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让朕偏头痛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画月和霜月都是伶俐的,一早就跟云蘅说过,陛下晌午歇在长秋殿,正在午睡,娘娘只能走开一会儿,少顷就得回去伺候圣驾。 云蘅一见楚璇出来,忙不迭想上去拉她的手,却被楚璇轻轻一偏身,躲开了。 她后退几步,与云蘅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让画月看座,才淡淡问:「母亲有何事?」 如此明显,云蘅就算再愚钝,也猜到她知道兴庆殿里的事了。 因此也不急着说事,只用绵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强撑着精神,疲弱道:「那日在兴庆殿,楚玥是不像话了,母亲也有错。回家后被你父亲狠骂了一顿,玥儿只因顶了一句嘴,说了一句你的不是,就被你爹打了一记耳光。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挨过打……」 「那真是委屈她了。」楚璇略有些不耐烦,「母亲有话就说吧,女儿不能久陪,陛下快要醒了。」 云蘅被这么一噎,脸色黯了黯,喟叹道:「是你二舅舅的事。你也知道,他是个风流不羁的性子,在韶关荒芜之地待久了,乍一回长安这锦绣繁华之地,耐不住寂寞,就容易犯错……」 楚璇打心眼里不愿意听萧鸢这畜生的半点消息,甚至一听他就觉得烦躁,手指飞快地捻过腕间的珊瑚手钏,目光落在地上。 云蘅浑然未觉:「他那夜只是跟些狐朋狗友喝多了酒,犯了混,就……就欺辱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家中贫寒,本来都说好了给些银钱,谁知她竟是个刚烈的,就投了湖。如今这事闹出人命,眼瞧着是有人要往大了闹,送到大理寺,本该是你表哥管的,可你也知道你大舅舅和二舅舅向来不和,你表哥也不愿意替他遮掩,这事已上达天听,陛下那里还未见有处置,你能不能求个情,让陛下高抬贵手,饶了你二舅舅这次,他以后不敢了。」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忐忑地抬头看向楚璇,却见楚璇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眸光凉如水。 许久,楚璇冷冷笑开,紧盯着母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给母亲捋捋,萧鸢奸污了姑娘,人家姑娘不堪受辱投湖自尽,可母亲想的却是要给萧鸢脱罪。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母亲是觉得这姑娘不是人,活该受这些吗?」 云蘅听她言辞犀利,当即不快,蹙了眉道:「这不是已经出了事,就算把你二舅舅打死又能怎么样?咱们愿意出钱,这姑娘家里穷,他们需要钱。」 楚璇静静坐着,目光落到地砖上,竟有种难以言说的荒凉与伤慨,她嘴角颤了颤,声音也有些发虚:「我想问母亲,若是你的女儿被人欺负了呢?」她抬起头,脸上竟漾起了薄如霜雪的笑意:「你会替她出头吗?还是会这样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云蘅倏然怔住了。 侍立在侧的高显仁眼见局面不妙,忙上前,冲楚璇道:「娘娘,陛下该醒了。」他见楚璇呆坐着,目光发直,半点反应没有,忙补充:「陛下这些日子脾气不好,醒来若是见不着您底下人又该遭殃了。」 楚璇恍然回神,由画月搀扶着起来,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前起伏狂涌的万般情绪,平淡道:「女儿无能,帮不了这个忙,恐怕要让母亲白跑一趟了。」 她转身要走,可一踌躇,还是没忍住,又倒退回来:「外公手眼通天,他会不保自己的儿子吗?母亲可别忘了,父亲是因为什么丢了官职,受了牢狱之灾的。」 楚璇快步回内殿,掀开垂下的碧绫帐,险些撞上眼前的人。 萧逸站在帐后,面色沉凝,像是在想什么,出了神,竟没看见楚璇进来,被疾风一灌,下意识抬手箍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里。 楚璇好像闯了一道奇险关隘,筋疲力竭,软软乖顺地靠在萧逸怀里,许久,她才满是抱怨道:「思弈,我太累了,你一点都不体贴,只想着子嗣。」 萧逸将她紧往怀里扣了扣,好脾气地顺着她道:「是,我是个坏人,我知道错了,你这就睡一觉,好好休息,我肯定不吵你。」 说罢,把她拦腰抱起,极仔细地放回床上,一直等着她合上眼睛,才返身出来。 萧逸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雷电霹雳闪过般的雪亮,他顿了顿,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到外殿的那摞奏疏前,挽起袖子翻找。 高显仁看得纳罕:「陛下,您找什么?奴才帮您……」 萧逸骤然停了动作,捏着一方大理寺刚呈上来的奏疏,手不住的颤抖。 他翻开,一目十行地扫下去——他自幼禀赋超绝,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一遍的奏疏字句都能详熟于胸,没那么容易忘,只是,他还得确认一遍。 目光定住。 ‘苦主乃贫家女,住西卜巷三号,年十四……’ 十四岁。 萧逸额间皱起一个川字。他对萧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但也架不住此人太过放荡荒唐,总有些零星闲话传进内帷,被当成了笑谈。 好像有人说他专喜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后院姨娘一茬接一茬的鲜嫩花朵,摘完了采腻了就赏给手下。 第2章 小姑娘。 萧逸的思绪不可抑制地滑向深渊,整个人如落入冰潭深窖,冷得瑟瑟。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梁王府时,他鼓起了勇气去向楚璇表露真心,楚璇那双漂亮眸子冰一样地盯着他,娇俏的小脸上满是疏离和厌恶。 「我叫了您这么多年的小舅舅,您怎么能对我存这样的心思?果然,你们都不是好人,都是一样的混蛋!」 你们。 他当时沉浸在被她尖利言语所伤的痛苦里,怎么就没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 萧逸将奏疏摔回案桌上,霍然回身:「去把孙玄礼给朕找来,朕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显仁应下,边退边偷眼觑看他的脸色,冷硬至极,甚至那裹在薄寝衣下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仿若有滔天怒气积蓄着,手攥得咯吱响,像是要把什么人剥皮抽筋一样。 楚璇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天光杳然,总灰蒙蒙的,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在梁王府的光景。 那天是盂兰盆节,古义为‘地官赦罪’之日,按照俗法要备饭食百味、珍馐五果、灌洗盆器、焚香续灯。 三舅母早早地在院子里备好了香案,把珍馐放进盂兰盆内,来供十方大德僧侣。 梁王府里另请了高僧来念咒加持,祈福消灾。她们女孩家就跑去王府后院的湖水边放灯。 楚璇还记得她放的是莲花灯,纸糊的灯罩,描出莲花的纹样,萧雁迟提前给她找了个好角落,那里湖水青碧,乏有杂草,可以保证她的莲花灯能一路顺畅,浮游远去。 放完灯,他们便回去,三舅母早备好了饭食。 三舅舅刚从国子监回来,正举着本书盘腿坐在绣榻上,听见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响动,只抬头掠了一眼,蹙眉道:「璇儿,你得多吃些饭,看那小身板,叫风吹跑了可怎么办。」 楚璇吐了吐舌头,萧雁迟立刻眼疾手快地给她从饭桌掰下一只鸡腿。 盐焗的土鸡,嫩黄多汁,鲜香浓郁,楚璇咽了咽口水,却像个小淑女似的,把手背到了身后,矜持地摇头。 三舅母登时乐了:「吃吧,这又没外人,哪里那么多规矩。」 楚璇才犹豫着、慢慢地从萧雁迟手里接过来。 两个小辈玩闹在了一块,余氏瞧着那和美的画面,心里一动,凑到萧佶跟前,低声道:「等过了节你就去回父亲,把雁迟和璇儿的事定下吧。」 萧佶重又把书举起来,随口道:「璇儿还小吧……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了。」 余氏道:「什么还小,今年都十三了,先定下亲,等过两年再娶进门。」她远远地打量着楚璇,满是喜爱,又多了重顾虑:「她出落得太好了,放眼京城只怕也难找出比她更标致的,怕耽搁的日子久了,咱家留不住。」 萧佶只道了句:「留住留不住那得看雁迟的本事,他要真有出息,天仙也留得住。他要没出息,璇儿跟了他也得受委屈,还不如不跟。」 余氏轻搡了他一把,低叱了声「没你这样当爹的」,又敛起袖子上前去张罗膳食。 用完膳食,楚璇便回她自己的院里了。 她的小院在王府东厢,院前一曲清潭渠,蜿蜒西流,呈弯月形拱着这小小的院落,很幽僻。 可事也就是出在太幽僻了。 那夜理当有三个侍女在院前当值,可恰逢盂兰盆节,几个小丫头心思不定,商量着趁主人歇了偷偷去湖边放灯。 若她们靠谱些,该想到起码留个人值守,可楚璇不是王府里的正经小姐,她们怠慢惯了,瞧着她都洗漱上榻睡了,料想走开会儿也没什么,便关上门结伴偷跑了出来。 那个时辰,正是梁王府关门落钥的时候,萧鸢提着个酒壶晃悠悠沿水渠过来。 他刚自乐坊寻艳归来,那舞姬身段玲珑又知情识趣,把他伺候得很妥帖,只一点……他觉得有些没滋味,就是样貌欠了些。 能入乐坊的自然都是美人,他往常看着也挺顺眼,只那一日去父亲跟前请安,见了楚璇。 她一身桃色绣绫襦裙,鬓发松散,雪肤粉腮,特别是她走时垂首鞠礼,衣领下露出一截优美细滑的玉颈,正被他望在眼里,当即便觉喉咙干涩,一股燥火从腹下蹿起来。 他才发觉,那幼时细芽一般稚嫩的小丫头已出落得妙姿绝色,美艳夺目,若要她做比,乐坊里那些大小美人全成了庸脂俗粉。 萧鸢将酒壶随手扔开,隔水渠望了眼楚璇的那个小院,黑漆漆的,想来是已经睡了。刚想转身离开,忽听耳边传来娇腻的调笑声,他欠身躲在槐树后,见楚璇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正说说笑笑地走远,他心里一动,等她们走远,放轻脚步绕过水渠去了那小院…… 萧佶那日被夫人唠叨得有些烦躁,又存蓄了些酒气,便负袖出来散步,恰巧遇见那几个侍女放灯归来,瞧着这个时辰,便知她们又擅离职守,刚想出言训斥,却听其中一个机灵些的手指着小院的门道:「刚才走时是锁严实了的,怎么开了?」 第3章 晚间夜风微凉,迎面吹过来,萧佶一惊,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也不顾什么避嫌规矩,忙撩起前袍飞快地往楚璇的小院跑。 一进院便听里面传出衣帛撕裂的声响和哭喊声。 他登时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快步进去,见萧鸢把楚璇压在了榻上,她反抗得激烈,可奈何太过瘦弱,萧鸢那壮硕的身板足抵她两个宽,压住她,把她的寝衣撕了个粉碎。 萧鸢那不要脸的正低了头解腰带,一边解一边笑说;「别怕,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关,舅舅好好疼你……」 话音未落,便觉侧来一阵疾风,被萧佶一拳打在了侧脑,踉跄着连退好几步。 萧佶忙脱了外裳,将惊慌失措、几乎被剥光了的楚璇捂住。那萧鸢挨了一拳,酒醒了大半,当即恼羞成怒,要上来追讨,岂料向来书生文弱的萧佶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抬手弯钩擒住他的腕,错劲狠扭,同时偏抬了身攻他下盘,趁他忙于应对,当胸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榻上的楚璇泪痕斑阑,颤颤发抖,萧佶用自己的衣裳把她遮严实了,将她横腰抱起,快步出去。 他派人把萧雁迟唤醒,神色凝重地道:「你去,把璇儿院里那几个丫头连夜发卖了,找可靠的人牙子往南卖,卖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许她们回来。」 萧雁迟狠咬了咬牙,要往回走,萧佶怒喝:「你要干什么?」 「拿我的剑!」 萧佶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揪回来,冷声道:「你要是想让璇儿后半辈子再也没法做人,就只管去找你二伯闹,闹大了,看看那不要脸的畜生能有什么损失!」 萧雁迟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恼恨地跺了跺脚,返身快步奔出去。 屋里灯烛幽弱亮着,烛光似一缕轻烟自茜纱窗纸渗出来,映着弦月如钩,分外静谧。 萧佶在游廊上来回踱步,见余氏出来,忙迎上去。 余氏叹道:「万幸,没被破了身,只是有些抓伤,需要上点药。」 萧佶默了默,嘱咐:「你好好照顾璇儿,好好开导她,我出去一趟。」 「三郎。」余氏追上来,忐忑地握住他的手,「你别去硬碰硬,别伤了自己。」 萧佶轻抚了抚她的背,温声道:「没事,别怕,我有分寸。只是……」他眸中划过一道晦色,无奈道:「璇儿和雁迟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和楚晏商量商量,给璇儿从外头另找个好人家,不然,若是她嫁进了这个家里,只怕还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雁迟也护不住她。」 余氏轻轻点了点头,不禁浮上一缕忧色:「这事儿要跟楚晏说吗?」 萧佶略微思忖,摇头:「不说,从今夜起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万一露给外人分毫,璇儿这辈子就毁了。」 他不放心萧雁迟,紧跟着出去督办了侍女发卖一事,又回来去找了萧鸢。 那窝心一脚踹得不轻,萧鸢又向来是个蛮横狷狂性子,当即又要跟他拼命,萧佶只不轻不重地道了句「那让父亲来评评理」吧,萧鸢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他与长兄萧腾的世子之争日渐激烈,萧腾频出阴招,正拿他的品行做文章在父亲面前贬低他,因此他颇有顾忌,跟萧佶达成一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谁也不再提了。 萧佶本心里恨不得从这畜生身上扒张皮起来,可哪怕是到父亲跟前求个公道,他老人家也不可能当真拿自己儿子如何,况且这个儿子还是他最为倚重的悍将。 最后多数要不了了之,而且一旦拿出来公审,势必会宣扬出去。 世道如此,名节声誉于女子而言重如天,闹到最后,萧鸢不过落一个荒唐放浪的骂名,而璇儿,只怕要被逼得悬梁投湖不可。 投鼠忌器,唯有三缄其口,默默咽下心中不平。 他回家是天光已大亮,折腾了一夜,余氏和侍女们都累了,各自支着脑袋打盹儿。 萧佶心疼夫人,没让叫醒她,只让侍女陪着去看看楚璇。 进得房门,只见素帷虚掩,光影镀过窗棂,斑驳落于床榻上,照出了一席空凉。 榻上空空,房里也不见人,萧佶陡然心慌起来,忙奔了出去。 楚璇就在湖边站着。 渌水清澈,倒映出湖边的亭台轩阁,偶有和风拂过,漾起波漪,水粼粼荡开,把浮在湖面的脆枝落叶逐向远处。 看着这样幽远宁静的美景,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大约五岁,在王府里受了气,从角门偷跑出去,一路打听着去了楚府。 她那时就是个孩子,心性单纯,觉得在王府里遭人嫌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可她是有亲生父母的啊,她只要回到父母身边,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幸好,那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好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到了。 第4章 飞檐绣甍的宅邸前,大门洞开,一辆紫鬃马车停在门开,母亲正抱着才三岁的楚玥下车。 那时天已有些凉了,母亲把楚玥护得很仔细,绵兜帽几乎盖过了她大半张脸,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茸茸狐毛,大约是总蹭在脸上,楚玥觉得很不舒服,伸出白胖软绵的手指去拂,母亲一低头看见,就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和怜爱,仿佛有星芒撒在眼睛里,明耀得刺目。 刺得楚璇再也迈不开腿。 她懵懵懂懂,也理顺不清什么更深刻的道理,只是觉得不该这样,连檐下的飞燕都知道,捉回来的虫儿要逐份儿分给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若是遗漏了哪个,小燕子就会饿死。 更何况是人呢。 人怎么能这么心大,对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就能安心放在旁人篱下,而连一点点心事都不去替她担? 如今,楚璇终于明白了,纵然天生血脉相连,可亲情得靠后天来修,修得来修不来就得看个人造化。 她无人可怨,母亲疼小妹妹没错,备受宠爱的小妹妹更没错,错就错在她命不好,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碧湖水,楚璇攥紧了裙缎,闭上了眼。 只要一跃而入,这世间的种种便与她无关了。 她这么一跳,裹住她的不是冰冷的湖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舅舅将她拦腰抱住,拖着她步步后退,他气息微喘,很是心疼又带了些许埋怨:「你以为你这是在报复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伤心的都是疼你的人,旁人能试出什么?」 楚璇咬住下唇不语,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璇儿,你就当让狗咬了一口,这天底下多得是披着人皮的畜生,畜生咬人一口人就不想活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命运越待你不公,你越不能低头认输,你得争口气好好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好,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高高仰视你,到了那一步,你就知道,人得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只有这样才能把苦和痛都甩在身后,好日子自然就会来了。」 萧佶轻抚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却浑厚,仿若清晨沾染朝露的钟声,一下一下能撞进人的心里。 多年来,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记得那句话——「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往昔没有她值得追忆的,那便快步奔向未来,总会有一片新天地在等着她。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楚璇自床上坐起来,周遭黑漆漆的,倒是有零星的光束从绣帷缝隙里透进来。 她拂帷出去,萧逸正坐在案几后批奏疏,听到响动抬头看过来,把笔搁回砚上,笑道:「醒了?」 楚璇亦浅浅勾唇一笑,气色上佳,满身的轻松,仿佛白天经历的凝重都随着这一短暂梦寐而消失不见。 本来就是陈年旧事了,老搁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三舅舅说得对,她这样的人生,就只有往前看,往前走这一条路,老执念于过去,除了矫情与自苦,还剩下什么?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道:「刚才内直司送信,说你三舅舅递了帖子,想让你回去一趟——梁王出城巡慰京畿守军去了,不在王府里。」 楚璇歪头思忖,自打她入了宫,三舅舅往宫里递帖子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即便是来,也是逢年逢节怕她门前冷清,宫里人编排她,故意领着家眷和一众仆婢热闹登门给她充场面。 像这样,递帖子请她回家,还是头一回。 她趴在萧逸肩上,呢喃:「三舅舅一定是有要紧事,我得回去。」 萧逸摸着她披散到腰的秀发,点头:「好。」顿了顿,又补充:「我派禁军跟着你,画月和霜月你也领着,当天去当天回来,别在王府住了。」 楚璇从他话中听出了些凝重紧绷的意味,略觉奇怪,自他怀里起身,却见萧逸勾唇微微一笑:「这几日政务稀疏,整日躲在殿里和你腻歪惯了,晚上要是不搂着你睡不着。」 楚璇拿额头顶了他一下,嗤道:「你就是不下流就睡不着。」 惹得萧逸将她扣在案几上一顿收拾,她连连告饶才算完。 第二日她回王府,见府内守卫依旧森严,可冷清了许多,便知萧逸没有诓她,外公应该就是不在府里。 萧佶拉着她好一顿开导:「我听说你母亲进宫了,料想是为二哥的事,怕你心里难过本想进宫看看你,可那头刚惹出这样的官司,咱们家里就接二连三地进宫,怕陛下多心,更怕……被他知道了从前的事,他会轻视你,便将你叫到家里。正巧你三舅母新做了些枣泥糕和樱桃酥,你走时带上。」 楚璇知他家中一切都好,并没有自己想的什么要紧事,便放下心。只是看着他们夫妇有些苍老的面容,想起将至的年关和远在宛州的雁迟,又觉怅然:「雁迟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三舅舅和舅母赔罪,都怪我……」 第5章 萧佶一听她提萧雁迟,当即冷下脸,斥道:「都是这小子自作自受!让他得些教训也好,省得过于无法无天,将来若是闯了大祸,也没人保他。」 他剜了一眼在旁掉泪的余氏,冲楚璇道:「这事没连累到你就是万幸。我就一句话,你专心顾你自己,梁王府与你而言不是正经娘家,事到临头也当不了你的靠山,你心里要有数,全副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打算,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楚璇知道这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只让三舅舅放心。 两人说了些话,萧佶亲自送楚璇出府,谁知拐进前院的抄手廊上,正碰上萧鸢。 萧鸢如今官司缠身,躲在家里避风头,是比从前低调了不少,可他心里压根却也没把这官司太当回事。 第一,他是戍边有功的悍将,是权倾朝野的梁王次子,不可能因为一个民女就对他有什么从重处置。 第二,人是自杀,又不是他杀的,外头那草民吆喝的偿命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因此他也没当回事,该遛鸟遛鸟,该睡姨娘睡姨娘,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一见楚璇,这人还是从前那副求之不得的德行,黏黏腻腻地缠上来,笑道:「璇儿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楚璇懒散敷衍地瞥了他一眼,敛起袖子要走,却被他一闪身又拦住了。 「我好歹是你二舅舅,你瞧瞧你什么态度。这么的,你跟我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佶一把拉楚璇到身后,不屑地扫了萧鸢一眼,嗤道:「璇儿是疯了吗?跟你这号人去书房?」 「你怎么说话呢?」萧鸢掐腰,横眉怒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跟老大一个德行,爹不在,也懒得去装什么兄友弟恭了,哼,我跟你们说,我要说的事是跟宛州有关,跟萧雁迟和楚晏有关,你们爱去不去。」 楚璇和萧佶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读出了担忧。 萧鸢的书房里很杂乱,典籍竹简散落在地上,案子中间铺了一张羊皮地图,楚璇打眼一看,一根紫毫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其中有个麦穗似的小图标,墨色比周围淡一些,应当是经常摩挲而致。 楚璇没来得及看更多,地图便被萧鸢收了起来,他边收边道:「父亲早想派人入宛州,那里地形崎岖,山谷众多,是暗中屯兵练兵的绝妙之所,我不想去,这差事就落你爹头上了……」他指了指楚璇,道:「可惜啊,你娘病了,你爹去不了,正好萧雁迟这时候出来作死,被抹了官职,还被逐出了长安,正好入宛征兵去。」 萧佶恍有所悟,道:「雁迟去宛州是替父亲征兵……」 楚璇说:「不对啊,父亲起先不是打算要回南阳老家吗?」 萧鸢一脸高深:「你们那南阳老家可就在宛州境内,凑巧,离上宛仓还不远呢。」 「上宛仓都归常权管辖了,他又不是那没有根基的闲散武将,他爹是辅臣,就算雁迟和我爹去了,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便宜。没有粮,拿什么征兵?拿什么练兵?」 萧鸢停下手里动作,颇有些意外地看了楚璇一眼:「你知道的还不少。要不怎么说那皇帝阴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常权弄去了宛州,一直到人家上任咱们才得到消息,想做什么都晚了……」他眼底划过一道冷戾杀意,随即敛去,含笑看了这两人一眼:「上宛仓虽然丢得憋屈,但丢也就丢了,父亲纵横朝野这么多年,底牌多得是,哪会只指望那么个小粮仓?」 楚璇心里一动,脑子转了转,娇娇一笑,试探地问:「照二舅舅这么说,外公已经找着钱粮的出处了?」 萧鸢得意道:「那是,你可听说过胥朝?」 楚璇思索了片刻,道:「是大周东南边陲的一个小国。」 萧鸢一拍桌子,赞赏道:「咱们家的姑娘就是见多识广!那小国再小,也有些底子,他们新登基的胥王是陇郡一脉,同父亲来往密切,出手也很是慷慨呐。」 「行了。」萧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跟璇儿扯这些做什么,她是宫妃,不能干涉朝政,别想着让她给你做什么打听什么。」 楚璇还想再问得细致些,被三舅舅这样一打断——他虽是好心,可也把她的话堵上了。 萧鸢难得从善如流,不再继续说,只仰躺在藤椅上,拖长了语调道:「不说这个——我近来算是看出来了,萧庭疏那小崽子白占着大理寺卿这个位子,别说保我了,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跟他爹一个德行。」 他歪头看向楚璇,挤了挤眉眼:「这个时候才看出你爹的好来,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你爹这样的人才,对梁王府又向来死心塌地,他怎么就不能信任他呢。」 楚璇一怔,问:「外公不信我父亲?」 萧鸢叹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起来还跟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有些关联。」 第6章 他略微停顿,却见两人皆冷眼看他不语,抬起身纳罕道:「你们不想知道?」 楚璇木然道:「二舅舅你要说就说,要是不说我就走了,宫规森严,我不能多耽搁。」 萧鸢舒朗一笑:「说,就当解个闷,逗美人一笑。」他还是不忘要来占楚璇的便宜,楚璇心里厌烦,可又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便只有按捺下不满,沉下心听他说。 「当年先帝龙驭宾天时其实是在骊山行宫,当时的太子萧逸也在骊山行宫,父亲是个狠人,一听先帝驾崩,立马率兵围了太极宫,据说连登基的诏都矫好了,谁知这个时候,徐慕那个叛徒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把当时还是个奶娃娃的萧逸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禁军一哄而入,朝臣三呼万岁,得,父亲那到手的皇位又飞了。」 萧鸢的话里非但听不出痛失九鼎的惋惜,相反,还有浓重的幸灾乐祸之意,他一挑眉梢,看向楚璇:「这事啊透着蹊跷。当时六道宫门全围得严实,唯有康华门在调遣时兵力短缺,那徐慕就像未卜先知了一样,集中兵力专挑康华门来攻。而当时知道布防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兄长和我,还有几个心腹大将,剩下的就是你爹。」 「璇儿啊,你外公那性子,无事还得疑三分呢,出了这样的事,他当即就疑心上你父亲了。合该你命不好,偏赶在萧逸登基那天出生,父亲为了试探楚晏,提出要把你养在膝下,往后你就是梁王府的养女,跟他们楚府就没关系了。你爹也够狠的,一声没吭就把你塞进了父亲的怀里,就这么着,你就从大理寺卿家的大小姐变成梁王府里没人疼的小可怜了。」 「知道了吧,你这十几年的委屈坎坷全是因宣室殿里的那位皇帝陛下而起,谁让他命那么好,关键时候总有贵人相助,这一助,他倒是顺利登基,你可掉坑里了。」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过去十几年的朝政纷争与命运纠葛,语调甚至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样。 楚璇愣怔了许久,恍才觉出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手冰凉,掌心里腻了一层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抬起头,将视线紧凝在萧鸢的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变化上考量着他言语中的可信程度。 萧鸢却领会成了另一层意思:「你别这样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当初因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丢了官位,这个情我承。我实话跟你说吧,你爹在诏狱里关着的时候,父亲看上去不闻不问,其实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试探皇帝。」 楚璇一个激灵,瞳眸微缩,心底无比震惊。 萧鸢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内线,皇帝不会不管他,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实上,皇帝陛下还真就不管了,由着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戏了似的。」 「谁知道关键时候,你横插进来,如神来了一笔,把父亲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萧鸢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璇,玩味道:「谁也没料到你胆子那么大,敢在长秋殿里给皇帝下毒,把这摊水搅乱搅浑,父亲对皇帝的试探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局,无功而终。」 楚璇只觉脑子里嗡嗡,仿佛有一根线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来了,又好像隐在重烟迷雾里,处处透着蹊跷,藏着诡异,摸不清底牌,看不清来路。 她暗自思忖,觉得萧鸢的话未必可信。 当初最先参奏父亲的人并不是常景,而是御史台那几个侯恒苑的御史门生。也就是说那罢免弹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萧逸一手策划出来的,若真如萧鸢所言,这是一个局,是外公用来试探萧逸的,那这个局开场的第一张牌,怎么也不该是由萧逸打出来的。 当初楚璇只是以为,萧逸想通过对付她父亲来打压外公,可若父亲一直都是萧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敌营,忍辱负重潜伏十几年,那必定与萧逸的关系极为密切。 萧逸有什么理由去对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罢免了父亲,大理寺还是归了她的表哥萧庭疏,萧逸没有把大理寺的治权收回来,而且看上去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那么这一场阴谋算计,他除了得到一个上宛仓,又有什么收获呢? 而且上宛仓的取得完全是因为她横插进来,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萧逸抓到了把柄。 但萧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会在长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说明后面的每一步棋都是见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计划中。 除非……还有更隐秘深晦的目的。 不,她不能被萧鸢牵着鼻子走,这里面有太多难以圆说的东西,她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面如此诡谲难测,谁都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计说谎,她只能相信萧逸告诉她的,除了萧逸,她谁都不信。 这样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开心,轻挑了挑唇,讥诮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诉,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 第7章 萧鸢含笑凝着她,蓦地,仰躺回藤椅,拖长了语调,悠闲着说:「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问题,不过现下这事我倒也管不着了,我如今官司缠身,萧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辙,但愿我找到人能靠谱,把我从这泥潭里捞出来。」 楚璇和萧佶从书房里出来时,迎面正走来几个壮汉,外罩白縠衫,脚登皂云靴,疾步生风,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书房。 这样的装束楚璇认得,是宛州守军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后头打量他们,见其中一人衫裾边角掖在了皂靴里,露出里面破旧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穷到这地步了吗?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怀着这个疑问一直走到东进院的垂花拱门,楚璇和萧佶两人都没说话。 寒风潇潇,伴着碎雪冰粒,扑到脸上,又冷又硌。 楚璇把手炉往怀里拢了拢,舒开紧绷的面庞,冲萧佶道:「还没问三舅舅,冉冉她怎么样了?」 萧佶正拧着眉,看上去满怀心事,闻言,强自静了静神,才道:「我把她送到乡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骊山行宫里的那档子事再来个秋后算账,把这丫头牵扯进去,才暂且送她走。等风头过了,我会再派人把她接回来的。」 楚璇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来都是体贴稳妥的,多亏了有您在。」 萧佶笑了笑:「你现在倒会跟你三舅舅客气了。」他亲自将楚璇送上马车,一直站在王府那红漆雕花大门前,目送着马车仪仗消失在长衢尽头。 回宫已是酉时,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夹道宫苑已点起了犀角灯,暖光融融漫开,如在琼林瑶阁间披了层黄纱。 楚璇进长秋殿时正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穿黑色窄袖锦衣,低着头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远才发现楚璇,忙停下转过身来施礼。 楚璇只觉得奇怪,若无要紧事,萧逸不大会在这个时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细看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便问出了口。 他抱拳躬身:「外臣孙玄礼。」 校事府校尉孙玄礼。 这是专门为萧逸刺探臣僚机密,办不能见天日的幽秘事的人。 楚璇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内宫也如此。 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入殿。 高显仁罕见地没在里面伺候,只站在殿门口,见楚璇进来,悄悄地迎上来,朝她施了一礼,做噤声的动作,又朝内努了努嘴。 一展三叠开的缠枝鹤纹大屏风隔在殿中间,后面传出间歇的低语声。 高显仁低声道:「是侯尚书在跟陛下议事呢。」 楚璇刚想转身回内殿,忽听里面传出萧逸的声音:「韶关战事刚歇,朕想与民生息,让天下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南边的灾民得安抚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们放进上宛,密令常权开仓赈灾。」 这些都是琐碎枯燥的政事,楚璇从前倒是会留心些,但那都是为了应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卖萧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凭本心而言对这些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便揽了衣袖要走。 走过几块地砖,她蓦然顿住步子,白天的场景宛如丝织成缎,连缀在了一起…… 被寒风迎面灌过来,她的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楚璇不顾高显仁的阻拦,快步入内,绕过屏风,在侯恒苑不满的视线里,凝重道:「不能让灾民去上宛。」 一阵静默,侯恒苑连看都不看楚璇,只冷着脸对萧逸说:「陛下,您可是一向最维护大周祖制的。」 萧逸瞥了他一眼,赶在他要把‘后宫不得干政’搬出来之前,率先开口问:「璇儿,你为什么这样说?」 楚璇刚才突然想起了父亲在骊山行宫里对她说过的话,当年徐慕死在邵阳,是因为萧鸢命其手下假扮邵阳守军,在落马道伏击了他。 而她刚刚从萧鸢的书房出来时,看见的那几个宛州守军打扮的人,在锦衣下却套了件褴褛衣衫,就好像……灾民。 结合他书房里那张地图,笔放在宛州境内,有粮仓图标的地方被磨得发白。 若楚璇没有猜错,他是想故技重施,拿当年对付徐慕的伎俩来对付常权,派属下人扮成灾民,涌入上宛,伺机作乱。 楚璇幼年时在梁王身边曾听他说过,愚民最好操控,而那些饿着肚子饥寒交迫的愚民更是容易煽动。 饥民饱受灾难,情绪很不稳定,若是被混在其中的有心人一挑唆……恐怕这一次萧鸢会胜得比当年在落马道还容易。 楚璇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侯恒苑和萧逸久久沉默,脸上云遮雾绕,很是高深的模样。 楚璇跟着他们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们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小心这些灾民,不然,不光小常将军的命保不住,陛下辛苦筹谋来的上宛仓也就保不住了。萧鸢再狂妄,也是个征战多年、胜多负少的悍将,绝不是好对付的。」 第8章 说完,她就转身绕出屏风,回了内殿。 萧逸几乎前后脚追着她回了寝殿,伸手将她拦腰抱进怀里,摁下她的挣扎,温声道:「璇儿,我绝没有不信你。此事关乎重大,还牵扯了一些别的事,我和老师需要想得周全些。」 楚璇想起萧鸢的那番话,想起如今这一团她怎么理也理不清的乱絮,只觉有些委屈涌上心头,赌气道:「好,你跟我说,到底还牵扯了别的什么事?」 她本以为萧逸不会对她说,至多柔情加施哄一哄她,可没想到,他只略微蹙了蹙眉,深眷地凝望着她:「到底牵扯了什么,你今晚就会知道。」他看向殿中的更漏,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谆谆告之,道:「再过两个时辰,这件事就了结了。」 楚璇看着他这模样,心道他这又是把自己当成个谜了吗? 在他怀里挣了挣,幽凉地低睨他,却被萧逸再度紧紧箍入怀中,那力道之狠,像是要把她生生嵌进他的胸膛里一样。 他的声音低徊、深情:「璇儿,你很快就会知道,我对你的爱犹如海一样深。」 楚璇抿着唇眨了眨眼,她是不知道跟海一样深的爱是什么样,她就知道萧逸大约又犯了病,瞧着像哪根筋搭错了。 人都道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不知道英明睿智过了头,就有点神叨,且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犯病。 楚璇想了想,不能因为他犯了病就轻饶他,可她也知道大局为重,有些事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不到和盘托出的时候,她也不愿去为难他。 因此,她决定抓大放小,先把他们的主要问题解决了。 她使劲挣开钳制,踮起脚,把萧逸的头掰低,两人四目相对,瞳孔中有着彼此的倒影。 「思弈,这些动人的情话先放放,我只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欠了我的。你说你不会骗我,那就是真欠了我的,咱们都知道欠债是要还的,我就问问,你打算怎么还我?」 萧逸目光缱绻地凝住她,道:「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让你当皇后。」 楚璇摇头,表示不满意。 「我立咱们将来的孩子为太子。」 楚璇依旧摇头。 萧逸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将她扣进怀里,挚情道:「只要你不离开我,真心待我,我下半辈子为你当牛做马!」 这还差不多。 楚璇心花绽开,觉得满意了,从萧逸的怀里探出头来,视线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倏然怔住了。 漆门大开的内殿前,太后正一脸冰冷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 楚璇的脑子一阵空白,忙扯了扯萧逸的衣袖,萧逸循着她的拉扯看过来,正对上他母后那双凉如冬水的眸子。 