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让朕偏头痛 卷一》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亥时三刻,夜色幽静,月明星稀。 宣室殿外廊檐下,内侍提着红锦宫灯匆匆走过,绯色的光晕柔柔落在地上,照亮了地砖浮雕繁复的纹饰和交叠的身影。 偏殿的角门打开,里面出来的人深深一揖,陪着笑脸道:「何事劳烦大内官亲自来了?」 那被称作大内官的是宣室殿执礼兼中常侍,皇帝萧逸近前的总管太监高显仁,他年逾不惑,见惯了大场面,很是端稳,站得笔挺,揽着袖氅,慢声细气道:「备辇,陛下摆驾长秋殿。」 值夜的内侍一惊,愣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这个时辰?这……不合规矩吧。」 长秋殿是贵妃楚璇的寝殿,楚璇入宫三年,一直享得是御前专宠,不消细想就知道,陛下这个时辰到楚贵妃的寝殿,十有八九是要在那里过夜的。 可陛下要临幸妃嫔,在深宫内帷是有固定章程的。 撤下晚膳,至少是在酉时内直司就得派人去御前询问侍寝的妃嫔,而后送信到后宫,受幸妃嫔的殿前要燃一只芙蓉罩红锦犀角灯。御前掌衣把陛下第二日上朝要穿戴的冕冠朝服送过去,而妃嫔则要提前沐浴更衣、熏香敷粉,殿里宫人都得齐齐守在殿外,准备着恭迎圣驾。 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都没准备,陛下冷不丁突然要去长秋殿,照这个时辰,楚贵妃该睡了吧…… 高显仁凉凉地瞥了一眼值夜内侍:「规矩?你现在去跟陛下讲规矩去吧。」 内侍一听这话,不由得一哆嗦,忙擦着汗道:「是,奴这就去办。」 他将要走,高显仁却把他拦住了:「悄悄的,夜深了,别把旁人都惊动了。」 内侍眼珠滴溜溜转,倏然明白了。 往日里陛下要用辇,哪里劳烦得着大内官亲自来传话,都是执礼太监远远喊一嗓子,他们就得忙活起来。 可如今是深夜,处处都乌漆漆、静悄悄的,若是按照规矩办,只怕大半个宫闱都得被惊动了。 陛下想静,不想惊动太多人。 内侍会意,点了点头,腿脚灵敏地退了下去准备。 如今是九月末,暑气早已褪得差不多了,深夜里偶有风来,还带着丝丝入骨的凉意。 楚璇睡觉时喜欢把寝殿的轩窗留一点点缝隙,殿里四季熏香不断,宫女进进出出伺候得殷勤,时间久了她就觉得闷。 从前在闺中时她就好吹冷风,父母不在跟前,也无人管她。 后来进了宫,萧逸对她的这个习惯很不以为然,严令禁止她睡觉时吹冷风,凡是他驾临长秋殿,宫女们瞧着他的脸色都得将窗关得严严实实。 楚璇要是敢说一句闷,萧逸那里自有一大车道理在等着她,如和尚念经一般,絮絮叨叨,直把她说得偃旗息鼓,恭敬顺之。 自从那日他们在宣室殿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萧逸已经许久没来了…… 楚璇终于可以尝尝无人管束、在自己寝殿里称王称霸的滋味了。 就寝前,她命人把轩窗大开,又撤了白日里用来醒脑的苏合香,让把香鼎搬了出去,采了些新鲜花枝放在殿里,伴着冷风清香,拥着被衾,抱着刚得的白色绒毛兔,美滋滋地睡了。 睡得正憨沉,隐约觉得有人在推自己,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蒙着被子继续睡。 「娘娘,醒醒……」冉冉半跪在床榻边,心焦难耐,听着幔帐外叠踏的脚步声,她横下心,使劲把楚璇从榻上拖了起来。 「陛下驾到,娘娘快起来接驾!」 楚璇半寐半醒,听得话音,迟钝地反应了许久,倏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正巧这时,床榻前的碧绫帐被掀了起来,外面的烛光一晃而入,因冉冉挡在她面前,楚璇只看清了那刺绣着燮龙纹的绛纱袍角,如一阵风似得刮到了窗前,仿佛带着怒气,‘砰’的一声,把大开的轩窗拉了下来,将铜闩狠狠关上。 萧逸站在窗前,凉涔涔看向楚璇,冷声道:「起来。」 楚璇眨巴了眨巴眼,在一片冷滞静谧里歪头看向冉冉,冉冉怯怯低下头,给楚璇拿鞋。 她抱着兔子慢慢地挪下床,穿好鞋,悄悄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 怀中的兔子也在这样的动乱中幽幽醒转,迷迷糊糊扭了扭臃肿的大胖身子,三瓣唇吧唧了几下,像是在表达自己被吵醒的不满。 萧逸把视线移到了那兔子身上,狠瞪了它几眼,眼神堪称凶恶。 楚璇不由得把兔子搂得更紧。 宫女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静悄悄把幔帐悬起,捧进了盛着热水的铜盆、漱口清茶、萧逸的寝衣…… 萧逸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都退下,冉冉担忧地看了看楚璇,跟着她们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逸习惯性地要去窗前坐下,却发现那把常年摆在那里的螺钿椅不见了,便干脆素身站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楚璇,闷声道:「小日子过得不错啊,是不是连朕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第2章 楚璇的日子是过得不错。 她自幼长在梁王府,听惯了宫闱倾轧内斗的残酷,知道红墙之内一切荣辱皆系于皇恩。 故而那日在没忍住跟萧逸拌了几句嘴后她还挺后悔的,一边恼恨自己的冲动,一边跟冉冉商量着该如何去把生了气的皇帝陛下哄回来,一边又还在担心宫里人拜高踩低,知道她徘徊在失宠边缘了会在物资供给上苛待她、给她气受。 忐忑了好几日,却发现一切如常。 呈给她的胭脂首饰仍是质地细腻、成色上乘的,供进来的当季瓜果仍是最新鲜甘甜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被优待的贵妃,舒服日子过得久了,对于复宠这件事她便也没那么迫切了。 可楚璇肯定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她瞧着萧逸沉冷的脸色,低下头,酝酿了一番。 再抬起头时眸中已莹莹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韵致,微微哽咽道:「日子怎么会过得好?自那日宣室殿一别,臣妾心中后悔不已,更是对陛下日夜思念,几次想要去向陛下一诉衷肠,但又恐陛下怒气未消,故而终日郁郁寡欢,寂寂于殿内,连门都不想出了。」 一番倾诉饱含挚情,感天动地,萧逸一个字都不信。 郁郁寡欢? 这丫头莫不是当他瞎? 刚才进来时她抱着只胖兔子睡得死猪一样,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儿打雷都叫不醒,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噙着笑。 他拿出了毕生涵养才忍着没有把她从床上掀下来,而是让她自己起来,现在还跟他说对他日夜思念? 他要是信了,那准是脑子里有汪洋,还是无边无际那种…… 楚璇怀里抱着兔子,看着萧逸那阴晴不定的脸色,心里又开始打鼓——他到底是怎么了?今晚又跟她玩得什么套路? 她本来跟冉冉商量好了,这几日她少吃一些,瘦一点,然后画个苍白虚弱的妆容去宣室殿堵门,见了萧逸先哭,然后再半是幽怨半是凄凉地质问他:是不是连璇儿长什么样陛下都忘了? 萧逸若是心软了来安慰她,她就只管抽抽搭搭含泪不语,用深情款款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他——冉冉说了,男人就吃这一套。 可……今夜的场景怎么就像是他们两个角色倒置了。 萧逸像个怨妇似得冲进来质问她,她就跟个登徒子似得一通花言巧语,关键对方那表情明显不信,眼底越来越冷,视线如尖刃,直勾勾地刺向她。 楚璇默了默,心道豁出去了,把昏昏欲睡的小兔子放床上,快步上前,倾身搂住萧逸,用温柔似水腻死人的声调道:「陛下肯来了,可是不生臣妾的气了?」 萧逸站得笔直,既没有抬手反搂住她,也没有把她推开。 静的像是尊雕像,只能感觉到他的胸膛起伏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楚璇心里七上八下,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放大招时,萧逸开口了。 「好,看在你日夜思念朕的份上……」 萧逸深吸了口气,面容上带着些许要妥协的无奈和郁闷,只是拳头紧紧攥起,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隐忍着什么。 忍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把楚璇推开,在殿中绕了一圈,冷声道:「朕常坐的螺钿椅不见就算了,朕批奏折用的紫檀木楠心案几呢?还有朕最喜欢的屏风……朕喜欢的是衡阳制孤雁南飞屏,你这摆的是个什么东西?」 萧逸指了指那个辣眼睛、红艳艳的牡丹花蕊石屏风,胸前起伏更甚,气得指尖都在颤抖:「楚璇,你今天要是不给朕一个合理解释,朕让人把你这殿里的东西全都搬走!」 「别!」楚璇一阵惊惶,顾不上编瞎话,一手指向榻上趴着的胖兔子:「都是因为它。」 「这笨兔子一天天往椅子腿上、案几腿上撞,臣妾怕它把头撞坏了,才让人都撤下去的。还有屏风,这兔子不喜欢屏风上的大雁,摆那个屏风它不肯吃饭。」 这一席话,成功将祸水东引。 萧逸阴悱悱地看向榻上那只撅着屁股呼呼大睡的兔子,神色冷厉,仿佛那不是可爱的兔兔,而是皇帝陛下的情敌…… 所以,这只胖兔子不光睡在自己的女人怀里,还逼着自己的女人换了他的东西。 萧逸咬牙道:「这是不是萧雁迟送进宫里的那只?」 萧雁迟,官任折冲都尉,是梁王萧道宣的孙子,也是楚璇青梅竹马的表哥。 楚璇抿了抿唇,在萧逸阴鸷的视线里,颤颤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逸静默了片刻,道:「璇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楚璇竖耳仔细听着。 萧逸指向榻上的兔子:「要不它走,要不朕走。」 楚璇忙道:「它走,当然是它走。」说罢,喊了冉冉进来,把兔子抱了出去。 第3章 兔子走了,萧逸的脸色有些许缓和,他弯身坐在榻上,绛纱层层堆叠于脚边,上面缕着的金线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粼粼光芒。 楚璇站在一边,忖着萧逸今夜有些反常,有些诡异,举止言语全然不似平常,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看了看萧逸的脸色,觉得应该是哄得差不多了吧,便去取了宫女刚呈上来的寝衣,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萧逸抬头看向楚璇。 她是在睡梦中被硬拖起来的,自然是穿着寝衣,雪色薄衫搭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松沓,越发显得纤若细柳,腰肢不盈一握。一张小脸粉黛未施,素雪般干净,倒更显出眉目秀致,婉婉如画。 这个女人,美到极处,仿佛生来就是要颠倒众生的,只可惜,缺了点心肝。 萧逸听见自己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本是带了几分怨气而来,寻衅了一番,楚璇虽然没有心肝,但也算温和着言语哄他了,这深更半夜的,一场惊梦唱到如今,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合着鼓点落幕了。 他站起,平抬起了胳膊。 楚璇如蒙大赦,长长舒了口气,忙上前去给他解腰带环佩,依次褪外裳、中衣。 深夜的寝殿里幽谧至极,只能听见更漏里流沙窸窣陷落的声音。 萧逸今夜似乎无意于风月之事,只是合衣将楚璇搂在怀里,轻轻道:「你父亲的事,前朝还争论不休,朕不能给你过多的承诺,但可以保证,不会要他的命。」他的声音本就清越悠扬,与楚璇说话时更添了些轻缓柔和,如玉咽弦鸣一般,说不尽的妙音悦耳。 楚璇枕在他的胳膊上,微微愣怔。 大约半月前,他们在宣室殿不欢而散,便是因为楚璇的父亲。 她的父亲楚晏官拜大理寺卿,位列三司,又是辅政大臣梁王的女婿,位尊权重,本来是轻易撼动不了的,奈何时运不济,卷进了一桩党争案里,如今已被撤职缉拿,等候问罪了。 楚璇这些年看惯了权欲纷争,党同伐异,人命如草芥,本也没有过多的奢求,能保住她父亲的性命已是再好不过了。 她往萧逸的怀里缩了缩,道:「谢陛下。」 萧逸拢着她的胳膊一僵,低头看她,嗓音微哑带了些许不快:「璇儿。」 楚璇唇角微弯,仰头望入他那黑白分明的瞳眸:「谢谢思弈。」思弈,是萧逸的字。 萧逸才真正满意了,冲她温柔一笑,将她紧紧扣在怀里,裹着被衾,合眸入睡。 因皇帝陛下的一时兴起,折腾了大半宿,等阖宫终于安静了下来,外面却下起了雨,雨丝绵细,淅淅沥沥落下,间歇的下了一整夜。 刚到卯时,萧逸就醒了。 高显仁已领着内侍宫女托着冕冠朝服等在外殿,萧逸见枕在他臂弯里的楚璇还睡着,放轻了动作想将她挪回床上,谁知稍稍一动,楚璇便醒了。 她揉搓着惺忪睡眼,像是只迷蒙困倦的小兽,将脸颊贴在萧逸脸上,打着哈切道:「思弈,你要走了吗?」 萧逸搂着她,满心柔软像是化成水,依依不舍略微犹豫了一阵,但想起今日楚晏的案子要在朝堂上公议,遂无奈道:「是呀,我要走了,该上朝了。」 楚璇在他怀里腻歪了一阵儿,支着胳膊坐起来,干脆道:「那我也不睡了,我去给你备早膳。」 说罢也不等萧逸再说什么,灵巧地蹿下了床,趿上鞋,一溜烟似得奔了出去。 萧逸的胳膊还停在半空,维持着要搂楚璇的弧度,却扑了空,他望着幔帐外楚璇的背影,温煦宠溺地低头浅笑。 雨势稍弱,晨光微熹,但天地间弥散着淡霭,天光白且暗淡,透过窗格茜纱渗进来,如一抹雾影落在地砖上。 宫女添了几盏烛灯,萧逸已穿好了深黑赤缘的广袖纁裳,高显仁将衣摆和襟前的金线蟠龙捋平整了,托着垂旒冕冠退到了一边。 桌几已摆了几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糕饼,萧逸弯身坐好,拿着筷箸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楚璇回来,问:「贵妃呢?」 宫女垂揖,回道:「娘娘说还差最后一道羹汤。」 羹汤?还有模有样的。萧逸挑了挑眉,心想,难不成只过了半个月没见,楚璇真脱胎换骨,要洗手作羹汤了? 他怎么觉得这事这么不靠谱呢…… 试探性地捏了一块栗子糕要往嘴里送,忽见眼前缭过一片暗影,一团肥肉重重地落在了桌几上。 是昨晚那只肥兔子。 兔爷爷大咧咧地坐在碗碟旁,熟门熟路地抬爪去扒拉碟子里的糕点,亮出白白的大板牙,嘎吱嘎吱啃。 萧逸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兔子能吃榛子糕吗? 这个念头刚刚落地,面前的兔子竟俯下身子软绵绵地趴在了桌子上,眼睛缓缓闭上,殷红的嘴角渗出雪白的碎沫,一团臃肿的绒毛一动不动,渐渐的,连呼吸也没有了。 第4章 萧逸的手里还拿着筷箸,脸色却已冷冽如冰,眸光幽邃,看向玉碟里的榛子糕。 因用膳的小几设在了内殿,萧逸独自背身而坐,即便是离他最近的高显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见萧逸背影挺直,一动不动,还当那突然蹿出来的兔子惹他不快,刚想上前,恰在此时楚璇端着新煨好的羹汤进来了。 高显仁自然不便再上前,唯有欠身退回来,却不由得抻长了脖子向里看,直觉皇帝陛下看上去有些古怪。 楚璇端着羹汤进了内殿,一打眼看见那肥兔子瘫在桌几上,刚想赶它下来,走近几步,看清了真实情状,悚然一惊。 兔子显然已气绝身亡,嘴角沾着糕饼的碎屑,白沫淌在桌面上,夹杂着细细的血丝。 萧逸听到动静,回头看过来,楚璇低头触到他那冰冷的眼神,一慌,手劲稍松,没端住手里的漆盘…… 只听一声惨叫,漆盘轰然砸地,青瓷碗碎成几瓣,滚烫冒烟的羹汤洒了一地,萧逸捂着额头倒在了一边。 高显仁和一众内侍宫女飞奔了进来,楚璇踉跄着后退,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在叫御医的喊声里,才懵懵抓住了一丝念头,那个漆盘是乌檀木镶嵌大理石的,还包着赤金边,分量足得很,她只端着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手腕酸痛。 刚才……好像……脱手的时候那漆盘狠又准地砸在了萧逸的额头上。 今日的早朝自然是要免了,群臣从前殿出来时,看见太医院几乎全部出动,提药箱顺着寰宫的廊桥去了内殿。 袁太后得知消息,慌忙从祈康殿赶了过来。 太医已搭好脉看了伤处,不过是皮肉伤,萧逸正值盛年,身强体健,根本没有大碍。只是袁太后一早听说皇帝是在长秋殿里受的伤,她向来看不上楚璇那个狐狸精,奈何皇帝一直护着,找不到机会下手。 因此袁太后铁青着脸听完了太医的禀报,等他们都退下,她冷眼瞥向侍立在一边的楚璇,没好气道:「你先去偏殿里候着,哀家有话要对皇帝说。」 楚璇心里忐忑难安,知道这一次闯了大祸。 往日里她跟萧逸闹些闲情别扭都不打紧,可这一次是血淋淋、明晃晃地伤了龙体,袁太后又向来不待见自己,若是要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发落她,那她是不是就离冷宫不远了…… 因此她嘴上恭敬应下,敛衽鞠礼,却踯躅在龙榻前。 萧逸倚靠在玉枕上,面色温润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不经意道:「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害怕,是朕自己不小心脚底打滑撞在了案角上,母后明辨是非,不会为难你。」 此言一出,袁太后的脸色更加暗沉,嫌怨地狠剜了一眼楚璇,最终这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萧逸脸上。 萧逸坦然受之,依旧一副风清水静的模样。 楚璇微微愣怔,低着头,乌黑晶莹的眼珠滴溜溜转,领会了萧逸的意思,轻轻抬眼看向他,见他嘴角似有若无地挑起一个弧度,给了她一抹淡之又淡、暗含了几许安抚意味的笑意。 袁太后似是有所察觉,猛地转过身看向萧逸,萧逸迅疾地凛正了神色,那抹笑意便像雨后初霁的轻烟薄雾,轻杳杳的随风而散。 楚璇咬住了下唇,万般心绪涌动,慢慢地退出了寝殿。 袁太后一直盯着楚璇的背影,蓦得,回过头来,颇为严肃地冲萧逸说:「楚璇留不得。」 她见萧逸沉默不语,倒收起了先前的急躁,耐着性子给他一点点地分析:「楚晏的案子朝堂上还没有公断,可他身为大理寺卿,公然袒护萧鸢圈占民田已是不争的事实,萧鸢可是梁王最得力的儿子,手中握有宛州、洛州十万兵权,他圈占民田是为了什么还用说吗?人家已经合起伙来明着开始算计你了,你要是再继续儿女情长,继续心软,只怕用不了多久这皇位就不是你的了。」 萧逸安静听着,剑眉微凛,肃然看向太后:「那依母后,该如何呢?」 袁太后道:「杀了楚晏,把楚璇逐出宫,哀家早就看出来了,当初梁王把这小狐狸精送给你就没安好心。」 萧逸点了点头,一脸的深觉有理。 袁太后大喜:「你决定了?」 萧逸愣了愣,茫然道:「朕决定什么了?」 袁太后急得直捶榻:「杀楚晏,逐楚璇啊!」 萧逸依旧茫然:「朕何时这样说过?」 袁太后:「……那你刚才点什么头?」 萧逸道:「朕点头,是因为觉得母后说得有理啊。」 袁太后已在暴怒边缘,拼命克制着怒火,咬牙切齿道:「你既然觉得哀家说得有理,为什么不照做?」 萧逸浅浅一笑,俊秀的容颜如铺了层晶亮神采,几分戏谑,又有几分宁肃:「母后,杀一个楚晏有什么用?他只是梁王的女婿,是给人当靶子当盾的,杀了他撼动不了梁王分毫。还有璇儿,没有她梁王还会送别的女人进宫,就算朕咬住了牙不要,可朕总得娶妻生子,到时候选进来的女人,就算明面儿上身家清白,可谁又能保证暗地里梁王伸不上手?」 第5章 寥寥数语,倒把袁太后问住了。 她看着萧逸那张年轻的脸,一时语噎。 萧逸坐直了身子,温声道:「母后放心,前朝、后宫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会妥善处置的。」 话既至此,袁太后也没有话可说了。 她气势汹汹而来,从皇帝那里碰了一头软钉子,出宣室殿时犹愤懑难消,见高显仁端着拂尘在廊檐下,命人把他揪了过来。 「哀家问你,陛下是怎么受的伤?」 高显仁跪着,眼珠转了转,恭顺道:「陛下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 袁太后当即扬了巴掌要朝高显仁的脑门拍下去,被身后宫女慌忙拦住。 那是祈康殿的掌事宫女翠蕴,亦是袁太后的心腹,她一壁紧抱住袁太后的胳膊,一壁低声道:「太后三思。」 袁太后那裹在绫罗阔袖下的手臂不住颤抖,好半天,才攥紧了拳,慢慢收回来,恨恨地瞪了一眼高显仁,扬长而去。 高显仁恭恭敬敬地跪迎,到凤辇走远了,才在御前内侍的搀扶下起来。他抹了把额间虚汗,心道:太后只知陛下受了伤便是这副模样,若是知道了事情全貌,只怕是要气晕过去了。 陛下头上的只是皮肉之伤,最关键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那碟掺了剧毒的榛子糕…… 陛下受伤,高显仁是最先冲进内殿的,他亲眼看着陛下捂着额头歪倒之际,把那只误食御膳、无辜枉死的兔子卷进了袖子里。回了宣室殿,趁着太医还没来,特意交代他把那碟榛子糕和死兔子都处理了,这件事不准漏出去分毫。 高显仁叹了口气,他是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人家幽王烽火戏诸侯,好歹拿的是自家江山陪美人玩乐,他可倒好,舍命陪美人! 只是不知那美人领不领情…… 楚璇等在偏殿里,听正殿那边传来信儿,太后已经摆驾回宫了。 花蕊凑到她跟前,悄悄地说:「袁太后走了,应是不会再追究娘娘了吧?」 楚璇那张美艳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浅色的瞳眸显得过分清冷,淡淡扫了一眼这一脸稚气的小丫头。 这是梁王刚派人送到她身边的,正是豆蔻好年华,一双眸子清莹剔透,仿佛能一眼看到底,像极了三年前还未进宫时的她。 楚璇自小便觉得自己从出身到禀赋都不过尔尔,母亲只是梁王的义女,因得了几分垂爱而入宗谱,有个郡主的名号。她从一出生就被养在了梁王府,权倾朝野的梁王是她的外公,还有几个甚是能干的舅舅,这在外人眼里是顶尊贵风光的,可她从很小时就知道,这些都是虚的,是靠不住的。 那什么能靠得住呢? 美貌。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她的外公亲口对她说,女人的美貌是最锋锐的利器,若是运用得好,能翻天,能覆地,能魅惑君王,能祸乱朝纲。 她漫步踱到铜镜前,里面映出了一张极美的容颜。 楚璇所拥有的一切尽是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可唯有这张脸,哪怕她站在最苛刻的角度,也挑剔不出丝毫。 所以,外公让她当西施。 「你要使出浑身解数,勾得皇帝陛下流连于温柔乡,让他沉湎于美色,再也无心政事,这样,你就是帮了外公,帮了你的父母,也是帮了你自己。」 那时,楚璇很怕。视线飘忽躲闪,坐在暖融融的秋光里,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麋鹿,惊慌失措,无所依从,也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里。 外公俯下身,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别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经得住这样一张脸。」 铜镜中的女子似乎在笑。 楚璇恍然发觉自己在不经意间提起了唇角,勾起了讥诮的弧度。 她或许是让外公失望了。 这三年里她以温柔妩媚侍君王,似乎享尽了万千恩宠,但终究成不了西施,萧逸也不是夫差。 他可以予她万千荣华,予她六宫专宠,可却从未因她而免过一天|朝,也从未因她而有过任何行差踏错。她亲眼看着枕边人一日日变得成熟内敛,深不可测。 明明近在咫尺,可却看不懂,摸不透。 楚璇在萧逸身边待得越久,便越会觉得外公太过天真了。 一个四岁登基,在四面楚歌里长大的天子,在诡谲朝局里游刃有余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能被轻易蛊惑的人。 楚璇还记得她进宫的那一日,萧逸牵着她的手缓慢走进了长秋殿,那四周珠光壁影,迤逦奢华,她装出一副惊讶痴迷的模样,但其实内心很不耐烦。被萧逸握着的手心里腻了一层薄汗,偏偏他抓得太紧了,想不着痕迹地抽出来都不行。 「这长秋殿是前朝昭仪所居,朕命人重新整理过,殿内有宫女四十二人,内侍二十一人,你若是缺什么了只管跟朕说,朕让高显仁再给你添置。」 第6章 楚璇梨涡前凹,笑容甜甜,乖巧柔顺地靠在萧逸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但萧逸只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 「可有一点,这殿虽时常修缮,但毕竟年岁久了,砖瓦花草多少有些灵气,到了夜里可能会有些古怪,你只管睡就是,殿中人多,它们不敢出来作祟。」 楚璇睁大了眼。 萧逸抚了抚玳瑁床上的轻尘,漫然道:「那个曾经住在这里的昭仪是个短命的,听说还不是好死,那之后经常有人见到空无一人的殿中闪着诡异光芒,走到近前,似乎还能听见里面有人在哭。」 楚璇只觉有股凉意顺着脊背往上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萧逸低头看了看自己掌间细软的小手,粉嫩嫩的指尖轻轻蜷起,不时的颤一颤,抖一抖。 他强忍着笑,继续道:「不过不用怕,听说那昭仪生前最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孩,她见到璇儿定会高兴的,说不准夜半三更还会出来跟你说说话,和你交流一下深宫内帷的生活感悟。」 楚璇猛地甩开萧逸的手,飞奔到茕柱后,抱着柱子,颤声道:「我不要住在这儿!我要回家!」 萧逸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跑到柱子后面来拉她。 那时楚璇年纪尚幼,才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稚气未脱,身量纤纤,细胳膊细腿儿,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掰断了。这般柔弱的她,偏偏有一股蛮力,胳膊紧勾着柱子,就是不撒。 萧逸强拉不过,又恐伤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璇儿,朕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鬼昭仪,这世上哪有鬼神?」 楚璇被吓得不轻,白皙如玉的面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半分胆怯,半分惊疑地从柱子后探出脑袋,看向萧逸,抽噎道:「陛下为何要骗我?」 萧逸摸了摸她鬓角柔韧的秀发,慢声道:「朕是觉得你装得太累了,所以想逗逗你……」 楚璇望着他那双深若幽潭、闪动着熠熠明光的眸子,突然生出几分难堪、几分郁闷,仿佛用尽心思伪装出来的精盔亮甲,被人家一眼就全看穿了。 有时她想,或许萧逸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她是为何而来,有何图谋,只是乐得陪她演这场戏。 若是这样,那这三年的鼎盛韶华,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楚璇伸手抚摸着铜镜光滑的表面,丝丝凉意顺着掌心沁入肌理,她摇了摇头,宽慰自己,或许是因为父亲的事让她太过忧虑了,所以总爱胡思乱想。 正这样想着,高显仁推开门进来,朝楚璇深深一揖,恭声道:「娘娘,陛下要见您。」 萧逸脑袋缠了厚厚的绷带,给他缠绷带的太医显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皇帝陛下的额头都勒得变了形。 楚璇进去时,萧逸正对着铜镜左照右照,秀眉微蹙,嘴角轻耷,显然对这个装扮不是很满意。 他听见脚步声,放下铜镜,看向楚璇,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楚璇熟悉萧逸的所有表情,一触到那温柔似水的笑意,立马跳出去两丈远,找了个柱子抱着,可怜巴巴地说:「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 萧逸凤眸弯弯,笑容愈加友善:「朕没说你是故意的啊,朕就是让你过来。」 楚璇瑟缩了一下,像是惊兽,满面的犹豫怀疑,怯怯地往柱子后面缩了缩。 萧逸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霍得站起身,跑到柱子后面来抓她:「都三年了,你怎么还遇上点事就爱往柱子后面躲,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楚璇这习惯有三年,三年里萧逸抓她也抓出经验了,身形俐落,着手快狠准,捏着她的腕子往外拖,拖到绣榻上摁倒,俯身让她看自己的额头。 「看看你干的好事,朕这要是留了疤,毁了容,你说怎么办?」 楚璇默默地向后挪了挪身子,像缩壳的乌龟,抻出一点点脖子,咽了口唾沫,轻轻道:「我觉得……这么点伤,想留疤应该挺困难的……」 萧逸冷冷瞪着她。 楚璇忙道:「陛下想怎么样?」 萧逸紧紧地将楚璇盯住,腾出手朝侍立在侧的高显仁摆了摆,高显仁会意,躬身退了出去,随手把殿门关了。 殿外内侍见大内官出来了,忙凑上来问:「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高显仁随口道:「这都看不出来?陛下要讹娘娘……」他戛然噤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朝着眼巴巴望他的一群徒子徒孙,颇为严肃道:「陛下要跟娘娘讲道理,咱们陛下是最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的皇帝陛下抚着下颌很是严凛地思索了一番,而后很是温和宽纵地看了看楚璇,好脾气道:「朕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也不是故意的,朕也不至于拿起那个漆盘照着往你头上也来这么一下,你说是不是?」 第7章 楚璇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皇帝陛下的声音愈加柔润:「可是朕也确实伤得不轻,这头一阵阵发晕,接下来的生活应该还是会很受影响的。」 楚璇:…… 你丫用膳穿衣都有人伺候,只要不是一盘子拍傻了,能影响个毛? 萧逸无视她的白眼,继续说:「这么样吧,你就留在宣室殿里贴身伺候朕,平常给朕端个茶,倒个水,换个药什么的,等朕伤好了你再回去。」 楚璇:…… 她仰了头,期期翼翼地看向萧逸,道:「陛下还是拿起那个漆盘,照着朝我头上也来这么一下吧。」 大周宗法规制森严,后宫不得干政,她一个嫔妃要是就住进了这君王理政、召见群臣的宣室殿,不消几日,只怕前朝的风言风语就能将她淹了。 因为萧鸢圈地的事,已掀起了前朝的党派纷争,她是云麾将军萧鸢的外甥女,是辅政首臣梁王的外孙女,她的父亲楚晏更是深卷入此案,已在漩涡中间,后宫虽暂时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她就能置身事外。 楚璇没疯,也没活够,还不想在这等节骨眼上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因此她拒绝得十分干脆,任萧逸如何威逼利诱,她就是摇头。 萧逸眼见她油盐不进,也不劝了,慢慢地直起身子,意态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楚璇抚住胸口,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到底,就听萧逸为难道:「可母后那边……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她若是知道了要来找你麻烦,朕可拦不住。」 楚璇急了:「太后怎么会知道?长秋殿的宫人是不会乱说话的,陛下身边人也都是进退有度、守口如瓶的,有谁会去告诉太后?!」 萧逸一脸悠适地抱着胳膊,一直等着楚璇说完了,才冲她微微一笑:「自然是有人会去说的。」 楚璇快要哭了:「谁?」 萧逸道:「朕啊。」他低了头,嘴唇微扬,下颌线弧度优美,眸色温柔地凝睇着楚璇,颇为委屈道:「你不肯留在宣室殿照料朕的起居,朕心里难过死了。朕伤得又这么重,又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关心,这般可怜无助,自然要去向母后诉诉苦,撒撒娇。」 楚璇:……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楚璇丹唇紧抿,暗中咬了后槽牙数下,满含怨气地看着萧逸。 殿内悬纱微漾,阳光柔潋,龙涎香雾从绿鲵铜鼎炉盖的镂隙里飘出来,青烟弥散于寝殿的各个角落,盈上衣袖,香气氤氲。 瞧着楚璇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萧逸倒也不急着催她了,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唇角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悠然看向她。 蓦得,楚璇紧握住双拳,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萧逸看得有些发愣:「璇儿,你去哪儿?」 楚璇顿住脚步,微抬了下颌,白皙娇嫩的面庞满是凛正之色,颇有些勇士视死如归的志气:「回长秋殿!」 萧逸瞧着她秀眉间锁着的那抹煞气,心道可别是把这丫头逼紧了,要破罐破摔了……这念头刚落地,就听她那过分尖细还夹杂着咬牙的‘硌硌’声的嗓音:「要搬到宣室殿,那不得先回去收拾东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萧逸一直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绕过螺屏渐渐远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沉默良久,才悠悠然地笑出了声。 这抹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宠溺,牵动眸底暖光融融,似能消冰化雪,直到他让高显仁召校事府校尉来见他时,还未全然散去。 ☆☆☆ 本来以为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可带,在冉冉的细细张罗下,从衣裳、首饰、脂粉再到楚璇平常看的书简,瓶瓶罐罐装了三个檀木箱,零碎几乎满溢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盖上。 宣室殿的内侍躬身站在殿外廊檐下,奉圣命等着搬这几个箱子。 楚璇坐在屏风后看着花蕊和冉冉领着小宫女们忙前忙后,拿了一把薄绢团扇,血红的穗子顺着扇骨坠下,随着手劲儿一下一下的摇晃。 天已经有些冷了,此刻再摇扇子似乎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每当楚璇有心事、烦闷的时候,总觉得能晃起点风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她在屏风后默然了半晌,突然出声,让殿外的内侍进来。 这几人都是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调|教出来的,容貌清俊,举止娴雅,在屏风前跪着,低眉敛目的,看上去倒是清爽。 楚璇忖了片刻,道:「本宫从宣室殿出来时见大内官往内直司去了,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要紧事?」 内侍交换了一下神色,露出几许茫然:「奴只知陛下要召见外臣。」 楚璇诧异道:「可并没有听司礼太监宣旨。」 第8章 内侍喏喏道:「奴也不知,大约是秘密召见吧。」 楚璇一时沉默了,团扇抵在胸前,眸光暗暗,神色幽深。许久,她才道:「你们下去吧,花蕊她们且得收拾呢,也别在殿外吹风了,让郝姑姑领你们去值房喝茶。」 内侍们谢了恩,跟着一个年长些宫女退了出去。 冉冉观察着楚璇的神色,那些内侍一出去,便找了个借口屏退左右,关上殿门,和花蕊一起凑到楚璇身侧。 冉冉是自幼跟楚璇一起长大的,随着楚璇陪嫁入宫,一直是她身边最贴心的心腹,所关心的便只有她的安危与处境,毕竟早晨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仍旧惊险,她压低了声音道:「御膳是在长秋殿里被掺进了毒,陛下也是在长秋殿里险遭不测,这会不会牵累到娘娘和长秋殿的宫人身上?」 楚璇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澹静且笃深的笑容:「不会。」 她侧身坐在绣榻上,仰头看一眼侍立在侧的花蕊和冉冉,道:「你们知道当今的这位袁太后其实并不是陛下的生母吗?」 两女面露茫然。 楚璇却并不觉得她们不知道有什么稀奇,这本就是深宫里的一段秘事,众人讳莫如深,若非在进宫前,外公把关于萧逸的所有琐事都从边边角角里挖出来说给她听,她也不会知道。 先帝,也就是萧逸的父皇膝下子息单薄,在位二十余年,也只有四个成了年的皇子。成嘉二十年的三王之乱,乾王、齐王和康王率军攻入顺贞门,直捣东宫,当时的太子萧策在战乱中被杀害,而其余三王也死在了奉旨前去平叛的禁军刀下。 皇家子嗣凋零,眼见江山难以为继,恰在此时,闽南节度使上贡了两名袁氏美女,传闻生得花容月貌,特别是那位大袁美人,不仅容貌倾城,还富有诗书才情,甫一进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 大袁美人甚是争气,在先帝四十五岁那年,又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就是萧逸。 一切看似臻于圆满,只可惜天不佑美人,萧逸的生母死于难产,在他刚刚平安降生时,便血崩而忘。 后面的事,便是顺理成章的。 这唯一的皇子在刚满周岁时便被立为太子,一直到三年后,先帝驾崩,萧逸继位,认了自己生母的妹妹小袁美人为养母,奉为太后。 这件事之所以成了宫闱深处不能喧之以口的辛秘,大约还是跟萧家的祖制有关。 萧家祖制,凡膝下无所出的妃嫔,在君王驾崩后都应殉葬。 而那位小袁美人既非正宫又膝下空空,非但没有殉葬,反而成了天子养母升御太后宝座,多少有些难以解释。为了周全皇家声名,维护萧氏宗法祖规的尊严,渐渐的,便没有人会去提萧逸生母的事。随着岁月流逝,旧尘去,新人来,也都只当太后便是天子之母。 在这一段宫闱旧事里,看似没有出现楚璇的外公梁王萧道宣的身影,但实则,总与他紧密相关。 梁王萧道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比先帝小了两岁,传闻当年太宗皇帝是比较属意梁王为太子的,但碍于长幼之序才作罢。 坊间总有传言,当年的兄弟阋墙是梁王一手策划,旨在除掉先帝的所有皇子,如此,在皇位的传承上便能兄终弟及。 只可惜,萧逸降生了。 三王之乱后先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谁都没有想到还能有皇子降生,这大概是个意外,是个让梁王恨得目欲充血的意外。 种种机缘下,导致萧逸虽然年纪轻,但是辈分却高。皇族中凡是与他同辈的,都至少比他大了二十岁,而与他年岁相仿的,都矮他一辈。 楚璇就是这样,她的母亲是梁王的义女,若是认真论起辈分来,她该唤萧逸一声舅舅。 当年,她还没进宫时,萧逸偶尔驾临梁王府,便爱逗她多唤他几声舅舅,楚璇寄人篱下惯了,也没什么脾气,他让她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突然有一天,萧逸不高兴她叫他舅舅了,非别别扭扭地说他也没大她几岁,总叫舅舅好似要把他叫老了。 当时楚璇还有些鄙夷地看他,心道也不知从前那一本正经教育她‘辈分归辈分,年纪归年纪’的人是哪个二傻子…… 这些往事一旦要翻出来正儿八经地追忆,便如飞檐瓦钩里的碎花积雨,淅淅沥沥总也落不尽。 楚璇捡了要紧的几件往事说给花蕊和冉冉听,听完了两人还是一脸茫然,楚璇看在眼里,加快了语速,开始切入正题。 「成康二十一年,也就是那两位袁美人进宫的第二年,宫里发生了一件要紧事。先帝驾临大袁美人的清凉殿,依照往常要在那里用膳,但内直司的内侍却在御膳里验出了剧毒。」 冉冉倒吸了口凉气。前后二十年的事件好似诡异的重合了,即便中间隔着漫长的尘光,即便伊人早已逝,她还是不由得要为那位大袁美人捏一把汗。 第9章 「先帝大怒,命人封了清凉殿,将大袁美人软禁于内,并将清凉殿所有宫人押送去了内直司严刑拷问,这中间无辜枉死、屈死者无数,袁美人更是受尽了委屈。最后事情真相查明,无外乎是后宫的争宠、陷害那一套,袁美人完全是受人算计,好生可怜。」 「这是先帝的不察,阖宫都想掩盖过去,自然没有人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宫人做主。陛下登基后数年,机缘巧合得知了这一段往事,特意命人翻出了当年清凉殿旧宫人的名册,从内库拨了一笔银子,优抚那些宫人的家人,这件事才正式揭过去。」 楚璇仰头看向她们两个,美眸莹澈:「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咱们陛下以先人之过为警,哀其生母的遭遇,是不会让悲剧在他的手中重演。所以……」她垂敛眉目,吟吟深思,道:「这件事不会明着查,也不会不查,陛下会让校事府暗查。」 校事府是专门为君王刺探机密、监视朝臣的署寮。也只有是召见校事府的人,萧逸才不会命司礼太监宣明旨…… 殿中静谧无声,楚璇抬头看向花蕊:「你还站着干什么?我已经说了,陛下会让校事府暗查长秋殿御膳藏毒一事,梁王让你进宫是干什么的?」 呆愣愣的花蕊恍然一惊,忙四下翻找纸笔,挥毫欲书。楚璇看得哭笑不得:「你要把消息写在纸上?」 花蕊提着笔,仓惶失措地看向楚璇。 楚璇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在萧逸的眼皮子底下往外送消息,是刀尖舔命的活儿,外公怎么会派个这样的人进来…… 她默了片刻,看着这姑娘的稚气花颜,心生了几分恻隐,耐着性子道:「白纸黑字,就是留下证据,一旦被抓住,你连替自己开脱的余地都没有。」 花蕊怔怔,也不知是听明白了没有,但终归是把笔放下了。 她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儿,许久才想起来,磕磕绊绊道:「奴婢知道了,谢娘娘提醒。」 楚璇道:「不用谢我,我只是闻够了血腥味儿,近日,不想再闻了。」 刚刚冷静下来的花蕊倏然睁大了眼。 楚璇淡淡道:「知道你的上一任是怎么死的吗?」 「是用大棍子活活打死的。听说打了足足一个时辰,人都打扁了,血流了一地,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跟张纸片似得。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名字也好听,叫珍珠,说话干干脆脆的,是南郡人,会唱吴侬歌谣,还爱粘着我,跟个小尾巴似得,怎么也甩不脱。」 楚璇眸光空缈,嘴角噙起淡若烟尘的笑,仿佛陷入美好的追忆中:「我答应她了,再过几个月就向外公求了把她送出去,我给她备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嫁人都尽够了——这丫头是个财迷,还嫌少,磨着我非再要三百两,说怕在宫里过惯了好日子,出了宫门受穷。银子我倒是都给她备好了,可是没命享了。」 花蕊打了个哆嗦,怯怯看向楚璇。 她冲花蕊微微一笑:「别这样看我,我救不了。陛下邀我去御苑赏菊,我前脚刚出殿门,后脚高显仁就领着人来了,就放在那院子里打的,宫人们都得出来看着,看看嘴巴不严、泄露天机的人是什么下场……」楚璇指向花枝影绰的茜纱窗外,脸色平淡好似朔风初静,无波无澜:「御前的人都手脚麻利,我回来的时候早都料理干净了,别说尸首,就连一滴血都没有见到。可是……那股血腥味儿太大,还总爱往殿里钻,晚上睡觉若是不开窗,我总感觉自己是泡在血池里,喘不过气。」 楚璇站起了身,瞥了一眼颤栗瑟瑟的花蕊:「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藏得深一点,装得像一点。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在我面前摆一摆就算了,到了陛下面前,你都不用这么副模样,只要哪句话哪个动作有些偏差,他就立马能将你看穿了。」 说罢,她揽过臂袖,不再看她一眼,径直出了殿门。 天色渐短,酉时刚过宣室殿就燃了灯烛,舒翼若飞的赤金大铜雀上密匝匝铸了花台,红烛插在上面,宛如着了层红锦,光彩华溢,映亮了一室的珠帘影壁。 楚璇进门时萧逸正在用膳,一双筷箸被他使得甚是灵巧,镀金的象牙箸在他指骨间连翻出好几个漂亮的筷子花,还能稳稳停在他的指间,再提起去夹碟子里高显仁给他布的菜。 可他一见楚璇来了,立马就觉得自己不行了。筷子也提不动了,头疼的也坐不稳了,非要靠楚璇怀里让她喂自己吃饭。 楚璇看了看伏在膳桌上佯装虚弱的皇帝陛下,又看看退在一边憋笑憋得浑身颤抖的高显仁,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陛下,我伤了您,我知道自己有错,您让我来宣室殿贴身照料您的起居我也来了,可您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傻子!刚才进门时我都看见了,您拿得动筷子,还能翻花!」 说完,她气冲冲地进了内殿,弯身坐在绣榻上,抱着双膝,把头埋在了膝间。 第10章 萧逸和高显仁面面相觑,好半天没想起来说什么。 默了一阵儿,萧逸站了起来,拂开幔帐往内殿去:「璇儿,你饿不饿?出来吃点吧,朕夹给你,御膳房做了你喜欢吃的牛髓煲……」 楚璇赌气似得转了个身,头依旧深埋于膝间,就是不肯抬。 萧逸坐在她身边,胳膊环过她的肩胛搂住她,柔声道:「朕惹了你,朕是个坏蛋,可那牛是头好牛啊。听说是只才几个月的小公牛,取了整只牛的骨髓才集了那么一小碗,你要是不去吃,那这头牛可就白死了。」 楚璇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掠了萧逸一眼,起身出去了。 萧逸紧跟其后,好献了一顿殷勤,殷勤到高显仁都不忍直视,靠着墙角不住地叹气。楚璇在面对萧逸时看似撒娇装嗔,其实暗自拿捏着分寸,也怕过了火适得其反惹他厌烦,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松了劲儿向他展露笑颜。 可萧逸是个没脸没皮、给点笑容就灿烂的主儿,他眼见楚璇不与他闹别扭了,便一刻也等不得,梳洗后拉着她就上榻。 两人冷战了半个月,萧逸睡了半个月的冷榻,只觉胸膛里有团邪火在熊熊燃着,急需楚璇给他泻一泻…… 折腾了一整夜,皇帝陛下花样百出,好几回楚璇都觉得自己怕是要死在他手里了…… 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这厮该上早朝了,才黏黏糊糊万分不舍地把楚璇放回榻上,伏在她耳边柔声道:「朕得上朝去了,等朕下了朝再回来陪你。」 浑身像是遭过重刑的楚璇只要稍稍动一下,便似有疼痛钻心袭来,她僵僵躺着未动,侧过头咬牙狠瞪了一眼萧逸,拉过被子把自己蒙住。 萧逸却来了劲儿,趴在榻前好一顿自作多情:「朕也舍不得你,可朕是天子啊,身担社稷,袖揽山河,总有许多无可奈何,朕若是为了你不早朝,只怕诸多责难就会落在你身上,说你是那魅惑君王的红颜祸水,那可怎么办……」 楚璇蒙着被子,心道:烦死了,他怎么还不滚! 「朕知道你对朕一往情深,朕也一样,朕最见不得的就是你受委屈,所以啊,朕还得去上朝……」 楚璇猛地把被子拉下来,飞快截住萧逸的罗里吧嗦:「对!陛下要去上朝,快些去吧,让朝臣等久了不好。」 萧逸默默凝睇着一脸催促意味的楚璇,满腔的温存缱绻骤然冷却,皇帝陛下颇为忧郁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抚着心口开始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用完就扔的小可怜…… 这美人儿是个天生蛊惑人心的尤物,一旦沾上就让人舍不得放手,可就是……太心狠了。 内心走完了一整套戏的皇帝陛下最终还是选择默默认命,收敛起纠结缠黏的心思,以落在美人唇上的一个深吻结束了一整夜的缠绵,整理衣冠出去上朝了。 萧逸走后,楚璇咬牙切齿地连捶了好几下床榻。 昨夜她亲眼看见,翻云覆雨之际萧逸这混蛋嫌额头上的绷带碍事自己揭下来了,除了一点点淤青,还有一处已结痂开始愈合的小伤口,那也能叫伤口?!小到不贴着额头看都看不见! 偏偏这混蛋完事了,自己痛快了还不忘把被他自己扔下床榻的绷带捡回来再缠上,还装模作样地搂着她哼哼,说自己头疼,大约是伤着要紧处了,可能一年半载都好不了。 意思就是要讹她一年半载呗! 这好歹是个皇帝,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楚璇把头埋在滑凉腻软的被衾绸面里,磨着牙恨恨地思索了一番,心道她要是不给萧逸点颜色看看,还当她是好欺负的! 初秋的清晨,天色空濛,凉意随露降,和着湿气落上衣襟裙袂,只觉湿漉漉、凉涔涔的,让人的心情好似也跌到了深涧谷底。 别了内殿的满室香旎、美人温软,萧逸一刻都未耽搁,赶着时辰去了朝堂。 今日朝会要就楚晏一案公议,本来应当在昨日就议出个结果的,可长秋殿的一番波折,免了一天|朝,故而拖延到了今日。 萧逸慢踱过龙尾道上镂雕的莲花蟠醨龙纹,神色冷凝,那碟掺了毒的榛子糕到底是何人的手笔? 出现在这种关头,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是谁想要他的命? 司礼太监唱了「陛下驾临」,殿前文武朝臣端袖叩拜,乌压压跪了一地,像是彤云压顶,密不透风,迫得人不得不打起精神。 萧逸长舒了口气,那校事府的校尉孙玄礼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但愿能管点用。便将这一页暂且揭过,凝起心神全力应付朝堂上即将而至的狂风骤雨。 朝堂上的党派纷争经年不歇,自萧逸成年亲政后,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稚龄登基,在风雨飘摇的朝局中难独掌神器,于是先帝临终时任命了三个辅政大臣:梁王萧道宣、尚书令侯恒苑、辅国将军常景。 第11章 野心勃勃的梁王作为宗亲之首,手握军政大权,浸淫朝局数十年,其势力根深蒂固,在三辅臣中权柄最重,是其他二人远不能及的。 尚书令侯恒苑是萧逸的启蒙老师,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守卫在他身边,大周朝廷党同伐异之风日盛,侯恒苑执掌尚书台,始终忠实地履行着其辅弼之臣的职守,堪称萧逸身边第一股肱之臣。 而辅国将军常景是行伍出身,在世家林立、门阀森严的大周,其出身来历向来为权贵宗亲所轻视,犹以梁王派为甚。 常景与梁王势同水火,这次楚晏的案子会闹得这么大,就是常景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 云麾将军萧鸢是梁王的次子,手握洛州、宛州十万兵权,年前突厥犯境,萧逸封萧鸢为主帅,率军前往韶关御敌。这场仗打了将近一年,萧鸢不负众望凯旋归来,举朝欢庆,梁王派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孰料这个萧鸢就是个不安分的,平日里狷狂蛮横,这次仗着新胜更加肆无忌惮,指使其麾下部曲圈占民田,逼死佃客,被人告到了大理寺。 恰巧,大理寺卿是萧鸢的妹夫楚晏。 楚晏暗地里想把这件事压下去,未曾想到常景早就盯上他了。萧鸢在军中的根基稳固至极,又是梁王的儿子,想要动他绝非易事。