她嘴上说着不要紧、不在乎,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只是她不知道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定花落之时…… 「非春天不可。春宴,春燕,宴取燕意,对师叔来说是指春松居如春燕归来,尾系荣景。对我来说是指……」燕行执起泥娃双手,目不斜视,眼里只容得下她。「春燕归来,衔泥筑巢。」 「衔……衔泥筑巢?」泥娃心里咚了好大一下,思绪被洗得一片空白。「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好怕……这一切,又是假的,转眼间我又什么都没有……老天爷这回是真看我可怜,想弥补我过去的苦难,还是又想开我玩笑?」 「我不知道。」燕行这句话像泼火的水,纵然泥娃在心里燃起几千支、几万支名为希望及期待的蜡烛,这下也全灭了,可是他下一句话,又把泥娃扔到云端里,飘了起来。「但老天爷要收走你的一切,除非我死,否则它无法从你身边带走我。我赌命了,你呢?愿不愿意让我卫泥筑巢?」 「我……」泥娃窘死了,在外面他怎么不继续当他的石敢当呀? 「愿意吗?」他只要答案,明确的答塞。尽管他对泥娃有十足信心,还是想听她在众人面前亲口应允。 「嗯。」泥娃低下头,羞红了脸。也因为多年愿望一夕成真,喜极而泣。 看着燕行紧握不放的双手,泥娃喟叹一声。以后就是这双手领着她走一辈子的路,她想了好几年才能牢牢牵上的手,不论有多辛苦、多艰难,她都不会放开。 她一旦握上了,就是她的。老天爷,别再来跟她抢了。只有这一只,她也只肯让这一只春燕衔泥筑巢呀! 泥娃开始里外忙了,温寻蝶也是,初一、十五抚琴不够,现在天天都来找泥娃商讨婚事细节,布置嫁妆,讨论刺绣花样。泥娃的父母也乐在其中,龙虎会的摊子索性让儿女顾,全天转着大女儿的终身大事。 「当年我嫁给凤歧,梓姨开心到差点没奔月了,给我试这试那,可没累死我,不过今天我总算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了。」温寻蝶挑着玉镯金饰,试闻胭脂水粉,务必要把她的泥娃娃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别太华丽,典雅就好了,我爹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这几天看来挺落寞的。」爹娘本想拿出多年积蓄替她张罗婚事,可是连温姊姊手上一只最平凡不过的戒指都买不起,心里头难过失落,甚至差愧难当,开不了口只能咬牙忍着。她看了不舍,却想不出法子安慰,毕竟连她一月收入都足以报过爹娘一年。 「燕行不是请他们做一组衣柜吗?亲手做的,心意可抵千金。再说,让他们知道你有钱可以让你弟妹读书、医脚,以后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你,你就不用时常惦记着会被丢下、会被抛弃,连我待你再好都觉得着不了根……唉,真教我难心伤过呀!」温寻蝶按按眼角,可她哪里想哭。 「都是我不好,温姊姊别难过了。」泥娃晃着温寻蝶衣袖,就怕被当成忘恩负义的人。「春松居里大大小小待我可好了,是我自己过不去,才整天疑神疑鬼。」 「知道就好。依我看,待你最好的还是燕行那尊石敢当吧?可惜我没亲眼看见他在龙虎会当众求亲,说要衔泥筑巢的画面。」跟当年与她刀剑相向,不通人情世故的夙剑截然不同。「不过男人是要看婚后,不是看婚前,如果他欺员你,尽管跟我说,温姊姊绝对替你出一口气。」 「说哪儿去了,温姊姊就会取笑我。」自从龙虎会后,她不知道被取笑多少次了,都怪燕行那家伙,私下讲就不作数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泥娃愈想愈害羞,脑门都快起火了,只好作势收拾旧衣,清出空间摆放明后天就会送来的新衣裳。 「好旧的护身符呀,又大又厚,你从哪里求来的?」温寻蝶从地上拾起护身符,估计是从泥娃的旧衣里掉出来的。 「啊?这是我前东家送我的护身符,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呢!」苏老板替她求了支签,要她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再开,可是再苦再难她都咬牙撑过来了。 