萧逸:…… 他慌忙将楚璇放开,整理衣襟,去向太后施礼。 不明就里的高显仁乐呵呵过来,捏着兰花指讨好似得冲太后道:「正巧要传晚膳了,太后就在长秋殿用吧,奴才让他们照着您的口味多加了几道菜,山珍奇禽,都是佳肴。」 太后瞪着萧逸看了一会儿,倏然缓缓笑开,朝着高显仁颇有耐心地温和道:「把山珍奇禽撤了吧,陛下用不着这个,给他上点干草饲料就得了,马还是牛的最爱吃这个了。」 说罢,狠剜了楚璇一眼,转身就走。 高显仁一脸茫然,颇为无辜地看向萧逸,萧逸轻咳了一声,只让他照常传膳。 膳后沐浴更衣,萧逸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楚璇,垂下罗帐正寻幽折花,直把那花儿折磨得枝垂叶落,奄奄一息时,外面有消息传进来了。 内侍在帐外道:「陛下,京兆尹上奏,在东平乐坊发生命案,死者是……云麾将军萧鸢。」 楚璇趁萧逸坐起身忙去捡自己的寝衣,正要披上遮住那一身的青痕迹迹,乍一听闻萧鸢的死讯,系衣带的手骤然僵住了。 只听萧逸声色平稳,毫无震惊:「朕知道了。」 短暂的僵滞后便是可怕的猜测皆涌上心头,她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衣绦顺指缝滑落,自然结不成结。 萧逸看着她这样的反应,被美色浸润出的满面神采不由得黯下来,静默了片刻,将楚璇拦腰抱起进了浴房。 两人都没说话,萧逸极为认真仔细地把他的小美人洗干净了,却不把她抱出来,只将她放在弥漫热雾的池水中,蹲在浴池边缘,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璇儿,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楚璇睫羽颤了颤,温柔地轻勾唇角:「是我的夫君。」 萧逸轻捏了捏她的下颌,以示这个回答暂且过关。 他紧接着又问:「我迂腐吗?我刻薄吗?我是不讲道理不问对错就随意轻贱人的吗?」 楚璇默了默,摇头。 萧逸的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说?把这事藏了四年,愣是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你知道……」他的声音略微颤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第9章 楚璇垂眸沉默。 温热的浴水自竹引淌进池中,流水淙淙,腾起袅袅白烟,缭绕于两人之间,将彼此面容都映得有些模糊。 萧逸也不催她,仿佛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今夜誓要向她要个说法。 许久,自烟雾中传出楚璇那娇柔的嗓音: 「思弈,我在闺中曾看过许多话本,才子佳人,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瞧上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以为将来我成了亲也会是如此,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真当我走到那一步,我才发现根本没有顺理成章一说。我年少时过得不好,总是寄希望于未来,觉得嫁了人离开王府,就可以过上新生活。」 「但其实哪里有那么容易。嫁人后的日子很大程度是闺阁岁月的延续,不全是因为旁人不放过我,而是我不放过我自己。」 「我自小习惯了被轻视,被欺负,那于我而言都是常事,可唯独没有习惯被宠爱被保护。」 楚璇微微一笑,仰头看向萧逸,他的瞳眸乌黑幽邃,深如瀚海,引得人想要沉溺其中,再也不要醒过来。 「我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三舅舅,他们对我都已经尽力了。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偷偷给照顾我的乳母塞银子,三舅舅不遗余力地为我奔走打算,都是普通人,做到这份儿上已是极致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若能有这样的长辈护着,想来这一生都可以过得顺遂无忧,可偏偏到我身上就不行。」 「我觉得是自己命不好,总能招来些恶心人的事。因此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不就是受点委屈嘛,咽下去就好了。」 她浸在水中,如一朵敷水盛开的娇花,水珠顺着鬓侧滑下来,洗刷出一张脂粉不施、素净皎白的脸。 但她眼中仿有斑斓星河,璀璨夺目,亮灿灿地看向萧逸。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人,那么有力量,又那么爱我,会为我谋局,为我厮杀,会把我严严实实护在怀里,在他的面前,好像我是这个世上最矜贵的人,一丁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我甚至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这太美好了,不像是上天舍得给我的。」 萧逸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回过神来,觉得嗓子有些发涩。 他倾身将楚璇的脸捧在手里,目光深隽,声色温柔:「不是你命不好,是我的璇儿太美了,总能招来觊觎之人,从此以后我就要把你藏起来,关起来,彻底绝了旁人的心思,让你只属于我。」 楚璇笑了:「我本来就是只属于你的……」她艳眸一钩,伸手揪住萧逸的寝衣领子,直望入他眼底:「你也只属于我,我们得公平些。」 萧逸心如兜蜜,甜美至极,偏偏还要逗她,轻勾了勾她的粉腮,嗤笑:「小妒妇。」 楚璇也不反驳,痛快认了‘妒妇’之名,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泡在水中呢喃:「小舅舅,我困了,你把我抱出来吧。」 她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整个人软糯糯的,满是依赖地可怜巴巴看着他,嗓音绵甜的像融化开的糖汁。 萧逸只觉心都快要跟着化了,忙遵命,把小美人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给她穿上寝衣,再稳妥地搁回床上。 他召宫女挪进来四个炭盆,分置在玳瑁床边,拿嵌玉梨花木梳理顺着楚璇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不得不说,这小美人还真是天生丽质,身上的每一寸都精雕细琢,连头发都细韧柔滑若丝缎,木梳轻轻一坠,便从发根到了发尾。 萧逸痴痴望着她美艳绝伦的模样,心神悠荡,想起了刚才她温顺柔软央自己抱的模样。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美人平常无事时看上去冷冰冰的,想让她放下心防依赖下都难,可一旦喝醉了或是心里有事,就好像没长腿似的,非要他抱。 上回醉酒也是,无比执念地要他抱,一进他怀里就格外温顺,小脸粉嘟嘟的,跟朵花儿似的。 楚璇趴在粟玉枕上正恹恹欲睡,忽听萧逸痴痴地念叨:「璇儿啊璇儿,你怎么这么美,美成这个样儿简直就是有罪,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真是……」 她半抬了身子看向萧逸,嘟着嘴道:「你夸我美是好事,可你这语气……跟要把我的皮扒了贴自己身上的妖怪似的,深更半夜的,瘆得慌。」 萧逸横起木梳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佯装怒道:「我大半夜不睡觉给你梳头,放眼普天下谁能有这待遇?你不感动便罢了,还老拿话来挤兑我。」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委屈道:「你一边说我细皮嫩肉,一边咽口水,说要扒皮还是客气的呢,我还没说你就跟要把我煮了似的,这夜色深深的,我也害怕啊。」 萧逸嗤道:「就你全身这没几两肉的样子,把你煮了够我吃几顿的啊?」话说着,他不由得上下一打量,越发不满:「你说你进宫三年多,我哪一顿不是山珍海味的供着你吃,长点肉怎么就这么难!你这小美人也太娇贵难养了。」 第10章 楚璇神色幽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愧疚心虚地拿眼神偷瞄萧逸,好像真觉对不起他那些虚掷了的金齑玉鲙一样。 萧逸见她这模样,越发来了劲,高高仰着头低睨她,拿出了十分宽容的气度,道:「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从今儿起你给我好好吃饭、喝药、养身体,我也懒得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楚璇默默点了点头,又沉下身子趴回绣枕上。 过了好一会儿,萧逸拿绵帕一寸一寸地给她擦干头发,手里握着那柔韧墨缎垂眸思忖良久,才淡淡道:「等过了年,我就下旨让萧雁迟回京。」 楚璇本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这话,蓦地睁开眼,诧异地回头看他。 萧逸道:「你的仇我替你报了,你的恩我也替你报,萧佶维护了你的清白,对你有恩,朕还他父子重聚,这账就算两清了,陈年旧事该忘就忘,你也别总在心里搁着。」 楚璇眸光深凝,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思弈。」 萧逸冷哼了一声:「我是你的夫君,我替你报恩报仇都是应当的,但你心里要有数,那萧雁迟瞧你的眼神就不对,你得跟他保持距离,还有你那三舅舅,也别跟他来往太多。」 楚璇在心里细细品咂了一番,问:「你不喜欢我三舅舅?」 萧逸眉宇间满是疏离:「他是梁王的儿子,在我这里没有喜不喜欢一说,只盼将来我们不会是敌人,那就是万幸了。」 楚璇咬着下唇许久没说话,她不喜欢萧逸提及三舅舅时的语气,好像生在梁王府就是有罪。 沉默了许久,她也清醒了,由萧雁迟想起了白天萧鸢说过的话,觉得有必要给萧逸提个醒,边道:「我白天时听萧鸢说——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说,外公让雁迟入宛,是替他去征兵练兵的。」 萧逸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十分平静:「我知道。」 楚璇想了想,恍然,他曾经花费大力气阻止萧鸢入宛,肯定是知道外公要在宛州做什么文章。况且,还有那个隐在云雾里神秘叵测的眼线,他也会告诉萧逸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意味着有防备,楚璇放下心,随口问:「你阻止萧鸢入宛,却轻易放雁迟去,这里面又是什么道理?」 萧逸道:「萧雁迟太嫩,在宛州撑不起大局,他去了也没用。除非萧鸢和萧腾中的一个去,不然,梁王迟早是会松口让你父亲去接手的。」他话音顿滞,眼睛里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趁楚璇没上心,忙转开话题:「宛州地势崎岖,崇山峻岭众多,那都是天然的屏障,可以开辟出极为隐秘的练武场,若让萧鸢率军入宛,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这十万大军就会变成十五万甚至二十万,而且还是不在册的,全成了他梁王府的私军。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话倒是跟萧鸢说的一样,楚璇想,或许萧鸢下午也不全是胡吣,那些故弄玄虚的话里应当掺杂着几句实话的。 萧逸望着她淡淡一笑:「可惜,萧鸢和萧腾为世子之位明争暗夺,谁都不愿意离开长安,倒省了我的事,只要夺了上宛仓再稍微推波助澜,给萧鸢一个应付梁王的理由,他就顺势留在了长安,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他说得轻巧,楚璇却有些担忧:「可如今萧鸢死了,外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查。」 「那就让他查。」萧逸的语气很轻松:「他的孙子是大理寺卿,都不用经过朕,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只是……」他勾唇,噙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梁王叔好歹是战功赫赫的盖世猛将,不会看不出他的儿孙之间早已内斗不止。单说萧鸢生前的这个案子,我让大理寺查实呈个详奏,你是没看见那方奏折,萧庭疏可是一点没给他二叔留情面,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好像巴不得要把萧鸢快送进牢里一样。」 楚璇敛眉忖了片刻,笑道:「那是你在耍心眼。明明那么证据确凿的案子,让宗正府直接判就行了,你非要让大理寺插进来,还要呈详奏。我爹的前车之鉴,萧庭疏也不敢偏袒萧鸢啊,偏袒了萧鸢再让御史台咬住,把他自己也要搭进去。萧鸢跟萧腾水火不容,萧庭疏是萧腾长子,说白了也是利益相关,他巴不得萧鸢死呢,怎么会舍下官位去维护他。你就是心里门清,故意挑拨离间,煽动他们内斗呢。」 「是啊,我就是在挑拨离间。」萧逸应得十分坦荡爽快:「萧鸢这一死,你看着吧,他麾下的部曲不会轻饶了萧庭疏,他们会觉得都是因为他不维护自己的二叔,累得他四处奔走,深夜不归,才遭了此横祸。」 楚璇也觉得痛快,可痛快归痛快,只是没什么用,萧鸢都死了,萧腾从此独占鳌头,凭他的心机收服宛洛守军是迟早的事,只怕梁王府内部分裂敌对的局面很快就要结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岂料萧逸悠然地摇头:「傻丫头,哪里就那么容易了?萧鸢是死了,可他还留下几个儿子,他的长子萧庭寒今年也二十了,萧鸢的手下将领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宛洛守军落在萧腾父子的手里,一定会扶萧庭寒上位的。萧腾再精明,可到底在军中渗透不够,恐怕也左右不了大局。」 第11章 「萧庭寒?」楚璇只觉荒诞,萧鸢好色成性,姨娘抬了一个又一个进门,后院里乌烟瘴气,那几个儿子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各个在脂粉堆里厮混,十足十的草包。 但楚璇转念一想,是草包又有什么关系。军中将领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从前跟着萧鸢没少给萧腾使绊子,万一军权落入萧腾手中,他们定然是没有好日子过的。与其那样,扶个草包上位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根正苗红,保准跟他们一条心。 只是这样,梁王府对外的力量便会大打折扣。 萧鸢再不挤,也是在军中锤炼多年智勇双全的悍将,楚璇白天跟侯恒苑和萧逸说过,他不是好对付的,这是心里话。自然,他的张狂浅薄只是表面,内里也是有心机的,不然凭萧腾那城府极深的人,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压制不下他。 想到这里,楚璇眉宇微蹙,隐隐觉出些蹊跷。 既然他是个有心机的人,自然也不会说些无缘无故的话,今日他把她和三舅舅拉进书房追忆了一番往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他话里话外强调自己如今官司在身,像是意有所指,只是他的意在何处?指的又是何处? 如今他人都死了,自然也无处去问了。 楚璇想说出来让萧逸替她琢磨琢磨,可萧逸却打了个哈欠,翻身上床,将她搂进怀里,酣气浓重地说:「不早了,睡吧。」他一低头,见楚璇眼珠滴溜溜转,抬手给她合上眼皮,恐吓:「快睡!再不睡把你煮了!」 他没把楚璇吓唬住,反倒被楚璇在手心里咬了一口,吃痛地哼唧了半夜,才郁郁地睡过去。 第二天上朝,果然炸开了锅,堂堂云麾将军死在了乐坊,朝野震惊,梁王连夜从京郊赶回来,纠结了一般朝臣要求严查细查。 萧逸一概应了,把案子指派给了大理寺。 过了年关,休沐结束,大理寺还没查出个眉目来。 萧逸倒不觉得有什么,孙玄礼办事向来稳妥,比这还大的事他也办过,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任大理寺查去,料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把这些朝政一放,他腾出心思,想在‘立后’上做做文章。 他跟楚璇柔情蜜意,彼此间信任日增,再不像从前那般相互算计,更是因为她的提醒,让上宛躲过了一劫。 如此大好局面下,他不想让楚璇仅做个贵妃,仅当他的妾,这与她而言太委屈了。他想她做他的妻,不止是他心中的,还是全天下人眼中的。 这事他瞒着侯恒苑,密诏了礼部和监天司的几个人到跟前,商量着要利用天象来开个局,再以楚璇的名义放还一批宫女,让她多去皇庄里亲蚕事桑,在民间先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 然后让御史台上书,结合天象与贵妃贤德,请求他立后,萧逸就顺水推舟,争取在六月前把立后大典办了。因皇后的袆衣缕金衲珠,繁冗且沉重,若楚璇穿着在七八月份的宣室殿前完成一整套流程,只怕她会热。 他这边正思虑周全着,可没想到又出了岔子。 原是年关一过,天气转暖,云蘅的病也差不多好了,楚晏打算启程回南阳,在走之前想把女儿的婚事办了。 楚玥与江淮早就定了亲,江淮乃礼义君子,很体谅楚晏的一片慈父之心,便尽力张罗着,准备风光迎娶楚玥。 可楚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万千宠爱着长大,自小心气高,什么都要最好的。 她姐姐当年入宫,虽说只是个妾,但皇帝陛下赐了她无比奢华风光的红妆嫁箧,甚至听说曾令阖宫参拜,御史台反对的奏疏雪花般的落在龙案上,皇帝也都只当没看见。 时隔四年,她要出嫁,就算赶不上天家富贵,至少不能比她姐姐差太多。 因此她凡事要体面,江淮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免到最后就把排场铺得有些大。 如此高调,也不知是不是招了别人红眼,惹人注目的同时,也惹来些流言蜚语。 不知是谁把江淮和楚璇的那一段旧事挖了出来,编成诗句,渐渐在坊间街巷流传了开。 萧逸得知后自是龙颜大怒,着令京兆府严查,查出背后造谣生事的,火速让他们闭嘴且严办。 处理完这些事,萧逸带着一身疲惫回了长秋殿,谁知刚进殿门,便听画月那清脆的嗓音朗朗传入: 「勤操鼓和瑟,常闻古人言。 女英与鹅黄,泪染湘竹斑。 鹅黄入红墙,女英今始嫁。 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 萧逸听着,只觉一股热血轰然涌上头,也不得高显仁通报,直接快步而入,见楚璇正屈膝坐在绣榻上听得仔细,更是怒气冲天,喝道:「谁让你们在贵妃面前胡说八道!」 画月吓得连忙跪下,满殿宫女随她跪了一地。 楚璇起身,过来抱住萧逸的胳膊,柔声道:「我听说坊间流传一首诗,是关于我和楚玥还有江淮的,想听听,便让画月去打听了来,都是我的主意,不怪她们。」 第12章 萧逸紧绷着脸,嗤道:「听这些做什么,韵脚调子全然不通,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市井无赖编出来的,等我抓住了,非撕烂他的嘴。」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虽说不通,却朗朗上口,听说传唱得很快。」 萧逸在她言语中觅到了一丝忧愁,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抚似得拍着她的背,道:「我能解决这事,你不用担心。」 楚璇问:「怎么解决?」 「我已经让高显仁亲自去楚府传我的口谕,江淮和楚玥的婚事暂且搁下,楚玥随父母先去南阳,江淮留在长安继续做他的官,等风头过了两人再择期成婚。」 楚璇轻蹙秀眉,摇头:「楚玥不会答应的,我母亲也不会答应。」 萧逸将她紧扣在怀里,声音沉定:「我知道她们不会轻易答应,可凡事得有些代价,不能指望甘蔗两头甜,什么好处都想占。楚玥和你母亲若不糊涂就该明白,若楚玥没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凭她的资质,想匹配江淮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为他们牺牲了那么多,如今该是他们偿还的时候,不然我就下旨解除这门婚约,连择期成婚都没有了。」 楚璇依旧娥眉长敛,萧逸瞧着她这副模样,却来了醋劲,捏起她的下颌,吟吟念道:「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你说,你现在还念江郎吗?」 楚璇眼睫一颤,瞟了他一眼:「思弈,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只是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醋?你刚刚还说要把那造谣的人抓出来严惩,可连你自己都对这诗句将信将疑,凭什么要严惩旁人?」 萧逸将她松开,挥退了满殿的宫女,拂帐而入,弯身坐下,看着楚璇跟着他进来。 她在殿中只穿了件雪缎素花裙,束腰,显得腰肢纤细越发不盈一握。她就这么身段婀娜地进来,虽是素衫银钗,胭脂也点得极淡,但禁不住有着惊艳媚极的底子,看得久了便觉心跳加剧,像是要被她勾了魂一样。 萧逸轻叹了口气:「璇儿,我承认你心思清透,凡事也看得比较开,刚才那一番话呢也是十分有道理的。可我不是旁人啊,我是你的夫君,你不需跟我讲道理,只要娇滴滴地说一句‘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我就痛快了。」 楚璇低头浅笑,依言钻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娇滴滴道:「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 萧逸揽住她的腰,垂眸凝在她脸上看了许久,却没有想象中的心醉怡然,只觉欠了点滋味:「你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怎么听上去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楚璇笑道:「你还知道自己孩子气啊。我怎么可能还想着江淮?他是我妹夫啊。」 萧逸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这样说,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坐在一堆疯孩子中间,细嚼慢咽地吃剔蟹细碎卷的样子。 她自小便是个懂规矩、讲道理的小淑女,偶尔会疯野地追着人打,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不过是因为旁人招惹了她,欺负她欺负得厉害,实在忍不了才会有的表现。 等到长大了,疯野几乎就不见了,只剩下冰冷。 遥想她刚入宫那会儿,表面上巧笑倩兮地伴着他,讨好着他,可只要他一靠近她,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疏离凉意直往他心里钻。 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把这块冷玉捂热,捂热了之后才发现,她哪里疯野?哪里冰冷?其实就是个极乖顺极守规矩的小女孩,醉了要抱抱,受了委屈也要抱抱,把‘不能跟自己妹夫有瓜葛’奉为圭皋,只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自然。 母后还总说她是小妖精,是狐狸精,这古往今来的狐狸精若都是她这模样,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朝代更迭,乱世罹难? 楚璇若是真有错,那就是错在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和从小没有被好好对待。 想到这儿,萧逸越发心疼,搂着楚璇,喟叹道:「我这么好的璇儿,竟还有人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可不要被我抓到,被我抓到了非揭了他的皮。」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呢喃:「思弈,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也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萧逸听着,只觉心中一暖,将她搂得更紧。 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高显仁回来了。 大内官的神色很是别扭为难,皱着张脸犹豫了许久,满是怜悯地看了看楚璇,才冲萧逸试探道:「陛下,奴才单独向您回禀吧。」 萧逸一听就知道事情不顺利,便低头把楚璇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声色温柔道:「你回内殿休息,我一会儿就去陪你。」 楚璇看了看萧逸,又看看高显仁,轻巧地应下了,容颜贞静,眉目淡远,好像真是一个不操心又单纯的小姑娘。 她在萧逸的视线里绕过屏风,一路往内殿去,留心听着后头的动静,一直到高显仁开始说话,才轻手轻脚地倒退回来,躲在屏风后偷听。 第13章 「奴才可算是见识了,那楚姑娘好歹也算是个官家室女,平常看着懂事遵礼的模样,怎么这么蛮横!」 萧逸的声音平静无澜:「说吧,她怎么了?」 「奴才奉命去楚家把陛下的意思讲了,那楚姑娘可真是机灵,不敢明着违抗圣意,只一个劲儿在哪儿哭,一边哭还一边楚楚可怜地说什么她自知比不了她姐姐,命好又尊贵,也从来没想着跟姐姐争长短,只求她姐姐自己风光时别忘给她一条活路。」 高显仁自诩见惯了大场面,还是被这自私且凉薄的算计给气着了:「楚大人倒是个明白人,向奴才保证谨遵圣命,也不搭理他这刁蛮女儿。可云蘅郡主就真是一副糊涂样,瞧她女儿哭得这样凄惨,还真当她受了什么委屈,当场就要跟奴才进宫来讨个说法。奴才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了,不然这样闹开了外面要传得多难听。」 萧逸将手搭在瓷瓯边沿上,面色沉冷。 高显仁说得没错,这事不能闹开闹大了,不然外面那些难听的流言只会愈演愈嚣。 他们会说什么,会说他这个皇帝为了自己和宠妃的名声,不惜逼迫妻妹延缓婚事,再恶毒难听些的,会说他们是心虚了,楚璇真和江淮有个什么,才不惜以此策来平息谣言。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这些言论带歪,到时候再想清理这些碎嘴舌头就难了。 楚玥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闹。 萧逸不是楚璇,遇事比她能狠下心,这么个小丫头,哪怕一肚子鬼胎,到他跟前还是嫩了些,真当这么撒泼无赖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他浮上一抹冷笑,冲高显仁道:「你去,召江淮来见朕。」 萧逸本来不想走这一步,男婚女嫁是好事,哪怕他平日里再瞧不上楚玥,可她到底是楚璇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这个当姐夫的没有跟她过不去的道理,更何况她嫁的还是江淮,是他义兄唯一的儿子。 可再多的亲缘攀扯也经不住这么糟蹋。 他都不敢把自己放在楚璇的角度上去想,只要稍微想象他是楚璇,就觉一股刮骨剥皮的凉意在体内蔓延,凉到透心。 萧逸的心揪了一下,他这么个血冷心狠的人都觉得凉到难受,楚璇那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扛下来的? 楚璇扒着屏风的竹棱听到这会儿,默默地松开手,转身回去。内殿轩窗半开,外面飞花落雪,美不胜收,她赏着美景,听着外头进进出出的声音,知道江淮来了又走了,殿宇重归于静,心里才逐渐安宁下来。 贵妃与皇后是不一样的,哪怕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间便是天地之别。 贵妃是妾,妾的意思就是每年春祭庙飨拜谒宗庙,她永远都没有资格站在萧逸身边。她唯一的作用便是陪寝与传宗,古书说的‘女子大德,相夫佐君’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若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僭越。 哪怕萧逸再爱她,宗法祖制森严,她在这样的位置上,一生的调子都被定好了。 她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夺过什么,她所付出的也从来没有要过偿还,可走到了今天,她就是想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要做她所爱之人的妻,她要为自己活。 既然亲情如此淡薄可笑,那便各自凭本事吧。楚玥口口声声说她这个姐姐不给她留活路,她不能担虚名。长久以来,在她的世界里,活路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想从别人那里讨都无处可讨,楚玥又凭什么把一切想得这么轻巧。 想明白了这些,只觉梗在心头的大石被挪开了,无比通透舒服。 萧逸回内殿时见楚璇已经沐浴换了衣裳,坐在矮榻上看书,她换了身宽松的纱裙,一应配饰都除了,只在腰间挂着他给的玉玦。 窗外有落雪,窗内有美人,看上去格外美丽宁静,仿佛岁月再也无忧。 他不禁勾唇浅笑,上前坐下将楚璇拉进怀里。 抚着她微有湿意的秀发,缓缓道:「江淮是个明事理的,他已同意将婚事推延,剩下的就看楚玥怎么应对了。她若聪明些,就该知道如今势单力薄,低头退让才是良策。她若不够聪明,非要闹腾作死,把婚事作没了,咱们正好省事。」 楚璇淡定地看他,他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我都看见你躲在屏风后面了,你也别生气,我看你母亲就是个糊涂的,一昧偏宠小女儿,早晚要在这上面吃亏。」 楚璇垂下睫羽,静默了片刻,道:「过几天太后要做寿了,是四十整的大寿。」 她把话题岔开,萧逸也懒得提那些乌糟事,顺着她说:「我早就知会内值司和尚仪局,风光操办。萧鸢刚死,梁王府的人大约不会来了,正好省得做戏。我带着你早早去祈康殿,讨一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楚璇点头。 真到了太后寿辰那天,萧逸却被前朝政务缠住了身,一直到大宴散了,萧逸才姗姗来迟。 第14章 太后在官眷宗亲前折了面子,心里很是不痛快,没少给楚璇脸色瞧。 待散了大宴回内殿,外人都走了,也不用装了,太后更是句句话像刀子似的,楚璇听得脑仁疼,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躲避与她目光的对视。 素瓷起先还劝她少喝些,可耳听太后的话越说越难听,听得她直长吁短叹,把酒盅夺过去亲自给楚璇倒酒,一边倒还一边小声说:「喝吧,喝醉了她就能放过你了。」 手边的白瓷盅喝空了,宫女另上来一盅,素瓷立马给楚璇斟了满杯。 酒刚进肚,便听太后冷声道:「哀家看过最近的彤史,皇帝几乎天天跟你在寝殿里厮混,怎么偏哀家做寿他倒没了空,那朝政也太会赶巧,会顺着人的心意来么?」 楚璇只觉酒气上头,眼前物件都在打旋儿,也忘了萧逸的嘱咐,迷糊糊道:「听说是京兆尹请求面圣,大约是有要事。」 谁知这话一落,太后的脸色唰得变了。 楚璇还担心她会有更难听的话等着自己,她却就此沉默,一直到萧逸来都没再说一句话。 萧逸披着寒霜进殿门,脸色也十分难看。 他扫了一眼陪侍在侧的楚璇和素瓷,道:「忙了一天你们也累了,去偏殿休息吧。」 这就跟大赦令一般,素瓷忙起身把醺意渐浓的楚璇扶起来,一个孕妇,一个醉猫,两人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画月和霜月忙上来扶着。 偏殿早就备下了醒酒汤,素瓷亲自喂楚璇喝了,把她安置在榻上便出去了。 她不知楚璇有个习惯,每当醉意酣沉,除非有人在榻边守着她,不然她是不会安分的。 这小机灵鬼一直合着眼等人都走了,立马扑通着下榻,跌跌撞撞地从窄廊去正殿。 大周的宫殿建筑便是如此,偏殿与正殿以内部窄廊相接,看似殿宇分立,实则连成一体。且内帷规矩森严,宫人是不能走窄廊的,因而楚璇一路畅通,像只醉酒的猫儿,左摇右斜地就到了正殿。 那架寓意吉祥的百鸟朝凤薄绢屏风就在眼前,后面传来萧逸沉冷的嗓音:「朕知道母后对璇儿向来不满,可有什么不满都是咱们自家人的家事,她也从来对您又敬又怕,您就算没把她当儿媳妇,看在她敬您怕您的份儿上,也不该下此毒手。女子声誉大如天,您指使人在宫外散播她和江淮的谣言,可想到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这话里的信息太多,楚璇又醉到脑子沉滞混乱,额头抵在屏风上考虑了半天,才弄明白:啊,那该死的谣言和狗屁不通的诗是太后放出去的啊! 殿里一阵静谧,紧接着是‘咣当’脆响,像是酒盅酒樽全被扫到了地上,一只凰鸟衔绶纹的酒樽咕噜噜滚到了楚璇的脚边,吓得她不管外面那两人能不能看见她,忙伸手捂住嘴。 「哀家若是不往外散布这样的谣言,你是不是就要立那小妖精为后了?你是皇帝了,哀家又不是你的亲娘,管不了你。可你得空也得想想你亲娘是怎么死的!那是我的亲姐姐,是死在我怀里的,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眼眶里满是泪,是在求我好好护着你长大!你现在要立杀母仇人的外孙女为后,你也不怕你娘在九泉下不安,晚上来找你!」 太后暴怒至极,霍得站起身,抬手指向穹顶:「举头三尺有英灵,你的义兄徐慕为了保你,被梁王弄死的时候连个全尸可都没有,你以为杀个萧鸢就报了仇了?梁王可还活得好好的,他知道他外孙女要当皇后了,指不定正在家里庆祝呢!」 萧逸垂在两侧的手攥紧又伸开,伸开又攥紧,如此反复多次,才咬牙道:「梁王是梁王,璇儿是璇儿,他们不是一回事。」 太后怒道:「怎么不是一回事?梁王把那小妖精送给你的时候就是想让她迷惑你,勾引你,勾得你成了个昏君,才能遂了他的意。不然这天底下平头正脸的良家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要送个妖精进宫!」 这话实在太难听,萧逸冷下脸,沉声道:「母后,请您慎言。」 话音落地,太后刚抻了脖子想连他一块儿骂,忽而眼神一冷,斥道:「你出来干什么?想来看我们母子的笑话吗?」 萧逸心里一咯噔,循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见楚璇脸颊酡红,趔趄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萧逸只觉脑子嗡嗡响,料想刚才那番话全被她听去了,心如刀绞一般,疼得不能自已,上前把她揽入怀里,轻声道:「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别在这儿,好不好?」 楚璇一双美眸水光迷离,茫然地看了一眼萧逸,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去小几后盘腿坐下。 她格外无辜地仰头看向石阶上头顶冒火的太后,托着腮摇了摇头。 太后此刻格外暴躁,指向她:「你有话说话!别这么看着哀家,信不信哀家划花你的脸,让你再也不能勾引人!」 第15章 楚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太后,您从前拿我出气,要我在太阳底下一站一上午,趁陛下去行宫让我跪在您榻边端滚烫的药碗,那时候您说的是出嫁从夫,得好好侍候婆母,婆母让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话没错吧?」 太后瞥了她一眼,冷哼。 楚璇视线定定,紧锁住她:「可如今您又说我是梁王的外孙女,所以不配当皇后。那我都出嫁从夫了,我就是萧家的人,只要我夫君对我满意,我就当得他的正妻,何至于再拿那不算娘家的娘家来贬低我?」 「总不能被您指使欺负的时候是从夫的,是萧家人,到抬我做妻的时候我又成外人了。那我要是外人,您那么欺负我,您觉得合适吗?」 太后一时语噎,恨意凛然地指着她,手颤颤发抖:「你!」 萧逸看他母后被气得脸涨红,没忍住,嘴角轻翘了翘,看向楚璇。 她坐得歪歪斜斜,目光时聚时散,看样子是醉得厉害。也是,她只要一醉,脑子就格外灵光,口齿就格外伶俐,连他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更何况他母后这点道行。 皇帝陛下紧憋着不笑出声,脸上一副高深淡定的模样,心里却乐开了花,暗中催促他的小美人:会说话就多说些。 楚璇果然不负所望,毫无畏惧地迎向太后那张怒气蒸腾的脸,不满道:「您还老叫我小妖精,我哪里妖了?我不就是长得比别人漂亮点,那也是父母给的脸,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她越想越委屈,声音竟微带哽咽:「您还说我勾引、迷惑皇帝陛下,那更是无稽之谈!您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吗?都是他缠着我,黏着我,要说勾引也是他勾引我,怎么到头来全都成了我的错?」 「我本来要老老实实嫁人的,人家都找好了,都是陛下好色成性,把我弄进了宫,我也不愿意来受这份罪啊。」 萧逸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楚璇,半天没回过神来。 太后那厢被噎得理屈词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一团火烧在胸膛前,灼得她快要裂开,也顾不上什么太后威仪,揽起袖子快步从石阶上下来,握起拳头朝着楚璇就去了。 萧逸反应神速,生怕楚璇挨打吃亏,忙上前拦腰抱住他的母后,把她往后拖。 「母后你息怒,息怒,她醉了,她说的是醉话,别跟她一般见识。」 楚璇默默地看着扭成一团的母子两,慢悠悠起身,踱到穹顶大柱子后,弯身坐在地上,伸出胳膊,抱住柱子,自柱子后露出一只漂亮的眸子,胆怯又可怜地看着他们。 太后登时觉得怒气快要在脑子里炸开,一边挣脱萧逸的钳制,一边暴喝:「这会儿了你还在这装可怜?」 楚璇咽了口水,贴着柱子,一脸真诚,软糯糯道:「我不是装可怜,我是真可怜。你们两边,一边利用我,一边欺负我,到头来都不拿我当自己人,我不可怜谁可怜?」 太后气道:「你觉得自己可怜你就走,只要你离开太极宫,哀家给你一大笔钱,还为过去欺负你那些向你赔罪。」 楚璇低下头,好像认真在思索太后的提议,许久,她歪头看向萧逸,紧紧抱着柱子,摇头:「不行啊,您儿子喜欢我,他舍不得我。」 太后一口气没上来,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气晕过去。她被萧逸拦腰抱着,动弹不得,气没处撒,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萧逸脸上。 「我让你没出息,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 太后又‘啪啪’补了两巴掌,把萧逸打得一阵懵,只听他母后喘着粗气骂:「儿子没出息,当娘的就憋屈!我今天谁的晦气都不找了,我就打你,你就该打!」 受了池鱼之殃的皇帝陛下惊呆了,瞪圆了眼睛看向他的母后,还没说话,兜头下来又是三巴掌,把他的脸打得火辣辣的,一阵酥麻。 饶是挨了打,萧逸也不敢松手,生怕母后打顺手了放开她再去打楚璇,便只当自己皮肉比楚璇糙厚,挨巴掌就挨巴掌。 雨点般的耳光落下来,萧逸忍着疼偷闲去看了眼穹柱后的楚璇,见她躲在那里像只受惊之鸟,每落在萧逸脸上一巴掌,她那瘦小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恍然发现萧逸在看她,还下意识地往后缩缩身子,那一脸的躲闪,好像在说:巴掌你挨吧,别看我,我怕疼。 萧逸暗咬了咬牙,心道他上辈子肯定是孽做多了,招惹来了这两女人,弄到最后神他妈的全成了他的错! 夜色浓酽,烛光荧荧。 高显仁第五次偷偷地去看萧逸那张肿起来的脸,在皇帝陛下要杀人一般的视线里,讪讪地把「要不要请御医」咽了下去。 御辇落地,萧逸横抱起楚璇入殿,甩下一句:「不许跟着,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谁敢进来朕扒了谁的皮。」 他气冲冲地进殿,把楚璇扔床上,把惊兽一般瑟瑟发抖的小美人摁住,对上那双目光闪烁充满心虚的眼,阴悱悱道:「都是我缠着你?黏着你?你本来找好人家要嫁人了,是我好色把你弄进了宫?」 第16章 楚璇把两只手缩在胸前,像是受到了过分惊吓,小爪子颤啊颤,怯怯看着萧逸,轻声道:「我说错了。」 萧逸摁住她肩胛的手稍松,依旧冷着张脸,没好气道:「你说,你错哪儿了?」 楚璇抻了抻脖子,咽了一下口水,又低头看看摁在自己肩上的手,嗫嚅:「你不光喜欢缠着我,黏着我,还喜欢压着我……」 萧逸:…… 楚璇抿了抿下唇,一双浅瞳轻漾,嘤嘤道:「你还喜欢来摸我,摸起来没完没了。」 她越说越委屈,竟抽噎起来。 萧逸:…… 这是虎狼之词又来了吗? 这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挺柔顺正经的,怎么喝醉了就这么奔放狂野?! 萧逸腹诽着,睨着她那种红彤彤美艳动人的小脸,蓦地,内心里突然生出些异样的、微妙的感觉。 他过分冷硬的脸部轮廓渐渐舒开,浮掠起一抹玩味的、邪魅的笑,轻搔了搔楚璇的下巴,柔声问:「那你喜不喜欢我摸你?我摸你的时候你舒不舒坦?」 萧逸看见楚璇那本就酡红的小脸蛋红得更加厉害,像燃起火光的绯锦灯笼,红的灿烂欲滴。 整个晚上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所向披靡的小醉猫终于低下了头,第一次被打败了,羞赧地躲避着萧逸灼灼的视线。 她越这样,萧逸越来劲儿,干脆踹掉了靴子,扑通着上床,把她搂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膝,一下一下轻轻摸着她柔嫩的小脸蛋,笑问:「怎么样?感觉如何?」 楚璇呆愣愣地仰看着他:「你怎么说摸脸就摸脸?你太随便了。你不是好色,你是非常好色!」 萧逸:…… 他还治不了她了! 楚璇觉得仰撞在床上这一下实在太重了,闷顿声响在耳边,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撞得脱了位,她吃痛地倒吸凉气,恍觉身上一凉,惊恐发现萧逸竟然在脱她的衣衫。 被脱到只剩素白绸中衣,楚璇仅揪着自己的衣襟,脆弱且倔强地瞪着萧逸。 萧逸看她就跟看只一伸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一样,轻翘了翘唇角:「你觉得有用吗?就你那点小力气,能阻止得了我脱你的衣裳?」 楚璇忿忿地嘟起嘴:「能!」 说罢,她一脸的慷慨就义,翻手把自己身上的薄衫脱了个干净,挑衅似的微抬下颌,低睨萧逸:「我自己脱了,你就脱不了了。」 萧逸:…… 天才,她是个天才。 萧逸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小丫头折服了,原来她不光有艳惊天下的美貌,还有着傲绝世人的智慧,这脑子简直是太清奇了。 