但楚晏就不同了,他掌大理寺不过四年,在九卿位上风摇雨晃,这次好容易抓住他这么个把柄,常景是卯足了劲要把楚晏拉下来。 因为涉及萧鸢,梁王派投鼠忌器,也不大敢站住来保楚晏。常景摸准了对方的脉搏,指使其党羽大力弹劾楚晏,逼着萧逸下旨将其撤职缉拿,等候问罪。 这本是朝堂纷争,却与后宫又多了几分瓜葛。 萧逸今年二十有一,按理早该立后大婚了。但自他十五岁始,总共定过两门亲,一门是谏议大夫的嫡女,一门是光禄卿的堂妹,都是礼部合过庚帖没多久,两家千金突染急症,早早的香消玉殒了。 宗亲之间便多有传言,说当今这位天子幼年丧父丧母,成年又克妻,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命数。 由此,萧逸的婚事便搁置了下来。 近些日子,常景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常冰绡捧上后位,由此很费心作了些文章。先是在太后寿宴上让自己女儿献绣品,又将女儿谱作的入阵曲送到太乐署令乐师弹奏编舞。一番操作下来,常冰绡声名大噪,成为朝中呼声最高的立后人选。 明眼人早早看破,常景之所以死咬着楚晏不放,追着他打,也不全是明面儿上的恩怨,于私心论,恐怕剑锋所指,是朝着楚贵妃去了。 楚璇入宫三年,盛宠不衰。皇帝陛下屡屡驳回朝臣的立后之请,不免让人猜测,是有将楚贵妃扶正的心思。 那被陛下捧在手心里宠了三年的贵妃娘娘要是一朝成了罪臣之女,也几乎就失去了问鼎后位的资格,自然挡不了常冰绡的路。 前朝、后宫从来都是须脉相连,牵一发动全身,萧逸自小看惯权欲之争,心里早就有数了。 他本来觉得今日朝堂上一切都会顺利,常景占了上风,梁王无意恋战,楚晏一定会被定罪,他只要把控全局,保下楚晏一条性命,完成自己对楚璇的承诺,应当不是难事。 但事情的发展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沉寂多日的梁王一派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倒不是求赦免楚晏,而是求将此案延后议断。 高居御座的萧逸冷眼观战,保持着他在朝堂上深沉寡言的风格,由着他们撕扯争论,脑子飞快运转。 延后议断?为什么?延后议断有什么用? 楚晏袒护萧鸢,徇私枉法是证据确凿的事,除非常景半途撤退,不再追着楚晏打,否则早一日与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最终结果是梁王派占了上风,萧逸也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水推舟准予延后议断。 朝堂风波暂缓,孙玄礼那边也有所收获。 校事府围绕长秋殿查了整整一日,从内直司调阅了长秋殿所有宫人的名录,逐一排查,倒真让他们查出些名堂来。 萧逸把玩着琥珀钏,唇角挑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哦,梁王又派人进宫了?」 孙玄礼摇头:「不是梁王,是辅国将军常景,长秋殿中有两个宫女跟辅国将军有些瓜葛。」 萧逸面上那淡而化风的清浅笑意骤然冷却,凝成了冰雪机锋,透出些森然阴鸷的意味。 孙玄礼深躬身,低着头,不敢碰触君王那淬闪寒光的视线。 倒是站在一边的尚书令侯恒苑从容镇定,沉声问:「你可查实了?」 孙玄礼朝向温儒持重的老尚书,哈着腰点头,言辞甚是缜密:「下官恐查访有疏漏冤枉了常大将军,特意将长秋殿那两名宫女的籍册调了出来,那籍册虽已经过改动,但仔细走访,寻找出处,可以确认是常大将军田庄里的佃客之女。」 第12章 萧逸冷声问:「这两名宫女在长秋殿里司何务?」 孙玄礼悄悄抬头,觑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道:「主司膳食。」 殿宇骤然安静下来,周遭流动的气息仿佛凝滞住了,闷沉沉的。 侯恒苑冲萧逸道:「此事不能轻易下定论,还得详查。」 萧逸望了眼须发尽白的老师,紧绷的面容有所缓和,朝孙玄礼摆了摆手,孙玄礼深躬一揖,退了出去。 侯恒苑总觉得蹊跷,却又说不出哪里欠妥,沉吟片刻,终于道:「陛下当真觉得这件事跟贵妃娘娘无关吗?」 萧逸道:「那毒是下在榛子糕里,朕七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不吃榛子糕了,这件事贵妃知道,若她想谋害朕,不会把毒下在那里边。」 侯恒苑缄默片刻,道:「常景没有谋害陛下的理由。这些年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在朝中能跟梁王叫板,全都仰赖陛下的暗中扶持,谋害陛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可是谋害贵妃有。」萧逸眉眼冷峻,「那碟糕点未必是想要置朕于死地,可一旦事发,贵妃必难逃干系。」他微顿,语意染满凉意:「这些年朕给他的很多,可他想要的更多,已经不满足于朕给的,想要自己去拿了。」 侯恒苑知道常景承赖天恩,有些得意忘形。自作主张想让自己的女儿为皇后,这件事惹恼了陛下,陛下对他早有不满。可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仍是梁王,与梁王的种种动作相比,常景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动摇不了社稷根基。 因此侯恒苑心中的那杆秤是微微倾斜向常景的,他在皇帝陛下的雷霆冷怒下,仍然坚持要召常景到御前问明白。 「且看一看他的反应,若当真冤枉了他,尽可推到梁王身上,日后他会更加卖力地为陛下对付梁王。」 常景一来,得知事情原委,自然忙不迭地喊冤。 口口声声称佃客之女的事他一无所知,是有人诬陷他。 他出身武贲,乏有学识,说不出好听的官话为自己辩驳,只是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毒,听得萧逸直皱眉,盘问了他几句,就让他走了。 从这大老粗嘴里并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是真与他无关,就是他太会装了。 萧逸回内殿时还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到小小的一个长秋殿,有梁王想方设法往里安插细作,而他要千方百计把细作揪出来杀了,两人的明争暗斗汇集于此,现在还加进来一个常景,这长秋殿倒成了他们君臣必争之地了。 他不由得幽叹:「璇儿啊璇儿,你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一声叹息绵长哀戚,暗含了无尽的怜惜,楚璇似与他心有灵犀,本正在内殿品着膳房新送来的切鲙,蓦得抬头,正见萧逸回来了。 他还穿着上朝时大袖曳地的玄衣纁裳,头戴垂旒冕,走一步路那冕垂下的十二旒珊瑚珠‘叮叮当当’的响。 楚璇忙咽下嘴里的生鱼片,提着裙纱跑上前,甚是乖巧地给萧逸解冠脱外裳。 萧逸往桌几上掠了一眼,碗碟里盛着切的齐整的生鱼片,鱼肉鲜红,布着细细血丝脉络,当即皱眉:「御膳房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给你上切鲙?这天正凉,你是生怕吃不出毛病吗?」 楚璇吐了吐舌头,幽秘一笑:「我让殿前内侍去膳房传的旨,说皇帝陛下想吃,他们就做好送来了。」 萧逸抬手毫不客气地往楚璇头上弹了一个爆栗,「朕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竟爱吃那血淋淋的生鱼!」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嘴唇嗡动,声若蚊呐。 萧逸换上了家常的右衽深衣,挽着袖子,头也不抬道:「话不出声,一律当做是在骂朕。」 楚璇捂着头,嘟囔:「您才见过几个女人?您怎么知道别的女人都是什么样儿的!」 这话中隐隐透出的鄙薄不屑刺痛了萧逸那高高筑起的帝王尊严,他热血上头,当即口不择言:「朕富有四海,还愁缺女人吗?这宫里三千宫女只要朕想要,那都是朕的女人。」 楚璇冷冷看着他,揽过袖子转身,二话不说要走。 萧逸看着她这副嚣张模样,心道还真是把她惯坏了,再这么下去非叫她骑头上不可。因此双手掐腰,就是不理,且冷眼看她想怎么样。 楚璇也不跟他墨迹含糊,从置衣架上取了她的雪缎披风,抄起塌边柜上搁着的手炉,袖纱翩然若蝶翼,带倒了一盅鲜水敷养的青瓷瓶花…… 萧逸越看越不对劲,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怒目瞪视,气势冷冽,瞪了好半天,气鼓鼓道:「可是朕谁都不想要,只想要你。」 这听上去是句要低头示好的情话,可被皇帝陛下说得硬邦邦、冷飕飕的,毫无温柔情致可言。 楚璇冷睨了他一眼,依旧作势要走。 第13章 萧逸狠咬了咬牙,也不拦她了,歪身直接倒地上,捂着头哀叫:「朕头疼,高显仁,叫御医。」 高大内官眼瞧着这出戏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一时愣住了,踟蹰在原地,暗暗向陛下投去询问的眼神,希望他能给自己点提示,后面该怎么配合他演。 皇帝陛下根本没空接他的眼风,兀自沉浸在戏中,演得声情并茂,浑然忘我:「朕头疼得厉害,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你去将母后请过来,朕有遗言要说。」 高显仁亲眼看见楚贵妃在听见这句话后脸色大变。 楚璇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心想,她干脆再往他头上补一板子,直接拍死他算了。 这皇帝死就死了,可是少不得要连累好些人,这其中肯定包括楚璇的父母,还有她的兄长和妹妹…… 还有,她入宫三年,至今无所出,皇帝若是驾崩,她是要殉葬的。 那如玉雕琢的纤长素手缓缓松开,楚璇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深凹陷的齿痕,缕雕莲花的铜手炉被她扔了出去,蹲在萧逸跟前,柔软娇音里掺杂着牙齿相碰的‘咯咯’声,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森然:「陛下,臣妾哪里都不去,您若是头疼,让臣妾给您揉一揉吧。」 萧逸慵懒地抬起眼皮,淡掠了楚璇一眼,抬脚踹了一下在旁看戏的高显仁,叱道:「愣着干什么,朕指使不动你了么?」 高显仁默默捂着自己被踹的小腿肚子,慢吞吞往外走。 楚璇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偏还得柔情款款,娇音绵软,因此显得嗓音越发扭曲:「陛下,您说要如何,臣妾都听您的。」 萧逸捂住额头的手一顿,眸光晶亮地抬头看她:「都听朕的?」 楚璇颓然且认命地点头。 萧逸抚着下颌思索了一番,叫住那跟只乌龟似得迈着小碎步的高显仁,并告知这里没他什么事,他可以滚了。 如蒙大赦的高显仁脚底打着滑儿地跑了。 「朕受伤了,且这伤是你弄出来的,你得有点觉悟,对朕态度好一点,不能动不动就给朕甩脸子,挤兑朕。」 萧逸让楚璇搀扶着自己起来,一本正经地训话:「你不是怕御史揪着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找你麻烦吗?朕已对外宣称你住进宣室殿是侍疾来了,既然是侍疾,就得有侍疾的态度。咳……朕渴了,去给朕倒杯水去。」 楚璇把手捏得咯吱响,咬着牙给萧逸倒了杯温水过来。 天水青薄釉的瓷瓯端到了萧逸跟前,他只懒漫地低瞥了一眼,便将手搁到了身后。 楚璇耐着性子坐到他身边,搂过他的腰,将瓷瓯送到了他的嘴边。 茶香清醇,又伴有伊人在侧,柔荑白皙如玉雕,滑腻似丝缎,萧逸的唇不小心碰到了楚璇的手,只觉温软如蜜,带着淡淡脂粉的香气。 他一时迷醉,没忍住在楚璇的手背上浅啄了一口。 楚璇像是被蛇咬了,霍得把手缩回来,杯中茶水跟着溅出几滴,落在她和萧逸衣衫上。 她没好气道:「陛下龙体抱恙,可还有这样的好兴致。」 萧逸斜眼冷睨了她一眼,楚璇想起刚才的承诺,一口气噎在胸前,好半天才提起来,道:「水温合适吗?」 萧逸眼梢带钩,漂亮的凤眸里流转过别样风情,轻轻刮了一下楚璇的脸,捏起她的手放在唇下细细碎碎地亲着,语调柔昧:「有点凉……不过,现在合适了。」 楚璇任由他亲,略有些酸涩道:「我在宣室殿里住着,瞧见陛下身边有几个宫女很是貌美,这在身边伺候,夜间掌灯,红袖添香,陛下怕是见过不少纤纤玉手了。」 萧逸亲吻的动作略顿,随即笑开:「朕在气头上的话你倒是当了真,你见着哪几个漂亮,跟高显仁说一声,让他都撵了。」 楚璇梨涡前凹,浅笑含愁绪:「陛下说的好生轻巧。」 萧逸将她的手板板整整搁回膝上,改箍住她的腰,幽然叹道:「璇儿,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就不能好好跟朕说话吗?」 楚璇默了默,道:「思弈说的好生轻巧。」 萧逸道:「这有什么不轻巧的?不过是几个宫女。」 「是啊,只是几个宫女自然是轻巧的,可若不是宫女呢?思弈早已行过冠礼,立后是迟早的事,依照祖规,必要择高门贤良女子为后,到时思弈怕就不会这么轻巧了。」 萧逸流连于细腰上的手骤然滞住。 难怪今日总是往他身边的女人上绕,原来在这里等着。常景个蠢货,自作主张在立后上作了那么些文章,到底惹了梁王的注意,要费心思来试探他了。 这样说来,梁王与楚璇是互通过消息了,也就意味着,梁王又成功送了新的细作进长秋殿。 他唇角含着淡若飘絮的笑,眸光幽深地凝着楚璇,上次就因为他杀了那个叫珍珠的女孩,楚璇以她父亲的事为由头跟他吵了一架,顺势把自己关在殿里半个月。如今,若是他再杀一个,也不知会把她刺激成什么样儿…… 第14章 萧逸手上提劲儿,将楚璇锁进自己怀里,道:「朕的身边不需要高门贵女,大周数代君王饱受外戚乱政之苦,朕的皇后只要家世清白即可。」 楚璇脑子里有根弦,从刚才向萧逸抛出那个问题时就紧紧绷着,听到他这样说,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疑窦丛生。 他答得过于规整,隐有深意,好像是特意说来给她听,要她转述给外公的。 她今日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难道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么? 若是这样,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楚璇暗自琢磨着,陡觉唇上一紧,萧逸抬手抚上她的唇,铺着剥茧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的唇线,轻叹道:「璇儿,你忘了吗?朕曾经说过,你我之间不会有别的女人。」 楚璇倚靠在他的怀里,姿态柔顺,心中讥诮:云雨时的承诺,缠绵榻席时的誓言,她要是当了真,那就是自铸铁环绕颈,只怕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可她肯定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非但不能说,还得装作深信不疑。她抬手搭上萧逸的肩,柔软阔袖荡漾着涟漪翩然垂下,宛如她这个人一样,身若无骨,娇憨温顺地坐在萧逸腿上,紧贴在他的身上,嗔道:「好了,思弈不要叹气,是璇儿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了,好不好?」 萧逸垂眸看她,眸中若含着破冰的凿锥,能一直探到深潭底。 楚璇其实挺害怕被萧逸这样盯着看的,好像自己是个术法拙劣的小妖,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但两人靠得这样近,鼻息交缠,体温相融,她只有硬着头皮含笑对上。 好在萧逸没有在这上面多纠缠,也未见为她的甜言蜜语多高兴,只是抱着楚璇,看了眼窗外沉酽夜色:「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安歇吧。」 他正抬了手要去脱楚璇的衣衫,谁料楚璇像个滑腻腻的鱼儿,‘呲溜’一下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开,站在他面前,垂眉敛目,格外端正。 「思弈,我仔细想过了。我是来宣室殿侍疾的,侍疾就该有侍疾的样子,怎能整天懒在龙榻上?这宣室殿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时间久了,岂不要说璇儿恃宠而骄,没有规矩。」 萧逸脑子里一下蹦出个念头:这是小白兔装得久了,终于不耐烦,要开始作妖了…… 他生出几分兴致,似有玩味地将楚璇凝住,道:「那你想如何?」 「思弈且睡,璇儿就守在您床前,您夜间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萧逸似笑非笑地掠了她一眼,起身让她伺候着换寝衣,心道这鬼丫头一肚子鬼花活,把话说得这么规矩肃正,他倒不好把她生拉硬拽往床上摁了。 到底是个皇帝,在爱妃面前还得要点脸面,吃相太猴急了跟几辈子没沾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似得。 且跟她耗,这长夜漫漫,就不信她能一直精神奕奕的不打盹儿。 存了这个心思,萧逸慢悠悠地上了床,浅寐了会儿,睁开眼,见那茜纱窗外乌漆漆的,只有零星烛光萦然映上。 周遭静谧至极,估摸着至少过了子时。 他忙探起身去寻楚璇。 她正蹲在床尾抱着个茶盏‘咕咚咕咚’喝水,见萧逸醒了,忙蹲着挪到床头,压着嗓子问:「思弈有何需要?」 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看了看她那双乌灵净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道还没到时候,便沉沉地躺了回去,闭上眼,闷声道:「没事,你接着喝吧。」 这样一夜折腾了五六回,萧逸憋着口气不肯睡沉了,隔个时辰起来看她一次,一直到卯时,太监叫起,这丫头还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趴在他床头,跟个吸满了书生精气的女鬼似得,捏着他的寝衣轻轻摇晃着他:「思弈,起来了,该上朝了。」 萧逸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赌气似得掀开被子,以衣带风地赤着脚出去了。 今日朝会,朝臣眼见着向来龙马精神的皇帝陛下眼睑发乌,满面疲色,不住地打哈欠,想到楚贵妃进了宣室殿侍疾,都各自心中有数,私下里递一递暧昧的眼风,到底是年少气盛,美人在怀,春宵帐暖,哪还顾得了许多。 御座三阶高,萧逸坐在上面把底下那些猥琐脸、腌臜心看得明明白白,看得越明白,他就越憋屈。 他绝对是让那鬼丫头算计了! 下了朝,正想回内殿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丫头当真是白天背着他吸人精魂,晚上出来作妖。 孙玄礼恰在此时请求召见。 校事府把长秋殿那两个宫女的祖籍来历又翻腾了一遍,查出当初内直司择选宫女分配各宫各殿时,是有人在背后给这两个宫女打点过才得以在长秋殿谋事。打点的人是神策军护军中尉孙忠,只要到吏部去翻一翻籍录,轻易就能查到孙忠是辅国将军常景一手提拔上来的。 第15章 萧逸本来对常景有些疑心,可各个线索都对准了他,萧逸反倒觉得这事不是常景干的。 往内宫安插眼线是重罪,是正犯在萧逸忌讳上的事,常景再是个大老粗,也不会把事干得这么拖浆带水,正等着人来查他似得。 可他又隐隐觉得,这事儿也不像是梁王的手笔。梁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糙,况且这事儿出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有人在朝堂上含沙射影地提出,应对勾结内宫的朝臣严加惩办。其矛头正指向这两个宫女和常景…… 若是梁王干的,既下了手要收拾常景,会出手迅如雷电,一上来就捶死了,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可如今,梁王动作这么迟钝,显然也是才反应过来。 不是常景,梁王又事先不知情,那会是谁呢? 萧逸只觉陷入迷雾里,水汽濛濛看不清前路,思忖了许久,才道:「接着查。朕寻了个名目把贵妃留在了宣室殿,近日她是不会回长秋殿了,你把长秋殿翻过来也无妨。」 孙玄礼得了旨意,忙应是告退。 用过午膳,萧逸在前殿琢磨了许久,心道若是关键在楚璇的身上,那除了常景还有人想置她于死地,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入宫三年,只是传递些宫内的消息给梁王,从未主动出手害过旁人,若非挡了别人的路,还有谁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呢? 百思不得其解,眼见天色渐渐暗沉,他便摆驾回了寝殿。 高显仁目光炯炯地端着拂尘迎了出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陛下,奴才都查明白了。从您早起出去上朝,这楚贵妃用了朝食就睡下了,一睡一整天,是连午膳都不起来用,只等到太阳落山您快回来了,她才起身梳洗用些糕点切鲙,这么个做法,您说她晚上能没精神吗?」 瞧着皇帝陛下那暗沉的脸色,高显仁嗟嗟叹道:「可太有心眼了,您不能轻敌,得保重龙体啊……」 萧逸进了内殿,宫女们跪了一地,他随意摆摆手,便都退出去。 这殿里经年焚着龙涎香,是极醇正清馥的味道,自打楚璇搬进来,又添了几分甜沁的脂粉香,混杂在一处,闻起来倒别有一番怡人滋味。 萧逸本憋着劲儿要跟楚璇认真算算账,可一深入殿,红烛影绰绰,袖满盈香,连羊脂玉瓶里插着的折枝花都比往日鲜妍,望进眼底,春情宜人。 到他拂开绣帷时气已去了大半,但见楚璇听见响动慌忙拨敛着裙缎迎出来,桌上摆着各色蜜饯、果脯,楚璇这小馋猫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雪白的酪浆,萧逸不禁笑了,抬手轻轻揩着她的唇角,道:「膳房今日倒是守规矩,没给你上切鲙。」 楚璇卷出一截粉色的舌头,灵巧地舔了舔两片唇瓣,把碎渣残浆一股脑舔干净了,嘟嘴道:「还说呢,高大内官把人家好一通训斥,现在谁还敢上这道菜。」 「那都是为了你好,又生又凉吃下去伤身子,你年纪轻轻的,别不知道深浅……」 楚璇瘪着嘴给萧逸褪外裳,脸颊微微鼓着,瞧着就是不服气的样儿。 萧逸看在眼里,只散漫地笑了笑。他若是上来兴头要跟楚璇闹一闹,那都是夫妻间的闺阁情趣,但话又说回来,他好歹长了楚璇好几岁,又被她叫了好几年的舅舅,总不能什么都跟她一般见识,该宠该纵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他不打算就昨晚的事再计较什么了,楚璇那点小心思他也懒得戳穿。但用完了晚膳,这小丫头还依昨夜如法炮制,无比执着地要趴他床头。 甚至今夜更绝,还换了身素白的雪纱襦裙,这要是半夜三更,他半寐半醒之际,一睁眼看见个惨白惨白的身影挂在他床头上,这鬼丫头要是再使坏冲他咧嘴笑一笑,烛光暗昧,红唇映着白牙,那不得把魂都吓掉了。 萧逸躺在床上,捂着额头无奈苦笑,想起长秋殿那一摊至今没搅明白的浑水,又对她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状若随意地闲聊:「璇儿,你想家吗?」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掌间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猛地一僵,原本笑呵呵的小脸慢慢黯了下来,好半天,楚璇才出声:「不想。」 她睫宇垂落,呢喃:「我哪有家啊?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梁王府,没在爹娘身边待过一天,从没住过的地方能叫家吗?再说梁王府,那更不是我的家了,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姓,从小被一群姊妹们叫野孩子,我可都记着呢。」 忆起那些不甚美好的凄落往事,楚璇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伪装都忘了,把实话全说了出来,可又突然反应过来,她当着萧逸说这些干什么,跟告状似得。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她们骂我,我就打她们,也没让谁讨去便宜。后来长大了我们都好着呢。」 萧逸本目光深眷地凝望着她,闻言浅浅一笑,颇有些宠溺意味:「是呀,我们璇儿厉害着呢,从六岁起能就鏖战群雄了。」 第16章 楚璇微微一怔,一些渐至模糊的尘光片缕跃出,她想起萧逸说的那些‘光辉战绩’,不由得有些赧然。 那时萧逸也才十岁,登基整整六年,朝政由辅臣代理,私下里人人都称他小主人,比之正常的帝王派头与威严,是差了那么一截。 在楚璇的印象里,年少时的萧逸是个清隽温和的人,对于差得那一截帝王派头他也不怎么在意,凡是驾临梁王府,必要领着人四处翻找,看有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 那大约是一个春天,彀纹涟涟,春风溶溶,空气中都透出慵懒的暖意。 楚璇和大舅舅家的表姐羽照因为一点点琐事起了争执,羽照叫了一群姐妹来骂她爹娘都不要的野孩子,楚璇气得直跺脚,掐着腰大声嚷:「我不是野孩子!我爹是大理寺少卿楚晏,我娘是梁王府的云蘅郡主,我爹娘有名有姓,我不是野孩子!」 羽照占着花园里的秋千,倨傲蛮横地掠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接你回家?我前几天见着你妹妹楚玥了,你娘把她抱在怀里疼得要命,怎么不来抱你啊?」 楚璇一时语噎,红着眼睛怒瞪着羽照。 羽照调笑道:「呦,你还来瞪我,你爹娘都不疼你,别人凭什么疼你,瞧你这样子,这么不招人喜欢,难怪你爹娘都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惨叫,楚璇跳起来把羽照从秋千上揪下来摁着打。 那些平日里唯羽照马首是瞻的姐妹们乌压压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撕扯楚璇,楚璇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踢,只管摁着她手底下的羽照,旁人打她一下,她就打羽照一耳刮子,旁人踢她一下,她就踢羽照一脚。 正巧这时,猎奇归来的萧逸路过这里。 被内侍和宫女拥簇着的皇帝陛下远远瞧见这一群半大的小姑娘们打成了一团,还觉得新奇叫了几声「好」,可过了一阵儿他发现,这怎么全都围着一个打,这不是欺负人嘛!他忙让高显仁领着人去把她们拉开。 这些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一个个狼狈不堪,花残粉褪,头发成了鸟窝,却端得机灵,上去就把萧逸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告状。 萧逸听了个大概,负着袖子踱到楚璇跟前,故作老成地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这小丫头可了不得了,一句话说不好,就跳起来打自己的姐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楚璇闷了半天,顶着一头鸟窝冲萧逸嘶声喊:「她才不是我的姐姐!我姐姐不会叫我野孩子!」 高显仁捏了兰花指斥道:「大胆!冲谁喊呢?」被萧逸一把推开,他望向羽照:「你叫她野孩子了?」 羽照嘟嘟囔囔了半天,不情愿地点头:「那不就是开个玩笑嘛……」 萧逸冷睨她:「那朕跟你开个玩笑,叫你丑八怪你乐意不?」他扫了一眼那些小姑娘们,不耐烦地摆手:「朕瞧你们就是吃太饱了,赶紧走,没事关屋里绣绣花,别总跑出来现眼。」 大家一阵风似得溜了,正巧楚璇的乳母来找她,边捏着她的手往回走,边念叨:「瞧姑娘这狼狈样儿,回去让大夫人看见了准又得挨顿训。」 「你等等。」萧逸横扇拦住她的去路,他眼中闪烁着精光,颇为苛刻地打量了一下乳母:「你明知道她这样回去要挨训,你还领她回去?她不是你们家正经姑娘啊,你平日里就这么敷衍?」 乳母吓得忙躬身跪下,大声喊冤。 萧逸懒得跟她费唇舌,让高显仁取过随身带着的药膏,又从宫女那要来了木梳和脂粉,领着楚璇到了最近的石亭,给她上药整理装扮。 乳母在身后给楚璇梳头,高显仁用棉签蘸了药膏往她脸上比划,比划了半天都下不去手,萧逸一脚把他踹开,抢了棉签亲自给楚璇上药,边上药边念叨:「姑娘家家的,火气别那么大,你这么个火爆性子将来谁敢娶你?谁把你娶回家那不得食不好食,寝不安寝啊?」 楚璇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瞪他。 萧逸也不跟她一般见识,上好了药,又取了脂粉过来,拿铅粉给她细细匀面,遮住脸上伤痕,又蘸了点胭脂点唇,一整套妆画完,他捏着楚璇的下颌检视自己的成果,看清了这姑娘的模样,轻轻「呦呵」了一声。 巴掌大的小脸,肤白如凝脂,一双眉宇清远娟秀,鼻梁高挺,鼻尖微翘,唇嫣红饱满,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睫宇又黑又密,宛如蝶翼忽闪忽闪的。 萧逸笑道:「要是等你长大了还是这么漂亮,你那坏脾气就不用改了。肯定会有那没出息的男人缠着你,求着你折磨他,还得说‘姑娘你折磨我吧,你折磨人的样子好可爱’。」 一直板着脸的楚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乳母和高显仁也都笑了。 萧逸本意就是想逗楚璇笑一笑,见她真笑了也就放心了。 第17章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少时随意拈来的戏言,竟在多年后宿命般的全应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就是那没出息的男人,被楚璇折腾得寝不安寝,还在心里偷偷美滋滋的。 萧逸长叹一声,捂住额头,哀声道:「人真是不能乱说话,乱说话要遭雷劈的。」 楚璇趴在他床头,听他回忆了这一段往事,仿佛回到了那有些小烦恼、但总体来说还算自在的孩童岁月,不禁唇角轻翘,垂眸看了看萧逸,霍得站了起来。 她把拖沓的白纱裙拢到脚边,抿了抿唇,道:「小舅舅,您就踏实睡吧,别想着半夜我会打瞌睡……我早在白天都睡够了。」 萧逸听她冷不丁叫自己小舅舅,很惊讶了一阵,心道这丫头莫不是想起她小时候他对她的好,良心发现了…… 却听她继续道:「我这身衣裳也是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想穿上在半夜吓唬您,嗯……料子不好,扎人,我去换下来了,然后就不回来了,我就在偏殿玩一会儿,您自己睡吧。」 说罢,她敛着裙纱,朝他鞠了一礼,转身走了。 萧逸坐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 这丫头就是这样,但凡有谁真心对她好一点点,她都会一直记着。 可自从梁王把她送进了宫,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两人中间隔着那么多权欲纷争,她在周身筑起了厚重的防备,即便他把心捧给她,她也不会信了。 萧逸唇边那抹温柔的笑意慢慢化作了忧郁怆然,望着空空的殿宇,出神发怔。 绣帷外传进脚步声,高显仁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侯尚书和孙校尉求见,他们说长秋殿藏毒案已经查清,兹事体大,等不到明天,需得立刻向陛下回禀。」 宣室殿内已撤了大半的灯烛,疏疏落落的光火闪烁在鎏金烛台上,四面墙壁笃实,愈发衬出殿内的沉暗幽静。 萧逸了解侯恒苑的为人,若非十分紧急,他不会拽着孙玄礼连夜面圣。便连更衣都省了,只在寝衣外搭了件墨色缕金祥云的委地披风,两侧的红丝绦虚虚坠下,一晃一晃的从屏风后被带到了御座上。 侯恒苑和孙玄礼刚要深揖叩拜,便被萧逸叫住了:「不必多礼了,老师有话但说无妨。」 侯恒苑看了一眼孙玄礼,道:「孙校尉已将长秋殿的事查清楚了。」 「那就说吧。」 「臣奉命翻查长秋殿,在殿中后花园的地底下挖出了些东西……」 内侍将一个沾着斑驳泥土的绿绸布包裹呈上,高显仁在龙案上添了一盏灯,借着微暗的光,萧逸随手拿起紫毫笔细细拨弄了一番,发现就是些碎瓷片,青釉、白釉都被砸得碎碎的,看不出原先是做什么用的。 他向孙玄礼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孙玄礼道:「臣调阅了司制局的记录,发现从半个月前开始,长秋殿的瓷器就损耗得很多,司制那边的说法是,长秋殿新调来了一批宫女,手脚不伶俐,差事不娴熟,碰翻个茶啊碗啊的都是常事。因是贵妃娘娘的寝殿,司制不敢怠慢,立刻准备了新的奉上。」 「臣已将这些碎瓷片拿去给司制辨认了,司制确认就是近半月来长秋殿损耗的那一批。」 萧逸高居御座,隐在光线暗昧中,看不清是何神情,只是沉默了片刻,问:「这又能说明什么?」 「陛下不觉得奇怪吗?既是宫女打翻了瓷器,那收拢了扔出去就是,何苦要偷偷摸摸埋在后院?于是臣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瓷器的边缘都或多或少有些豁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的……」 萧逸捏起其中一块,指腹摩挲着薄瓷边缘,摸到了豁口,不由得指间用力,将瓷片紧紧捏住。 孙玄礼继续道:「臣检查过当天早晨的所有御膳,发现除了那盘榛子糕,其余的皆无毒。也就是说那突然蹿出来的兔子是直奔着有毒的榛子糕去的,若非是巧合,那便是有人一直在训练它,那些被丢弃的瓷器都是在训练兔子过程中被它咬坏的。」 「臣盘问过长秋殿的宫女,她们都知道陛下不食榛子糕,御驾在的时候,也都尽可能避开这道糕点。可那天早晨是贵妃娘娘特意点名要了这一道,臣想,榛子糕、兔子怕是一早都安排好的,陛下不食榛子糕,若非突然冒出来一只兔子替陛下尝了这道糕点,只怕也不能发现御膳里藏了毒。」 君王的沉默犹如这漫漫黑夜,无边无际的落下来。 侯恒苑担忧地看着萧逸,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被萧逸抬手拦住了。 他冲孙玄礼道:「你做得很好,回去管好了底下人的嘴巴,此事不能外漏,下去吧。」 孙玄礼应是告退。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此事要如何处置?」 侯恒苑历两代帝王,一直是萧逸身边最受倚重信任的肱股之臣,此事既有校事府插手,本来也用不着他多操心。可他料定事情真相揭露之后萧逸会难以决断,也实在难以想象把这样一个祸害留在龙榻枕席之侧还会有何遗患,便跟着孙玄礼来了,要亲眼看着萧逸处置了楚璇才能放心。 第18章 萧逸缄然了许久,才哑声道:「如此浅显,朕早该想到了。」 侯恒苑道:「陛下心里一直想的恐怕都是谁要陷害贵妃,觉得她会有危险,才借着查案的由头把她搁在身边,牢牢护着。可曾想到,这原本就是她自己演出来的一场戏。常景在前朝紧咬着楚晏不放,她便在后宫生事端,利用梁王早就布好的棋子,往常景身上按一个勾连内宫、陷害贵妃的罪名,让他自顾不暇。」 「梁王府那边怕也是才得到消息,前几日不还为楚晏求了个‘延后议断’下来?只怕等到明日上朝,梁王再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常景不光咬不掉楚晏,连他自己都得揭层皮下来。从这件事上看,楚贵妃和梁王之间依旧联系密切,消息互通频繁,陛下不能再忍了。」 萧逸搁在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骨节森森泛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捏成齑粉。良久,他抬眼看向待自己一片苦心的老师,问:「依老师之见,该如何处置?」 侯恒苑道:「就算她无意置陛下于死地,就算她是一片救父心切,可拿龙体安危来做戏,实是大逆不道。留她一条性命,褫夺封号,逐出宫门,总不过分了吧?」 萧逸长吸了一口气,道:「让朕再想一想。」 侯恒苑急得直跺脚:「这不是旁的,这是您的龙体安危!只道外朝凶险,奸佞贼子如虎狼环伺,可那好歹都离您远远的。楚贵妃可是您的枕边人啊,她城府这么深,心思这么狠,万一……您如此为了个女人优柔寡断,难道忘了年少时的鸿鹄之志,忘了当初匡扶社稷的决心,忘了先帝的嘱托,忘了为您稳固皇位的路上所铺的森森白骨了吗?您忘了当年的禁军统领徐慕……」 「不要提义兄!」萧逸哑声喊道。 侯恒苑看到萧逸那裹在披风下的身体猛地颤了颤,自忖刚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默了默,缓声道:「陛下,臣失言了。」 萧逸好似已经冷静了下来,微仰了身坐在御座上,烛光轻柔铺满其身,宛如一尊雕像,玉容倾华,沉静澹然。 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应对各种难题危局,也习惯了在起起伏伏里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里回归冷静,再开口时话中已没有波澜:「老师放心,朕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月移西斜,已是后半夜了。 萧逸遣退了值夜的宫人,独自推开了偏殿的门,里面烛光耀目,亮如白昼,他走进四下看去,见楚璇已换了身玉色窄袖襦裙,趴在墙边的地砖上,侧着耳朵在听些什么。 见萧逸进来,她轻手轻脚地朝他奔过来,梨涡前凹,神秘兮兮地说:「小舅舅,您也睡不着啊……他们说殿里有刺猬,还要拿药毒死,我要是能找出来,可以不可以让我带回长秋殿啊?」 她明眸善睐,如开在朝阳下沾着露珠的娇花,笑靥澄净,天真烂漫。 萧逸垂首望了她许久,似是被她的明媚清澈所感染,唇角竟渐勾起一抹微笑:「不过是刺猬,毒死就毒死了,还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楚璇怏怏地咬了下唇,闷闷不乐地闭了口,萧逸竟也不说话,只是默然凝睇着她,那双如墨玉般的乌瞳眸里凛了层寒光。 他好像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楚璇脑子里的那根弦蓦然绷紧,有些不好的预感袭来,仰了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陛下为何这样看我?」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当她在萧逸面前紧张,心中藏了难以言说的弯弯绕时,对他的称谓就会变成陛下。 这两个字含着对至尊的敬意,能拉开两人的距离,也能抚平她内心的煎熬不安。 萧逸却仿佛未曾察觉,只淡淡掠了她一眼,面色沉静,越过她慢慢走向殿宇深处,语意散漫:「璇儿,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对一只刺猬尚且有怜悯之心,怎么就不能余下心思怜悯一下那些日夜照顾你起居的宫人?你干了这件事,觉得你长秋殿里那百余名宫女和内侍还会有活路吗?」 楚璇只觉有股冷风从领口灌下,迅速在身体里游走,寒气砭骨,连脊背都冷得僵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看向萧逸,摇头:「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分开关押分开审,他们都是无辜的。」 萧逸眼中的冷意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楚璇,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朕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要是再敢耍机灵糊弄朕,你知道后果。」 楚璇的脸色煞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逸弯身坐在南窗下的绣榻上,瞥了她一眼:「要朕仰着头跟你说话吗?」 楚璇会意,徐步挪过去,跪坐在萧逸对面,捏着襦裙裾角一点点收拢在身前,把起了褶皱的玉色丝缎用手掌熨平铺好。 萧逸冷眼看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是真心地服从、敬畏着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第19章 萧逸突然觉出浓重的讽刺意味,他终于能理解侯恒苑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他禀赋凌于常人,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天下皆凡俗之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可就是这样,却被一个女人玩弄在了鼓掌之间,事毕人家还是一副多么天真无辜的模样,好像只是迫于无奈,很为难地骗了他那么一下,谁让他愚钝至此,竟真着了道。 想到这里,他只觉一股气梗在了心头,恨意凛然,手发痒,非得把这丫头的脖子拧断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萧逸把视线移开,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脖子,凉声道:「朕已经答应过你,不会杀楚晏,你为什么还要去干这样的事?」 楚璇垂下眉目,沉默着。 萧逸也不催她,只冷冷盯着她的眼睛。 少顷,楚璇抬了头,道:「最先参奏我父亲的是御史台,那几个上书的御史中丞都是侯尚书的门生。」她收敛起了怯意,卸下了伪装,眸光明亮地直对上萧逸的视线:「常景指使得动他们吗?明面儿上是常景咬着我父亲不放,可这只咬人的狗是谁放出来的,又是谁在背后指使着他,操纵着他?」 「陛下,我知道您心里有气,觉得我把您当傻子一样骗了,可这件事,最先挑头要哄骗人的也不是我啊。您一边指使着常景对付我爹,一边哄着我说会保他性命,换做是您,您敢信吗?那不是别的,那是我爹的性命啊。」 萧逸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嗡动了几下,本能地想跟她解释: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她的父亲也不会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万无一失。 可理智阻止了他这样做。 侯恒苑那严厉的指责犹然响在耳畔:色令智昏! 智昏还不够,难道还要愚蠢到主动泄露天机给对方?若是让梁王知道了,只怕要把牙都笑掉了。 他收拢了多余的、无用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很好,看来你不光有本事把关于朕的消息送到宫外,还能随时知道宫外的动向,说吧,谁告诉你的,替你传递往来消息的人是谁?」 萧逸看见楚璇瑟缩了一下。 从始至终都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她因这个问题而紧张害怕了。 很好,知道怕就好。 但美人缭绕于眉间那楚楚动人的惧怕也只停留了短暂一瞬,很快便舒展愁雾,唇角轻勾,带了一丝丝挑衅地看向萧逸:「是谁,陛下自己去查啊。我不说,您要杀人,我说了,这人还是难逃一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说?」 萧逸也不恼,只微微一笑:「为了你自己。旁人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命?有时候死也能成奢望,你可还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 楚璇却混不在意,略有怅然地摇摇头:「陛下,实话跟您说了吧,那两个宫女和护军中尉都是外公早就埋下的暗桩,是待将来时机成熟挖出来对付常景的。我这一回为了我爹是先斩后奏,急把他们挖出来用了。外公现在忙着趁势对付常景没空跟我算账,等过了这风口,他肯定不会轻饶了我。我为了救我父亲,把你们两边神仙都得罪了,本来就知道没我什么好果子吃。」 她长叹一口气,大约悟透了生死,认了命,反倒放松了,胳膊肘抵在桌面,手支着脑侧,喟然道:「什么生啊死的,我早看透了,对我而言人世间乏味至极,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至于您说的生不如死,我可能会有点怕疼,可好些事怕也没用啊,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看向萧逸,幽幽说:「您以后偶尔会想起我吧,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不能在我死后给我穿件好看的衣裳再入葬?还有我的首饰能不能不要给别的女人?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灵出来作祟,到时候……」 「楚璇!」 萧逸忍无可忍,霍得站起身扬起胳膊要给她一巴掌,楚璇本能地缩起脖子要躲,可转念一想,萧逸心里肯定有气,这从小千拥万簇的天之骄子,哪里知道人生艰难,人心险恶?哪里又在别处吃过这样的鳖?不如让他打一巴掌,让他消消气,没准儿就不让她生不如死,大发慈悲让她直接死了。 因此,她把脖子伸出来,把脸痛快地露出来对着他,好让他打准些。谁知萧逸的胳膊在半空中颤抖得厉害,直抖得自己双目充血,额上青筋凸出,这一巴掌还迟迟未落下。 楚璇心里好生煎熬,心道他好会折磨人啊,不就是一巴掌,干脆落下得了,非得这么拿捏着让她等,等着挨揍的滋味可太难受了。 她正觉抓心挠肺,难受得厉害,谁知萧逸重重地把胳膊收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前,不打她了…… 窗外夜色幽静,他的声音也如这夜色一般,冰冰凉凉:「你给朕提了个醒,跟你费唇舌又能讨到几分便宜,把你活剐了也未见得能从骨缝里找到一句实话。」 这个比喻太瘆人了,成功地让楚璇打了个寒颤,牙齿相互磕碰着‘咯咯’响。 第20章 萧逸悠然转身看向她:「朕得拿你去跟梁王叔换点东西。」 楚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抱歉,有些羞愧:「那陛下得估算好了要什么,我可能值不了太多。双方都是有脸面的人,万一一上来要价太高被回绝了,后面就不好谈了。」 萧逸目中闪着精明的光泽,温和地安慰她:「不用担心,放在平常时候你或许不怎么值钱,但这个节骨眼,常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闺女塞进昭阳殿,梁王需要你跟他里应外合拦着。要是没了你在后宫替他占据这一席之地,新物色姑娘送进宫一时之间也站不稳,而且朕还未必会松口要。」 楚璇愣怔了片刻,细细揣摩着萧逸的算盘,深觉有理。那本已遥迢的生机似乎兜兜转转又飘到了跟前,她如在漫天阴翳里觅到了一丝光亮,殷殷仰头看向萧逸:「那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萧逸的视线幽幽淡淡垂落在她脸上,显然盛怒已平,没有了方才炽热的戾气,只剩下了一片碎裂冰碴,没有温度,冷冽至极。 「但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楚璇低着头,沉默不语。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这副皮囊生得堪称完美。颈线细长秀逸,肩瘦却不削,平整得很是大气高贵,下颌圆润灵美,那一双浓密的睫羽因为不安而微微发颤,半遮半掩着眼底潋滟流转的波光。 当初梁王把她送给萧逸的时候,为了哄他收下给他灌了好些迷魂汤:这是寻遍天下也难觅的倾世美人,是只有九五至尊才配享的艳福。 或许萧逸一直都太高看自己了。什么年少殊智,什么清奇禀赋,皇帝陛下其实与贩夫走卒、与莽汉草寇没有什么两样,被女色迷了眼,也会犯最低劣的错。 想起这几日他为楚璇的安危而担忧,一腔热血想为她拔除藏在暗处的冷箭,就觉自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件事对他的挫败与打击原比他想象得还要大,那郁结难纾的愤怒与屈辱堆积在胸,几乎要抑得他喘不过气。 萧逸强迫自己平复心情,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留给楚璇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你身边有个叫冉冉的,是你从梁王府带过来的吧?」 楚璇的呼吸骤然滞住,脸色大变。 却听萧逸继续道:「她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但长秋殿里其余的人……」 楚璇刚舒出来的那口气顷刻间又沉沉的压了回来,她想起珍珠死时殿中那缭绕散不尽的血腥气,慌忙上前抓住萧逸的手,截住他后面的话:「陛下,求您饶他们一命,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弥补。」 萧逸只一顿,立刻将她的手甩开。 「再过一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也是朕生母的祭日,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大开杀戒。朕知道,梁王派进宫的细作就在他们中间,杀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如此就当是积些阴德,把他们逐出宫,发回原籍。」 楚璇抚着胸口,如释重负。 「朕会派禁军看守长秋殿,你回去以后就别出来了,遣散的宫人也不会再给你补。你最好多祈求神佛,让朕能如愿从梁王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这样,你就还是贵妃。」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静谧。 萧逸回过头来,看向楚璇,心想,若是她能向他低个头,认个错,他或许会再考虑一下,对她宽宥一点。 但楚璇沉默了好一会儿,冲他敛袖鞠礼:「谢陛下。」 萧逸稍稍一怔,旋即勾起一抹冷笑,对自己的嘲弄厌烦又深了许多。 他陷于泥淖中,思绪纷乱,却听楚璇终于开了口。 「陛下,您不要生气。」 她踌躇了许久,似乎想要走到他跟前,但最终还是作罢。两人中间隔着熠熠烛光,将彼此的容颜都映得很虚泛。 「这件事我之所以敢做,也只是笃定了您有仁慈一面,不会牵累无辜。可我又真得不敢信您的承诺,这三年里我看惯了您和外公之间的君臣之争,看似风平水静,但实则招招见血。我那天夜里其实挣扎了许久,想过要不赌一次,信您一次,可思来想去,珍珠尸骨未寒,我着实还是不敢拿父亲性命做赌。我只有一个父亲,我想让他活着。」 楚璇朝萧逸轻轻笑了笑:「我早就想到这件事一旦做了势必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我还是做了。您没有立刻识破,不是您智谋不够,而是想不到我会这么疯。」 萧逸可以确定,楚璇是自以为看穿了他的郁结所在,拐弯抹角地安慰他了。 可是没有,她并没有摸到他真正的郁结。 萧逸一言不发,越过她要往外走,终是没忍住,停了脚步。 「璇儿,朕有句话要问你。」 楚璇本已颓然耷拉下了脑袋,闻言,又强打着精神抬了起来。 「那天早晨,榛子糕里的毒……万一朕一时兴起,改了旧习,在你把兔子放出来之前尝了那道榛子糕,怎么办?」 第21章 楚璇的指尖猛颤了颤,被她缩回袖子里。 萧逸的视线如刃,紧紧盯着她:「榛子,兔子……你觉得自己安排得很周详,可世事无常,人心更是无常,你想过吗?你就是差一点亲手毒死了朕。」 其实凡是他驾幸长秋殿,每一道送到御前的汤水糕点,高显仁都会在他最后入口前,用银针逐道试毒。可是那天,他们刚刚冷战后和好,他不想让这些事去煞风景,想跟她安安静静、如寻常夫妻那般用一顿早膳,所以提前知会了高显仁,让他躲远点。 