泥娃接过护身符。担想没什么时机能派上用场,现在开也一样,便取出里头一迭厚纸……厚纸?一般庙里的签诗不可能这么厚吧?老板是替她求了几支呀? 「这……这不是地契吗?」温寻蝶一眼就认出,哪像泥娃还迷迷糊糊。 她仔细一看,惊叫声不亚于温寻蝶。「这是『凤来客栈』的地契呀!」 里头还有一张纸笺,泥娃抖着手,差点握不紧。 这是最后一项我能送你的东西,要顶下,要售出,全听你的意思。你一直想有个家,我就算替你买,帮你盖,你得到的只有更多无法承受的空虚。不管你什么时候打开护身符,「凤来客栈」就是你的,希望这张地契能成为你的后盾,能帮你找个好婆家,能解决你生活上的困境。别以为我离开潜龙镇就真的抛下你不管了。 泥娃哽咽无语,爹娘如此,苏老板也是如此,大伙儿都待她不薄,是她自己胡思乱想,以为她这一生最终命运,只有飘零一途。 「你该不会想离开春松居吧?我会很孤单的。」温寻蝶陪她看完纸笺,笑着问,任凭谁都能轻易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舍。 第三十章 「温姊姊,我……确实有这个念头。」泥娃将她与燕行的计划跟温寻蝶说了一遍。她也有挣扎,但事情总无两全的时候。虽然跟燕行到哪儿,只要两个人相知相守,再辛苦都甜蜜,只是能有共同的梦想作为前进的目标,像温姊姊跟凤大哥一样共同努力经营一间茶馆,不也吸引人吗? 「泥娃娃,你长大了,温姊姊怎么会阻拦你的路呢?只是凤歧好不容易栽培出可以信任的左右手,你们可以等到落成后,业务稳定了再回潜龙镇吗?」她总要替丈夫说说话,省得他的苦瓜脸愈拉愈长。 「当然。我想燕行不会辜负凤大哥的栽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他们重整「凤来客栈」的资金也是从春松居里赚来的,说走就走未免太过现实。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家燕行最好!」她都快翻白眼了,拼命褒自家瓜甜! 「温姊姊又取笑我!难道你们家的凤歧管事不好吗?」她自个儿不也是帮夫挺夫?她们两个彼此彼此。 「好呀,敢笑话我?翅膀硬了是不是?看我怎么教训你!」温寻蝶曲起十指,往泥娃腋下攻击去。 「啊——哈哈哈哈哈……好痒呀……好姊姊,饶了我吧——」泥娃笑躲着,两人绕着圆桌疯狂打转。 忙里难得偷闲,回潜龙镇后,这机会情景更加难得,泥娃岂不珍惜当下。 回首过往,其实,她是个幸福娃。 春松居落成开幕,各地贺客将铜安挤得是水泄不通,靠着春松居人潮赚钱生活的小贩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春燕也飞入寻常百姓家。 尽管春宴己过,人潮清散许多,然城里走动的人数比起过去数个月,确实收有倍数之效。有道是有人就有钱,凤歧请回先前整修时遣走的说书先生们,在铜安城的东西南北,桥头桥尾设说书茶棚,将春松居前后沿革改编了一遍,从焚光、沁兰,凤歧、温寻蝶,一路说到燕行、泥娃,各有各精采绝伦的故事。其中最有共鸣的便是衔泥筑巢的桥段了,因为有来参加春宴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呢! 素闻管事凤岐在春松居重建期间受了不少燕行死板个性的气,每天七窍都要生烟一回,总嚷着有天要加倍讨回来,让他吃苦当吃补。大伙儿猜测燕行娶妻绝对谈不上平顺二字,不料却无风无雨地来到了迎亲当天,风平浪静得让人好失望。 正当大家以为没好戏可看时,新娘却离奇失踪,燕行怒发冲冠,直奔县衙提起彭县令的衣襟逼问泥娃的下落,双眼像要迸出两条火柱烧死对方,就是探问不到任何消息。全铜安城里像要发动战争一样,全城戒备,因为燕行肚里像埋了无数炸药,板长脸挨家挨户搜,任谁都不敢靠近他一步。最后发现新娘被带到刚落成的冬藏院屋顶上,跟台柱琴姬温寻蝶在一块儿,帮忙找人的民众都不知道绕几圈铜安城了。 话说燕行准备一跃而上救下泥娃时,第一个跳出来阻止的竟然是凤岐,令他脸色瞬然一变。 「师叔,你这是何用意?」 「放心,我只爱蝶儿一个,天地可表,不是来跟你抢亲的。」凤岐呵呵笑,一双丹凤眼闪着算计精光。