他一面惊叹,一面凝着眼前的美人儿,纱帐轻拂,烛光暗昧,美人身体白皙如玉,凹凸有致,宛如最娴熟的匠人精雕细琢出来的,是最撩拨人心的尤物。 萧逸不由得轻咽下口水,喉咙上下滚动。 ☆☆☆ 高显仁趴在茜纱窗外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想着刚才皇帝陛下怒气滔滔的模样,生怕贵妃会吃亏,只等着里面万一打起来,他好快速冲进来打个岔。 等了一会儿,里面果然传出激烈碰撞的声音,但高显仁没往里冲,只讪讪地退回檐下,老脸一阵发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就是瞎操心,人家两个腻歪着呢。 皓月当空,千里澄辉。 萧逸披着月光,把哭哭啼啼的楚璇抱进了浴房洗完又抱出来,给她穿上寝衣,她已呼哈呼哈地睡过去了。 大约是太累了,睡得格外沉,任萧逸怎么摆弄都没醒。 萧逸躺回床上,将她拥进怀里,垂眸望着她宁静甜美的睡颜,觉得无比安心。 刚才的感觉太过美妙,他拢住楚璇不住回味,难以入睡,不禁想起了从前。 过去每到盛夏最热的那几天,为了避暑,萧逸都会带着楚璇去骊山行宫暂住。 不上朝时他往往起得晚,流连于枕席,和小美人说些情话,兴头上来直接将她摁倒来上几回。 他年轻气盛,又是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帝王,身体底子好,又不懂得收敛,像是喜爱吃糖的小孩儿,觅到甜味就要一个劲儿地尝。 可到底也比楚璇刚进宫时多了几分小心,这小美人身体娇嫩,体弱多病,若是揉搓得狠了就要病,一病没有十天半个月就好不了。 太医院熬的补药流水似得送来,萧逸每天紧盯着楚璇全喝了,楚璇苦兮兮地喝光了,总是皱巴着张脸。 这时候萧逸就会给她一颗桂花糖。 楚璇含着桂花糖,不知餍足地盯着他盛糖的小瓷钵,软绵绵钻进他怀里,试探着问:「小舅舅,为什么您的糖跟别处的味不一样?」 美人投怀送抱,萧逸毫不客气地在她细软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笑道:「自然不一样,朕的糖是依照宫里的藏方所制,世上独一份儿,旁人做不出来。」 第17章 楚璇眼睛里放出幽幽绿光,直凝着他,柔声央求:「那您多给我点啊,每次都只有一颗,还不如小时候给的多。」 萧逸微微一笑:「那不行,人都说物以稀为贵,朕要是给你给的多了,你就不知道稀罕了。」 若是给的多了,还能指望她经常这么乖巧柔软地往他怀里钻吗?这小美人就是个糖罐子,瞧着他手里的桂花糖比瞧着他还亲,萧逸最能沉住气,任她如何撩拨他,每次就给一颗,还得是她刚喝完药或是伺候了他才有。 有一回她侍寝,完事后萧逸忘了这茬直接睡了,楚璇坐在床里侧执拗地把他摇醒,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迷迷糊糊半天才想起来,探手到绣枕底下,拿出瓷钵,捏起一颗,楚璇就像是等着被喂食的小家雀,向前抻了脖子,张开嘴。 萧逸一下就乐了,把糖扔她嘴里,又扔了一颗进自己嘴里,边品边道:「有这么好吃吗……」 楚璇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慢悠悠地、陶醉地吃完了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觉得不对啊。」 萧逸已没了睡意,只侧着身子含笑凝睇她,问:「哪里不对?」 「我从前看话本,上面说前朝的妃子侍完寝,皇帝若是满意,都会赐玉如意啊,首饰啊,夜明珠啊,反正都是值钱的东西,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一颗糖就打发了?」 萧逸笑得端稳,一眨不眨地凝着她道:「那朕赐你玉如意,夜明珠,首饰,但是没有糖了,你愿意吗?」 楚璇立马嘟起嘴,满脸抗拒地摇头。她眼珠转了转,抱着萧逸的胳膊腻着声调道:「您可以多给我点啊。」 萧逸无比温柔地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行。」 「哼!」楚璇立刻变脸,不满地推搡着萧逸,萧逸笑意不减,悠悠然道:「璇儿,你要是把朕从床上推下去,从今往后你都别想着吃糖了。」 楚璇气鼓鼓地收回魔爪,翻过身去对着墙。 萧逸在她身后缓缓说:「转回来,你不能背对着朕。」 楚璇气鼓鼓地转回来,默默思忖了片刻,突然又笑靥如花地凑了上去。 「小舅舅,那咱们商量商量,把一夜一颗改成一次一颗,怎么样?」 萧逸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行。」 楚璇的笑霎时冷却,霍得回过身去对着墙,硬邦邦道:「我就要背对着您,我不守规矩,您打我吧。」 萧逸为她的孩子气笑不可遏,伸手把她拢进怀里,凑到她耳边笑说:「你瞧你这没良心的样儿,朕给你糖你就知道笑,不给你就冷脸,朕可不得用糖拿捏着你,一下都给你了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怀中的小美人不停地挣扎,奈何两人力量悬殊,被萧逸摁得死死的,最后没了力气,楚璇便在他的怀里睡过去了。 其实按照大周内廷的规矩,应该皇帝睡在床的里侧,嫔妃睡在床的外侧。 楚璇刚进宫时是睡在外面的,那时两人尚未圆房,中间隔得远,萧逸除了抱抱她也不会对她做更过火的轻薄事。 有一夜,他睡得正酣沉,突然被一声极响的声音惊醒,他猛地坐起来,见床边空空,忙倾身看过去,见楚璇头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睡得正香。 侍夜的宫女听到响动全跑了进来,被萧逸摆手挥退。 他下床,轻手轻脚地把楚璇抱回来,仔细地检查了她身上,确认没有伤,才长舒了口气。 萧逸把楚璇小心翼翼地搁到床里侧,自己在外侧躺下,歪身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笑归好笑,还有可气的。 这小丫头第二天醒了之后坚决不承认自己掉到了床下,非说萧逸污蔑她,想要借机笑话她,把萧逸气得想干脆就让她睡在外侧,让她多掉下去几回,多摔几回,看她承不承认。 可萧逸终究是没舍得。 她这么柔弱,这么绵软,万一摔坏了可怎么好。 梦里幽徊了一夜,萧逸被阳光晃醒,脑子里一阵迷糊,睁开眼,视线猛地撞上了一双乌灵清澈的大眼睛,楚璇正趴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思弈,你的脸怎么肿了?」 萧逸懒懒地睨了她一眼:「我的脸怎么肿了,那得问你啊。」 「问我?」楚璇迷惑地挠头:「我刚才看了看我的手掌心,没红,肯定不是我打的,我打不成这样。」 萧逸木然道:「不是你打的,是母后打的。」 「啊!」楚璇惊呼:「母后为什么要打你?」 萧逸把昨晚的事跟她说了,却见楚璇呆愣地默了好半天,突然抬起头,脸色平静,坚定地摇头:「不可能,我肯定不会这样说的,你是看我醉了就想污蔑我。」 萧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早就料到她会不认账,这样的场景,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他小心翼翼把她搁回床榻里侧,第二日还要被她说自己污蔑她。 第18章 他唯一的错就是昨天晚上把他母后拦得太紧,巴掌没落她脸上,没给她留点印记。 早就料到如此,萧逸还是有些不甘心,凝睇着她哑声问:「璇儿,你再想想,你对昨天晚上的事就一点印象没有了吗?总该记得在危机关头是谁保护了你吧。」 楚璇拧着眉,很认真地回想了一番,发觉记忆犹如被扯碎了的棉絮,断续且模糊。 她只依稀记得昨天夜里太后很生气,因为萧逸来给她祝寿祝得迟了,太后把气全撒在了她身上,那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难听。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素瓷还来劝她,可劝到最后反成了给她倒酒的人,边倒边跟她说只要喝醉太后就会放过她。 清晰的记忆到此结束,后面的就只剩下些破碎剪影。 她记得萧逸去祈康殿之后就让她和素瓷去偏殿了,然后她就睡了,之后……好像起来过,但她到底干了什么是真不记得了。 萧逸凝着楚璇那张茫然且无辜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认命一般地怅然道:「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楚璇低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你说京兆尹求见,是流言的事有眉目了,他可查出是谁了吗?」 萧逸的脸慢慢冷下来,嘴唇嗡了嗡,张开口刚想说,话在脑子里过了过,又咽了回去。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妥当的。只要江淮和楚玥低调行事,别再惹人注目,坊间流言一波接过一波,百姓很快就会把这档子事忘了。」 楚璇点头,又不免忧虑道:「也不知江淮能不能劝得动楚玥。」 萧逸讥诮道:「像楚玥这种人,是最会为自己精打细算的,她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该看清楚如今的局面,江淮又是个仁义的人,她不会想还没成亲就惹了他的厌恶,至少会在他面前装一装。」 事情皆如萧逸所料,江淮果然劝动了楚玥,两人婚事向后推延,楚晏举家回南阳。 闹腾了这么一番,虽诸多波折,但好在流言渐平息。 只是萧逸对太后也比从前疏远了许多。 楚璇起先猜不透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她,可看萧逸的表现,心中便有了数。 不过既然萧逸没有在她跟前明说,她也就装着糊涂当不知道,反正太后见着她就头疼早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空中,梁王府倒是安静得很。 楚璇偶尔想起来,随口问了问萧逸,才知一切皆如他们所料,萧腾争夺兵权失败,萧庭寒顺利继云麾将军之位。 这其实是好事,往日里的萧鸢有勇有谋,萧腾更是工于心计,他们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如今换上来一个平庸的萧庭寒,不用细想就知道,他绝不是萧逸的对手。 但就这么个看上去庸碌无为、全靠祖上荫庇的草包将军,却做了件让楚璇意想不到的聪明事。 午后萧逸窝在长秋殿里看奏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龙涎香丸,随口道:「萧庭寒往内直司递了帖子,称他新晋云麾将军,要进宫给贵妃请安。」 楚璇本来正支颐打盹,闻言陡然清醒,很是惊讶。 这理由听上去是既切情又切理,可她自小在梁王里长大,对梁王府这些人摸得极透。 他们自诩亲王权臣之后,认为自己血统高贵,不可一世,对云蘅郡主这个义女都含了几分轻视,到楚璇这里更是轻视都没有,只剩下无视。 她是贵妃又如何。 早些年他们连萧逸这没有实权的儿皇帝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她。 再说了,梁王送楚璇进宫的目的他们一清二楚,在他们眼里楚璇就是枚棋子,要不是有贵妃这么个头衔在,连跟他们论兄弟姐妹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觉得萧庭寒是乍登高位,幡然醒悟,他要来见自己,肯定是有所图。 至于这所图是什么呢? 正疑惑着,内侍端进来一个食盒,说是萧祭酒让送给贵妃的。 楚璇喃喃念着「三舅舅」,把那剔红三层的檀木食盒打开,见里面是三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酸枣麨。 那些粉磨得又细又匀,色泽红润鲜亮,香气甘甜清沁,闻着就能勾出馋虫来。 楚璇登时喜笑颜开,立马拿来两个冰瓷大盏,用热水冲了两盏,一盏放在自己跟前,一盏推给萧逸。 自这食盒送进来,萧逸就放下了手中奏疏,目光幽邃地凝着她,到楚璇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酸枣麨推到他跟前,才终于忍不住,想提醒她看看食盒里有没有夹塞私信,萧佶八成会想法儿告诉她萧庭寒入宫的目的。 岂料他还没出口提醒,楚璇在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酸枣麨后,开始不慌不忙地翻看油纸包,探手摸遍食盒的边角缝隙。 第19章 她在第三层食盒的夹层里翻出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笺。 萧逸浅淡笑了笑:「原来你想到了。」 楚璇视线凝在信笺上,稀松平常地说道:「这有什么难想的。我前些日子回府三舅舅刚给过我点心,这么快又给,还是赶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想向我报信……」她略微停顿,视线已扫到了信尾,打趣道:「萧庭寒果然太稚嫩,跟他爹比不了,若是萧鸢来做这事,断不会还未成行就先让人把底探光了。」 她放下信,想要跟萧逸说信中内容,萧逸却一摆手,含笑道:「你别说,让我猜猜。」 「萧鸢派去上宛假扮灾民闹事的人无功而返,萧庭寒着手查了这件事,查出萧鸢死前曾经见过你和萧佶,而那些假扮灾民的宛州守军也说在萧鸢的书房外见过你们,所以他疑心上了你和萧佶。」 萧逸看着楚璇惊诧的神色,知道自己又一次命中靶心,有些得意道:「近水楼台,他必已先找萧佶问过了,所以现在该来审问你了。你三舅舅虽不涉军政要务,但好歹在梁王府看得多了,他拿不准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所以想着给你提个醒,免得你到时被萧庭寒杀个措手不及。」 楚璇禀息瞠目看了他许久,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你也太可怕了吧。」 萧逸脸僵了僵,甚是不满地瞥了楚璇一眼,她到底会不会夸人。 「这有什么难猜的?校事府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梁王府的动静,虽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但那几个宛州守军近日回京他们总是容易探听到的。再加上你跟我说过那天在萧鸢书房的情形,两下一结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楚璇静默乖巧地坐着,朝他眨了眨眼。 萧逸挑唇一笑:「你不想见萧庭寒就称病,他总不能闯到长秋殿来逮你。」 楚璇缓缓摇头,表情很是神秘。 「我见,我为什么不见?不见就是心虚,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了。」 萧逸收敛了笑容,颇为严肃地看着她:「那萧庭寒问到你这些事,你怎么回答?你也说过萧鸢是个有谋略的人,他策划了一场好戏,总不可能见人就说吧。知道的人定是寥寥无几,且应该全都是他的心腹,那些人不可能出卖他,那这事除了从你这里泄露,还有旁的解释吗?」 楚璇神色端静,看上去很是镇定的模样,她问萧逸:「那若是你,你会如何来解这局?」 萧逸敛眉思忖片刻,额间纹络皱起又舒开,像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刚张了口要说,又摇摇头:「算了,你去费这个心思做什么。你安安稳稳地歇着,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有我。」 楚璇倒不催他说,只在白皙莹润的娇面上笑开了一朵花:「思弈,你不用教我,我自己解决。我若是解决得好,你以后不许小看我。」她笑容微敛,半是埋怨半是娇嗔:「我是没有你聪明,那也不至于我以后就只能好好歇着,等着给你生孩子吧?」 萧逸向来是拿她没办法的,况且她又说出这样的话,只得由着她去。 嘱咐了她一些琐碎的事,萧逸恍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目光含蓄地凝着楚璇许久,才幽幽然道:「多亏你的报信,我提前做了准备。遣派神策军入宛,关闭了上宛仓,疏散灾民,分而济之。当时萧雁迟就在宛州,他曾帮着神策军疏散过灾民,也算赈灾有功,我打算……让他官复原职,还任神策军折冲都尉。」 语罢,静默良久,萧逸看看楚璇,诧异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璇无奈地摇头:「思弈啊,若是这里有面镜子给你照照,你就能看见自己一脸的醋劲儿。你既然对雁迟介怀,那就别在我跟前提他的事,你若实在想提,那提就提了,可你一边提着,一边一副‘我提归我提,你要是敢表露出半点关心,我不能轻饶了你’的模样。你说,我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萧逸冷哼了一声:「你得记着,不光嘴上不关心,心里也不能有他,你是贵妃,得守点妇道。」 楚璇抻了脖子想跟他理论理论,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在他跟前提萧雁迟,省得又牵扯出年前在骊山行宫的事,招惹得萧逸再发疯作妖就不好了。 想起那冰冷刚硬的铜锁链……他发疯发得痛快,作妖也做得到位,她可有些消受不起。 这样一想,她便自觉岔开话题,上前去捧着萧逸的脸甜言蜜语哄了他半天,才哄得皇帝陛下开颜一笑。 二月初的天,风中凉意甚浓,楚璇又素来怕冷,长秋殿里多置了几个炭盆,又挂上厚重的织锦帐子,拢着热乎气,不让散出去。 画月将萧庭寒领进来,就站在那簇新的织锦帐子后,萧庭寒朝她躬身揖礼。 织锦经纬相叠,丝线细密,楚璇坐在帐子后,几乎看不清萧庭寒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印象中的萧庭寒,虽然有副好皮囊,但因常年浸淫于酒色中,安逸惯了,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很虚浮,不似大好年华的男儿,倒有种暮气。 第20章 但如今,这暮气沉沉的表哥却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倒真有些荒谬。 萧庭寒承继过来的这十万大军名义上是宛洛守军,也不过是当年自宛洛之地而发家,十几年过去,由当年的几千兵马壮大到了十万,一直由萧鸢带着南征北讨,俨然成了他们梁王府的私军,不过是借着宛洛守军之名,享受着朝廷的粮饷优待,且因沾了梁王的光,兵刃装备都是最好的。 一支骁勇善战、装备优良且又绝对终于梁王府的军队,怎么看都是萧逸的心腹大患。 楚璇怀着多样心思,萧庭寒看上去亦是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说了没几句便切入正题。 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话,楚璇流露出茫然:「我倒不知道二舅舅生前还有这样的安排,那日我是和三舅舅一起去过他的书房,也在书房外碰见了几个宛州守军,可不过是匆匆一顾,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怎能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萧庭寒的话中满是狐疑:「可父亲运筹得当,布置周密,不可能轻易泄露出去。」 楚璇道:「是呀,二舅舅必定是运筹得当,布置周密的,那他又怎么会让我知道啊?」她顿了顿,满是无辜道:「且就算我知道了,我又怎么会去出卖他?表哥也该知道外公送我进宫的目的,梁王府便是我的倚仗,甚至是我们全家的倚仗,不然我父亲也不会为了保二舅舅而连官位都丢了。」 萧庭寒一怔,脸色倏然缓和下来,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姑父的恩情我是记着的,他有情有义,可比萧庭疏那个小混蛋强。」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咬紧了牙:「他占着大理寺卿的位置,却对父亲不管不问,若非他如此自私,我父亲也不会因为急于脱罪而出去奔走,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楚璇在心里冷笑,就算他不出去奔走,可萧逸打定了主意要他死,迟早他也躲不过。但萧庭寒愿意这样想,那就让他这样想吧,他越恨萧庭疏,就越会和萧腾势不两立,且让他们斗去,斗得越狠,萧逸收拾起他们来就越省事。 她方才故意提父亲,就是想把话往萧庭疏的身上引,萧庭寒果然上钩,她便顺着他说:「要我看,庭疏表哥也是有他的打算。不管外公是梁王还是将来会进一步,那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大舅舅既占着了,将来也就是庭疏表哥的,他们身在高位,不免要心思多些,对人的防备多些。」 萧庭寒冷嗤:「小人之心。位子高低向来都是凭本事的,他们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以为旁人都欠他们的,都该让着他们。」 楚璇幽媚一笑,娇滴滴道:「是呀,都是凭本事。我父亲是外姓人,自然轮不着他。三舅舅是个笔墨书生,瞧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将来这位子不是大舅舅的,就是表哥的,我们可都得倚仗着你们呢。」 这几句话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果然将萧庭寒说得沉下脸色,疑窦丛生:「不是我……就是他?那过去,若父亲冒了尖,大伯就该寝食难安了……」 楚璇见他顺着钩直往上爬,心中窃喜,继续添薪加火:「这上宛仓就是二舅舅才丢的,外公心里是不痛快,大约二舅舅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想着派人去宛州将功折过。这事若是让他做成了,那外公跟前自然得脸,但可惜了,听上去那么缜密的布置,却功亏一篑。」 她不给萧庭寒思考的时间,紧接着惋惜道:「要我说表哥也别太多心了,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多少知道,这样的事在行动之前都是密不出府的,不可能放人出去满大街嚷。」 「像我和三舅舅,我在王府里本也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可供差遣的心腹眼线,那日探亲只在三舅舅的院子里和二舅舅的书房里坐了坐,去哪里知道?三舅舅就更别提了,他只认识他的书和那一帮酸腐文人,别说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就是有,想打听,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打听的到啊。」 帐外一阵静谧,萧庭寒许久未言,蓦地,紧握了握拳,冷声道:「你们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有人有。」 「什么……」楚璇故作疑惑,话音未落,便见萧庭寒自矮凳上起身,朝她一揖:「今日是我唐突,望贵妃勿怪,我这就回去,一定会将事情查清楚。」 楚璇又装模作样说了些安慰的话,让画月把萧庭寒送了出去。 跟这草包一通周旋,虽不是很费心眼,但好歹费了许多口舌,楚璇觉出些疲累,正好又是传午膳的时候,便遣人去吩咐膳房免了午膳,褪去外裳去榻上小憩。 画月是个体贴的,看出楚璇累了,从箧柜里翻出一盒安神香丸,这是素瓷自淮西带来的,听说对静神清气有奇效,便给楚璇加进香鼎里。 白色烟雾顺着香鼎镂雕顶盒的缝隙里飘出来,香气中带着融融暖意,嗅进去,没多时便睡着了。 这香果真如画月所说,有静神清气之效,楚璇伴其而眠,不光睡得酣沉,还想起了许多被她遗漏的往事。 第21章 她想起从前自己睡在床榻外侧,因抗拒萧逸想离他远些,不小心挪过了掉下去,萧逸将她抱回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里侧。 她想起自己躲在长秋殿喝醉了,萧逸将她抱在怀里,那怀抱宽广且温暖,无比的舒服。 她想起那天晚上太后气急了要打她,是萧逸上前拦住,可那些巴掌都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她惊觉萧逸说的其实没错,自己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觉醒来,她只觉在杳然雾霭中躺了三四年之久,可坐起来看看更漏,不过才一个半时辰。 萧逸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拿着本书坐在床边看,一见她醒了,忙让人把煨在炉子上的粥端进来,训斥道:「谁准你随便免午膳的?你到底有数没有?你……」 他戛然住口,因他发现楚璇正泪眼莹莹地看着他,沉了沉气,放缓了语调道:「我不是想责怪你,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好了,不许哭啊,多大点事你就这样,把粥喝了我带你出宫玩去。」 殿内静若幽海,只有宫女呈上粥时瓷盅撞到木漆盘上的声响。 萧逸揽了袖子亲自接过,拿瓷勺舀起粥,放在唇边小心吹凉,才给楚璇送过去,温声哄道:「喝吧,这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楚璇痴惘地凝着他看了许久,抻头喝粥。 这样一勺一勺地喂,没多久瓷碗里就见了底,萧逸笑道:「你今日还挺听话的,好了,起来换衣裳吧,外面骤雪初歇,景色甚美,我带你出去看看那有烟火气的人间。」 楚璇却坐着没动,她握住萧逸的手,沉默了良久,如有万般情绪在胸膛里翻涌激荡,可愣是说不出来,最末,只能幽然叹了口气,道:「思弈,我觉得你真是挺亏的。」 萧逸挑了挑眉,满是讶异,这小美人又是怎么了? 「你是至尊,才学相貌皆为上品,若当初被你立为贵妃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子,那她肯定从一开始就对你死心塌地。不像我,平白累你蹉跎了三年。」 萧逸心里一下涌上许多猜测,拿不准楚璇为什么突然跟他这样说话。他在权力巅峰待得久了,心思迂回幽深,凡对于自己在意的事,只要露出一点不正常的苗头,便会忍不住翻来覆去揣度。 在楚璇眼中,他只是沉默了须臾,却不知这须臾间他脑中已转过许多猜想,直把他自己闹得忐忑不安起来,才反握住楚璇的手,看上去平静无澜地问:「为何这样说?」 楚璇对他内敛起的慌张浑然未觉,只垂下眉目,颇为忧郁道:「我想起了一些事……原来我真得会睡觉时掉下床,喝醉时胡言乱语,原来那天晚上太后要打我也是真的,你为了护着我才被她打……」 萧逸感觉一颗虚浮的心重重落回来,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就为这儿?」 楚璇凄凄地点头。 萧逸笑道:「我是你的小舅舅,又是你的夫君,宠着你让着你是应当的,至于旁人……我看不上旁人,我就看上你了,旁人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璇痴凝地望着他,直把萧逸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道:「快点起来,换身男装,我带你出宫,咱们玩一圈还能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 楚璇诧道:「为什么我要穿男装?」 萧逸往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因为你若穿女装总有人看你。」 精挑细选,萧逸择了一件灰青色的交领襕衫给楚璇,这是三个月前他命尚衣局专照着楚璇的尺寸做的,以胥朝进宫的素锦为料,只在衣襟和袍裾处稍加修饰,素样垂坠,无缕金衲珠,虽瞧上去不甚鲜亮华贵,但胜在料子柔软且质地好,穿着舒服。 楚璇穿惯了阔袖繁琐的宫装,乍一换上这样轻便的衣裳,穿着走街串巷,欢脱的像只不停扑通小翅膀的蝴蝶,好几回都是萧逸提溜着衣领把她从人群里揪出来,不然她还要去看花楼姑娘,去品醉仙佳酿。 这死丫头,穿着男装就忘了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那点酒量甚是感人了吗? 萧逸拽着她寻了个街边茶肆,上二楼临窗而坐,要了一壶毛尖,连瞪了楚璇好几眼,她勉强安分下来。 微服的禁军为保护萧逸的安全,已提前包下了茶肆,整个二楼空荡荡,唯有他们两人。 掠了眼楼下的如织游人,萧逸道:「我今日约了人来,你收收心,待会儿我有话要说。」 楚璇不满地嘟起嘴:「那你说要带我出来玩?」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疯!」 萧逸白了她一眼:「你穿男装也不像个男人,总有些猥琐男人盯着你看,你还一点没察觉专往人堆里凑,那些地方人挤人的,若是被占了便宜怎么办。」 楚璇被他训得低了头,嘴唇嗡嗡,宛若蝇呐。 萧逸抬起茶瓯抿了一口,清淡地瞥了她一眼:「话不出声,一律视作在偷偷骂我。」 第22章 楚璇猛地抬起头:「我怎么疯了?这是我们年轻人正常的玩法儿,你觉得我疯,那是因为你老了,你这个老男人!」 她噼哩叭啦倒豆子一样控诉完了,望着萧逸那平静无澜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一股凉风顺着脊背飕飕的刮。 萧逸抬起那双俊秀的凤眸,凉凉看向她:「再说一遍。」 楚璇颤栗,向后缩了缩身子,知道自己绝没有胆子再说一遍,便只当没听见,抱起茶瓯低眉顺眼地饮茶。 两人默了会儿,有老妪挂着货架上楼来叫卖桂花糖,楚璇一下被勾出馋虫,眼巴巴看向萧逸。 萧逸知道她想要的是自己这里的桂花糖,遗憾地摇摇头:「出宫时换了件衣裳,没带。」 楚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将视线投向卖桂花糖的老妪。 萧逸起身去给她买了一盒,巴掌大的彩釉木盒,里面盛了十几颗乳黄色的桂花糖,楚璇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秀眉微蹙,飞快地嚼碎咽下去,全然不似在宫里那细吮慢品的样子。 萧逸没忍住笑出了声,低头看看被她推开的桂花糖盒,抬起头时视线向着前方一凝,收敛了笑容,道:「我约的人来了。」 楚璇忙回头看去,倏然一惊,萧逸约的人竟然是……江淮! 多日不见,江淮依旧一派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模样,深蓝锦衫,封襟绣一株别致的墨兰,缓缓而来,宛如一幅风韵飘逸的丹青。 她惊愕地盯着江淮看了半天,直到萧逸沉下嗓子咳嗽了一声,才讪讪地把视线收回来。 江淮显然也没有料到萧逸会带着楚璇一块儿来,向他躬身施过礼,视线在楚璇身上凝了凝,才落座。 三人对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滞,自然用作寒暄的废话也不多,萧逸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你这些日子替梁王往礼部安插了两个人,虽不是要职,但是掌管太庙宗祭,你们想干什么啊?把心思又用在萧家的列祖列宗身上了?」 萧逸的话悠悠缓缓,语调轻扬,依楚璇听来,不像是动了怒来找江淮算账的。 江淮瞧上去很是镇定,平波无澜地看向萧逸:「豆_豆_网。若陛下觉得臣行为欠妥,那处置臣便是。若是为了这事特意微服至此,那臣真是要惶恐了。」 这话听上去恭敬,实则充满了挑衅。 楚璇像看热闹大戏一样,目光莹亮地看向萧逸,等着他更精彩的应对。 萧逸冷眸瞥了她一眼,道:「你回京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在朝中任职已有好几个月,偶尔也会听人提起徐慕吧,你就全信了梁王的说辞,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楚璇睁大了眼,满是惊讶,萧逸今天竟是来摊牌的吗? 江淮脸上的表情与她一般无二,惊愕瞠目许久,才满是讥诮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份了。」 萧逸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悠然道:「梁王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父亲当年是他派到朕身边的细作,被朕发现,指使常景害死了他?」 江淮神色冷硬:「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 本来在看戏的楚璇猛地抻出脑袋,刚想替萧逸辩解,却又被萧逸狠剜了一眼,她忿忿地又把脑袋缩回来。 「安郎。」萧逸放缓了语调,唤出江淮的表字,语气随意,像是在唤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 他道:「当年朕登基时才只有四岁,梁王叔拥兵围宫,是徐慕率禁军杀进了太极宫,是他亲手把朕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若他是梁王细作,若朕当真难容他,那么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人就不是朕,所有的事都会不同。」 他说到最后,竟将视线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聊有深意道:「有些人的境遇也会不同。」 楚璇心里一动,生出些微妙的感觉。 还未等她细想,耳边传来江淮疏离寡凉的声音:「当年的恩怨臣知之甚少,只有一件事臣知道,父亲死后,梁王力求严审,是陛下和侯恒苑将此事摁下。父亲死无全尸,您却连一个公审都不愿意给他,如今您说你们是忠臣贤君,情义甚笃,若您是臣,您会相信吗?」 萧逸道:「那是梁王叔把事情栽赃到了常景的身上,他们同为辅臣,若是眼睁睁看着梁王叔斗倒了常景,那么朕便会失去一个牵制梁王叔的人,为了大局,当年是不得已为之。」 江淮缄默下来,眼中冷光凌然,显然不信。 萧逸闭了闭眼,耐心道:「安郎,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该知道君子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信的事朕也不强迫你信,只是你如今身在朝堂,行事便利,可以去查,可以多听,凡是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不可能有人可以颠倒黑白一辈子。」 「只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最好不要贸然站队,保护好自己。还有……」他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厉冷冽:「你帮着梁王往礼部塞几个人事小,可要是你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做了损害社稷的事,就算你是徐慕的儿子,朕也不会留情。」 第23章 江淮面容紧绷,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沉默了片刻,起身要告辞。只是他揖礼过后却没走,怔怔地看着楚璇,唇边提起一抹邈远清淡的笑:「楚伯伯曾经告诉过我,他与我爹是结义兄弟,他们曾经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的。我先出生,他们约定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娶楚伯伯的女儿为妻。」 他凝睇着楚璇,眼底透出温润的光:「这是个秘密,我答应了楚伯伯谁也不说,包括梁王。」 语罢,他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璇愣怔了许久,回忆着他的话,只觉有一座深埋已久的冰山自水面缓缓露出真容,带着被尘封的真相。 她要再往深处挖,却觉手背一热,萧逸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别费脑子了,今天带你出来就是要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剑眉轻扬,看向天边似血灿烂的斜阳,道:「走吧,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马车一路疾驰,大约半个时辰才停,楚璇挑帘一看,竟是长安城门。 快到关门落钥的时辰,城门前人烟稀疏,因此显得那辆黑鬃锦蓬马车格外显眼。 楚晏正在城门前递送文牒,楚玥搀扶着云蘅郡主站在马车边等候,她们的大哥楚瑾在帮着小厮整理马嚼子。 楚璇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今天回南阳的。 望着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她眼睛发涩,想挑开帘子下去,却被萧逸握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朝着楚璇轻轻摇了摇头。 「附近有梁王的探子,能带你来看看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就在马车里看,帘子不要挑得太高,我跟你父亲说过了,他知道你会来。」 楚璇回过头去,见父亲已递交了文牒回到马车边,单手搀着自己的妻女上马车,身子却偏斜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 看到他们在的马车,游移的视线骤然停住。 因为隔得有些远,楚璇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能勉强看见他朝这边张望,夕阳在西,投落到地上颀长的身影,有鸿雁低飞而过,没入暮色红河里。 在这短短的遥隔对视里,楚璇终于明白了过去十八年都未曾能明白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远离亲人,心中暗藏孤寂凄凉,今日才知,父亲心中的凄凉未必会比她浅,甚至于他而言,还多了难以言说的愧疚。 尘光缓慢流逝,站在远处的父亲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她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但她直觉,父亲应该在对她笑,弯弯笑眼里应当含着泪花,因为他回头时躲避着周围的探子,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扬起一骑黄沙,楚璇坐回绣垫上,听萧逸道:「南阳就在宛州境内,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梁王无路可走,最终只能派你父亲去宛州替他征兵。」 楚璇泪眼迷离地看向他,因为心里早有了猜测,所以并无太多意外。 「宛州是梁王的巢穴本营,他经营数年的钱粮人脉大多安置在那里,他有心要在宛州征召操练亲兵,为他日后的谋反做准备。而为了帝位稳固,他派去宛州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璇儿,你以为开局是御史台抓住了你父亲的错漏,死命弹劾他,直至把他送进了诏狱,其实那只不过是我们谋划好的一场戏。」 「目的有三。其一楚晏只有失去官位成为白丁,才能成为梁王眼中不引人注意而又能做事的入宛人选;其二他一直是梁王府抵御外部风雨的一张盾牌,只有移开他这张盾牌,把大理寺卿交还给梁王的亲儿孙,才能挑动他们争夺内斗,让他们自内部而分裂;其三我指使老师和常景对付楚晏,可以消除梁王长久以来对他的怀疑。」 楚璇心里一动:「那我为了救父亲而给你下毒……」 萧逸微微一笑:「平心而论,萧鸢说的对。你这一招简直如神来之笔,妙极了。那时梁王按兵不动,一来是为了试探我,二来也是在试探你。若说我对付楚晏而使梁王对其消除了一小半的疑心,你这不要命的救父之举足让他消除剩下的大半。想骗过这老狐狸,唯有虚实结合,你是真不知道,所以不管他怎么试探你,从你这里也得不出真相。」 他摇摇头:「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做,着实被你给吓着了。还有……」萧逸略显怅惘:「我那时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发现,你果真是不怎么在意我的。」 楚璇抬眸看他,握住他的手,轻轻道:「那时我心里其实很怕,怕你真得会吃有毒的糕点,所以下在了榛子糕里,又准备了兔子。」 若不是这样,还没有那么容易被校事府查出来。 萧逸心情略好了些,将她拢入怀中,追忆道:「我四岁那年,父皇驾崩。梁王叔为阻止我顺利登基,派人围了太极宫,把我挡在了宫外。是你父亲探出康华门守卫薄弱,暗中递信给了徐慕,徐慕才抱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杀进宣室殿,把我送到了龙椅上。」 第24章 「也就是因为此,让梁王对你父亲产生了怀疑,他为了试探你父亲的忠心,提出要把刚出生的你接入王府亲自抚养。」 「璇儿,我那时才四岁,根本不知道,顺利登基的背后,有一个女孩的命运因我而彻底被改变。你总说我对你太好,可你不知道,比起我欠你的,我对你的好实在不值一提。」 楚璇在他的怀里仰头,浅瞳水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萧逸与她心有灵犀,无奈挑唇:「我曾经想过要告诉你真相的,可你自幼在梁王身边长大,被他教唆蛊惑得太深,对我敌意太深,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因楚晏之所以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实在是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 他喟叹道:「我不光亏欠了你,还亏欠了江淮,徐慕当年根本不是死在萧鸢的手里,也不是如外界所言死在落马道。」 「当年萧鸢命其手下假扮邵阳守军在落马道设伏,而你父亲当时也在邵阳,其实这阴谋已经被你父亲提前得知了。他知道后火速通知了徐慕,让他不要走落马道。」 楚璇的心跳不由加快,似乎眼前黄沙遍野,遮云蔽日,回到了那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 「可是徐慕不肯。他担心自己突然改道会引发梁王和萧鸢的怀疑,毕竟那时萧鸢计划缜密,知道的人很少。当年奇袭康华门已经让梁王对你父亲起了疑心,若是这一次再让他们察觉到计划被泄露,你父亲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萧逸眼中有浓重的伤悒沉落,声音亦如染了烟沙:「所以,徐慕决定要冒险带兵走一趟落马道。」 马车辘辘驶入东城,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耳边喧嚣渐息,马车里安静至极。 楚璇感觉到萧逸握住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是飘浮的:「他早有准备,落马道惊险奇峻,但徐慕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虽然看着无比艰险,但他还是顺利通过了落马道。」 楚璇禀息看着萧逸,见他微顿了顿,眼中漫过伤慨:「他活着走过了落马道,死在了离落马道五里外的丰邑台。」 「为什么?」楚璇轻声问:「他是在落马道受了伤吗?」 