现在想起来,彼时是多么荒谬可笑。 楚璇缄然了许久,道:「那我当然得给您陪葬。」她轻轻柔柔地说道:「您忘了,萧氏祖训,嫔妃无所出是要殉葬的,您若是不在了,我对外公的利用价值也就没有了,他是不会保我的,就像如今他没有保我的父亲一样。」 「离开梁王府的那天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说过,我要为他走冰堤、走火海,可要是失足掉下去,只能自己扛,他不会来捞我。」 往事如烟似雾,悄然掠上心头,带来百般滋味。楚璇的眼不知觉红了,烛光浅映下,眸底水波荡漾,粼粼莹莹,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一样。 萧逸看了她一眼,一瞬有些错神,立刻要将手抬起来,手指微弯,已做出了要拭泪的动作。 但他很快地反应了过来,披风下的手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仿佛听见了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坍塌,把本已荒芜的心境堆积得更加凄凉。 萧逸恶狠狠地将楚璇盯住:「不许哭,憋回去!」 楚璇抽噎了几下,果真依言深吸了口气想憋回去,可泪珠儿不听使唤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如决了堤的河涌,再也止不回去。 她索性破罐破摔起来,边抹着泪,边道:「您都要把我关起来了还不准我哭,我就算不哭您还能饶了我吗?我自作自受,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就是想哭,这你都不让,你还真是丧心病狂得厉害。」 萧逸这一夜看惯了她表面柔软和婉,实则像个冷酷勇士似得与他各据阵地,剑光四射地过招斗法。可她突然又变回了那个脆弱无依、惹人生怜的小姑娘,活像个台上一抹脸便是一张脸谱的伶人,变脸之快直让人咂舌。 他瞧着她脸上晶莹闪烁的泪珠,一口气梗在了心头,十分想骂人:你不是能吗?把朕当傻子似得算计,该怕的时候不怕,现在倒知道哭了,晚了! 可这些恶毒的话却全都噎在了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萧逸有些崩溃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方才的冷静与精明筹谋已荡然无存,直觉再这么下去,不是亲手把这丫头掐死,就是叫这丫头逼疯。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倏然,抓住了一根线柄。 「你刚才是怎么跟朕说话的!」这丫头刚才是骂了他吧…… 萧逸仿佛终于抓到了可供他宣泄的把柄,掐起了腰,怒目质问。 楚璇正啜泣着,闻言,一滞,抹着黏糊的泪水艰难回想了一番刚才的话。 在惊惶焦虑间徘徊许久的神思迟钝至极,聚敛得亦十分缓慢。 她愣愣地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虽然她说的是实话,可好像措辞上确实有些不恭不敬。 于是,她狠抽噎了一下,隔着濛濛水雾,泪眼迷离地看向萧逸,真诚地更正: 「您还真是丧心病狂得厉害。」 萧逸很想敲开楚璇的脑壳看一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刺穿她的胸膛,挖出她的心看一看。 他突然明白,情人间的誓言为何总爱和生死挂钩,原来心底爱惨了一个人,总会时不时冒出要把对方弄死的想法。 古人先哲必是经历过大爱大恨,所以才能参悟得这么透彻。 如此看来,受过情之苦痛的人,古往今来,也必不止他一人。 萧逸感觉自己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窗牖外传进铮铮的脚步声,大约是禁军换防了。 他迫使自己把儿女情长暂且搁到一边,今日的早朝必会硝烟弥漫,而那之后自己与梁王之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需得抓紧时间回正殿,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好好捋一遍,数算一下自己手中的筹码,尽快占据有利之地。 想到此,他扯开丝绦结带,把披风扔给还在抽噎的楚璇,转身出了殿门。 时辰其实已经不早了。 没多久天就亮了。 楚璇在偏殿里待到辰时,便有内侍进来请她回长秋殿,辇舆早就备好了,华盖仪仗也未有缺。可一到长秋殿,如萧逸所言,禁军便将寝殿围住了,除冉冉之外,所有宫女内侍都被驱赶了出去。 她住的还是长秋殿,雕楹玉碣,重轩镂槛,一砖一瓦都是精雕细琢的。 萧逸也给她留足了面子,用辇舆依贵妃制把她体体面面地抬了回来,可除了人,还是有些东西跟从前不一样了。 第22章 比如,膳食。 就她回来的头一天膳食还是正常的,到第二天便开始缺斤少两,第三天往后直接变成了残羹剩水,纵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也还是难以下咽。 楚璇也没有心思去伤春悲秋、哀怜身世了,也没功夫去考虑萧逸跟梁王的买卖做得怎么样,每日里就捂着肚子十分为难地看着那些敷衍至极的汤水,顺便在心里问候萧逸的十八辈祖宗。 如此苦捱到了第十天,她已经没什么脾气了,因为她觉得,床上平躺,清心寡欲,情绪忌大起大伏,这样好像饿的感觉会不那么强烈。 楚璇觉得自己正修炼至臻化境,快要得道成仙了,对世间万物都存着一种非常淡泊的心态,每日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殿门口的禁军说皇帝陛下的八卦。 「太后大约是觉得陛下内帷寂寞,恰有南海献了几名贡女入京,据传那是鲛人族后裔,生得那是花容月貌。太后命这八名美女着轻纱,一股脑全送进了宣室殿,这可真是天子才会有的艳福啊!你说咱们皇帝陛下有多神,竟……哈哈!」 禁军笑不可扼,楚璇靠着殿门直翻白眼。 能不能说完再笑! 停在这么关键的地方,缺不缺德! 一直等到这禁军笑够了,在同伴的催促下才开始续说:「你说皇帝陛下就算看不上眼,都撵出来就是。他老人家可倒好,一听人家是鲛人族后裔,非让内侍并排举着碗放在这八名美女的眼睛底下,说现在国库有点紧张,让她们哭点珍珠,要是哭出来了算大功,要是哭不出来那说明她们不是鲛人族,算欺君,得把她们都砍了。」 「把这些美女吓得呦,脸涨得通红都不敢哭,生怕哭出来的不是珍珠被砍头。听说她们回了鸿胪寺都哭哭啼啼地要悬梁,太后听说了气得午膳都没吃,直接领着人杀进宣室殿兴师问罪去了。哈哈哈哈哈……」 楚璇笑得岔了气。 萧逸不愧是她的快乐源泉,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今日份的陛下八卦比前几天都好笑,她似乎已经忘了饥肠辘辘的痛苦,隐隐开始期待明日份的了。 但故事中的主角,皇帝陛下的日子却很不好过。 他权衡之下,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顺水推舟,由着梁王去对付常景。 他多年来苦心孤诣,养了豺狼来对付虎豹,可这些豺狼也渐生出了獠牙,一日胜过一日的贪婪嗜血,不再专注于替他杀敌,要开始为自己谋私利了。 萧逸四岁登基,十五岁亲政,于经年累月里练就了一身御下的好本事。他知道,凭常景那点道行,绝不是梁王的对手,若他想从虎口里捞猎物,势必要自损。 不如就由他们去,让常景到梁王那儿挨些收拾,得些教训,他也能知道自己的斤两,将来会更加忠实地依附在萧逸的身侧,更加卖力地替他杀敌。 这一节理顺明白了,关键便是楚璇。 从那天夜里楚璇的表现来看,梁王对内宫的渗透从未停止,不管楚璇在其中扮演着何种角色,她对梁王来说都是有些价值的。 萧逸若要把长秋殿藏毒的事公之于众,梁王心里也该清楚,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楚璇。 萧逸也不是不可以将此事囫囵咽下,但于情于理,梁王都该付出些代价。 他想好了,他要上宛粮仓。 溯本求源,这件事就是因萧鸢圈占农田而始。 萧鸢虽然蛮横,但不是个蠢人,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他甘冒风险去圈田,说明他很缺粮。 梁王手中握着洛州、宛州十万大军,而上宛仓就在宛州境内,梁王有意让萧鸢回宛州驻军,所凭靠的就是他手中所掌控的大粮仓。 放萧鸢回宛州,无异于纵虎归山,这是萧逸绝不愿意看到的,但他未必会有余力阻止,只好退一步,先取得上宛粮仓的控制权。 粮草辎重是军队的命脉,上宛仓便是宛州驻军的咽喉。 萧逸知道,梁王心里也清楚。 事情自然如他所想,不是那么顺利。 梁王倒是就长秋殿藏毒一事紧咬住了常景不放,在朝堂上大力攻讦,迫得常景丢盔弃甲,再无余力对付楚晏。 楚晏被罢官,贬为庶民,倒是免了牢狱之灾。 而后面的事,萧逸向梁王提出要上宛仓,梁王倒是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答应,只说要考虑下。 事情便僵持了下来。 萧逸心想,这么僵持着,长秋殿的禁军就不能撤,还得继续关着楚璇,梁王倒也心狠,一点不关心他外孙女的安危。 或许,他该把常景再拖出来用一下…… 殿中撩过一道身影,高显仁把一束新鲜的金花茶放进窗前的甜白釉瓷瓶里,蜀锦帐后,椽首的金兽头明光流转,高显仁从帐后出来,见萧逸正盯着他看。 第23章 高显仁会意,忙躬身道:「娘娘一切都好,陛下放心吧。」只是一垂眸,目光略有闪烁。 萧逸神色冰冷,提起毫笔蘸墨,没好气道:「朕也没问她。」 高显仁十分上套地点头哈腰:「是,陛下没问,奴才爱多嘴。」 屏风外,内侍禀:「陛下,太后命人给您送羹汤来了。」 萧逸的眼皮突得跳了一下,手中的毫笔重重的颠了一下,墨汁落在奏疏上,飞快洇开…… 他这位母后,一听说他跟楚璇闹翻了,甚是热心地开始关怀起他龙榻上的那点事。 今日鲛族美女,明日胡族丽姬,更离奇的是,竟还从世家里选了官女给他往宣室殿塞,把萧逸折磨的,如今看见个女人就犯头疼,昨天刚立了个规矩:皇帝寝殿,女子勿入。 深谙圣意的高大内官立刻问:「送羹汤的是内侍还是宫女?」 内侍回道:「是宫女。」 「那让她把羹汤搁下就走吧。」 内侍踯躅着,为难道:「可太后吩咐了,务必让这宫女亲眼看着陛下饮了羹汤才能走,还说……如果陛下不照办,她宫里还有几个南郡刚选上来的宫女,美貌得紧……」 萧逸仰躺在御座上,闭了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她进来吧。」 高显仁仔细留意着,这宫女含羞带怯地进来,端着剔红漆盘,一双皓腕莹然如玉,看上去很有几分姿色。大内官依颇为苛刻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心道,若是跟楚贵妃比一比,那是有点丑,即便是前几日那晃人眼的鲛族美女,美貌也远远及不上楚贵妃。 不过话说回来,楚贵妃那般天姿国色,实乃世间少有,比不上她才是正常。 与内心戏丰富的大内官比起来,皇帝陛下堪称心如止水,他端起羹汤一饮而尽,连看都没看那宫女一眼,只冷声道:「好了,朕喝完了,走吧。」 宫女犹豫道:「太后让奴婢问问陛下,今晚的家宴是否要楚贵妃出席?」 萧逸正要将碗搁回漆盘里,闻言,动作一滞。 思忖了片刻,他道:「贵妃自然得出席,她还是贵妃,封号阶品犹在,今晚主要宴请梁王,若她不露面,朝野上下必然会谣言四起。」 宫女为难道:「因天气转凉,司衣局制了新衫,可长秋殿外都是禁军,无旨不得入,陛下看是否让禁军暂让,司衣局也好送新衫进去。」 萧逸瞥了她一眼:「若是禁军可让,外人可入,那朕封长秋殿做什么?」他了解他那手眼通天的梁王叔,没准儿梁王府的细作现在正混在了司衣局里,等着跟楚璇互通消息。 「那该如何?」 萧逸看向高显仁:「你亲自去一趟,把贵妃带到宣室殿,让司衣局在偏殿给她更衣,派人盯紧了,不许她们私下交流。」 高显仁抱着拂尘不动,一脸的大公无私:「陛下昨日下了旨,天子寝殿,女人勿入。」 萧逸阴悱悱看向高显仁,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是不是想死了?」 高显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耍嘴皮子玩火,立刻去办。 殿中沉静下来,萧逸瞥了眼那宫女:「你回去复命吧。 谁知那宫女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陛下,奴婢有自知之明,不敢存非分之想。可来时太后说了,若是不能在宣室殿待够四个时辰,就要把奴婢赶出宫。奴婢家中有八十岁老母,还有弟弟妹妹们,全靠奴婢一人养活啊…… 萧逸只觉头嗡嗡响,在宫女哀戚戚的哭声里连翻了个好几个白眼。 姑娘你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还八十岁老母,还弟弟妹妹,你怎么不上天! 他知道赶走一个容易,可赶走了她母后那还有无数幺蛾子在等着他,萧逸唯有烦躁地认命:「你待着吧,去门口站着,别出声,朕还得看折子。」 那宫女倒也听说,喏喏地鞠了一礼,就去门口站着了。 萧逸便重新提笔批奏折,可批着批着,他觉出些不对来。 身体里仿佛被撒了一把火籽,起先只是火苗蹿动,勉强可压制,可渐渐烧灼了起来,烧得他浑身发烫,滚炭般燥热难耐,连笔都握不住了。 萧逸不得不把笔搁回砚上,无意睨到那宫女,正目光闪烁地偷眼看他,当即便明白了。 他咬紧了牙,恨声道:「母后,你可真是朕的好母后!」 宫女本是身负重任而来,太后许了她余生荣华,还给她吃了定心丸,这瓷碗里的龙虎之药是最烈的,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肯定忍不住。 她瞧着萧逸的反应,不禁暗喜,正琢磨着要上去,却听‘咣当’一声脆响,陛下推了龙案站起身,酡红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地往偏殿去了…… 高显仁自把楚璇请到了宣室殿,便去了御膳房,等亲自端了好些饭食回来,却见他安排贴身监视楚璇的宫女全都站在了殿外。 第24章 大内官当下来了气,斥道:「不是让你们贴身伺候着吗?怎么……」 宫女们自是面面相觑,面红耳赤,而高显仁也听到了一些软软腻腻的声响正从窗牖扇格里透出来…… 他暗道不可能,贴上窗前,倏然睁大了眼,飞快地退回来。 这也太……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本来已经拿了把柄占了上风了,这可倒好,千里城池皆奉敌手! 可怜贵妃连饿了十天,一张小脸蜡黄,细腰如柳,身体单薄,也不知能不能经得起陛下磋磨。 ☆☆☆ 楚璇觉得自己八成是作孽太多,招邪了。 她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愣愣地看着萧逸这衣冠禽兽面无表情地一件件穿衣裳,惨白着张脸去捡满是褶皱的凤翎披帛,眼前光影模糊,险些一头栽倒。 萧逸看上去十分不情愿地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来,放在卧榻边缘,拿了中衣给她穿上。 他觉得自己八成是中邪了。 那药上头,脑子就糊涂了,等有了意识,已经在偏殿,把一屋子的宫女全赶了出去。 楚璇起先是不愿意的,又哭又叫,还说她身体虚,经不住。 萧逸便将她放开了,端起茶盏猛灌凉水,看得楚璇一阵阵发愣,后来她大约是看出了什么,虽然不情愿的样儿,但还是瑟瑟缩缩地靠过来了。 萧逸就知道她在诓他,她虚什么? 他只是关了她,一日三膳未曾少她,吃穿用度皆如往常,他还不知道她吗?没心没肺惯了,十有八|九活得比他还滋润呢。 因此手下也没有留情。 可这事……萧逸越想越憋屈,越想越觉得失了面子,特别是楚璇边系腰带,边怯怯地看他,眼睛里那提防劲儿,好像生怕他再扑上去似得。 皇帝陛下自觉颜面扫地,决定赶在楚璇笑话他之前先发制人,冷声道:「你明知道朕心里还生着气,还来引诱朕,到底安得什么心?」 楚璇正眩晕得厉害,明明腹中空空,却一阵阵恶心想吐。闻言,倏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萧逸。 这人还能再无耻一点吗! 楚璇抚着胸口,孱弱纤细的小身板若迎风细苇,摇摇曳曳,一张脸冷霜华凝,不甘示弱地看向萧逸:「陛下,这事咱们可得说明白了。臣妾是奉旨入宣室殿,老老实实地在偏殿沐浴更衣,是您自己闯进来的。您现在说我引诱您,这是什么道理?」 萧逸冷哼:「这宣室殿是朕的寝殿,朕愿意去哪儿去哪儿,来这儿怎么了?朕也没强迫你,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楚璇只觉一股气滞在了胸膛前。 她不是不知人事的懵懂姑娘家了,萧逸刚才那样子,一看就是被人下了猛药。虽然她数日寡食,可脑子清醒得很。这种药下到好处,可为床榻之娱助兴,可若要生忍硬抗——且依照萧逸那面如蒸笼的样子,定是下足了剂量,那是会伤到身体的。 楚璇当时只想,这几年里,同样的事他们不知做过多少回了,这种紧要关头,扭捏也没多大意思,且萧逸要真在她跟前伤了龙体,她也吃不着好果子。 就这么一时的决断,倒成了萧逸讥讽攻击她的把柄。 楚璇越想越气,身体又经了一番毫无节制的挞伐,只觉浑身虚软得厉害,落进眼里的光影若蒙了层灰霭,虚泛模糊,若涟漪层层荡开旋转。她强撑着,弱声反击:「我凑过去又怎么了?陛下若当真心志坚定,怎么不把我推开?」 大约是她的样子太过吓人,萧逸竟没有继续攻击她,只是怔怔地凝住她:「你怎么了?」 楚璇没好气道:「饿的啊。陛下停了长秋殿的膳食,我饿了十天,自然是这副模样,难不成我吸风饮露就能饱吗?」 萧逸诧道:「朕什么时候停了你的膳食?你……」他一回神,霍得朝向殿外:「高显仁,你给朕滚进来!」 高显仁喏喏挪动着脚步进来,在幔帐外跪着,受了好一番斥责盘问,最终在天子的雷霆均怒下,瑟瑟道:「是太后……」 太后不待见楚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常萧逸护她护得仔细,太后除了叫两句‘小妖精’出出气,连她根手指头都碰不着。 如今终于等到两人翻脸,眼瞧着萧逸狠心把长秋殿都封了,指定眷衰爱驰,再无回旋余地,便试探着要零星给楚璇些罪受。 禁军围得严实,送不进去人,只能朝着膳食下手。 萧逸气不可扼,劈头盖脸狠骂了高显仁一通,责他知情不报,高显仁一概领受了,只道:「陛下,奴才该死,可这个时候,还是先让娘娘吃几口饭吧,奴才刚从御膳房端过来,还热乎。」 萧逸回头,见楚璇松松搭着件薄绸中衣,倚靠着床帏,脸色惨白,双眸暗淡,眼皮虚虚耷着,呼出一缕缕清浅的鼻息…… 他的心骤然悬了起来,忙让内侍摆膳。 高显仁平日伺候在萧逸跟前,萧逸又是个对膳食顶挑剔的人,把高显仁锤炼得十分的细致周到。 第25章 膳中主食是乳饼,用羊奶揉面蒸出来的,白嫩软甜。还调了蜜水,搭配腩炙肉和酿炙肉,辅以辋川小様、玲珑牡丹鲊、单笼金乳酥……倒也淅淅沥沥摆满了膳桌。 萧逸端着架子,远远坐在绣榻上拿了本奏疏装模作样地看,不时瞟一眼楚璇。 她托高显仁遣人往长秋殿送了个食盒给冉冉,自己拿了乳饼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慢很细致,不时拿绢帕拭一拭嘴角边的残渣。 萧逸看得有些出神,骤然想起了从前楚璇还住在梁王府时,他偶然造访,给府中的郎君姑娘们带了宫里新研制出的剔蟹细碎卷,被一下哄抢光了。这是个稀罕玩意,半大的孩子又正是嘴馋的时候,玩闹起来更没了吃相。 萧逸素来喜欢热闹,但碍于身份与见长的年纪,不能跟他们嬉闹,只远远看着,却见楚璇只取了一根蟹肉卷,细嚼慢咽,吃得甚是文雅,与周围孩子对比鲜明。 他没忍住,上前调笑:「不错,小小年纪有淑女模样了。」 楚璇咽下口中食物,文静地抬头看向萧逸,道:「我若是吃得不像样子,会让人笑话的。」 萧逸失笑:「大家伙都这样,又不会单只笑你。」 谁料楚璇平淡道:「会只笑我。他们都有爹娘护着,有爹娘教,不会有人说他们缺教养,乏体面。」 萧逸很是惊愕。 倒不仅是惊于这王府内院的碎嘴杂舌竟到了如此恶毒的地步,还惊于楚璇说起这些事时那波澜不兴、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些往事啊,每当萧逸想起,便会觉心一阵阵疼,而他所见不过景之一隅,会有更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上演。彼时感慨一番,怜惜一阵就罢了,离开了王府回宫,继续当他的万圣之尊。 而作为当事人的楚璇却要孤身留在那个四面红墙的院子里,继续在她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年华里煎熬,直至岁月流逝,那些回忆彻底变成了伤疤永远烙在心间…… 这世间能扭曲压抑本性的不光只有大灾大难,还有那些掩藏在岁月罅隙里的残忍寒凉,一点点磋磨着人,于无声无息间熄灭了她眼底那本明亮闪熠的光。 楚璇正捏着乳饼低头吃得香,倏然觉得殿里好像过分安静了,连那间歇翻动奏疏的簌簌声都许久没有响起了,她抬头看去,正撞上萧逸投过来的深凝注视。 两人俱是一怔,萧逸立刻冷下颜色,沉声道:「那饼有什么可啃的!」 伺候在一旁的高显仁心里一个咯噔,忐忑起来,暗道陛下这是不满意他安排上来的膳食么?一颗心正悬着,忽听萧逸硬邦邦道:「你倒是喝点汤啊,也不怕噎得慌。」 高显仁:…… 他险些没绷住,噗嗤笑出来。 但唇角刚微微勾起,便被萧逸阴悱悱瞪了一眼,忙憋回去,上前去给楚璇舀汤。 这一顿饭自是吃得别扭,皇帝陛下明明一副孤身端坐、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却什么都要管。一会儿嫌楚璇只啃饼不喝汤,一会儿嫌她只吃菜不吃肉,一会儿又嫌用膳时间长汤大概凉了,把高显仁指使得团团转,直呼哧呼哧喘粗气。 膳食撤下,天边暮色初显,设在琼华殿的夜宴也该开席了。 这一场家宴是萧逸为萧鸢庆功的。 萧鸢大胜突厥归来已有月余,本是奇功一件早该嘉奖,中途出了圈占农田的事被耽搁了下来。如今案子已审结,楚晏也安然出狱了,这推延已久的庆功宴自然该提上来了。 萧鸢是梁王萧道宣的次子,抛开其蛮横狷狂的秉性不论,倒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自二十岁封云麾将军以来,一直掌控着洛州、宛州十万大军,堪称梁王最坚实的臂膀,其风头俨然超过了他的兄长梁王世子萧腾。 萧逸之所以要隆重地给萧鸢办家宴,一来,是要顾全天子颜面,就算他跟梁王背地里刀火剑影,恨不得生啖对方皮肉,可他是皇帝,场面得有,不能让人说他慢待功臣。二来,他借着家宴之由,把平日里围绕在梁王身边的宗亲外戚都请全了,他想探一探虚实,好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毕竟,上宛仓还在梁王的手里。 既是宗亲外戚都来了,楚璇的母亲云蘅郡主和妹妹楚玥自然也来了。 楚晏刚刚被罢官免职,自是深闭宅门不会来这宴上应酬,便只有他的夫人和小女来了。楚玥上个月刚行了及笄之礼,正是团花锦簇的好年华,又生得俏丽讨喜,家宴中人或是真心赞慕或是瞧着梁王和贵妃的面子,对着她好一顿夸,直说这般才貌,又是婚嫁之龄,也不知哪家儿郎能配得上。 云蘅郡主被恭维得有些飘飘然,一扫前些日子夫君入狱的仓惶,摇着团扇慢悠悠道:「已经定亲了,是刚从甘南粮道任上回京的礼部侍郎江淮。」 贵眷皆倾心叹服:「那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堪称榜首的美男子啊,玥姑娘真是好福气,能觅得如此良缘。」 第26章 却有消息灵通的贵妇悄悄扎了堆,暗中嗤笑:「这楚家是紧盯着江大人不放了,当年江大人刚刚高中,差一点跟楚家大小姐定了亲,如今可倒好,姐姐没嫁成换妹妹来嫁。」 「楚家大小姐?那不就是……」 「自然就是如今的贵妃娘娘了。」 正絮絮碎言,说得眉飞色舞,忽听箜篌弦引,筝鸣若咽,司礼太监宣圣驾已至,忙都噤了声,跪地参拜。 楚璇坐在萧逸身边,看着御阶下那些虚晃的眉眼,突然有些发晕,她轻轻伸手抵住脑侧,安慰自己,或许是烛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她的视线散漫游移,落到一处,却蓦然停住了。 那人一身赤缘墨襕衫,广袖垂曳,身姿挺拔。侧佩紫生袷囊,流苏柔软垂下,自是眉目俊秀,如墨缀画一般的清雅绝尘。 楚璇的呼吸微滞,怔怔地盯着那一处看了许久,直到歌舞兴,箫瑟起,萧逸揽袖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清酒,声音沉涩:「看几眼得了啊,老盯着人家你想干什么?朕还活着呢。」 楚璇将视线收回来,抬起酒鼎轻抿了一口,状若随意地问:「江淮不是在甘南粮道吗?为什么回京了?」 萧逸唇角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因为梁王向朕请旨,把他调回长安,朕已封他礼部侍郎,专司庙飨祭祀,将来会经常入宫在御前行走了。」 楚璇想了想,直戳关键:「梁王为什么要为他请旨?」 萧逸笑意愈深,自从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之后,楚璇就不大在他面前伪装了。过去的璇儿那般娇憨柔弱,楚楚可人,却像是糊了层油纸,水泼不进光渗不透,如今倒是把这层油纸撤了,以真面目示他,却是冰雪剔透,绝顶聪明的。 他喜欢这样的楚璇,只要楚璇能真诚待他,不管是什么样的他都喜欢。 因此心情颇佳:「你大概不知道吧,江淮与楚玥定亲了,他如今算是梁王叔的准外孙女婿。」 楚璇低头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萧逸可不喜欢,他和着笙乐幽幽道:「他现在是你妹夫了。」 楚璇正默然出神,乍觅到萧逸话里的酸涩,舒然一笑:「思弈,我曾经很想嫁给他,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他,只是……」 「只是什么?」萧逸好奇心大盛。 楚璇略微犹豫,但还是释然,时过境迁了,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若我和他成了亲,就可以离开梁王府,结束寄人篱下的日子,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她眸中暖光莹莹:「这门婚事当初是父亲为我求来的。江淮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他说探花郎才貌双绝,品性高洁,自幼双亲亡故,孑然一身,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但他会给我准备丰厚的嫁妆,将来我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只管好好相夫教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活,日子一定会过得格外舒心。」 听着她话中的怅惘追怀,萧逸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又不爱他,嫁了他便会幸福吗?」 楚璇却笑出了声,胭脂点绛,沐在烛光里,妩媚嫣然,她轻声道:「爱?这其实是件顶奢侈的东西,人总得先活得好了,活得自在了,才能有余力去谈爱。思弈,我不爱你,可我也不爱别人,这对我来说太过遥远。豆.豆.网。」 萧逸脸上漾起一抹苦笑,嗟叹道:「你还真是……」伪装的玲珑佳人自是让人生气,可卸去伪装,以真面目示人,说出来的实话却让人伤心。 可美人却不打算放过他。 楚璇也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似乎是江淮的出现刺激出了她对往事的执念不甘,郁结沉闷得厉害,急需倾诉宣泄。 若要理智些,萧逸不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可楚璇下意识只想拽住他问个明白:「当初外公择选了许多妙龄美人,以求陪王伴驾,可思弈统统都回绝了。为何到了楚璇这里您要答应?您若是不答应,我也不必过这种夹缝里挣扎的日子了。」 这话问得太过尖锐无情,终于把萧逸本就乏有的耐心和温和全都耗尽,他冷下神色,沉声道:「你以为朕不要你,你就能如愿嫁江淮过安生日子了?」 他本不想把话挑得太明白,可楚璇逼人太甚,不过一个江淮,竟叫她这般践踏他的真心,那便给她打破幻想,叫她知道知道这世间真正的险恶:「那时朕是对你生了几分柔情暇思,却也是犹豫,不想把你拖进朕与梁王的战局里。」 「唯一的错处,就是这几分情思没藏好,叫萧腾看出了端倪。那些日子朕每去梁王府,他都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你来陪,渐渐的,长安里谣言四起,说梁王府里的璇姑娘深得圣意,已与朕暗通款曲,甚至有传得更离谱难听的,说你已经珠胎暗结。朕若不给你名分,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这长安城内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原来是这样,果真是这样。 第27章 楚璇对这段晦暗难明的往事疑心了三年。 当初外公在她跟前做足了戏,说自己如他嫡亲孙女一样,若非萧逸强要,是断断舍不得把她送进宫的。 王府里物色了娇娥如云,便都是做这个用处的,没有君意如山,何苦要把她搭上? 她那时年纪太小,又被锁在王府深苑里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摸不清事情全貌。 萧腾。 她这位大舅舅向来城府极深,那些推波助澜的谣言八成是他的手笔,而他又是外公的心腹臂膀,他的手笔便是外公的意思。 谣言四起,终于逼得萧逸不得不纳了她。 他们很可恨,事情终归也是有个源头。 楚璇歪头看向罪魁祸首,款款柔声道:「您对我生出了柔情暇思?我那个时候才多大?您这个禽兽。」 ‘啪’的一声,萧逸把酒鼎掷回桌上,琥珀色美酒泼溅而出,有几滴落在了楚璇的裙缎上。 所幸,歌舞正盛,弦乐绕梁,遮掩着御座上的动静,并没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薄怒。 萧逸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凸暴,他缓了少顷,冷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发了疯,你早说见不得这个江淮,朕好把他送到北疆去戍边。」 「我就不明白了,我好好地跟您说话,您老往江淮身上扯什么?」楚璇低头抚看自己的裙缎,酒水渗进了金线织就的鸢花捻珠,洇开一小滩,很是难看。 她边摩挲,边懊恼道:「这是尚衣局新送来的衣衫,我才穿了几个时辰,啊……」楚璇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手被萧逸紧捏进了掌心,他暗中蓄力,把那一团柔荑捏得‘咯吱’响,面上却一派清风温隽,甚至唇角还挂着宜然淡笑,仿佛殿中歌舞甚合圣意,他低声道:「你还没给朕生出个一儿半女的。」 楚璇向他投去了诧异的神色。 萧逸漫然道:「你要是把朕气死了,你少不得要殉葬。」 ‘殉葬’二字果然颇有威慑力,震得楚璇再没了话。 十几天前,她父亲身陷囹圄,她被困宫闱,为了救父不得不铤而走险时,她确实想过要是萧逸有个好歹大不了给他殉葬,可如今已然雨过初霁,大家都没事了,她也越发惜命,不想死了。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她凭什么死? 可心头还是气难纾,委屈地看向萧逸:「我心里不平衡。楚玥那丫头命怎么就这么好,从小在爹娘跟前长大,受尽宠爱。到及笄之年又说了门好亲事,被娘亲带着出来,听的都是好话,我活了十七年了,一天这样的好日子都没过过。」 她眼中含泪,泫然欲泣:「要不是我舍命把父亲救出来,要不是我多年来听外公的话为他效力,梁王府庇护着楚家,楚玥能有这样的好命过这样安稳平和的日子吗?她们怎么就不知道来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怎么就不会来关心关心我?我这么多年我图的到底是什么?」 一心效力的外公其实早把她算计得死死的,牵念挂怀的家人心安理得享受着她的付出所换来的好日子。 她不光在夹缝里求生,还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 萧逸翘起拇指轻轻摸着她的手背,沉吟良久,道:「你要是不平衡,朕给你出这口气。」 楚璇隔着水雾朦胧可怜兮兮地看向萧逸。 「等宴席散了,朕把她们都砍了,人头给你送到长秋殿当凳子坐。」 楚璇嘟起嘴,闷了好半天,终究长舒了口气,郁郁道:「算了,我不跟她们一般见识,我也不缺凳子坐,不关心我就不关心,谁稀罕似得……」 十二阕和弦已近尾声,鼓点愈发密集,笙乐愈发精妙,萧逸的心情如在狂风怒浪里逐翻了许久,如今终于归于平和。 他握着楚璇的手,满含怜惜与宠溺的喟叹:「朕懂了,璇儿只是看上去坚强,但其实还是个脆弱的小姑娘,想要有人疼有人爱。」 楚璇低了头,不说话。 「等这宴席散了,朕就把长秋殿的禁军撤了,再也不关你了。」 楚璇醒过神来:「您与外公的买卖做成了?」 萧逸眼中闪着洌洌幽光,看向御阶下席列左首的梁王,他已过花甲,鬓发霜白,生就一双鹰目,气势凛凛不怒自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即便年老体衰,也腰背绷直,显得他身姿挺拔精悍,颇有些苍暮铮铮的威严。 提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没有,但朕觉得十之八九是要成了。」 楚璇现在也不大关心他们之间的博弈了,只在乎她自己的处境,不免忧心:「那不是还剩十之一二吗?」 萧逸朗朗一笑:「即便成不了,朕也不关你了。你殿里的宫人朕会精心挑选过给你送去,保证让梁王无从染指。璇儿,朕会帮你一点点脱离他的控制,到时候你就知道,这四面红墙的宫闱里也有海阔天空,这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一天,就知道是跟从前大不一样的。」 第28章 楚璇的眼睛倏然亮了,但旋即暗淡下去,她轻声道:「我害怕……」 像是提线木偶做久了,一旦把线剪断,这个木偶就失了登台的资格,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她的命运会如水中寥花,逐波飘零,会有何境遇,全看天意。 萧逸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你就当是赌一把,我们之间已走到今天了,你还能再把揭下来的脸谱戴回去继续跟朕演戏么?你演得出来,朕可看不下去了,朕自小就心软,最看不得你这小姑娘受委屈,狠了心要欺负欺负你,却最终也还是下不去手。」 楚璇心头沉甸甸的,被萧逸这样一逗弄,像闷笼里灌进几缕清风,把原本的滞郁吹散了些许,她终于展颜一笑:「您有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当皇帝真是可惜了。」 殿上舞姬已拢袖将要散去,楚璇把萧逸的手扑开,端庄沉稳地站起身来,朝他鞠礼:「陛下,请容臣妾去更衣。」 萧逸面容澹静,只眼中漾过淡淡柔波,道:「去吧。」 便有四个宫女迎上前来,拥簇着楚璇拐去了屏风后的内廊。 殿宇檐下悬着垂络红锦宫灯,光芒幽昧,若霞罩烟笼,静幽幽撒了满地,看上去暖暖的很温馨。 楚璇一滞,为自己的感觉而轻笑,当前这四面楚歌的境遇,她竟然还觉得温馨?也不知是酒意微醺,还是被萧逸给哄晕了。 正想着,忽听偏殿外内侍报:「娘娘,萧祭酒求见。」 楚璇诧异回眸。 梁王有三子,除了那坐镇京都深不可测的世子萧腾和常年征战在外的次子萧鸢,还有三子萧佶。 与两位擅长玩弄权术的兄长不同,萧佶却是书生秉性,敦厚温和,谋了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日日与鸿儒典籍为伴,过得倒也洒脱。 从前楚璇在梁王府时便与这位三舅舅最亲近,方才宴席间并未看到他的身影,只当他没来,怎么就到了偏殿要来见她…… 楚璇让人把他带进来。 隔着螺屏行了礼,萧佶道:「臣匆匆而至,还未来得及上殿面圣,恐不能久留,只为娘娘带了些您从前喜欢的吃食,想着先亲手送过来吧。」 侍女将一沓以鱼线绑缚的油纸包呈了进来,楚璇忙揭开看,果然是她最喜欢的酸枣麨。 这是取上好红枣,箔上日曝令干,大釜中煮之,再细滤以生布绞取浓汁,日曝使干,散为沫状,以水冲饮。 虽不是什么名贵吃食,却是极耗心思的。 观其成色,楚璇知道肯定是三舅母亲手做的,她大觉暖心,笑道:「谢谢三舅舅,您家中可都好吗?」 萧佶道:「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雁迟还来信,说他会赶在陛下圣寿前回京,他还让臣代为向娘娘问好。」 萧雁迟便是萧佶的独子,亦是楚璇的表兄。 两人隔着螺屏寒暄了一阵,萧佶提出摒退左右,他有话要问。 「这些日子朝堂上风起云涌,梁王府内也不消停。父王和两位兄长关起门来议事动辄就是好几个时辰,还神秘兮兮的不许人靠近。那常景又突然放过你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璇睫羽覆下,没说话。 萧佶愈发忧心:「你父亲出狱后就一直在梁王府里休养,这些事我本也不参与,瞒着我就罢了,可连他也瞒着,我们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跟你有关。璇儿,你到底干了什么?你是要急死我们吗!」 楚璇犹豫了许久,刚张了口要说,忽听殿外一阵喧闹,隐隐有叩拜恭送之音,殿外脚步叠踏,高显仁领着内侍进来,朝萧佶揖过礼,在屏风外道:「娘娘,祈康殿那边传来消息,太后身体抱恙,陛下已令中断宴席前去探望了,他让奴才送娘娘回寝殿。」 「备辇,本宫也去祈康殿。」楚璇觉得不管她与太后往日有多少龃龉,当婆婆的病了,断没有儿媳兀自回殿歇息的道理。 谁知高显仁独自绕过屏风,走到楚璇跟前,低声道:「太后无恙,陛下早就问过御医了,她老人家是因为往宣室殿送了好几拨曼妙佳人,皆完璧而出,对陛下心里有气,故意折腾呢。陛下这是故意给她老人家排场,去安抚,您还是别去了,今日您和陛下在偏殿里的事……彤史女官都记下了,太后八成是知道了……」 楚璇脸颊微烫,正要起身回宫,忽听殿外有宫女朗声宣旨:「太后懿旨,请娘娘移步祈康殿。」 殿中人皆是一诧,高显仁率先反应过来,悄声道:「您饿了十天,又侍君辛劳,如今该撑不住了。」 楚璇立刻会意,抬手捂住脑侧,嗓子里溢出些微弱的破碎嘤咛,‘砰’的一声,晕倒在绣榻前。 楚璇是被用辇舆抬回长秋殿的。 殿里的宫人早被萧逸驱逐干净,跟着的高显仁等人都是萧逸的心腹近侍,嘴严实得一口气都透不出去,也不需避着他们。 第29章 她自然是装晕的。 太后这个时候召见,肯定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依照高显仁的意思,那边狂风也好,骤雨也罢,都让皇帝陛下自己去平息吧,太后就算再恼怒,总不会把自己儿子逼死吧。 夜已深,宫门依次落锁,禁军换防,递交了鱼符,宫闱里黑漆漆一片,唯有烛光零星散开,显得愈发寂静。 高显仁端着拂尘站在寝殿外,冲楚璇躬身揖礼:「娘娘只安心歇息吧,奴才们会守在殿外。」 楚璇颔首,余光瞟向雕瓦飞檐之外,围在殿前的禁军果然撤了…… 她回了寝殿,深闭殿门,见冉冉焦急地迎上来:「姑娘,怎么回事?怎么禁军都撤了,大内官亲自送您回来?」 楚璇将事情原委和萧逸的承诺说给了冉冉听,她听罢,沉默了良久,犹豫了良久,终于道:「奴婢觉得,陛下待姑娘是真心的。」 楚璇正点了蜡烛,往烛上盖纱罩,闻言,手颤了颤,险些燎到跳跃的烛苗。 冉冉轻声道:「您被幽禁在长秋殿十日,梁王对您不闻不问,您为他效力多年,他竟能如此狠心,奴婢都替您心寒。反倒是陛下,这么多年,他从未要您为他做些什么,也从来没有要利用您去对付梁王,甚至您犯了错,他也从来都是巴掌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舍不得动您一根指头。两相比较,孰是真心孰是假意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楚璇凝着那釉绘折枝素梅的灯纱罩,眸中幽光闪烁,面容深远难辨,缄然片刻,她微微一笑:「这些事情先放一放吧,我们算是化险为夷,又闯过了一道生死关,如今殿中难得只有我们两人,不如放纵一番庆祝庆祝。」 昔年她初入宫时,父亲曾赠与她六坛扶华郡产的梨花佳酿,当时父亲说,依照他老家南阳的风俗,凡是有女儿出生,当年都得埋几坛好酒在树下,等女儿及笄出阁,再挖出来招待宾客。 楚璇是从梁王府进的宫,楚家不曾操办,父亲便把这几坛梨花酿给楚璇带上了。 这酒同在琼华殿喝的清酒不同,入口甘冽绵柔,顺着喉线进腹,只觉浓醇,细细品咂,却是后劲强,上头易醉的。 楚璇入宫三年,从来都不敢让自己醉。因醉了会胡言乱语,会坏事,会乱了她外公的大局。 如今想想,她还真是一天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雪瓷盅的细颈口上坠着鲜红络子,如一尾红鱼在楚璇的手下游曳,她把醉得憨沉的冉冉扶回侧殿,自己提着酒盅踉踉跄跄地回来,忽听院子里传来几声犬吠。 一只黑鬃猎犬正在殿门前的院子里刨土。 这原是守殿禁军伺养的,难得瞧见御前高大内官亲自来守殿门,上赶着巴结,把黑犬送上来说是炖了,给大内官暖暖身。 楚璇得知了死活不让杀,抱着那肥胖健硕的大黑狗不肯松手,吓得高显仁魂飞魄散,生怕这大狗发了疯咬了陛下的心头肉,那他也别活了…… 高显仁正指挥着内侍要把楚璇拉开,忽听司礼太监报「陛下驾到」,这黑狗被那尖细透亮的嗓音一刺激,尖耳耸了耸,‘嗷鸣’一声就冲了出去。 萧逸被太后折腾得正一脑门官司,乍见这肥狗朝他奔过来,如一大团绕顶黑云倾然笼罩,不由得皱了眉:「哪里来的大黑狗?给朕弄走!」 内侍正要上来捉,不料被人抢先了一步,楚璇身姿灵巧地蹿出来,抱住黑狗那肥嘟嘟的大脑袋入怀,仰了头看向萧逸,颇为认真道:「这不是大黑狗,这是小可爱。」 萧逸看了看那浑身赘肉,一走三颠,半人长的黑憨憨,又看看楚璇,她肤色雪白,在月下泛着莹然冷光,眼眸清明,一眨不眨地仰视着他。 他默了片刻,问:「你刚才说什么?」 楚璇把头埋进了大黑狗的鬃毛里,无比认真执念道:「这是小可爱。」 周围一片静谧,风吹叶落,簌簌而坠。 萧逸定定地看着楚璇,又默了片刻,终于上前一步,蹲在楚璇面前,捏住她的下颌:「张嘴。」 楚璇乖乖地张嘴,露出两排雪白齐整的小贝齿:「啊……」 一股浓重酒气夹杂着梨花清香迎面扑过来。 萧逸咬了咬牙,拽起楚璇就往殿里走,边走边斥:「你可真是能耐,才离开朕多久,喝成这模样。」 楚璇被拽得趔趄,委屈地嘟起嘴,一下扑进萧逸怀里,额头在他襟前蹭啊蹭,软绵绵道:「小舅舅,你别拽我,头晕,你抱我吧,搂着我的腰,我勾着你的脖子,这样……抱我。」 她扬起胳膊比划了比划,萧逸却是冷哼一声:「你又不爱朕,朕凭什么抱你?」 「谁说的!」楚璇猛地挺直了脊背,大喝一声,冷不丁把萧逸吓了一跳,心好像漏跳了半拍。 萧逸抚着胸口没好气地瞥了赖在自己怀里不起来的楚璇,道:「这么快就忘了?才几个时辰?什么你不爱朕,也不爱旁人,爱之一字对你来说太过遥远。」 第30章 「混蛋!」楚璇猛地从萧逸的怀里直起身子,大骂,萧逸瞠目怒瞪她,却听她气愤道:「这是哪个混蛋说的混账话!她怎么不上天!」 萧逸:…… 他见过喝醉了撒酒疯的,没见过喝醉了逮着自己骂的,还骂得这么歇斯底里,义愤填膺。 骂舒坦了的楚璇又软绵绵窝回萧逸怀里,勾着他腰间垂下的环佩璎珞,柔柔道:「没事,她不爱小舅舅,我爱,小舅舅最好了,最疼我。」 萧逸低头看着怀中娇憨的小醉猫,心情有些复杂。 这话若是她清醒时说,萧逸定是会很高兴的。可偏偏她醉成这模样,兴许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清醒时捅他一刀子,醉了又给他灌点蜜,再醒来时十有八九是要把什么都忘了,偏还不能跟她讲理,不然人家一句「我喝醉了自然说的是醉话,您这都要当真」,萧逸非得抑郁死不可。 因此他十分解气地把楚璇甩开,冷酷道:「你爱朕又如何?朕又不爱你。」 身后倏然安静下来,久久无音。 萧逸负袖而立,没忍住回头看去,见楚璇坐在地上,十分无辜地仰头看他,目光澄澈,音色里充满了疑惑:「您不爱我,那为什么还要来睡我?」 萧逸:…… 「您白天刚睡了我,晚上就说不爱我,您怎么能这样!」 萧逸:…… 不是醉了吗?怎么这倒记得清楚。 还有,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楚璇盘腿坐在地上,将月白锦边弹墨的鲛绡纱搭在腿上,纱如烟霭,水波潋滟的垂下来,一下一下扫着地砖上的浮雕莲花纹。 「小舅舅,您说话啊……您握拳干什么?」 萧逸被这绵柔柔的小醉猫将了一晚上的军,决心要给自己扳回一局,因而垂眸看她,淡淡笑说:「谁说朕睡了你就一定是爱你?朕是皇帝,睡你是你的福气。」 此言一出,楚璇沉默了。 她轻轻地低头,睫羽覆下,如蝶翼般颤颤,在轻若烟纱的烛光里颇显出几分忧郁。 萧逸看她这模样又不由得心软,怜惜之情大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将话说狠了,却忽见楚璇抬头,浅瞳中水波荡漾,莹莹转转地看向他,无比认真道:「那我以后不给您睡了,您同意吗?」 萧逸:…… 他脑子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一壁想,这小妞现在醉着,答应了又如何,反正她酒醒了也够呛能记着,到时候他想怎么赖账就怎么赖账;一壁又想,万一她真记着呢?自己好歹是个皇帝,出尔反尔,还是在这种事上,以后在自己女人跟前还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思来想去,面子他得要,楚璇他还想继续睡。 「朕是皇帝,朕想睡你就睡,不想睡就不睡,哪有跟你商量的道理?」 楚璇嘟起嘴,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脑侧,不满地嘟囔:「这是皇帝吗?怎么听上去像恶霸……」 萧逸向来耳力甚好,当即冷下神色:「你说什么?」 楚璇看着厉目怒面的皇帝陛下,犯了怂,扭着绣帕嗫嚅:「大内官说要去给我煮醒酒汤,怎么还不送来?」 在殿门贴着薜荔墙听了半天墙角的高显仁猛地后退几步,手里的雪瓷盅‘哐当哐当’响。 方才他见贵妃醉得厉害,跟皇帝陛下商量,让宫女来伺候,陛下明日还得早朝,别扰了圣驾安歇。 谁知萧逸双目迸光,一脸的兴奋:「贵妃好不容易喝醉了,瞧上去多可爱,多好玩,朕若不好好玩一玩,还不知道她下回喝醉是什么时候呢。」 高显仁趴着墙棱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是陛下在玩娘娘,反倒好像是……他抓紧时间止了自己的思绪往大逆不道的方向飘移,又将耳朵凑了过去。 「醒酒汤?你这么一说,朕倒有些渴了……」萧逸也弯身坐在地砖上,胳膊向后支着,微仰了身子四下环顾,想找点水。 楚璇灵巧地一缩腿站起来,自告奋勇道:「我给您倒水。」她小碎步趔趄着跑到窗边的梨花木小几上,抬起青釉茶壶往茶瓯倒了满满一杯,一低头,见浅浅褐色的茶汤里飘上来什么东西,想都没想,直接探进手指捏出来扔了。狗腿子似得巴巴拿回茶瓯,递到萧逸跟前。 萧逸拿出了十成的皇帝派头,懒懒睨了她一眼,连手都不伸,直接就着香酥柔荑饮了大半碗。 虽是凉茶,但他饮了大半夜的酒,正需要此来解解腻,半盏下去,心情大好,瞧着楚璇的模样也觉顺眼了许多。 楚璇堆起甜甜的笑,邀功似得道:「刚才这瓯里有虫子,幸亏我看见捏出来给扔了,不然小舅舅……」 「你等等。」萧逸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茶根沉淀的止水:「你刚才说这里面有虫子,你捏出来扔了?」 第31章 楚璇捣蒜般的点头,眉眼弯弯,神情诚恳:「我说爱小舅舅就是爱小舅舅,怎么舍得您喝虫子。您不要太感动,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萧逸:…… 她觉得他是想谢谢她吗? 皇帝陛下艰难地开口:「你把虫子扔了以后呢?直接就拿来给朕喝了?」 大约是察觉到他凝重的神色,楚璇终于敛了笑,静默片刻,懵懂地看向萧逸:「是啊。」 「你!」萧逸忍着呕意,猛地弹起来,钳着楚璇的胳膊把她摁在地上,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楚璇怯怯地缩起脖子,像乌龟要进壳,泪眼朦胧,可怜巴巴地摇头。 萧逸竭力忍着蹿上来的那口气,松开楚璇,她忙打着滚地爬起来,揪着滑凉的裙纱缎,小心翼翼看着怒火冲天的皇帝陛下,低声道:「您别生气了,我跟您说两个秘密吧。」 说完,她低了头,十指交缠,颇有几分认真宁肃。 萧逸诚然是被她气着了,但又被她这副模样和那两个秘密勾起浓重的好奇,因而他便不与她一般见识,端着架子,随意道:「你说吧。」 「小舅舅,我觉得您生气的样子真可爱……」楚璇藕糖般的黏到萧逸身上,摇着他的胳膊:「虽然比小可爱差了一点,但您真得很可爱。」 萧逸:…… 也就是说,他不光要被拿来和一只蠢蠢憨憨的大黑狗比可爱,而且还比输了? 萧逸觉得不用跟这醉猫客气了,正要提了她的衣襟跟她算算总账,却见楚璇在他的手下神色怅惘,眸光凄落:「还有一个秘密是关于我的,你不听了吗?」 皇帝陛下像中了软筋散,再使不上劲。 楚璇眨巴了眨巴双眸,悄悄靠近萧逸的耳朵:「其实我……」 萧逸凝神竖耳,半点动作都不敢有,生怕打断她的话。 「其实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劫来了,我是……桃花仙,被雷劈了一下就下来了。」 萧逸:…… 被雷劈的不是她,是他! 他让雷劈坏了脑子,才跟她啰嗦废话了这么久! 萧逸再度揪了楚璇的衣襟把她摁倒地上,他今天晚上非得教教她什么是夫为妻纲,什么是天子威严,不然迟早要被她骑到头上! 「啊!」一声凄惨嚎叫,透破寰宫墙梁,惊飞窗外一丛栖枝云雀。 萧逸揪着楚璇的衣领,额间青筋突迸,恨声道:「你喊什么!朕怎么着你了?」 楚璇像只将要被拔毛的小野猫,瑟瑟缩缩地低头看看钳住自己的手,再抬头看看一脸怒容的萧逸,柔弱且幽怨地哼唧:「您太凶了,我害怕……」 「你还知道怕?你不是桃花仙吗?雷劈你都不怕,被朕揪几下衣领你就怕了?」 说罢,手劲稍加,缀着珍珠边的雪缎领勒在楚璇那弧线优美的玉颈上,她哆嗦得更加厉害,颤颤嘤咛:「可是,您比雷还吓人……」 「什么!」萧逸眸光森寒:「你再说一遍。」 楚璇委屈兮兮地鼓嘴看他,平躺在地砖上,戚戚仰头与萧逸对视了一番,突然松了气,娇嗔道:「我困了。」她边打着哈欠,边使劲要往萧逸的怀里钻,嗫嚅:「小舅舅,你把我抱到床上去吧,我头疼,又困,想睡觉了。」 她的声音本就绵柔,又染了困倦醺意,说出来拖着勾人娇娆的尾音,便如化了的桂花糖,甘甜黏腻,缠人得紧。 萧逸就像那误入画壁的懵懂书生,一不留神被画中女妖勾了魂,不由得手劲稍松,等他回过神来,楚璇这小妖精已黏黏糊糊地钻进了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小鼻尖一下一下蹭着他的耳垂,在他颊边呼哈呼哈地吹气。 自是呵气如兰,裹挟着甘冽酒香与馥芬花香,顺着清浅鼻息轻轻扑打着萧逸的面儿,抚弄得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他在心底幽幽叹道:萧逸啊萧逸,莫非她真是上天派来锤炼你的仙子……手却格外乖觉,轻轻将楚璇抱住,拦腰抱起,如她所求,拂开绣帷,把她放在了玳瑁床上。 正弯了身要给她盖被子,却见面前光影一撩,楚璇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萧逸抚着扑通扑通跳的心口,看着暗昧烛光里,那犹如诈尸一般直挺挺的上半身,彻底摇白旌投降了:「璇儿啊,你别折磨朕,也别吓朕了,朕认输了,朕斗不过你,行不行……」 楚璇慵懒散漫地扫了他一眼,拧眉低头短暂思索了一番,蓦地,烦躁地揪了揪衣襟,嘤咛:「热。」说完,便要解带宽衣。 萧逸犹陷在这诡异的境况里难以自拔,一见楚璇翻手把上襦衫脱了,只穿了件纤薄的齐胸抹裙,露出两条纤细玉臂和锁骨曼妙的肩胸。 殿内焚香燃烛,美人云鬓香鬟,轻解罗裳,半遮半掩,越发媚色撩人。 第32章 萧逸怔怔地看着楚璇,蓦地,喉咙上下滚动,眼神倏然炙热起来。 楚璇却浑然未觉,将脱下来的鲛绡纱随意扔开,又挪到床边往萧逸的怀里窝,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非要让他抱。 手心触到一抹温热柔软,他猛地回过神来,忙返身把绣帷掩严实了。 大半烛光被绣帷挡在了外面,显得愈加暗昧。 