「只是泥娃追求者众,连本城县令都拜倒在她裙下,最后花落你掌心上,难免落人口实,说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输得心不甘情不愿,还扬言此生不上春松居,免得忆景再伤情。我们是自己人没错,客人的心思总要顾及不是?所以你想娶回美娇娘,除非你能过关斩将,让他们心服口服。」 「放马过来!」燕行仰天一啸,看得在冬藏院屋顶上的泥娃是心惊胆颤。 「温姊姊,你请凤大哥别多刁难燕行,让他顺利过关吧。」 「别心急,凤歧懂得分寸,我们俩看戏就好。」温寻蝶安抚着她。 挑战琳琅满目,活似在搏龙虎,从对句、猜戏曲,到搬货比快、 比力气。燕行从头到尾不苟言笑便罢,眼神越发有杀气,近一点看的小娃娃还被吓哭了好几个。 「最后一关,就由我出马。」凤歧笑呵呵地半走跳到燕行面前。许多年没活动筋骨了,以前扣人脖子的手指,现在拨算盘说不定还比较灵活呢。「在思齐洞时,我们每天过招,今天就好好回味一下。」 「就请师叔指教几招了。」燕行先揖一礼,随即往凤岐右颈削去一掌,动作快如闪电。原先两人起码有十步之遥,才眨个眼,便己近身对打。 燕行出招严谨沉稳,拳腿交错使用,攻势绵密未有间歇;凤岐则多变难测,专门见缝插针,往往不按牌理出牌。虽然师出同门,却有两道截然不同的气势。 两人由春拨楼踩回廊顶,一路战到秋收台还未分出胜负。温寻蝶灵机一动,抛出袖内丝带圈住回廊梁柱飞身而下,命乐师们奏起战乐。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连琴姬都深藏不露,难怪春松居不请武师,更难怪凤管事独钟燕行。 双方对峙如火如荼,未有一方显露败迹,掌抵拳,脚拼腿,出招拆招,流畅如风,气氛情绪汹涌澎湃,连泥娃都看得入神,忘了登高恐惧。 「别打了,再打就过吉时了!」喜婆吼了好几回,都快哑了还是捉不着新郎官的注意,只好冒着被众人唾弃白眼的危机,中止战乐演奏。 凤管事要她挑吉时,再往前数五个时辰告知燕行,果然另有安排。来客能见到这等盛事,也不枉千里迢迢赶来铜安城内一睹春宴风采。 「好!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凤歧收手整装,唤起掌声如雷。「你别误了吉时,快去迎娶美娇娘吧。」 「多谢师叔指教!」燕行一扭,立刻跃至冬藏院顶抱下泥娃,终结秦晋之好。 这一段,真让人津津乐道,足足三月不退烧。 「师叔,够了吧?你还要人说多久?」燕行站在春拨楼三楼露台向外看,光是他双眼能及之处就可点出六处说书茶摊,虽然他听不见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但瞧他们比划的方向从冬藏院到春拨楼,又指到秋收台,相去不远就是他娶亲的桥段。 「是呀,凤大哥,把茶摊收了吧?再说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了。」泥娃为燕行端来热茶润喉。她这几天出门,都有生人指着她窃窃私语,不时听见有人说她幸运,能嫁到好人家。 「你们夫妻俩今天请我来,就是要说服我收茶摊吗?」凤岐逗着赖在温寻蝶怀里的儿子吃饼,等泥娃的肚皮有好消息,这小家伙就有玩伴啦! 泥娃与温寻蝶互看一眼,了然于心,还是放他们师叔侄自己去沟通吧。 燕行摊开「凤来客栈」的地契,走进厢房,放在凤歧身旁的桧木桌上。「我跟泥娃打算回潜龙镇生活,顶下『凤来客栈』。」 「……」凤岐一度无语,好像家被拆成两半一样,苦涩难言。「从我这里偷学完功夫,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我知道师叔苦心栽培,是希望我能分担春松居的事务,然而我与泥娃无法忘情潜龙镇,那里可说是我们两人的故乡,我们想返乡归巢,还望师叔成全。」他与泥娃讨论好几夜,想了几种说词,最后还是决定开诫布公,挑明了讲。 「什么返乡归巢?讲得真好听,不然春松居给你顶一阵子,我带蝶儿帮你顾三个月的『凤来客栈』!」明明就是嫌事情多想跑路嘛!要他顶回所有工作?门都没有! 「师叔,你可以认真点吗?」燕行只差没眯起眼了。 「那你可以别这么认真吗?」凤岐看来相当焦躁,连拿来逗孩子的饼都送进嘴里没滋味地嚼着了。「你们要离开……这……头疼呀……」 「请师叔成全。」燕行退后一大步,作揖低首,久久不抬。 泥娃见状也跟着放下杯子,鞠躬请愿。 「你左一句成全,右一句成全,我要成全了你,我自己就不全啦!」 