萧逸沉默片刻,道:「当年还是你父亲顺着山道一路找下去,在丰邑台找到了他的尸体,比传闻中的好一些,不是死无全尸,是被人一剑毙命。」 「剑?」楚璇诧异,在她听过的各个版本里,都是徐慕曾在落马道九死一生,就算事实是他侥幸逃了出去,那也可能是被落石砸伤,怎么可能是死于剑伤? 萧逸道:「后来楚晏查证过,萧鸢一直在落马道没有离开过,他为了向梁王邀功,在没有找到徐慕尸体的情形下,捡了些尸块回去,对外谎称徐慕死无全尸。」 楚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鸢自始至终都那么笃信父亲不是萧逸安插在梁王身边的细作,他经历过落马道那一战,心里认定了父亲若是细作,必定会提前向徐慕发出讯号,而徐慕也压根不会走那条道。 也这就是为什么徐慕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自涉险境,他是用命在换父亲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 她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无数次萧逸在面对她时总是欲言又止,怀难挣扎的模样。 他想对她坦诚以待,可是又不敢冒这个险,他害怕因为儿女情长而使父亲暴露,若是这样,那他的义兄就白死了。 楚璇紧抱住萧逸的胳膊,努力驱散那些使心发颤的浓烈情绪,顺着萧逸方才的思路,轻声道:「若是这样,那徐统领不是萧鸢杀的,杀他的另有其人,你可查出来了?」 萧逸缓缓摇头。 「那时梁王不在邵阳,而萧鸢设此局也是瞒着他的,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派人守在丰邑台等着截杀徐慕。我派校事府追查此事多年,几乎可以肯定徐慕的死跟梁王无关。而这也说明,我们的敌人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还有一个藏在暗处,藏在萧鸢的身后,甚至是藏在梁王的身后。」 这一次楚璇福至心灵,反应极快:「宛州。」 萧逸赞赏似得淡淡一笑:「聪明。梁王积蓄在宛州的财力物力已超出了正常该有的水准,我让楚晏入宛,不光是为了掌控他所招募起来的私军,更是为了更深地去探听梁王身后人的虚实。若这样一个人真得存在,那他很有可能在不停地为梁王府的版图扩张而提供钱粮,甚至一直在为梁王出谋划策。」 楚璇敛眉思索了一番,陡然想起萧鸢曾经说过的话:「萧鸢说……胥朝新登位的胥王与梁王私交甚好,是他为梁王招募私军提供钱粮。」 萧逸道:「我早就派人查过这个胥王秦怀仲,他在登位前曾是胥朝槐林南院一品军侯,血统纯正但实力不足,自登位以来胥朝的朝政便把持在丞相秦攸的手里,他自身尚且难保,不可能顾得上梁王。萧鸢跟你说是他,不是在胡扯就是连他也不知道这个背后人到底是谁。」 第25章 楚璇皱着眉思考良久,道:「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徐统领?既然他一直躲在梁王背后,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从暗处走出来?」 此问一落,马车骤然而停,楚璇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暮色四合,罩着琼台瑶阁,黛山芙蕖。 他们已经回宫了。 明明萧逸口口声声要带她出去玩,到头来却又给她灌了这么多沉重的秘密。又不知为何,楚璇消化了真相之后却不觉得沉重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她的夫君和父亲其实从来都是一个阵营的,这真是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 自从她与萧逸交心以来,就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萧逸把她爹捅死了,就是她爹把萧逸一巴掌拍死了,那滋味真是……谁经历谁知道。 「你爹可能真得想一巴掌把我拍死。」萧逸脱了外裳躺在绣榻上,歪头看向在妆台前梳头的楚璇,「四年前,我跟他说我想娶你,他当即就要上来跟我拼命,还说‘我给你卖命,你惦记我女儿!’,要不是老师拦着,还真不好说他会不会打我。」 楚璇噗嗤一声笑出来,刚刚描画过的远山眉峰轻轻翘起,与眼角的一点绯丽的胭脂相映,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萧逸懒散地翻了个身,朝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让我亲亲,亲完了我才能接着往后说,不然我这老男人记性不太好,想不起来许多。」 楚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萧逸自一出生就是出了名的神童,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他不是记性不好,是心眼太小,这茬还记着呢。 她放下梨花木梳,散着头发过去,被萧逸勾腰拢进了怀里,好一顿揉捏亲吻,才把气息全乱了的楚璇从怀里捞出来。 抚着她唇角化开的口脂,打趣道:「这几夜累着你了,本想今晚让你安生睡觉,可你娇喘成这样,分明是在勾引我。」 楚璇斜睨了他一眼,这人惯常无耻,最会得便宜卖乖。 萧逸观她眼角微挑,明明是清冷的神情,可胭脂晕染,杏腮桃眸,分明媚到了骨子里,勾得人心魂都好像飘了起来。 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上,让那柔软如绵的小手抚着心口跃跃的跳动,笑道:「好了,不调戏你了,接着说。」 「年前骊山行宫那场波折,楚晏要把你偷出来,是背着我。我后来查出是他在背后捣鬼,才对萧雁迟重拿轻放。不管怎么说,他对我是忠心的,可好像对我这个女婿总是不太满意。」 楚璇一脸嫌弃:「你城府这么深,心机这么重,还对自己的外甥女起色心,诚然咱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可你做到这份儿上,哪个当爹的能对你满意啊?别说我爹,就是我……」 她声音渐低,止住了后面的话。 楚璇从来没有对萧逸说过,在十四岁以前,其实她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小舅舅的,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男女情爱,只是对一个一直关照自己的长辈,天然生出的崇拜与依赖。 可这种喜欢到了她要被逼着退掉还算满意的婚事,被逼着进宫,在明知他和梁王两方都各怀心思,在意识到自己是个以色侍君的棋子时,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还有萧鸢对她做的恶心事在前。 那是她的舅舅,这也是她的舅舅,从经历了被人撕光寝衣摁在榻上之后,她对于这些事就变得敏感至极。 那时毫不知情的萧逸还偏偏要跑过来对她表达爱意,更是撞在了刀口上。 可想而知,她在初进宫时,对萧逸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若她是个在单纯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在那三年里或许会早一些发现,萧逸跟那个色|欲熏心的萧鸢是不一样的。 可她偏偏是楚璇,是自小看惯了人情冷暖,世间炎凉的楚璇,心扉外裹着一层冰冷的硬壳,想要敞开,何其之艰难。 不过所幸,到底是敞开了,虽然晚了点。 萧逸低头看看窝在他怀里偷笑的楚璇,知在她心里好些事都过去了,便放下心,挠了挠她的头顶,道:「你是不是把我跟萧鸢那个王八蛋联想在了一起?我跟你说,从一知道那档子让人窝火的事,我就猜到了。」他不禁瘪了嘴,满是憋屈道:「我才知道,这些年我可真是冤得慌。」 楚璇眸若澄江水,粼粼看向他。 那一点刚生出来的憋屈瞬时消散。 萧逸又乐滋滋地将她搂进怀里,结束这个话题,开始讨论萧庭寒。 楚璇把自己的应对跟萧逸说了,萧逸恍然一惊,因她的应对竟跟自己所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不谋而合。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坐起身,郑重地看着楚璇,问:「璇儿,你想不想念点书?」 楚璇一诧,道:「我在梁王府的时候念过书,《诗经》、《国史》、《曲韵》……」 她虽然不受重视,可到底是王府里养大的贵女,明面上的排场不会落下她,梁王最好面子,女孙辈都是能吟诗作对的,随便挑出哪一个都不会失了风雅。 第26章 萧逸却嗤道:「世家里教导女子读书,不过是流于表面,侑酒助兴是够,若要真拿出来用那都是花拳绣腿胭脂枪。」 楚璇盘腿坐在绣榻上,静静看着萧逸,半天才道:「你这是在嫌我读书少吗?我告诉你,我是想多读些书的,可是请到王府后院里的夫子只肯教这么多,他说够用了。」 「我还想过让三舅舅教我,可他到底不是我的亲舅舅,瓜田李下,闲言碎语,我不能总往他跟前凑。」 萧逸听出这话里的委屈和嗔责,忙握住她的手,苦笑道:「你别多心,我是觉得你有个好脑子,是个可塑之才,只是自小无人用心教导你,枉费了这天生的奇智。我呢近来还不算忙,所以想当你这小丫头的老师,好好教教你。」 楚璇眼里放出精光。 萧逸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霍得从榻上起身,到床边的檀木箱里一阵翻腾,他跟楚璇好时,几乎夜夜宿在长秋殿,因而素有几本经常看的书他是干脆放在长秋殿了。 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 他挑拣了一遍,挑出两本:《论语》、《中庸》。 赶在楚璇要发表意见之前,他抢先道:「我知道你肯定看过,但这两本书凝集先人智慧,非是浅尝消遣之籍,即便我从小对它们倒背如流,可经历的事多了,每每重新翻看,总会有不同的感悟。」 「你先读一遍,以后每天晚上用完了晚膳我再给你点拨点拨……过一个月我们再上《太平御览》和《北堂书钞》。」 楚璇像捧宝贝一样把书接过来,择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榻上一页一页翻看。 她看书,萧逸就找了折子出来看。 大约看了一个时辰,高显仁进来送刚出锅的雪花糕,两人都放下各自手里的东西,就着茶吃起来。 吃了一阵,萧逸又上来些心事:「我有些担心江淮。」 楚璇捏雪花糕的手颤了颤,抖落了些糖霜在书上,她对书正是爱惜的时候,忙把书册立起来把糖霜扑落干净。 这空荡儿萧逸还在说:「这小子是圣贤书读傻了,这么长时间竟还没看出来梁王是黑是白,偏偏他这个傻样,好些事还不能告诉他,能告诉他的差不多今天都说了,眼瞧着他是不信。「 「我倒不怕他对付我,就怕他在梁王的蛊惑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毕竟是义兄唯一的儿子,我还想着将来能好好栽培他,若是误入了歧途可怎么好?」 楚璇抱着书想了想,觉得萧逸在杞人忧天。 她心中无比笃定,江淮不会误入歧途的。他是个至仁至义的人,从他的身上隐约可以看见当年那热血忠臣徐慕的影子,他们是一样的人,就算曾经站在歧途的边缘,迟早也会回归正途。 可这些话她说又不太合适,琢磨了琢磨,随口道:「没事,等他和楚玥成了亲,让我爹看着他。」 此话一出,萧逸又有些别扭了。 「楚玥也是个问题。当年义兄生前和你父亲定下了婚约,两人要结儿女亲家。如今斯人已逝,诺却重逾泰山,不管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还是告慰亡灵,这门婚事能成都是最好的。」 「当年他要娶你,我虽心里不是滋味,但瞧着你们还是比较般配的。如今换成楚玥,我是怎么看怎么闹心,你说你爹就不能抽空教教他这女儿如何做人吗?」 楚璇闷头想了半天,摇头:「没用,我娘疼楚玥疼得紧,我爹伸不进去手。」 萧逸叹了口气,思来想去,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人家爹都伸不进去手,他更是连手都伸不得。 所幸楚玥已经跟随父母回了南阳,暂且不会与江淮成婚,就算闹心也不是眼跟前的闹心,可以先放一放。 坊间关于楚璇和江淮的流言已渐渐平息,只是被这么一闹,萧逸本来早已计划好的立后大计又得往后推延。 梁王那边近来忙着查萧鸢被杀一案,查来查去,查到了侯恒苑的身上。 原来萧鸢被杀的那夜,侯恒苑也曾造访安平乐坊。 侯老尚书年逾六旬,为人正派,自然不会是乐坊里的常客。大理寺把他请去询问,他也只道是与儒林好友相约在此,对酌了几杯,根本没见着云麾将军。 大理寺寻不出旁的证据,且萧鸢身形魁梧,又有不凡的武艺在身,根本不可能被一个六旬书生杀害。 线索只能断在这里,大理寺又客客气气地把侯恒苑送出来。 这其实是萧逸放出来的迷雾。 他在派人杀萧鸢之前,曾思来想去,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固然是好,可是缜密了,也不一定能消除梁王对他的怀疑。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皇帝陛下手中的校事府,还有谁有本事能毫无痕迹地送云麾将军见阎王? 毕竟这事牵扯着楚璇和萧鸢之间的旧官司,若是让梁王顺藤摸瓜揪出来,对楚璇不是好事,对那好容易获得信任去了宛州的楚晏也不是好事。 第27章 所以他放出来侯恒苑这个迷雾。 梁王该相信,凭萧逸的城府,若真是他动的手,那他最信任倚重的老师就不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个乐坊。 可侯恒苑又是绝对清白的,因为根本不是他动的手,所以任何在他身上的摸查都是枉然。 实则虚矣,虚则实矣,且让梁王查去吧,他在这案子上放的心思越多,对宛州的关注就会越少。 这事一放,楚璇的功课堪称进步神速。 萧逸果然没有看错她,这小丫头是玲珑心思水晶肝,一点即通,短短月余,已能同他讲经论典,虽然偶有差错浅薄之处,但境界与才思同过去相比确不能同日而语。 他脑子里隐隐有个念头,自觉有些大胆,翻来覆去想过,还是决定把楚璇带进宣室殿,在御案后置了架墨色厚绸面屏风,有要臣奏事时就先让楚璇躲在屏风后听着。 前面几天都很顺利,虽然楚璇最初对大周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有些顾忌,但到后来还能跟萧逸讨论一下朝政。 可今天,安静许久的侯恒苑要来奏事了。 楚璇知道这老尚书不待见自己,想走,被萧逸一把拉了回来。 他幽秘笑道:「我看他八成是为了母后的事而来,我近日与祈康殿疏远,他大概看不下去了。这事一搬出来,不出意外就会牵扯到你,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位老师在我面前都是怎么说你的?」 楚璇被他说得动了心,半推半就地又回了屏风后。 「陛下,孝乃百善之首,太后虽不是您的生母,但好歹养育您二十二年,您是帝王,德性乃天下表率,这样薄待养母,时日久了是会惹天下人非议的。」 楚璇在屏风后听着,心道萧逸可真是只老狐狸,把他老师摸得透透的。 屏风前的萧逸长久沉默着,没接话。 侯恒苑见他一副油米不进的样儿,不禁加重了语气:「天子有内宠这原不是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可这宠妃若是心术不正,专门挑拨陛下与太后不和,那就是狐媚惑主,该撵出宫去!」 楚璇在屏风后啃着指头,心道:你才心术不正!你全家都心术不正! 她就纳了闷了,她从前不知道,可如今知道了,她爹是皇帝安插在奸王身边的眼线,且功勋卓著,这些事作为首辅的侯恒苑一清二楚。 且萧逸跟她说过,父亲是先帝在时替他安排下的,当年就是侯恒苑从应试举子里把她爹物色挑选出来的。 他明知道她不是奸臣的女儿,怎么能这么针对她! 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越想越气,没注意有一团毛茸茸钻到了她的脚边,那是胥朝进贡来的哈皮狗——据说是胥朝丞相秦攸的千金秦莺莺亲自挑选送给萧逸的。 秦莺莺五年前曾随父兄来过大周,但楚璇没见过,据人说是个灵气逼人的大美人,而且好像……对萧逸还有些意思。奈何当时胥朝内乱,她不得不随父兄回国。 此一别,便是五年。 楚璇刚刚偷看了萧逸藏起来的奏疏,胥朝会在下个月派使团入长安,而且!这位秦莺莺姑娘正在使团之列。 楚璇就憋着气,心道那常冰绡到如今还经常出入祈康殿,还没料理明白呢,又来一个,难怪萧逸近来总是鬼鬼祟祟,原来是怕被她先知道了。 在侯恒苑来之前,她正打算要跟萧逸算账呢,谁知被这老尚书打断了。 没事,楚璇打定主意,这账铁定要算,人铁定要审,哪怕他白天再忙,晚上总有闲下来的时候。 因这些缘由,楚璇对这哈皮狗总提不起喜爱,也没察觉它竟静悄悄爬到了她的脚边。 这哈皮狗长得又憨又傻,正吊着一双三角眼颇为忧郁地看楚璇,见楚璇许久没注意到它,忧郁渐转成了气恼,亮出白牙和蓝舌,咬住了她的脚趾。 「啊!」 被惊吓到的楚璇低呼了一声,立即反应过来,忙捂住自己的嘴。 殿里一时悄寂无声。 侯恒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瞧着忍俊不禁、苦苦憋笑的萧逸,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缄默良久,他决定给彼此留一些体面,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臣以为,陛下应当孝顺太后,晨昏定省,楚贵妃更是应当勤去伺候着,这都是应当应分的,陛下之责,应对后宫多加管束,而不是让后宫牵着鼻子走。」 侯恒苑结束了他的规劝之言,紧紧盯着憋笑憋得脸涨红的萧逸,终于忍无可忍,满是怒气又夹杂着些微委屈地吼道:「陛下,你怎么能这样!你让那妖女出来!」 萧逸以手遮唇,连笑了几声,伸手向后敲了敲屏风的雕花木棱,板起脸一本正经道:「璇儿,没听见老师的话吗?出来!」 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楚璇揽着臂纱,趔趄着小步踱出来,硬着头皮迎上侯恒苑那张吊丧脸,轻轻道了声「侯尚书」。 第28章 侯恒苑额前的青筋凸起,怒瞪了楚璇半天,终于还是把矛头对准萧逸,他大义凛然地看向天子,蓄足了中气,刚要说话,被萧逸开口打断。 「朕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萧逸和煦笑道:「她没有干政,朕就是让她在屏风后听一听,听总不碍事吧。」 侯恒苑胸前的褚色官袍绣襟阵阵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喷涌欲出的怒气,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和好脾气,缓声道:「殿前议事,来的都是朝中重臣,议的都是社稷要事,事关大周根基,怎能让女子随意窥得天机?」 「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妃嫔的位置在后宫,不管获得的天子殊宠再多,都得切记不能逾越了本分。」 最后一句话是对楚璇说的。 楚璇盯着侯恒苑那张大公无私、生硬如铁的脸,不禁生出来些幽愤,但顾念他年事高,辈分长,又是萧逸的老师,不好太造次无礼,便把嗓子眼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萧逸旁观在侧,却看出来她有话要说,勾唇一笑,不嫌事大地道:「璇儿,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楚璇看看萧逸,又看看侯恒苑,颇为含蓄内敛地摇摇头。 侯恒苑瞧她这副样子,反倒上来气,沉声道:「贵妃娘娘有话请说,有教训也请说,臣也不是没听过难听话,只要言之有理,臣定坦然受之。」 楚璇缩在袖子里的手紧攥成拳,心道这老家伙怎么如此迂腐刚硬,偏偏还将自己摆在了看似一尘不染的道德之峰上,以先人之姿睥睨他们这些愚蠢且顽劣的芸芸众生,好像只有他才是护国卫道的忠臣孤老,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她严重怀疑,这老头把自己当成了拼死直谏的比干,而她就是那不要脸、残害忠良的狐狸精。 这说好听点是刚直不阿,难听点简直就是在犯癔症。 她有那心思,有那功夫,去害他干什么?还不如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如何媚上惑主来得实在。 深吸了口气,楚璇微微一笑,柔声道:「您是陛下的老师,您说什么都对,包括您刚才说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嫔妃的位置在后宫,朝臣的位置在前朝。」 侯恒苑依旧脊背挺直的站着,一脸的坦荡无私,却不知为何,看着楚璇那双蕴满灵光的艳眸,突生出些不安。 只见她抬手扶了扶鬓侧的赤金鸢尾钗,不经意间,透出懒散又略带几分妖娆的风韵,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朝堂,不能向朝堂伸手,可……您的位置也不在后宫啊。」 侯恒苑被这么轻软软的一噎,当即就上不来话了,吹胡子翘髭地瞪着她,瞪了她一会儿,转头改瞪萧逸。 萧逸正一脸春光温柔地凝睇着楚璇,眸光里满是宠溺,触到他老师满是控诉的眼神,勉强把过分上扬的唇角收回来些许,一本正经道:「璇儿,不能乱说话。侯尚书是朕的老师,老师怎么会有错呢?」 他瞟了眼神色缓和些的侯恒苑,慢悠悠道:「就算他真有错,那也不能说出来。他年事已高,咱得给他留点颜面。」 侯恒苑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一手教大的皇帝陛下,在无声的注视下,突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晕,还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且艰难,一阵晕眩,只觉殿中的雕梁画壁陡然翻转,一片黑幕兜头落下,他阖上眼睛歪倒在地。 楚璇:…… 萧逸:…… 两人呆愣了瞬间,楚璇忙扬声让外面叫御医,萧逸则快手快脚地把侯恒苑扶到榻上。 御医诊了半天脉,汤药灌进去许多,只说是怒极攻心,没什么大碍。 侯恒苑很快就醒了,醒来看都没看萧逸和楚璇一眼,挣扎着从榻上滚下来,脚步发着虚就踉跄往外奔,头都没回。 御医退下了,侯恒苑走了,近前侍奉的宫女内侍全都散了。 殿内重归于寂,分外悄静。 萧逸和楚璇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缄然良久,楚璇抬手撩了撩鬓边的碎发,轻咳了一声,道:「我就说我别在这儿吧,看把老尚书气的,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萧逸道:「我让你在这儿听,我也没让你拿话堵他啊。」 楚璇埋怨道:「你是没有,可你一直一脸赞赏地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鼓舞,我被你这么看着,我就有了底气,壮了胆子,没能忍气吞声,一股脑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她顿了顿,抚住胸口,很是回味地想了想方才的场景,轻绽笑靥,美滋滋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可以直面旁人的偏见与污蔑,能勇敢地为自己说话。从前遇到这种情形,我习惯了要瞻前顾后,犹豫难决,最后还得逼着自己把委屈生吞下去。」 第29章 萧逸目光柔和,满是纵容地看着她,笑说:「从今往后你这习惯就要改了。因你与过去已不同,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了,你可以行事欠妥,可以没规没矩,但唯独不必要再去忍气吞声。我向你保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我的璇儿一点身娇体贵,美貌倾城,天生就是该一点委屈不能受的。」 楚璇只觉心里暖融融的,跳进萧逸的怀里,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痴痴眷眷地仰头凝望着他:「思弈,你真好……」她秀致的唇角绽开如花般的笑,娇滴滴道:「你要是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那你就更好了。」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方黄锦封奏疏。 萧逸接过来展开扫了眼,当即颓然道:「我都藏那么严实了,还能被你翻出来,你是属老鼠的吗?」 楚璇踮起脚,飞起兰花指,轻揪住萧逸的衣领,露出四颗白皙小巧的贝齿,霍霍磨着看向他,笑得娇俏,笑得天真:「他们都说那个秦莺莺出身胥朝皇族,是丞相秦攸的爱女,不仅血统高贵,人长得也漂亮,而且……他们都说跟陛下特别般配。」 萧逸静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问:「‘他们都说’中的这个‘他们’是谁?」 话音刚落,高显仁正端了两瓯热茶进来,乍听到萧逸这样问,他手劲一软,险些把漆盘扔了,那茶瓯在盘上‘咣当咣当’响,成功吸引了萧逸的目光。 高显仁深深躬下身,把茶瓯搁桌上,紧盯着地快步退出去。 萧逸暗咬了咬牙,心道这老东西是不是想死了…… 楚璇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偏斜的身子揪回来,与他双目相对,忽略掉他的问题,接着笑问:「胥朝使团什么时候来啊?你和秦莺莺有没有私下里通过信?信里都说什么了?她为什么要送你哈皮狗啊?你又怎么肯让这哈皮狗在前殿乱晃悠,是不是爱屋及乌?」 她连抛出好几个质问,偏偏笑容可掬,音色柔软,就跟在和他谈情说爱一样。 萧逸望着她明艳动人的脸庞,只觉有股凉风迎面吹到头顶,不自觉打了个战栗。 他抬手指天:「我发誓,我跟秦莺莺绝对是清白的,等你见到她你就明白了,我怎么可能跟她不清白?简直是笑话。」 他说得笃定,却让楚璇对这位素昧蒙面的秦莺莺生起了大大的好奇心。 长安的四月,正是紫藤花开的好时节,御苑里的游廊上攀着成片繁茂如织的紫藤,参差垂落在雕栏上,迎着朝霞,开得正灿烂。 胥朝使团依国书之约而进京,由鸿胪寺接待,安顿在京中别馆。 这是胥王秦怀仲登位后第一次派使团入京参拜大周皇帝,因此双方都十分重视,萧逸更是列开大阵仗,派礼官到城门外迎接胥朝使团。 使团之首是胥朝官拜文林郎的孟昭,他年逾四旬,是丞相秦攸的心腹,其余随行之人无外乎文臣武将,但众多儿郎中有一位女子,就是那颇为传奇的秦莺莺。 楚璇曾在书里见过,胥朝女子相较大周来说,地位很是高贵,时常有公主摄政的情形出行,大约四十年前就出现过一位颇为传奇的公主别夏…… 但胥朝内部素有成规,女子是不能在朝为官的,供于女子可挑拣的职位依旧在后宫,这就奇怪了,秦莺莺一介女流,是如何混进胥朝使团的? 这事萧逸倒是痛快给了楚璇解答。 胥朝除摆在明面上的属僚衙门外,还有一个隐在暗处的机构——宗府。 听名字倒像是大周专管犯了事的宗室子弟的宗正府,但萧逸说,这完全是两回事。 宗府掌胥朝除国库以外的所有钱粮,只有重臣和皇族才知道它的存在,且每任宗府的主人都是女子,而秦莺莺就是这一任宗府主人。 楚璇沉眉思索了许久,倏然眼睛一亮:「掌胥朝钱粮的宗府……梁王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粮?」 萧逸淡淡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满是赞赏:「真聪明,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秦莺莺来长安了吧。」 楚璇静默片刻,歪头看向他:「你一定要让秦莺莺来?她不是自己来的,是你邀来的,你们果然私下里通过信!」 萧逸:…… 女人太聪明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因无意一句话漏出来的破绽,萧逸哄了楚璇半天,待她终于稍稍消了气,萧逸便紧赶着时辰去琼华殿赴宴。 胥朝使团今天到,萧逸在琼华殿设宴为他们洗尘。 楚璇自个儿在长秋殿翻看萧逸新给她找出来的《太平御览》,却总是心不在焉,应付了一晚上,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丝竹声自琼华殿飘过来,搅得楚璇心绪难安。待这丝竹声停了,却迟迟不见萧逸过来,楚璇的心更加难安。 她犹豫挣扎了许久,终于合上书,乘辇去了宣室殿。 第30章 萧逸没回来,小黄门将她让进去,偌大的殿里只有一狗一人。 一个身形高挑,容颜艳丽的女子抱着哈皮狗,给它挠着痒痒,一边挠一边念叨:「小花啊,你怎么瘦了?萧逸果然是个没心的,肯定没有照顾好你。」 楚璇握着珊瑚珠帘的手微微一滞,带的珠帘相撞,发出清越细碎的响声。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歪头看过来。 两人对视,都怔住了。 楚璇发怔,是因为她发现这女子的容貌并不是寻常的艳丽,五官深邃突出,轮廓分明,胭脂用色很是秾艳,她在打量过程中甚至还琢磨了一下,若非这浓妆艳抹,掩盖了本来姿色,大约会比看到的更加出众。 果然不愧是美名在外的胥朝佳人。 那女子也在盯着楚璇打量,打量了半天,放下小花,扭着腰胯仪态婀娜地走过来,拂开珠帘,含笑看着楚璇,目中满是惊艳,滋滋叹道:「哎呀呀,瞧瞧这小模样长的,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萧逸那混蛋果然艳福不浅。」 楚璇:…… 这胥朝佳人的风格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那女子却越发热情似火,甚至不甘于言语的赞叹,伸出手指勾向楚璇的脸颊:「瞧瞧这小脸,嫩的跟水豆腐似的,瞧瞧这眼睛,跟长了钩会勾人似得……」 楚璇向后一退,避开她的手指,眨巴着眼睛,静静看着她。 那女子愣了愣,立即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地道:「哦,忘了说我是谁了,我是秦莺莺,你大概听过我的名字。」她伸出纤纤玉手,抚了抚楚璇端在襟前的手背,笑道:「外面人可能都说我和萧逸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告诉你,那纯属是放屁,萧逸就算修到下辈子也配不上我。」 楚璇:…… 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好像今天晚上不该来这里…… 秦莺莺见她久久不语,微敛了笑意,满是探究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你是个哑巴?不对啊,没听说过楚贵妃是哑巴……」她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凝眸问她:「你是楚贵妃吧?」 楚璇:…… 敢情被调戏了半天,对方还不知道她是谁。 她在心里酝酿了一番,琢磨了一番,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得体又不会尴尬,秦莺莺却错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否认,眼睛亮了亮,充满期待:「你不是楚贵妃?那你就不是萧逸的女人……你跟我回胥朝吧。」 楚璇:…… 事情的发展也太诡异了吧,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秦莺莺上前一步,手游移在楚璇的手边,似乎想要拉她的手,又生怕唐突了美人,便隔着半寸,羞答答地一笑:「你别怕,萧逸那混蛋有事求我呢,只要你不是楚贵妃,我向他开口,他定会答应的。」 殿门被推开,涌进来一阵带着浓郁花香的春风。 萧逸快步而入,翻着白眼瞥了一下秦莺莺,冷声道:「不巧,她就是楚贵妃。」说着,把楚璇拉进他的怀里,离秦莺莺远远的。 秦莺莺眼中的神采飞快的寂落黯淡下来,犹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没。 她像是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满渴求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楚璇。 萧逸只当没看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说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宫回别馆,所以长话短说,说重点。」 秦莺莺不甘心地望着楚璇扭捏了一阵,郁郁地踱到萧逸对面坐下。 「我查了宗府记录,这近二十年里共有百余条说不清楚的账目,都是往外提钱粮,我粗略核对了一下,跟你给我的数目基本吻合,几乎可以肯定,梁王手里多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钱粮就是出自胥朝宗府。」 萧逸抬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对于宗府的运作才摸清。我只敢保证,在我的掌控下,不会有人能从宗府里提出钱粮。」 萧逸默了默,道:「不要这样,你应该糊涂一些,手劲放松些。」 秦莺莺思忖片刻,道:「你是说引蛇出洞?」 萧逸摇头:「都二十年了,对方几乎没有露出马脚,这说明隐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来的也只是小虾小蟹,不会是大蛇。我的意思是,从前他们都能从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如今换你来执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来,恐怕他们不会容你。」 秦莺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会杀我?」 萧逸面容严凛,点头。 气氛一下沉滞下来,再无人说话。 楚璇给他们两人斟了茶,萧逸飘移的视线便随着她的动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边,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还有,我让你查的别夏公主。」 秦莺莺道:「四十五年前摄政公主别夏与老胥王的一战落败,率残部逃到了大周,从此便失去了音讯。五年前,我父亲派出的人查到别夏的踪迹,得知她早已去世。虽然她死了,但我怀疑别夏在离开胥朝时曾为日后的复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线,他们之所以会从宗府予取予夺,可能就是别夏公主留下的眼线在出力。」 第31章 萧逸抬头:「可能?」 秦莺莺苦涩道:「对,可能。这些人就像是深海里冒头的惊兽,我一抓就飞快沉入海底,自杀的自杀,消失的消失,全然无从查起。不过……」她话音一转,目中聚敛起凌锐的精光:「反应这么快,也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不再是别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联络到他们,把他们收归麾下,为其效力。这个人可能是别夏的旧部,也可能是别夏的子女。」 萧逸问:「旧部还是子女?」 秦莺莺略加思忖,干脆道:「子女。若是和别夏没有血缘关系的旧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收复她留下的遗臣,至少会闹出点动静。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旧主血脉,众望所归。」 「旧主血脉,众望所归。」萧逸反复吟念……他歪头看了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了。」 秦莺莺干脆起身,又缠黏地看了眼楚璇,长叹一口气,扭着腰胯仪态万方地出了殿门。 等殿门关上,楚璇才拉扯了下萧逸的袍角,轻轻道:「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个姑娘家啊,怎么还来摸我的手……」 萧逸本在沉思,闻言一下警醒了过来,凝目看向楚璇:「你说什么?她摸你手?」 楚璇不好意思地点头。 「她还摸你哪儿了?」萧逸边问,边往御案底下去摸他的剑。 吓得楚璇忙摇头:「没了,没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没什么。」 萧逸压根没听进去,摸出剑,望了眼殿外的沉酽夜色,嘱咐楚璇别出殿门,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楚璇如何能在殿里安心待得住? 她忙跑到轩窗前,见萧逸顺着丹墀快步拾阶而下,殿前禁军齐刷刷跟上,被他甩手挥退了。 夜色沉酽,烛光若散珠落在幽深静谧的宫闱里,周遭皆静悄悄的,唯有鸟雀凭枝嘤啾。 蓦地,一声惨叫响在黑夜里,如巨石遽然坠落寒潭,击碎了无波无漪的平静水面,直沉潭底,沉得人心尖发颤。 只是这声惨叫极短促,如昙花一现般的响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附近栖枝鸟雀被惊得扑通着翅膀四散飞开,枝桠乱颤,花叶坠落,扑簌簌掉在地上,掀起一片惊尘。 宣室殿前的禁卫们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依照他们的经验,这种动静肯定是叫了一声之后就被堵住嘴摁在角落里了,且根据那声音的凄烈程度,恐怕被打得不轻。 皇帝陛下是拿着剑出去的,怕是要出人命了吧…… 楚璇在殿内也听得心惊胆颤,这秦莺莺可是胥朝使臣啊!萧逸不会这么不知道轻重吧。 她在窗前徘徊,心焦难耐,正想出去看看究竟,殿门被推开,萧逸回来了。 楚璇怔怔了片刻,忙上前去检查他的剑。 剑身银白,暗缕飞龙跃祥云的纹饰,干干净净,半滴血渍都没有。 楚璇长舒了口气,把剑插回剑鞘,却发现鞘尖烂了…… 萧逸一脸平淡地把剑拿过来,放在置剑架上,道:「以后不许让她靠近你,凡离你半丈内,你就打她脸。」 「啊?」楚璇有些发懵:「好歹是个姑娘家,打人家脸不好吧。」 萧逸反手脱了外裳,眼皮都没抬:「她这人,就从来没要过脸。」 楚璇:…… 秦莺莺和萧逸的关系好像跟她想得有点不太一样。 夜间的事不过是短暂的一部插曲,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影响大周和胥朝的关系。因第二日,鸿胪寺卿呈上要为外宾采办的清单,萧逸只略扫了一眼,就照单全批了。 这其中还包括秦莺莺要求的四名美貌中原女子。 晌午后萧逸又在琼华殿设了宴,取了宫中深窖藏的陈酿,那边流觞曲水刚铺展开,前方的奏报到了。 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亲率一千骑兵偷袭大周的韶关边境,烧杀劫掠,抢空了粮仓晏马台,萧逸震怒,急召文武群臣在宣室殿议事。 突厥如此挑衅,这一仗铁定是免不了的。 但如何打,派什么人打,朝中却是有分歧的。 梁王主张,边境不安,实乃韶关守将宇文雄戍边不力,应当将他召回问罪查办,再派宛洛守军前去退敌。 而以侯恒苑为首的文官则主张,宇文雄所部只有五万人,且分散在韶关的各处卡点,粮草物资皆短缺,此次是阿史那可汗亲率突厥所部来袭,来的必定是精锐之师,又是偷袭,宇文雄没挡住也是情理之中。 且阿史那思摩只侵扰了韶关边境的百姓,宇文雄并没有让他打进韶关,实是功过相抵,没有追究他的道理。 当前之计,不如派兵增援宇文雄,给他增拨粮草兵刃,让他全力抗敌。 第32章 梁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儿,在朝堂上捋着胡须冷笑:「侯尚书可真是宅心仁厚,一个吃了败仗的将领,不光不问罪,还要给他增派粮草援军,这样宣扬开,武将皆效仿之,那以后还有谁能卖力打仗?反正不卖力,也没什么损失。以后只管该丢关隘的丢关隘,丢城池的丢城池,反正大周疆土辽阔,一时半会儿也丢不尽。」 这是典型的在强词夺理。 梁王不光任人唯亲,连往军中调拨粮草兵刃都是一律按照与他的亲疏远近来安排。宛洛守军驻扎于京郊休养,近一年未涉战事,铠甲刀枪却给的最好。而对在韶关敌侧苦寒之地驻扎的宇文雄所部,别说铠甲刀枪,就连最紧要的粮草都被克扣的所剩无几,士兵忍着饥饿打仗,能打到这份儿上已是难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侯恒苑严辞指责了梁王,把他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梁王自然不认,当即就反驳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在大殿前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萧逸发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眉目沉凝,看向梁王,道:「若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梁王叔可有胜算?」 梁王略加思忖,说:「臣有把握,三个月内必定重挫突厥王庭。」 萧逸道:「好,那便疾速整军,拔营前往韶关。朕任命萧庭寒为主帅,宇文雄为副将,共同御敌,左右监军暂由凤阁拟定人选。」 凤阁也在梁王的掌控中,这就等于全由他来定夺了,他自然无异议。 楚璇在宣室殿里给萧逸整理御案,韶关战事一起,奏疏雪片般的送到御前,她给分好类,又往茶瓯里添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忽听殿外有说话声,忙躲到墨绸屏风后。 「陛下,若是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那宇文雄就会倍受钳制,韶关守军免不了会受欺压薄待,而梁王会借战事之由狮子大开口,钱粮兵刃他要多少咱们就得给多少,不然若是战败了,他又有话说了……」 萧逸刚要弯身坐下,忽见手边放着一杯热茶,白烟从琥珀色的茶汤里飘转而出,带着微苦的香气。 他回身看了眼屏风,紧绷沉冷的面容慢慢回暖,冲侯恒苑温和道:「战事在前,若是继续争执下去,只会丧失抵御外敌的先机。朕跟梁王不一样,他可以为了私心而罔顾大局,朕不行,朕必须要把社稷摆在第一位,不能因为君臣相争而将大周疆土拱手让与外夷。」 侯恒苑满面的怒色渐渐散去,平静下来,几分惶愧几分赞赏地看着萧逸道:「陛下说得对,是臣浅薄了。」 萧逸清淡地摇头:「老师言重了。您可给宇文雄密信一封,让他严密观查突厥王庭的动向,特别是阿史那思摩的动向,拟一个应敌方略出来。」 侯恒苑诧道:「可您刚封宇文雄为副将,哪里轮得到他来拟定应敌方略?」 萧逸冷笑:「老师真的以为萧庭寒能当得起主帅?他这么个靠祖荫一步登天的纨绔,终日声色犬马,连沉一点的剑都抬不起来,等上了战场,突厥人可不管他是不是梁王的孙子,两军交战,成败生死皆在一念之间,还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吗?」 侯恒苑沉吟片刻,恍然抬头:「那不能让他去。他自己的性命事小,若累的全军覆没事大。宛洛守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不能因为他们效忠于梁王,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萧逸道:「所以,大敌当前,大军出征在即,老师的手就放宽些吧,对萧庭寒客气些,军需调度、官令政行……凡事都由着他,不要约束。他年轻气盛,身边不乏恭维追捧之音,这么纵着他,让他得意忘形,不怕他不犯错。」 