楚璇忧郁地看着萧逸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身影,大约是觉得他大概总是不会安安稳稳地抱着自己,遗憾地浅叹一声,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灵巧地挪到被衾上,然后滚、滚、滚,直把自己卷了进去,而后打了个哈欠,散漫地闭上眼。 萧逸站在床边看得直想笑,挽了袖子拿出绵帕去铜盆里浸了凉水给她擦脸,秀致小巧的鼻尖在帕子下左耸右动,萧逸一时没忍住,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不一会儿,楚璇就在睡梦中张了口,呼哈呼哈的,还冒泡泡,娇俏迷人,憨态可掬。 萧逸看得心都快化了,将她松开,自己脱了外裳也翻身上床,将她拢进怀里。 夜间幽静,总是惹人遐思,他辗转难眠,又觉怀里的美人消瘦了许多,抱着有些硌手,不禁幽然叹息,这三年里源源不断的金齑玉脍、琼浆佳酿,愣是没让她多长出几斤肉来,这小美人也忒得难养了。 遥想当初她刚进宫时,才将满十四岁,弱质纤纤,穿着尚衣局送来的起花八团倭缎华裳,细腰不盈一握,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折断了似得。 夜间宫女给她换了薄裙轻纱,头发乌瀑一般垂下,肤色胜雪,五官秀巧,像朵沾了露珠的花苞,美得让人心颤。 萧逸手抚上她的衣带,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把手又收了回来。 才十四岁啊,他又不是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那晚两人便同榻而眠,和衣而卧,楚璇悄悄地把一个红绫绣囊塞到玉枕边,一转身见萧逸正目光执惘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她说能安神。」 萧逸一点也不在乎什么安神绣囊,只紧紧凝睇着楚璇,温声道:「你心里不安吗?」 那时她还没有后来狡黠机变的本事,一句话问得她脸颊红润润的,她羞赧地拢着被衾翻过了身。 萧逸含笑看着她的秀背,慢悠悠道:「依照规矩,你不能背对着朕。」 楚璇不情愿地翻回来。 她一双浅瞳倒映出长夜嫣红的烛光,显得格外亮熠,撒娇似得冲萧逸道:「那您翻过去,我们离得太近了,您又一直盯着我看,我心扑通扑通的跳,根本睡不着。」 萧逸也不恼,只如从前在梁王府时那般宠溺着她,将她拢进怀里揉捏亲吻了一番,心满意足地翻过身去。 她已经是他的了,有些事又何须急在一时。 也许,正因他这份温和宽纵,让后面的事推进得格外自然。 从她不习惯被他盯着看,到可以自然地窝在他怀里入睡,再到她及笄之年,两人自然而然地行了合卺之礼。 红烛燃了整夜,烛台上累垂着厚重的烛泪。雪白帕子上落的点点血渍,如开在雪间的灼灼红梅,绚烂至极。 楚璇得让人搀扶着才能下床,脚刚着地便有老宫女来检查落红,楚璇瞧着那褶皱不堪的帕子,脸不自觉的飞上彤红烟霞…… 萧逸已更衣妥当,拂帐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美人如玉般精雕细琢,眼角飞着旖旎桃红,像是一朵圣洁皎美的花朵,经受了雨露的滋润而褪去羞涩稚嫩,变得愈加妩媚而勾人心魄。 萧逸想起昨夜帐内这小美人的万种风情,那是普天下只有他才能见到的一面,也是他才能享有的一面,便觉心间盈实,情意撩动,挥退了宫女,把刚刚整妆完毕的楚璇再度拥入怀里,温存了一番,说了些喁喁情话,只把小美人逗弄得面红耳赤,才依依不舍地将她松开。 往后十天,萧逸就像是初尝甘霖而上了瘾的饮客,浑身压不住的热情蛮劲,夜夜召幸楚璇,但凡上了龙榻,不折腾得尽兴是不会罢休的。 直到十天后,楚璇病了。 一双眸子暗淡无光,发着低热,凝脂般的薄面皮下透出不自然的红晕,太医诊了许久,才抬起头,一脸的尴尬难言,颇为犹豫地看看萧逸,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内侍领着太医下去煎药,萧逸坐在床边愣愣怔怔地低头看看楚璇,想要去抓她的手,刚探出去,又蓦然滞住,刻意放轻了力气,像是捧易碎的珍宝一般轻轻抚住她的手。 天子俊朗面容上满是疑惑与愧疚:「朕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就……怎么这么娇嫩?」 楚璇身上盖着被衾,只露出一截手腕,玉色莹润,纤细易折,羸弱的搁在萧逸的手心里,如浸了冰雪般滑凉。 她突然觉得委屈,明明是他不知节制,现在反倒要怪她娇嫩,想要出口反驳,却忘了自己病着,一张嘴喉咙里透出沙哑的虚音,连话也说不利落了,一着急竟滚下泪来。 第33章 萧逸一下子慌了,忙扯了帕子给她拭泪,边拭边道:「别哭别哭,都是朕不好……」 楚璇抽抽噎噎,哑声道:「您要是不喜欢我了,就把我送回梁王府吧。」 「胡说!」萧逸断然拒绝,眼见楚璇哭得更厉害,忙又柔了声音,细细哄劝:「你都是朕的女人了,如何还能出宫?你得伴着朕一生一世,太极宫以后就是你的家。」 楚璇那时本就年纪轻,且刚入宫一年,这一年里萧逸不曾碰过她,梁王总以为是萧逸对她不满意,一再地让她笼住君心,传递消息的事不曾让她做。因此她尚没见识过这宫闱深处平风静水下的惊涛骇浪,也没沾染过血腥,还存了一些小孩子天真心性,被这么和颜悦色地一哄,不自觉就漏了出来。 她弱弱地抱怨:「可是做女人好辛苦,您总不让我睡觉,白天还要去给太后问安,我困呀,身上又疼,难受得要命。」 萧逸心疼不已,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小心翼翼地将楚璇拢进怀里,向她保证:「朕会好好照顾你的,绝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 天子一言,果然诺比泰山。 往后几日萧逸几乎把长秋殿视作了自己的寝殿,下了朝直奔此而来,亲自给楚璇端药喂药,不厌其烦地每日给她擦脸擦身体,想方设法哄她多吃一点饭,午憩时给她当椅垫让她靠着自己睡。 堂堂天子,跟个碎催使唤似得满殿里乱蹿,还乐在其中,丝毫未有厌倦。 伺候在萧逸身边的高显仁每每见了他的殷勤样儿,总是忍不住偷笑。 这位天子是四岁登基,幼年便一步登天,成了至尊,瞧着是风光,可关起殿门那一把把心酸无奈却是无处道。 萧逸是先帝的老来得子,几个兄长皆死于政乱,几个姐姐都比他大了二十岁往上,有远嫁的,有寡居的,总之都说不上什么话。萧逸是禀赋超绝,自幼过目不忘,过耳成诵,坐上了龙椅,也没有人真敢把他当成一般人家的孩子看。 可,褪去这些外在的东西,那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他长到七八岁时是最活泼好动的,天性喜欢新奇,爱玩,一天不调皮捣蛋就浑身不痛快。 宣室殿里里外外给他拆了好几遍,终于腻了,想起来要找个好玩伴。 萧逸特意从宗正府调了宗谱,划出来一个跟他年纪差得最少的堂兄——穆安郡王,比萧逸大了二十一岁。 萧逸强拉着人家寒暄了一阵,自以为完成了联络感情的第一步,便急不可耐地问人家宫外有什么好玩的去处,问穆安郡王能不能得空领着他出去玩玩。 那穆安郡王是个老实人,再木讷温吞不过,一听天子放了这样的话,吓得当即跪倒,不住地道「不敢,饶命」。 萧逸败了兴致,十分郁闷:「朕又不是凶神猛兽,你怕成这个样做什么?」 穆安郡王一听这话,惶恐更甚,惊惧更甚,头磕得更快。 萧逸怕他把头磕破了,忙道:「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寻找玩伴的计划无奈夭折,萧逸接受了高显仁的建议,在宣室殿里养了几只猫狗。 有波斯猫,有塞外犬,或是琉璃碧眼儿,或是雪白绒球儿,总之各个剔透可爱,模样都是顶好的。 起初萧逸还能耐着心性逗一逗,渐渐的,这份心性就寡淡起来,索性都丢给了宫女们养着,自是好汤好水每天供着,可再难得天子回顾。 萧逸天生就该是个帝王,除了天赐的禀赋根骨和擅玩权术的手段外,还有内在那股子至了极端的喜新厌旧,但凡入了他眼的东西,必要得到,可得到了新鲜不过几日就免不了要被丢弃的命运。 那时连他的母后都说:这是还没长大,等长大了沾了女色,不知要始乱终弃、薄情寡性成什么样。 这也是为什么在楚璇刚入宫时,他母后没有把她当回事。 「那小姑娘美是美,可咱们陛下是个小混蛋,不过图一时新鲜,宠着她哄着她罢了,等腻了自然就丢开了。」 她一直等着萧逸腻了楚璇,她好腾出手来把这梁王派来的细作整治了,等了整整三年,萧逸也没腻,还转了性似得,大有要为楚璇废置六宫的架势。 萧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有一段时间他怀疑自己被楚璇下了蛊,又被他母后鼓捣得怀疑她会妖术,特意从库房取了僻邪镜来照她,妖精没照出来,反换来楚璇一顿白眼。 这小美人娇滴滴的,既承不住大力气,也不经揉捏,还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他好歹是个皇帝,好面子,可只要把楚璇弄哭了,他那天子颜面就得被他自己扔到脚底下,反反复复地踩。 赔不是,瞎许诺,还得再贬自己一番,总之啊,他还有什么面子,那玩意早离他而去了…… 除了娇气,她还蔫坏。 两人都年轻,萧逸就算比她大几岁,可向来唯我独尊,底下人见了他都是唯唯喏喏,太后又惯着,养成了一身霸王习性,动不动就爱犯狗脾气。楚璇也不是个受气的主儿,她从前在梁王府挨了些欺负,可背地里总要找补回来,而且挨的欺负太多,找补的太多,找补出经验来了,手段很是老道高明,是让萧逸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第34章 皇帝陛下起先不知道,狠挨了几回整治,恼羞成怒,要跟楚璇算账,谁知楚璇那双眼就跟泉水堆起来的似得,说哭就哭,哭得委屈,哭得梨花带雨,末了,还要抹着泪眼往萧逸怀里钻,那无辜的模样儿,跟他才是个恶人似得。 这么多来几回,萧逸也认命了。 他不信前世今生,只知道这一辈子,他亏欠了楚璇许多,她自出生后十几年的波折委屈,她寄人篱下的孤苦无依,全因他而始。 或许天道亘古永存,无声无息间左右着人间情愁,要让他把欠了的都还回来。 萧逸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 一缕霞光自九重天落入宫闱中,逆着光芒远远看去,台阙琼阁浮延相叠,静跃在晨光微熹的云间,宛如一幅着色浅淡的画作,雍容华美。 他沉浸于梦中旧时光,一时没回过神来,些许怅然地抚着枕边睡梦中的楚璇,恍惚道:「璇儿,你怎么会想到呢,你的一切苦难皆因朕而始,是朕亏欠了你。」 这话一落,仿佛睡得憨沉绵深的楚璇突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向萧逸,疑惑道:「您欠我什么了?」 萧逸:…… 朕欠你命!朕迟早要被你这小妖精吓得英年早驾崩! 萧逸沉默了良久,平缓着自己那‘扑通扑通’跳的心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几日经历的事太多,他太过放纵情感,导致刚刚一不小心在楚璇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幸亏她没沉住气早早地睁开眼问他了,若是她没问,他兀自情思怅惘、抒发歉疚,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可真是荒唐得离谱了。 楚璇懒懒地睨了一眼神情幽深难辨的萧逸,也不再追问了,只是跟着他缄然片刻,低低哑声道:「我有些难受。」 萧逸恍然回神,见她孱弱无力地阖上了眼皮,又重复了一遍:「思弈,我难受。」 萧逸这才意识到什么,忙探手去试她的额头,神色陡然凝重起来,翻身下床,朝着外面大喊:「高显仁,快去叫御医。」 御医给楚璇诊完了脉,楚璇已沉沉睡了过去,大约是烧得太厉害,略有些意识混沌不清,寐中总不安稳,嘴唇嗡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萧逸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发现只是些破碎的断词断句,且停停顿顿,含含糊糊,根本听不出完整的意思。 破天荒免了一日朝,皇帝陛下就守在长秋殿,寸步不离。 诊脉的御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娘娘肺有阴寒,郁气深结,加之膳食不调,导致底虚,这是彻底伤了元气,一并发作出来了。」 御医偷觑了眼天子脸色,补充道:「所幸发作得早,若是任由病灶沉淀,久而不发,这身子都得虚透了,一旦发作,便是沉疴,如山峦倾倒,只怕凶险得很。如今这点症状,只要按时喝药,别着凉受寒,好好将养着,大约十日就会好转。」 萧逸脸色略有缓和,轻颔首,让内侍领着御医下去煎药。 他坐在床边,握着楚璇的手,思忖了片刻,把高显仁叫到了帐内。 「你去物色几个宫女、内侍,要来路正品性端的,五族之内都得给朕查清楚了,近些年同什么人联络得多,在宫里跟谁要好,边边角角都得挖出来,都弄明白了,据实上陈,朕要亲自给贵妃挑几个得力的人伺候。」 高显仁一一应下,踟蹰道:「尚书令在宣室殿前求见。」 萧逸心有牵挂,片刻也不想离开楚璇,可当前正是他与梁王博弈的关键时候,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去理前朝那些琐事。 思虑了一番,道:「你把他带到长秋殿,朕在偏殿见他。」 高显仁为难道:「可这不合规矩啊……」被萧逸冷眸瞥了一眼,忙噤声,躬身退了出去。 萧逸垂眸看向楚璇,她苍白的额上挂着涔涔汗珠,大约是太难受了,眉宇紧皱,拢着似是而非的烟愁,几道褶皱时深时浅,却总也舒不开。 郁气深结,她到底是有多少心事,才会把身体糟蹋成这样?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疏疏淡淡的忧悒,沉默凝睇着楚璇的睡颜,直到高显仁去而复返,在帐外刻意加重了脚步,以示催促。 萧逸站起来,朝冉冉招了招手,把她叫到跟前。 「你在这里守着,璇儿好像时断时续地在说梦话,等她说时你仔细听一听,看能不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冉冉应下,上前为楚璇掖好被角,直接趴在了床前。 ☆☆☆ 侯恒苑在偏殿里等着,透过茜纱窗扇见外头太医进进出出,不时与宫女絮语交谈,话中总提起贵妃如何如何。 他不由得沉下心,推门出去,逮了个内侍问:「贵妃娘娘病了吗?」 第35章 内侍敛袖禀道:「是,娘娘高热不退,太医正在煎药。」 他浮上几缕忧色。 待萧逸到偏殿来见他时,侯恒苑虑及萧逸自亲政后向来勤勉,今日是头一回免朝,恐楚璇的身体当真有了大碍,殿门还没掩上,便急色问:「贵妃娘娘可安好?」 萧逸将将敛袖坐好,道:「无碍,老师不必担心。」 高显仁正躬身退出殿外,顺手把门推上,君臣两人的谈话零星飘出来,他动作一滞,随即端着拂尘退到门边。 本朝宗法森严,不光禁后宫干政,也禁宦官参与政事。 高显仁自萧逸幼时便伺候在他身边,对这位小主人十分了解,他虽看上去狡黠多变,奇智百出,好像不屑于走正统路子,但这都是表面,实际上他是个极尊儒重法、循礼蹈矩的人。 萧逸谨遵祖宗家法,即便待高显仁已很是亲厚,但有要紧政务时也都避着他。 特别是侯老尚书面圣时,十回中有八|九回他得在殿外伺候。 这位老尚书是两朝元老,为人铁面铮铮、刚直不阿,朝里朝外的宗亲勋贵见了他没有不发怵的。 不光他们发怵,那被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贵妃娘娘也怕他怕得厉害。 侯恒苑是科举出身,谙熟礼法,也几十年如一日地维护着他的礼法,对于陛下久悬后位、偏宠媵妾的行为颇有微词。 贵妃何等聪明,知道自己不招待见,凡是御前伺候,遇上这位老尚书都是能躲便躲。 可依高显仁来看,贵妃这一次是错了。 从长秋殿藏毒一案起,高显仁就觉察出侯恒苑的反常。 按照大周律法、后宫礼典,楚贵妃的行为都够赐白绫鸩酒的了。这位老尚书明面儿上要求陛下严惩贵妃,但说来说去最严重不过是褫夺封号、逐出宫门,从头至尾,都没有一句‘赐死’从侯恒苑的嘴里说出来。 他是辅臣,是看着皇帝陛下长大的,在他心里陛下的安危远重于自己的性命,他又是个极维护法规礼典的人,向来铁面,从不会对什么人徇私。 这位老尚书又常去给太后问安,可显然,太后根本不知道贵妃对陛下做了什么,否则,就不是如今的小打小闹了。 虽然侯恒苑言辞狠厉,对贵妃满是诘责,但那不过是作为赤胆忠臣对龙体安危的挂怀,剖开表面上的东西,这位老尚书对贵妃是有着极为隐晦的袒护。 高显仁摇了摇头,在心里叹道,琢磨不透啊,朝政这潭水,果然是又深又浑。 ☆☆☆ 殿内寂寂,一片悄静。 萧逸抬手撩了撩绿鲵铜炉里飘出来的龙涎香雾,语气颇为风轻云淡:「这么说,梁王答应了。」 侯恒苑点头道:「梁王答应交出上宛粮仓,同时上表,请求贵妃回王府探亲。」 萧逸脸色一沉,凉声道:「贵妃病了,得卧床休养,让他等着吧。」 侯恒苑一时无言,沉默许久,才问:「陛下为何觉得梁王一定会答应交出上宛仓?交了上宛仓,那对梁王来说,宛州可几乎就成一盘死棋了。」 萧逸勾起几许冷笑:「朕这位梁王叔向来老成神算,打的一手好算盘,想让萧鸢带军入宛州,名为戍边,暗中屯兵操练,可他也不想想,他那几个儿子是省油的灯吗?」 「先说梁王世子萧腾,他身为侍中,暗中培植党羽,实际掌控着好几个大粮仓和粮道。可萧鸢缺粮了,他这个大哥不说鼎力相助,竟就坐视不理,由着他去圈地,最后还得楚晏去给萧鸢善后,这说明什么?」 侯恒苑一忖,道:「他们兄弟嫌隙很深。」 萧逸讥诮道:「朝中许多人私下里称梁王叔为九千岁,都当他只差一步便要登顶,所以他的儿子们已提前开始争位了。萧鸢虽鲁莽,可却不傻,他的兄长已在长安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本就处处压他一头,若是这个时候离京去宛州练兵,做不成是要身首异处的大罪,做成了是给别人做嫁衣,权衡之下,他当然不会去。」 「梁王叔为人多疑,除了自己儿子也信不过旁人,若是萧鸢提出来不想去宛州,那他留着上宛仓还有什么用?」 侯恒苑对这一番剖根究底的分析很是钦佩,大赞萧逸智谋无双。 萧逸也只淡淡一笑,道:「朕记得常景的长子今年也二十多岁了,也读了几年书,瞧上去倒是踏实可靠,等上宛粮仓正式办了移交,朕要换掉宛州郡尉,让常景的儿子顶上吧。」 他乌睫垂敛,揶揄道:「这次长秋殿藏毒一事,贵妃陷害了他,朕也没给他伸张,他的女儿呢朕也不想娶,瞧着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也算是个安慰。他与梁王向来不睦,能从他嘴里夺食应当会很高兴的。」 如此一来,是真正的八方圆满、皆大欢喜,这事也该落幕了。 第36章 侯恒苑瞧着这在谈笑间便指点了江山,且滴水不漏的年轻帝王,心中倍感欣慰,自是无话可说,又禀奏了些琐事,便告退了。 萧逸一时也没耽搁,立刻去看楚璇。 他去时楚璇已用过药了,因御医嘱咐不能着凉,故而门窗紧闭,殿里飘着一股苦涩浓醇的药味儿。 冉冉正趴在床边,耳朵贴着楚璇的嘴,听得仔细。 萧逸放轻了脚步,一直等着她听完了,才开口:「听清楚璇儿在说什么了吗?」 悄寂的殿里突然飘出皇帝陛下那凿金裂玉般的嗓音,冉冉很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小声道:「好像在说……狐狸。」 狐狸。 萧逸皱眉思索了一番,突然云开雨霁,明白了。 那大约是初安六年。 距离萧逸在梁王府给楚璇上药敷面过去了一个夏秋。 冬日里白雪皑皑,屋檐下结了长长冰凌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苍松翠柏上覆盖了厚重的银毯子,寒风凛冽,霰雪飘飞,举目望去,整个王府都陷入静穆的素净里。 因天气冷得厉害,外面绸铺里送进来的冬衣都太单薄,各院子里都自个儿添缝,三舅母给楚璇做了一身盘锦镶花的雀金裘衣,领边缀一圈白茸茸的狐毛,她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心情大好,一路顺着游廊蹦蹦跳跳地过来。 转过一个拐角,她蓦然停住了。 前面五锦华盖高高矗立,墨绸上的金龙浮云而跃、利爪张扬,眼神犀利地遥瞰人间。锦盖下垂着鲜红的璎珞穗子,在风雪中狂舞飘摆,丝绦相互纠缠,乱成了一团。 上回儿萧逸当着楚璇的面儿抱怨过,说宫里人都拿他当洪水猛兽,见了他除了磕头就是打颤,好像他能吃人似得。 偌大的宣室殿,他在里面说句话都有回音,空荡荡,悄寂寂的,要多孤单有多孤单。 萧逸还说,整个宫里就他的禁军统领徐慕还有些意思,对方大概是可怜他,年纪轻轻地孤登高位,在不胜寒处苦捱日子,便时常冒着被打板子的风险给他带些宫外的话本物什,供萧逸取乐。 皇帝陛下也很是实在,受了人恩惠,打算认徐慕当义兄。 他自小亲兄弟便都死绝了,对于‘兄长’二字有着很深的执念和向往。 那时楚璇还暗自在心里惊奇:皇帝……也能有义兄吗? 故而她对徐慕这个人名记得很清楚。 那时是春天,过后没几个月楚璇便听见王府里有人说,禁军统领徐慕死在了韶阳。 楚璇才六岁,长得纤细秀巧,加之平日里沉默寡言,看上去总一副弱弱呆呆的模样,人都拿她当小孩,来见梁王的朝臣说些闲话也都不避着她。 她留心收集着关于徐慕的消息,最后差不多弄明白了。 这人是个忠臣,对小皇帝忠心耿耿,就因为此而挡了别人的路,所以死了。而且据说死还不是好死,是没有全尸那种。 据朝臣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事好像跟她外公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璇也不知怎的,听到这个人死得那样惨,心里没由来的难过,手扒着墙角边愣怔了许久,直到墙灰扑簌簌落下,沾了满身,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皇帝陛下也太可怜了。 本来就够寂寞的,好不容易得了个能信任又能陪着他玩的人,却又惨死,这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楚璇在拐角处犹豫了一会儿,想起那些大人的话,觉得徐慕可能就是外公给弄死的,遥遥看着远处静倚雕栏的皇帝,有点点心虚,捏起衣裙转身想走。 谁知刚转过身还没迈出步子,就听身后传来萧逸朗悦的声音:「璇儿,过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萧逸披着紫貂大氅,毛出得细腻油亮,柔润垂在身后,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显得萧逸比春天时沉稳了许多。 他从袖里掏出一个泰蓝小圆砵,里面齐整搁着晶莹剔透的桂花糖,刚要捏出一颗,顿了顿,又把手收回来,捏捏楚璇的下颌:「想没想小舅舅?」 楚璇紧盯着桂花糖,忙不迭地点头:「想了。」 萧逸却板起了脸,凉凉道:「那见了朕转身就跑?」 楚璇一下噎住了。 萧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着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话虽这样说,还是捏了一颗桂花糖塞楚璇嘴里。 阔袖一抬,赤缘下露出一沓书页,楚璇边吮着嘴里的硬糖,边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啊?」 萧逸低头一看,打趣道:「你这丫头眼还挺尖。」拿出来,是一册流传于京城街巷的话本。 有些话本是在酒肆茶寮里和着鼓点说的,那自是喝彩不断,风光无限。还有一些是在街头巷尾就着皮影戏来演说的,多是给孩子们听的,热热闹闹地拉开皮鼓,把他们引过来,附带着卖些糖人零物,赚些散碎银子。 第37章 萧逸的话本还是徐慕生前给他买来的,都是些撒花烫金精裱,拿在手里颇有分量,瞧着是价值不菲,但里面故事一看就知是写给孩子听的。 偌大的宫闱,人人见了他都三呼万岁,可唯有一个徐慕是把他当了孩子看的。 萧逸想起徐慕,满心头伤悒,表情尽敛,涣散的目光落在远处白茫茫的大雪天地里。 这样静坐了片刻,突觉有人在扯他的衣袖,抬头一看,见楚璇正摸着话本上凸起的烫金字,眼巴巴看他:「小舅舅,我字认不全,您念给我听好不好?」 萧逸没说话,侍立在侧的高显仁忙上前来,笑吟吟哄楚璇:「璇姑娘,奴念给您听吧,陛下心情不好,您就别闹他了。」 楚璇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因而也不纠缠,只乖巧地抱起话本,要跟着高显仁走。 萧逸瞧着她这柔柔软软、听话懂事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一把将话本抢了过来,招呼宫女在廊下铺了层厚厚的羊毛毡毯,又添了几个手炉,领着楚璇席地而坐,给她讲这上面的故事。 传闻在崇山峻岭的深处,有只小狐狸,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峦深处荒无人烟,飞禽绝迹,小狐狸虽过着自给自足、自在潇洒的日子,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终于觉得孤单了,想走出去找个人陪伴。 小狐狸一路往北,遇见了许多玩伴,但最终都一个个离它而去,它终于觉得尘世无常,开始想念自己在山峦深处的那间小木屋,于是决定回去,并再也不出来了。 可是冬天来了,大雪纷飞,席天慕地,小狐狸找不到回去的路,最终冻死在了山峦外的枯木丛林里。 萧逸虽然是个才十岁的小孩儿,但自幼历遍了生离死别,登基后更是各种大阵仗都看腻了,经惯磨砺,内心的坚硬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能比得了。这种故事在他心里掀不起丝毫波澜,只随手将话本上的灰尘一掸,嗤道:「这人得无聊到什么地步才能写出这么无聊的故事。」 他抬头看向楚璇,却见这小姑娘两眼通红,瞪了他一眼,抽抽噎噎地抹起眼泪来。 「不是……」萧逸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朕辛辛苦苦给你念了半天的故事,你不说道个彩吧,你哭什么?」 楚璇不听,兀自哭得伤心。 「别哭了啊,朕最烦你们这些小姑娘动不动就抹眼泪,哭得丑死了。」 楚璇哭得更厉害,声音更响。 「别哭了……你好歹给句话,你为什么哭啊?」 哭音绵绵不绝,更显愁肠。 「行了啊,你就说,你哪里不高兴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你说出来,朕替你出气去。」 楚璇手抹了一把黏糊糊的泪,勉强止住,水濛濛地看向萧逸:「写这话本的人惹我了。他怎么能这样!小狐狸多可爱,多可怜,为什么要让它冻死!」 萧逸拧起眉,面无表情地盯着楚璇,这世道,小姑娘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正琢磨着,廊外传进内侍尖细的嗓音:「梁王殿下,陛下正等着您呢。」 楚璇亲眼看见,在那一瞬间,萧逸脸上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冷漠迅速褪去,如换脸谱般,须臾便堆起了张扬的、有些没心没肺的笑,灵巧地一撩紫貂站起来,朝梁王招手:「梁王叔,朕在这儿呢。」 梁王缓缓走近,笑道:「臣已嘱咐下人备妥了午膳,陛下可否赏光用过再回宫。」 萧逸的笑容一滞,但随即缓缓漾开,他漫然道:「朕倒没所谓,只是……」眼珠转了转,弯下身把楚璇抱了起来,苦恼道:「这小丫头非缠着朕带她出去玩,朕刚才都答应了,就怕她背后骂朕不守信诺。」 无辜中箭的楚璇在萧逸的怀里眨巴着一双水润晶透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外公。 一旁的高显仁端着拂尘极自然地打趣:「陛下可别全赖人家璇姑娘,还不是您嫌平日在宫里太后管您管得紧,好容易得了空出来,想出去透透气。」 萧逸装模作样地踢了高显仁一脚。 看着如此贪玩浅薄的天子,梁王心情大好,颇为随和道:「那好说啊,陛下换身衣裳,臣这就让管家备车,让璇儿陪着您出去好好逛逛。」 王府里的下人果真都是手脚极灵敏的,约莫一炷香,马车就套好了。 萧逸换了一身黑锦右衽深衣,领了几个便服的禁军,带着楚璇,浩浩荡荡地往街头的皮影台子去。 他本来不屑于干这种逼人家改话本的蠢事,可楚璇这小丫头威胁他,要是他不干,她就要把他在梁王跟前说的谎都戳穿了。 萧逸迫于无奈,只能领着她去。 皇帝陛下好面子,临去时嘱咐了随行的禁军,他要去干的事有点蠢,待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哪怕演皮影的人轰他出来,他们也不准上前砸摊子。 第38章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到那儿把事一说,对方果然要轰人,这正中萧逸下怀,他无奈地朝楚璇一摊手,表示这事没得谈了。 谁知楚璇静静地看看他,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仰头大哭。 而且这丫头不在角落里抹眼泪,偏到皮影摊子前,到往来最热闹的地方,扯开了嗓子嚎啕大哭,不一会儿就引来了大堆人围观,朝着这边指指戳戳。 萧逸在一边看着楚璇,那白皙秀致的小脸蛋上压根没几滴泪,可愣是哭出了凄风苦雨、天怒人怨的架势,不由得为这毫无痕迹的表演惊呆了。 心里倏然涌现出个念头,这将来哪个倒霉催的把这么个小鬼精娶回去,那可有的受了。 这个想法刚落地,老板已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半蹲了身子,无奈道:「改!我改还不行吗?」 楚璇霎时止了哭音,肉乎乎的小手从袖管里摸出一把散碎银子,放在老板的手心里,哑着嗓子道:「要给小狐狸安排一个好结局。」 天寒地冻,风雪骤然倾来,萧逸站在一边,扯开紫貂大氅挡住寒风,望着皮影摊前那执拗且坚韧的小身板,不由得笑了。 星眸闪闪,暖光融融。 ☆☆☆ 楚璇在梦中重温了这段往事,在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有人在给她念小狐狸的故事,嗓音温柔,娓娓而道,把小狐狸的忧伤与孤单全都念出来了。 她想,这声音真好听,如果能听一辈子该有多好…… 香篆里铺了满满的詹唐香粉,粉致细腻,香味雅淡,轻烟薄雾飘荡在绣帷垂幔间,有一股茉莉花似的清馥。 楚璇便在这样的清馥芬芳里醒来。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在梦中那小狐狸出山入山来回重复了至少七八次,每到故事结局,她便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便又会在那朗朗悦耳的嗓音里提起一缕淡薄意识,跟着小狐狸穿梭于风雪间。 有人守在她床前,每天给她讲小狐狸的故事,而且至少讲了七八回。 她掀开被衾翻身下床,见冉冉趴在塌边,手里拿着盛香粉的铜斗,阖着眼皮睡着了。她弯身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伸手抹了把自己的额头,抹掉一层湿腻腻的凉汗,转身拂开绣帷出去。 立刻有两个宫装女子迎上来。 「娘娘醒了,您快去床上歇着吧,御医一会儿送药过来了。」 楚璇疑惑地打量这两人,她们穿鹅黄色窄袖襦裙,臂弯间勾珍珠缎披帛,云髻高挽,容颜俏丽,看上去很是眼生。 年长些的宫女率先反应过来,朝着楚璇微微揖身,伶俐道:「奴婢们是高大内官新选进长秋殿的宫女,奴婢画月,这是霜月,另还有一些宫女、内侍在外殿伺候,大内官吩咐了,等娘娘醒来亲自挑了顺眼的在跟前。」 楚璇想起来了,萧逸曾经跟她说过,他会亲自挑选来路可靠的人充进长秋殿,要渐次切断梁王对她的控制。 她歪头看向紧闭的轩窗,已近暮色,浮云蔽日,本就昏暗的光渗进簇新浣白的茜纱窗纸,落到地上一泊淡白的影子。 画月瞧着她缄然有所思的模样,忙道:「殿内有些暗,奴婢们这就掌灯。先前是陛下不让点,他说殿里烛光太亮娘娘总睡不安稳。」 楚璇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陛下呢?」 画月和霜月似乎微勾了唇浅笑了笑,道:「陛下在偏殿同朝臣议事,这些日子除了上朝议政,陛下都是在长秋殿,大内官领着人把长秋殿的偏殿新收拾出来,专门用作外臣进谒禀奏。」 楚璇默了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寝衣,让画月给自己寻了件外裳披上,将散下的头发潦草掖到耳后,匆匆去寻萧逸。 殿有内廊相连,数座殿宇收尾相接,顺着内廊就能走到偏殿。 薄绢屏风外飘进间歇的交谈声,时不时会冒出些官衔儿和人名。楚璇大病初醒,对这些不感兴趣,可她心坎上总似有只小爪子在轻轻挠着,迫切地想见萧逸。 外面正商量着朝政琐事,自是枯燥乏味的,君臣之间把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拎出来仔细权衡,你来我往数回才能得出一个定论。 楚璇听得直打哈欠,直到听萧逸说:「朕已秘密知会过常景,让常权暗中准备着,只待尚书台颁旨,立即启程去宛州赴任,此事需诸位配合,在尘埃落定之前,万不能让梁王那边提前探听了去。」 她心里一咯噔,后退几步。 愣怔少许,楚璇有些责怪自己,怎么能这么鲁莽!她听说萧逸在商议朝政,就该躲得远远的,生一场病,连脑子都烧坏了。 忙转了身想循着原路回去,谁知裙裾缠在了屏风底座凸雕的压兽上,绊得她一个踉跄。她听见外殿骤然安静下来,似有几道目光隔着薄绢齐刷刷投过来。 第39章 少顷,萧逸的声音飘过来:「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群臣揖礼告退。 楚璇心里正乱着,陡见屏风浮上一片阴翳,接着便被拉进了一个温暖宽实的怀抱里。 「璇儿,你终于醒了。」 楚璇将面颊紧贴着萧逸襟前柔滑的缎子上,喃喃问:「我睡了多久?」 「九天,不对,差几个时辰就满九天了,你可真是吓死朕了。」 萧逸拉过她的手,扯着她回寝殿,冉冉早醒了,正端药进来,萧逸紧盯着楚璇喝得一滴不剩,才吩咐摆膳。 大约是睡得太久,梦寐中又听了许多遍故事,到如今楚璇还有种恍惚的感觉。满殿烛光如星芒闪熠,烁烁落在眼底,举目望去,殿中陈设皆披着一层淡红流转的光晕,朦胧而迷离。 她又想起了梦中那温柔且耐心的声音,隔着膳桌痴痴凝着萧逸,如跌入了一场柔情迷梦里。 但这场甜蜜的柔情迷梦很快便被打散。 为了方便楚璇用膳,高显仁特意在她跟前摆了张紫檀木小花几,她眼见着萧逸面前的膳桌淅淅沥沥摆满了,从珍禽炙肉到海味素糕,外加飘着腾腾热气的羹汤,交汇成一股直袭肺腑的浓醇香味。 楚璇怔怔地低头看自己的小花几,上面只冷冷清清摆了一盏白瓷盅,白瓷盅里清清淡淡地盛着白粥。 她以为还有菜没上,乖巧地跽坐等着,可见上膳的宫女们鱼贯而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殿门外。 楚璇:…… 她有些僵硬地仰头看向高显仁,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和谴责。 高显仁躬身,毕恭毕敬道:「御医说了,娘娘久病初愈,膳食得清淡。」 「对。」萧逸挥着筷箸,筷尖被油花浸得闪亮,灵巧地掐了块鲈鱼肚肉搁自己嘴里,边嚼边一脸严肃道:「得听御医的话,你这身子骨忒弱了。」说罢,喉咙滚了滚,咽下鱼肚肉,当即又添了块炙羊肉。 楚璇:…… 她把拳头握得‘咯吱’响,恨恨瞪着看上去胃口颇好的萧逸,耐着性子道:「我以为,御医的话要听,白粥也不是喝不得,可……陛下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萧逸正舀了豆腐鳝鱼汤要往嘴里送,闻言,自羹汤的热气氤氲里抬头,眼神清澈且无辜地看向楚璇:「朕哪里过分了?你一病这么多天,朕被你折腾的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天天跟个傻子似得坐床头给你讲故事,闹得朕头昏眼花,口干舌燥,一点胃口都没有。」说着,他把一整勺汤全倒嘴里,鲜纯浓白的鱼汤汁顺着嘴角溢出来少许,萧逸顺手拿搁在膳桌上的帕子擦了。 楚璇:…… 她紧咬了咬下唇,恨声道:「谁让您给我讲故事了?我还嫌床边人太聒噪,吵得我睡也睡不好呢!」 萧逸一滞,当即把筷子放下:「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昏睡得迷迷糊糊,一直拉着朕的手,说‘真好听’,‘我最喜欢小舅舅了’……要不是你给朕灌这么多迷魂汤,朕能给你讲这么多天故事吗?」 楚璇险些一头栽倒:「不可能!我不可能这么说!」 看着她坚深笃定又有些嫌弃的模样,萧逸只觉一股气火线般蹭的蹿上来,人都说男人爱提裤子不认人,敢情这事儿不分男女啊。 他执拗劲儿上来,也不用膳了,誓要给自己讨个公道,指向高显仁:「你问他。」 高显仁正颠颠地要回话,却见楚璇冷酷地摇头:「他是您的人,自然向着您说话。」 萧逸气道:「行!那你问冉冉!」 楚璇歪头看向侍立在侧的冉冉,见她紧抿唇角,表情微妙,十分含蓄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楚璇:…… 完了,她没脸见人了。 在萧逸那犹如差点被始乱终弃的贞洁烈女般刚毅炙热的注视下,她沉沉地耷拉下脑袋,认命般地伸手抱住她的白粥,在羞愧和美食的双重折磨下,不住地长吁短叹。 萧逸重新提起筷箸,给自己夹了块鹿肉,斜睨了楚璇一眼,终于不耐烦那聒噪于耳边嗡嗡不绝的叹息声,朝高显仁道:「你派个人去问问御医,那白粥里能不能加点虾米、浑豉之类的调味,除了白粥还能吃点什么。」 跌落在深重阴暗里的楚璇陡见一丝光明与温暖,抱着她的白粥,充满感激、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向萧逸:「小舅舅……」 萧逸冷哼了一声,把盛着盐酎三汁的十远羹的盅盖揭开,霎时间浓郁鲜香飘满了整个殿宇,肚腹空空的楚璇耸了耸鼻子,看着萧逸冷漠不善的面色,再不敢去挑衅他,便就着这香味捧起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她的白粥。 萧逸定然是故意在整她,这顿晚膳整吃了一个时辰,末了,他还不让撤席,慢悠悠地饮了一盅冰梅浆,才让撤下去。 楚璇只觉肚子里那条馋虫拧巴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再醒来时,床边已不见了萧逸的身影,画月进来说,皇帝陛下早去上朝了。 第40章 她便独自用了早膳,饮过药,开始整理她殿中新来的人。 粗略认了名姓,又选了几个看着顺眼的在跟前,剩下的交给画月她们去分派各自的职守。 做完这些,刚要舒口气,太后的祈康殿来人了。 来的是太后身边最受倚重的翠蕴姑姑,她挽纱正身而入,身后还跟了六名宫女。 「太后听闻娘娘病了,很是担心,又听说陛下择选了一些宫人入长秋殿伺候娘娘,想着娘娘身体娇嫩,伺候的人也得格外精细,故而太后特意选了身边得力的六名女官赠与娘娘。太后已知会内直司,这六名女官的例银还是从祈康殿里支取,只让娘娘放心用着就是。」 太后拿例银说事,不过是为了堵楚璇的嘴。她是贵妃,每月份例不薄,多负担几个宫女的月例根本不在话下,况且萧逸向来对她大方,金银锞子、珍宝首饰不要钱似得往她殿里堆,不知要顶多少个宫女的月例了。 这一席话滴水不漏,让楚璇根本无从拒绝。 她只有收下。 方才惊鸿一瞥,楚璇已心中有数,等翠蕴走后,再回过神细细打量这些宫女,更加明白太后的用意了。 本朝择选宫女,必是要样貌周正,仪态端庄的。所以宫女的模样都是可入眼的,但也仅仅只是入眼。这世上顶尖的美人本就难得,若当真有一副惊世容颜,那可走的路子就多,不大会进宫来当个受人差遣的宫女。 可面前这六名宫女,却是各个雪肤花貌、容颜上乘,寻常宫装在身,根本难掩姿色。 冉冉凑到楚璇跟前,低声道:「这哪是让她们伺候娘娘,分明是让她们来伺候陛下的……」 楚璇剜了她一眼,吩咐了画月和霜月将她们带下去,安排了上好的寝房,做些轻快的活计。 折腾了大半日,太阳已渐渐西斜,萧逸大概快要来了。 今日下了朝,梁王又私下里找了萧逸,当面要求让贵妃回王府探亲。 他如此急切地想要把楚璇拽到自己跟前,除了内宫的眼线被除,定然是有什么事要让楚璇去办。 萧逸心中雪亮,只是楚璇已经醒了,再也没有推拒的借口,只有含糊应下,勉强又往后推了几天。 盛着烦心事,萧逸迈入长秋殿时也没什么精神,只是在殿门口,一声格外清亮翠生的娇美嗓音幽幽转转落过来:「恭迎陛下。」 萧逸目光一凛,歪头看看那敛袖鞠礼的窈窕身影,又看向高显仁。 高显仁附在他耳边低声回:「是太后送来的。」 萧逸何等人精,看看这宫女的样貌,立马便明白了他母后的用意。冷颜沉默了片刻,倏然笑道:「你这把嗓子倒好,朕听着入耳,高显仁,赐她一根金钗。」 宫女忙不迭谢恩,娇声道:「奴婢还会唱苏曲,陛下若是喜欢,将来得空奴婢唱给您听。」 萧逸唇角勾着一抹笑,眼底一片冷寒,可声音却是温润和煦的,愣是听不出半点敷衍,负起袖子慢悠悠道:「好啊,等朕将来召你到跟前来唱。」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殿了。 留下那宫女笑靥花绽、满面春色,掩饰不住的得意。 楚璇站在纱帐后一直盯着殿门看,绣帷悬起,只垂了蝉翼轻纱,薄薄的一层,看得清清楚楚。 她眼看萧逸跟那宫女说了好半天话,人家笑得娇媚如花枝乱颤,还跪下谢了恩,也不知许人家什么东西了。 她还生着病呢,还没全好啊,他怎么能这样……看人家长得漂亮就走不动路了。 楚璇嘟起嘴,不自觉紧攥住蝉翼纱,用力绞扭。 萧逸在殿里转了一圈,终于寻见站在纱帐后咬牙切齿的楚璇,看了看那被她拽得皱巴巴的纱,茫然道:「这纱招你了?」 纱没有招她,人招她了…… 楚璇狠瞪了萧逸一眼,将纱帐甩开,柔软纤薄的帐子绽开了数道波漪,圈圈柔潋荡远,上面的团绣纹饰缕着金线,在荡漾里烁光熠熠,一下一下晃着人的眼。 萧逸一阵发懵,紧跟在楚璇身后:「不是……谁又惹你了?你怎么了?」 楚璇弯身坐在绣榻上,低着头闷了好半天,才道:「我不想喝白粥了,我想吃切鲙。」 萧逸道:「你不想喝白粥可以,但是切鲙不能吃。」他瞥了眼窗外,光秃秃的枝桠迎风乱颤,不时卷起些微砂砾扑打在茜纱上,「这天凉了,生食伤身,御医说了你膳食不调,脾胃不和,还不好好养着,这么糟蹋自己身子将来有你受的。」 楚璇眼睁睁看着,他跟个迂腐的老学究似得拿出了说道的气势,语重心长到让人无从反驳。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吃切鲙,她最在乎的也不是自己每顿吃什么——默默凝睇着萧逸,手指不由得蜷了蜷,缩进袖子里,楚璇又低下了头。 第41章 萧逸坐到她身侧,将她拢进怀里,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问:「璇儿,你到底怎么了?」 楚璇窝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是不是应该听话……皇帝陛下永远都是说一不二的。」就算你想纳新妃,我也得听着,还得高高兴兴贺喜,因为不妒是女子之德——去他的女子之德! 萧逸却有些莫名,他凝着怀中看上去无精打采、颇为忧郁娇弱的小美人,笑开:「不会吧……朕就是不许你吃切鲙,你就这么委屈啊?这天下美食这么多,膳房定能做出又健康又美味的膳食,朕让他们依照你的口味研制几道新菜,只要过了御医那一关,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楚璇蓦然抬起头,脸颊微鼓:「我又不是饭桶!其实我没那么能吃的……我饭量很小。」 萧逸箍着她的腰,那腰细出了弱柳扶风的感觉,直让人心尖发颤,他幽幽叹道:「你多吃些吧,多长点肉,不然朕晚上总要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折断了。」 小美人的脸倏然红了,低头呢喃:「那也没见您对我多客气啊……」 萧逸耳廓一颤,俊面上浮掠起一抹暧昧的神情,抬起她的下颌,笑问:「你刚才说什么?」 她耳上戴着金嵌黑曜石耳坠,随着动作晃晃荡荡,曜石黑得纯正,越发衬出她肌肤莹然如玉,粉面妩媚嫣然。 楚璇羞赧地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什么也没说,您肯定听错了……」话音未落,便被萧逸箍进了怀里,好一顿揉抚亲吻,直到两人气息都有些紊乱,才勉强分开。 萧逸抱着她静默了许久,定了定心神,才以一种和缓平稳的声音道:「璇儿,梁王叔要见你。」 尚陷在缭乱情迷里的楚璇骤然惊醒,她放松柔软的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渐渐的,脸上柔情全部散尽,神情清冷如雪:「好。」 萧逸尚等着她的下文,觉得她至少会说一下自己的担忧、胆怯,但迟迟未等来,不由得低头一笑:「就一个字,这就行了?」 楚璇仰头看他,浅色瞳孔清澈可见底,倒映出他玉冠束发的翩然身影:「说多了也没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为了救父亲,擅自动用了外公埋在后宫和朝堂用来对付常景的暗桩,导致他损兵折将,而他最为忌惮的常景却全身而退。依照外公的秉性,这几个暗桩本可安安稳稳蛰伏下去,等待一个绝妙的好时机,利用他们给予常景迎面沉重一击,捶得他再无翻身之地。 可如今,不管是暗桩还是好时机,都被楚璇提前消耗干净了。 而且,因为长秋殿藏毒一事,萧逸勃然大怒,把长秋殿的宫人全部逐了出去,这其中就包括外公新安插进内宫的眼线——花蕊。 就是说,连内宫眼线也是因楚璇而失。 楚璇心里清楚,外公迟早是要兴师问罪的,这件事于别人而言是已经过去了,可是于她而言,还有一道大关隘要闯。 萧逸总有种感觉,他们独处时,只要不提梁王,不提前朝纷争,楚璇就是一个娇俏柔弱、对他颇为依赖的小姑娘,好像大半心思都在吃什么和与他斗气上。可一旦卷进这些事里,她就会立马变脸,如同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冰冷的硬壳子里,变得尖锐而疏离。 她的瞳眸本身就颜色浅淡,一旦敛去了所有表情,就会显得过分寡淡清冷,清冷到仿佛已经看破了太多人世间的险恶与凉薄,凉到了底,一片坚实冰封,隔绝尘世烟火,任多么温暖的光芒都不会再落进来。 萧逸默了默,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冷静道:「朕教你怎么说。」 ☆☆☆ 贵妃省亲本是大事,得由礼部拟出详呈,内值司遣派女官和内侍跟随,仪仗华盖更是不可缺。 可到了楚璇这里,从来都是一切从简。 梁王不愿时时以大阵仗提醒着朝臣,他的外孙女是贵妃,他不光把持着前朝军政,还把持着皇帝的后宫。 萧逸更是不愿声张。本来楚璇的出身已经深受朝中清流老臣的忌惮,梁王暂时不可撼动,他不想楚璇去当这出头的椽子,引得御史朝臣说她勾连亲王、狐媚惑主。 而楚璇自己,她从来不觉得这是探亲。 马车辘辘驶进了西坞坊,喧嚣渐渐退却,周遭变得格外宁谧。挑开车帘,已能看见那歇山式四重垂脊,绣甍雕瓦的梁王府。 犹如孤峰矗于静衢,门前须弥座上是汉白玉石雕狮子,扶座而卧,气势恢宏。仙鹤立于戗脊顶端,羽翼舒展昂首向天。 大门洞开,阖府奴仆皆跪在门前叩拜,管家迎楚璇入内,一直把她带到西苑梁王的书房里。 隔着一道屏风,可见里面人影憧憧,进去之后,楚璇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光她三位舅舅在,她父亲和江淮也在。 三舅舅曾跟楚璇说过,父亲自从诏狱里放出来后一直在王府休养,可是江淮……哦,对了,他和楚玥定了亲,现在也算半个梁王府的人了。 第42章 心里正胡乱想着,见除了梁王的众人都站起了身,朝着她躬身揖礼:「参见贵妃。」 楚璇道免礼。 梁王高居于主座,神情深晦难辨,轻轻掠了楚璇一眼,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皆起身告退,退到了门扇外,只是三舅舅和父亲经过楚璇时,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屋内一片寂静。 梁王朝楚璇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阳光自轩窗泼洒进来,落到梁王的脸上,照出了那斜入鬓的凌厉剑眉和寒凛的眼睛。 楚璇那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提到了最高处。 啪! 直觉面前寒风撩过,她狠挨了一巴掌,清脆响亮的掴声在耳边轰然炸开,她抵挡不住这狠劲儿歪身倒在地上,耳朵嗡嗡响,视线一阵一阵的模糊。 「你可真有能耐!现在学会自作主张了,把前朝后宫搅得乱七八糟,把整个梁王府闹得手忙脚乱,我连失数枚暗棋,你知道这里面含了多少心血吗!」 楚璇被这一巴掌打得阵阵晕眩,心道:我管你费了多少心血,我凭什么要顾及这么多?你管过我的死活吗? 可她一抬头,却是满面泪痕,楚楚可怜,轻轻抽噎道:「璇儿知错了,外公不要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梁王居高审视着她,鹰眸冷冽,视线如刃,一遍又一遍地刮着她的脸,良久,他才道:「璇儿,你总这么一副柔弱模样,外公也总以为你是柔弱的,可你做起事来那般果决利落,险招频出,这股狠劲儿只怕十个男人也比不上。」 楚璇脑子里那根弦紧绷绷的,哭得梨花带雨:「我怕父亲会出事,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只以为……」 梁王冷声道:「以为什么?」 楚璇怯怯道:「陛下对我颇为宠爱,他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跟我计较的……」 屋内安静片刻,随即传来梁王讥诮的声音:「宠爱?璇儿,你可真是天真得厉害!」 他上前一步,紧掐住楚璇的下颌,迫她抬头直视他:「从你入宫那天我就跟你说过了,外公干的是胜负定生死的营生。若是赢了,自是千秋万代尊荣显贵,连带着你的父母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可若是输了,便逃不过一个诛灭九族的下场,这九族里自然也包括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哥哥和妹妹。」 「我们是如此,萧逸亦如此。他心里明白的很,失了皇位便等于失掉了身家性命,他跟外公一样,只能胜不能败,也败不起。你想想,若你是他,你会去真心爱一个想要你性命的人送给你的女人吗?」 楚璇眸光晶莹,若水波流转,一汪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儿,将落未落,格外惹人怜惜。 可她心中却一片沉静寂寂:我想信他一次,起码他那一巴掌是没有落下来的,他是舍不得打我的。 心里的百转千回丝毫碍不着扮出一副娇弱婉婉的模样:「璇儿明白,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忠于外公的。」 大约是终于想起了她这些年的竭心尽力,梁王的脸色略有缓和,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坐着说话。」 楚璇用胳膊撑地踉跄着站起来,坐到了方才萧腾坐的绣榻上,听梁王道:「我给你的东西还在吗?」 楚璇闻言,忙将手上的嵌红宝戒摘下来,手指摸索着在红宝石侧轻轻一摁,戒面倏地弹开,从里面倒出一些白色粉末。 她战战兢兢道:「自从出了长秋殿藏毒一事,陛下就对我格外提防,凡是在殿中入口的膳食,都要以银针验和内侍试毒,我……没有机会下手。」 梁王缄默片刻,倏然皮笑肉不笑地说:「璇儿,你在那榛子糕里下毒,当真只是为了救你爹吗?你与那小皇帝同床共枕了三年,是不是舍不得慢慢毒死他,所以才铤而走险出了这么一招,好给他提醒儿?」 楚璇心里一紧,忙抻了头要争辩,却听梁王慢悠悠道:「若真是这样,那可是一石二鸟啊,你这小丫头的心思得有多深,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窗外的寒风浅咽低徊。 楚璇在梁王那淬着寒光、雪锷利刃般明亮尖锐的注视下,慢慢地抬头,直面向他,「外公,陛下可是把我关在长秋殿里整整十天,这十天里我连饭都吃不上,差点活活饿死。我若真有这份苦心和能耐,早早地向他告白求饶,何苦要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话音婉转软濡,却暗含机锋。 梁王一震,忙道:「外公那时不是不管你,而是内宫眼线被除了,实是有心无力。」 楚璇嘴角上翘,勾起乖巧甜美的弧度:「我自然是相信外公的,也格外盼望着外公能相信我。」顿了顿,似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睫羽覆下,视线低垂,喟叹道:「璇儿做错了事,任受什么惩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唯独请求外公不要怀疑我。