也不是不能让燕行离开,燕行还没来春松居成为他的助手前,自己不是也挑大梁挑得好好的?就是吃味他能半隐于市,做他的乐活神仙,与娇妻双宿双栖又不怕底下的人少赚钱嘛!凤歧连啧数声后,突然双眼一亮,贼贼地笑了起来。「你要离开,成,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燕行忽感不妙,但是在他向师叔开口前,就已经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了。丘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化解。 「让『凤来客栈』成为春松居的潜龙分部!」 「什么?!」燕行与泥娃同时惊呼,「凤来客栈」的规模连冬藏院的一半都不到,怎么当春松居的分部? 难道,又要改建扩增?之前才刚忙完一阵的事,又要重来一轮? 这……这不是捉弄人吗? 尾声 【尾声】 潜龙镇 燕来居 为报师叔提携之恩、收留之情,燕行与泥娃商量之后,「凤来客栈」作为春松居的潜龙分部又有何妨?潜龙镇非富饶之境,能带回人潮造福乡里也算喜事一桩。再者,此处再有菜荣景,也不会像春松居一样镇日忙碌,奔波不停。 为了一致,「凤来客栈」更名凤来居,凤岐闻言酸不溜丢地扔了一句「又不是我回乡,凤来居个屁!」,因此最后更名为燕来居。 「今天天气真不错。」泥娃步出燕来居,仰首迎接洒落的细碎晨光,带着草香的微凉气息总令人心旷神怡。回到潜龙镇后,她每天都好满足、好开心,可能连作梦都不自觉微笑呢。 「披上,你此刻情形轻忽不得。」燕行皱眉轻斥,替她绑上披风的动作及如暖阳般的眼神,却足以让冰湖开出朵朵香莲。「没见过像你这般不省心的孕妇,非得我请爹娘白日全跟着你不成?」 「别,我注意点就是了。爹娘辛苦了大半辈子,是时候等含饴弄孙就好,别惊动老人家啦!」燕行很宠她,拿她没辙又舍不得骂的时候,就会把爹娘请出来镇压。 她把爹娘弟妹接来潜龙镇,买下城西那块地,盖了间屋子安顿他们。替妹妹觅了门亲事,是碾米厂老板的二儿子,个性朴实,是老好人。弟弟的腿治不了全好,至少能定期调理,以免年老变天就受罪。意外的是,他在账目上颇有天分,教几回下来还能指正更好、更方便的记账方法,帮了他们不少忙,连凤大哥都想来挖人。 「你不过才去一个时辰,让我跟着又没关系,不会累着的。」他在以前渡船的地方搭了间树屋供宿,让客人欣赏流萤明月,耳听蛙鸣,但又怕坏了环境,美景不再,所以树屋一夜只能容纳两户客人。他也日日监工叮咛,就怕工人铲了芦草。「还是你放心留我在家,让我无事跑跑堂、端端菜,任人吆来喝去,添茶倒水?」 「真斗不过你。」燕行拢紧她身上的披风,将她的手放进他臂弯中。「冷了就往我身上靠,知道吗?」 「知道,不会浪费你的功用。」泥娃忍不住娇笑出声。真没想到有天有人会把她搁在心上,护在掌中,怕她冷了、饿了、伤心了。 泥娃一手挽着燕行,一手护着肚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才踏出几步,耳际忽闻乌鸣叽啾,她回身抬头一望,喜上眉梢。 「阿行,你看,燕子在梁上筑巢呢!」真的是燕来居了。 「是啊,我也在这里筑巢了。」安身立命,有妻有子。 燕行与泥娃相视而笑,能走在一起,上天真的待他们太好、太好了…… * 编注:关于凤岐与亲亲娘子温寻蝶的爱情故事,请见采花922《擒凤》。 后记 【后记 梁心】 盼呀盼,总算让我等到天气变冷了,姜母鸭、羊肉炉,你们不要跑-- 上个月死党胖胖从台中回来,拉了我跟胖妈还有胖妹小蜜去吃姜母鸭,只因为她怀念死立冬跟同事进补姜母鸭的美好滋味,还没隔几天又去进补第二回。当时小蜜生理期来不能吃麻油,还是被架上机车载走了。 「有谁吃姜母鸭跟我一样可悲的?」小蜜甩着高丽菜,就是希望能把麻油甩掉。「胖真的很机车耶,她上次回来我也生理期,问我要不要吃cold stone,这次回来拖我来吃姜母鸭,我真的很想咬死她耶!」 「啊?」那时我喝着汤,开心死今年第一次的姜母鸭。「也太刚好了,胖是你的生理期大神吗?」 话说我有位朋友闪亮兔子,每回我只要放出要去台北找她的消息,她的生理期就会来报到,几次下来,我就多了个封号——生理期大神。 不顺的可以找我(被打)。 「她就一个月回来一次呀,有够刚好的。」我看到小蜜甩高丽菜好像在甩胖胖的头,啃鸭肉好像在啃胖胖的肉,我也很努力地帮她发泄怒意。 