若是犯了错,就有名目可以卸下他的主帅。 侯恒苑深觉有理,忙应下,揖礼告退,转身回了尚书台。 他一走,楚璇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她凝着萧逸额间皱起的数道纹络,轻声问:「是要打仗了吗?」 萧逸点头,温声道:「不要怕,打不到长安。」 楚璇蛾眉长敛,忧心道:「可我刚才听你们说话,外公又难为你,算计你了……」 萧逸面容平和,唇角噙起淡而化风的笑:「放心吧,他算计不过我。」 他将楚璇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抚着她垂在襟前的秀发,道:「不是说我比他智谋深,而是他这个人私心太重,私心重则损智,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璇儿,其实我从前也害怕过,怕自己斗不过梁王叔,怕自己保不住父皇留给我的江山,可是今天在朝堂上,大敌当前,看着梁王还是那么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我反倒轻松了。那一刻我便认定,他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经他这么一说,不管含了几分道理,确让楚璇安心下来。她搂住萧逸的脖子,靠近他,轻声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话音刚落,殿外传进高显仁那尖细慌张的嗓音:「秦姑娘,您等等……让奴才去通报……」 第33章 秦莺莺妖妖调调地漫步进来:「萧逸,你怕是命不好吧,你说自打你登基,你们大周哪一年安生过?不是闹饥荒就是边疆不稳,监天司给你测过八字吗……」 她穿着身锈红色大摆襦裙,头上珠络聚攒在一块,像是园子里锦簇的花,看得人晃眼。 楚璇慌忙从萧逸的腿上站起来,略有些局促。 秦莺莺笑得花枝乱颤:「小美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狗皇帝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克父克母又克妻,听说在你前头定了两门亲,都是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萧逸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忽听身侧传来楚璇娇柔的嗓音:「你……你才天煞孤星,你才需要监天司给测八字!」 秦莺莺未料这柔软娇俏的小美人还会替萧逸抱不平,当即愣住了。 萧逸眼中矗起的冰山却转瞬消融,化作一派脉脉柔情,带连着人看上去都好脾气了许多,散漫地瞥了一眼秦莺莺:「你要是又想挨抽了就说声。」 秦莺莺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抚了抚自己的眼角,满是怨气地狠瞪向萧逸。 楚璇这才察觉到,那一双胭脂晕染,风情妖娆的美眸上裹了一圈乌青,像是被人一拳打上的…… 之所以一开始没察觉,是因为秦莺莺脸上的脂粉太厚,又站在背光的地方,把伤处全都掩盖住了。 若要存了心思仔细看看,发现不光眼上有伤,嘴角,腮边全都有,楚璇想起那烂了的剑鞘,不禁打了个寒颤,萧逸昨晚是真都往脸上招呼了吗? 她看向秦莺莺的眼神陡然多了些同情。 秦莺莺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她诚恳道:「我跟你说,像这种打架专门打人脸的人,通常人品都不好,绝对不能跟,小美人,你要快些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现在还来得及。」 楚璇抿起唇,神情颇为含蓄地看她。 「还有一个种人,也是绝对不能跟的。」萧逸仪态雍容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迎上四道疑惑的视线,慢吟吟道:「就是每次打架都输的人。你说她每次都输,哪怕一次都没赢过,这也真是难得了,哪个不长眼的要是跟了她,准得担惊受怕一辈子。」 秦莺莺像囫囵吞了个鸡蛋,噎得两眼睁大怒瞪向萧逸。 楚璇却越听越糊涂了。 这两人,一男一女,怎地说起话来跟针锋相对的情敌似的。 她歪头打量着他们,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却听萧逸道:「好了,朕不跟你废话了,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秦莺莺眼珠转了转,敛去吊儿郎当的神情,转而变得严肃起来,她颇有顾忌地看看楚璇,又看向萧逸:「今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她……能信吗?」 楚璇的心遽然提起来,暗揣着紧张地看向萧逸。 萧逸扫了她们一眼,轻提了提唇角,清清淡淡道:「能。」 短短一个字,后面再无赘述,只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全然不需多加解释。 秦莺莺很是惊讶。 她记忆中的那个萧逸,外表洒脱,实则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看上去和煦温润如春风,其实春风之内是坚硬难融的万仞冰山,拿铁锹凿都凿不开一道缝隙,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又是梁王的外孙女,究竟是怎么做到让他信任的? 秦莺莺直觉自己未曾涉足大周的五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但她全未参与过,也全然不知内情,不禁有些怅然,声音也低徊了不少:「我这次来长安,明为胥朝使臣,实则是受父亲所托,要来找一样东西。」 他们三人已围着御案坐下,楚璇和萧逸坐在里侧,面对着外侧的秦莺莺,萧逸问:「你要找什么?」 秦莺莺略微踌躇,抬眸,郑重道:「迦陵镜。」 楚璇感觉萧逸在听到这三个字后,握着自己的手猛然颤了颤,她歪头看向萧逸,却见他面上是毫无破绽的平静:「别夏公主留下的东西。」 秦莺莺点头:「你果然知道。当年别夏离开胥朝,命匠人打了一枚迦陵镜,其用处便如中原的虎符,可召集调遣别夏留在胥朝军中的旧部。我父亲派人暗中查访多年,才证实了这枚铜镜的存在。并且他猜测,铜镜尚未落到别夏后人的手里,因他一直监视着几个军中可疑的人,他们暂且没有异动。」 楚璇感觉萧逸的手心在短时间内出了许多汗,湿腻腻的黏在她手背上,说不出的蹊跷可疑。 可偏偏,他的神情与反应都是那么自然,甚至连疑惑也提的恰到好处:「朕虽对迦陵镜有所耳闻,但一直奇怪,距离别夏当年夺权败北已有四十五年之久,整整四十五年,就算当年她安插在军中的人正值壮年,可如今应当已垂垂老矣,如何还能担得起复辟之重任?」 秦莺莺沉默片刻,道:「你可能不知道,当年的别夏在胥朝,那是传奇人物,仰慕追随者众多,其中不乏死忠者。由别夏挑选出潜伏在军中的人,必然是对她忠心不二的,这项任务既担在了他们肩上,便会有父死子继,代代相传的可能。别夏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光潜伏下去的人可能需要父死子继,就连她的胥王梦也可能需要母死子女继,所以才会留下迦陵镜这样的信物。」 第34章 「只是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别夏的后人竟没有顺利拿到迦陵镜。」 萧逸拧眉沉思,斟酌着道:「若是这样,那他们之间应当有可以验证对方身份的信物,毕竟物是人非,忠也好义也罢,都是父母辈的事,与他们而言,彼此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秦莺莺说:「我曾经在古籍中研究过迦陵镜,各地方的形制虽有差异,但总体来说都会在镜心凿破孔,我猜测别夏留下的那枚迦陵镜很有可能会有多处破孔,而缺失的部分就在军中旧部的手里,他们主仆会拿着各自信物相认,若是能拼凑在一起,就代表各自是对方要找的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迦陵镜拼凑完整的那一天,就是别夏子女能调遣其军中旧部的时候。」 她特意点出,且加重了语气,是想引起萧逸的注意,为她后面提出交易做铺垫。 岂料萧逸根本没接她这茬,深思片刻,道:「这里面有一个矛盾之处。你刚才说怀疑别夏的子女调动宗府物资,这说明宗府里的细作已经认了主人,而军中力量他暂且调动不了,是因为他没有拿到迦陵镜。既然这些细作都是别夏留下的,那为什么宗府里的人认识他并火速归降,而军中却需要信物才能听其调遣?」 秦莺莺笑道:「不愧是皇帝陛下,一问就问到了重点。」她没急着作答,气定神闲地反问:「我想问陛下,你有近臣心腹吗?」 萧逸点头。 「那近臣心腹之间会再分亲疏远近吗?」 萧逸眉峰一颤,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明白了。 秦莺莺道:「别夏是从宗府起家,她在朝中的崛起便从执掌宗府的那一日开始,宗府里的人很有可能是从她微时便追随在侧的,自然跟后来的军中将领有亲疏远近之分。」 「若别夏真的留下了后代,而她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已意识到自己大势将去,那么为了子女的安全,可能并不会把子女的身份告知给所有部下,而只会告诉其中的少数自己最信任的人。这少数人或许有长寿存活至今的,或许有已死而将任务代际相传的,不管怎么样,这少数人及其后代是不需要信物来辨认少主的。而剩下的就不一样了。」 「陛下,你听明白了吗?这里面有一个关键。」 萧逸刚要开口,楚璇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目光莹透,清波碧潋,看向他们两个人,按捺着激动,道:「我来说,我听出关键是什么了。」 秦莺莺含笑看着她,刚想说:小美人,一边玩去,这不是你能搞明白的。 却见萧逸温柔浅笑:「好,你说吧。」 秦莺莺:……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楚璇挺直了脊背,表情严肃道:「这说明别夏公主的后人在大周是有身份的。或是被寄养在有名的世家大族里,或是有固定的且独一无二的头衔勋爵在身,绝不会是东村的张三或是西村的李四,这个身份肯定是好辨认的,所以宗府的旧部才会那么悄无声息地认主。他们虽然相隔千里,但在胥朝也能听说主人的动向,一直远远看着他,等着他成年,后面的认主便是水到渠成。」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看向萧逸,萧逸怔怔望着她,目光痴凝,许久,才缓缓点头,满是赞赏道:「说的一点没错。」 秦莺莺看着这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突然倾身,把头插在他们两人中间,对着萧逸道:「我们胥朝有个风俗,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 萧逸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拍开,冷声道:「没有。」 秦莺莺恹恹地回来坐正,神色痴惘又有些忧郁地看向楚璇,见她全部目光都落在萧逸身上,眸若含星,熠熠闪亮,心里登时不是滋味,便想着能吸引她的注意。 「小美人,我告诉你,据我猜测这个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你外公、梁王身边的人。」 果然成功引来了楚璇的目光。 秦莺莺一本正经道:「你兴许还很熟悉,但你绝猜不出会是他。这个人极会隐藏,也极具有欺骗性,哪怕你与他面对面,有人万分笃定地告诉你就是他,你也不会信。」 她放轻柔了声音,语重心长道:「所谓伪装,就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明明绝顶聪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明明刀头舔血,心狠手辣,可让你看到的模样,兴许跟这些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楚璇凝神禀息地听着,顺着她的话深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只觉一股冷意在身体内部蔓延开。 萧逸握住她的手,淡然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高显仁,送客。」 秦莺莺:!! 不是,她的交易还没说呢,不带这样的,利用完人就撵啊?! 秦莺莺紧掰着御案的桌角不撒,大声嚎:「萧逸,你不能这样对我!当年梁王要害你,是我救了你,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能恩将仇报!」 第35章 楚璇一诧,惊愕地看向她。 萧逸冷冽的面容微微松动,掠了秦莺莺一眼,道:「今晚亥时,你到观文殿来。」 秦莺莺这才撒开手,被高显仁连请带轰地撵了出去。 殿中又只剩下楚璇和萧逸两人。 楚璇本想问问萧逸,秦莺莺口中的救命之恩是如何发生的,但两人独处了没有一刻,韶关的战报又来了,萧逸不得不加紧批阅,且军情看上去好像十分紧急,萧逸直接命人搬着奏疏去了凤阁,召集辅臣,加速调兵遣将。 萧逸走后,楚璇安静地琢磨了一番刚刚他和侯恒苑的谈话。 萧庭寒看样子肯定是当不起大任,而外公也不可能任由宛洛守军落入外姓人手里,那可不可以…… 她有一个设想,有些大胆,但隐隐又觉得未必不可。 这样思索着,渐上来些困倦之意,便在宣室殿小憩了一会儿,谁知这一觉醒来天已全黑了,殿里燃起灯烛,画月正端了羹汤进来,见她醒了,微微笑道:「娘娘,陛下刚才回来见您睡着,让我们都不要吵您,只吩咐给您炖汤,待您醒来之后就喝。」 陛下……萧逸回来过…… 她猛地想起下午时萧逸和秦莺莺的约定,再回头看看更漏……离亥时还有一刻。 楚璇端起羹汤小心啜饮着,饮了几口,将瓷碗放下,起身,冲画月道:「我出去走走,别跟着我。」 她可以对月发誓,她绝不是小心眼。 她绝不是怀疑萧逸想背着她跟秦莺莺说悄悄话,她绝没有疑心萧逸和秦莺莺之间的清白。 绝没有! 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奈何月色皎洁如霜,镀的御苑景致太美,一不留神就走远了,走到了观文殿…… 殿外无禁卫,想来是有人提前将他们调走了。 她放轻了脚步,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溜了进去。 观文殿乃是藏书殿,鳞次排着几个大书架,只觉乌云压顶,黑沉沉的落下来。 殿中有夜明珠照明,光色暗昧,她鬼鬼祟祟地躲到书架后,心道待会儿等萧逸和秦莺莺进来说话,她就在这儿听着,等他们说完走了,她再出来。 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忽觉她面前书架上的书挪动了一下,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她不由得生出些诡异之感,心跳到了嗓子眼,仓惶不安地环顾四周。 黑暗里响起密匝且轻微的脚步声,她腕上一紧,被一只冰凉凉的爪子拽住,心中大惊,下意识扑通着要挣脱,那人力气本足够大,却不想脚下绊到了刚被她丢出来探虚实的书,两人齐向后倒,仰躺在地,她十分精准地趴在了楚璇的身上。 混乱间,殿中亮起了一盏灯烛,绯红的烛光漫开,照亮了周围,萧逸正提着一盏红纱罩灯静静看着他们两。 楚璇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秦莺莺,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突然一道雷光霹雳落下,她怔怔看向对方在无伪装状态下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胸,一声尖叫,忙将她推开。 她她她她……他! 男的?! 秦莺莺侧身躺在地上,弯起胳膊肘手支在脑侧,大幅绯色绣纱铺陈在他身后,披帛凌乱缠着他的上半身,甚是风情万种地看向惊慌失措的楚璇,道:「喊什么?你都看到了,我是个男的。」 他喟叹道:「谁让我们胥朝宗府只能由女子接掌,我爹在我前边都连生三个男孩儿了,到我还是个男孩,你说怎么办?所以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能落到我身上了。」 楚璇满是谴责地道:「那你至少应该心里有数啊,你是个男人,你怎么能披着张女人皮来摸我的手?还有刚才……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秦莺莺愣怔了片刻,转而抬起上半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神情冷冽的萧逸:「原来你真没跟她说啊……」 投向他的视线更加阴鸷森森。 秦莺莺却笑不可遏,绫罗艳裹的上半身前仰后合,笑得鬓边钗环如花枝乱颤。 从前楚璇拿他当个女人看,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略微夸张了些,但还算昳丽动人。可如今知道他是个男人,再看这场景,只觉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一长串莺呖娇啼如檐下银铃般响在静谧的夜里,一直到他笑够了,才收回劲儿,难得好心地冲楚璇道:「这不能怪皇帝陛下,我曾经逼着他发誓,要是敢把我是男人的事说出去就死媳妇。」 楚璇睁大了眼睛。 秦莺莺笑道:「这人当年也是少年心性,不信鬼神,不敬阎罗的,痛痛快快地发誓了。唉?你不是不信吗?怎么这么老实听话?」 萧逸冷冷低睨着他。 秦莺莺有所悟,转头看向楚璇,啧啧叹道:「哎呀,看来他真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喜欢到一点风险都不想让你冒。」他似有所触动,浮掠起些许伤感:「本来还想跟皇帝陛下商量下胥朝习俗的事,这下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第36章 萧逸依旧玉面如冰,缄然不语。 楚璇却好奇心大盛,站起身,扑掉裙纱上的灰尘,乖巧地往萧逸身边靠了靠,抻头问:「什么习俗啊?」 萧逸握住楚璇的手,沉声道:「他嘴里惯吐不出象牙。」 秦莺莺那模样看上去甚有自知之明,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我不跟你生气。」旋即又看向楚璇,柔媚一笑:「我就是一说,你也就是一听。」 「在我们胥朝啊最看重兄弟情义,若是自认相交投契,为表真心和义气,那什么都可以交换,包括女人……」 他用一种神往的眼神看向楚璇那张惊艳媚极的脸,诚恳地补充:「若真讲义气,拿对方当朋友,当兄弟,是一定会把女人送去陪对方睡一宿的,陛下……」他仰了头,目光莹澈地看着萧逸道:「我这次来带来了六个姬妾,你要是答应,我明晚就把她们送来伺候你。」 楚璇怯怯地往萧逸怀里缩了缩,萧逸将她搂住,气定神闲地垂眸看着躺在地上耍无赖的秦莺莺,慢悠悠道:「我们大周没有这习俗,但有另外一种说法。」 秦莺莺忙问:「什么说法?」 萧逸低凝着他,蓦地,唇角微微勾起,噙着一抹和风温煦的笑。 「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赖在地上不起来的秦莺莺猛地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颤栗着道:「你这个样子,我是没法跟你真心相交,拿你当兄弟的。」 萧逸冷酷地瞥了他一眼:「那你滚吧。」 尴尬的静默,窗外夜风浅咽低旋,声声入耳。 秦莺莺低咳了一声:「要不,咱们还是说说交易吧。」 萧逸斜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抬胳膊探向身侧的书架,那上面摆着一盏细颈越瓷大肚瓶,他捏住颈口轻轻一扭,只听‘乌拉拉’的声响,面前抵墙的两排书架缓慢侧移,露出中间黑漆漆的入口。 萧逸简略道:「密室。」又看了眼秦莺莺:「你前边走着。」 秦莺莺正惊讶地看着那穿墙入深的密室,闻言,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一蹦老高:「凭什么我前边走着?」 萧逸平风静水地掠了他一眼:「凭提交易的人是你,凭求人的是你。」 秦莺莺恶狠狠地瞪了萧逸一眼,拨敛起裙纱,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步子,挪动着进了密室。 萧逸把烛灯灭了,随手拿起一颗夜明珠照明。 经过一道窄廊,走入密室深处,渐开阔起来,可见两侧矗着鎏金花枝架,架上摆着夜明珠,沉光幽敛,勉强照亮了周遭的陈设。 只有一张紫檀木横案和四团绣榻。 萧逸小心扶着楚璇让她坐好,把夜明珠随手搁在横案上,静默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秦莺莺。 秦莺莺那深邃且轮廓鲜明的五官隐在暗昧里,卸去了吊儿郎当,浮掠上几许精明的笑意。 「我刚才在密室里走,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前倾了身体,直勾勾地盯着萧逸:「提交易的是我,先求人的也是我,可你并没有一口回绝啊。你不光没有回绝,还煞费苦心地安排这种隐秘地方来谈,是想要避开耳目吧?」 秦莺莺缓缓而笑:「承认吧,萧逸。其实你早就猜到我要跟你交易什么,并十分想跟我做这笔交易。」 萧逸道:「我帮你找迦陵镜,你替我找出别夏留下的后人。」 秦莺莺哈哈大笑:「我就喜欢跟你这种聪明人来往,说话干脆。」他嘴角带着几分薄薄的笑意:「我和父亲只对别夏留下的东西感兴趣,对人不感兴趣,甚至希望这后人永远的消失才好。」 萧逸坐得端稳,淡淡道:「秦丞相宏图大志,看来也不甘心只做个丞相了。」 「既然垫垫脚,伸伸手就能够得到,谁又愿意久久屈居人下?」秦莺莺收敛了笑,语气温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怜悯:「你在梁王手底下讨生活那么多年,这个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啊。」 他停顿了须臾,话音一转:「况且如今的胥王与你们的梁王过从甚密,若能将他从王位上拉下来,也等于是在为陛下效力。」 萧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莺莺,你知道朕刚才想起什么来了?」 在楚璇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听萧逸唤他‘莺莺’,少了两人相互诋毁贬损的随意打趣,反倒似含了些关切在里面。 这样,还真有些像知交好友之间的交谈了。 秦莺莺大约也察觉出萧逸的变化,敛正了神色,认真地问:「什么?」 「当年的别夏公主。」 萧逸清清淡淡地看着他,道:「这位公主如此能耐,在仓惶落败之际还能布下这样大一个局,可她怎么还败了呢?」 秦莺莺歪着头思忖了片刻,道:「大约败在她是个女人吧。可不要相信什么在胥朝女人地位高这样的鬼话,那都是表面,若要涉及国本,那帮迂腐老臣是不大会拥立一个女人的。」 第37章 「……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对。当年的别夏其实也不能算是女人了,鼎盛的权势下,是会淡化性别的,她的声望远超当时的胥王,拥立她的迂腐老臣也不少。」他伸手抵着眉梢:「若真要找一个落败的原因出来,那就是她没这命,她没有当胥王的命,她的子女也没有,不然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早就物归原主,不会是如今这局面。」 萧逸的话变得幽深且耐人寻味:「没有这命。莺莺,你要记住了。」 秦莺莺的两弯细眉倏然拧了起来。 等到三人要从密室出去时,他还是那副神情,萧逸想起什么,突然在密室的石阶前顿住步子,看向楚璇:「你先出去,我想起来还有件事没解决。」 楚璇脸上满是狐疑,未等她发问,便被萧逸拽着袖子推出了密室。 她站在密室口,听里面传出萧逸那冰雪般沁凉悠扬的嗓音。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接近璇儿?」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占她便宜?」 「朕有没有说过大周跟胥朝不同,在大周,要是有人敢肖想有夫之妇,是要被打断腿的?」 片刻悄寂,她听见秦莺莺发颤且倔强的声音:「那你打我腿,不准打我脸!」 「不行,你腿太短了,朕还是打脸比较顺手。」 剩下的声音太过惨烈,楚璇不忍卒听,跑到了观文殿的门前,把额头抵在雕花细棱上,出了会神,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忙回头,见秦莺莺耷拉着脸出来。 光色太暗,楚璇忍不住抻了脖子想仔细观察观察他的脸,却见他颇为忧郁地看向她:「小美人,我们两这辈子有缘无分,只好下辈子再续前缘了。」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牵动了伤口,吃痛地轻抚了抚唇角,犹如一朵黑夜里的艳云,脚步虚浮地飘了出去。 一直等他走远了,萧逸才上前来握住楚璇的手,凝着窗外沐浴在夜色里的云阶琼阁,缓慢道:「书读得差不多了,下面我教教你怎么看人。」 楚璇歪头看他,却见他温柔一笑:「看蠢人没有意思,这是个聪明人,你可以琢磨琢磨他的小算盘,就拿他当个练手。我这一次不给你现成的答案了,你总得自己琢磨出点东西来,才能有长进。」 楚璇点着头默了默,喏喏道:「我从前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可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萧逸笑道:「这是好事啊,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才能有进步嘛。」 两人回了长秋殿,萧逸哄着楚璇去睡,自己则坐在席案前批了一整夜的奏疏。 韶关战事吃紧,京中局势亦有些紧张,虽未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多少与太平盛世里的安逸享乐已有所不同。 萧逸下旨严令禁止朝官宗亲在战事期间出入风月场所,禁止大肆操办集宴。这道圣旨一下,原本就倍显荒芜的京都变得更加冷肃寂寂。 但总不乏迎着风头作死的人。 一大清早还没到上朝的时辰,高显仁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长秋殿,在幔帐外道:「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楚璇睡得迷糊,揉搓着惺忪睡眼,半寐半醒地呢喃:「出什么事了……」 萧逸腾得坐了起来,给楚璇掖了掖被角,道:「没事,睡你的吧。」 说吧,他迅疾起身,趿上鞋,拂开幔帐快步出去。 「昨天夜里云麾将军在乐坊纠结了一批纨绔子弟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的,又受了宴席中一名舞姬的撺掇,竟把新拟好的布防图拿了出来。所幸随他同席的副将觉得事情不妙,快速离席通知了宛洛军中的几位老将军,他们连夜带人把乐坊封了,听说见过布防图的舞姬都被暗中处置了……」 那即将出征的宛洛主帅、云麾将军萧庭寒果然没让萧逸失望。 先前侯恒苑奉命不约束为难萧庭寒,目的就是等着他犯错,等着寻他的疏漏,因此老尚书暗中派了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萧庭寒。 这事一出,侯恒苑甚至比那几个老将军先得到消息,他派人去京兆府击鼓告状,说有世家子弟公然违抗圣旨在乐坊宴饮作乐,京兆府派人去时,正碰上宛洛守军在乐坊里手忙角落地灭口,收拾布防图…… 不出半日,消息就传遍了长安,朝中一片哗然,听说连梁王都气得不行,朝着萧庭寒那张醉醺醺、红彤彤的脸连甩了好几巴掌。 这样一折腾,萧庭寒这云麾将军铁定做不长了,更加不可能让他做征讨突厥的主帅。 消息传到后宫,楚璇正陪着已很显怀的素瓷在散步,她摇着玉绡骨团扇,任那尾鱼形的沉香木扇坠左摇右晃,暗自琢磨了琢磨,唤过画月,道:「庭寒表哥如今的日子大约很是难过,你装些鹅油酥炸糕替我回趟梁王府,把点心带给他。」 素瓷抚着凸起的腹部,有些诧异:「你同这个表哥关系也不是很密切,都这个时候了,眼瞧着他是没有前程可言了,还往前凑什么?」 第38章 他是没有前程可言,可他现在还是云麾将军,手里还攥着十万大军,军中的老将依旧对他百般回护…… 楚璇未作答,只冲素瓷笑了笑,心里想,但愿萧庭寒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庭寒如今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被关在家中禁足,侯恒苑领了一帮人忙不迭地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想法设法要给他定个重罪。 纵然有萧鸢留下的几位心腹重将在替他四处奔走,可他捅的篓子毕竟太大,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房间里冷冷清清,虽还未交出官印,可俨然已一文不名,乏人问津了。 桌上只孤零零放着一个青瓷碟,碟里是还温热的鹅油酥炸糕,金黄的糕面上用乳酪描画出花枝,看上去精巧又可口。 萧庭寒自然没有胃口,看着这些点心,颓然地苦笑了笑。 小厮在外面喊:「将军,雁迟公子来了。」 萧雁迟推门而入,恭敬地朝萧庭寒施了一揖,问:「兄长找我来有何事?」 萧庭寒朝小厮摆了摆手,让他把门关紧。而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萧雁迟,发觉这小子不知不觉间长得很是健硕,练惯了武的胳膊结实有力,这么看着,一点他爹那文弱书生的感觉都没有。 想起从前自己父亲还活着时,何等英雄人物,家里叔伯在他面前皆逊色,如今,这战场到了他们这一辈人,却全然逆转了。 萧庭寒只觉心底涌上些许涩然,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又看到了桌子上楚璇刚命人送来的点心。 他闭了闭眼,凝了凝心神,道:「雁迟,我的情形你也知道,这个云麾将军我铁定是当不下去了,眼瞧着大伯那边高兴的快要敲锣打鼓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萧雁迟茫然地挠了挠头:「我能有什么想法?大家都是兄弟,你是不是云麾将军有什么要紧?咱爷爷是梁王,谁敢给咱们亏吃?」 「你个蠢蛋!」萧庭寒没忍住大骂:「就凭你那点脑子,将来如何算计得过大伯?」 萧雁迟很是疑惑:「我为什么要去算计大伯?他又没来招我。」 萧庭寒深吸了口气,心道不跟这愣头青上火,只耐着性子道:「从前大伯是怎么算计我爹的你都看在眼里。现在我爹死了,我眼瞧着要失势了,这家里有希望跟他一争长短的只剩下你爹和你,你想想,他把我收拾了,可不就腾出手来使劲压制你们,这样他的世子之位就稳如泰山了。」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我爹是个书生,我是个武夫,我们两什么时候想过要跟大伯去争长短?这家里人都是怎么了,魔怔了都……」 萧庭寒一摆手,干脆道:「你别跟我废话了,我就问你,这云麾将军给你当,你敢不敢接?」 萧雁迟彻底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当?我怎么能当了?再说了,这事也不是咱们商量商量就成了,爷爷和大伯那边都还没有定夺呢……」 萧庭寒指着他,宁肃道:「我就问你,给你,你敢不敢接?你要是敢,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就替你办了,军中都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旧部,他们听我的。」 萧雁迟沉默了半天,又抬头道:「可是……我和我爹在朝中半点靠山都没有,真照你说的大伯盯着这位子,我怕我接了也坐不稳啊。」 萧庭寒轻笑了几声,瞧着这愣小子,摇了摇头:「谁说你没有靠山?你有个旁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大靠山。」他看向桌上那盘点心,道:「楚贵妃啊。我一出事,她就命人送了这个,这糕点上描着连枝,意为同气连枝,她的意思很明白了,想要与大伯为敌,唯有兄弟联手。」 萧雁迟目光痴愣地看着点心,听萧庭寒在自己耳边道:「这丫头从小心眼就多,又很向着你,如今她圣宠正隆,又跟爷爷不似从前亲近,肯定是想要扶持你给她在前朝当靠山。这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买卖,你争点气,多添点小心,别像我似的,以为拿到了帅印就可以高枕无忧。」 萧雁迟觉得自己好似是飘出了门,满是不可思议的荒诞之感,可顺着萧庭寒刚才的话想下去,又隐隐觉得心潮滂湃,抑制不住的激动,一颗心砰砰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 楚璇做了这件事,便不想瞒着萧逸,趁着晚膳时候他有片刻的安歇,去了宣室殿跟他说了。 说完之后,眼看着萧逸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冷瞥了楚璇一眼:「你能不能在做事之前跟我商量商量?」 楚璇迎着他冰凉的视线,很平淡地摇头:「不能。」 萧逸微眯了眼,冷笑道:「一碰到萧雁迟,你就变了副样子,哪怕从前你跟我承诺的再好,都抵不过你一片向着他的心。」 楚璇依旧淡然,冷静地看着萧逸,道:「思弈,碰到雁迟就变了副样子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问你,若雁迟对我没有那样的心思,若你没有因为他而吃醋,你站在绝对冷静的角度来思考当前的局面,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第39章 「想要外公放弃宛洛守军的节制权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是他最大的资本,他哪怕鱼死网破都要保住,可如今正是边关不稳,山河沦丧的时候,他能鱼死网破,你输得起吗?」 「不想鱼死网破,那让萧腾的儿子来接手宛洛守军吗?你很清楚,若是那样,从此以后梁王府将会是铁板一块,萧腾不必再费心思来使自己地位安稳,他会全心全意帮着外公来对付你。萧腾这个人阴沉狡诈,专会使暗招,你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你真得愿意事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吗?」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让雁迟接掌宛洛守军,是对大局而言最好的决定。」 萧逸弓起手背抵着下颌,思索了许久,让自己渐冷静下来,道:「萧雁迟也是梁王的孙子,他不会跟我一条心。」 楚璇目敛精光,如针芒般明亮:「萧腾不会让他好过。这十万大军在谁的手里,谁就是萧腾的眼中钉。而外公这个人惯常是薄情寡义的,利益算计永远在亲情之上,未必会维护雁迟。日子久了,雁迟就会跟我一样,对他彻底寒心。」 「我们不能指望雁迟会向你倒戈,但只要他不会全心为梁王府出力,将来你的胜算就会提高。」 她默了默,上前抓住萧逸的手,温声道:「思弈,你不是说看人远比读书更重要吗?这些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人,我比你了解他们,这一步路不是为了雁迟,而是为了你。」 萧逸凝着她,眸光幽邃,沉默不语。 楚璇敛眉想了想,突然道:「我不喜欢太过单纯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考虑过,雁迟这个人太没心眼,保护不了我。哪怕没有你,我也不会选他。我喜欢……聪明的,有手段的,做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 她侧身抱住萧逸,将头扣在他的肩上,嗡嗡道:「我喜欢能保护我的人。从你为了我杀死萧鸢的那一夜起,我就对你倾尽所有,死心塌地了,你怎么能怀疑我呢……」 萧逸僵坐着,任由她抱,就是不回应。这样僵持许久,他才把楚璇捞进怀里,道:「你还是得快点生个孩子。」 他看向楚璇的腹部,皱眉:「药喝了那么多,一点动静都没有,等我腾出手,先砍了太医院那帮庸医的脑袋。」 楚璇知道他每每犯了疑心病,每每觉得自己有会与他离心的可能,便会无比执拗于要她生孩子。 她有些郁郁地窝在萧逸怀里,道:「我听小姨说,静水庵的送子观音很灵,要不明天我去拜一拜?」 皇帝陛下也不知又考虑了些什么,沉默半天才点头,道:「你明天去拜,晚上回来到宣室殿来。」 楚璇心里很不是滋味,闷了半天,赌气道:「我不生孩子,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我现在无比后悔我为什么要去理会这些事,为什么又跟雁迟扯上瓜葛了,我以为我都解释明白了,我以为在你心里那些事都过去了。」 萧逸将她紧嵌进怀里,道:「璇儿,你若是爱我,就该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我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只会在她面前展现脆弱一面的他,又着实让楚璇恨不起来。 第二日她依言出宫去静水庵上香,因战事在即,不好太过高调奢侈,便只备了一辆紫鬃马车,带了十几个便服禁卫。 一路上画月都在往马车外看,边看边疑道:「真是奇怪,那人一直跟着咱们……」 楚璇心里总在想着萧逸,提不起精神头去看,靠在马车壁上阖着眼睛想:这会儿他又在干什么呢? 萧逸在宣室殿见了江淮。 因下个月是梁王的六十五岁寿辰,江淮去了南阳把云蘅郡主和楚玥接来长安为梁王祝寿。路上发生了些事,他有些难安,怕楚璇会有难,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萧逸。 「楚玥和伯母对璇……对贵妃娘娘积怨颇深,臣有些看不过去,觉得娘娘这些年受了那些委屈,应该让她家里人知道。便把萧鸢对她做的事都说了……伯母的反应倒是正常,只是楚玥一直追着臣问细节……」 萧逸只觉脑子里有根弦骤然崩断,眼神沉冷:「江淮,人善良是好事,可若是善良到要多管闲事,还管不到好处,最后留下一堆烂摊子,那就是蠢!愚蠢至极!」 他起身疾步走向殿外:「增派禁军出宫去接贵妃,告诉她静水庵不能去了,立即回宫。」 在梁王的眼里,萧鸢死得莫名其妙,他生前在宛州安排的行动又失败了,这些正愁查不到祸首。万一楚玥那个心肠歹毒的丫头把萧鸢和楚璇之间的恩怨告诉了梁王,那他岂不是要把这些事都算在楚璇的头上! 大约是战事在即,人心总是不安,庵堂前香火鼎盛,人烟如织。 楚璇下了马车,正要往静水庵里走,那一直跟着她们的男子突然快步上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贵妃娘娘,请跟在下走一趟吧。」 第40章 楚璇提起几分警惕地看向他,以眼角余光向后瞟,见暗中保护她的禁卫被几个执剑的人挡住了,根本过不来。 她强按捺下心底的恐惧,脑子飞快的转,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不会有人敢来劫持她的,即便有人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啊,她在庵堂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虏,萧逸一定不会罢休的。 因而她站着没动,只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他身穿黑色锦衣,头上脸上无任何遮蔽,坦然地面对着周围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忌讳别人看到他的脸。 短暂的沉默,那人温和且恭敬地补充:「梁王殿下有请。」 楚璇一路都想不通,外公若要见她,为什么不直接向宫里递帖子,就算他们近来疏远了许多,可是并没有翻脸,这帖子递进宫,她不会不理会的。 马车略微颠簸,她紧靠在车壁上,强迫自己静下心,把近来发生的大事再捋一遍,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大约两刻,马蹄铁‘咣咣’重踏在地,一声嘶鸣,马车停了。 画月搀着她下了马车,刚想入府,那人复又拦在她们跟前,掠了一眼画月,道:「梁王殿下只要见贵妃,其他闲杂人需到别处等。」 楚璇轻按了按画月的手,温声道:「你跟着他们走吧,别乱说话,不会有事。」 画月仓惶不安地看着楚璇,唇轻微打颤,楚璇向她投去安抚似的目光,把手松开,立刻便有护卫上前,把画月带走了。 楚璇刻意放慢了脚步留心看着,见护卫带着画月走了西偏侧的角门……她越发笃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这个阵仗,总不可能是外公想她了,要来跟她重聚天伦吧。 可是,近来她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啊。 长秋殿藏毒之后,外公埋在内宫的钉子都被萧逸给拔了,而骊山之后,他们又疏远了许多,好几个月没有联络,根本乏有交集,怎么可能…… 楚璇突然一滞,若是不因为近前的事,那就是因为从前的事。 萧鸢死在乐坊,他在宛州安排的事又无疾而终,这些外公都还没查出个究竟来。难道……是怀疑她了吗? 可是,无风无浪的,为什么要突然怀疑她? 思虑间,走过渌水渠,穿过抄手廊,转眼到了梁王的书房外。 趁着护卫上前通报,楚璇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浮跃的慌乱,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乌灵静澈,仿佛最清浅的水溪,垂目就能望到底,藏不住丝毫的秘密。 通报的护卫回来,抵着门,微躬身请楚璇进去。 书房内燃着极浓郁的香,直扑鼻翼,楚璇已放松了心情,甚至还凝神仔细辨认了一下,是沉檀龙麝中的沉香。 闻上去味郁且正,出香是极醇的,甚至连奉进内宫的贡香,都未必会有这样的品质。 嗅了好香,自然该高兴,她唇角微挑,敛袖上前,微微压膝,行了在闺中时的旧礼:「外公,大舅舅。」 梁王放下手里的香勺,歪头冲她温和一笑:「豆_豆_网。璇儿来了。」仿佛是个极和蔼慈善的长辈,一边调香一边等着将要来看望自己的晚辈,而这晚辈必是真心挂念着他,不会是被他劫虏来的。 楚璇也极入戏地扮演着她的孝女贤孙,走到梁王跟前,拾起刚被他搁下的香勺,自着浓釉嵌珠的泰蓝圆钵里舀起些许香粉,放进了香鼎中。 梁王含笑看着她,道:「璇儿,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些事想问一问你。」 楚璇点了点头,乖巧道:「外公请问,璇儿定当知无不言。」 「我从楚玥那里知道些事,你二舅舅生前是荒唐了些,可没想到他竟这么荒唐,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也是我教子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楚璇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楚玥?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她随即想到了更严重的事。 不好的预感油然袭来,心直往涧潭深渊里坠。 