内宫的日子已很艰难了,若是连亲人都不信我,那我当真不知道自己如此苦熬着是为了什么。」 第43章 她兀自伤心垂泪,却再听不见梁王的回应,她暗暗心焦,决定再加一道码,抬起朦胧泪眼,戚戚郁郁道:「外公,您还是想办法把璇儿弄出宫吧。璇儿也实在不想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只要能出宫,哪怕入佛门伴着青灯一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梁王终于开了尊口:「璇儿,你别想太多,事情都过去了。你今日先在家里住一宿,外公跟你几个舅舅再商量商量,看看后面再怎么办。」 住一宿? 楚璇一怔,倏然想起了她长秋殿里那六名花姿殊色的宫女,不禁冒出些酸涩,萧逸这下可逍遥了……但她面上丝毫未露出来,只应下,起身退了出去。 书房外回廊蜿蜒,几位舅舅、父亲和江淮都在外面。 三舅舅和父亲先迎上来,两人不约而同盯着她的脸颊,被外面秋风一吹,楚璇才觉出,刚刚挨过打的半边脸肿痛得厉害,像撒了把火杍,热辣辣的。 沉默一会儿,三舅舅道:「跟我走吧,你三舅母正等着你呢,让她给你上点药,别肿着脸回宫,让人家瞧了不好看。」 楚璇颔首,视线却不自觉地投向父亲。 楚晏手攥得‘咯吱’响,连带着胳膊都隐隐颤抖,缄然片刻,手掌缓缓松开,温声道:「跟你三舅舅去吧,爹这里还有些事,晚些再去看你。」 恰在此时,有侍女从书房里出来,说梁王要见楚晏和江淮。 楚璇目送着两人进去,转身要跟着萧佶走,眼前却是一晃,被人拦住了去路。 萧鸢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臂纱,大咧咧笑道:「璇儿啊,二舅舅这次从韶关带回来许多稀罕物件,你上好了药到二舅舅房里,挑些喜欢的,保准是宫里没有的。」 楚璇下意识欠身避开萧鸢的碰触,萧佶飞快退回来,把楚璇拉到自己身后,冷着张脸满是敷衍道:「再说吧,得空会去的。」说罢,也不等萧鸢有什么反应,拉着楚璇三步并作一步地走了。 留下萧鸢抬手悬在半空,愣了愣,才讪讪地收回来,朝萧腾道:「他什么意思啊?」 萧腾抱着胳膊倚靠在游廊的雕花穹柱上,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有那股骚劲儿朝着晚楼的姑娘去。」 萧鸢嫌弃地摆摆手:「那些庸脂俗粉,哪比得上璇……」话音戛然而止,他反应过来什么,定定地看着萧腾:「你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啊?」 萧腾冷哼一声:「什么意思?你才惹了那么大的祸出来,害父亲丢了上宛仓,如今事情刚平,你没有半点愧疚就罢了,倒是好兴致。」 「不是……」萧鸢正了正衣襟,精悍粗壮的胳膊紧绷,怒目瞪向自己的兄长:「你还好意思提这事?你手里明明有几个大粮仓,我问你要粮你不给,这才铤而走险去圈地,东窗事发后你不说帮着遮掩,还忙不迭去父亲那里告状,怎么着?把我整死了大哥就能安枕无忧了?」 萧腾阴着张脸,沉声道:「粮仓里的粮草数量都是记录在册的,我私下里给了你,万一上头查账,出了什么差错,我找谁说理去?再说了,你手下辖军钱粮供给从来都没断,你要那么多余粮干什么?还说我要整你,我看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都快兜不住了才是。」 萧鸢恼羞成怒,抡圆了拳头要上前,书房的门恰在此时开了,侍女道:「梁王请两位进去。」 ☆☆☆ 楚璇跟着萧佶回了王府的西边垮院,甫进门便闻到一股清香。 三舅母余氏正领着侍女们整理箬叶,用竹竿压平整了,包裹起调好的糯米粉糕。 见楚璇回来,余氏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上前,拉起她的手笑道:「你三舅舅说你今天会回来,我老早就让人备下箬叶和糯米粉,想着你爱吃这一口,只可惜不是正好的时节,箬叶不够新鲜。」 楚璇嗅着箬叶糯米的香气,咽了口唾沫,道:「我看着还好啊……我早就馋三舅母的手艺了,管它新鲜不新鲜,只要是您做的都是好的。」 余氏喜笑颜开:「你这孩子,小嘴还是这么甜。」 「母亲,这菰菌鱼羮好了,我去厨房端过来……」随着声音,一个身材颀长、剑眉朗目的男子端着一盏青玉盅进来,一抬眼看见楚璇,惊喜浮上眉梢:「璇儿,你果真回来了!」 余氏满是宠溺地看向来人,忙让侍女接过玉盅,道:「你们兄妹也许久未见了,快说说话吧。」 楚璇敛袖微躬身,笑道:「雁迟哥哥。」 来人萧雁迟是萧佶的独子,在神策军中职任折冲都尉。因今年天子圣寿要在骊山行宫过,萧逸要在那里接见突厥孛圼儿部落的使臣,守卫安防的任务便落在了神策军的身上。萧雁迟随军在骊山驻守半个月,昨日才刚刚回来。 两人寒暄了一阵儿,萧佶悄悄地拉了余氏出来,道:「璇儿脸上有伤,等会儿你给她上点药。还有她要在家里住一夜,你收拾收拾,让她到你房里睡,让雁迟今晚别睡了,守在外屋,我去调几个靠得住的护卫过来。」 第44章 余氏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轻点了点头,忧心道:「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璇儿这样的身份,二哥他应当不敢吧……」 萧佶蹙眉,拢起深深的厌烦:「他有什么不敢的?方才当着我和大哥的面还想来拉璇儿。」 余氏倒吸了口凉气,暗自心惊。 这位云麾将军萧鸢好色是出了名的,才凯旋不过月余,院子里就抬进四五个姨娘,这还时常听她二嫂诉苦,天天不着家,专往那秦楼楚馆里钻。 萧鸢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他院子里那几个新姨娘一水儿的十三四岁鲜嫩姑娘,再想起当初他醉酒后偷偷往楚璇的闺房里钻,那时楚璇也就刚十三岁……余氏只觉一股恶心劲儿直往上泛,强忍下对萧鸢的厌恶,郑重地冲萧佶点头:「放心吧,有我在,会把璇儿看得好好的。」 交代好了,萧佶出了门,余氏去取药膏来给楚璇敷面,又让冉冉去取了煮鸡蛋剥皮给她在脸颊上滚。 楚璇留了冉冉给三舅母打下手,自己拿了煮鸡蛋坐在屋外长廊上,一边滚面儿,一边赏景。 梁王府自是丹楹刻桷,画栋飞甍,雍丽奢靡的。可三舅舅这一处院落倒是铅华洗尽,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 屋舍轩昂,密植杨柳,假山峦嶂如画屏锦绣。水渠横波跨桥,矶石上有鸥鸟停歇,瑟瑟秋风而过,吹皱了水面荡漾浅映的河堤静景,更兼袭来透衫凉意。 萧雁迟徘徊在她身侧,凝着她微微红肿的脸颊,又心疼又气恼:「爷爷下手太狠了,怎么能这样!」 楚璇道:「没事。这一巴掌迟迟不落下我的心总提着,这样,倒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了。」 萧雁迟默了片刻,懊恼道:「这事我也有错,不该由着你,你问我要那兔子时我就觉得不妥了……」 「好了。」楚璇盈盈笑开:「这事过去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萧雁迟张了口刚想再说些什么,视线倏然定在廊外水渠边,柔和的面部轮廓渐渐紧绷,眼睛里透出些凛然寒意。 萧鸢扶着腰间佩剑独身朝这边来,萧雁迟翻身越过游廊栏杆,稳稳挡在他面前。 「让开。」萧鸢倨傲冷蔑扫了他一眼:「我是你二伯。」 萧雁迟纹丝不动。 萧鸢横眉瞪眼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怒道:「还反了你个小崽子了!」 萧雁迟也不跟他动手,只负着手一昧稳扎下盘,如一座山亘在他和楚璇中间,寸步不让。 两人僵持许久,引来周围许多目光,忽听身后传来楚璇的声音。 「雁迟,你让开。」 萧雁迟回身看去,见楚璇坐在游廊的雕栏上,朝他微微一笑:「让开吧,我是带了禁军来的,都守在外院,喊一嗓子他们就进来了。」 萧雁迟这才冷涔涔地瞥了一眼萧鸢,侧身让开。 萧鸢正了正衣襟,直朝楚璇而去。 「璇儿,我这一走一年多,发现你出落的越发好了。」他本是英武硬朗的长相,可因多年军旅生涯,风吹日晒下,眼角的纹络深陷,凑近了人一笑,褶子像刀凿斧刻的一样,要顺着眼窝凹下去,说不出的丑陋怪异。 楚璇疏离而清淡地道:「谢二舅舅夸奖。」 萧鸢像是看不懂她的厌烦,只忙不迭献殷勤,又凑近了些:「你父亲的事情你别担心,我会给他再安排个肥缺,都是自家人,我不会不管的。」 楚璇瞥了他一眼,这回连话都懒得说,只敷衍地勾了勾唇角。 「璇儿啊,不瞒你说,你二舅舅这些年惯在花丛中沾遍了胭脂,专捡那花苞儿掐,想着能有你半分的姿色就不错了,可愣是都欠了些滋味……」 他瞧着楚璇那冰雪般冷艳高贵的模样儿,越发觉得心尖痒,话开始往下流里说:「你也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这些年小皇帝把你调|教得不错吧,你也懂二舅舅的意思,反正你对那皇帝也不是真心的,不如……」 他凑到楚璇耳边,暧昧低语:「你陪我睡一觉,让我尝尝滋味,二舅舅虽然不如皇帝年轻,可体格健壮,保准不会让你失望的。」 楚璇向后移了移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鸢,须臾,唇角竟提起一抹笑。 「二舅舅,你正对着我,让我看看你。」 萧鸢心中大喜,忙把侧了的脸扭正,颠颠地靠近楚璇。 他满心里风月之事,放松了警惕,只觉这美人冰矶玉雕,分外动人,几乎要淌下涎水。 头越靠越近,倏然见那如画眉眼上浮掠起一抹冷然煞气,电光石火间,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一声脆响,脸上生生的挨了一巴掌。 楚璇用尽了全力,手掌心阵阵发麻。 她趁着萧鸢发愣,迅速起身,后退数步,见雁迟听到声响已火速赶到萧鸢身后,一颗心终于落下。 第45章 娇娇俏俏笑道:「二舅舅,这么多年了,您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可惜,我变了,我现在遇事不大爱哭了,就喜欢像刚才那样,直接上手,滋味怎么样啊?您还满意吗?」 萧鸢额上青筋激凸而起,满脸横飞的怒气,快步上前气势汹汹直朝楚璇而去,萧雁迟忙赶上拦住他的去路。 「让开!」 萧雁迟岿然不动,一字一句道:「二伯若是觉得挨了一巴掌冤枉,不如咱们到爷爷跟前评评理去。」 萧鸢那贲发狂涌的鸷气霎时遇了挫,僵住了。 他拎着拳头恨恨地瞪了萧雁迟一会儿,又偏身狠剜了一下楚璇,转身走了。 被萧鸢这一闹,两人闲话的兴致也已荡然无存,只互相安慰了几句,便进屋了。 晚饭是三舅母精心准备的,都是合楚璇口味的菜肴,用得自然十分愉快。 饭后,萧雁迟寻了个机会将楚璇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听说前几天皇帝陛下把你关在长秋殿,遣散了所有宫人,还派禁军看守,还听说……他不让你吃饭?」 楚璇揉了揉额角,揶揄:「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萧雁迟俊朗的眉眼满溢出焦虑与担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爷爷要为难你,要打你,那皇帝也是个心狠手黑的主儿,你每天悬崖边走,就不怕哪天一脚踩空把小命丢了?」 楚璇下意识想解释,萧逸只是关了她,并没有为难过她,更没不让她吃饭,只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倒不是不信他,只是这傻哥哥心思浅没城府,怕哪天在外公面前再说漏了嘴。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萧雁迟越发笃定她日子难捱,神秘兮兮地环顾了四周,凑近她低声道:「璇儿,我帮你逃出去吧。」 楚璇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他。 「陛下过几日就要去骊山行宫接见外使,他肯定会带着你去的,不出意外我会在骊山当值。行宫不比禁宫,防卫没有那么严,到时候咱们两个里应外合,肯定能逃出来。」 楚璇静默了片刻,终于在他殷切的眼神里艰难开口:「你知道诱拐嫔妃是什么罪吗?」 萧雁迟一甩袖子,颇为豁达道:「我早就想好了,那皇帝有本事就去找爷爷要人,双方都是有身份要脸面的人,若是声张出去,怕也丢不起这个人。至于爷爷那边……我是他亲孙子,他总不会要我命吧。」 楚璇只觉头发昏,眼发胀,刚要耐下性子跟他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传进冉冉清亮的声音:「姑娘,老爷和夫人来看你了。」 楚晏和云蘅都来了,还带着楚玥。 楚玥倒不是来梁王府看她姐姐的,而是听说今日江淮也来了王府,便在闺阁里坐不住,非央告着母亲带她来。谁知等套好马车理整好女眷出行的那一套行头,姗姗而至,江淮已告辞回府了。 因而楚玥满心里不痛快,到这儿来也总嘟着张嘴。 倒是云蘅,待楚璇颇为热络,一进屋便拉着她的手,细细碎碎地嘱咐:「你也不大回来,母亲总跟你说不上话,家里如今是这个境况,你爹刚丢了官职,你哥哥又落了榜,全指着你外公提携他们。也不求你多做什么,只要你听你外公的话,好好给他办事,别惹他生气就是。」 楚璇定定地看着自己母亲那柔丽慈和的面庞,蓦地,提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客客气气道:「女儿明白,母亲放心吧。」 一直郁郁沉默的楚玥眼珠转了转,上前,热情亲昵地拉住楚璇的手:「姐姐,母亲说的呢是有道理的,可什么事也得先想着自家人呢。妹妹没有你那样的好命,能与天子结姻缘,只能嫁个侍郎,你享着荣华富贵的时候,总不忍心看妹妹吃苦吧?」 楚璇那抹笑已有些僵硬,眼底清透冷淡,如结了层薄薄的冰凌,泛着粼粼光芒地看向楚玥,平和道:「妹妹有话直说。」 楚玥堆起明媚的笑脸:「陛下那里你若能说上话,也提携提携安郎,他可是上一榜的探花,又在甘南那苦寒之地待了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楚璇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安郎是江淮的字。 她心中有百般滋味,只化作唇角一缕淡烟浅笑:「好,姐姐记住了。」 楚玥喜笑颜开,腻在了楚璇身侧,大改方才的冷淡沉郁,亲亲昵昵地对她嘘寒问暖。 一直沉默的楚晏终于看不下去,欺身上前把楚玥拉开直接扔给云蘅,冲她们道:「行了,我还有正事要跟璇儿说,你们出去等着吧,天晚了,说完咱们就回家,你们也不必再进来了。」 楚玥撒娇似得委屈看向母亲,云蘅也只当这些日子楚晏丢官入狱,性子乖戾,不跟他一般见识,瞥了他一眼,领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们一走,楚璇才觉得呼吸稍稍顺畅了些。 第46章 楚晏干脆道:「别听你母亲和妹妹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会胡说。璇儿……」他上前一步,望着女儿消瘦的脸庞,心疼不已,抬手捋了捋她鬓前的碎发,轻声道:「你就顾你自己,想法儿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别的不用你管。长秋殿藏毒的事爹已经知道了,是爹没用,连累了女儿,你以后不准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楚璇想说些宽慰的话,可只觉喉间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靠得近些时,楚璇发现,父亲好像已经开始老了。 黑发里已掺杂星星缕缕的银丝,皱纹爬上了眼角,皮肤也不如印象中的光滑了。 她还没有在膝前尽过孝,他就已经开始老了…… 楚璇歪过头,一滴泪自脸颊滑下,轻轻哽咽起来。 楚晏忙抬手给她擦眼泪,越擦越觉得心酸,强忍着心里泛上来的凄郁,轻声道:「爹知道你过得辛苦,你再忍一忍,爹会想办法的,你放心,爹一定会想办法的。」 楚璇抽噎着摇头,扑进他怀里。 父女两相互安慰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云蘅郡主遣人进来催促,楚晏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这一夜自是愁肠百转的,楚璇明明困倦疲累得很,可愣是睡不着,脑子里过光影似得不停闪现一些画面。 萧鸢那垂涎猥琐的模样。 有一夜他突然闯进她的闺阁,她惊惶失措,四处躲闪,却还是抵不过他的大力气,被他拦腰抱起扔在了床上。 幸亏三舅舅听到声响过来,把他赶走了。他把瑟瑟发抖的楚璇抱进了怀里,嘱咐她,女子名节要紧,这事不能说出去,更不能对她未来的夫君说,要永远烂在肚子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然,他们都在一个屋檐下,萧鸢又恶名在外,这些事会被揣测成什么肮脏模样…… 还有为了让她进宫,外公对她的哄骗,萧腾对她的算计,被幽禁时的艰辛和外公对她的不管不问,以及书房里的那一巴掌…… 楚璇听见身边的三舅母已睡得酣沉,轻轻翻身下榻,慢踱至窗前,天边银轮皎皎,月光幽然洒向人间,映出宁谧的亭台夜色。 千余年前,那个叫西施的美人,是不是也曾孤夜难眠,对月哀愁过? 她有没有想明白过,她的范蠡,她的君王,甚至她的族人亲人都在利用她,想用她的血肉来筑他们的万顷江山,来圆他们的富贵荣华。而这世上,待她最真心的那个人,或许是被她一直欺骗,一直算计的夫差。 他明知她是敌国送来的女人,明知她娇美的面容下可能藏着一颗异心,却还是给了她无尽的宠爱和来自帝王的庇护。他从未想过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除了她这个人,和她的情。 西施……她为什么就不能回过身转向她的夫差呢? 哪怕有猛虎环伺,哪怕前路艰辛,可她原本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啊。若是败了不过就是一死,最坏也就是一死,她为什么就不能提起勇气为她和她的夫差博一片光明天地? 楚璇将手伸出窗外,沐在月光里,有些泛酸地想:她的‘夫差’现下在干什么呢?长秋殿里可还藏着六名绝色美人呢。 长秋殿,轩窗半开。 萧逸打了个喷嚏,高显仁忙上前去关窗。 殿中悄寂,唯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萧逸重又提起笔,赤墨将要落在奏疏上—— ‘啪’。 后院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打碎了瓷盏。 高显仁唉声道:「准是那几个姑奶奶又拌起嘴来了,哦不对,听这响动没准儿是打起来了,奴才去瞧瞧……」 「回来!」萧逸头也不抬,兀自在奏疏上奋笔疾书,清淡道:「让她们打。」 高显仁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瞧着皇帝那高深莫测的模样,有些疑惑:「陛下,您到底喜欢哪一个啊?您今儿夸玉儿嗓子好,明儿又夸絮儿身段好,后儿又说云儿笔墨好,要领她回宣室殿,这光金钗玉钗都赐出去十几支了,还是……」他压低了声音:「还是从长秋殿库房里拿的,要是让娘娘回来知道了,她非跟您拼命。」 萧逸把批好的奏疏晾在一边儿,瞥了高显仁一眼,嗤道:「你懂什么,她们各个自持有几分姿色,又有母后撑腰,哪是低眉顺眼伺候人的主儿,都想着当娘娘呢。朕捧一捧她们,让她们先争个风吃个醋,等东西摔得差不多,规矩坏得差不多,一股脑儿全给她们送回祈康殿去。」 高显仁:…… 这……也太……坏了吧。 他正腹诽着天子的阴险,却见萧逸停了笔,抬手抚住下颌,颇为幽怨道:「你说……贵妃明知道她殿里有六个小妖精,还愣是敢在梁王府住一宿不回来,她心怎么就这么大啊!」 萧逸越想越觉得委屈,这使阴招除情敌的活儿不该是她的吗?他全揽过来忙活半天不说,夜里还得睡冷榻。他堂堂一个天子,俊秀倜傥,一表人才,她怎么就连一点点危机感都没有? 第47章 萧逸气得一巴掌拍到案桌上,心道等楚璇回来非得吓吓她,给她长点记性。 被皇帝陛下隔着宫墙这样念叨了几句,楚璇似与他心有灵犀,这一夜辗转难眠,到天边破晓,自轩窗里撒进第一缕晨光,梁王那边的召请也来了。 昨天被萧鸢那么一闹腾,余氏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让萧雁迟陪着楚璇去,好歹让萧鸢有些顾忌。 楚璇想起两人昨天险些动了手,怕雁迟吃亏,一口回绝了。 她来时从内宫带了内侍,都是萧逸身边顶得力的,身上还带着功夫,有他们跟着,又是去见外公,想来萧鸢不会胡来。 整妆妥当,选了件淡青色飞鹭襦裙,便领着内侍过去了。 转过一道幽荫小径,上云蔚亭,楚璇便远远看见,书房前的游廊上站着一个人。 天气沁凉,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青色襕衫,乌发玉冠,修身而立,有落尽了花的紫藤垂到肩上,便如一幅着墨飘逸的画卷,说不出的清隽温雅。 楚璇轻轻顿住步,正犹豫着,他正好转身看见了她,稍一迟疑,便朝她躬身揖礼:「贵妃娘娘。」 这下躲也没处躲了,楚璇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江侍郎。」 江淮轻挑了挑唇角:「娘娘不必这么客气,直呼其名便可。」 楚璇心道,是不用客气,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她扫过那紧闭的书房门,随风飘来江淮身上那股淡郁醇正的檀香味,一时有些局促,低了头轻声道:「听说甘南贫瘠寒冷,你这些年还好吗?」 她其实知道,当年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本已在京谋得了优缺,为什么会突然被贬谪到了甘南那苦寒之地。 他们在准备定亲之前见了两面,对彼此其实都是满意的。可后来外公要把楚璇送进宫,便知会父亲将这事作罢。她听说当时江淮气不过,曾经来梁王府讨过说法,但被护卫撵了出去…… 能有什么说法呢。他们甚至连庚帖都没换过,不过是有意,还没有来得及在明面儿上过礼。 在她进了宫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说,外公怕他碍事,随便指了一处远离京城的地方,由吏部出面催着他匆匆去赴任了。 说到底,是她害了他。 大约是在甘南经了三年的寒风磨砺,江淮看上去沉稳内敛了许多,闻言只淡淡道:「其实还好,虽然那里不如京城富庶,可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过得是苦了点,但心不累。」 楚璇低头默了默,道:「对不起。」 江淮反而好像已释怀,平风静雨般的一笑:「我知道这也怪不着你……」他视线微微放空,似是回忆起了那段渺远的辰光,语调轻缓道:「其实我曾经是有些不甘心的,昨天本想去找你问清楚的,可在西跨院见着了云麾……见着了萧鸢。」 提起萧鸢,他亦有几分厌恶不屑,但更多的是醍醐灌顶般的清明透彻:「你当年也没多喜欢我,之所以对婚事答应得那么爽快,其实就是想要尽快嫁出梁王府,摆脱那无耻之徒,对不对?」 楚璇缩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有一种被旧日噩梦卷席而来的闷滞,像是四周筑起了铁笼,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长久的无言,最终还是只有一句:「对不起。」 江淮沉默着看她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说了,这些都怪不着你。像你这样自幼长在王府里的贵女,哪能自己去选喜欢的来嫁,能见两面看个顺眼就已经很好了。说这些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这些事我总放不下,想问个清楚,弄个明白。这样……也好让它都过去。」 楚璇听他这样说,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父亲当年其实没有看错,江淮是一个宽厚豁达的人,什么事情他都会摆在明面儿上来说,丁是丁卯是卯,该理论理论,不会藏着掖着背地里记恨人。 正好这时书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侍女请他们两个进去。 萧鸢、萧腾和父亲都在,楚璇走在前面,甫一进门便听萧鸢义愤填膺道:「不过一个上宛仓,就算皇帝派心腹过去,照样能除,南边灾民多,当年的禁军统领徐慕不就……」他一抬头,看见楚璇进来,话音戛然而止,神情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楚璇心中生疑,下意识看向身后,江淮在门口卸下了佩剑,才姗姗拂帐而入,一脸平静,应当是没听见刚才的话。 徐慕……那是萧逸的义兄啊,萧鸢说关于他的话为什么要背着她? 在场的人交换了下眼色,只当没有过这个话题,寒暄了几句,梁王问楚璇:「皇帝寻了个名目撤掉原先的宛州郡尉,我估摸着他想派自己的心腹去,可探听了一圈愣是探听不出他要派谁去,想来干系重大,他藏得严实,璇儿,你可知道吗?」 楚璇想起自己刚从病榻醒来时无意间听到的——常权,若是没记错,那是常景的长子。 第48章 她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凡是我侍立君侧,那侯恒苑就不说话,陛下就会让我出去,我听不着什么有用的。」她话音一顿,仿佛想起什么,道:「我前几天借口进去换茶,听见他们说大理寺……」 梁王坐正了身子,问:「什么?」 楚璇一边回想着临出宫时萧逸教她的话,一边道:「自父亲被罢官,大理寺卿出缺,陛下想召回在淮西丁忧的光禄大夫吴营。」 萧腾冷嗤道:「那不就是侯恒苑的得意门生吗?小皇帝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得倒是美。咱们最好趁吴营还没回京,明日就在朝堂上把大理寺卿的人选定下来。」 梁王点头,眉眼慈和地看向楚璇:「你辛苦了,我与你舅舅们商量了,这些日子皇帝和校事府都盯着内宫,我暂且不往里派眼线了,你回去后好好调理身子,皇帝那里的事都打听就打听,也别强求。」 楚璇恭顺应下,却听萧腾道:「自打先帝驾崩,这校事府本都成摆设了,这几年倒在皇帝陛下的手里又活泛起来,跟条疯狗似得,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咬人——说起来倒是蹊跷,好几回咱们准备着要算计小主人,可都被他轻而易举给化解了,就拿这一回儿来说,咱们打算让二弟入宛,皇帝倒好像提前知道了似得,开口就要上宛仓。别是咱辛辛苦苦往他那里塞眼线,人家也有样学样,悄悄地也往咱们身边安插了眼线。」 萧腾似是触到了要紧处,眼睛一亮,道:「若真是这样,那必是父亲身边受倚重信任的人,不然他知道不了这么多,也知道不了这么快。」 楚璇淡定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心道她这位大舅舅可真不愧是心机深沉、足智多谋之人。她昨夜睡不着,把这些事细捋了一遍,反复揣摩萧逸这些日子的表现和他说的话,觉得他就是提前知道了外公想让萧鸢屯兵宛州。自打藏毒一事败露,不,或许更早,他的每一步路都是在阻止萧鸢入宛。 思来想去,除了他在外公身边安插了可靠内线,几乎是没有别的可能了。 在众人的沉默中,萧鸢揶揄道:「父亲最倚重信任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大哥,我们几个哪个没在这皇帝的手底下吃过亏?要真有内线,我看大哥嫌疑最大。」 萧腾瞬时阴沉下脸,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行了。」梁王没耐烦地瞥了眼他们,冲楚璇道:「你尽早回宫吧,在王府待久了怕是咱们那位小主人又要多心。」 楚璇颔首,盈盈施了一礼,退出来。 内侍和冉冉在花苑外等她,说已套好了马车,随时可以摆驾回宫。 楚璇想着方才的事,仔细看了看身边的内侍,他挺眼熟的,记忆里常在御前行走,且年岁不轻,看上去很有资历。 两人一路出府,楚璇斟酌着问:「从前有个禁军统领,叫徐慕,内官可知道?」 内侍道:「那是陛下的义兄——什么义兄,人家起码大了陛下二十岁,听说有个孩子比陛下也就小个三四岁吧,陛下当年也是少年心性,不拘小节得很,认了人家当义兄不说,还要当人家孩子的义父,当真是有趣得紧。」 孩子……小三四岁……那不是跟她差不多大。 楚璇眼珠转了转,接着问:「你见过那孩子吗?」 内侍摇头,忖了片刻,神情幽秘:「听说徐大统领家宅不安,孩子还没出生夫人就跑了,他找了许多年,听说最后是找着了——哎呦,娘娘,您慢点。」 楚璇一时没留神,被府前石阶绊了一下,内侍和冉冉忙上前来搀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那浮雕祥云纹的石阶,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剖开了尘土飞跃出来,在她脑子里一晃而过。 她应当是见过徐慕的。 那时萧逸摆驾回宫,她跟出来送他,有一个很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弯身跟她说话。 「璇儿,你是璇儿吧,你都长这么大了……」说着说着,眼睛还红了。 印象里他很高大健硕,穿着赤色两裆铠,戴着翎羽盔,那时的楚璇不认识,可现在她时常见,那就是禁军的装束。 紧跟在萧逸身边的禁军,除了徐慕还能有谁。 好像那个时候他还说会再来看她,可惜自打那次见面后没几个月,他就死在了邵阳,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也是最后一次。 楚璇心里像堵着块硬石,一直到回了宫还觉闷得慌。 自打她出梁王府便派人快马往宫里送信,她这个时辰回宫想来热茶热饭都备下了,可一推长秋殿的门,见里面宫女内侍齐整地立着,萧逸坐在案桌后,悠闲地摇着玉骨折扇。 一见楚璇进门,萧逸那墨珠儿似的眼瞳霎时亮了亮,透出期许已久的光芒,合上折扇像是要冲出来,迫不及待要抱一抱,要亲一亲,但刚一抬身骤然想起什么,一顿,又缓缓地收敛了回去。 第49章 「咳……那个你收拾收拾,尽快搬出长秋殿。」 楚璇眯起眼,目光锐利地把看上去冷淡至极的萧逸上下打量了一遍,面无表情问:「为什么?」 萧逸道:「朕看上你宫里的宫女了,打算封个宸妃,再封两个昭仪,她们当中有人看上这座殿,你快点收拾收拾,给人家腾地方。」 他亲眼看见楚璇文静平和的表面下,实则恶狠狠地咬了咬牙,凉凉看向他:「凭什么!」 楚璇捏着拳头上前,一把推开要拦她的高显仁,怒道:「凭什么我腾地方!」她直接上手揪萧逸的衣领,阴悱悱道:「你爱看上谁看上谁,你给我走!就是别想让我搬,这殿里东西也别想拿,那都是我的!」 萧逸登时愣了……不对啊,宫女早就让他都撵走了,他就是想让她吃醋,可……她怎么是这反应? 她怎么是这反应! 魂游天际的皇帝陛下被楚璇拽得东倒西歪,一个踉跄竟被推出了殿门,楚璇抱起胳膊,寒光凛冽地一一扫过殿中人:「你们给我查库房去,看看少没少东西,特别是我的胭脂,我的首饰,还有我的衣服。」 滞留在殿中的高显仁彻底傻了,怔怔地看着好像彪悍女将士上身的楚璇,想起他偷摸拿的那十几根钗,陡然慌了,忙看向跟他一样傻着的萧逸,拼命眨眼。 陛下,您可不能傻啊!下面该怎么演你倒是给点提示啊,这是会出人命的! 萧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见宫女们鱼贯而出,敛着衣袖、垂着眉眼直朝库房而去,他只觉一切充满了不切合实际的荒诞,不可置信道:「首饰?胭脂?衣裳?璇儿,你这个时候最关心的应该是这些吗?」 他面色沉凝,语气幽重,一下便将楚璇问住了,她拢着身上的披风,茫然了少顷,反问:「那我应该关心什么?」 萧逸感觉到体内一股邪火直冲向脑子,又轰然炸开,震颤得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仿若一出大戏和着婉转悠扬的鼓点热闹开场,未演到好处,却已惨淡落幕,只剩下一地冷却凄凉的荒芜。 他觉得伤心,一腔的痴情衷肠却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独角戏,对方浑然未觉,也满不在乎。 大约是皇帝陛下脸上的神情太过落寞忧伤,高显仁终于看不下去,暂且将那十几根钗和他自个儿的性命安危抛诸脑后,凑到楚璇身前,低声提醒:「娘娘,你不应当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吗?你们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您稍稍挽留一下,没准儿就没有什么宸妃和昭仪了……」 楚璇垂眸思索了一阵儿,坚定地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没有用的,既然陛下要变心,那就让他变吧,我还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宝首饰比较实在。」 高显仁半张了口,有些发蒙,半天才反应过来,端着拂尘小碎步奔向萧逸,严正道:「陛下,您是天子,只要您愿意,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着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没心的花身上耗着!不值当的,您至尊至贵,不应当总是把自己一颗心送上去让人家践踏。」 话音刚落,那随同楚璇探亲的林内官弓着腰进来了,他一瞧当前这安静诡异的场景,不禁错愕,朝萧逸揖过礼,悄悄靠近楚璇,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娘娘,方才你听说了那六名宫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兴的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 逸:…… 高显仁:…… 楚璇唇角略微抽搐,拼命克制住将要破功大笑的冲动,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视下半侧了身,揉着额角,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现下也没不高兴啊,我就是……啊!」她一声娇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抬腿要走的萧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腻声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别生气。」 萧逸冷着张脸,把胳膊抽出来,依旧要走。 楚璇像是颗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贴在了他身上,仰起头,可怜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没睡好,今早起来头疼得厉害。」 紧随君侧的高大内官眼睁睁看着陛下那两弯紧绷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慢慢的拢起了饱含怜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怀中的温软美人,俊秀的容颜上似浮了层暖光,方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高显仁听到自己的心间传来一声绵长且忧郁的叹息:冷脸好歹多撑一会儿啊,这么好哄,将来非让人家拿捏得紧紧的。 哀叹尚未落地,耳边已传来皇帝陛下三分强撑冷淡、七分深切挂怀的询问:「怎么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 「这倒不是。」楚璇歪头靠在他的臂弯里,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宫里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离开了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又不知从何说起。」 萧逸抬手想抚一抚她略显松散的发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顿住,含着些许怨气道:「那你还不快些回来,竟还在王府里住了一宿,当真是对朕这般放心么?」 第50章 「不放心啊。」楚璇仰起头,认真道:「我睡不着一大半就是因为这事,想想那些宫女各个貌美如花,搁在我殿里,我又不能近前看着,就觉寝不安寝,食也无味。」 萧逸听得心里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扬,但随即想起了方才那场闹剧,心中又不免有些怅然。 他就是想看她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样,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内敌已除,再无近忧,哪怕做个吃醋的样子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出戏,是希望能引着她跟自己腻歪腻歪,温柔缠绵一番,不是要她无比自然娴熟地接下戏,再手段老练地反把他耍了一遭…… 想到这儿,虽然怀中美人温软生香,但还是有种受了冷落、被委屈着的感觉。 楚璇紧凝着萧逸的脸,眼见那俊逸清秀的脸由阴转晴,再由晴转至愁云郁郁,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明明是他先要演戏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么一出。多么清新自然、不漏痕迹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长久周旋于他和梁王之间,练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领,还演不了这么恰到好处呢。 像她这么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领的女人,跟动不动就要犯戏瘾的皇帝陛下简直是绝配,他为什么还不高兴啊? 楚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无奈地挠了挠头,抬起阔袖轻掩住周遭的视线,踮起脚在萧逸侧颊印下一吻,柔声道:「思弈,我们回殿里坐吧,外边有点冷。」 萧逸饶是别扭着,还是握住了楚璇的手,跟着她进了殿。 殿里已少炭烘着熏笼,一点点冲淡着晚秋天的渐浓凉意,坐一阵儿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璇十分利落地脱下披风,再脱外裳,只穿雪缎抹胸素裙和窄袖轻纱,把披帛挂在了衣架上,回来十分自然地要去脱萧逸的衣裳。 萧逸正提了笔在笔觇上反复点碾,似乎在琢磨着事情,忽见一双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扑开,拢住衣襟,颇为警惕地看向身侧。 楚璇:…… 她将要开口解释,高显仁端着热茶低头耷眉地进来,吁叹道:「娘娘,陛下这几日为朝政烦忧,也没有睡好,您别折腾他了。」 楚璇:……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诡异复杂的视线里艰难开口:「殿里太热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风一扑再着了凉,想给您脱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显仁躬身把茶盏摆在萧逸的手边,心觉得有些蹊跷,好像自大病一场,贵妃娘娘就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灵巧聪颖,特别会看陛下的脸色,陛下高兴时她便撒娇装嗔地哄着,绝不败他的兴;陛下烦忧时她便安静乖顺地陪着,绝不招他厌。高显仁在一旁看着,起先觉得这是娇媚可人的解语花,玲珑剔透,不可多得。 可渐渐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体贴周到的举止下是隔江观火一般的疏离寡情。 她想着博君欢心,想要圣眷恩宠,但从来不会过多地去关心陛下这个人,说到底她就是对陛下没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烦恼忧愁时躲得远远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譬如方才,陛下的脸色明显就是有心事,愁眉紧拢,若换做从前贵妃早就安安静静地躲去一边了,还会过来给陛下脱衣裳?还会担心他要着凉?想都不要想。 高显仁疑惑地看向变化甚是明显的贵妃娘娘,见她颇为尴尬地默了片刻,又将手探向了萧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诚恳道:「还是脱了吧,这种时节万一着了凉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萧逸那幽深的视线里艰难开口保证:「我只脱外裳,绝不脱里面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开。」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但安静了没多时,萧逸弯唇悠然一笑,将手中笔搁回笔觇上,抬起了胳膊,干脆道:「脱吧。」 楚璇生怕他反悔,动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来,手掌紧贴而过熨平整了,极仔细地挂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边回头,见萧逸又提起笔就着墨反复蘸碾,他好像就是有这么个习惯,心里盛着事,或是有一时拆解不开的难题时,就爱这么出神发怔,可能脑子里在想对策吧。 楚璇这样琢磨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萧逸的身上。 褪去刺绣繁复的纁裳,他里面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贴着身收拢进腰腹里,很衬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 再配上那么一张俊秀无双的脸,加上周身矜贵清雅、倾华出尘的气质…… 绝色,人间绝色啊! 楚璇忍不住咽着口水,头虚靠在木架上,瞧着萧逸傻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旁边的高显仁对着她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萧逸深思一番,提笔在奏疏上写了两行,随即合上放在一边,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对上楚璇那憨憨的傻笑。 第51章 他歪头一忖,连忙低头翻看自己的衣衫,发现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抬头看看楚璇,她把嘴边口水擦干净了,表情也正常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依旧亮若繁星,闪熠熠、直勾勾地将他盯住。 萧逸冷静地与她对视片刻,又冷静地把视线收回来,手摸向案几底,摸出一面铜镜,表情十分凛正严肃地照向自己的脸。 脸上也没东西啊。 在这诡谲莫测的静谧里,萧逸放下铜镜,叹了口气,道:「璇儿,你说吧,你又算计朕什么了?你往朕的衣裳里放虫子了,还是往朕的茶里下药了?」 楚璇:…… 她在这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询问里,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名严重的侮辱。 她不是这种人,她怎么可能这么坏! 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聪明,还是那么地疼她,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舍得算计他、捉弄他啊…… 可是,萧逸投向她的视线里充满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风破空地直刺过来。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楚璇无视萧逸的质疑,侧身趴在了木架上,虚弱幽然地叹息。 身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衣缎摩挲的窸窣声,一张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反复试了好几遍,萧逸甚至还把手心贴在自己额头比对了下温度,末了,疑惑道:「不烧啊,怎么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显仁鬼鬼祟祟地凑上来,神情凝重地低声建议:「是不是找御医来看一看?」 萧逸忖了忖,心道还是找御医来看看吧,刚想说话,被楚璇勾住了胳膊,她像只成了精的小兽,摇头晃脑地紧贴向他,声音绵软:「我没生病,小舅舅……」尾音转了十二道弯,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拨揉,弹出了低徊婉转万千情思粘黏纠缠的曲调。 萧逸看着她那漾着妩媚风情的勾翘眉梢,如开了灼灼桃花的粉面颊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剐蹭的小指头,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这是想勾引他。 可是,为什么啊? 刚从梁王府回来就要勾引他,难道梁王又给她灌迷魂汤了? 不对啊,她从前也勾引过他,都是把撩拨人的分寸把握得恰当精妙,不会像现在似得,这么傻…… 不过……萧逸伸手捧过她的脸,小脸蛋红彤彤的,还真挺可爱的。 楚璇在萧逸的掌心里眨巴了眨巴眼,看着他的手指骨修长,柔韧有力,一根根包裹着自己的脸,不禁心旌荡漾,想:可不可以亲一口啊?好想亲一口…… 嘴唇轻轻嘟起,正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悄悄贴向萧逸的手…… 「陛下,侯尚书在宣室殿请求召见。」 门扇外传进内侍的声音,萧逸倏然放开了楚璇,那两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萧逸正声道:「备辇,朕这就回去。」 他回身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来陪你用膳。」 楚璇神情落寞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弯,一直把他送出了寝殿。 但萧逸食言了。 大约刚过酉时,宣室殿那边来人了,说皇帝陛下还有些政务脱不开身,今晚恐怕过不来了。 楚璇失望万分,连晚膳都没让摆,直接换寝衣上床睡觉了。 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她在床上来回滚了数圈,突然坐起来,将在床边塌值夜的冉冉摇晃了几下,叹道:「冉冉,你说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冉冉眼皮半阖,打着哈欠问:「谁啊?」 楚璇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 冉冉揉搓着惺忪睡眼,朦胧迷离地打量了一会儿楚璇,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免提起一抹忧虑,道:「姑娘,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害怕。」 楚璇一懵:「怎么了?你不是也说过吗,跟外公比起来,皇帝陛下是真心对我好的,还让我脑筋放清醒些,让我知好坏,懂善恶啊。」 「我让你知好坏,可没让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单手支颐,叹息:「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像是个跌入情网意乱情迷的糊涂少女,要多傻有多傻。」 楚璇不悦地躺回床上,拉过被衾,默默检视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傻。可脑子里的思绪根本不听使唤,刚收敛回来半分,不知什么时候又随着晚月清风幽幽然飘忽了出去。 她翻来覆去琢磨着,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语:「我知道了,高显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边,他肯定知道思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冉冉:…… 第二日,楚璇估摸着萧逸下朝的时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请高显仁过来。 她对着铜镜整理妆容,刚洗过脸,脂粉不施,还能看出被打的那半边脸微微发红。 第52章 她怕被萧逸看出来,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滚面敷面,回来时还特意敷了厚厚的铅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严严实实,她自己对着铜镜都看不出来,而萧逸果然也没有看出来…… 那抹惆怅又浮上心头,她托着腮任宫女给自己上妆梳髻,外面宫女进来禀:「大内官来了。」 楚璇忙让进来。 高显仁穿了一身浣白锦衣,罕见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进来,在楚璇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里,慢腾腾地弯身坐下,梨花木弯月凳只被他蹭了点边角,他那身体绷得就像一只全神戒备、随时准备振翅逃窜的飞鸟,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楚璇。 楚璇胳膊肘拐在银缎拱绣团子上,手支着脑侧,散漫道:「昨天宫女查库房了,发现少了十几根发钗,她们说是大内官拿的。」 「娘娘!」高显仁腾得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唉声道:「您可明见,奴才都是奉圣命行事,可没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璇那幽邃的目光里打了个颤,一丝良心尚存,捂着胸口道:「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发钗赐出去,是为了让那六名宫女争风吃醋,自己先坏了规矩,好有理由把她们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后那边不好交代。陛下说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东西由您出,天经地义。」 哦,原来是这样,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坏,太坏了。 