「呃,我好像醉了耶……」我知道自己千杯不醉,因为一杯就倒,所以喝酒只要茫了就会停了,但是这次是我头一次觉得自己「醉」了,头好痛! 「你也太夸张了吧?!」小蜜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胖胖也一直笑我酒量比她差。 结果刚摔车,脚还一大片乌青未消的小蜜还得骑车载我回家。 「我要咬死你跟胖胖!」在后座半昏迷的我只记得这句话。 更杯具的是,当天晚上洗完澡我就全身起酒疹了!妈呀,又热又痒又胀!我知道我会起酒疹,差不多第三罐玻璃瓶装的海尼根量就可以让我生不如死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因为姜母鸭起酒疹呀!老板呀,你是下料不怕,加高梁了吗? 抓了两天,我就请假去看医生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好想吃姜母鸭,好想吃羊肉炉,偏偏我家大熊两个都不吃!他讨厌姜味,讨厌羊肉的骚味,还不如买国民便当打发他。 上个月我家大熊的生日,请假去看医生时偷偷地帮他订了蛋糕。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他太爱我还是怎样,他计算机登入facebook是我的账号,连手机打开也是我的帐号,为了帮他筹备生日派对,偷偷召集朋友替他庆生,我用他的facebook办活动,设了一个多月他都浑然不知…… 今年上半年度说要减肥,下半年度确实是瘦了七、八公斤,可能是我重在骨头,所以朋友听到我暴肥的体重时,整个下巴都快要叩地了,为了激励我回到五年前的体重,竟然说我瘦回去要请我吃五千块的鱼翅餐! ……但是复胖两公斤要回请。弘毅先生,你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吧?! 会开始下定决心减肥,全靠我家大熊一句话。 记得那天我约了朋友吃烧烤,是一间老古厝改的烧烤店,古色古香,我特意换上了新买的衣服,贴身短版灯笼袖,豹纹纱深得我心,出去开开心心玩了一个晚上,回到家大熊就「啧」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以后你还是别穿这件衣服,等你瘦了再说,你看肉肉都把衣服挤上来了。」 听听,这是人话吗?我气炸了,开始下定决心减肥,无油无盐水煮青菜,不吃淀粉,结果我那段时间脾气超暴躁,注意力也很难集中,看到鸡排会抓狂,曾经想吃鸡排想到起肖,结果大熊不让我吃,愤而离家出走…… 后来瘦了,跟大熊算总账,结果大熊竟然说—— 「我觉得我说得很婉转耶。」 谢你喔,如果你说得不婉转,我现在可能皮包骨了,不会还有软软的肉陪我过冬!把你的抱枕通通减掉! 虽然没有瘦回以前的体重,但是做的古装都可以拿出来穿了,暴肥的时候腰带都系不上,不管我多努力吸气都没有用。加上朋友推荐跟帮忙,上了淘宝网买假发辅助品,马上就来约小凯文外拍。 小凯文封cam了一段时间,换了新相机开始约外拍,每次我都刚好没空。 「大仔要歪拍呀?这个礼拜日好了。」 这礼拜日?!真是择日不如撞周呀!因为小凯文要到我老家附近吃喜宴,就决定杀到南鲲鯓大鲲国外拍。 很久没有在乡下老家整装,而且是全副武装,要是一个失误就要卸掉重来,所以我把小蜜叫来我家扔给我妹当诱饵,省得那尊快满四岁的小恶魔来扯我的假发跟眼睫毛…… 化到一半,我爷爷突然叫我—— 「来喂你阿嬷吃饭。」 囧,爷呀,难道你现在看不出来我大小眼吗? 为了不让我奶奶受到过度惊吓,急急忙忙地把妆容化好,可能太过紧张,事后闪亮兔子看照片,惊呼了。 「爱人,你的妆好凶狠啊 !」 ……算了,往事己矣(泪)。 我以为很久没有整装了,手感会不见,却意外地顺利,还在家里打滚了一、两个小时才等到小凯文来接我们。爷爷看我整身古装在家里走来走去居然淡定得很,我却被爷爷吓傻了眼,因为他竟然在看偶像剧—— 「真心请按两次铃」……啾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dbbb)】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dbbb;手机站:m.dddb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