果然,梁王将话锋一转,眸中含了几分犀利地看向楚璇:「就算你二舅舅得罪了你,你跟外公说就是,外公会为你做主的,你何必要对他下那样的毒手?」 楚璇的心仿佛在涧底被冰水浸了个透,强撑着最后一分镇定,轻轻说:「我不明白外公在说什么。」 梁王渐渐收敛起多余的神情,轮廓紧绷,目露寒光,紧紧将楚璇盯住:「鸢儿派去宛州的人无功而返,至今都查不出是谁泄露了机密。而他自己更是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都没找到凶手。我一直弄不明白,对方到底跟鸢儿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下次毒手,直到楚玥告诉我……」 楚璇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列这样的阵仗,果然是怀疑上她了。不……他没有证据,萧鸢的死不是她干的,她甚至事先都不知情,不可能找得到对她不利的证据。 第41章 这样将她掳过来,这样色厉内荏,是在诈她,对,一定是在诈她。 楚璇装出惊惶失措的样子,跪倒在地,抽噎道:「我……我只是泄露了关于宛州的事……」 事情到了这地步,若说她是完全无辜的,外公和萧腾这两个人精铁定不会信。且她现在也拿不出能完全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外公既下了这样的狠手把她强掳回梁王府,那肯定是不问出点什么不会罢休的。 那不如冒冒险,把宛州的事认下来,反正萧鸢已经死了,上宛仓的得失跟这一条人命比起来是不值一提的。充其量只是她携怨报复,因为记恨萧鸢而出卖了他,这事出有因,且也并不是顶天的罪过。 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不觉那么心慌了,只装出一副胆颤模样,以柔弱为遮掩,暗中留心着外公和萧腾的反应。 一直沉默的萧腾前倾了身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承认宛州的事情是你泄露的?」 楚璇咬住下唇,怯怯地点头:「我就是不想让二舅舅太得意,我知道错了,大舅舅你帮我向外公说说情吧,我下次不敢了。」 萧腾神情探究:「先不忙着说这些,你只告诉我,老二的计划如此严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璇绞了绞衣角,喏喏道:「那日二舅舅让我和三舅舅去他的书房,我在他书房里发现了舆图,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粮仓上的标识被磨得发了白……又在走时遇见了几个宛洛守军,锦衣下穿着破衣,我回宫后从陛下那里听说宛州在闹灾荒……我胡乱猜的……」 萧腾沉沉笑开:「你胡乱猜一下就猜的这样准,璇儿,你可真是厉害。」 楚璇当然没有这么厉害。 若不是她父亲提前告诉了她当年徐慕遇害的内幕,若是没有这前尘往事给她提醒儿,她怎么可能猜得这么精准。 但是,她决不能把父亲牵扯进来,她不能暴露父亲的身份,不能让萧逸辛苦布下的局毁在她手里。 楚璇眼中划过一道幽光,绞着衣角,轻声道:「是二舅舅告诉我的……」 「你胡说。」萧腾不似梁王那般严厉,只倚在绣垫上,清淡道:「老二就算为人狷狂,可不至于如此不着调,他会把这么要紧的事告诉你?」 楚璇垂下眸子,睫羽微颤,把手往自己的怀里缩了缩,哽咽道:「他没有明说而已。那天我们在书房里,二舅舅说他很感念父亲对他的回护,父亲为了他连官位都丢了,这个情他肯定承。还说……」 她装出一副惧色,偷眼看了看萧腾,声音像是蜷在了嗓子里,透不出来,但又恰到好处地让两人都能听见:「二舅舅还说相比之下,庭疏表哥就太不是东西,都是自家人,他见死不救看着自己的亲叔叔陷入官司绝境就算了,还好像生怕连累了他似的,往陛下那里送了许多对二舅舅不利的案宗。」 萧腾听罢,脸立即阴沉下来,颇有顾忌地看了眼梁王,冲着楚璇厉声道:「你就说你的事,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楚璇一哆嗦,忙带着哭腔道:「我是在说我的事啊,我是复述当日二舅舅的话,不然我怎么说的明白……」 她抬手抹起了眼泪,哭得涕泗横流,幽怨至极:「外公,您可得明察啊,我就敢背地里使点坏,不敢要人命的,更何况那人还是二舅舅,借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我也没那本事啊,您不能由着大舅舅冤枉我。」 萧腾脸上挂着愠色,冷声道:「我何时冤枉过你?如今你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掰扯明白,倒先来挤兑我了?」 楚璇哭得更加凄惨,手背推抹着粘稠的泪水,把妆容弄糊了,愈加显得狼狈,她抽噎了几声,看向外公:「是二舅舅说的,他说庭疏表哥之所以这么无情无义,就是受了大舅舅的教导。大舅舅容不下他,他还偏就得做出点样子来,他谁也不指望,他会自己挽回败局。」 「他还说……」楚璇似有顾忌地偷觑了眼萧腾,可怜巴巴地看向梁王。 梁王面无表情:「话到这份儿上了,不必再掖着,有什么内情都全说出来吧。」 「二舅舅说,大舅舅不光容不下他,也未必能容得下三舅舅。这两个弟弟都是他的威胁,还有我,我一直跟三舅舅走得近些,没准儿早落了大舅舅的记恨了。」 「胡说八道!」一直端稳的宛如深潭老僧的萧腾终于沉不住气,怒斥道:「分明是小人之心!」 梁王闲闲眄了一眼自己的长子,道:「行了,这里也没外人,你弟弟早死了,生这么大气给谁看?」 萧腾被这么一噎,脸涨得通红:「父亲,您要明鉴,儿子一直都是疼惜爱护弟弟们的,是老二太不争气,惹下那样的大祸,总不能因为他把庭疏搭上吧。我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可我也没说不管老二啊。」 楚璇眼见自己这一出戏演到了好处,急中生智想出来的说辞已有了成效,她顺着原先的思路走下去,凄凄楚楚抹着眼泪,嗫嚅:「外公,反正那日二舅舅就是一副愤怒但又踌躇满志的样子,所以我就猜啊,他又研究宛州,又想要翻盘,那还能做什么?不是很清楚了吗……」 第42章 被引了祸水上身的萧腾恼怒至极,面色阴鸷,视线如刃般锋利,狠剜了楚璇一眼,刚想发问,被梁王挥挥手制住了。 梁王凝着楚璇,缓慢发问:「外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鸢儿卖给了皇帝,皇帝就信你?」 楚璇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老狐狸,一下就问到了重点。 她擦干眼泪,水波莹莹的双眸迷离且茫然:「他看上去不太信啊,反复盘问了我许多,我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女子名节大如天,二舅舅对我做的事我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去的。」 「其实我当时也就是撒撒气,没想着陛下一定会信,他也没跟我说是信了还是不信。只是我听说二舅舅在宛州的安排被神策军搅黄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信了。」 楚璇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可能他觉得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吧。」 她三言两语,刻画出了一个携着怨气想要报仇,又没有大手段只能做些小动作的任性小女儿家形象。 梁王沉默了须臾,道:「那说说你二舅舅的死吧。」 楚璇又是一哆嗦,抚着胸口带着哭腔道:「外公,这事真和我没关系!且不说我有没有那能耐,若是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杀二舅舅,那我还费心思出卖他干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人都死了,有再大的功勋他也享受不着啊!」 这一席话却是半真半假。 真是她提前确实不知道萧逸早就给萧鸢布好了死局,假是就算不知道,她也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萧逸,她不会再让萧逸受他们的算计欺负,吃他们的亏。 就这样真为经,假为纬,织起了一件细细密密的天|衣,就连梁王这老狐狸一时也寻不着明显的破绽。 他沉吟片刻,瞥了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楚璇,道:「你起来吧。」 楚璇慢吞吞起身,像是只受了惊的小兽,低压着下颌,偷觑梁王的脸色。 梁王道:「这事没完,我会继续追查,你最好再想想还有没有隐瞒,若是将来被我查出来你还有实话没说,就没这么轻巧了。」 楚璇磕磕绊绊道:「都……都说了,哦,还……还有一件……」 梁王冷掠了她一眼。 楚璇立即道:「我给庭寒表哥送了盘点心,想让他扶雁迟当云麾将军。」 本已不再看她的萧腾猛地瞪起眼来,却见梁王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揶揄:「你还真是挺机灵,挺会替自己打算的。」 这样一个浑身心眼的小丫头,专在犄角旮旯里做些算计,倒真是不像敢杀人的。 楚璇红了脸,低下头:「父亲都归乡了,恐怕再也指望不上,我就想再添个新靠山,雁迟又向来看重亲情,不会跟庭疏表哥一样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萧腾恐怕早就恨她恨得想要上来将她剥皮抽骨了,顺道再踩他一脚,她乐得心里舒坦。 果然,萧腾一听这话就阴悱悱地怒瞪她,但碍于梁王在侧,倒没有恶言出口。 梁王目光深邃,辗转落在地砖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缄然了许久,冲楚璇道:「你回宫吧,你从前受过委屈,这事我不追究了。你替我留心着萧逸的举动,我近来会再派人进内宫,我总觉得鸢儿的死跟他脱不了关系,这事总得好好查一查。」 楚璇心里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也顾不上为将来去忧虑了,忙敛衽施礼,逃命般地奔了出去。 萧腾歪头目送着她的背影,蓦地,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梁王道:「你笑什么?」 萧腾悠悠道:「看上去就是个一肚子小聪明小机灵的女人,成不了大事,只配当个棋子,左右是生不出孩子的,将来也没什么指望。」 梁王没耐烦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看上去是这样,可这样子要是她演出来的呢?」萧腾脸上竟浮掠出些许赞赏之色:「那她就是个顶天的高手啊。已入险境,还能如此镇定,把戏演得这么滴水不漏,呵……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就是个天生的好戏子,从小跟咱们演戏,到如今了还在演,楚璇伴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学了一点点精髓也未可知啊。」 梁王微眯了眼,透出些迟暮老人的疲乏:「你要说她演戏,就把证据找出来,只要有证据能证明她和鸢儿的死有关,我绝不饶她。」 萧腾终于闭了嘴。 ☆☆☆ 外面阳光炽盛,洒在街衢上,带着融融暖意。 楚璇抬起团扇半遮住阳光,仰头看向挂在连阙飞檐之上的金轮,还是被光晃得微眯了眼。 画月被护卫押着送出来,回眸瞧瞧重门深闭的梁王府,心有余悸,颤颤道:「娘娘,咱们回宫吧。」 楚璇微微一笑,将团扇收回来,握住她的手,果不其然是冰凉凉滑溜溜的,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道:「咱们不忙着回去,我想吃锦仁斋卖的乳酪樱桃,咱们买去。」 第43章 说话间,禁卫乌压压地过来,楚璇纳罕:「瞧着人怎么多了?」 为首的道:「陛下增派了禁军出来寻娘娘,只可惜晚了一步,才追到梁王府来,正要进去要人。」 楚璇笑道:「陛下能掐会算不成……」她倏然想起了外公说过的话。 要不是楚玥告诉我…… 那美艳如花的笑靥瞬时凉了几分,她轻摇着折扇,默然敛思想了许久,冷诮地勾了勾唇,复又拉起画月的手:「走,我们去锦仁斋,吃过甜的,才好去找人算账。」 锦仁斋据此处甚远,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到回宫时已暮色四合,斜阳泼洒,给宣室殿前丹樨上的雕龙镀了一层斑斓的光。 她刚迈进殿门,萧逸就迎面扑了上来,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璇儿,我再也不催你生孩子了,我再也不小心眼,再也不欺负你了,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楚璇小心地将自己怀里油纸包的乳酪樱桃拿开,省得被萧逸挤坏了。使劲耐着性子给他抱,听他瞎许诺,听了半天,萧逸终于消停了,只轻轻抚着她的背,弯了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再不说话,喘息由急促渐至平缓,好像在努力驱散心里的恐惧。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抵在萧逸胸前,把他戳开,甚是不解风情地微笑道:「不催我生孩子?不小心眼?不欺负我?皇帝陛下,这话你自己信吗?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诺许多了,总不兑现,小心天上的雷。」 萧逸飞快地握住她那根手指,很平淡很自然地说:「我只是许了诺,又没说若是不兑现要怎么样。这世上多得是缺心眼的愣小子,动不动就赌咒发誓,要是不如何如何就天打雷劈,就断子绝孙……呵呵,天上的雷劈他们都劈不完,顾得着我吗?」 楚璇「哦」了一声:「看来我白担心了,也是,陛下这等人才,总是不需旁人操心的。」 她把手抽出来,漫步而入,见江淮僵直地站在殿里,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楚璇又噙起了那抹清淡的微笑,带几分了然,十分温柔道:「果然是这样,楚玥还在长安没走吧,既然这样就别回去了,咱们坐下好好地把账算一算。」 楚玥这几天日子过得很不安宁。 自她把从江淮那里知道的事告诉了梁王,就总是忐忑着,既担心这事情没有个好结果甚至反噬到自己,又担心动静闹得太大。 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想着能顺利嫁给江淮,不要再生波澜了。 可是只要楚璇还能风光得意一天,楚玥就永远要活在她的阴影下。 那些嫉妒她的贵女们总在背后嚼舌根子,说她那风光霁月、惹人眼红的未婚夫婿是她姐姐挑剩下的,她楚玥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沾了她姐姐的光,甚至是她姐姐的施舍。 她的容貌远不及楚璇,甚至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比她差之甚远,可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被人夸着俏丽讨喜长大的,凭什么要受这份折辱? 委屈到了尽头,就生出了一些想法,像是自泥垢里长出的畸形艳丽的花,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要去摘采。 只要她姐姐消失,只要楚璇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上,她的日子就会过得比现在遂心如意。 不会有人再拿她跟那倾国倾城的楚贵妃做比,不会有人再恶意诟病她们姊妹和江淮之间的关系,她不必因为这些秽语的影响而推迟她和江淮的婚期,她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所以,就算冒了极大的风险,她还是愿意去走这步险路。 其实若要细细衡量下去,她的胜算还是挺大的。外公和大舅舅那种狠人,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除非她那姐姐成了精,能巧舌如簧地替自己开脱干净,不然这一道坎儿她铁定迈不过去。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所期盼的事,楚玥也是如此,她自认为事情做得很巧妙,不会有意外,甚至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登门,也没有引起她该有的警惕。 因高显仁的态度实在太过恭敬,甚至夹杂了一丝谄媚,抬着拂尘笑眯眯道:「江侍郎前些日子办差办得好,得了太后的喜欢,正想赏他些什么。今日正巧在宣室殿与陛下说起来,才想起他都和楚姑娘定亲了,太后也有些日子没见您了,想邀您进宫一叙。」 末了,高显仁还甚是巧妙地补充:「江侍郎也在,他少年英才,前程似锦,远不是如今可以估量的,姑娘好福气啊。」 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成功把楚玥心底埋藏最深的美梦勾了出来,若说之前还有几分迟疑,现如今也全被妻凭夫贵的遐思所冲淡了。 她笑靥甜美,道:「劳烦大内官稍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就跟您进宫。」 高显仁站在廊庑下,含笑点了点头。 正巧侍女送来了汤药,凑在楚玥跟前道:「郡主这些日子身体见好,郎中还说要把方子再调调,今儿是最后一副了……」 第44章 楚玥抬手试了试瓷碗的温度,道:「你先端进去吧,等我从宫里回来再去向母亲请安。」 一旁的高显仁目光幽深地瞥了眼瓷碗里黑黏的汤药,笑略敛了几分,道:「姑娘还是先去看看郡主,不差这一会儿了,奴才在这等着您。」 楚玥犹豫:「这样不好吧,总不能让太后她老人家久等。」 高显仁道:「太后若是知道您为了侍奉母亲才去迟了,不会怪罪您的。她老人家最喜欢孝顺孩子了。」 楚玥踟蹰了片刻,还是把药从侍女手里接过来,亲自送去母亲房里。 她是乘着紫骏锦蓬马车进的宫门,马车四角坠着铜铃,铜铃垂下一尾鲜红缨穗,质地柔软,随风飘摆,红的明媚耀眼,游曳穿梭于宫闱甬道,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好像这辈子的鲜亮风光都在这里了。 楚玥猛摇了摇头,试图把这种不详的预感摇出脑外,不会有事的。 刚迈进宣室殿,那雕花门就在身后被推上,高显仁却没有跟着进来,而只是站在了门外。 殿里安静至极,轩窗半开,夕阳余光洒进来,与鎏金架上的烛光相映。 楚玥回头看了看关得严实的门,又四顾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在过分的宁谧里,心渐渐沉了下去。 果然,往里走了几步,她看见窗边矮几前坐着楚璇,她半边脸浸在斑斓的西照残光里,美得不似凡人。 楚璇瞧见她来了,将微恍的视线自窗外收回来,浅笑了笑,抬袖示意她坐。 楚玥的脸阴晴不定,僵僵地站在原地许久,手紧攥成拳,依言坐到了楚璇的对面。 「玥儿,你真聪明。」楚璇语气甚是平和,「你抓住了我的把柄,知道要是宣扬出去,我固然是没法做人了,可你这个贵妃的妹妹少不了也得受人指戳。所以你选了种最巧妙的方式——去向外公告密。你知道,不管是梁王还是陛下都是尊贵好体面的,就算处置我也只会秘密处置,不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到时这场腥风自然刮不到你身上。」 「能算计得这么深,又把手里那点筹码用得恰到好处,真不愧是咱们家的孩子,聪明。」 楚玥静静听着,妆容精细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蓦地,前倾了身子紧盯住楚璇,出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算计你了又怎么样?你个贱人,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嫁给安郎了。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二舅舅单单要来勾搭你?为什么外面人要说你跟安郎的闲话?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下贱坯子,狐媚子,专会勾引男人的魂儿。」 要是这话放在从前,大约真就把楚璇打倒了。因为她自己都曾厌恶过自己,甚至也这么想过,怎么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单就她命运多舛,分明是命不好,哪能去怨旁人? 可萧逸用他的耐心和关怀把她自污泥深沟里拉了出来。 那是她的命,可不代表她就应当是这样的命。这世上有人爱她,有人疼她,她是自己夫君怀里的珍宝,她值得被爱,她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凭什么要把旁人的贪婪和丑恶全怪罪到她身上。 萧逸说过:「我的璇儿身娇体贵,美貌倾城,天生就不该受半点委屈的。」 楚璇把这句话封为圭皋,默念了好几遍,这是她的铠甲,可以抵御最恶劣的言语。 她连笑了几声:「玥儿,你这是要跟我算账吗?正巧,我也想跟你算一算。」 「你口口声声骂我是狐媚子。可这么些年,你在父母跟前长大,过着备受宠爱的安稳日子,你莫不是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命好?」 「若没有我在梁王府为质,外公会那么信任父亲吗?父亲当得上大理寺卿吗?你能娇滴滴地做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吗?」 楚璇迎上楚玥那双裂冰淬雪般的眸子:「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你同江淮定亲时父亲已经被夺官议罪,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凭你一个罪臣之女匹配了这长安最风华绝世的佳公子,会惹得多少像你一样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的眼红,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人说闲话?」 「因为你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 窗外晚风忽起,吹动闲庭落花,萎顿入尘,碾落成泥,那迷花坠影在眼中划过,将楚璇的神情衬得有些黯淡失落。 「那是你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可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都在经历什么吗?」 「我不是不让你嫁给江淮,只是让你们推迟婚期,就这样都能让你记恨我,恨不得要整死我。你哪怕从我这里得到的再多,可只要稍稍不能让你满意,你就要翻脸不认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已经占了的都还回来吧。」 楚玥冷凛凛地盯着楚璇:「还回来?」她倏地大笑,那娇美甜腻的一把好嗓子竟溢出了嘶哑扭曲的笑:「我不还又能怎么样?你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一个你的把柄,大舅舅利用母亲给你下红麝粉的事我还没说出来呢。让我想想,那时候可是皇帝陛下亲自替你出的头。」 第45章 她靠近楚璇,两人鼻翼几乎相抵,气息交融,言若幽叹:「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你早就背弃了外公?不然,陛下何等精明,会在你不跟他一条心的情形下那么维护你吗?」 原来楚玥还留了一招后手。 也是,在她背后使了坏,做了那样冒险的事,总得提防着万一翻了船还能有艘小舟防身,省得把自己淹死了。 当初萧逸吓唬过她,她要是敢把红麝粉的事情说出去,就让她嫁不成江淮。 现在想想,就算没有这份威胁,那个时候她也不会往外说。 把牌都摊开,万一楚璇跟梁王府翻了脸,对楚玥又有什么好处? 哪怕她和梁王府双方貌合神离,只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楚玥的身后就有两座靠山,有多少用处不打紧,只要衬着她的身份能让她顺利嫁给江淮就足够了。 楚璇从前只觉得这小丫头乖巧懂事,会哄父母开心,现在才明白,这一份乖巧的背后含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精明。 她有些许自嘲地想,这么个小丫头就这么会为自己打算,她怎么就开窍这么晚,都快让人吃干抹净了才迷途知返。 楚玥见楚璇不说话了,以为自己终于占了上风,得意地把前倾了的身子收回来,轻揽袖纱,笑看向自己的姐姐,娇娇滴滴地说:「姐姐,我们都是亲姐妹,何必这样针锋相对呢?这一回的事是妹妹糊涂,妹妹做错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儿,咱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再也不给你添乱了。」 楚璇也笑了,也学她捏着嗓子说话,声音比她还娇:「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办?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可外面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只当你是我的好妹妹呢,你还是少不了要沾我的光,我不想让你沾了,你说怎么办?」 楚玥的眼里凝起了化不开的冰霜,却还是耐着性子,想要跟楚璇讲讲道理:「若是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知道你这么些事,若是一股脑儿都说给了外公听,怕是也够你受的。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也没出什么事,何必呢?」 说得可真轻巧。 楚璇比她还轻巧:「有件事你可能一直没想明白。虽然你原先就是顶自私的人,可我一直想着你是我亲妹妹,给你的也是亲妹妹该有的待遇。可如今你把我唤醒了,我不想要你这个妹妹了,自然就不能拿原先的方式来待你。」 她缓缓一笑,声音说不尽的悠扬悦耳:「你以为这宫里的森严守卫都是摆设么?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到外公跟前去给我放冷箭?」 楚玥脸上神情一僵,忙提着衣裙起身,疾步往殿门奔去。 手将要触到门边的雕木,忽从黑暗里闪出几个校事府的暗卫,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来。 楚璇坐得端稳,颇为遗憾地看着她。 被推了个踉跄的楚玥恼羞成怒,瞪着楚璇恶狠狠道:「你敢!母亲、父亲还有哥哥,他们不会不管我,不会由着你胡来的。楚璇,你就认命吧,你生不出孩子,爬不到皇后的位子,哪怕陛下如今再宠你,你也还是没有出路。不是殉葬就是色衰爱弛,人不能跟命争,你天生就是这缺了福气的命……」 楚璇实在难以把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羞涩又温顺的小妹妹联系在一起。也想不到那花朵般俏丽的容颜会扭曲成这个程度,如从香蜜的花芯里冒出一条丑陋的虫子,不断撕扯着花的瓣蕊。 楚玥抓着矮几的一角,眼几乎要淌下血来,奈何受暗卫钳制,走不到楚璇跟前,愈加恨极,呲着牙,目光仿若利剑,誓要把楚璇戳出几个窟窿似的。 僵持中,殿里响起‘刺啦’的声响。 极轻微的一道响,但因为无人说话,双方都敛神禀息,所以这声音又显得很清晰。 两人皆偏头看去。 萧逸将隔在殿内的棋盘门推开,走出来,他的后面跟着江淮。 楚玥一看到江淮,心头陡然漾上慌乱,满脸的怨毒与横飞怒气骤然僵住。 那张俊秀的脸上融杂了错愕、沉痛、自责……最后都化作了冰冷的失望。 「安郎……」楚玥哑着声低唤,戾气掩去,眼泪滚下来,怯怯弱弱地看向江淮,道:「是姐姐……她要害我。」她被暗卫扭着胳膊,极艰难地抻头道:「你快向陛下替我说几句好话,不能由着姐姐这么蛮横霸道。」 江淮面无表情道:「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那是她在算计我!」 「你不做恶事,别人怎么算计得了你。」 一阵安静,楚玥凄惨道:「所以,这一次你要站在她那边了吗?你别忘了,我才是你没过门儿的妻,难道说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都对她念念不忘吗?」 大局已定,楚璇懒得听她胡扯,只起身,越过他们走到萧逸身边,道:「你出来早了。」 第46章 萧逸握住她的手:「我不想再让你继续听这些难听的话。」 那边楚玥还在跟江淮纠缠,戚戚泣诉:「就算我冲动之下做了错事,可我都是为了你,这世上谁都能怪我,谁都能厌弃我,唯独你不行。安郎,你最是宅心仁厚,你怎么忍心舍弃一个对你一片痴心的女子?」 江淮默不作声。 萧逸凑到楚璇耳边,低声道:「从前只当她有点小聪明,没看出来是个这么有手段的人。这要是让他们成了亲,江淮不得被她控制得死死的,到时候可就一条道走到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楚璇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干儿子啊,你得多教,子不教父之过,他要是走歪了,那都是你的疏漏。」 萧逸轻咳了一声,上前,冲还在黯黯诉衷肠的楚玥道:「行了,省省吧,这里不是江淮说了算,你就算用迷汤把他灌晕了也没用。」他朝边上人瞟了一下,暗卫当即会意,从袖里抽出帕子把楚玥的嘴堵了。 那过分尖啸刺耳的声音终于发不出来了,萧逸只觉身心通畅,颇为轻松地看向江淮,道:「只有让你亲耳听一听,你才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可这样做了,就让楚玥知道朕对你的苦心了,梁王还不知道朕已经知晓你的身世,也不能让他知道。而楚玥的嘴又不够严,所以……你懂。」 「这个事一出,你和楚玥之间就只能保一个。你虽然笨了点,可心地善良,还有救。」 江淮目光颤颤地看了眼在暗卫手中死命挣扎的楚玥,问:「为什么不能让梁王知道您已知晓臣的身世?」 当初徐慕一死,是楚晏找去了他的家乡,才把徐慕这唯一的儿子找出来。 徐慕的夫人与其和离后,带着儿子改嫁,儿子也从了后来的夫家姓江。 楚晏有意先让他姓着江,隐瞒掉他的身份。毕竟那时萧逸还年幼,梁王势太大,说不准他会不会把对徐慕的怨恨迁怒到这个孩子身上。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晏找到徐慕儿子一事很快被梁王得知。 经落马道一役,梁王对楚晏的怀疑少了些,但这老狐狸疑心实在太重,用女儿试探楚晏不够,又想用江淮来试探萧逸。 试探的方法很简单,梁王收养了江淮,又把他远远送出去读书,知道江淮身份的人寥寥无几,若是萧逸这个时候表现出对江淮的关心,那就说明是楚晏把江淮的身世告诉他了。 所以这么多年,萧逸一直都知道江淮是他义兄的儿子,可不得不视他为陌路。甚至四年前,也是他亲手在送江淮去甘南粮道的圣旨盖下了玺印。 从楚璇入梁王府,到徐慕的死,再到这十多年江淮的认贼作父,全都是为了消除梁王对楚晏的怀疑。 而梁王之所以会怀疑楚晏,也全是因为当年为了让萧逸顺利登基,楚晏泄露了重要的防卫部署。 说到底,这个江淮跟楚璇一样,都是萧逸的债主啊。 一想起这些往事,萧逸就觉心头如压了重石,仿佛是那尚未偿还的陈年旧债。他凛着眉默了默,吩咐暗卫把楚玥带下去,秘密关进地宫,严加看管。 「安郎,有些事朕很想让你知道,也很想都跟你说开,可是你……你太没有城府,也太容易轻信于人了。楚玥的事固然是你的无心之失,可这种低级的错根本是不该犯的。」 萧逸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多亏了璇儿机智,才勉强逃过一劫。可若她没有这份机智,无法自救,朕就得派禁军进梁王府抢人,那就是明面上的翻脸了。你知道这会连累多少人吗?这会让多少人的心血甚至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努力而付诸东流!」 「你总该明白,善良不是坏事,可光有善良是不够的。你现在还不值得信任,所以,这些事还不到能告诉你的时候。你只记得朕一句话,不强迫你去信谁还是不信谁,但是你自己得长脑子!得懂得分辨善恶,得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是不能说的。」 这样语重心长的教导,倒真有些父亲对儿子的意思了。 楚璇在一边看着,萧逸负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而江淮则含胸颔首,垂眉耷眼,被训得抬不起头。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滑稽,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逸和江淮齐刷刷地歪头看向她,两人的表情极其一致,眉宇微拧,目光严肃,好像在无声地控诉: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楚璇忙收敛起笑意,敛袖于襟前,端端正正地站好。 萧逸长舒了口气,扫了他们两个一眼,道:「咱们商量商量后面的路怎么走?」 三人回榻席坐好,高显仁奉进来三杯刚斟好的热茶。 暮色已降,殿内又多添了几根灯烛,烛光幽昧,若撒在夜幕里星矢,安静而微弱的亮着。 萧逸先开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梁王府的那帮爪牙当着禁军的面儿抢人,朕这里不可能一点动静都不出,不然梁王叔一定会疑心的。」 第47章 楚璇垂眸想了想,眼睛一亮:「就当陛下盘问过我,我把和萧鸢的往日恩怨全都招了,反正萧鸢已死,这事又不是我的错,陛下向来宠爱我,经不住我的撒娇装嗔,就勉强让我过关了。」 「只是……」楚璇托着腮,颇为无辜且怜悯地看向江淮:「我被人放了冷箭,总得携怨报复一下才合情理。陛下经不住我的枕边风,就答应了……」 萧逸幽邃的目中泛起精光,随着楚璇,炯炯地看向江淮。 被这两人一注视,江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萧逸温和了神色,甚是和蔼地问:「你平常写字用哪只手?」 江淮结结巴巴回:「右……右手。」 萧逸柔声道:「那没有左手不要紧。」 江淮:…… 要是没有左手不要紧得话,那……人为什么要长左手? 他在萧逸那深山老狐狸般精明的注视下,终于意识到了危险,难得提起一点急智,深叹了口气,颇为伤慨道:「没有左手不打紧,可我只怕将来百年之后,我下黄泉见了父亲,他问我怎么没了只手,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萧逸那一脸飞扬的聪明劲儿霎时僵住。 楚璇歪头看着他吃瘪的模样,忍不住想要幸灾乐祸,唇角刚刚上扬,被萧逸狠狠瞪了一眼,忙敛正了神色坐好。 萧逸妥协道:「行,不要你的左手。朕派校事府的人把你堵巷子里揍一顿,你说说吧,你想哪天挨揍?」 江淮:…… 他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紧盯着萧逸的眼睛:「臣有错,臣认错,臣甘愿受罚。但……陛下其实早就想揍臣了吧?只是这一回儿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萧逸一滞,眼中的心虚一划而过,在脸上颇为造作地堆砌出诚恳的表情:「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想?朕是为了你好,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你不受够教训怎么能长脑子?」 江淮:「孩……子?」 萧逸无奈道:「朕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生前跟朕拜了把子,朕认你当义子了。你别高兴,这事儿不能声张,你要实在忍不住,在左右无人时喊朕义父也行,但千万别当着人叫啊。」 江淮:…… 他是疯了吗?他要上赶子叫这么个比他大了三岁的人义父? 苍天啊,父亲啊,您显灵快告诉告诉儿子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吧! 直到离开宣室殿前,江淮还是一副魂灵出窍、深受打击的模样。 但他还是在和萧逸商量好了自己挨揍的日子后,问了一句楚玥。 事到如今,这门婚事肯定是要黄的,江淮对楚玥已彻底失望,问的是对她的处置。 萧逸道:「朕和璇儿商量过了,不会杀她。」抛开别的不论,她是楚晏的女儿,楚晏在宛州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办事,对于他的女儿总该网开一面,且楚璇也不愿意杀她。 这一关不管多凶险,楚璇是闯过来了,她没有死,楚玥就至多算是个害人未遂,罪不及死,他们都不愿意为了她背负上些不必要的沉重。 但不杀归不杀,是绝不能再让她出来坏事。 商量出来的结果,便是让孙玄礼把她秘密地送到外州关押,对外宣称失踪。 就算梁王知道,也同时会知道江淮挨了打,把这一切归咎为楚璇的携私怨报复,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唯一的隐患,便是云蘅郡主知道楚玥进了宫。 楚玥这样一失踪,怕是连宛州楚璇的父兄都会惊动,他们不知原委,一定会来找楚璇要人的。 但现在暂且也顾不上这些了,只能等着将来临到跟前,再随机应变吧。 这一场波折不得不匆匆收场,是因为秦莺莺又找上门了。 自打上回儿他和萧逸做了个交易,这些日子频繁与胥朝往来书信,如今夜间造访宣室殿,并声称经过自己的不懈追查,那幕后黑手终于有眉目了。 萧逸拉着楚璇回御阶上坐好,命宣。 多日不见,秦莺莺依旧妖娆,脸上的伤也全好了,对楚璇也客气了许多,能正正经经地叫她一声「楚贵妃」了。 只是这厮规矩不过一刻,就没忍住在和萧逸寒暄的间隙,悄悄飞了眼风往楚璇的脸上。 哎呦呦,小美人瘦了,下颌尖尖,真让人心疼。 萧逸这人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要是让她来伺候他……哈哈,必定在床上好好折磨……哦不,好好疼她。 那绮念美梦正做得欢,忽听萧逸那冷森森的嗓音从御阶飘下来。 「你那眼珠子要是再乱瞟,信不信朕打断你的腿。」 秦莺莺满不在乎,心道打腿总比打脸强。 却见萧逸凉凉地把他从上到下地打量,补充:「三条。」 第48章 秦莺莺:!! 他瞠目看着高高在上的萧逸,没忍住视线低瞟,顺着刚才的话想了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好,再不敢偷看楚璇,开始一本正经地回话。 他于半月前和萧逸做成了笔交易,萧逸帮他找胥朝已故公主别夏留下调遣军队的信物迦陵镜,而他则帮萧逸把幕后主谋即别夏后人挖出来。 「陛下,我这几日与父亲通书信,让他在胥朝内部就别夏后人的事秘密探查了一番,近日终于有了些结果。」 秦莺莺微顿,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仰头看向萧逸,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萧逸略勾了下唇角,端稳地坐着,平缓道:「你放心,既然是交易,若你的消息有价值,朕会回你同样有价值的东西。」 秦莺莺放了心,粲然一笑,道:「其实这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年岁太久,当年的人大都不在了,才渐渐淡出人的视线,到今日才又被重新提起。」 「陛下当日不是问过我吗?别夏如此手段,能在落败溃逃之际布下这般奇局,这样的人,为什么当年会夺位失败?其实还真不单单是因为命。」 楚璇禀息听着,好像被他寥寥数语带入了数十年前那场硝烟弥漫、波诡云谲的夺位之争里,不由得好奇心大盛。 那秦莺莺大概是知道成功勾出了他们的好奇,反倒卖起了关子,端着不痛快往下说了,只含笑看向萧逸,「外臣说得有些渴,想饮茶歇一歇,不如陛下也先说一点。」 说罢,他抬起了身前的白釉茶瓯,敛袖送到唇边,细细品茗了起来。 楚璇一愣,当即反应了过来。 这人是怕萧逸不守信诺,亦或是怕自己把消息和盘托出后,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还有可能……他要根据萧逸这里的消息价值,来决定后面的话该说几分。 她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秦莺莺。 一个男儿身,整天着女儿妆登堂入庙,瞧着是荒唐,且性情如此好色不羁,看上去跟浪迹于长安秦楼楚馆那些依靠祖荫的纨绔没有什么两样。 可当面对关键事时,却又能精明算计到分毫不差。 也是,宗府乃是胥朝的根基命门,能执掌宗府的人,就算有显贵出身作为推力,自身也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楚璇虽然知道萧逸也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但还是不免担心,歪头看向身侧的他,却见萧逸轻幽一笑,目光幽邃地望着秦莺莺,干脆道:「好。」 「初安十年,邵阳闹饥荒,灾民聚集,多落草为寇,同当地守军短兵相接,局面一时失控。朕派禁军统领徐慕带着赈灾钱粮入邵阳。」 楚璇惊愕,这事还跟徐慕有关? 萧逸的声音平缓响在宣阔敞朗的大殿上,毫无波澜:「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徐慕是禁军统领,他的职责是护卫禁宫,保朕安危,为什么要他带兵去邵阳赈灾?」 「只是当时你们胥朝内乱,机缘巧合之下,处于颓势的那一方有人逃到了大周,在邵阳落脚,想要向大周寻求庇护,而见面礼就是那枚迦陵镜。」 「朕当时年幼,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只有派自己最信任的义兄去取。」 殿中一片寂静,楚璇看见秦莺莺捏着瓯沿的手微晃了晃,一滴茶水从瓯中飞溅出来,正落到襟前刺绣的那只鸸鹋上。 他睫羽轻覆,半遮半掩着眼底一划而过的激动。 萧逸疏懒地看向他:「茶喝完了吗?嗓子润好了吗?可以继续说了吗?」 楚璇几乎要拊掌称妙。 若是把这两人送去写话本,那绝对都是断章的好手,直把人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戛然而止。 秦莺莺果然屁颠屁颠地放下茶瓯,甚是乖觉地继续说:「别夏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失去了朝中股肱老臣的拥立。这话还是要从胥朝连年来的积弱说起,当年的别夏一介女流,却端得雄心壮志,想要重整山河,挽社稷颓弱之危局,凭她一己之力自然是不行的。」 「她想要寻求外援,便把目光投向了大周。你们猜猜她找上了谁?」 几乎话音刚落,楚璇还没来得及把信息捋顺一下,就听身侧的萧逸干脆且笃定道:「梁王。」 秦莺莺不住地点头:「是呀,就是梁王。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胥朝朝局的整体氛围虽然开明,但那其实都是明面上的,骨子还是墨守成规,迂腐至极的。」 「别夏这一招太过冒险,有引狼入室的嫌疑,引起了老臣们的不满。其实若她是个男人,也未必会一下子失去人心,但偏偏她是个女人。我曾说过,鼎盛的权势会让人忽略性别,那些老臣本就是看中了她的雄才伟略,而渐忽略了她是个女人。」 