高显仁忐忑地偷觑楚璇的神色,见她唇边噙着一缕笑,眸光莹亮,如深山密林里狡黠灵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将他盯住,慢悠悠道:「这些都是小事,大内官何等身份,何等体面,会稀罕这些东西吗?退一步讲,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内官的眼,那都是它们的福气,您是陛下身边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了您。」 说罢,画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红木盒,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 木盒不过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轻便易携,高显仁被那针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应过来,贵妃这是怕东西太招眼回御前时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选了这样纤薄又价值不菲的金叶子。 说实话,他在皇帝陛下身边,文武朝官紧赶着巴结他,什么贵重东西没见过,只是这份细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让人惊叹。 他终于确定了今天贵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金叶子不值一提,都对不起她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 高显仁收起了惊惶,躬身道:「奴才谢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楚璇敛袖思索了片刻,轻摆了摆手,左右宫女悉数退下,殿中只剩他们两人,楚璇斟酌着问:「我见陛下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他是怎么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处,大内官侍立君前,总该知道一二吧。」 高显仁心底很是诧异。 照理说,要想贿赂他探听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贵妃娘娘这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楚璇见他久久缄默,补充道:「我不是要探听前朝的政务,我就想知道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因何事愁因何事忧,若是跟政务有关的,你不必说,我也不会追问。」 高显仁低头哈腰地应着,心想,看样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来探听些什么,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 他忖了忖,道:「唉,娘娘进宫也有三年了,还不知道吗?再过十来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心情低沉。」 这些楚璇是知道的。 天子生辰即为圣寿,必是朝臣恭贺,宴饮不歇的。萧逸天生是个演戏的好手,在外臣面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着他们的祝祷与恭维,君臣同乐,一派欢悦升平。 可当宴饮撤下,他回到内殿,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萧逸总会过分的沉默。豆.豆.网。 过去楚璇没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着去睡就当真自己去睡了,偶尔在寐中醒来,时常见他对着灯烛剪烛芯。楚璇出于好奇偷偷观察过,他的手艺很不好,想剪去烛芯里的分岔和锈疙瘩,时常会把整个芯都剪坏,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跃两下,蔫蔫的就熄灭了。 每当这时他会心虚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璇,见她还睡着,便会松一口气,悄悄唤进宫女再换根新蜡烛。 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脸怅惘地抬起剪刀继续剪,烛光暗昧,将一身孤影打在墙壁上,和着夜风轻咽与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着满腹的忧思难以纾解。 楚璇知道为什么。 萧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 好几回楚璇看不下去,随口提议:「陛下九五之尊,想怎么过生辰自己还决定不了吗?您若是觉得他们烦,不如取消了每年的圣寿节,安安稳稳关起门来为亡母凭吊。」 萧逸只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气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 第53章 楚璇道:「那您把自己关在殿里,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个儿在那儿剪烛芯,这算怎么回事?这还不叫感情用事啊?」 「是感情用事。」萧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着人,不能让人看见,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风轻云淡的意味,可如今细细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风与云之下的无奈与深算。 楚璇突然有种感悟,萧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却经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对她的怜惜与偏爱,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这点机灵与心机就是小打小闹,给他挠挠痒罢了,或者,在他无聊烦闷时给他解解闷,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根基。 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面前,她连成为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想想,过去她对萧逸的了解还真是浅薄得很。他宠着她,纵着她,偶尔还爱低下身段跟她闹一闹,就以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钝而不自知。 她不光没弄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这个人都从来没看清过。 这些日子的小鹿乱撞、怦然心动,不过是在重病时、在孤立无援被丢弃时,被他精心照料着生出了依赖,九死一生过,才觉出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那么刀剑不入。 在梁王府里未被善待,便更显出萧逸对她好的可贵。这样两方的挤压下,她不由得乱了阵仗,倒了戈…… 楚璇对自我进行一番深刻剖析,总结出来,除了这些,大约就剩下对美色的垂涎…… 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在高显仁疑惑的视线里,勉强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过去几年也有这种情形,但我总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因为亡母早逝而难过,总应该还有别的事。」 高显仁低眉思索了一会儿,道:「那就是因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后整整一夜没睡,一直在召见外臣,而且还摒退了左右,连奴才都不让在跟前伺候。」 楚璇一诧,随即乖觉地敛回襦衫长袖,道:「我不问政事。」 高显仁明白,他是内侍,她是宫妃,在大周那森严的宗法祖制里都是被严禁过问政务的。 「……奴才倒想起一事。」高显仁拍了拍脑门,道:「怎么就能忘了,陛下生辰还没到,可一个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难怪陛下总是郁郁寡欢。」 楚璇刚想问是谁,可福至心灵,突然闪过一道清澈雪光,试探道:「禁军统领,徐慕。」 高显仁点头:「徐大统领配享太庙,陛下每年都会去看他几次的,特别是忌日,从来不会落的。」 楚璇沉眉思索了片刻,问:「大内官,你知道徐慕是怎么死的吗?我这么些年道听途说了一些,总连不起来。」 高显仁犹豫了犹豫,刚要张口,忽听外面内侍拉长了嗓音喊道:「太后到。」 楚璇一惊,忙从绣榻上起来,快步出去迎驾。 太后一脸寒霜地进来,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璇,腔调怪异:「别,哀家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楚璇本打算要起来的,听她这么一说,腿弯不得不再压回去,恭声道:「您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自然担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觑了一下太后的脸色,柔顺道:「若臣妾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还望您保重凤体,勿要动怒,臣妾一定改。」 太后冷笑了一声:「小嘴倒是甜,就是这么些甜言蜜语,把皇帝哄得找不着北了吧。」她厉眸看向跪在楚璇身侧的高显仁,讥诮道:「这不是高大内官吗?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长秋殿来干什么?难怪楚贵妃多年来圣宠不衰,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 楚璇生怕连累了高显仁,忙道:「是这些日子天凉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龙体,所以才把大内官叫来嘱咐嘱咐。」 太后讽意更甚:「你嘱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时间比你的年岁都长,他还用得着你嘱咐?」 楚璇听出来了,这尊神今天就是来找事寻晦气的,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管用,还得被夹枪带棒地讽一顿,索性就不辩解了。 由着太后去吧,按照往常的经验等她把气出够了就会走。 因此楚璇老老实实跪着,等着她骂够了,气势一敛,冷声道:「哀家亲自挑选了六名女官送来照顾你,她们到底是哪里惹了你不满意,才不过几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满意她们,还是不满意哀家?」 楚璇脑子转了转,心道这个时候也别管什么义气了,保命抱紧,便格外无辜茫然地回:「并非是臣妾要撵她们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边的高显仁见缝插针,探出个头道:「是陛下在贵妃探亲时撵走的,确实跟贵妃无关。」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太后拍案怒喝,「一个两个都拿哀家当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会不喜欢漂亮姑娘?分明是你这小妖精给他吹了风!」 第54章 她怒不可遏,正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内侍垂袖低眉地进来,禀:「陛下驾到。」 循着声音,御辇恰恰停在了殿外,萧逸端着袖子快步进来,扫了一眼蔫蔫跪着的楚璇和高显仁,高显仁可怜巴巴地跪爬到他脚边,被萧逸狠剜了一眼:「难怪找不到人,你等着,待会儿朕再跟你算账。」 说罢,萧逸向着太后深揖了一礼,道:「母后,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释过了吗?她们不安分,不守宫闱规矩,差事做不好却只会争风吃醋,连打坏了好几件御用之物。这长秋殿好歹是贵妃寝殿,留着她们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撑腰的人一来,太后也不敢接着拿楚璇撒气了,愤懑地闷了半天,气道:「你个小混蛋!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来了,那几人不过是浅薄了些,张扬了些,哪经得起你的挑拨哄骗,不都老老实实往陷阱里跳。」 萧逸也不争辩,只淡淡一笑:「您这不是心里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们撵走了,您拿贵妃撒什么气?她从来都是敬着您怕着您的。」 太后被这话软和和的一噎,登时来了气,怒道:「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是要娘还是要媳妇?要是想继续留着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这就离宫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碍眼。」 说罢当真起身要走,萧逸忙上前拦住,慌乱中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楚璇,轻声道:「起来吧,别跪了。」他摁住太后激动挣扎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显仁:「没让你起来。」 高显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 萧逸拉扯着太后绕过屏风,连翠蕴都不让跟着,低声道:「母后,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还有事呢,您接着闹腾,朕陪您闹腾,等把皇位闹腾丢了,朕陪您一块出宫清修去。」 太后当真收了架势,也不说要出宫清修了,只忿忿不已,咬牙切齿:「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 「对,就是舍不得。」萧逸应得格外利落爽快:「您别欺负她了,朕不会赶她走的。不光不会赶她走,朕还想将来立她当皇后,再跟她生个儿子,立我们的儿子当太子,把皇位传给他。您别……母后!」 太后越听越气,气得难以纾解,竟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殿中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腿脚灵敏地跑出去请御医,萧逸把太后抱到了绣榻上,翠蕴则拿出随身带的药油,用指腹蘸了些探到太后的鼻下揉开。 一股刺鼻的药油味儿散开,太后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在萧逸的怀里幽幽醒转过来。 萧逸关切道:「母后,您感觉怎么样?御医马上就来了……」 「你给我滚出去!哀家不想看见你!」太后惨白着张脸,虚弱地抬手,指向萧逸身后的楚璇。 萧逸脸色微沉,正想劝些什么,被楚璇打断。 「我滚,我这就滚,太后您别生气。」她识趣地捏起裙缎,麻利地滚出正殿。 殿外天色沉沉如水,阴云破絮一般在天边交织飘浮,偶有秋风拂过,凉透衣衫。 楚璇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冉冉紧跟着出来,往她身上披了件蟒缎披风,朝她挤了挤眼:「陛下让我出来给姑娘送披风的。」 楚璇拢着披风,心情甚是低怅寥落。 她早就知道袁太后不喜欢她,可从来没有像今天因为她的不喜欢而伤心。 遥想她刚刚入宫时,有一日冉冉哭着跑回来,说内苑里上了年纪的姑姑私下里叫楚璇小妖精,被冉冉撞了个正着,她上前理论,对方态度傲慢拒不悔改,还说连太后都这样叫,那没准儿真就是个小妖精呢。 楚璇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安慰着安慰着,萧逸来了。 得知了事情原委,萧逸搂着楚璇道:「内宫就是这样,剪不完的坏舌头,你别生气,朕明天就让高显仁去收拾她们,保准你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胡话。至于母后,有朕在,她不敢欺负你。」 萧逸一直护着她。 想起自小在梁王府里经历的那一团乌糟,她曾经只以为外公太忙了,没有精力去理内帷琐事,所以也就没能顾得上她。 后来她才明白,若是真心想要护一个人,就如萧逸待她那般,哪怕政务再繁忙,哪怕这座宫闱再大,哪怕事情永远如乱絮缠腻不清,他还是会剥开重重阻滞,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世上的事,有些只分有心和没有心。 楚璇只伤心,萧逸待她一直这么好,可是她却连让他母亲喜欢自己都做不到。 弯身坐在桂花树下,蜷起腿抱着膝盖,任由花瓣细簌簌落了满身。 萧逸出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楚璇蜷坐在蓊蓊郁郁的树下,纤细瘦弱,那宽大的披风将她包裹着,上面零落了数瓣桂花,看上去唯美又孤单。 第55章 他想要哄一哄她,上前去,笑道:「这可真成了幽居山间的小狐狸了。」 楚璇捡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闻言头都没抬,嘟囔:「那不还是小妖精吗?」 「你说什么?」 萧逸那似一尾琴音般悠扬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楚璇摇了摇头,将树枝扔了站起来,关切地问道:「太后没事吧?」 萧逸抬手把她发髻上的花瓣摘下来,道:「没事,御医来看过了,说没有大碍。」他顿了顿,接着说:「她心里不痛快,想拿你撒气,你也别往心里去。朕看,她应该没有什么大招了,但小绊子可能还会使,这些日子你得小心些,等朕的生辰过了兴许她就会好些了。」 楚璇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为什么等您的生辰过了她就好了?」 萧逸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深邃复杂起来。 楚璇直觉自己可能触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忙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您不用非得回答我的。」 萧逸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的脸,深瞳中倒映出她茫然失措的模样,他轻勾了勾唇角,仿佛有什么重大的决定便在这浅笑清淡间做出了,他握住楚璇的手,戏谑:「我若是不告诉你,怕你又要去问高显仁了,虽然你很有钱,但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他身后的高显仁深深躬身,头几乎要埋进地里。 「你跟我来。」萧逸回身吩咐跟着的高显仁和一众宫女内侍不许再跟着,拉着楚璇进了一间偏殿。 偏殿中熏着醇厚优质的茶茵香,清夭夭飘过来,和着一股凉气,从裙底往上钻。 萧逸眉宇微拧,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斟酌了大约一炷香,他终于开口:「璇儿,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吗?」 楚璇的心砰砰跳,她知道萧逸要将掩藏多年的秘密告诉她,在这样的紧张关头,她竟还能从慌乱里觅到了一丝丝不寻常,问:「我?」 从刚才拉她进来,到现在,萧逸一直用‘我’自称,而没有用‘朕’。 萧逸眸中若有星芒点点,深情眷眷地看向她,温声道:「以后只有我们两人时,便只有我,没有朕。」 楚璇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被萧逸一摆手阻止,他面带苦涩,无奈道:「前朝真的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眼下只能长话短说,我们节省些时间,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以后再问,好不好?」 楚璇乖巧地点头。 「许多人都知道,我的生母是在生我时难产,可却不知是如何难产。当年她和太后入宫时大周刚刚经历了三王之乱,我的三个兄长皆死于战乱,父皇后继无人,朝中诸多猜测,觉得极有可能会效法前朝,兄终弟及,让梁王继位,可偏偏这个时候,母亲怀孕了。」 「她这一怀可算是挡了别人的路。即便在我登基后的许多年有人提起她,都会说她虽然短命,但是能在那样复杂的局势里生下我,已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毕竟那时藩王权臣当道,而父皇的龙体正每况愈下。」 「说得这么轻巧,可世人怎么会知道,她在怀我五个月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安胎药里被混进了当归尾,且她服药日久,药性渗入体内,已无化解的可能。」 楚璇呢喃:「当归尾……那是活血化瘀的药啊!」 萧逸面容凄惶,说不尽的忧伤,喟叹道:「是啊,虽然每日的量很少,但发现得太晚,当时御医就说,若想活命,得尽快落胎,不然就得以猛药固胎,可若是那样,对她的身体伤害就会非常大。她选择了后者,到了最后生产那一日,果然血崩,拼死生下了我,最后血尽而亡。」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前的闲庭落花,那寥落的光影在眸中倏然而坠,连缀成了疏淡迷离的画卷。 「最后的那五个月,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却还是义无反顾,只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能平安降生。璇儿,你知道当我探得真相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的声音平煦无波澜,好像轻薄而脆弱的流沙画作,素手一拂便会消失无影。 楚璇脸颊滚下一行清泪,她握住萧逸的手,摁压下胸前起伏的万千情绪,以最后的冷静推动事情极速驶向最终的真相,哑声问:「是谁?是不是……我外公?」 萧逸的手猛然颤了颤。 沉默良久,他缓声道:「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去查明真相,把每一处关节都细细理顺清楚,费尽周折挖出人证物证去佐证,我也怕冤枉了他,寻错了仇人。」 萧逸反握住楚璇的手,五指合拢,微微用力,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你以为只有梁王恨我挡了他的路,欲除我而后快吗?我也恨他,我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 楚璇只觉心仿佛随着他的话揪在了一起,恍惚间,她突然想起了从前在梁王府的场景。 那时候萧逸也就只有十岁,在见到外公时,如换脸谱般瞬时敛去满面的阴沉凄郁,转而浮上张扬且浅薄的笑容,如这世间最寻常平和的少年,如一个心底无尘、最单纯无忧虑的少年。 第56章 这些年他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在那张明朗豁达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他? 窗外天光被茜纱筛过后微弱地落下,落在那张如冠玉般的面上,光影斑驳晦暗,衬得他的神情愈加深远而难以捉摸。 萧逸揩掉楚璇颊边的泪,道:「跟你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你难过多心,母后总为难你也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是因为她恨梁王害死了她的亲姐姐,而她始终无能为力,便就拿你来撒气。你别怕,我不会让她欺负你的。」 楚璇霍然倾身环住萧逸的腰,面贴在他的襟前哽咽:「思弈,对不起。」 萧逸将她从怀里捞出来,紧凝着她的双眸,神色端凝,无比严肃:「璇儿,你迟早会明白,梁王是梁王,你是你,你不需要为他的过错而承担什么。而我们之间……」 他温和地勾了勾唇,意味深长:「我们两个的命运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纠缠在一起了,缘分也好,宿命也罢,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谁欠了谁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较多。」 说罢,他不舍地将楚璇松开,整理了下心情,恢复了一惯的平静淡然,略有些无奈道:「侯尚书和光禄大夫还在宣室殿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光禄大夫? 楚璇猛地回过神来:「我照你教我的跟外公说了,你有意要晋光禄大夫为大理寺卿,他和大舅舅决意要在今日早朝,趁光禄大夫尚未返京而定下大理寺卿的人选,结果如何?」 萧逸如坐钓鱼台一般端稳含笑:「自然是他赢了,朝会上已落定,由萧腾长子、你的大表哥萧庭疏继任大理寺卿。」 「那……」 萧逸道:「你别担心,我本来也无意于要在这个时候把大理寺攥在手里。我与他交锋了这一局,其实已经占了上风,凡事都要讲个平衡,适当给他点好处也无妨,现在还不是该把他逼急的时候。」 看着他绸缪娴熟、成竹在胸的模样,楚璇稍稍放了些心,见萧逸要走,没忍住,在他身后轻声道:「外公问我你打算派谁出任宛州郡尉,我没跟他说……」 萧逸的背影微顿,声音里含了融融暖意:「我知道。」 楚璇目送着他离去,跟着他经了一场旧年悲欢离合,好像元气大伤,浑身透出疲乏,颓然坐在偏殿的窗前,凝着茜纱窗纸上精心描绘出的折枝腊梅,一遍又一遍回味咀嚼着他的话。 他知道。 他说他知道。 那是毫无波澜、也没有半分吃惊的三个字,平静到好像早已知晓。 他怎么可能早已知晓? 当时在外公的书房里,除了外公,便只有萧腾、萧鸢,父亲和江淮,她当着这五个人的面儿说她不知道,若是萧逸要提早知道她没有出卖他,那便只能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告诉了他。 楚璇脑中的一根弦骤然绷紧,她想起了萧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咱们一个劲儿地往内宫送眼线,别是人家也有样学样,往咱们身边也安插了眼线。」 还有刚才,高显仁说什么来着? 他说萧逸昨夜一夜未眠,召见外臣,还摒退左右,连御前大内官都不能在跟前伺候,那该是什么样的外臣? 据她所知,就是校事府的孙玄礼也没有这种待遇啊。 她只觉头一阵发胀,冉冉进来说,太后用过药好些了,非要摆驾回祈康殿。 楚璇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愧念颇深,又不敢到袁太后跟前惹她不痛快,便嘱咐好了宫女仔细伺候,把事情安排妥帖,周周到到地把她送走。 闹腾了这么一番,楚璇在天将黑时便早早的上床睡觉,夜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突然发现身边多出个人来,萧逸把她拦腰搂在怀里,声音沙哑:「你老实些吧,一晚上蹬了多少回被了,再蹬揍你。」 楚璇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却仍旧把头扣进他怀里,有些幽怨道:「你几时来的?天天又在忙什么?」 萧逸打了个哈欠,印在她额上一吻,黏黏糊糊地说:「过几天我们就去骊山,我今年在行宫过生辰,你最好想想送我点什么,要是送的我不满意,你给我等着。」 楚璇:…… 这深更半夜的,悄默声地跑到她床上不说,又要揍她又要让她等着的,她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这个人这么野蛮且不讲道理! 须臾,身边便传来了萧逸轻浅且均匀的酣息声,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心道明天再跟他讲道理吧,便放松下来,很快进入睡梦中。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时萧逸又已经走了。楚璇用了早膳,忽听外面内侍来报,说是她家里表哥往内直司递了帖子,要进宫拜谒贵妃娘娘,陛下那边已恩准,现下已进了顺贞门,再过大约一炷香就要到了。 楚璇心想,表哥的话……除了萧雁迟恐怕不会有别人了。 第57章 果然是他。 画月放了蜀锦撒花幔帐,起先萧雁迟还能老老实实跟她隔着道帐子说话,谁知说着说着非要她摒退左右。 楚璇心道,这是外男啊,在王府探亲也就罢了,在深宫内苑里,哪有摒退左右跟他窃窃私语的道理? 好说歹说,把冉冉留下了。 「璇儿,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如今已有眉目了,我在骊山行宫当值,已买通了那边巡值的禁卫和守山的神策军,只要我们商定好了时间,就可逃出生天远走高飞。」 楚璇呆愣了半天,隔着帐子怔怔道:「我何时说过要走?」 萧雁迟急道:「你不走怎么办?陛下与爷爷的争斗日益激烈,你夹在中间,迟早是要做抉择的,到时不管偏向哪方,另一方都是不会轻饶了你的。还有……」 他定了定神,道:「我从爷爷哪里探听到确切消息,太后有意要让常景的女儿常冰绡入住中宫。这本就是天子家事,陛下不大会忤逆他的母亲。常景与爷爷和姑父都过节颇深,若是他女儿真当上了皇后,她会让你好过吗?我跟你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爷爷一直在利用你,真到生死关头,他不会保你的。到时你独自在深宫里,孤立无援,可真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想走都走不了。」 楚璇只以为常冰绡这一页可以翻过去了,萧逸也答应过她不会有别的女人,可没想,竟让太后又翻了出来。 知母莫若子,萧逸早说太后还会有后招,果不其然,这后招就来了。 但是她信,萧逸不会负她。 「雁迟,我不走,你也不要再在这上面费心了。」 外面一时静默下来,良久,萧雁迟试探道:「若是姑父也希望你走呢?」 楚璇错愕:「我爹?」 「是,你爹也希望你走,他很担心你,凭我自己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快买通骊山禁军,这其中有姑父在运作,他和我一样,都希望你能离开这充满是非与险恶之地。」 他的话如一根长着钩刺的细藤,柔柔的戳进她的心坎,随即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该让父亲为她担心的,可是,她真得不想走,她不想离开萧逸。 外面萧雁迟的注视犹如一道酷刑,直逼得她抬不起头,她在心底幽叹一声,道:「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她见对方抻了头像要说什么,忙赶在他前面抢先一步道:「我另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萧雁迟烦躁地一挠头,不情愿道:「你说吧。」 楚璇思忖良久,关于徐慕总还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疑惑在,上次高显仁险些就要跟她说明他的死因了,可被突然而至的太后打断。 那天太后已说出宫妃勾连内侍的话,她近期得和高显仁避嫌,不管萧逸多么偏爱她,但,她不能去害了大内官。 她随手拿起一串珊瑚,于指尖一颗颗揉捻,问:「你可知道从前有个禁军统领徐慕?」 萧雁迟拧着眉思索了一番,同在行伍,徐慕应当算是萧雁迟的前辈,他死得太早,那时萧雁迟还小,自然没有与他接触的机会,可……这个名字他听起来又很耳熟。 想了又想,他突然眼前一亮:「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姑父?」 「问我爹?」 「对啊。」萧雁迟道:「我记得前几年无意间撞上大伯跟爷爷说话,听他们说起,那个徐慕好像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你父亲带回长安的。」 楚璇呼吸一滞。 「对,就是这样。他们还说……是姑父亲自把孩子交给了爷爷……璇儿,你怎么了?」 手中珊瑚珠串应声而落,‘哗啦啦’砸在地上,如缓乐中的一音刺耳惊弦。 她只觉脑子空荡荡的,仿佛无形中有只手抚上了她的心,狠狠揉捏。 「璇儿,你都长这么大了。」 「璇儿,你怎么会想到呢,你的一切苦难皆因朕而始,是朕亏欠了你。」 「我们两个的命运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纠缠在一起了,缘分也好,宿命也罢,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谁欠了谁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较多。」 她……会是徐慕的女儿吗? 萧雁迟见楚璇久久不语,躲在帐子后也不动,正想掀帐进去,忽听外面内侍尖声禀:「皇帝陛下驾到。」 楚璇如梦初醒,忙出去接驾。 萧逸今天到得了空,早早地回长秋殿,抱着手炉,颇为和善地让给萧雁迟看座,又神色精明地把楚璇观察了一番,末了,轻抚她的脸颊,心疼道:「脸色不好,倒好像受惊了似得,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画月和霜月她们都在殿外伺候?」 楚璇望着他那张春风化雨般温煦柔和的俊脸,以及眼底那抹莹亮如钩的精光,当下明了,瘪嘴瞥了他一眼,散漫地移开视线,看上去不怎么爱搭理他。 第58章 萧雁迟可是个老实人,一听萧逸这样说,生怕他是心有疑而为难楚璇,忙起身解释:「回陛下,臣方才跟娘娘说姑父打算携家眷回南阳老家,娘娘心中不舍,难过来着。」 萧逸含笑「哦」了一声,转而看向萧雁迟,满面长辈关心晚辈般的慈和,招呼他:「你坐,这儿没外人,不用陛下长陛下短,照着自家人叫就行。」 老实巴交的萧雁迟犹豫了犹豫,费了好大劲才突破心里的那道坎,对着萧逸那张甚至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俊秀的脸:「小……小叔叔。」 萧逸一下就乐了,畅然应下,随口道:「说吧,你找你小婶婶什么事啊?」 萧雁迟:…… 他就算再老实到这会儿他也看出来了,这位皇帝陛下不是要跟他处亲戚闲话家常,是正儿八经想拿他开涮呢! 但萧雁迟自幼家训森严,他爹虽是梁王的儿子,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勋贵,但与他的两位伯父有着天差地别,无心钻营权术,终日浸在圣人学典里,向来严正耿介,最是识礼。 萧雁迟身受其言传身教,自然也是规矩端正的。 这种情形,别说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就冲他得唤萧逸一声小叔叔,也不能对他无礼。 因此萧雁迟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忽略掉那一声‘小婶婶’带给自己的打击,以无比恭敬耐心且温和的姿态回禀皇帝陛下的询问。 无外乎是久未见、叙家常以及嘘寒问暖的陈词滥调。 萧逸听得很是狐疑,在幔帐后抓了楚璇的手放在唇边细吻亲啄,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在耳边轻声问:「我瞧这小子只是看上去老实,嘴里不像有句实话,他该不会处心积虑想邀你跟他私奔吧?」 楚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在萧雁迟回话的平缓语调的背音里,压低了声音,无比诚恳地仰头:「我对思弈一片痴心,绝无他想。雁迟也是本分人,不会有这等想法。」 萧逸目光幽深隐含笑意,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如天神垂顾般极为雍容地俯身印在楚璇唇上一吻,以示对她表白的心悦。 幔帐外的萧雁迟正躬身低首地回着话,忽听里面传出衣料摩挲、交颈纠缠的古怪声响,登时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有一瞬耳边轰隆隆响,仿佛有一柄尖刀在寸寸割剐着他的心。 缩在袖氅里的手紧攥成拳,他拼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话回完。 萧逸本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得出什么真话,只稍留他寒暄了一阵,便让冉冉送他出去。 出了殿门,萧雁迟顿住步子,回身看了眼立在门侧的冉冉,朝她使了个眼色,冉冉颇为警惕地向四周瞟了一圈,拎起裙纱,快步跟上萧雁迟。 殿内香雾杳杳,偶有鸟雀嘤啾从轩窗外传入。 萧逸把楚璇从自己怀里拎出来:「说吧,把人都赶到殿外,你们两个在合计什么呢?」 楚璇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奇怪,陛下这倒不忙了,有空跑来捉奸似得……啊!」 萧逸将手指插入她的指间,十指交缠,暗中蓄力,狠勒住楚璇那水葱般纤细柔软的玉指,她只觉一股钻心的痛楚袭来,惨叫一声:「我说!放开!」 萧逸依言放开,楚璇抚着自己的手嘶嘶地吸凉气。 她自生病痊愈后,与萧逸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也渐发现他看似温润和煦的外表下,暗藏着一股凌寒且尖锐的戾气,不定什么时候惹恼了他就会漏出来。 就像刚才,她分明看见那一双近在咫尺的眉目如浸在冰雪里,冷冽至极。 可是当她定睛细看时,却再寻不见方才那潜藏眼底冷得骇人的锋刃,萧逸只是微低了头,沉默着替她揉捏方才被他勒肿了的手。 楚璇想,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向他迈进了一步,而他也将深埋于心间多年的秘密痛楚告诉了她,在这样步步走向相互信任的真情挚意里,任何的背叛与欺瞒都会格外的惹人伤心。 其实,她也想过了,徐慕始终是她的一个心结,与其像无头苍蝇似得四处打听,收获寥寥且风险极大,还不如直接问萧逸。 凭他跟她说过的那些奇怪话,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可是,该从哪里问起呢? 难道直接问,她是不是徐慕的女儿吗?这也太直接了吧。 犹豫许久,直到萧逸察觉出了她的古怪,狐疑地拧眉看她。 对了,内官好像说过,萧逸曾经不光认了徐慕当义兄,还非要当人家孩子的义父。 楚璇终于鼓足勇气,挺直了背,收腹,双手合敛于身前,像年节时等着向长辈要压岁钱的小孩儿一样,柔软乖顺且无比尊敬地仰头看向萧逸,试探着叫: 「义父?」 「干爹?」 萧逸:…… 第59章 萧逸定定地看着楚璇,蓦地,抬手覆向她的额头。 也不烧啊,怎么瞧着像傻了…… 楚璇一双明眸在他手掌下忽闪忽闪的眨着,犹如莹亮闪熠的皓珠。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萧逸的反应,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也顾不得去多做揣摩,试探着轻声道:「徐慕,你的义兄。」 萧逸的手骤然僵在楚璇额前,他神色尽敛,眉宇沉凝,目光幽深且晦暗难辨,落到楚璇的脸上,声音若片羽掠水,含着浓重的猜忌,又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反应尽收楚璇眼底,她未答,只是沉默片刻,突然倾身握住萧逸的手:「思弈,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萧逸稍有迟疑,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都说徐大统领生前有个孩子,还说那个孩子是我父亲带回长安的,又亲手交给了外公,而且,那孩子跟我年纪相仿,我……我就是想问,我是不是那个孩子?」 殿中一片沉寂,悄然无声。 萧逸紧紧凝睇着楚璇,瞳眸若深潭微澜的静水,遥不可见底。 两人四目安静相对,虽然彼此都没说什么,可是楚璇有一种感觉,萧逸那镇定沉默的外表下藏着几分犹豫与为难,他好像在飞快地考虑什么,权衡什么,许久,他抬起眼睫,郑重地看向楚璇,摇头。 「不是。」 这两个字随着他轻缓的音调砸下来,楚璇下意识抻了头还想再问,尚未开口,却被萧逸先一步抬手捂住了唇。 他的掌心微凉,仔细感觉,还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璇儿,停在这里,不能再往下问了。」他的声音幽缓,「到这里,我可以保证不骗你,可是再往下,就说不准了。我不想骗你,你听话,不要问了,好不好?」 楚璇那满心满腹的疑窦仿佛随此而梗在了心间,在萧逸那深沉却又饱含柔情的目光里,她不甘心,却又终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萧逸把手收回来,点了点她的鼻翼,过分凝重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唇角边浮掠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那么,你再叫一声吧。」 楚璇一阵懵:「叫什么?」 「义父,干爹啊。」 楚璇:…… 她见萧逸眸光清亮,字句明晰,不像是在开玩笑,嘟了嘴:「你不是说我不是他的女儿吗?」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侧了首在她耳边呵气:「不是,你也可以叫啊。」 软玉在怀,她身上的那股花香馨然勾魂,惹人生醉。萧逸不禁回味了一下方才被她恭敬乖顺地叫‘义父’的感觉,好像有一股热流顺着脊柱蹭的爬上来,浇灌到头顶,那一种带着些许刺激的快感,远胜于被她软软濡濡唤「小舅舅」的时候。 怀中许久无音,萧逸有些不满地紧箍了箍楚璇,无声的催促。 楚璇被他圈在怀里,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心道:他这是什么恶趣味啊! 颈间倏然一凉,她惊惶地歪头,见萧逸正将两排白晃晃的锋锐贝齿抵在上面,有种所求不得的恼羞成怒和不耐烦,从牙缝蹦出两个字:「快叫。」 楚璇耷拉下脑袋,认命地轻轻呢喃了一声。 她明显感觉随着这一声,萧逸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双眸如被洗刷过的明亮,透出猛兽觅食时的幽光,直勾勾地将她盯住。 楚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危险已悄然而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 高显仁在长秋殿外等了萧逸许久,迟迟不见出来,只觉头都大了。 宣室殿里还摞着小山高的奏疏,都是今天就要发到尚书台的,这皇帝陛下忌讳萧都尉和贵妃的关系,跑来看着也就罢了,可眼见萧都尉都走了,陛下还黏糊什么呢。 他端着拂尘靠在墙边,焦急地长吁短叹,转头一看,正见冉冉送萧雁迟回来,一张小脸惨白,脚步都有些发虚,目光涣散,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这又是怎么了?」 冉冉像是被惊了一跳,身体猛地战栗,恍然抬起头,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啊。」 高显仁瘪嘴瞥了她一眼,道:「你快进去看看,给陛下添盏茶。」这是极隐晦的提醒,他身为御前大内官,与萧逸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谁知冉冉刚迈进殿,愣了愣,立马红着脸快步退了出来。 高显仁只觉头发胀,勾着拂尘气呼呼上前:「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他猛地住嘴,顿住步子。 珠影纱帐如绯浪般怒涌翻滚,夹杂着衣物窸窣落地的声响,贵妃那娇腻羞赧的破碎嗓音传出,像是被碾磨得厉害。 高显仁甚是无语地抬手拍了拍额头,心道难怪侯尚书坚决反对陛下立楚贵妃为后,难怪御史时不时就要上书称‘媵妾惑主,实非国幸’。 第60章 这美色一旦上了头,再英明神武也不顶用啊。 他哀叹一声,朝彤史女官招了招手,道:「记下吧。」 ☆☆☆ 日光炽盛,掠过窗外枝桠,渗进殿中,在地砖上投出斑驳碎影。 楚璇躺在床上,歪头看着萧逸上蹿下跳地翻找刚才被他随手丢开的衣衫,更漏里流沙缓缓陷落,时间仿佛只在一眨眼便流逝不返。 萧逸火速地一件件穿好衣裳,手指灵活地扣上铜扣峦玉腰带,一低头,见楚璇正目光清莹地看着他。 他弯了腰,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柔声道:「你歇着吧,我要走了。」 楚璇从被衾下探出白皙的、不着寸缕的玉臂,抓住萧逸要往回撤的手,问:「思弈,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萧逸深凝着她,道:「我若要骗你,不如不说。璇儿,我有重担在身,时常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可我无法做到因‘无奈’二字而心安理得去骗你。」 楚璇低垂下眼睫,有些心虚:「可我从前经常骗你……」 萧逸轻笑出声,将她的胳膊重放回被衾下,满是宠溺道:「没事,你那点小伎俩根本伤不着我,我就当你从前跟我闹着玩呢。」 这安慰并不奏效,楚璇犹自不安:「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梁王府都干什么了,外公跟我说什么话了?」 萧逸道:「若是你回趟王府,我便要紧拽着你再三逼问都干了什么,都说了什么,那我和梁王还有什么区别?」他俯身印在楚璇额上一吻,轻声道:「你愿意说的就说,不愿意说的我不会问,我想为我们谋长远,许多事并不急在一时。况且……我不骗你,我也不希望你再骗我,若是问到要紧处,岂不是平白让你为难。」 他要打开她的心防,这是必须要走的路。 从他爱上楚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条路注定幽长艰辛。 因她从一出生便没有被善待过,而对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抱有疏离与敌意;因她看遍了世间艰难,人心凉薄,而变得格外心硬;因她自小被养在梁王身边,在少不更事时便受其耳濡目染,被蒙蔽得太深。 而这一切,却又不能怪她。 他所要做的,不是把她圈禁在自己身边,把她变成一个美而无魂的暖床工具,而是要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让她好好看看这澄净天地。 萧逸觉得,他的努力已有了成效,至少现在,楚璇已愿意放下心里戒备,一点点靠近他了。 两人四目相对,柔情满溢,楚璇长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疲累,整个人往被衾里缩了缩,打了个哈欠,道:「那……你走吧。」 萧逸哑然失笑,他抒发了一番挚情,便只换来这么一句么?还真是不解风情得很啊。 他给楚璇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来。 宣室殿里自是有批不完的奏疏,但除此之外,还有人在等着召见。 内侍躬身禀道:「礼部向陛下呈送圣寿节当天仪典详节礼册,及官员参拜祝祷需遵从的礼规。」 萧逸挂念亡母,向来对自己的生辰不是十分上心,只淡淡应了一声:「朕知道了,收起来吧,朕得空再看。」 内侍将要告退,突然又被叫住了。 皇帝陛下目光垂落,思忖道:「礼部……江淮好像新晋了礼部侍郎。」 内侍道:「来送礼册的正是江侍郎。」 萧逸轻勾了勾唇:「那让他进来吧,朕要见他。」 江淮身着云雁祥云的绯色襕衫,自是清雅秀逸,端端正正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字句清晰地把那些艰深复杂的礼规简述了一遍。 萧逸只淡淡含笑看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倒是没打断,耐着性子听完了。 「你新任京官,一切可都顺利吗?」 江淮深躬揖礼,礼数周全到滴水不漏,恭敬回道:「蒙陛下垂询,臣自当竭心尽力,没有不顺利的。」 看着他跟个老学究似得严凛,萧逸只觉得好笑。 他可没忘了,当初这小子年少气盛,被他抢了楚璇,一时气愤,登上长安清晏台,在上面挥毫写就了‘琼姬尽归上御,哪管旧日颜色’的诗句来嘲讽他堂堂天子竟巧取豪夺。 其实萧逸也挺冤的。 他当年是倾心楚璇,可深知自己的处境,也知一旦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必是等于将她卷入自己和梁王君臣相斗的旋涡里。 本意是要放卿归去,觉得江淮也挺不错,两人才貌双绝,堪称璧人一双,不至于辱没了楚璇。 至于他,得空时能远远看一眼心仪的姑娘,看着她安好,也便就这样了。 他自幼父母双亡,接到手里的江山社稷又是个残破不堪的烂摊子,自己被压得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对于情之一字,也觉奢侈。甚至他还有个克妻的命理在身,注定是要当孤家寡人的,实在没必要再拉个垫背的。 第61章 可偏偏萧腾要来算计他,散播他和楚璇的谣言,把两人的名声都败坏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萧逸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要不放任不管,让长安的流言蜚语把楚璇吞了;要不纳她进宫,他当然要选择后者。 其实他还曾在心里暗喜过,甚至还十分感念萧腾对他的算计,某种程度上,这是在帮他下决心。 当时他就想,楚璇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失了她大约他这辈子也看不上别人了,与其孤苦终老,还不如搏一搏。虽然当初楚璇的态度很明确,做她小舅舅可以,想做她夫君就滚蛋,但没准儿两人睡在一起久了,她会发现他的好,从而喜欢上他呢。 就是怀着这样一份侥幸,他美滋滋地立楚璇为贵妃,把她迎进了长秋殿。 这样细论起来,江淮当初骂他骂得也没错。 萧逸浅笑了笑,看向江淮的目光也愈加柔和,道:「听说你与楚玥定亲了,那咱们以后就是连襟,你不必如此拘礼。」 江淮愣了愣,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手在袖中紧攥成拳,凛声道:「臣不敢。」 萧逸看着他那势要横眉冷对到底的样子,甚是无奈,可自觉输理在先,也不好再勉强人家,便叫他退下了。 这一日正赶巧了,太后在她的祈康殿设了家宴,请了诸多官眷,这其中就包括常景的千金常冰绡和楚璇的妹妹楚玥。 楚玥知道江淮今日会来面圣,寻了个借口早早请辞,在顺贞门外等他。 远远见他衣袖带风地快步走出来,面色甚是不豫,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是出了什么事,刚想问,便听他道:「玥儿,你怎么在宫里?」 楚玥原原本本说了,江淮当即蹙眉,喃喃自语:「常冰绡……」 楚玥一脸的天真纯净,道:「是呀,就是这位常姑娘,太后很属意她,怕是将来昭阳殿的后位便是她的。」 江淮听着这闲话般轻松自得的语气,没忍住,脱口而出:「若她是皇后,那楚贵妃怎么办?」 楚玥一怔,娇美的面上随即漾上不快,但忍着没发作,道:「她是贵妃,是尊贵无比,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妾,若有了皇后,那自该好好伺候,哪有妾越过妻的道理?」 江淮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温度渐冷,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许久,才缓慢道:「是呀,你的母亲是楚大人的正妻,你将来也是我的正妻,你们都不必看人脸色,所以说起来也就格外轻巧。」 说罢,他负起袖子,也不管楚玥,独自往前走。 楚玥眼中泪光晶莹,可强忍着不落下,眼见江淮越走越远,才恨恨地碾了碾地,由侍女搀扶着跟上。 送他们的禁卫办好差,立刻回了御前复命。 萧逸将批好的奏疏往案子上一摞,手下动作微顿,抬头道:「他真是这样说的?」 禁卫合拳于胸前,屈膝半跪,恭敬道:「是,江大人和楚姑娘说了没几句,就各自冷着脸走了。」 「这个江淮……」萧逸忖度了一番,突然看向面前的侯恒苑:「朕倒觉得他配楚玥有些吃亏,依老师之见呢?」 侯恒苑道:「论品貌才学,是有些。可楚姑娘是贵妃的妹妹,江大人出身贫寒,门第本就不齐,也说不准是谁高攀了谁。」 萧逸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是呀,就因为她有一个贵妃姐姐,所以可以觅得良婿而无非议。可惜她不懂,不……也未必是不懂,人心如此罢了。」 侯恒苑立于御阶前,沉默不语。 蓦地,萧逸抬头,有几分郑重道:「若朕要立后呢?」 侯恒苑额角突突的跳了几下,道:「陛下若要立后,那就立常氏,其父贵为辅臣,她又素有贤名,是大周皇后的不二之选。」 萧逸淡淡笑了笑,言语很是风轻云淡:「朕要立谁朕自己说了算,朕今晚就写一道圣旨,明天尚书台就昭告天下,移长秋殿为中宫,看看谁敢拂逆。」 侯恒苑倒也不慌,沉稳道:「陛下放心,到时拂逆您的必是长久以来誓死追随您的股肱之臣,而梁王那边必会三呼万岁,道您英明。」 萧逸平静道:「贵妃的生母只是梁王的义女,当年他能奏请先帝将她纳入宗谱,现在朕就能把她移出来,这样一来,贵妃和梁王就没有关系了。」 「云蘅郡主若不是梁王之女,那总得有个出处。皇后乃帝王正妻,其宗族来历不说多显贵,但至少得经得起推敲,断没有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女儿为后的道理。」 萧逸依旧一派坦荡:「朕给她指一个来历,关中鸿儒世家,总有愿意攀这门亲的。朕可以大肆封赏其母族,国公、侯爵,区区一个常冰绡算什么,辅臣之女算什么,只要朕想,贵妃的母族可以比她的尊贵千倍百倍。」 侯恒苑默了默,突然,他抬头直视萧逸,神情严厉,一字一句道:「您知道臣为什么这么反对您立楚贵妃为后吗?固然因为她是梁王的外孙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陛下,您拿起镜子照照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您觉得得了个上宛仓,将了梁王一军,您就胜券在握,可以拿后位去讨好女人了?若是这样,何必费这个苦心,早早地向梁王告饶,交出皇位,没准儿还能得个王爵安享余年,到时候您想怎么宠那个女人就怎么宠,没人再会来说三道四。」 第62章 ‘啪’一声,萧逸狠拍了下案桌,铜麒麟镇纸被震得‘咣当’乱响,侍立的宫人忙弯身跪倒。 萧逸额前青筋凸暴,显然是动了怒,可侯恒苑全然无惧色,只素身而立。 殿中悄寂,内侍战战兢兢地进来,揖礼禀道:「陛下,太后请您去祈康殿。」久久无回音,内侍偷觑了眼皇帝脸色,补充道:「太后已命人请贵妃过去了,她与常姑娘相谈甚欢,太后留了常姑娘用晚膳,请陛下过去一同用。」 萧逸敛去一脸横飞的戾气,霍然起身,看向侯恒苑,漫然道:「打小朕的东西就是朕说了算,朕想给谁那就是谁的,若是有谁想来抢,想来夺,朕就撵她走,若是撵不走,那就只有把她的命留下了。你若真觉得那常冰绡是个贤德人,就别跟母后一伙来算计朕,不然平白害人家丢了性命,又是造的哪门子孽。」 君臣这么多年,萧逸一直尊师重道,待侯恒苑礼遇有加,还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表面客客气气,实则暗含机锋,直戳人脸。 老尚书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滋味,捏着玉笏,手指紧绷,目送着萧逸出了殿门。 祈康殿里好生热闹,太后命人从太乐署请了乐师和舞姬,丝竹鼓笙悠扬参差,舞姬身段婀娜,水袖翩然,媚色撩人。 萧逸去时,正是满殿曼妙仙姿,羽扇彩衣飘逸,浓醇酒香混浊着脂粉香扑鼻而来,他浅蹙了蹙眉,瞥了眼高显仁,高显仁会意,忙扬声高喊:「皇帝陛下驾到。」 笙乐乍停,水袖低敛,乐师和舞姬乌压压跪了一地。 萧逸扫了一圈殿里,下意识搜寻楚璇的身影,见她坐在太后身边,正起身要上前来迎驾。 他稍稍舒了口气,快步越过宫人上前把将欲拜倒的她扶起来。 太后由一妙龄女子搀着,她握了那女子的皓腕,送到萧逸身前,慈和笑说:「皇帝怕是还没见过常姑娘吧。」 那女子正是数月来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常冰绡。 她端起衣袖朝萧逸盈盈一拜,楚璇观这场景,忙要把手从萧逸的掌心里挣脱开退到一边,谁知萧逸暗中蓄力,紧捏住她不放,她被逼偎在萧逸身边,生生地受了常冰绡的拜礼。 「起来吧。」 萧逸露出看似温煦实则疏离的笑,目光极寡淡地扫了一眼常冰绡。 她穿了件青色阔袖襦裙,云髻高挽,簪银钗,缀珠箔压鬓,看上去如皓月清雪般素净淡雅,唯有耳间缀下的一对芙蓉石鎏金耳铛尚有几分艳色,堪称点睛之笔。 常冰绡低垂着视线,并未抬头看萧逸,只是侧过身,让他上座。 萧逸感觉到手里那团柔荑滑溜溜的又要往外挣脱,忙攥紧了,生拉硬拽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揉捏着她的手,甚是关怀道:「手怎么这样凉,你穿得太单薄了。」 楚璇丝毫不觉得这是关怀,因为他这话一落地,身旁的袁太后立即给她飞来两片眼刀。 她再度想把手从萧逸的掌心里抽出来,未果——戏精上头的皇帝陛下继续他的表演,拧眉环顾四周,不满道:「这殿里的熏笼烧得太敷衍了些,若是让人着了凉可怎么好。」 「还有,太乐署真是越来越会糊弄差事了,这俗艳之色、粗糙曲目竟也敢往祈康殿里送。」 楚璇已经不想往外抽手了,这会儿抽手已经不管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挪挪身子,离太后远一点,省得待会儿被她糊一脸唾沫。 果然,太后捧着手炉,冷睨了一眼挑三拣四、不停找茬的萧逸,阴悱悱从牙缝里蹦出:「贵妃要是觉得冷,就回去添衣裳,皇帝要是觉得歌舞不入眼,就跟她一块滚。」 话音一落,萧逸立即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十分恭顺地朝太后施了一礼,唇角微勾,笑意中含了几分微不可见的冷意,缓缓道:「既是这样,朕和贵妃就不打扰母后的清静,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太后有什么回应,拽了楚璇就走。 两人同乘御辇,楚璇略有些不安地回身看了看那渐渐远去,烛火通明,宛如白昼的祈康殿,又看向萧逸,轻声道:「你这样对太后,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啊……」 萧逸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心地善良,还有功夫替别人打抱不平。」 楚璇被他的阴阳怪气惹出几分不快,把自己裹在猩猩毡袍里,闷声道:「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萧逸深吸了口气,绷得有些发僵的脸部轮廓稍稍柔和了些,将别别扭扭生气的楚璇强搂进怀里,道:「不过几句不入耳的话,除了让她生点气,还能怎么着?可是,璇儿,我若是不这样做,不这么强硬,不让他们觉得我寸步不会让,将来你可就有的罪受了。」 楚璇立即抓住了重点:「他们?」 浓酽夜色里散开一缕极轻浅的叹息,萧逸将下巴搁在楚璇的肩膀上,无奈道:「我的老师和母后,老师近来多次去祈康殿请安,没多久母后便把常冰绡翻了出来,每日呈送来的奏疏里,总有几本是恳请立后的,你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他们把我当傻子糊弄了?」 第63章 怀中陷入了深重的沉默,萧逸探手捏了捏楚璇的下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配当皇后。」她有些郁闷,可随即又释然,她自小练就了一份本领,不大会因旁人的眼光而大喜大悲,况且,这样的话若再延伸下去,岂不是要去为难萧逸。 「不配便不配吧,我也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萧逸眼中本已溢出宠溺的笑,可闻言不由得冷却下来,墨瞳紧紧盯住楚璇,问:「你为什么不想?难道不该想吗?」 楚璇道:「可那是皇后啊!那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我若要过分惦念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不是自寻苦恼吗?」 萧逸对上针锋:「在你的心里,皇后就仅仅代表地位吗?那不仅是国母,更是帝王的妻,是我的妻,不然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和老师翻脸,为什么要和母后翻脸?」 「做我的妻,就不值得你为此而给自己添些苦恼吗?」 在萧逸的眼中,楚璇将自己包裹得太严实,在周身筑起厚重的壳子,规避风雨侵袭,刀剑不入,他从前不觉得这是坏事,他也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 可当他发现,就连他也无法撬开那道外壳时,一切就变得不甚美好,甚至还有些令人恼火。 楚璇歪头看了会萧逸那张冷脸,低下头检讨了一番自己,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道:「思弈,我不想惹你生气的。」 萧逸声若寒烟:「我没生气。」 「可是……」楚璇仰头凝望着他的脸:「我觉得我越来越猜不透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猜不透是正常啊。」萧逸垂眸看她:「过去三年,你从来没有在我的身上用过心思,只是如今你想用了,就要立马看穿我,立马得到你想要的结论,那怎么可能呢?放眼普天下,哪里就会有这么轻巧的事。猜不透,说明你用的心思还不够,你的耐心还不够。」 楚璇默了默,道:「意思就是,你是一个谜,需要我好好猜,猜到最后也不一定能猜明白了。」她有些郁闷,「人家都说谜一样的女人才有魅力,可你把你自己变成一个谜一样的男人了,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萧逸道:「有意思啊,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把自己变成个谜,你就能天天围着我转了,时时刻刻想着我,琢磨着我,这真是想起来就让人高兴。」 楚璇瞥了他一眼,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她能理解萧逸心中那对关怀与倾慕的渴望,毕竟她曾经太过没心没肺,有几次没把握好分寸,伤了皇帝陛下那颗纯情的小心灵,就算现在想要‘浪子回头’,也总得付出点代价。 付出代价她愿意,她愿倾尽所有去照顾萧逸的身与心,可是,这照顾的方式她有点不能接受。 自打她为了问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徐慕的女儿,而在萧逸面前叫了声「义父」、「干爹」,往后在床上他动不动就要求她这样叫。 她不叫吧,他就要折腾她,她叫了,他就激动,一激动就更要折腾她,直把她闹得苦不堪言,甚至想要找人诉个苦,都难以启齿。 楚璇趴在窗前的绣榻上,哀戚戚地摸了一把自己酸痛到快要折了的腰,揉了揉昨天夜里险些让萧逸给掰断了的手腕,低头耷脑地啜饮着冉冉刚给她制的冰梅浆。 一抬头,见冉冉正抱了个小包袱要出去,叫住她:「你这是要干什么?」 谁料这一声竟好似把冉冉吓了一跳,她哆嗦了一下,颤颤地回头,手指紧抓着包袱皮,道:「不是明天就要启程去骊山了吗?奴婢收拾随身要带的行囊。」 楚璇绣榻上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糊了一掌心冷涔涔的汗,纳闷道:「你收拾行囊就收拾行囊,这大冷的天,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冉冉嘴唇翁了几下,道:「我……我热啊,这殿里熏笼烧得太足,我……我要出去。」 说罢,就像是身后有什么恶禽猛兽在追她一样,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留下楚璇一头雾水,半天想不明白。 冉冉一溜小跑进来自己的寝房,将油绿绸布揭开,里面竟是满满当当的银锞子。 那日萧雁迟来昭阳殿,走时把冉冉叫了出去。 她本是梁王府的人,可说到底,当初是三老爷萧佶把她买回来的,让她跟在楚璇身边,照料她的起居。 萧雁迟跟她说了一大通道理,若她真还念着三老爷对她的恩泽,若她真为了楚璇好,就该帮他,把楚璇弄出宫,早一些远走高飞,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自己也觉得很有理。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姑娘眼瞧着是把心陷在了陛下的身上,不,她起初只是开始对陛下用心,是陛下诱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 这位皇帝陛下是深沉阴鸷,诡秘难测之人,从前种种不过是哄着姑娘玩,若真要跟她动真格的,哪怕要正儿八经地谈些情爱,凭姑娘,就算生出十倍的心思,也不是他的对手。 第64章 可情形却又这么复杂,别提昭阳殿里那人人觊觎的皇后宝座,就是梁王那边,安静的了一时,定不会安静一世。 从前陛下没与姑娘认真,姑娘为了梁王骗他就骗了,可如今这样,她觉得,若姑娘还敢骗陛下,只怕陛下气急了得要掐死她。 这样下去,可真就应了那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为了楚璇,她决心豁出去了,等上骊山,就听雁迟公子的安排,管她愿不愿意,先一碗迷茶给她灌下去,装箱子里送走,反正行宫外面,还有楚大人等着接应。 骊山行宫背山面渭河,倚骊峰陡峭山势而筑,楼台馆殿,星落遍布骊山上下。 锦绣华盖若彩珠散落在山峦间,浮延绵亘,将苍茫嶙峋的青山点缀得甚是华丽。 行宫中的主殿乃是兴庆殿,是天子议事和居住的地方,按照大周祖规,只有皇后能住在兴庆殿陪王伴驾。 但楚璇已连续三年随萧逸来骊山行宫,以贵妃的名位住在本该属于皇后的寝殿里。 她懵懂少不知事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后来渐渐知晓这其中的厉害,曾向萧逸提出隔壁的甘泉殿看上去也挺好,并且离这不远,她收拾收拾搬过去,若萧逸这边需要她,保准随叫随到。 萧逸当时只瞥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朕在一日,不会有人因为这等微末小事而怎么着你,若是朕不在了,即便你再谨慎守礼,他们都能从边边角角里挖出来,甚至凭空捏造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按在你头上,到时你逾矩住兴庆殿这点事根本都不够瞧的。」 楚璇觉得甚是有理,便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如今想来,她却又品咂出一些不同的滋味来。 刚上十一月,殿外凌霄花开得正好,顺着廊檐攀藤而上,灿烈烈的垂坠下来,凌风而绽,别有一番冬日鲜妍风情。 萧逸站在兴庆殿外的游廊上,伸手摘了一朵凌霄,把东蹿西跑总不安分的楚璇摁到自己面前坐下,拿那花在她的发髻间比划。 楚璇眨巴了眨巴眼,划过一道灵光,神情幽秘地说:「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萧逸眼皮都没抬:「说。」 「我从前就觉得你对我太好了,娇宠无度,有求必应,可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享受着这些好都是有代价的。」 萧逸把她发髻间一根稍显俗艳的赤金珠钗剥下,闻言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淡淡「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我只是贵妃啊,不是皇后。你对我越好,为我违的祖制规矩越多,把柄就越多。你若是地位稳如泰山,屹立不倒,那我自然也是尊荣富贵,无可比拟。可若是你倒了……」 楚璇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忙在心里‘呸呸呸’,接着道:「那我就是祸国妖妃,就是万箭前的靶子,得让人家射个千孔万孔。其实我的命早就和你的连在了一起,我只能依附你而生,你好了我才能好。」 萧逸轻勾了勾唇角,勾出魅惑且得意的笑。 楚璇只觉被这只狐狸算计得彻彻底底,不禁滋滋叹道:「你也太有心眼了。」 萧逸终于选定了位置,把凌霄花簪入楚璇的发髻间,清淡道:「这便是我的行事风格啊,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那时我没有把握你将来一定会爱我,所以唯有如此,至少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所能给你的远比梁王能给的要多,若要背弃我,你也会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楚璇还想再说什么,太后身边的翠蕴来了。 「太后接了淮西那边的信,说素瓷郡主明后两天就能到长安了,她有了身孕,太后为顾周全,想派禁军去城外接她。」 素瓷是太后的义女,曾是她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宫女,后来到了婚嫁之龄,太后认她为义女,赐郡主头衔,又托萧逸给她定了门好亲事,夫家是淮西郡公范从贤的幼子范允,两年前素瓷嫁了过去。 她尚未出嫁时便对楚璇甚是照顾,因而楚璇一听她要回来,登时也顾不上别的,惊喜道:「小姨回来了。」 萧逸听她叫自己的义妹‘小姨’,嘴唇嗡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但见翠蕴还在跟前等着回话,便又咽了回去,只道:「朕知道了,朕会妥善安排,你让母后放心。」 翠蕴应下,鞠了一礼,告退。 待她走后,萧逸才叹道:「你非得管我的义妹叫小姨吗?」 楚璇托着腮,甚是无辜道:「那我应该叫什么啊?辈分摆在这里,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萧逸一噎,看着她光彩明媚的眉眼,默然片刻,无奈道:「算了,随你吧。」 他把楚璇的下颌抬起来,仔细观赏自己方才的杰作,忽又想起方才翠蕴的话,随口道:「素瓷怀孕了……」 他垂眸,目光正落到楚璇那平坦的小腹上,幽然叹息:「你怎么就连点动静都没有呢?」 第65章 楚璇略有些茫然:「之前你不是让御医来给我看过几次了吗?御医说我无甚不妥,只待机缘。」 庭前碎花簌簌而落,迎风浮摆,辗转入尘,萧逸弯身抚了抚她的肚子,眉宇一拧,「还是让御医再给你看看,不行喝点药。」 楚璇向来觉得凡事没有无缘无故的,特别是在萧逸的身上,过去三年他对于子嗣都是抱着随缘的态度,如今突然如此上心,必定事出有因。 她把疑惑问出了口,萧逸望着她淡淡含笑:「你没听说过母凭子贵吗?」 楚璇略微忖度,忽而靠近他,压低了声音:「你想让我怀孕,然后借着这个由头,提出立我为后?」 萧逸笑意更浓,捏了捏她的鼻子,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怎么样?高兴吗?兴奋吗?」 高兴是有一点,可更多的是忧愁,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平川似的腹部,呢喃:「可怎么样才能鼓起来呢……」 她低头,颊边滑落下一绺碎发,毛茸茸的蹭着莹白如玉的肌肤,犹如孩童般纯澈无邪,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魅惑,似清风生了媚魂撞进胸膛,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心。 萧逸弯身坐在她身侧,正想搂她入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陛下,娘娘,膳食已妥,可传膳吗?」 萧逸想要一亲芳泽的企图被打断,甚是不快,但观夕阳没入云层,暮色四降,想着也不早了,便道:「传吧。」 冉冉鞠礼,正要告退,又被萧逸叫住了。 他凝着冉冉,唇角边勾起似是而非的笑意:「怎么是你?高显仁呢?」 冉冉躬身回道:「陛下忘了,您让他去给太后送新罗进贡的夜明珠了。」 萧逸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他上一回在祈康殿惹恼了母后,总得回头再哄一哄,他的生辰和生母忌日就在三天后,他不想这个时候让母亲在天上看着他和姨母失和。 他点头,朝冉冉摆手。 两人进殿,宫女们鱼贯而入,瓷盅碗碟摆了满桌。 萧逸往殿门前瞟了一眼,见冉冉敛袖站在那里,正担了高显仁往日的职分,一道一道检查膳食。 他状若无意地看向楚璇:「这个丫头好像从小就跟着你,倒是个机灵人。」 楚璇正趁萧逸不注意饮了半盅凉茶,被他一点,呛得直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哑着声音道:「是啊,当初是我三舅舅看我身边无人,让她来照顾我的。」 「三舅舅,就是萧雁迟的父亲……」萧逸敛着眉,眸中漾过一道极隐秘的精光,落在楚璇的脸上,笑道:「你的三舅舅还挺疼你的。」 楚璇不疑有他,只随口道:「是呀,我三舅舅人好,他们一家人都好,我自幼就与他们最亲近。」 「那萧雁迟呢?你与萧雁迟也很亲近吗?」 楚璇握筷的手一顿,终于觉出些异样了,她抬头看向萧逸,心道他怎么又把话引到了雁迟的身上……略有些不安,老实回道:「就是一般的表兄妹关系啊,他是我表哥。」 萧逸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提起汤勺给她舀了一碗糯米参鸡汤,温声道:「没事,喝汤吧。」 楚璇瞧着萧逸的模样,虽然外表风轻云淡挑不出半分瑕疵,可分明就是有什么东西内蕴而生,全然不似方才与她独处时的轻松自在。 她低下头,喝了两口鸡汤,本是爽滑鲜美的,可入口却觉苦涩,她犹豫了少顷,放下汤勺,看向萧逸:「你有话就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萧逸也放下筷子,温和道:「我只是觉得,一提起萧雁迟你就有些紧张。」 紧张吗? 楚璇静下心反复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场景,觉得她不是因为萧雁迟紧张,而是因为那时萧逸突然提起萧雁迟而出现的异常反应。 方才惊觉,近些日子她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不由得想要去观察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对方稍有异动,她便会心慌意乱,猜度着他是不是心里不快。 不禁自嘲,这样患得患失,还真是都不像她了。 她摇了摇头,努力驱散心中聚敛起的阴云,朝萧逸笑了笑,捡起他的筷子给他塞回手里,道:「我没紧张,你别多想,我也不多想,我们吃饭吧。」 萧逸凝着她的脸,目光幽若深海,声音沉落如珠:「好。」 用过晚膳,萧逸照例要批奏疏,而楚璇胡乱找了个理由,要先回寝殿。 萧逸倒没留她,只是盯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等回过神来时,绣帷后已空空荡荡,只有轻微摇曳的红穗子,表示着曾经有人从那里走过。 她这几日总避着自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楚璇一溜小跑回了寝殿,从篾篓里拿出编到一半的腰带,这腰带是以粗彩绦编起来的,色泽明艳,形制精巧,不同于中原镶金嵌玉的风格,只在中间织了一方同心结。 第66章 当年三舅舅有一个从滇南来的好友借住在梁王府,那好友有个女儿,年龄与楚璇相仿。 她说在他们滇南,腰带是极私密的东西,女子一生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编腰带,未出阁时,都不能给自己的父兄编。 萧逸坐拥天下,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楚璇身边名贵些的东西也都是他给她的,若要拿他的东西再送给他当生辰礼物,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而若要送他一般的,只怕他用不住。 那便只能从‘奇巧’二字上做文章。 楚璇美滋滋地把腰带拿到烛光底下照着,腰带的纹饰是十数朵太阳花,向着光而生,花芯织出一副笑脸,眉眼弯弯,弦钩如月,笑得无忧无虑。 她从篾篓底下拿出钩针,细细密密织起,离萧逸的生辰还剩三天了,她得抓些紧。 冉冉进来给她添了一盏灯烛,见她低着头忙活,道:「姑娘,你歇歇吧,让奴婢替你织。」 楚璇摇头,眸中星芒闪熠,紧紧凝着那明媚的太阳花:「我一定要亲手织。」 冉冉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楚璇,慢慢退了出去。 夜色沉酽,行宫中一片安谧,有一个黑影从墙角的另一边拐出来,交给冉冉一个纸包,压低了声音道:「雁迟公子吩咐,就在圣寿节当天动手,那日皇帝要在兴庆殿宴请突厥和新罗使臣,群臣百僚都在,他必走不开,你把药下在姑娘的茶里,寻个理由给她告假,接应的人已妥,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把她送出去……」 萧逸生辰当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濛濛雨丝连缀天地,细密织就,骊山行宫里一片灰霭雾影,飞檐琼阁都显得格外模糊。 值得高兴的是,素瓷总算安然到了行宫。 太后那边思女心切,与素瓷话了大半天的家常。 当年先帝龙驭宾天,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好多年太后都活得战战兢兢,看着幼小稚弱的萧逸,生怕会让人把他害了。 萧逸长到十岁,从来没在宣室殿用过一顿膳,都是在祈康殿,母子二人一同用,外面人送进来,试毒太监尝过,高显仁再用银针测过,送到太后跟前,她还得让身边心腹再替萧逸尝一遍。 而这个替萧逸尝毒的人便是只小他几个月的素瓷。 如今萧逸羽翼丰满,日子已不同从前那般辛苦,可太后每每看见素瓷,总会想起过去那段母子两相依为命孤苦飘摇的日子,待她也就格外感念亲近。 素瓷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看看更漏,笑道:「女儿回来还没有去向陛下请安,如今大半日过去了,若是再不去,礼数上该说不过去了。」 太后听她提及萧逸,不由得冷下脸,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咱们陛下如今可是长大了,不同于小时候,未必愿意看见你呢。」 素瓷自来时便听翠蕴说了些太极宫里的事,心中早有准备,温和哄劝着太后:「陛下是最重情义的人,也是最孝顺的人,女儿相信,不管再过多少年,他待女儿、待母亲都会一如往昔的。」 太后脸色缓和了些,想起萧逸这些日子总给她送东西,还都是高显仁亲自过来送,想来是有意要跟她和好,再想到今日好歹是他的生辰,不好总置气,便也就不说什么,放素瓷过去了。 素瓷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加上又是极谨慎稳重的性子,走路极慢,到了兴庆殿前,侍女收起油纸伞,她见雨水顺着飞檐落到地砖上,慢慢洇开,将地砖洗刷得油亮冰滑。 她停在殿外,让人去通报,没多时高显仁就亲自出来,递出臂弯让素瓷扶着,小心翼翼地进了殿门。 霁蓝釉炉里焚着龙涎香,乍一进门,馥郁芬芳便迎面扑来,嗅进去只觉暖融融的。因圣寿至,帐子都换了喜庆的明红色,以金线缕着如意祥云纹,因天气阴沉,殿内燃了灯烛,绯色光晕柔转漫开,耀得人心里暖暖的。 素瓷刚站定要行礼,忽见楚璇拨敛着裙纱从御阶跑了下来,抓住她的手,「小姨。」 她看着楚璇那美艳惊目的眉眼,有些恍惚。 当初她刚刚得封郡主,宫里的人都钦羡不已,从前平起平坐的姐妹见了她也得磕头,明面上都是恭贺道喜的笑脸,可背过身去总会生出些微词。 她生过气。 她自小便被送入宫里,性格最是宽厚温和,不争不抢,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一同当差的姐妹,有了错处她也帮着遮掩。可如今,就因为她挣了个好前程,且不说这好前程还是当年用命换来的,就忙不迭把她过去的那些好都一概抹煞,嫉恨多得都快掩不住,也着实令人伤心。 那个时候,倒是楚璇,见了她总会笑容甜甜,清清亮亮地叫一声小姨。 素瓷自忖没有待她多好,只是瞧着她小小年纪被送进宫里,在深帷夹缝里挣扎生存,还要看太后脸色,身体又娇弱,动不动就生病,觉得她可怜,也就在太后为难她的时候帮着说了几句好话。 第67章 太后十分厌恶她,好话也不敢说太多,不过察言观色,拿捏着分寸,少少地说上几句,有时候管用,大多数时候都不管用。 就这么点微末之恩,却被她牢牢记在了心里,素瓷那时只可惜,自己受封郡主后很快就嫁了出去,若是不嫁,留在宫里,必会比从前更加护着她。 想起这些往事,她看向楚璇的目光愈加柔波流动,温声道:「两年不见,贵妃娘娘一切都好吗?」 楚璇笑吟吟回:「好啊,小姨也好吗?」她将目光移到素瓷的肚子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羡慕。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许久,素瓷恍然想起皇帝陛下还被晾在御座上,忙要行礼,萧逸抢先一步道:「你有了身孕,就不必多礼了。」 素瓷便依言抬起了头,打趣着笑说:「素瓷方才进来时,好像听里面有争吵声,还想着这好好圣寿节,怎么就吵起来了?」 她最是会察言观色,见萧逸容色温和,凤眸含笑,看向楚璇的目光里满溢出柔情,绝不是生气的模样,才敢挑这样的话头,引两人多说些话。 楚璇拉着素瓷的手,先抱怨:「小姨,我好心好意送陛下生辰礼物,他可倒好,还嫌我做的丑,你给评评理,他怎么能这样!」 萧逸忙道:「朕可没说丑,朕只是说这腰带有点太扎眼,颜色有点太亮,跟朕的衣裳都不相配,就这么一句话你就生了气,你脾气也忒大了些。」 素瓷笑着看向楚璇,却见楚璇涨红了脸,玉面上漫过羞恼之色,拎着裙纱上前,气道:「既然不相配,那还给我。」 萧逸手里紧捏着那腰带,灵巧地一转身,避开她上来抢夺的手,笑说:「你送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不还!」 楚璇抢不过他,生了会儿闷气,眼珠转了转,低下头要去解腰间的玉玦,边解边道:「我把你的还给你,腰带还我。」 素瓷方才定睛细看,楚璇腰间佩的那块玉玦上浮雕着昙花纹饰,质地上乘,碧绿通莹,缺口处缠了层层红线。 若是没看错那应当是已故的仁献太后留下的,是陛下生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她重又看向萧逸,暗自心惊。 只是听闻,皇帝陛下对贵妃甚是宠爱,但素瓷没有想到,那传闻中的圣眷优渥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她自幼伴在太后身边,亦是皇帝的近前人,十分明白他对于生母的感情,幼年时经常看见他捧着这枚玉玦入睡。 此玉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今日竟可以送出去。 素瓷收敛回心思,仰头看向楚璇,她好似不知道这玉代表着什么,还赌气似得要往下解,萧逸摁住她的手,声音深沉:「璇儿,你要答应我,必须好好爱护这枚玉玦,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丢了它,更不能拿它来撒气。」 他的神情太过宁肃,让楚璇不由得一怔,拆解丝绦的手在他掌心里顿住。 恰巧这时,尚衣局送来了圣寿夜宴要穿的衣冠,高显仁领着内侍捧了进来,提醒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宴,陛下更衣吧。」 七八个剔红漆盘在内侍的手中依次排开,从素缎中衣到玄衣纁裳,从皂色云锦长靴到垂旒冕,自是缕金嵌珠,光彩夺目。 萧逸将楚璇送的腰带放进袖里,起身,冉冉正巧也进来,走到楚璇跟前,低声道:「娘娘,咱们也回去更衣吧。」 从御阶下来的步子一顿,萧逸看向冉冉,秀逸的眉宇稍拧,在额间挤出几道纹络。 但也只是一瞬,他立刻舒开,和煦地看向楚璇,温声道:「你去吧,换好了衣裳就快些过来。」 楚璇应下,刚回身要走,却觉腕上一紧,踉跄了几步,被萧逸拉进怀里。 他靠近楚璇耳边,声音柔隽低缓:「璇儿,谢谢你,腰带我很喜欢,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楚璇心里一动,仿若有暖流涌过,但猛然又反应过来,素瓷和内侍们还在,脸腾得一下红了,轻轻将萧逸推开,微低了头,流露出羞赧之色。 萧逸紧凝着她的脸,美面娇娆若春水流动,柔情眷眷难掩,满眸皆情真,没有半分作伪的痕迹。 他心中久久悬着的疑窦轰然落下,些许轻松地想:他肯定是多心了,就算萧雁迟勾结了那个冉冉有什么图谋,也未必是跟璇儿有关。 素瓷含笑看着他们,亦敛衽告退,拉着楚璇出来。 楚璇的衣裳早已备妥,锈红滚金边的牡丹团锦襦裙,裙裾上缀着百余颗圆润流光的珊瑚珠子,头面配赤金镶红宝的钗钿,看上去如团花锦簇般明艳璀璨。 「小姨,你既是怀孕了,又还未满三月,何必再大老远地从淮西过来,你不来,太后和陛下也不会怪你啊。」 楚璇老实坐着让画月和霜月给她敷面,手里拨弄着萧逸送她的玉玦,同素瓷闲聊。 第68章 素瓷那雅静的脸上漾过一丝丝沉涩,随即强敛去,勉强笑说:「郎中说胎像很稳,我也着实挂念母亲和陛下,所以就来了,夫君也说,若身子有恙,索性就留在长安生产,等他忙过手头的军务,便来长安与我会面。」 听上去日子过得很不错。 楚璇真心为素瓷感到高兴,正对着铜镜,眼角余光瞟向她的肚子,那里衫缎柔软垂坠,平坦安静,可里面却悄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与母亲的血脉相连,慢慢长大……楚璇有着说不出的羡慕,却又感到有些惆怅,叹道:「我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就好了。」 素瓷笑说:「贵妃这么年轻,又圣宠正隆,迟早的事。」 冉冉侧过身从妆台前的螺钿匣子里取出泰蓝瓷砵,里面是新研磨的桃花胭脂,取了些给楚璇匀面,目光不由得瞥向坐在一边的素瓷,忐忑不安,手心里全是汗。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开席了,她竟还赖着不走,待会儿若是要和姑娘一起回正殿,那岂不是要坏事。 她歪头看向搁在妆台边的墨釉金沿莲花浅口小瓯,里面盛着些见了底的茶水,而那方药包还在她的怀里揣着。 心下焦躁如炭蒸火煮,冉冉脑子里转了转,心道豁出去了,装作忧虑地看向素瓷,轻声道:「郡主可还回太后那里吗?」 话音一落,楚璇正戴了赤金镯在腕上,明光流转,沥沥作响,她伸手拉住素瓷的手,道:「你既已在兴庆殿,就别回去了,同我一起去宴上吧。」 素瓷正要答应,忽听冉冉道:「只怕太后会不高兴吧。」 两人一怔,冉冉几分胆怯几分忧心道:「太后向来不喜欢娘娘,也忌讳自己身边人跟娘娘走得近了,上次祈康殿的事还没过去呢,她怕是为着常姑娘还在生娘娘的气,圣寿大喜的日子,还是别招太后不痛快了。」 素瓷亲眼见过陛下对贵妃的宠爱之盛,觉得依照陛下那外表温和实则强硬的性子,不会让太后有机会欺负为难贵妃。况且她离宫时楚璇获封贵妃已有年余,她也见过那时陛下对贵妃的娇宠纵容,贵妃虽年纪小,但心思玲珑,冰雪聪明,就算太后有心为难,凭她自己的本事也能躲过去十之四五,剩下的自然就等着陛下来搭救。 她觉得这丫头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但人家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又是圣寿之日,婆媳间再生出些龃龉只会坏了体面,让臣子们看笑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起身要走。 楚璇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心道萧逸高高兴兴地过个生日,她还是不要给他惹麻烦,若是招得太后再动怒,又要他费唇舌去求情,那多没劲。 起码今日,还是让萧逸安宁些吧。 因此她也不留素瓷了,起身亲自送她出去。 妆容已妥当,只穿外裳和往云髻上簪那赤金莲花步摇,步摇金实斤两足,精雕细刻的莲花瓣坠下几缕金流苏,正好落在腮边,点缀着那嫣红小巧的秀面,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只是有些沉,压得楚璇都快抬不起头。 冉冉趁机道:「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不如娘娘先歇歇吧,我看那外裳料子金贵,别压褶了,先别换了。」 画月和霜月知道她是贵妃陪嫁,向来也不跟她冲突,见贵妃没说话,也只乖顺地退出去。 冉冉拿起墨釉小瓯到一边斟了满杯的茶,转过身挡住楚璇的视线,悄悄将纸包里的药投进去。 「冉冉……」 楚璇叫了她一声,她忙过来,见铜镜前的玉面峨眉微敛,转过头来,颊边金流苏摇曳熠熠,「我觉得你这些日子有些奇怪。」 给萧逸织腰带分去了楚璇大半的心神,剩下的小半还要防着别被他提前知道,惊喜减半,几乎整颗心都在萧逸的身上,无暇注意旁的,如今事情都做完了,可以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才觉出这些日子这个丫头确有几分古怪。 冉冉正将茶瓯递给楚璇,手不由得颤了颤,溅出几滴茶汤来。 楚璇狐疑地盯着她,接过茶瓯,饮了一小口,随手搁下,道:「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谁欺负你了?还是家里有什么?」 冉冉见楚璇喝了茶,忐忑的心逐渐安下来,轻缓一笑:「没有人欺负我,家中也都好,雁迟公子会替我照顾的。」 听她提及萧雁迟,楚璇陡觉出几分诡异来,她细想了想,想起前几天萧逸也曾经提过萧雁迟,而且话题还是从冉冉身上移过去的。 她脑子里有些乱,有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不好预感生出,想再往深处捉摸,突觉头沉沉坠坠的疼,一阵眩晕,散出去的目光渐渐模糊,看向周围的物什都好似生出了金色的光晕,涣散浑淡,逐影飘忽。 楚璇终于提起了她本该有、却因情爱而丢失了的警惕,看向刚刚被她搁下的墨瓷小瓯,将胳膊肘拐在妆台上,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可置信地看向冉冉:「为什么?」 第69章 冉冉望着她,泪眼婆娑,倾身跪倒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颤声道:「姑娘,我想让你离开这里,你不能再陷下去了,你……你根本就不了解陛下。」 楚璇只觉荒诞,她不了解?就算她不了解,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决定该由她自己来做,何时轮得到旁人来置喙。 可她的眼皮如灌了万钧铅水,重重坠下来,浑身像被抽了筋骨,再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面前冉冉那鲜活明媚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苍白,渐渐化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兴庆殿上宴乐笙起,众臣落座,宫女们鱼贯而出,抬起甜白釉瓷盅侑酒。 萧逸饮过三旬,目光落在自己右边空荡荡的坐榻上,神情幽沉。 高显仁最会察言观色,感觉出皇帝因贵妃的缺席而不悦,正想出去问问怎么回事,殿外的小黄门却先从屏风后拐了出来,附在高显仁耳边低语。 他回来,在悠扬鼓瑟的掩护下,躬身冲萧逸低声道:「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说,她身子不适,今晚就不来了。」 萧逸面容一片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方才应对臣僚祝寿时而微微噙起的笑意,眼中映出流波荡漾的水袖妙影,那柔柔荡开的波漪渐渐冷却、僵滞,转瞬间冰封千里。 「朕知道了。」 寥寥四个字,高显仁很是惊讶,往常陛下若是听闻贵妃身体不适,哪怕不是立即赶到她身边,至少也会派御医去看,从未像现在这样,这般冷淡,漠然。 他偷觑陛下,惊觉他握住酒樽的手紧紧绷住,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森森泛白。 萧逸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冲高显仁道:「你去告诉梁王,宴席散后留步,朕有话要跟他说。」 高显仁依言走下御阶,梁王看上去精神矍铄,正神采飞扬地同左右闲话,一听高显仁这样说,不由得敛却笑容,略显诧异地看向御座上的萧逸。 萧逸皮笑肉不笑地浅勾了勾唇。 ☆☆☆ 夜色如墨,冬雨初歇。 苍茫骊山被行宫里的灯烛耀映得如天河,撒下了一把脉脉星光,在黑夜里幽幽闪烁。 几个神策军打扮的人抬着一方箱子快步从陡峭的山道走下,竟是一路畅通,无人阻拦。 楚晏从山侧的蓊郁松柏里闪出来,迎向萧雁迟,焦切道:「都还顺利吗?」 萧雁迟抹了一把额间的汗,道:「顺利,璇儿大概要醒了,再往前走就是禁军的防线,咱们出不去,先抬她去我安排好的角房,等明天发现贵妃不见了,势必会乱起来,到时让她混在下山搜查的神策军里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楚晏忙点头,抬手招呼他预先安排好的家奴,从神策军的手里把箱子接过来。 萧雁迟回身朝那些神策军作了一揖:「有劳各位弟兄了,他日我必相报。」 神策军还礼,毫不拖沓,腿脚伶俐地返身回行宫。 萧雁迟安排的角房正在骊山脚下,是换值的卫兵夜里安歇之处,山脚松木茂密,绿叶亭亭如盖,层层掩映着这一楹低矮屋舍,十分隐秘。 箱子抬进去,家奴退下,楚晏和萧雁迟上前把箱子打开。 楚璇还倚在沿壁上睡着,被角房里陡然亮起的灯烛一映,眼皮颤了颤,幽幽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揉搓着眼,看向父亲和表哥,脑子有些迟缓,许久,才渐渐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她心中一慌,忙四下环顾。 这里狭窄逼仄,还弥漫着一股湿潮的腐气。 楚璇一急,晃悠悠地从箱子里爬出来:「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交换了下视线,楚晏站出来,道:「我们带你走。我已向你外公请辞,不日就要携家眷回南阳老家,我先把你送回去,让你的大伯照顾你,到时只等你兄长从麓山书院赶回,我们一家就可团聚。」 楚璇只觉一切虚幻至极,懵懂地看向父亲:「这是为什么啊?」 「你外公已秘密联络驻守韶关的心腹爱将,更把你表哥萧庭琛派去了淮西与范从贤争权,种种动作来看,他是等不及要改朝换代了。陛下这些年积蓄羽翼颇丰,必不会坐以待毙。硝烟一旦燃起,那必是一场恶战,到时候必定会把你牵扯进来的。璇儿,你必须走,再不走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楚璇摇头,执拗道:「我不走,陛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不会再帮着外公害他了。」 「你说什么?!」萧雁迟一个箭步冲上来,朝着她嘶声吼道。 楚晏扯着他的衣领把他掀开,上前握住女儿的肩胛,垂眸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璇认真道:「我爱陛下,我要和他共患难。」 萧雁迟被她气红了眼,又要往上扑,被楚晏一横胳膊打了出去,他踉跄着后退,轰然一声砸在屋角立的柴火上。 第70章 楚晏被自己女儿的天真气笑了:「你爱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楚晏闭了闭眼,耐下性子,和缓了声音道:「你不要觉得这些年他宠着你,纵着你,他就是像你看到的那么温和好脾气。当年他初登基在皇位上风摇雨坠,在一帮虎视眈眈的权臣下讨生活,能走到今天,城府有多深,手段有多狠,绝不是你能想到的。」 「璇儿啊璇儿,你再聪明,你也只是个在王府深墙里长大的女子,没有见过外面的血腥与险恶,可是陛下不同,他就是在血腥险恶里长大的。你能保证这一生都讨他欢心,投契他的心意吗?若是不能,一旦惹恼了他,他从前有多宠你,往后对你就能有多狠。」 楚璇抿唇睁大了眼看向楚晏,气鼓鼓道:「哪有你这样的爹,撺掇着自己女儿背弃夫君,还在背后说我夫君的坏话,你怎么能这样!」 「不是……」沾了一身灰的萧雁迟锲而不舍地爬回来,小心躲避着楚晏的拳头,伸出两根手指指向楚璇,咬牙道:「冥顽不灵。我看干脆打晕了,明天一早送出去,管她愿意不愿意。」 楚璇扭头瞪向他:「我告诉你,诱拐贵妃是重罪,你就算真不想要前途了,也得想想三舅舅,三舅母,你真想让他们为了你担惊受怕吗?」 「还有,若是外公知道了,你为了我不惜毁坏他的大局,你想想他以后还会信任你吗?说你没有前途那不是吓唬你,没有了梁王府的庇护,你这辈子就只能是个莽夫,被大舅舅和二舅舅底下那几个表哥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她口齿伶俐,像珠落玉盘般的干脆爽落,萧雁迟自小嘴笨,被她劈头盖脸一顿训,语噎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瞠目看着她。 楚晏摊开臂膀,拉开架势:「行,你刚才提起你外公,爹就跟你说道说道。你说你想和陛下共患难就共患难了?你外公答应吗?你别跟我说那是你的事,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他把你送进宫的,你知道背叛你外公的下场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是如何对待叛徒的吗?」 楚璇愣愣地看着父亲。 「当年的徐慕便是你外公安插在先帝身边的眼线,可他中途反了水,倒向了先帝和陛下的阵营,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楚璇倒吸了口冷气,惊愕至极,徐慕曾经是外公的人? 「他率大军入邵阳赈灾,在落马道被萧鸢暗伏的兵马以落石袭击,最后死得连个全尸都没有。陛下派神策军搜山搜了整整三个月,只找回几块腐烂了的尸体,还拿不准是不是他的。」 楚璇只觉原有想法受到了颠覆,愣怔了好半天,才道:「他怎么敢?就算陛下那时年幼,可他到底是禁军统领啊,萧鸢如此恶毒,满朝文武就这么看着吗?」 楚晏的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你以为萧鸢是如他表面那般浅薄无知?他要去杀禁军统领怎么会明火执仗、竖他自己的旗帜?当时徐慕护送粮草入邵阳,因要借道与邵阳守军发生了冲突,萧鸢命其麾下大军换上邵阳守军的甲胄去截杀,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邵阳守军身上。」 「而当时的邵阳郡守乃是常景的心腹,这事儿若要摊开来查,常景第一个要倒霉。而当时他是牵制你外公的重要辅臣,陛下和侯恒苑都想护着他,而若要护着他,这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楚晏目中晶亮,凝睇着女儿的脸:「一个禁军统领,死无全尸,最后却连一场公审都没有,陛下能做的,就是把那几块不知是不是他的尸体埋进皇陵,让他配享太庙,极尽死后之哀荣。」 楚璇沉默良久,陡觉一股冷风从脚底飕飕的往上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屋外夜风幽咽,伴着寒鸦嘶鸣,有一种凄凉于无声息间罩下来。 蓦地,窗外传入甲胄晃荡的声响,萧雁迟忙到门外去看,快步退回来,冲楚晏道:「换值了,姑父你得快些走,这里交给我,我会派人看着璇儿的。」 楚晏将女儿搂进怀里,轻抚了抚她的背:「璇儿,我知道你怪爹。当初我都把你偷带出了梁王府,可半途还是被你外公的人给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把你送进宫。如今,我是真的想带你走,这龙虎之争,权力倾轧,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你来遭这份罪。」 说罢,他后退一步,拍了拍萧雁迟的肩膀,道了声「有劳」,推开门走了出去。 深夜重归于寂,楚璇垂眸看向一处默然许久,抬头道:「雁迟,我不走,你放我回去。」 萧雁迟没有像方才那么激动,反倒整个人沉了下来,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楚璇,喟叹道:「璇儿,我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你不想进宫,你不想嫁给皇帝,为什么才这么几年你就变了?」 楚璇不知该怎么说,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完全弄明白,情是从何而起…… 「你和他在一起三年就生出了感情,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你若是跟我在一起几年,也会喜欢上我。」 第71章 楚璇蓦然睁大了眼,惊讶地看向萧雁迟。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来握她的,却忽听窗外脚步声叠踏,由远及近,门哐当被踹开,禁军训练有素地退到门外三尺,只进来两个人。 萧逸和梁王。 萧雁迟下意识地将楚璇挡在身后,连连后退,而萧逸就如一尊玉像般稳稳站在原地,目如沉渊,声音悠淡:「萧雁迟,你是太高估你自己了,还是太小看朕。」 屋内一片短暂的死寂。 梁王目光沉沉地看向萧雁迟和楚璇,冷声道:「雁迟,你过来。」 楚璇感觉到挡在自己面前的萧雁迟猛地瑟缩了一下,铠甲上还沾染着寒夜的薄霜,磕到她的手腕上,凉意沁入肌肤,迅速在体内蔓延开。 「爷爷……」萧雁迟低叫了一声,却引来梁王隐忍已久的雷霆震怒,他厉眸瞪着萧雁迟,陡然拔高了声音,喝道:「你给我滚过来!」 