「但她试图将大周势力引入胥朝,却无意中提醒了他们:女人就是女人,当不起大局,行事也不够谨慎。最重要的是,胥朝偏安一隅多年,老臣们在乎自己手中的权势甚于国家是否兴盛。那时的胥王成功抓住了老臣们的这点心理,趁虚而入,对他们多加笼络,渐渐地把别夏孤立起来。」 第49章 说到这儿,秦莺莺不禁生出了些对英雄末路的惋惜:「她不得不收整残局,颓败而逃,逃来了大周,找上了梁王。」 不管前边的故事多抓心,可于他们而言,这才是关键。 楚璇凝神听着,秦莺莺却遗憾地一笑:「别夏在梁王府待了半年,与梁王闹翻,独自离去,再无踪影。」 闹翻了? 楚璇脑中那根弦一紧,看向萧逸,却见萧逸也皱起眉:「闹翻了?」 秦莺莺笑意渐浓:「是,就是闹翻了。有意思吧,你十分笃定地对我说过,如今在梁王背后支持他的胥朝实力便是别夏留下的,可是据我和父亲查到的东西表明,别夏当年就是跟梁王闹翻了,那她的后人为什么要在今天支持梁王?」 萧逸额间的纹络愈深,陷入沉思。蓦地,他抬头看向秦莺莺。 秦莺莺摇头:「就到这里,后面的事就需要皇帝陛下自己去追查了。」 萧逸也不纠缠,轻颔首,续着方才的话道:「朕派徐慕入邵阳,是想让他去取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他取到了,并且飞鸽传书告知朕,会在赈灾之后立即回京。但是,他却死在了邵阳,当他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找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那枚迦陵镜。」 秦莺莺皱眉:「那……」 萧逸无比轻巧道:「就到这里,后面的事就需要你自己去追查了。」 秦莺莺被自己掷出去的矛一戳,脸色堪称精彩。 但楚璇却没有心思再看热闹,她微低了头,想:不对,萧逸没有跟他说实话。 萧逸曾经跟她说过,当年徐慕并不是像外界所传那样死在了落马道,而是自落马道逃生,死在了道外五里的丰邑台。 而且,最先找到徐慕尸体的是她的父亲。 如他所言,若是徐慕早就拿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那就是被杀他的人拿走了。因为他生前给萧逸来过信,已拿到迦陵镜,那东西如此重要他不会给旁人保管,而一定会放在自己身上。 而若是他死后那东西还在身上,会被父亲拿到再转交给萧逸的,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排除掉种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迦陵镜被凶手拿走了。 可萧逸早就推测出,凶手就是别夏后人,是那个躲在梁王身后的黑手。 而秦莺莺却又在观测胥朝内部军队动向后,认定那个幕后黑手还没有得到迦陵镜。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连她都想到了,萧逸不可能没想到。 她望向萧逸,见他神色平静坦然,半分作伪的痕迹也看不出来,而那可怜的秦莺莺还紧皱眉头垂眸沉思。 秦莺莺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楚璇想到的事情。 因为徐慕死在丰邑台一事是个秘密,只有萧逸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少数近臣知道。 秦莺莺所知道的和这普天下的其余人知道的一样,他们都以为徐慕死在了落马道,是被萧鸢所杀。 可实际是,萧鸢连徐慕的身都没有近,只在事后捡了几个碎尸块给自己冒领功勋。 楚璇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萧逸刚才说的话。 「他却死在了邵阳,当他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找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那枚迦陵镜。」 其实萧逸也没有说谎,只是非常巧妙地遗漏了部分重要细节,而遗漏掉这些细节,却足以把秦莺莺误导到另一个与事实可能差之千里的错误方向。 楚璇知道父亲的身份是机密,萧逸不可能告诉秦莺莺,可就算这样,他应当也有办法隐掉父亲身份,把事情讲得最接近事实。 可他没有,他由着秦莺莺被误导,甚至还在措辞上精妙润色,几乎毫无破绽。 他们不是朋友吗?不是真心地在互相帮助吗?他们没有利益冲突啊,为什么要这样? 楚璇疑惑地看向萧逸,萧逸察觉到投注到自己脸上的炙热视线,也侧头看向她,秀致的唇微微弯起,抛给她一个温柔安静的笑。 真好像是在外面偷了鸡的黄鼠狼回到窝里跟自己的母狼装善良无害。 楚璇一愣。 旋即……呸!这个比喻不对,连自己也骂着了。 殿前思索良久而不得法门的秦莺莺终于长叹一口气,无比挫败道:「你们大周的水真是太深了,一般的人别说搅了,就是看都看不透,你说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蹚过来的?」 萧逸微微一笑,平淡道:「朕的命和皇位连在一起,必须得蹚过来,不然就是死。」 秦莺莺连连嗟叹,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哀愁,摇头晃脑地走了。 他一走,楚璇便满怀疑惑地握住萧逸的手,等着他给自己解惑。 萧逸道:「我说的话你还真是从来不往心里去。」他瞥了眼夜色浓酽的殿外,秦莺莺早已走得没了影:「我不是说过吗?除了会读书还得会看人心,这是个聪明人,你可拿他练手,多揣摩揣摩他,精进一下自己的心智城府。你揣摩了吗?还不是在等着我喂你吃现成的。」 第50章 楚璇无比郁闷地低下头,心里十分不服气。觉得萧逸肯定是今天晚上训江淮训顺嘴了,江淮走了又来训她,还是一个调调,好像真拿她当是他的干女儿了。 凭什么? 她比江淮聪明多了,她只是没有萧逸聪明,可萧逸这么个浑身心眼的老狐狸,她没有他聪明多正常,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比他聪明的人吧。 想到这儿,她抬起下颌,忿忿道:「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别告诉我,也别理我,我要回我自己的寝殿。」说罢,她抽出手站起身就要走。 萧逸歪头看她,心里也上来气,不就是训了她两句嘛,他是她小舅舅,是她夫君,挨句他的训又怎么了,况且她就是没动脑子,没把他的话往心里放,他也没训错啊。 因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哄,就是不哄,还反了她了。 可这丫头好像也铁了心不回头,疾风一样越过长殿直奔门口,迈步子使的劲太大,把鬓侧的鸢尾金钗都带歪了…… 外面凉风骤起,狂啸飞旋,裹着沙砾迎面扑过来,楚璇缩了缩脑袋,毅然决然地抬起腿要迈出殿,忽觉腰间一紧。 萧逸从身后箍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拖,边拖边凉凉眄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看笑话看得花叶怒放的高显仁,冷声道:「关殿门。」 眼睁睁看着两扇厚重朱漆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而环在腰间的两只胳膊跟铁铸似的,挣脱也挣脱不开,楚璇只有拼命且徒劳地狠踢腿,可偏偏萧逸是从她身后抱住她的,根本也踢不到他啊。 「你当宣室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就走就走啊。当我是什么人,你高兴了过来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要把我丢下,做梦!今天我就得给你改改你这薄情寡性的毛病。」 萧逸边拖着她走,边凑在了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两人靠得太近,他的鼻翼几乎贴在了楚璇的耳廓,混浊着龙涎香的气息顺着颈线飘下去,把楚璇的狠劲都冲淡了,她反抗的动作渐弱下来,但心里还是不平。 她薄情寡性? 他怎么不说他自己心机深沉,翻脸如翻书呢! 萧逸将连连挣扎不安分的楚璇锢在怀里,拖上了御阶坐回御座,紧捏住她的手腕,与她四目相对,静视许久,萧逸凉凉道:「跑啊,接着跑啊,信不信我把你锁起来。」 楚璇咬牙卯足了劲挣扎,可萧逸这混蛋的手劲太大了,捏得她的手腕‘咯吱咯吱’响,她气鼓鼓道:「你欺负人!」 萧逸把她的两根细腕子挪一只手里捏着,腾出只手把她鬓侧快掉了的金钗扶正,问:「我怎么欺负你了?分明是你脾气太大。」 楚璇怒道:「从前你都是让着我,哄着我的,把我哄得对你动了心,掉进你织的情网里了,你就不让我不哄我了。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还哄着我让我给你生孩子,那等孩子生出来你不是更翻脸比翻书快了。」 萧逸愣怔了片刻,脸色突然回暖:「哦,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 楚璇气得鼓起了腮,瞪着他。 萧逸试探地、缓缓地把捏在她腕子上的手松开,道:「其实我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他竖起一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尖,轻咳一声:「那个……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从前就是故意耐着性子装出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要是不哄你不让你,那你什么时候能爱上我啊。我也太惨了点吧……」 「你这个骗子!」楚璇给他下了定论。 萧逸神情眷眷地凝睇着她,幽然叹道:「可我是真得爱你啊。当皇帝当到我这份儿上,还得自己下场去往回骗女人,我可不惨嘛。」 楚璇双手合放于襟前,敛眉正目、神色严肃地思索了许久,久到让萧逸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重罪、等着宣判的犯人。 「……你给我一颗糖。」 楚璇仰起头看他,张开了小檀口,像池塘里等着被投喂的小金鱼儿。 萧逸忙翻出盛糖的小瓷砵,捏起一颗金黄莹润的桂花糖,放进楚璇的嘴里。他紧接着亲了亲楚璇的额头,轻声道:「不许生气了啊。」 楚璇倨傲地抬起下颌,边舔吮着嘴里的桂花糖,边高冷地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秦莺莺?」 萧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扭了一下柜子上的龙柄凤头壶,柜子底部倏然弹开一块木板,竟是个小暗格。 他把手探进去,又拿出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楚璇定睛细看,见是一枚铜镜,颜色沉暗,浮雕着复杂的纹饰,且铜镜上被凿了几个小圆孔。 她的脑子转得微微迟滞,突然闪过一道雪光般的激澈清灵,道:「迦陵镜!」 那别夏留下可调遣胥朝部分军队、秦莺莺在苦苦寻找的信物,原来早就在萧逸的手里了! 萧逸点头。 第51章 楚璇耐着性子等,可他迟迟不说话,自己又低不下身段发问,可心里又实在痒,便含着颗糖,嫌弃道:「你拿着张镜子呆呆站着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太傻了。」 萧逸:…… 不是,这怎么回事啊? 每次他想立点规矩,占点上风,都得被这丫头反压一头。他好歹是个皇帝啊,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楚璇盘腿坐着,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说不说?天太晚了,快说,说完了好睡觉。御医说我现在饮药,最迟子时之前就得睡,不然养不好身子不好怀孩子。」 终于把杀手锏祭出来了。 萧逸认命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回来,避开楚璇想拿迦陵镜的手,道:「别摸,为这镜子折了太多人命,不祥。」 楚璇这一回儿难得乖巧听话地把手缩回来,近近望着这枚充满传奇的迦陵镜,它泽漆细腻,匀净无疵,细细分辨,镜上的纹饰果然是迦陵鸟。 「迦陵乃瑞鸟,于极乐世界中,乃弥陀所化,其声悦,乃佛教中的吉音。」楚璇朗朗而吟。 萧逸道:「不错,迦陵鸟乃祥瑞之鸟,而铜镜是可鉴容正衣冠的,也是好物件。就是这么件东西,寓意好,用处好,可偏偏掀动了数十年的血雨腥风,累得许多人因它而丧命,倒真不知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贪得无厌。」 他话中流转着淡淡的伤悒,楚璇握住他的手,猜测:「徐统领是因这枚迦陵镜而死?」 「是。其实我没有跟秦莺莺说实话,徐慕在拿到这枚镜子后,为防有变,立即就把它交给了你父亲。后来你父亲在丰邑台找到徐慕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上有被搜查过的痕迹……」 楚璇灵光一闪:「所以你才认定杀徐统领的是别夏的后人?因为知道这枚迦陵镜存在的人本就少,而同时知道徐统领的身上有这枚镜子的人就更少了。」 「可是……不对啊,你刚才说是因为胥朝内乱,处于颓势的那一方为求庇护而把镜子献给了你。这怎么可能?当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他们就算寻求庇护也该找梁王,怎么可能来找你?况且别夏那么精明的人,是一定会把镜子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对方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背叛了已故的主人?」 萧逸的神情陡然变得微妙。 楚璇恍然:「连这句话都是假的?你全是在骗秦莺莺!」 萧逸笑道:「是呀,就是在骗他。」 楚璇望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太会骗人了。连她都被骗了。太危险了……怎么能嫁给这么会骗人的男人? 萧逸丝毫没有察觉到她那些迂回幽深的心思,只紧张地看看更漏,加快了为她解惑的语速:「你刚才说别夏的心腹为什么会背叛她,就两个字——人心。别夏再能耐也不是神仙啊,算不到她死后几十年的事情。她是将迦陵镜留给了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心腹,可几十年过去了,人心思变,那心腹也有儿孙,他们自父辈手里继承来这至宝之后,想要以此为筹码,在胥朝内部夺权,但又担心会失败,所以先向大周示好。」 「对方投奔的不是我,是我的父皇,早在我继位之前,胥朝那场内乱就开始了。父皇生前与他们约定,大周皇帝为他们提供后路和避难之所,万一他们失败可来大周安度余年,但作为交换,他们得把迦陵镜交出来。」 「谁知这场内乱持续了近十年,到胜败既定时,大周内部早已改换了天地。天地虽改,但父皇为他们安排的后路还在,连同皇位一起传到了我的手上——包括你的父亲,也是父皇生前为我安排下的。」 提起亡父,萧逸的语调有些低徊,低着头,半天没再说话。 楚璇抿了抿唇,轻声道:「要不……改天再继续说吧,今天太晚了,我们早些休息。」 萧逸摇头,声音微哑:「没事,还有一点点了。其实我也奇怪,当时那个局势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梁王或是去找别夏的后人,今天之前我也一直想不通,但秦莺莺今晚告诉了我,原来当年别夏是跟梁王闹翻了。」 「他们可能会从父辈嘴里听说这一段往事,知道梁王不可信,甚至觉得一旦把迦陵镜交给心狠手辣的梁王,都免不了要被灭口的命运。至于为什么不把东西物归原主,还给别夏的后人,只能解释为忠心不再了吧,毕竟隔了一辈。既然已从父皇这里得到了保命符,再惊动别人只会增加风险,不如选一条最稳妥的路来走。或者……」 萧逸的瞳眸陡然转暗,他紧握住楚璇的手,道:「我刚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们可能觉得,若要把东西交还给别夏的后人,就一定会惊动了梁王。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分析出来,别夏的后人若还活着,一定是有身份的人,那么这个人可能离梁王太近了……他们是一群贪婪冒进且乏有忠心的人,不愿意为旧主人去冒风险,所以干脆把两者都舍弃了,直奔我而来。」 第52章 离得很近……楚璇只觉脊背有些发凉,低声问:「你觉得是谁?」 萧逸摇头,他闭了闭眼,又看向那枚迦陵镜,笃定道:「不过不用担心,只要有这枚铜镜在,迟早有一天能把他钓出来。」他轻翘了翘唇角,道:「这不是已经钓来了一个秦莺莺。」 楚璇惊呼:「秦莺莺?他跟……是一伙的?」 萧逸笑道:「我让你拿他练手,修一修识人的本事,你偏不往心里去。这人到目前为止露了不止一处马脚,你竟一个都没看出来。」 楚璇只觉舌头都要打结,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我……我笨。」 萧逸揉了揉她的额头,道:「不笨,只是跟我比有点笨,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跟我比起来都笨,你这样也算不得丢人。」 「秦莺莺着实是个练手的好对象,不要浪费了,我把答案告诉你了,你再观察观察他,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我还是不信,你说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能是个笨的呢?」 在萧逸满面的疑惑不解里,楚璇觉得自尊受到了巨大伤害,默默地起身,独自回了内殿,把门从里面锁了,抱膝坐在床上默默舔舐伤口,就是不让萧逸进来。 直到萧逸边砸门,边撕心裂肺地喊:「璇儿,你就算天天子时之前睡,把身体养得再好,你不放我进去,也还是生不出孩子啊!」 楚璇才勉为其难,把他放进来了。 ☆☆☆ 这边还可跟秦莺莺有一搭无一搭地调心眼,可韶关的战事却是连一刻也等不了了。 梁王上书请求改立自己的孙子萧雁迟为云麾将军兼征北主帅,萧逸很干脆地准了。 至于为什么梁王会遂了楚璇的意把萧雁迟捧上位,大概除了局势所迫和军中支持外,还因为他对其长子萧腾的忌惮。 萧腾居世子位多年,儿子各个出息,不是执掌大理寺,就是拥军驻扎在淮西。自萧鸢死后,便再无牵制他的人,眼瞧其一人独大,梁王应当也是寝食难安的。 这样一个多疑多思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就不去怀疑的,毕竟……他老了。 这样一番波折,任谁都没想到,最后得益的人竟然是萧雁迟。 一朝封帅,执掌十万兵权,可真是后来者居上,把王府里其他的兄弟都盖过去了。 楚璇本该替他高兴的,可最近家事缠身,只觉乏力心累,高兴不起来。 萧逸派人把楚玥秘密送去了崖州的律院,命人严加看管,据说那是专门关押犯了错和发了疯的罪妇之所。 果不其然,她母亲就找上门来了。 楚璇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全都说出来,两人自然不欢而散,没几天她就接到了兄长楚瑾的书信,说他不日将会抵达长安。 楚璇猜测着,母亲恐怕给父亲和兄长都去了信,父亲是个明白人,应当猜出了来龙去脉,也知道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大约不会杀楚玥,所以懒得管。 而兄长……楚璇其实对他很陌生。 明明她知道,自己躲在深宫里,若是不想见,凭楚瑾就算有登天之能也见不到她,可心底就是隐隐不安。 她正愁云缭绕,高显仁来了,说请她去一趟宣室殿。 「宛洛大军明日出征,雁迟公子……哦不,是云麾将军非向陛下请求要最后再见一面娘娘,不然他不走。这么个愣头青,陛下软的硬的都来了,就是撵不走他……」 楚璇跟着去了,刚进殿,就听雁迟那明朗的嗓音从西偏殿传出来。 「陛下,从骊山行宫的事后,臣仔细想过了,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臣若是还存着那样的心思,不光对臣自己不好,对娘娘也不好。做臣子应当有做臣子的本分,臣蒙圣恩,是真得想安安分分为官,老老实实守疆的,臣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个别,告个别不过分吧,我们还是表兄妹呢。」 他把话说得这么谦卑懂事,萧逸的脸也冷不下去,只幽幽看着他,很为难的样子。 萧雁迟见他沉默,知道有了松动,忙要说些好听的话:「臣其实一直都很尊敬陛下的。您英明睿智,又年少有为,实乃天下铮铮儿郎的楷模。父亲也一直教导臣,应道尊敬长辈,尊老爱幼,臣铭记于心,不敢擅忘。」 萧逸听了些恭维话,本已有些飘了,突然觉得不对,横起扇子指他:「你等等。你说什么?尊老爱幼?」 「你说谁老?!」 萧雁迟一听萧逸的音调陡然转凉,微慌,忙迎上他那两道充满质问的眼神,道:「不……不,不是尊老爱幼,是尊敬长辈,您是长辈,长者为尊……」 萧逸坐在椅子上斜眼睨他,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 这愣小子看上去挺实诚的,没什么坏心眼,也是诚心诚意地想恭维他,讨好他,可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他不怎么顺眼。 第53章 高显仁推门躬身而入,在萧逸跟前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话音乍落,萧雁迟的眼睛猛地亮了亮。 萧逸瞥了他一眼,道:「璇儿就在外面,你要是想跟她道别就去道吧。」 萧雁迟喜笑颜开,刚撩起衣袍要奔出去,想起什么,又奔回来,朝着萧逸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 萧逸近来歇朝后喜欢在西偏殿坐一坐,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此处正好避开炽盛的阳光照耀,很是荫凉。 后窗的幽篁与梧桐蓊郁,遮出一片清蕴生静的阴翳,自茜纱透进来,近窗的小半间殿都是暗暗幽凉的。 在后窗下掷一张榻席,无论是批奏疏还是小憩,都是极好的。 可萧逸今天却没这样的心情。 他身子紧贴着门,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楚璇已与萧雁迟东拉西扯了好半天,都是些琐碎的寒暄,只听楚璇那和婉柔煦的声音顺着门的缝隙飘了进来: 「等上了战场,你得多加保重,凡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己,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以后不好找媳妇。」 萧逸瘪嘴,酸兮兮地冷哼了声。 外面萧雁迟沉默了良久,才浅浅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楚璇抬头看向殿中的棋盘门,见那挥着大幅折枝红梅的薄锦上映出颀长人影,不禁抿唇偷笑。 她这一笑,仿有斑斓星海落于眼底,透出令人炫目的神采,给本就明艳倾绝的容貌上铺了一层暖融融的珠光,显得更加活色生香。 萧雁迟痴怔地凝睇着她,突然道:「璇儿,你现在是不是真得很爱他了?」 楚璇愣了愣,没说话。 萧雁迟回过头看向那张棋盘门,还有印在上面的绰绰身影,些许怅然道:「你看他的眼神跟从前不一样了。」 楚璇微低了头,唇角边噙着微笑,道:「是,我很爱他。雁迟,你早晚也能找到自己所爱的。你要相信我,人一定要往前看,不要执念于过去,更不要……执念于与自己无缘无分的人。」 萧雁迟神情寂落地沉默了许久,终于勉强提起一抹笑,看向楚璇:「好,我听你的。我祝你幸福,还有……」他靠近楚璇,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是真这么爱他,真想和他厮守一生,就要想法儿快些当上皇后。妃嫔的位子有得是,可皇后只有一个。这一仗我一定会赢,等我回来帮你。」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楚璇也知道萧雁迟曾对她存了那样的心思,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再去享受他对她的好,忙摇头。 后面的路要怎么走她的心里已经很明晰了,萧逸是她的,皇后的位子也是她的,她一定会为自己争出片天地来的。 可萧雁迟却好像没看见她的拒绝似的,后退一步,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背着手温和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保重。」 说罢,他转身,步履缓慢且格外稳当地迈出了殿门,殿外阳光正好,顺着丹樨撒下了一层金黄,玉石砌阶,飞龙跃云,雕琢出团花锦簇平坦大道,浮延而去,伸向杳杳远方。 而那年少的将军正顺着这条道,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战场,去开辟属于他的锦绣人生。 萧雁迟没有让人失望,自他抵达韶关的当天,便召集众将商讨攻防部署。 他虽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但为人敦厚谦逊,对镇守韶关的宇文雄礼遇有加,耐心听取了他关于戍边退敌的想法。 他广纳良策,既不墨守成规,又不轻敌冒进,对于拟定好的行军策略再三演练,力求万无一失。 萧雁迟甚至停了单送向主帅行辕的膳食,下令与普通士兵同食同寝,把最好的膳食留出来给冲锋陷阵的先头部队。 北疆黄沙漫天,荒芜凋敝,举目望去皆一片暗沉。唯有竖在辕帐上的旌幡,迎着风摇曳飘摆,那墨底上的赤色‘萧’字如血绘就,迎着苍穹之上的朝霞,揽尽无边无垠的澄澈天光。 月余,在经过了被阿史那思摩率军偷袭和大雨冲毁栈道的天灾人祸后,终于自韶关迎来了第一份捷报。 萧雁迟亲率二千轻骑军绕道突厥王庭,与西南方向的孛圼儿部落取得联系。 孛圼儿可汗铁穆与阿史那思摩素来不合,被其打压得几乎在草原无容身之地,当即便与萧雁迟达成协议:双方各率精锐自东西同时攻向王庭,形成掎角之势,左右夹击阿史那思摩,打他个猝不及防。 萧雁迟在阿史那思摩可能逃窜的几条道上皆布下了骑兵精阵,誓要将他截杀于此,让他再无卷土重来之机。 眼见这会是场漂亮的胜仗,可在出征前夕,萧雁迟收到了梁王的信笺。 梁王坐镇京都,执掌凤阁,对韶关战事的进展一清二楚,因此信也来得格外及时。 第54章 信中寥寥数语,意思非常明确,要萧雁迟留阿史那思摩一命。 萧雁迟捏着信笺,看着上面梁王亲笔,那遒劲张扬的字迹,只觉长久以来的运筹帷幄、披肝沥胆乃至一腔滚烫热血瞬时被那几个字给浇凉了。 他不可置信,声音发颤:「为什么?爷爷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 信使是梁王身边的心腹,很端稳持重,负手站在帅营里,淡淡道:「铁穆可汗与皇帝陛下私交甚好,若阿史那思摩一死,那皇帝必定会扶持铁穆,到时只怕边疆长久安稳,再无战事。」 萧雁迟愕然问道:「边疆安稳,再无战事,这不是好事吗?」 信使默了片刻,道:「若边疆无战事,皇帝就有名目裁减宛洛守军的军用——战场并不只在韶关,还有更大的战场在长安。公子今非昔比,早已在战局中,远不是曾经,游离于外,可肆意妄为的时候了。」 萧雁迟攥紧了拳,手颤颤发抖,蓦地,他抬起头,因连日不分昼夜的鏖战,双目布满血丝,紧紧盯着信使:「可那是侵吞我大周疆土,残杀我大周子民的奸贼!」 信使道:「待天地翻转,山河易主之时,梁王会替大周百姓讨回这笔血债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雁迟前倾了身子还想争辩些什么,信使抢先一步,以坚定的、毫不退让的语气道:「公子不要忘了,您的云麾将军之位是谁给您的。梁王亲自书信予您,那是给您面子,不然臣直接传王令于军中,结果也是一样的。」 「宛洛守军是大周军队不假,可他们首先是梁王的心腹精锐。您真得以为如今的风光大胜是您一人之功?若宛洛守军的背后不是梁王,若他们没有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草供给,可能胜得这么轻易吗?」 「那宇文雄也是满腹韬略之人,您来之前他在韶关过得是什么日子您也应当有所耳闻吧,您拿自己与宇文雄比比,除了您命好,您托生成梁王的孙子,哪一点您比得上他?」 信使字句铿然,犹如尖锋削风破空般刺过来,刺得萧雁迟脸色煞白,颓然坐倒在帅椅上。 待信使走后,他霍然起身,自置衣架取下了旌幡,手轻轻摩挲过那鲜妍如血的‘萧’字。 他曾在刀枪剑雨中九死一生,曾在泥垢血池里呐喊厮杀,也曾在生死一线徘徊惧怕过,可每每看见这旌幡,就只觉有汩汩热血自心涌出,流向四肢百骸,使命与责任支撑着他战胜恐惧,竖起刀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伤体,继续奔赴前方。 这旌幡曾在他的眼中是那般神圣的,可如今他看着,却只觉得是个笑话。 他满是讥诮地冷笑了几声,翻手将旌幡撕得粉碎。 ☆☆☆ 夏天,正是夜合盛开的时节,萧逸特意选了上好的石莲磉为底座,将夜合盆景安放于上,摆在长秋殿里楚璇最喜欢坐的绣榻旁,让她日日看着,心情还舒畅些。 萧逸看出来了楚璇这几日的心情着实不怎么好。 长兄楚瑾于半月前到了长安,开始了对楚璇的穷追不舍。 他往宫里递了十封帖子,请求入宫拜见贵妃娘娘,皆被楚璇以各种名目婉拒。而后楚瑾见此路不通,开始去纠缠三舅舅,请求三舅舅带他进宫见一见他的贵妃妹妹。 萧佶虽然无心于权谋,可也不是个眼瞎耳聋的人。 当日梁王派人将楚璇绑回梁王府,如此大的阵仗动静,事后他也听说了一二。紧接着便是楚玥失踪,江淮挨揍,楚璇从此幽居深宫,连梁王的寿辰都没来贺。 他知道楚璇是极能隐忍的,把她都逼到了这份儿上,可想而知楚玥都干了些什么。 说实话,楚玥那点小聪明小心眼也就是哄哄他的傻妹妹云蘅罢了,萧佶多年来冷眼旁观,觉得楚玥这孩子都是被云蘅给惯瞎了,自私自利,虚伪透顶,把自己摆得高高的,一点不把旁人的疾苦当回事。 他早就知道这丫头迟早会捅娄子,也迟早会挨收拾的。 因此这闲事他也不准备管。 起先楚瑾找上门时他还能好言好语地劝一劝,把楚璇这些年受的委屈,这孩子的仁厚宽和给楚瑾灌输一下,让他也多关心关心这个妹妹,别学他母亲,把心眼都偏到了天上。 楚瑾从善如流,一概应下了,只道:「可我总得把我另一个妹妹找出来,知道她是死是活吧。」 萧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因此楚瑾再来时,他就干脆把门关上,称病,不见。 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还费这唇舌干什么,滚犊子吧。 楚瑾如今视他三舅舅为唯一的救命稻草,放眼整个京城,除了他三舅舅,还有哪个人是他能找的上,且还能在楚璇面前说上话的? 因此他便日日徘徊流连于梁王府门前,掐准了下朝还家的时辰等着逮他,这般动静,不消几日就传进了宫里。 第55章 萧逸将奏疏往下移了半寸,露出两只漂亮的凤眸看向面露忧色的楚璇,咬牙道:「这好办,我派人揍他一顿儿,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不能这么死缠烂打。」 楚璇摇头:「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人人都会知道我放逐关押了自己的妹妹,打了自己的哥哥,如此枉顾亲情人伦,必会沾一身污名。」 萧逸笑道:「你如今还挺在乎名声的。」 楚璇支着脑侧看向他,喟叹道:「我昨天还想着,要不干脆见一下兄长,把事情都跟他说明白了。可仔细一想,这里面牵扯到萧鸢的死,牵扯到宛州,牵扯到父亲的身份,又不能都跟他说。除去这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少年劫难,我也是着实跟他说不出口。」 萧逸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鬓发,脑筋却格外清醒:「你母亲知道,可看样子,你母亲也没有说,希望她是顾念你的名声,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吧。」 楚璇仰头看向萧逸,目光清澈得让人心碎:「可她为什么要让兄长这样来逼我?我没有杀楚玥啊,这比起她对我所做的,比起她想要我的命,我不知仁慈了多少。为什么……」她目光一散,上身摇摇坠坠,一头扑进了萧逸的怀里。 萧逸忙将她捞出来,扶着她的头,见她眸子黯淡,脸色苍白,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满脸焦色地问:「璇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御……」 楚璇抬手捂住他的嘴,把即将出口的‘御医’二字摁了回去,疲弱无力地道:「没事,我只是头疼,可能没睡好,你把人招来闹哄哄的,我的头会更疼,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萧逸忙把她横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拉过被衾给她盖上。 守在床边,却见楚璇久久不闭眼,萧逸低头忖了忖,微微笑道:「别说这些糟心的事了,说件高兴的事。韶关大捷,萧雁迟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楚璇勾了勾唇,却闭上了眼,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嗡嗡道:「我不听,不听。你每次自己先提他,可提到最后又要吃醋,又要折腾我,我现下身子弱得紧,经不起你折腾……」 萧逸一愣,旋即笑道:「胡说,我才没那么小心眼。」这样说着,却也还是不再提了,脱掉靴子翻身上了床,将楚璇连人带被地拉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她哄睡了。 楚璇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萧逸那温柔低沉的嗓音:「本以为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多管的,可看样子不管不行了……」 这一觉醒来,她还以为是梦寐中的幻觉,却不料楚瑾当真隐了声息,不再闹事了。 连消停了好几天,楚璇开始不安,心道就算被打断了腿也不至于一点动静儿都没有了啊,难道萧逸一怒之下派人把他给杀了? 她忐忑不安地问出了口,岂料萧逸只淡淡一笑:「他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是你们楚家的独苗,我难道会让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绝后吗?我只是派人警告他了,楚玥没死,我也不会让她死,可若他再这样闹下去,那楚玥是死是活就不一定了。」 其实当初留下楚玥这条性命,不是因为萧逸仁心泛滥,而是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人活着,是他手里的筹码,人死了,事情就会闹大。 且不说楚晏刚刚在宛州站稳脚跟,不能再经波澜。单说楚璇,若是家里人闹到她跟前,三言两语说不清,不知又要给她招来多少麻烦。 如今这番安排,也算是得益于当日的未雨绸缪。 料理完家事,还有国事那块硬骨头得啃。 萧雁迟是打了个胜仗,可阿史那思摩却安然无恙,率残军逃回王庭。 萧逸虽然从来没有亲征过,可不代表他不懂排兵布阵,萧雁迟每一步的行军方略、作战部署都会八百里加紧送到长安,放在他的御案上,他看得太明白,阿史那思摩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除了是萧雁迟放了他,绝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该早料到的,这样一个稚嫩少年,哪怕再善良热血,终于甩不开梁王府的钳制。 但到底是收复失土、戍边有功,面子上的功夫还得做,该封赏的还得赏。 萧逸却没想到,萧雁迟以‘祖荫之封,难以服众’之由,把御赐的赏全都退了回来。更是在凯旋之后便谢绝外客,闭门不出,那份内敛低调的劲儿,跟当年打了胜仗回来恨不得把整个长安都掀了的萧鸢天差地别。 不像是打了胜仗风光还朝的,倒像是溃退千里的败军之将。 他这样,倒让萧逸觉得有些意思了。 有意思之后,又觉得有些可惜,这样一个铮铮儿郎,怎么上天偏就让他投胎成了梁王的孙子。 权势摧人眉,折人腰,古来如此,萧雁迟……也未必能幸免。 虽然这样想,但萧逸还是有些不忍,毕竟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生在污泥里,却依旧单纯良善、持身正直的热血少年了,踌躇再三,他难得大度地让楚璇把萧雁迟请进宫里,开导他几句。 第56章 就算萧雁迟再闭门谢客,可楚璇请他,自然还是请得动的。 两人浅酌清酒,其实话不多,只相互问了下对方的近况。 楚璇的身体本已见好,却不知是不是被酒气上窜顶得难受,喝了没几杯,便觉眼前光影缭乱,涣散模糊,头一沉,晕了过去。 萧雁迟忙叫进宫女把她抱回床上,叫御医,又派人去了宣室殿请萧逸。 御医在床前诊了许久的脉,突然浮掠上些许喜色,忙后退几步,朝萧逸跪倒:「恭喜陛下,娘娘是有喜了。」 萧逸一怔,看看躺在床上犹在昏睡的楚璇,又看向御医,目光略有些僵直:「你……你说什么?」 御医端袖揖礼,恭声道:「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喜脉已十分明显,她会晕倒一来是因为前三个月胎像本就不稳,娘娘又素来体弱;二来是因为忧思多虑,气郁难纾。只要稍加调理,一定能平安诞下皇子的。」 萧逸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默了许久,才颤颤地把楚璇那纤细滑凉的手抬起来,放在唇边轻吻,凝着她宁谧的睡颜看了许久,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像是下定了决心,起身快步出来,冲高显仁道:「你去,把侯尚书叫来,朕有事要跟他商量。」 高显仁依令而退,一直没走的萧雁迟却默默跟了上来。 他紧跟着萧逸,趁左右无人,低声问:「璇儿怀孕了,陛下有什么打算?」 萧逸瞥了他一眼:「朕有什么打算用得着跟你说?」 萧雁迟快步上前,堵住他要再回到楚璇身边的路,刚硬道:「她怀孕了,这孩子生下来之前她必须得当上皇后,这孩子只能是嫡出,不能是庶出。」 萧逸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他与璇儿的第一个孩子,只能以正宫子女的身份降生,绝不能屈作庶出,而他的璇儿也已在这贵妃位上委屈许久了。 如今战事平歇,疆土收复,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拾立后一事,他将侯恒苑找来也正是为这事儿。 可他想是一回事儿,萧雁迟这种态度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因而他冷睨着萧雁迟:「就你明白,朕不知道吗?你是她什么人?管得了这么多闲事?」 本以为这句话能把他击退了,谁知萧雁迟默了默,神情严正地上前,凛声道:「我是她表哥,我手里有十万大军。」 萧雁迟见萧逸冷眸看着自己,以为他没听明白,又甚是诚恳地补充:「十万大军现驻扎在长安城外五里,粮草丰足,披甲执锐,我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之内就能攻入长安。」 萧逸冷冷看着萧雁迟。 这样的沉默如卯足了劲儿掷巨石入潭,未掀起半分涟漪,反而被那好似被那深潭给一口吞没了。 萧雁迟自萧逸那墨珠儿似的瞳眸里看到了不屑与轻蔑,随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绷着声音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我……」 未等他把话说完,萧逸扬起巴掌给了他脑壳一耳刮子。 「你攻!你今天就攻!你今天要是不攻你就是狗崽子!」 萧逸破口大骂,逼得萧雁迟步步后退,他一边踉跄着退,一边笨拙地躲避着萧逸那雨点般落在自己脑壳上的耳刮子,饶是这样,还是被打了好几下。 他吃痛地捂住头,闷声道:「臣是云麾将军,陛下不能这样对臣……啊!」 「不要打脸!」 萧雁迟趔趄着站定,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瞪圆了眼愤愤看着萧逸,闷声道:「陛下你怎么能打臣的脸?这太伤人自尊了!」 萧逸收起手,缕着蟠醨金龙纹的墨缎阔袖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干脆利落地被敛于身后。 他瞥了萧雁迟一眼,道:「你都要造反了,还想让朕给你留自尊?」 萧雁迟捂着被抽得发烫的脸,上前一步,殷殷道:「您立璇儿为后,臣就不造反。」 萧逸扫了萧雁迟几眼,渐敛去怒容,目光如天水般清淡,落在他的脸上,道:「雁迟,朕知道你是好意。可好意不是这样用的,那是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自己不会为他们打算吗?让你这么一闹,不管往后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你逼着做出来的,你真觉得这样是对璇儿好吗?」 萧雁迟低下了头,轻轻嘟囔了一句,看上去颇为忧伤怅然。 萧逸耳朵极尖,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是「可我放心不下她」。但瞧他这模样,灰败颓然,全然不像是打了胜仗的归朝将军那般意气风发,不禁流露出些许恻隐,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只拿出了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温声道:「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朕愿意听一听。」 萧雁迟默了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严肃凛然道:「等璇儿当上皇后,臣就想请辞,这云麾将军臣不干了。」 萧逸讶然,随即失笑。 第57章 还真是个正直干净的明朗少年,半点污垢都纳不住,半点心事都藏不住。不过是放了一个阿史那思摩,他做都做了,也向梁王妥协了,如今倒好像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非要折腾些事情出来不可。 萧逸摇了摇头,无奈且温和地掠了他一眼:「你呀,还是太嫩。」 说罢,他绕过萧雁迟,径直出了殿门。 高显仁已将侯恒苑请来,正候在前殿。 韶关大胜,梁王又得意了,近来朝堂上动作颇多,侯恒苑疲于应付,连日来劳顿,眼睑发乌,脸色很是难看。 萧逸仔细地观察了下他的脸色,没急着开口,让高显仁先看座,再上茶,甚至亲自往冰鉴里加碎冰,拿出冰绡骨折扇亲自给他的老师扇风。 把侯恒苑扇得冷汗漓漓,警惕地盯着萧逸:「陛下,您有事说事,别这样,臣害怕。」 萧逸笑眯眯地把扇子收回来,道:「朕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跟老师商量商量。」 侯恒苑太了解皇帝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小崽子就是只披着张人皮的狐狸,这清润无害的笑里不知藏了多少个心眼,天王老子都能让他从天上算计下来。 因而他不敢懈怠,端着身子,紧绷着问:「陛下说来听听。」 