萧雁迟回眸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楚璇,窗外人影憧憧,剑光寒冽,禁军已将此处包围,他们没有离开的可能了。 他带不走楚璇,也要尽最后一份力量保护她,此事是他一人所为,他一人担。 紧握住拳,上前,「爷爷,是我……」 话音未落地,迎面一阵疾风袭来,萧雁迟狠挨了一巴掌,脸被打得偏斜,却双步深扎,站得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梁王在来的路上思量过了,不管这事是楚璇勾引了雁迟帮她逃跑,还是雁迟自作主张,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人正好犯在了萧逸的手上,被人家逮了个正着。 瞧着皇帝陛下这冷静自若的模样,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一直隐忍着不发,专等他们行动,再来捉奸捉双,拿贼拿赃…… 最绝的,萧逸还拉着他一块儿来。一个是他的外孙女,一个是他的亲孙子,他总得拿出个处置,给个交代,不然等萧逸这小王八蛋自己亮出獠牙,非得啃下他块皮肉不可。 梁王微眯了眼,射出些许冰冷残忍的光,紧盯住萧雁迟。 孙子他有很多,不差这一个,要怪就怪他太鲁莽,偏要去招惹萧逸。这皇帝的心思之缜密恶毒,连他都得小心应对着,岂是这个心眼没生全乎的小子能惹的。 梁王打定了主意,道:「陛下,今日的事臣会给您个交代,璇儿是您的人,任凭您处置,我自己的孙子,我来办。」 说罢,他的手抚上腰间那浮雕麒麟的乌铜剑柄,视线瞄准了萧雁迟的左胳膊,砍一条胳膊,这事就过去了,他要是个出息的,少条胳膊照样能东山再起。 萧逸恍若未闻,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楚璇。 屋中烛光微弱,落在萧逸森白的脸上,泛着苍冰般的光泽。 在一瞬间,楚璇从那静若寒潭的深眸里觅到了一丝阴鸷杀气,她偏头看向外公,银剑出鞘,迸出一截刺目寒光,脑中有根弦骤然绷紧。 她明白了。 萧逸把外公带过来,就是想让他处置萧雁迟。 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三舅舅的样子,上一次见他时已觉他老了许多,鬓角隐有霜线,眼尾攀上了褶皱,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若是失了,定是会痛不欲生的。 咬了咬牙,她扑上去,双手紧摁住外公的剑柄,道:「外公,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表哥的。」 萧雁迟一惊,忙道:「你胡说!」 「你闭嘴!」楚璇紧攥着剑柄,麒麟雕饰深嵌入掌心,硌得她生疼,她在外公的凛寒注视下,一字一句道:「表哥只是耐不住我的央求,罪不及此,希望外公留情。」 梁王内心飞快权衡,虽然还保持着大公无私的姿态,可握剑的手却不由得松了。 是呀,就算捉奸捉双,那也得分个主谋和胁从,这事让楚璇来担大头是最好不过了。 楚璇是他的外孙女不假,可他已经把她送给了萧逸,皇帝陛下管不住自己的女人,闹出这等丑事,若是宣扬了出去,天家颜面尽失,得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想明白这点,梁王便不慌了,任由楚璇抓着他的剑柄,不声不响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逸。 他面容寡淡,眸中泛着冷光,看不出怒气,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与彻入骨髓的寒意。 那样子,仿佛是在旁观一出跟他自己全然无关的荒诞戏码。 窗外阴风飕飕,萧逸终于开了口:「神策军的差事就到今日吧。」 听到这话,楚璇心里猛然松了口气,听外公沉声道:「是,雁迟辞去折冲都尉一职,闭门思过。」 萧雁迟对于官职浑不在意,只忧心地看着楚璇,刚想说话,陡觉手腕一阵刺痛,被梁王狠力捏住。 将要出口的话梗在了喉间。 萧逸讥诮地掠了他一眼,仿佛只是在看微粒草芥,不屑至极:「你们退下吧。」 第72章 萧雁迟紧咬住下唇,眼睛泛红地看向楚璇,却见楚璇仰了头,目光深眷地凝望着萧逸,一双秀眸水雾濛濛,透出浓重的愧疚与依恋。 好些事情他还没有想明白,已经被梁王拉扯了出去。 屋中又安静了下来,楚璇想去拉萧逸的手:「思弈,你听我说,不是唔……」 数名宫女快步涌入,堵住她的嘴,钳住她的胳膊,把她拖离萧逸的身边。 萧逸冷淡地看向她,唇角勾出了颇具讽意的弧度:「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不想再听你这张嘴骗人。」 楚璇口含团絮,目中闪动着泪花,「呜呜」地摇头。 萧逸把一个绿绸包袱扔到她面前,包袱沉甸甸在地上砸开,绸结松散,露出里面朔光流转的银锞子。 「你倒是想的还挺美,怕在宫外过苦日子,要先把银子送出去?」萧逸紧掐住她的下颌,凉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 楚璇怔怔地看向那个包袱,觉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来,是冉冉……她曾经见过冉冉拿着这个包袱出去。 她重又抬起眼睫看向萧逸。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冉冉和雁迟蓄谋,甚至应当以为自己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自始至终都在筹谋着他们的逃脱大计。 那么这么些日子,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在跟她相处。她自以为的情意浓绵、缱绻燕好,落在他的心里,哪怕情也真,可总存着一丝疑影,聚敛成翳,阴沉沉罩在头顶,今天终于落了下来。 楚璇想要跟他说清楚,可萧逸今晚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听她说话,直到他们回了兴庆殿,他把她扔到殿中西隅那等人高的细颈貔貅衔绶铜鼎旁,两只手被绑在身后,嘴里还塞着团絮,不死心地朝他「呜呜」,高显仁进来一见这场面,下意识要去给楚璇松绑,被萧逸凉眸一眄,讪讪退回来。 「陛下,您听听贵妃怎么说,也不能一直堵着她的嘴啊……」高显仁试探道。 萧逸冷声道:「你滚出去。」 高显仁忙躬身后退,偷眼看了看楚璇,忧心地退出去。 楚璇挣扎着坐起来,眼见萧逸走过来,蹲在她跟前,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声音中含着烟云般微渺的苍凉:「璇儿,我总以为我们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跟你说过那么多话,我说你不要骗我,我说我会让你当皇后,我说我会护着你,如此都打动不了你吗?」 楚璇拼命摇头,眼泪顺着颊边滑下来,在烛光下分外晶莹。 萧逸抬手给她拭掉泪:「我现在想起这段时间我们的融洽甜蜜,就觉得讽刺。想到你一边跟我情浓相依,一边在心里计划着让萧雁迟帮你出逃,就恨不得把你毒哑了,让你再也不能骗我。」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却惊悚至极。 楚璇一瑟,随即遽烈挣扎,要挣脱束缚,甩开钳制。 萧逸摁住她的肩膀,继续声若静波地缓缓道:「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对你的好从来都是有代价的。其实这么长时间,你所给我的,远比我给你的,要多得多。在你没进宫之前,我一个人守着那偌大的宣室殿,夜间说句话都有回音,空空荡荡,孤枕席凉,那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来了,不光可以排遣寂寞,还能愉悦身体,毕竟……」他修长的手指滑过楚璇秀美的颊边弧线:「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楚璇停止了挣扎,仰头看着他,一股凉意悄然爬上脊背,渗透衣衫,流线般漫开。 「我的口味被你给养刁了,哪怕搜遍天下,能找到比你更美的女人,可未必会有你这么熨帖,我就算养只猫,还得费心留意着它的指甲,会不会被它戳到,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呢。」 楚璇下意识要咬牙,可口中塞满了棉絮,只咬到一团绵软,像是被激怒了的小兽,她睁大了眼,狠瞪向萧逸。 萧逸莞尔:「其实我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我总想着要你的心,可有些人天生就没有心,与其一次次作贱我自己,不如我们都别要心了。」 他将楚璇拢进怀里,温柔道:「我给你贵妃的名位,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专宠,但作为回报,你得好好伺候我,把你的脸蛋、你的身段都养好了,我以后下手不会有分寸,要是觉得难受,得给我忍着,不许哭,要时时记着,这都是你自找的。」 楚璇瞪圆了眼,气得胸前起伏不定,只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即爆发了剧烈的挣扎。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使不上力,只有摇晃着身体跟只入了迷网、黏住飞翼的蝴蝶,想把萧逸这个混蛋从她身边撞开。 萧逸将她紧箍进怀里,垂眸,像看供他解闷逗趣的困兽,眉宇微蹙,为难道:「只一点,我要不要把你毒哑了,你不说话确实省事,但只可惜你这把好嗓子,慢吟啼啭,也很是惹人情动,要是没有了,也会少很多乐趣的。」 第73章 怀中人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那暴躁被激怒的小兽变得温顺安静,她深吸了口气,垂眸看看自己的嘴,再看看萧逸。 萧逸思索了一番,问:「你想说话,让我给你把团絮拿开?」 楚璇点头。 萧逸忖度少顷,给她拿开了。 「你给我滚!」楚璇的声音尖细嘶竭,激流般从孱弱纤细的身躯里喷出来,她卯足了劲还想再骂第二句…… 「呜呜!」 萧逸飞快地捡起团絮又给她塞了回去。 秀眉紧拧,甚是不满地看向楚璇:「你还有理了?你知道你今天晚上是什么行为吗?红杏出墙!欺君罔上!按照大周律例,我赐你一条白绫悬梁都不为过。」 楚璇瞪圆了眼,仿若要喷出火来,把眼前这混蛋烧成灰烬。 萧逸冷下脸,站起身,额上筋脉突突的跳,道:「我想起你当着我的面去维护萧雁迟,我心里就恨,你这么个小身板,有几两骨头够我拆的,对我还这么个态度!」 正说着,「吱呦」一声,殿门开了。 高显仁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皇帝陛下一时气急把贵妃掐死了,踯躅了许久,急中生出一智,捧了新罗进贡的珍珠进来。 珍珠色泽温润,颗颗浑圆,如鸽子蛋般大小,静谧地躺在红绸布上。 「陛下,这是新罗珍珠,您看看,成色多好啊。」大内官装着糊涂,想打个岔。 萧逸负袖而立,垂在阔袖下的手攥紧又松开,蓦地,朝高显仁招了招手。 高显仁屁颠屁颠地过去。 萧逸伸手将一颗珍珠拿起,移挪到掌心,五指缓缓合拢,高显仁瞪大了眼,听到碾压揉碎的细微声响,紧接着,白色粉末自萧逸的指缝间扑簌簌落到地上,宛如轻尘,被轩窗灌进的风一拂,瞬间消逝于浮空中。 高显仁:…… 萧逸觉得闷滞的胸口好像稍稍透气些,把手移向了第二颗…… 八颗珍珠,粉身碎骨。 高显仁呆愣地看着那空了的剔红漆盘,蓦地,战栗不止,仿佛那被挫骨扬灰的是他一样。 铜鼎边的楚璇也睁大了眼,方才的嚣张暴怒已不复存在,清澈空灵的眼睛里只剩下深切的恐惧。 她向后挪了挪,想离萧逸远一点,趁他没回头看,上身激烈地挣扎,想把绑住手腕的绳结挣开,但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头不慎撞上了身后的貔貅铜鼎。 极闷顿浑厚的一声响。 萧逸茫然回头,见楚璇软绵绵地倒在了铜鼎前。 他一愣,忙上前去将她扶起来,手触到她的后脑,只觉黏糊糊的,拿起一看,鲜血淋漓。 高显仁惊呼:「娘娘!」 萧逸的手颤颤发抖,竟费了好大劲才把这‘没有几两骨头’的楚璇抱起来,脚步虚浮,险些踉跄绊倒,苍白着脸看向高显仁:「愣着干什么,叫御医!」 高显仁一怔,忙飞奔出去。 楚璇是被手腕上传来的冰凉坚硬触感硌醒的,她揉搓着眼坐起来,摸了摸额上多出来的绷带,后知后觉地想起昏迷前的场景,脑后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她倒吸了口凉气,一愣,发现嘴里的团絮被拿掉了。 床帏垂落,红穗轻曳,有低语声从外面传进来。 她留了个心眼,想悄悄听外面人在说什么,放轻了动作要下床,只觉腕上一紧,把她的身体困囿在这方寸之间。 楚璇这才看清,是一串镣铐把自己的手锁在了床边的铁杆上,那镣铐沉甸甸的,放在手里颇具分量,像是乌铜铸成,质地精纯,手腕处是宽沿铜环,闭合严实,将她的腕紧紧锁住,除非是把手剁了,要不用钥匙开,不然别想解开。 楚璇:…… 她有些无语地仰望穹顶,心道萧逸是疯了吗? 她艰难地下床,尽量地向外移,靠近绣帷,想听听外面在说什么。 「贵妃不会是自己想跑……」素瓷温雅的面上满是疑窦。 是高显仁把她找来的。 他得了圣令去请御医,半途便觉这事有些麻烦,陛下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虽说心硬血冷,缜密狠戾,但那都是面儿上,并不十分可怕,最可怕的是骨子里那股偏激扭曲。 他是个在峭壁与火海边缘长大的人,成长之路几乎一步一个血脚印,自小对得失异常敏感,入不得他心便罢,入了他心,一旦让他察觉出可能会失去,就会失去理智,甚至失去本该有的清晰判断,做出极端偏激疯狂的事。 依高显仁看,贵妃娘娘是正撞在了陛下的刀口上。 他思来想去,得找个人来劝劝,而最合适的人选便是素瓷郡主。 高显热特意避开太后身边的耳目,寻了个借口把郡主请出来,简单说明来龙去脉,素瓷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就来了。 第74章 素瓷低眉回想着白天的情形,看向沉默不语的萧逸,道:「我随贵妃去偏殿更衣,她拉着我让我跟她一起回宴上,若她当真早有预谋要在今晚逃跑,应当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去宴席,那她的行为不是前后矛盾吗?」 她见萧逸满面颓丧,想来受打击颇重,心中内疚:「早知道我就不该离开她,若是……」她言语一顿,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冉冉。」 素瓷凝重道:「陛下应当严审那个丫头,她绝非简单的同谋,肯定知道的更详细,只要撬开她的嘴,就能知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牵扯了谁。」 萧逸搁在案几上的手指颤了颤,面色冷冽如冰。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都没有说话,只听绣帷内传出窸窣声响,对视一眼,萧逸起身,同素瓷一起拂帐而入。 楚璇手臂被床边锁链拉扯着张开,试了各种姿势,都无法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忽见绣帷被掀开,大片烛光流水般泼洒进来,萧逸那刺绣着燮龙纹的皂色软靴停在她跟前。 她仰了头,摇了摇胳膊,乌铜锁链撞在铁栏杆上,发出浑厚的声响。 萧逸看懂了她的意思,是想让他给她解开,平静且坚定地摇头:「不行。」 素瓷上前来拨弄了几下那锁链,若是没记错,是大内尚工局专门打造出来的,原本的材质应当是糙铁,材质坚硬且结构精巧,是专门用来锁宫里犯错的人。 送到萧逸这里的自然会比寻常的金贵些,是用乌铜打造,不像糙铁那般磨人。 素瓷缄默了片刻,把锁链放回去,向楚璇使了个眼神。 她从高显仁那里或多或少知道些,在她来前,楚璇和萧逸起了些争执,大约是闹得不愉快,不然皇帝陛下不会把这东西祭出来了。 可这个情形,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楚璇自己来说。 楚璇明白素瓷的意思,心里斟酌了一番,向着萧逸道:「思弈,你把这东西收起来,我不会离开你,今晚的事我事先并不知情,你可以查。」 她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前后回想了一边,冷静道:「在兴庆殿的偏殿,我更衣的地方,妆台上有个墨釉茶瓯,里面的茶被掺了迷药,我喝下去后就晕倒了,醒来便在山下那角房里。」 萧逸冷凝的脸似有所动,垂眸看向她。 楚璇熟悉他的所有表情,当即感觉到希望,紧绷的内心稍有舒缓,思绪也越来越清明:「你可以审一审冉冉,还有今夜换值前曾经离岗的神策军,虽然没有成功把我送去,也提前被你知道,算不得精妙,但要拉扯起这样一个局所牵扯的人必然多,不可能无迹可寻的。思弈,你可以查,清者自清,我没有做过就是没做过。」 殿中寂静,烛火荧荧。 皇帝陛下的沉默犹如冷峻连绵的山峦,横亘在跟前,密不透风,只觉连周围气息仿佛都凝滞住了。 素瓷耐不住,道:「这便跟我说的对上了,原本贵妃是要邀我同她一起去宴上,都是那个丫头把太后搬出来,我们顾忌着,才没有一同去。从事发到如今,我没有和贵妃单独接触过,她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和我串供,陛下英明,应当有自己的判断。」 萧逸面容缓和下来,关切地看向她:「你怀着孕,早些回去休息吧。」 素瓷犹豫了犹豫,握了握楚璇的手,步步后退,敛衽鞠礼,转身出了殿。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楚璇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气话。」她唇角勾起轻浅的弧度:「我能感觉出来,你是爱我的。就像这些日子,你的感觉也没有错,我满心里都是你,你曾经说过色令智昏,我大概是犯了跟你过去同样的错,不然这些事我本该早察觉到的。」 萧逸眼中含了朦胧而闪烁的光,凝睇着楚璇,哑声问:「那萧雁迟呢?」 楚璇仰头看他,目光澄净如水,一派坦诚而无丝毫藏掖:「我不是为他,我是为了我的三舅舅。思弈,你也有过独在困境而因弱小无助的时候,当初有太后、有小姨保护你,那份患难之情你肯定也不会轻易忘了。我的三舅舅于我而言,就和你的母后和义妹是一样的,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最绝望孤冷的时候,是他保护了我……你知道吗?我曾经站在梁王府后院的那潭深渠前想要寻死,是三舅舅把我拉了回来,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那种潜藏在岁月深处,带着疼楚酸涩、难以与外人道的感情在这样微妙的时候,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产生出共鸣。 萧逸弯身,坐在了楚璇的身边。 他用手抵住额头,深阖双目,声音若染了尘烟般沙哑:「璇儿,我方才是故意气你的,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会那样做。」 楚璇侧身环抱住他,锁链因动作而‘哗啦啦’响,萧逸猛然惊醒,手探向袖子要去摸钥匙,顿了顿,又把手拿了出来。 第75章 他心不安。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斩断了深植于土的根系,飘在浮云虚空里,又受过近乎于剖心裂肺般的震荡,至今心有余悸,怎么也平缓不下来。 楚璇歪头看着他,将下颌抵在他的胳膊上,柔顺道:「好,先不解,等你查清楚了所有的事,你再来给我解。」 萧逸默了默,突然轻微一笑:「璇儿,你真厉害。」他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明明我刚才恼怒的几乎想要杀人,可现在,竟然莫名地对你生出些愧疚的感觉。」 楚璇没说话,两人寂静里相对,过了一会儿,伴着窗外风声簌簌,萧逸道:「不管审问的结果如何,这个冉冉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楚璇的手一滞,点头。 「还有萧雁迟,他必须离开长安,无诏不能回来。」 楚璇点头。 「还有……」萧逸顿了顿,道:「我要搜查你的寝殿,你随身带的行李,你用的东西。」他感觉到楚璇身体一僵,刻意放缓了声音道:「她跟过去的珍珠不一样,那是你的心腹,可钻的缝隙太多,为求安心,必须如此。」 楚璇嘴唇颤了颤,将头埋进他的臂弯里,闷声道:「好。」 萧逸紧拢她入怀,回顾这一夜的颠倒,倍觉伤感,目光幽然沉坠,最终落在楚璇的腹部,道:「若是我们能有一个孩子,是不是会好一些?」 楚璇亦觉心里沉重,一点都不想说话,但她觉出今夜的萧逸似乎格外脆弱,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真得伤到了他。 原来天子之怒真得如此厉若雷霆,一道劈下来,直让人消受不起。 她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决定哄一哄他,板着脸道:「不,不好。」握着她的手陡然绷紧,她灿然笑开:「生一个怎么能够呢?至少要生三五个,热热闹闹的最好。我们两都是孤独中长大,往后余生应该不会再孤独了吧。」 萧逸长舒了口气,轻抵了下她的额头,含笑落在她唇上一吻,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仔细地给她盖好被衾,吹灭了绣帷内的灯烛,放轻脚步退出来。 高显仁迎上来,见皇帝陛下温柔流转的玉面迅速冷滞,低瞥了他一眼,快步出来。 「你去找御医过来,朕要搜贵妃的寝殿,看看有没有……」他沉下气息,冷声道:「避子的东西。」 高显仁吃了一惊,瞠目:「这……」 萧逸负袖往外走,边走边道:「派人看好了贵妃,她头上有伤,隔三个时辰给她换一次药。」 交代完了这些,萧逸连夜审了冉冉,她倒没有隐瞒,痛痛快快全招了。事情与楚璇和素瓷所说的基本能对上,神策军里的那几枚钉子萧逸也全挖了出来,口供也清晰详实地呈到了他跟前。 萧逸看着薄宣纸上墨渍未干的‘楚晏’二字,目光凝了凝,随即散开,伸手把供状扯过来,揉搓成团,扔进了灯烛里。 火光一跃而上,迅速将纸团吞没。 他在前殿坐了一夜,独自度过了生辰这天剩余的几个时辰,心想果然是宿命难逃,生辰这天就不该有欢乐。 天光微熹之时,朝气透破沉暮轻霭,晨光从簇新的茜纱窗纸渗进来,落到地砖上。 高显仁推门进来,见萧逸还是昨夜的一身装束,轻叹了口气,道:「陛下,传早膳吗?」 萧逸冷淡地看向他:「贵妃的寝殿搜出什么东西了吗?」 高显仁犹豫少顷,依旧抬了头,执念地说:「陛下先用早膳吧,昨儿一夜没睡,总得小心龙体……」 「查出什么东西了?」萧逸冷声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话。 高显仁紧捏了捏拂尘,硬着头皮道:「在娘娘总带在身边的红绫绣囊里发现了红麝粉……御医正等在外面回话。」 「让他进来。」 御医手里捏着那方半旧的红绫绣囊,躬身回话:「绣囊里装的是檀香碎,这没问题,檀香闻起来可安神,放在枕边极佳,坏就坏在檀香碎里掺杂了少量的红麝粉。檀香味儿本就浓郁,足可掩盖红麝的香味,加之这些红麝都被磨得细碎,分散掺在檀香碎里,若非是精通药理的人,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萧逸问:「这些红麝粉的用处到哪一步?」 御医回:「女子若是经年累月放这些东西在身边,那么与男子合欢之后,便不会受孕。不过好在,大约是怕被发现,红麝粉的量极少,不至于伤了身体底子,只要别再碰这些东西,再日日以汤药调理,一年半载的就应当无碍了。」 萧逸长舒了口气,嘱咐御医不许外漏,让他下去煎汤药。 待御医走后,萧逸转眸看向那枚绣囊,拧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抬头冲高显仁道:「你去把云蘅郡主请来。」 若是他没记错,这绣囊是楚璇刚入宫时带来的,那时她不过才只有十四岁,一脸的天真烂漫,眸光清莹地对他说,这是她母亲给她的,夜间放在枕边可安神。 第76章 萧逸拿起绣囊,以指腹轻轻摸索着绫面,有些恼恨自己,他早该想到,她这朵花是从梁王府的花池里长出来的,就算被他摘了回来,试图剪断根,除掉须,但总会有些污泥攀附在她的身上,从幽微里生出来恶毒的须叶,缠着她不放。 正想着,高显仁进来回话,说云蘅郡主和楚姑娘到了。 萧逸微微一诧:「楚玥也跟来了?」 高显仁道:「楚姑娘非要跟着,宣旨的太监怕耽搁太久惊动了梁王府那边的人,便一同带来了。」 萧逸让把她们都带进来。 略作寒暄,萧逸便抛出了这个绣囊:「堂姐,朕从前听璇儿说过这是你给她的……」他见云蘅神情紧绷,刻意放缓了声音:「这绣囊瞧着精巧,是你做的,还是另有出处?」 说完,萧逸紧盯着云蘅,像是不想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云蘅起先是紧张,当听到萧逸的问题后,视线落到那枚绣囊上,闪现出一丝茫然,「这绣囊有……有什么问题吗?」 萧逸轻勾了勾唇角,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你先说,这绣囊是从哪里来的?」 云蘅嘴角略搐了搐,本能地觉出些不安,绞扭着帕子,支吾不言。 萧逸望着她,目光幽邃,沉默片刻,道:「是萧腾给你的吧。」 云蘅骇了一跳,惊讶地仰头看向萧逸,却见天子面容一片清明,微带讽意。 这种事梁王不会亲自做,萧鸢又不是有这些琐碎心思的人,数来算去,只剩下那阴沉的梁王世子萧腾。 也是,他们给他送来一个美人,若这美人怀了孕,生出孩子,便会生出旁的指望,有了外心,自然不会像从前那般好驱使。 索性如此,倒真是干脆利落。 现在只剩下一点需要解决——萧逸神情严凛地盯着云蘅:「堂姐,你说句实话,你是否知情?」 云蘅如坠云里雾里,半天没反应过来:「我知道什么?这绣囊怎么了?」 殿中安静下来,萧逸目光如炬,高高审视着她。 楚玥一直静立在侧,眼珠转了转,问:「是不是绣囊里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萧逸将目光转向她,心道若不是装的,女儿确实比母亲聪明些。这个念头刚落,便听楚玥那娇滴滴的嗓音:「若当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那也未必是母亲放进去的,有可能是姐姐她……」 她微顿,在萧逸陡然转凉的视线里,硬着头皮道:「姐姐跟我们本就没有什么来往,她心思又那么深,谁知道是不是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嫁祸给母亲。」 萧逸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目光幽淡,似是含着怜惜与同情,摇了摇头:「楚玥,那是你亲姐姐。」 楚玥道:「就算她是我的姐姐,她做了什么也该由她自己来担,陛下,您要明察,断不能听信她的花言巧语。」 ‘啪’的一声响,萧逸把绣囊扔到了他们跟前,他鼻翼微撑,似乎在强压着怒气,冷声道:「你知道这里边是什么吗?是红麝粉,你姐姐是疯了吗?对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殿前一片悄寂,云蘅的脸骤然惨白,她惊惶地盯着地上的绣囊,呢喃:「红麝……不,不可能!大哥怎么会……」 楚玥亦瞠目,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往大了说是谋害嫔妃,断绝皇家子嗣,母亲若是担了,那势必会影响到他们楚家。 父亲刚被罢官免职,若是母亲再出事,又牵连了大舅舅,梁王府也未必会管他们,那……她和江淮的婚事就悬了。 她才貌皆平平,唯一能倚仗的便只剩下家世,若连家世都没有了,更配不上江淮。 思绪只在一瞬间便落定,她仰头:「还有可能是姐姐有二心,不想为陛下生儿育女,才设计了这样的事,事发之后她为了逃脱罪责,一并推到母亲身上。」 萧逸望着她,反倒敛息了怒气,甚至浮上一缕笑意:「楚玥,你这样说,可曾想过若是朕当了真,你姐姐的日子怎么过?」 楚玥如离了弦的箭,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那都是她的命。」 萧逸笑出了声,仿佛这一刻他才真正与楚璇融为一体,贴近的体味着属于她的悲凉,连笑了好几声,他凝着楚玥,嗓音悠然,如裂玉般悦耳:「那朕一道圣旨,解了你和江淮的婚约,这也是你的命,你也不能怨谁。」 楚玥闻言,惊慌地看向他。 萧逸不屑地掠了她一眼。 这么个小丫头,就算修成了精怪,凭萧逸的城府,扫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说到底,世人皆自私,世人皆凉薄,人性本就如此,早不该有什么指望了。 他站起身,暗含凌锐地看向殿前的母女两:「今日的事朕不想声张。」他着重看向楚玥:「若还想痛痛快快地嫁人,结良缘,就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让梁王府那边知道今日的事。」 第77章 萧逸下了御阶要回内殿,忽被云蘅叫住了。 她妆容精细的脸上还残留着仓惶,斟酌了许久,才道:「陛下,您别听楚玥的,这不关璇儿的事,我想起来了,当时大哥……世子交给我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不要跟璇儿说是他给的,就说是我这做母亲的一番心意。璇儿她是想与我亲近的,可……我们母女自她幼时分离,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她相处……」 云蘅本是心思浅薄的人,一着急言语便有些颠三倒四,她急出了一身冷汗,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女儿的日子好过些。 萧逸看向她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些许怜悯,没再说什么,只让内侍将她们母女送回去,便独自回了内殿。 他本想去看看楚璇,突厥孛圼儿部落的使臣却在此时要求觐见,萧逸只得先以国事为重,在兴庆殿召见。 这一耽搁便是两个时辰。 楚璇早就醒了,高显仁不放心她,特意趁萧逸跟孛圼儿使臣议政时偷溜去内殿看了看她。 那一只柔嫩小手被锁在了床边,稍微离床远些都不行,楚璇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眉宇间满是怨怼,提起萧逸也没好颜色。 高显仁想起陛下一夜未眠,自昨晚的事出了之后又滴米未进,着实有些心疼,觉得这两个神仙这么折腾,糟蹋自己身子不说,一通翻江倒海,从宫女到内侍再到神策军,惹得人人自危。便不顾萧逸不准他多说话的旨意,把今天从她殿里搜出来红麝粉到萧逸召云蘅郡主和楚姑娘来对峙的事跟楚璇说了。 说完,楚璇就沉默了。 她头上还缠着绷带,一绺细发顺着颊边垂下来,正垂到下颌角,衬得脸越发小巧消瘦,肤若白瓷,是剔透纯莹的白,乏有血色的那种白,孱弱得好像一缕风,稍不留神就会飘散。 高显仁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慌乱:「娘娘,奴才跟您说这些就是不想您生陛下的气,他虽然脾气有些坏,可一颗心全在您身上,他都是为了您好,您就看在他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珍惜他吧。」 楚璇神色黯淡地抬头看他,蓦地,偏开身看向他的身后。 萧逸进来,身后还跟了宫女,手里捧着荷叶碧玉托盘,里面放着一只青釉瓷碗,碗中盛着粘稠的黑药汁。 他剜了一眼垂眉耷眼的高显仁,斥道:「朕说怎么又不见人了,你又往内殿钻什么?」 说罢,他把瓷碗端起,弯身坐在床边,递给楚璇:「喝药。」 楚璇低头看了看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汁,显出一瞬的怅惘,随即便收敛了起来,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看向萧逸:「不是刚刚喝过医治头伤的药了吗?这又是什么药?」 这是方才萧逸让御医煎来滋补养身的药,长久服用,可以消除红麝对她身体的伤害。 但他想着她本就受了伤,不能让她同时受的打击太多,不然一蹶不振了可怎么好。便刻意冷着张脸道:「让你喝就喝,哪儿那么多废话?」 楚璇从高显仁那里都知道了,便也不生气,只是觉得他装起模样来还挺像,得亏她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当了真又得暗自埋怨他。 好了,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那她便当做不知道吧。 楚璇瘪了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呼呼地拿起瓷碗一饮而尽。 萧逸见她喝得一滴不剩,神色略有些缓和,从袖中摸出一个倭漆小方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桂花糖,塞进她的嘴里。 楚璇砸吧了两下,甜味顺着舌尖渗下去,不禁眉宇弯起,露出笑颜。 萧逸嗤道:「恐怕这辈子都长不大了,看这点出息。」 楚璇无辜地仰头看他,随手拿起床上金铰藤骨的团扇,轻扇了几下驱散药气,好像随意地拿扇面挡住脸,嘴角轻搐了搐,强迫自己维持那抹弧度不要落下来。 摆好了笑脸,将团扇放下,楚璇又摇了摇拴在自己腕子上的锁链。 萧逸目光有些发暗:「其实锁着你挺好的,我也不用担心看不住你,我做别的事时也能安下心。」 楚璇又摇了摇,温和地建议:「不如您养只猫吧,这么天天锁着它,我是个大活人,这样不太合适吧?」 萧逸轻叹了口气,正要把手伸进袖子里摸钥匙,忽而又停住。 他看向目光莹莹的楚璇,轮廓坚硬,冷声问:「你知道错了吗?」 楚璇刚抻了脖子要争辩,牵动了手腕,立即传来「哗啦啦」乌铜相撞,冰冷刺耳的声响。她耷拉下脑袋,迫于强权,无奈妥协:「错了。」 「那以后还敢吗?」 「不敢了。」 一片静默,萧逸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表情冷峻且严肃:「你要知道反省,然后养好身体,得给我生个儿子,大周江山不能后继无人。」 第78章 楚璇:你有钥匙,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她像只被驯服了的小猫,趴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在他耳廓蹭了蹭。 萧逸眼中的坚冰转瞬消融,亮起了璀璨而温暖的光影,他反手搂住楚璇,温声道:「还有最后一句话。」 「璇儿,一个人出生的环境、亲人是不能自己选的,哪怕一路走来总是风雨多而阳光少,这也是因为你本就生在狂风骤雨里,谁都有幼小无助的时候,你只是太不走运了,这一切不能怪你。」 楚璇只觉眼中酸涩,泫然欲泣,强忍着把泪意憋了回去。 「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世人总是会把别人的痛楚与左右为难看得轻如鸿毛,甩甩袖子站在高地上就可以轻松地去挑剔指责,但若真要把她们放在你的位置上,未必会做得比你好。」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真正做到十全十美,滴水不漏,那就是神仙。可惜,你这么个爱吃糖又爱哭的小姑娘,大概这辈子是成不了仙了。」 楚璇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他的怀里起身,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沙哑着嗓子道:「我没哭。」 萧逸笑道:「那我怎么觉得我的怀里湿了呢?」说着,他低头看去,果然有一小滩洇开的水渍。 楚璇挠了挠头:「那是我的口水。」 萧逸:…… 他咬了咬后槽牙,恼羞成怒地看向楚璇:「你还想开锁吗?」 楚璇泪眼晶莹:「想!」 「那你还往我怀里漏口水?」 楚璇咬住下唇,可怜巴巴道:「小时候漏习惯了。」 萧逸握紧了拳头,朝她脑袋比划了比划,楚璇吓得忙又缩进他怀里,尖叫告饶:「以后不漏了!」 这一纠缠,却又碰到了伤口,她疼得直呲牙花,眼泪终于淌下来了。 萧逸忙将她捞出来,仔细检查了下后脑的伤,发现没事,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搁回去。 楚璇乖巧地躺回床上,抬起手腕又朝着萧逸摇了摇,看向他的视线里满是催促。 萧逸叹了口气,好像极不舍又无可奈何,慢吞吞地把手伸进了袖子里,蓦地,他睁大眼睛,手在袖管里来回摸索,里外翻找了好几遍。 楚璇看得心惊胆战,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找不到钥匙了吧?」 萧逸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高显仁,高显仁险些要蹦起来,惊慌道:「陛下,这乌铜锁链可只有一把钥匙,一直都是您收着的,您别看奴才,奴才害怕。」 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楚璇,拿起她那只被锁住的手,摸了摸铜环外的细腻肌肤,横起手刀,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开始砍,下手利落些,应该不会太痛苦。」 楚璇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把手砍了不痛苦?」 萧逸轻咳了一声:「那也是没办法,幸亏锁的是左手,不影响你以后的生活。」 楚璇木然看着他:「不影响生活,那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左手砍了?」 两人相顾无言。 楚璇轰然炸开,狠推了萧逸一把,毅然决绝地抱住自己的左手,道:「我不管,左手在我在,左手要是没有了我也不活了。」 萧逸拧眉望她,很是为难的样子。 长吁短叹了许久,他终于慢吞吞地把手伸进袖管里,拿出了钥匙,探入锁芯,只听‘咔哒’一声,铜环裂开了一道缝隙,随即被掰开,楚璇的手腕终于得以解脱。 楚璇:…… 高显仁:…… 在两人满怀怨念的注视下,萧逸依依不舍地把锁链收进怀里,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楚璇:!! 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高显仁同情地看了一眼楚璇,忙抬起拂尘,紧跟着萧逸出去。 这事到现在就算了结了。 冉冉被逐出宫门送回了梁王府,萧雁迟被禁军押送着出了长安,据说好像是去宛州了。 而萧逸决定暂留骊山先不回宫。 突厥内政纷乱,孛圼儿部落叛离了突厥王庭,其铁穆可汗派心腹爱将萨沙起来寻求大周的庇护。 萧逸自登基后,韶关边境便屡受突厥侵扰,他有意利用其内部分裂而平息边境之祸,便在圣寿后留住了使臣,同文武朝臣商讨后续举措。 楚璇的伤渐渐好转,天气亦转冷。 寒风送雪,红梅凌寒而绽,斜枝自轩窗伸进来,带着清冽的芳香。 素瓷时常来陪楚璇说话,这一日下午,两人各抱了手炉,在轩窗下品茶,偶然提起萧逸,素瓷笑道:「咱们陛下虽然看上去冷酷无情的,但其实骨子里最重感情。」她回想离宫前的那几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初在太庙看见的一幕场景:「大约三年前,我奉太后之名去给陛下送东西,被宣室殿的内侍指去了太庙,赶过去,见他正在给已故的徐大统领上香。」 第79章 楚璇抬起茶瓯的手猛然顿住。 「一边上香一边还喃喃自语,说什么,你那孩子如今也快要定亲了,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 啪。 楚璇手里的茶瓯砸了下来,茶汤喷溅而出,洒了一桌。 素瓷忙要叫人进来擦,被楚璇握住手拉扯了回来。 她眉宇紧拧,神色凝重:「小姨,你说陛下在徐慕的灵牌前说他的孩子要定亲了?还是三年前?」 素瓷茫然道:「是三年前啊?没几个月你就进宫了嘛。」 「那是什么时候?春天?夏天还是秋天?」 素瓷思索了一番:「夏天吧……不是,你怎么了?」 楚璇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了面前。 夏天……那正是她要和江淮定亲的时候。 徐慕的孩子是她的父亲带回长安交给外公的,徐慕生前又跟她说过那么奇怪的话,萧逸又在她要定亲的时候去徐慕的灵牌前说了那样的话。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是……萧逸明明很笃定地对她说过,她不是徐慕的孩子。 他说他不会骗她的啊。 素瓷忧心地看着楚璇,问:「你这是怎么了?」 楚璇摇了摇头,她得再找萧逸问个清楚,事情不能这样含糊过去。 素瓷见她如此怪异,又问不出来,也摸不清是触动了哪条根线,她是个知分寸的人,问不出来也不会强问,只很是感慨道:「那孩子应当早就成亲了,只是奇怪,陛下应当是找到了徐慕的孩子,却没听说过朝中有这一号人,不然稍稍提拔一下,总能在朝中谋个不错的官职。」 楚璇一怔。 她僵硬地抬头:「谋个不错的官职?徐慕的孩子是个男孩?」 素瓷道:「是呀,徐慕就这么一个儿子。」 楚璇仿佛跌入了茫茫白雾弥漫的迷障里,在混沌中觅到了一丝光亮,光亮微弱却细长,引导着她走向正确的方向。 是呀,从内侍到萧雁迟,再到她道听途说来的种种关于徐慕的传言,从来没有哪个人跟她说过徐慕的孩子是个女孩儿。 她陷在自己的身世谜团里,被一叶障目,路越走越窄,全然忘记了,其实所有事情都还存在另一种解释。 更合理的解释。 骊山上下了一场雪。 烟敛寒林,天远山遥,山峦叠嶂、飞檐琼瓦皆隐没在茫茫大雪之后,显得格外素寡静谧。 楚璇自送走了素瓷,趴在轩窗前看了会儿雪景,忽听殿门口传进嘈杂的脚步声,忙飞奔过来,高显仁正给萧逸解紫貂裘的丝绦,宫女送了新加过炭的手炉,萧逸接过歪头看了看窗前新折的瓶花,道:「素瓷来过了?」 楚璇点头。 他笑了笑:「那瓶花的手艺很像她的。」 两人进了内殿,到窗前的绣榻坐好,萧逸一招手,便有宫女把汤药端了上来,楚璇轻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端起来喝了。 萧逸拿着一本奏疏在看,约莫一炷香,觉得跟前人总没有动静,没忍住抬眼看过去,见楚璇正托着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想说什么就说。」 萧逸把奏疏放下,抬手给两人各自斟了一杯热茶。 楚璇抿了抿唇,道:「你没有骗我,我不是徐慕的女儿,因为他只有儿子,他的儿子是江淮。」 萧逸握茶瓯的手一僵,神情略有些古怪地抬眸看她。 静默片刻,他有些无奈地一笑:「让你做贵妃当真是屈才了,该让你进校事府,没有你打听不出来的事,说吧,是谁跟你说的?素瓷?她也不该知道啊。」 这就是默认了。 楚璇道:「素瓷也不知道,她只是三年前偶然间遇见你给徐慕上香,听你说他的孩子要定亲了,我问了问,正好是我要跟江淮定亲的时候。」 她以手撑住脑侧,脸上尽是疑惑释然的通透:「现在想想,除了他还能有谁啊?那天我在梁王府去见外公的时候,萧鸢本来在说徐慕的事,可一见我就不说了,而且表情还很是古怪。我还以为是冲我,其实不是,是因为我身后跟着江淮呢。」 「可是……」她又觉出几分古怪:「他既然是你义兄的儿子,为何你们自始至终就好像没有这层关系似得?按道理讲,他的父亲是死在外公的手上,那他怎么还如此频繁进出梁王府,还与我们家结亲,他心中就一点仇恨都没有吗?」 楚璇猛然想起了萧腾的话,他怀疑萧逸在外公的身边安插了眼线,而她自己也觉得,萧逸的种种表现皆像极了有暗神相助。 难道江淮就是他的眼线? 两人装出一副疏离模样,其实是在做戏? 萧逸敛下眉目,沉吟不语,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沉默良久,他才道:「璇儿,此事不能外漏,你得当不知道,江淮的身世我也得装作不知道。」 第80章 楚璇目光莹亮地看向他:「我不会往外说的,你是不是早就和江淮串通好了,他在给你当内应?」 萧逸被茶水呛了一下,连咳嗽了好几声,楚璇忙起身踱到他身后给他顺背,萧逸抓住她的手,静沉了片刻,冲她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却又有些深长复杂的意味了。 楚璇一时不明白,是示意她不要妄加揣度,还是说江淮不是他的内应? 萧逸把她拉进怀里,颇为警惕地四下环顾,偌大的寝殿,内侍宫女都退到了殿外,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他眉宇间满是凝重,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会知道内应的事?」 楚璇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猜的。」她想了想,又补充:「不光我这样想,萧腾也这样想,当时在外公跟前他就这样说,说你总是遇险化吉,肯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萧逸凝着她,眸中仿有风云激涌而过,转瞬间,风消云散,又恢复了平和宁静,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他要说就让他说,他们找不出人来,也摸不到证据。」 楚璇心中一颤,又想继续追问,却听萧逸无奈道:「江淮不是我的内应。他是义兄的儿子不假,可他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死于谁人之手。他自小被你爹带到梁王叔身边,改名换姓,自梁王叔那里听到的只会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没准儿现下还把我当仇人呢。」 楚璇静了须臾,美眸中闪过一道精光,认真地凝着萧逸:「你不能跟我说内应是谁?」 萧逸亦望入她眼底:「对。梁王叔向来多疑,他已经就这个人的身份试探过你我多次了,之所以如今还风平浪静,是因为你我都顺利过关。我经得住试探,是因为我心眼比你多,而你经得住,只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璇满面惊愕:「他试探我?」 萧逸抬手正了正她云髻边有些松散的步摇,手背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将她揽入怀中,目光微渺,仿佛看到极为久远的往事,带这些低怅,又攒动着难以掩饰的仇恨:「梁王叔心思缜密且多疑,想要往他的身边安插眼线,可想而知会有多难。这个人的存在是许多人用命换来的,我与梁王叔之间迟早有一战,他的作用至关重要。」 「所以璇儿,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而是你在那老狐狸的面前,实在是太嫩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楚璇也该领悟透彻了,她攀在萧逸身上,问:「那你不跟江淮相认,也是因为这个?」 萧逸点了点头,勾起唇角,清远一笑:「不急在一时。我相信,英灵在天,会保佑我们的,迟早会有云开雨霁,天地清明的那一天。」 ☆☆☆ 楚璇发现,多思多虑便多愁。 譬如她从萧逸那里知道了这么多,可是看上去除了平添些心事,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相反,她还得多分出些精力来不停告诫自己,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得平心,不能在外人跟前露出马脚。 如此到了腊月尾,他们从骊山行宫搬回了太极宫,因年节将至,宫中显得忙碌起来,宫灯朦胧,人影憧憧,从瑶台琼阁的玉阑干看出去,朱墙下锦绣堆砌,迎着冬日澄净的阳光,日日不停歇的忙碌,节礼、新装、封赏……流水般散去各殿及宫门外的各家宗亲勋贵府中。 楚璇已经好几天没睡够三个时辰了。 中宫虚悬,她就得担中宫之责,张罗年关下的琐事,应酬往来的贵眷命妇,银子流水似得洒出去,化作了账簿上密匝匝的记录字样,她夜夜在烛光下核对,脸都消瘦了一圈。 相比较而言,萧逸倒清闲了许多。 边疆安稳,朝野和顺,至少表面如此。三省六部的年尾总结已做完,只等着年关一至,便各自归家休沐,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才开朝。 皇帝陛下一旦闲下来,就要忍不住作妖。 他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来了所谓的《求子秘籍》,一天天地躲在长秋殿里研究,也不管楚璇是不是忙得着急上火,兴致起来,就要把她拉过来一起研究,总结理论同时付诸于实践…… 眼瞧着皇帝陛下的‘求子’行为渐渐朝着‘下流’的深渊一滑到底,并且乐在其中,全然没有出坑的打算。 楚璇实在忍无可忍,把他那些不忍直视的画册翻了出来,指着其中一幅萧逸最喜欢的,怒气滔天地问:「你是当我傻吗?这是求子?我看是为了满足你那变态的癖好吧。」 萧逸想起夜间的旖旎风光,不由得心驰荡漾,脾气也十分的好,侧躺在绣榻上,手支着脑侧,寝衣衣带松散了开,露出里面精悍结实的胸膛。 他懒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世上一切的真知灼见皆自实践而出。」 楚璇露出两排雪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地盯着他:「信不信我把你这些东西都烧了。」 第81章 萧逸笑得格外温柔妖娆:「烧吧,反正都印我脑子里了。哦,对了……」他伸出胳膊,把楚璇拉下来,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柔声道:「你答应过我的,要给我生个儿子,这大周国祚总得有人继承啊……」 绣帷外响起脚步声,高显仁禀道:「云蘅郡主求见。」 自上次红麝粉的事出了之后,楚璇就没有跟家里人来往过了。只听说父亲本要启程回南阳老家,可母亲病倒了,兄长和楚玥在病榻前伺候,一家人便耽搁在了长安。 楚璇对除父亲之外的家人,感情着实复杂。 一方面,她心有不平,很想当面质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家人;一方面,她又觉得实在不值。 一个人若是在空谷前呐喊了无数次却迟迟得不到回音,那她总该心里有数了,哪怕再渴望亲情,可命中没有的东西,再去强求又有什么用呢? 因而她如今听到母亲来,所能掀起的情感已十分寥寥,只是奇怪,她这长秋殿母亲鲜少踏足,听外面传进来的消息,她应当还病着,有什么要紧事要她带病进宫? 楚璇看向萧逸,萧逸从绣榻坐起了身,思忖片刻,道:「我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他抬手摸了摸楚璇的脸颊,嘴角噙着一点柔和弧度:「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不管她说什么,你就应下,后面的事有我。」 楚璇还是泱泱坐着,一副提不起精神、不情愿的样子。 萧逸宠溺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若是不见,传出去,外面人又要诟病你恃宠蛮横,不顾孝道了。不为旁人,为了你自己,做做样子吧。让高显仁陪你去,你若是不耐烦想送客了,就向高显仁递个眼神,他知道该怎么做。」 高显仁也道:「是呀,娘娘。奴才瞧郡主脸色苍白,身体孱弱,老这么晾着她也说不过去啊。」 楚璇经不住劝,虽然心里还有委屈,但还是起身出去见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一 作者:灵溪风 02、《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二 作者:灵溪风 03、《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三 作者:灵溪风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