「就是……」萧逸竖起一根手指挠了挠眉梢,在侯恒苑炯炯的注视里,道:「朕想立后。」 侯恒苑心突地跳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浮掠上心头,问:「立谁?」 萧逸轻缓且坚定地说:「楚璇。」 殿中一阵静谧,侯恒苑刚皱着眉想开口,萧逸抢先一步道:「她已有孕在身,若是个男孩,便是朕的长子,朕早立中宫,以嫡长子为储,也是辅立社稷,安定人心之举。」 「老师可以和母后联手逼朕,可你们总不希望朕将来宠妾灭妻吧?至于皇嗣……朕向你们保证,若皇后不是楚璇,不管将来谁入主昭阳殿,朕都不会踏入昭阳殿半步,若是那样,大周永远都不会有嫡子落地。」 侯恒苑枯眉静坐,脸色冰凉,半天没说话。 侍立在侧的高显仁很为皇帝陛下和那还在内殿昏睡的贵妃捏一把汗,上前来给侯恒苑续了杯茶,偷眼殷切地望着他。 老尚书沉默良久,平声道:「那梁王呢?」 「楚璇绝不会跟梁王再有瓜葛,她已经知道了楚晏的身份。」 侯恒苑脸色一沉,当即怒道:「胡闹!」 他顾不得君臣尊卑,霍得起身,只觉怒气在胸膛前翻涌,几乎要顺着喉线喷出来,艰难地忍下去,压着嗓子低声道:「陛下,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她吗?楚晏自己都没有跟女儿说,是因为此事关乎重大,是与梁王一战的决胜关键。您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这么草率!您难道就没想过若是泄露天机功亏一篑,不光楚晏会有性命之忧,就连您的义兄徐慕那更是白死了!」 萧逸一直等着他说完,面色澹静,目光坚定道:「璇儿不会出卖朕。」 简短干脆的一句话,把侯恒苑噎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看着萧逸,就像是持重谨慎的长辈,甚是不满地看着被美色所迷惑、鲁莽草率的晚辈。 可萧逸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四岁登基,纵有天下孩童都有的顽劣,可亦有傲绝世人的奇智。他小小年纪就会演戏,能蒙骗住老奸巨猾的梁王;能在别扭过后,不舍地放下手中玩具,被他拖回书案前用功读书;能在初习武后一身伤痕的情形下,依旧咬住了牙迎难而上。 他从来都是顾全大局、深谋远虑的,他的沉稳老练远超同龄人,特别是自亲政后,在朝堂上与梁王明暗里过招,绸缪深远,谋略精到,有时连侯恒苑都觉望尘莫及。 这么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帝王,在刚才那一瞬间,却让侯恒苑觉得好像回到了他小时候,那瞳眸清澈、秀气稚嫩的孩子,紧紧攥着自己手中心爱的玩具,难以舍弃,任性执拗,就是不肯回到书案前读书。 侯恒苑轻叹了口气,柔缓了脸色,试图像萧逸小时候那般温言劝说他放下难舍的玩具,乖乖地回到书案前,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 从前他能做到,如今一定也能做到。 「并非是臣对楚贵妃有成见,只是她自幼被养在梁王府,受梁王耳濡目染严重,两人之间的攀扯千丝万缕,没那么容易斩断。若是立她为后,将来诞下嫡长子,再被立为太子,陛下就不怕站在她身后的梁王会生出些不该生的心思吗?到时前朝与后宫勾连,岂不是社稷将危矣。」 萧逸站在窗边安静地听他说完,蓦然抬头:「璇儿不会再和梁王有任何瓜葛。她对朕的心就和朕对她是一样的,我们会不离不弃,共历险难的。」 窗外枝桠横斜入窗,一疏婆娑花枝恰垂落到他的肩边,阳光温暖洒下,覆在脸上斑驳花影。 第58章 脸上稀疏勾勒着明暗交叠的影子,衬得他双眸明熠,亮如辰星。 「老师,朕知道您的苦心,这么多年,您守着父皇临危托孤的嘱托,拉扯着朕从稚龄幼弱之时走到如今,是一心想让朕成为一个扫平乱荡之局、铲除奸佞的明君。」 萧逸轻缓地笑了笑,俊秀如画的面容上铺了层温暖的光晕,显得整个人都很平和。 「朕一直都很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想辜负父皇,不想辜负您,也不想辜负传到朕手里的这锦绣江山。可是……」 他微顿,声含嗟叹,幽幽然落下:「可是朕今年才二十二岁,有的时候独自待着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么多年的岁月,值得回味追怀的快乐尘光十分寥寥。几乎所有的人生从记忆清晰起便都浸在阴谋权术、诡计倾轧里,朕所过的日子,所做的事,所守护的东西全部都是作为皇帝该去履行的责任,而没有一样是为我自己。」 「老师,您总说我天资禀赋超绝,智谋远胜同龄人,瞧着是好事,可有的时候,我也很羡慕那些天资禀赋远不及我的同龄人。因他们活得简单,活得轻松,他们喜欢谁,想护着谁,就会痛痛快快地去做,不像我,浑身都是无形的锁链,绑住了手,绑住了腿,牢牢地被绑在那张龙椅上,动弹不得。」 「可是我除了是皇帝,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我不是一个承袭祖业、传宗后人的工具。从前我听了您的话,乖乖地扔掉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去书案前读书,您和母后都很高兴。可是您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我自己偷偷地跑去捡回了被我扔掉的玩具,抱着它哭了一宿。」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自己轻易喜欢上什么,因为我知道,凡吾所爱,终皆过客。我不得不为了自己要走的这条路去舍弃自己的心,甚至当在年少时,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一度不敢靠近她,差一点由着她嫁给旁人。」 萧逸深吸了口气,眼中莹莹,如染了霜雾,清波浅漾地看向站得僵直的侯恒苑。 「大约是上天垂怜我了,阴差阳错,还是把她送到了我身边。老师,您一直把楚璇看作是梁王送到我身边的细作,让我严加提防,可是,却不知,她在我身边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阳光明媚的四年。我爱她,胜过这世间所有。我想给她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我想与她一生一世,我想为我自己任性一次。」 侯恒苑听着萧逸娓娓的倾诉,静默了许久,想要说些什么时才觉自己的喉咙发涩,张了口,只能发出短促且沙哑的碎音。 殿里响起细微的抽噎声,他正要循着声音去看看,却见眼前撩过一道白影,楚璇穿着单薄的寝衣一阵风似的扑进了萧逸的怀里。 她侧颊贴在萧逸襟前,低声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拭掉萧逸眼角边晶莹的泪珠儿,抽噎道:「思弈,我不想当皇后了,你别哭,只要能陪在你身边,什么名分的都不重要。」 萧逸垂眸看她,深情浓眷,缱绻哀柔。 两人款款对望了许久,复又抱在了一起,在融融阳光里小声抽泣。 侯恒苑就站在一边看着,看了好半天,看得心里甚不是滋味,才恹恹地说:「能不能先别哭了……」他只觉头有些发沉,也顾不得往深里想,一跺脚,一狠心,道:「不就是立后吗?立就立吧,陛下都二十二了,也该有个皇后了。」 萧逸和楚璇停止了哭声,巴巴地看向他。 侯恒苑微忖了忖,目光严肃地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臣可以为贵妃争取朝中文臣清流的支持,但有个条件,自此以后您必须和梁王一刀两断,您跟梁王府再不能有任何瓜葛。」 楚璇微怔,吸了吸鼻子,捣蒜般地拼命点头。 侯恒苑道:「这就得了,朝堂上的事臣来办,陛下可别忘了,若要立后还得过太后那一关。」 说罢,他深躬身朝两人揖礼,转身出了殿门。 眼见着身形微佝的老尚书步履稳健地顺着云阶下去,那褚色官服游移在杳长的白玉石间,渐渐远去,孤影模糊,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窗外鸟雀嘤啾,时鸣时歇,衬得殿内无比悄静。 萧逸探身看了看走没影的侯恒苑,又低头看看楚璇,略显嫌弃地摸了摸自己襟前被她抹上的鼻涕眼泪,道:「行了,走远了,别装了。我就奇了怪了,你就不能哭得有技巧些,非把我衣裳弄得黏糊糊的。」 楚璇甚是利落且潇洒地挥手抹干净眼角残余的眼泪,冷哼:「我不是见你一个人演戏演得艰难,连个搭台子的都没有,所以出来配合你吗?你也真是的,演成那模样,一点楚楚可怜的劲儿都没有,我瞧着都着急。你还嫌我给你弄湿了衣裳?我这是哭得有水平,谁跟你似的,哼唧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那泪珠子就挂在眼上,都不落下来。」 第59章 「你懂什么?!」 萧逸听她竟质疑自己的演技,顿觉受到了侮辱:「我是个男人,我怎么能娘们唧唧地梨花带雨?我这是内敛隐忍的表演,越掉不下来,越显得压抑沉痛,我要是跟你似得哭成那样,老师该觉得我鬼上身,魔怔了。」 楚璇瞧着他寸步不让的劲儿,眼珠子转了转,倏然捂住腹部:「哎呦,肚子疼。」 萧逸登时慌了神,忙扶住她:「怎……怎么了?御医!快去叫御医!」 高显仁刚要去,被楚璇唤了回来。 她靠在萧逸的臂弯间,慵懒且柔弱地瞥了他一眼,抚着肚子,哀叹道:「我现在怀着这么个小家伙,是生不得气的。我们血脉相连,我若是生了气,他也得跟着生,在娘胎里就跟着生气,那等生出来没准儿也是个皱巴巴的模样,那得多可怜……」 原本紧张兮兮的萧逸听着她敲敲打打的话,渐品咂出些滋味来,一手小心护着她的腰腹,一手搀着她的胳膊,道:「哦,意思就是我以后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呗。不然你就得给我生个皱巴巴的孩子出来?」 他的手掌心温热,隔着一道纤薄寝衣落在楚璇的腰间,她觉得很是舒坦,干脆无比安逸地全靠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你知道就好。」 萧逸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半阖了眼皮,透出些许疲乏,也不跟她争了,忙将她横腰抱起来。 这一抱,依旧是从前那轻盈若掌上飞燕的重量,可自己知道,抱的是两个人,是他的余生,是他的山河天下。便觉内心温暖盈实,像是把经年来所有留在心间的伤痕疮孔都填满了。 萧逸有种做梦一般的飘忽,抑不住心里的激动,道:「竟真的被我们鼓捣出一个孩子来,璇儿,你太厉害了。」 楚璇还是一副困倦模样,闭着眼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喃喃道:「不,是陛下厉害才是……」 向来脸皮厚比城郭的萧逸难得露出些赧意,俊脸微红,像捧珍宝似得把怀中软玉紧紧抱着,一路回了内殿,再把她放回床上。 楚璇大约是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喘息均匀,杳然入梦。 萧逸趴在床前痴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轻声道:「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连抒了好半天的情,才想起什么,起身环顾四周,发觉萧雁迟早走了。 刚才他揣着心事,没有仔细揣摩萧雁迟的话,而今安静下来,细细一回想,他刚才说:等璇儿当上皇后,臣就想请辞,这云麾将军臣不干了。 他不干了? 萧逸沉眉思索,把梁王的几个儿孙拉出来挨个琢磨了一番,觉得如今之情形,除了萧雁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但……他心里一动,不知怎么的,突想起了那个隐在梁王身后,云里雾里总不见真身的幕后黑手。 一直以来萧逸之所以找不出他,就是因为他总是躲在暗处,凡事不出头不露面,如魅如影,却总不落在实处,凡是探向他的手,皆摸了空。甚至若非十二年前那枚迦陵镜的出现把他勾了出来,或许萧逸连他的存在都不会知道。 他凝神想了想,这个人之所以不出现,或许是因为他和梁王之间的争斗太激烈,过招太频繁,几乎将所有的缝隙都填满了。这神秘人若要做什么,通过梁王即可,根本无需自己动手。 那如果没有梁王呢?或者说……当出现重大变故,急需拿主意的时候,而梁王恰巧不在长安……就像十二年前,那枚迦陵镜出现时梁王没在邵阳,他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自暗影里走出来,亲自杀人夺镜。 十二年后的今天,他为什么就不能通过巧妙设计而使与当年类似的困境重现,逼他做出抉择呢? 萧逸将手探进被衾里,寻摸着握住楚璇的手,那滑凉若丝缎的触感在他掌心蔓延开,如透脑的灵药,一瞬让他的思绪变得无比清晰敏捷。 ☆☆☆ 侯恒苑在清流朝臣间的奔走十分得力,原本他们对楚璇和梁王之间的那层关系十分忌惮,在侯恒苑的游说下,渐渐息了反对之声,或是保持缄默,或是拥护,总之朝堂上关于立楚璇为后的阻力少了许多。 萧逸秘密知会了礼部,将立后大典拟定于下个月初十,让他们提前准备宗祭庙飨和授金册金印的章节,并知会尚衣局,不歇昼夜地为楚璇赶制凤冠袆衣。 甚至连名目萧逸都想好了,到时就对外宣称:战事方歇,与民休养,皇家一切礼典皆从简从俭,不宜穷奢。 其实不过是借着节俭的名头将日子往前推,不然,按照陈规旧俗,自立后圣旨下到大典,至少得三个月的时间来准备。 三个月……那时楚璇的肚子都该显怀了。 办好了这些事,萧逸选了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着楚璇进了祈康殿,向他的母后请安。 第60章 自上次太后派人在坊间散播楚璇和江淮的流言蜚语,打乱萧逸本已着手的立后计划,母子两人很是冷战了一阵。 起先太后的身边还有素瓷陪着,觉不出什么。可后来素瓷在长安生子,坐完月子后被范允接回了淮西,太后膝下空空,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才觉出日子清冷,当真孤寂枯燥。 因此当萧逸和楚璇态度谦卑且恭顺地上门时,她的脸色虽然难看,但却没多为难他们。 这立后之请一提出来,太后自然是不情愿的,想起当年亲姐姐的无辜枉死在梁王手上,想起楚璇和梁王的那层关系,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前,滞郁难纾。 但好在,侯恒苑不放心萧逸,担心他无法说服太后,早来祈康殿请过安,把楚璇向他保证过的,会与梁王断绝来往告诉了太后,又拿皇嗣说事,一番陈情,太后才勉强答应了。 答应是答应,但瞧着楚璇还是不顺眼,没说几句,便赶他们走了。 这一关算是过了。 眼瞧万事俱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梁王府的帖子隔个三五天就会被送进长秋殿。 楚璇心里早有了计量,凡事都得有个取舍,且在紧要关头优柔不得。 连雁迟都知道,这孩子只能以嫡子的身份降生,而绝不能以庶子的身份托生。她不为自己,为了孩子,也得狠下心阔步往前走。 但凡事又都有个根须来历,她在梁王府长到十四岁,不管当初入府的缘由如何残酷,到底在王府里受教养多年,总得有个明明白白的了断。且就算她不去了断,凭她外公的手腕和为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楚璇耐着性子,等收了足够多的王府帖子,坊间与朝野上下皆知,她辞了无数次的梁王府召请,才迫于无奈,低调离宫,回王府省亲。 白龙驹昂首嘶鸣,马蹄铮铮踏地,稳当地停在了王府的正门外。 楚璇由画月和霜月搀扶着下车。 门前须弥座上的汉白玉石雕狮子依旧气势恢宏,傲姿视天。从前楚璇觉得它很高大雄壮,甚至是狰狞可怖的,可今天站在府门外再看,却觉得它似乎矮了些,旧了些,再无往日风姿。 大约岁月无情,风蚀雨浸之下,不光催人老。 她穿过花苑水渠,进了梁王的书房,这一回倒是只有梁王自己在,不见萧腾。 「璇儿,你可真是难请,我下了那么多次帖子,终于把你给请来了。」梁王以软绸布擦拭着手里的短刃,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说。 楚璇不等他让坐,自己径直择了把椅子坐,和婉一笑,宛如从前回王府时那般乖巧柔顺,慢吟吟道:「若不这样,怎能让群臣知道,我并非自愿回梁王府,而是受您胁迫?」 梁王拭刃的动作一滞,转而抬头看向她,目光中隐隐透出惊讶与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缄然片刻,梁王蓦然笑了笑,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肚子上:「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硬气了。」 他微顿,眼底划过一道冷光,面上笑容依旧慈和:「只是孩子这样小,这样脆弱,还真是让人担心,能不能活到他降生的那一天。」 楚璇丝毫未见慌乱,只稳稳坐着,道:「若他无法降生,那也是他的命数。可帝王之家向来重视子嗣绵延,我不生,自然有旁人生,少了他也碍不着大局。」 她抬起头,柔婉秀昳的颊边滑下一绺头发,显得愈加楚楚:「就像这中宫之位,我不坐,自有别的女人来坐。换成别的女人来坐,这女人身后有家族,有父兄,会在朝中竖另一张外戚之帜,那对外公来说总不是好事。倒不如我来占着这位子,旁人挤不上来,朝堂中也不会骤然冒出什么新贵来分权。」 话音刚落,屋里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楚璇一愣,忙循着声音看过去,见那鸿雁在天的淡青色薄绢屏风上印出绰绰人影,静立在书房西侧。 她看向梁王,却见梁王神色如常,半点要把那人叫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楚璇的心突得跳了一下,不知为何,方才那股慌张来得毫无征兆,只好像乍现的灵光,带着未经细究的直觉,悄然漫上心间。 那个幕后黑手。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子里成形,楚璇就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淡然镇定。 她一面与梁王周旋着,一面分出视线瞟向屏风,屏风本是以浓淡交宜的水墨绘制而成,那抹人影落在上面,化作了鸿雁振翅背后碧水湛天间的淡淡阴翳,无任何突兀之感。 天间的一抹阴影,不显山不漏水,却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人间,伺机聚敛成风云,狂啸怒扫这平静山河。 楚璇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她再抬头看向梁王,梁王好似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神情一敛,歪头看向屏风,劲朗的眉宇间浮掠起些许忧意。 第61章 这样的表情,楚璇几乎从来没有在外公的脸上见到过。 他是敛权自用的藩王,是不择手段的枭雄,从来只会为利益得失、僚臣是否忠心而或喜或怒,他血冷心硬,情义寡淡,像这种牵动了太多情绪的忧悒似乎根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楚璇垂下眼睫,猜测:难道说这幕后黑手和梁王之间不只是单纯的相互利用的关系…… 「璇儿,你倒是脑筋很清醒。」 梁王的话把楚璇从幽思里唤了出来,她抬起头,见梁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当年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如今也会为自己的前程而算计了,你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了自己与梁王府划清界限,甚至连你的父母都不要了?」 楚璇心一紧,缩在袖纱里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她在来时就已经想到外公会把她的父母搬出来了。 她最担心的不是与父母离心,而是会因为她的叛离而让外公怀疑她的父亲。 活在权术中央的人,所做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利益相关,就算她自小便与父亲分离,可他们终究是父女,女儿义无反顾地奔向对立面,就算她的父亲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敦实可靠的,受女儿的连累,其忠心难免还是会被重新考量的。 更何况,她的外公还是如此的多疑。 楚璇寡淡地笑了笑,漫然而不在意道:「出嫁从夫,自我入宫那一日起,其实我就顾不得他们了。」 她微顿了顿,眼底有轻怨沉落:「从前我太傻,没想透这个道理,总想当个孝女,为了救父亲,为了挽救家族而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而到头来又怎么样?他们最爱的还是长在他们身边的儿女,对楚玥永远与对我不同。既然这样,我就安心做我的孤女,我对他们没有所求,他们也别来拖累我。两不相干,各凭本事地活吧。」 梁王目光锐利,射向楚璇的脸,似乎想要辨别一下她话中真伪。 楚璇抬起下颌,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梁王道:「你这话其实也没错。」他面容凛寒,缓缓道:「那么接着说说你是打算怎么处理与梁王府的关系吧,就像对你父母那样一刀两断?璇儿,我可是把你从小养到大,我跟你父母不一样吧。」 楚璇敛却了脸上的轻慢之意,无比端正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外公,娇唇浅靥,乖巧且诚挚:「外公,我是真得想做您的乖孙女的。」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长大了,见到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外孙女还是可利用可丢弃的工具,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年我都快要定亲了,大舅舅在背后散播我和陛下暗通款曲的谣言,把一个闺阁里女儿家的声誉毁得一干二净。我倒如今都相信那是他为了向您邀宠而自作的主张,可是后来任凭谣言流传于世家坊间,您不是也听之任之了。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那时陛下狠心不要我,我以后该怎么活?」 梁王面若凝冰,半点表情也没有,这小女儿家含嗔带怨的话根本打动不了他的铁石心肠。 楚璇也不在意,继续温平和煦地说:「要说我这位大舅舅,那可真是心机深厚,阴沉多思之人。我都遂了他的意进了宫,他还是不放心,借母亲之手往给我的香囊里塞了红麝粉。外公,我可只是贵妃啊,大周祖制,没有子嗣的妃嫔将来是要殉葬的。我若是乖乖听您的话,帮您把陛下从皇位上拖下来,这朝中勋贵要求我依制殉葬,您能费心保我活命吗?不能吧,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工具,凭什么要新帝冒着授人以话柄的风险去保?」 她清淡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把这些事都想明白了。过去的种种,都是我的命,我全都认,我谁也不怪,我也不记恨谁。可是往后的日子,我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活,我要为我自己精打细算,我要学楚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旁人的事哪怕是我父母的事、您的事都一概跟我没关系。」 屋中一时沉寂,没有人说话。 梁王坐着,像是陈年老松般冷峻端稳,默了许久,突然抬起头看向楚璇,厉眸里闪着刀锋般的冰寒光芒:「你怀的这孩子有三个月了吧。」 楚璇听他陡然提起孩子,不知他意欲何在,下意识捂住腹部,暗含警惕。 梁王的声音渐变得悠然:「那红麝虽被磨成了粉,药力大不如前,可被它伤过的身子想要调理好,少说也得半年,加上孩子在你肚子里的这三个月,璇儿,你是从去年就知道了红麝粉的事,却一直隐忍不发?」 楚璇一凛,只觉有什么在脑子里轰然炸开,脊背被汗浸上,凉涔涔的。 她自以为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了,以为把说辞都尽量润色到最严密了,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梁王不愧是个老狐狸,抓住了这一点,果然顺着往下问到了楚璇最害怕的事:「让我想想,这九个月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鸢儿不明不白地被杀,宛州的计划夭折,你当初可是在我跟前喊冤辩白,掉了不少的眼泪。若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怀了异心,那我是不是可以认定,后面的事你都没跟我说实话?」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62章 楚璇抚住腹部的手缓缓合拢,攥成拳,隐隐发抖。 这本就是盛夏,酷暑燥热,虽然书房里有冰鉴,可静心久坐才会生凉,像楚璇这样高度紧张地谋划算计,又兼恐惧渐渐漫上心头,不一会儿就觉浑身被汗浸透了,手心里都黏腻腻的,抚在柔软微凉的丝缎上,几乎要打滑儿。 不知是不是恐惧太甚,她竟觉得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不行,她得想法儿自救。 楚璇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孩子是依附她而生的。 这是萧逸和她盼望了许久的孩子,她一定得保住,她要带着他自封后大典上一步步走到萧逸的身边,从此他们会过上和美安乐、永不分离的日子。 这是她梦里的日子,是她期盼已久的,为了她的夫君和孩子,为了往后余生,她必须得是这世上最坚强、最聪明的女人。 她深吸了口气,无畏地抬头:「没错,我就是没说实话。」 梁王的剑眉翘了翘,脸上的阴鸷反倒淡了许多,生出些许好奇,仿佛没料到楚璇有胆量应承得这么痛快。 楚璇道:「我把萧鸢在宛州的计划泄露出去,不单单是因为对他有怨恨,还是为了向陛下表忠心。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得对他死心塌地,我得让他信任我,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保护我,也只有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她微微一笑,流露出小女儿的天真和挚情:「他本来就是喜欢我的,不然凭我做的那些事,在他手里死上十回都不止了。只是他不信我……这都是被您连累的,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啊。我现在年轻貌美,朝他撒一撒娇就什么事都过去了,可若是长久不能与他交心,难保将来不会突然冒出比我更年轻貌美的女人,那我可怎么办啊。所以只能对不起二舅舅了,想要人信任,总得拿出些投名状的。」 梁王静若深渊地凝着她:「只是这样?」 楚璇平静道:「若那时能让我知道关于梁王府更多、更要紧的事,我会一样不漏全告诉陛下的。可我没有那种本事,你们也未见得足够信任我,所以我只能做到这地步。我知道外公心里在想什么,我可对天发誓,萧鸢绝不是我杀的,若您不信,想杀我为您的儿子报仇,那您杀吧,我知道一旦失了信任,好些话说得再圆,也都是徒劳。」 「该说的当初我都说了,您心里清楚,您从前放过了我不是因为您信任我,而是基于您自己的判断。我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有几斤几两您也都清楚,我若是能扯得了那么大那么周全的谎,有那份本事。从前的好些苦我也吃不了。」 梁王深凝着她,面上无波无澜,手却在悄寂间慢慢抚上了刀柄。 轻啸浅咽,利刃出鞘,晃过一道刺目寒光。 楚璇的心仿佛紧拧成了一团,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她下意识抬手牢牢护住腹部。 不,他不会杀她,她是众目睽睽之下进的梁王府,她怀皇嗣在身,杀她,所带来的麻烦远比好处要多得多。 冷滞的僵持下,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楚璇微微一愣,忙回头看向屏风,人影澹静落于薄绢上,悄无声息,仿佛刚才那点细微的动静是幻觉。 可她知道不是幻觉,刚才屋中极静,她凝神禀息,所以那点细微的动静才格外清晰,不可能被听错。 那个神秘人本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屏风后,哪怕她和梁王最针锋相对、最言辞激烈的时候都没有发出半点动静,为什么刚才突然…… 难道他是故意的? 楚璇满心疑惑,却见梁王斜瞟了一眼屏风,竟将短刀收进了鞘里。 面容上还残留着方才的幽冷残酷,可声音却和缓了许多:「楚璇,你走吧,我做件好事,放过你了。」 楚璇一怔,蹙眉看他。 梁王斜睨了她一眼:「怎么?不想走了?想来祭我的刀么?」 楚璇一颤,忙站起身,朝他鞠礼,头也不回地快步奔了出去。 书房骤然安静下来,冷雾自冰鉴盖上镂雕的缝隙里飘出来,缭绕于周,将质地优良的陈设衬得缥缈虚淡。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软了?」梁王见屏风后的人没有出来的意思,便坐在原处,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发问。 屏风后的人沉默片刻,道:「心软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女人,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想在乱局里给自己谋个生路而已。」 梁王冷哼一声:「可我倒今天才看明白这丫头的精明与算计,说她不过是个女人,倒是却有着男人都未必能有的胆量和城府。」 「那您想如何?杀了她?她如今怀着身孕,若死在梁王府,那皇帝就算拼得和您同归于尽,也得扑上来咬死您。可是,如今当真是翻脸的好时机吗?」 梁王厉眸一转:「我没想杀她,但那孩子不能留。她自己没福分保不住,在省亲的时候把孩子掉了,赖不着旁人。」 第63章 屏风后的人低笑了一声:「孩子?女人?现如今您的脑子里就剩这些东西了?」 梁王皱眉,甚是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屏风后的人却收起了戏谑,凛声严正道:「现如今的关键不在楚璇的身上,而是……楚晏。马上派人去宛州,严查楚晏。还有……把他入仕当年及前后的履历都调出来,我要仔细查看。」 梁王有些不解:「你从楚璇的身上看出什么了?」 「不,她的表现堪称完美,什么也没看出来。问题出在楚晏,这立后风波已闹腾了月余,他向来疼爱这个女儿,为什么到如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自去了宛州就好像要抛妻弃女一般,长安的事与他再无瓜葛,哪怕涉及至亲。可这个人分明不是个薄情冷血的人……有句话叫过犹不及,您莫要大意了。」 ☆☆☆ 楚璇从书房出来,领着画月和霜月一路出了后院,正穿过抄手廊,却见一个黄衣女子端着剔红漆盘顺着芙蕖边走过来,楚璇看清了她的脸,顿住步子,道:「冉冉。」 冉冉朝她拂了拂身,秀眸中蓄着汪汪泪水,深眷地看着她,笑道:「恭喜姑娘。」 楚璇握住了她的手,想起在闺中、在宫中她相伴左右的微时时光,亦泛上几许怀念深意,道:「既然已经从乡下回来,就别回去了。如今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也有几分余力了。等眼前的事情完了,我给你找个婆家。」 冉冉脸颊微红,抬袖抹了把泪,害臊地躲开她的注视,嗫嚅:「哪有一见面就说这个……」 两人寒暄了一阵,冉冉恍然想起什么,道:「不能与姑娘久话了,我还得去殿下书房送茶叶。」 楚璇见剔红漆盘上放了盏白釉瓷盅,揭开盖子,里面盛着干燥微蜷的茶叶。 「这是闽南进贡的,管家道这是梁王殿下最喜欢的,让我给送来。」 楚璇蓦然想起了那屏风后的神秘人,略一思忖,神色凝重地摇头:「不行,你这会儿不能去书房,先回你自己屋里,管家问起来就说你身子不爽,偷了个懒,这个时辰压根没去过外公的书房。记住,受些罚不要紧,一定得把话说明白了。」 冉冉茫然:「姑娘,这是为什么?」 画月上来催,若是喝安胎药的时辰到了,得尽快回宫。楚璇也不能跟冉冉说太多,说太详细,只道:「这个时辰那书房里有古怪,谁去谁死。我何时骗过你?你要知道厉害,赶紧回去。」 冉冉站在芙蕖边,目送着楚璇离去,正要听她的话,回自己屋里,猛地乍想起什么,只觉冷汗突得冒出来,忙扶着瓷盅快步奔去梁王的书房。 几乎与她同时到书房外,是前院值岗的明哨,他也顾不得躲避后院女眷,慌慌张张地推开门,惊呼:「殿下,不好了,宛州出事了!」 书房大门洞开,冉冉看见有一个人恰自屏风后绕出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微有些惊讶,但随即露出了怜悯且遗憾的神色。 随侍放下了踏垫,楚璇由画月搀扶着要上马车,却听马蹄声惊破长街,鼓点一般的传过来,那黑鬃骏马由远及近,伴着嘶鸣,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 楚璇抬起眼,看了看来人。 绣鞍雕辔,锦衣飘逸,自是一派矜贵公子的气度。 楚璇低垂了头,睫羽轻轻覆下,轻声道:「兄长。」 楚瑾翻身下马,走近她,看上去有些局促,拿着马鞭的手从身前移到了身侧,又从身侧移到了身后,他轻咳了一声,道:「我……我先给妹妹道喜,我知道妹妹大概不太愿意看见我,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你添堵,只是……母亲在家总哭,我实在不忍心,听说妹妹今日回王府省亲,才来求妹妹……」 「能不能让她见一见楚玥?」 当然不能。 这个节骨眼已经不是纠结于她和楚玥之间私怨的时候,关键是楚玥知道的事情太多,心肠太坏,嘴又不严实,若是把她放出来由着她闹腾,别说要给楚璇惹多少麻烦,恐怕她父亲的身份也要遮掩不住了。 她刚刚从梁王府出来,把这些事细细捋顺了一遍,觉得还是不能过于轻敌。外公纵横朝野多年,谋深虑远,绝不会因为她几句要和父母划清界限的话就真得不会因她而怀疑她的父亲。 这个时候,就如同在峭壁边沿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所以,半点也不能马虎。 楚璇迎上兄长那充满渴念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楚瑾的双眸暗淡下来,默了默,不死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妹妹能告诉我吗?」 楚璇抿了抿下唇,又摇头。 楚瑾看上去甚是低落,倒也不再纠缠,颓然后退一步,道:「那我不再叨扰了。妹妹有孕在身,好好休养。若是近来我的所作所为给妹妹添了困扰,还请妹妹多担待,虽然你我自幼分离,但仍旧是骨肉血亲,我打心眼里希望你能一切顺遂,尽如心意。」 第64章 他这样说,却让楚璇不知该如何回了。 真如他所言,自幼分离,已习惯了疏远,好像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地去来往。 楚璇不由得想起了楚玥,若是这个时候,换做是她,大概会甜甜且羞涩地笑一笑,乖巧地道一声「谢谢兄长」,依偎在他身边撒些娇,便能换来更多的垂爱与疼惜。 可到了她这里,望着兄长那俊朗却有些陌生的眉眼,总觉得有什么横在他们跟前,哪怕心里冒出一丝丝想要亲近的念头,可随即便打消了。 好些事,在该有的时候没有,过后想要重新拾起来,那真是难比登天。 楚璇仿佛听见自己心里幽叹了一声,低头,嘴角轻扬,敛袖于身前,朝楚瑾行别礼,道:「谢谢兄长。」 楚瑾双手合叠,躬身回她揖礼。 一直等到楚璇上了马车,马车走远了,楚瑾才把手放下,直腰抬起头,望着街衢尽头缓缓东移的马车,似有些酸楚在心头浅撩而过,却寡淡至极,须臾便消失在微起的晚风里。 这趟王府之行虽然惊心,但楚璇到底是又趟过了一关。 特别是她外公曾亲口说放过她了。 他虽不择手段,但还是一言九鼎,不会出尔反尔的,于楚璇而言,荡平了梁王府这隐患,她离安稳封后便又近了一步。 只是她每每安静下来,总是会想到那抹落在屏风上的神秘影子,还有他故意发出的曾救她于危急时那低微且清晰的脚步声。 她心头难安,把这事说给了萧逸听,萧逸拧着眉凝思了许久,才道:「或许这个人对你跟对旁人不同。」 楚璇立马问:「为何?」 萧逸眸底幽邃,深若涧潭,有深浓的疑虑沉落下去。但看着楚璇微蹙的秀眉,又不想让她心烦,清润一笑,将她揽进怀里,戏谑:「可能看你长得漂亮,于心不忍……不过话说回来,你要回梁王府不用跟我说一声吗?又一次自作主张,该罚!」 说吧,他紧捏住楚璇的下颌,让她那双琉璃珠浅瞳对上自己佯装怒意的眼睛。 楚璇忙告饶:「我错了。」 萧逸道:「错了,但下次还敢,是不是?」 楚璇扑到他身上,幽幽叹息:「可我看你为这事那般操劳,心里过意不去,总不能什么都依赖你,我想有些事总得我自己去面对,去解决,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萧逸确实辛苦。大典在即,他夙夜难寐,大约是前头走的路太崎岖艰难,临到这时总格外谨慎,既要密切关注着朝臣坊间对楚璇的风评清议,还得防备着大典前夕别出什么纰漏。 特别是这几天,侯恒苑大约还是对楚璇不放心,总在萧逸跟前絮叨,什么严御后宫,莫轻祖制……天天念叨,把萧逸烦得差点要跟他翻脸。但如今显然不是翻脸的时候,也只有压抑着自己的脾气,默念无数遍师言金玉语。 这一切,楚璇全部都看在眼里。 她将侧颊紧贴在萧逸襟前,呢喃:「思弈,我很担心,我觉得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可能比外公还难对付,如今事情这么多,牵动了你那么多精力,而那个人又完全躲在暗处,提防起来甚是艰难,我怕你会吃亏。」 萧逸略微向后仰,让楚璇舒展开身子,不要蜷着腹部,把她搂在怀里,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轻轻笑了笑:「很好。」 楚璇仰头看他,见他明眸中仿有星海闪烁,轻勾唇角,笑意正浓:「你现在知道向着你夫君,心疼你夫君了,吾心甚慰,很好,继续保持。」 楚璇嘟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 萧逸道:「我也是在说正经话啊。」他垂眸看她:「那你说怎么办。这幕后黑手存在一日,一日不能把他揪出来,那么咱们只能长吁短叹,忧愁度日了么?日子还是得过,孩子还是得生,你现在有了身子,不好心事这么重,小心点孩子,他现在在你肚子里没准正不舒服呢。」 楚璇心里一慌,忙低头看去。 才三个月,腹部依旧平坦如川,她轻轻地摸了摸,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多想开心的事。 萧逸瞧着她这副紧张样子,不禁轻笑,可笑着笑着又觉出些不对来,他把楚璇重新勾进怀里,抱着她问:「那等这孩子生出来你是更爱他还是更爱我?」 楚璇的一颗心还提着,生怕孩子会因自己郁郁的心情而不妥,未及细想,随口道:「爱他。」 「不行!」萧逸把楚璇从怀里捞出来,扣住她的肩胛让她正视自己,严肃认真道:「你必须最爱我,他只能排第二!」 楚璇茫然:「可他是个小孩子啊,那么脆弱,又什么都不懂,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能跟他争?」 萧逸拧眉道:「等你把他生出来,他就是什么都不懂,既不懂得心疼你,也不懂得爱护你。你要耐着性子等他长大,等他成人,等他知道心疼你了,他又该娶媳妇了,那一颗心扑到别的女人身上,你为他付出十几年的心血,他又能回报给你多少呢?」 第65章 楚璇鼓腮捂着自己的肚子,弓背蜷成了个虾米,默默坐了一阵,突然抬头无比忧郁地看向萧逸:「听你这样说,我心里酸酸的,突然不想生孩子了。」 「不行,孩子还是得生的,最好一下生个男孩,好让他继承皇位。」萧逸放柔缓了声音:「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保护你,我们才是会伴彼此到老的人,那你说,你是不是应该最爱我?」 楚璇歪着头思索了一阵,有些懵懂地点头:「听上去好像应该是这样。」 萧逸满意地一笑,俊秀的凤眸里闪烁着狐狸般幽亮精明的光,继续循循善诱:「这就对了,你要记住,这孩子生出来只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他不能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不能取代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楚璇目光迷离地靠在萧逸的肩上,低眉思考了许久,疑惑渐渐散去,在嘴角扯开一丝狡黠的笑:「思弈,你真是太坏了,你算计完这个算计那个,你连自己没出生的孩子都要算计,你怎么能这么坏。」 她虽这样说,但满心里却是甜蜜的。 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在意着在她心里的位置,把她镶嵌进自己余生图景里最醒目最耀眼的位置。 他所钩织的关于他们的未来,每一处都那么契合她的心意,他的肩膀那么宽厚温暖,他的手臂那么坚实有力,让她无比地坚信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向他所许诺的未来。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么依赖信任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爱着这样需要着。 楚璇将脸贴在萧逸的颈窝里,柔声道:「思弈,你这个傻瓜,在我心里你当然是最重要的,你想要的孩子都有了,还这么患得患失,真是够傻的。」 她的声音轻浅柔绵如一缕青烟,带着清芬怡人的兰香,顺着萧逸的颈线滑下去,让他仿佛被一团沾着露珠的花瓣包裹着,心神皆醉。 他心尖发痒,没忍住将手抚上了她的衣带。 楚璇恍然清醒,摁住他的手,轻摇了摇头。 萧逸倒也听话,搂着她平息了一阵,侧翻倒在了她身边。像只缺了水的鱼,不甘地抡起拳头捶着床扑通了两下,就老实地趴着合上了眼。 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是累了,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醒来时天都黑透了。 楚璇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睡梦中出了汗,还拿起枕边的细绫纱团扇给他一下一下地扇着。 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握住楚璇拿扇子的手,朝她笑了笑。 他深寐初醒,卸去了白天里的持重精明,容颜清澈,目光莹透,宛如最单纯质朴的少年,笑容中不含半分忧虑心事,干净得好像新掬起来的苍巅雪水。 楚璇心里一动,正将手抚上了他秀气的眉梢,忽听帐外传进了脚步声。 高显仁站在外面,禀道:「宛州那边的消息已传入梁王府了,里面据说是乱了一阵,可具体什么动静外头打探不到,只知半个时辰前梁王带了三百府兵骑快马离开了长安,往宛州的方向去了。」 萧逸唇角轻勾,对这消息很满意,还不忘体贴地轻捏了捏楚璇的手,道:「我一会儿告诉你怎么回事。」 外面高显仁站着未动,略有些踌躇,还是抬了头看向楚璇,道:「王府内传来消息,冉冉姑娘……」 楚璇慌忙站起身问:「冉冉怎么了?」 高显仁略一哽声,道:「您要节哀,那丫头福薄,掉进王府后院的芙蓉渠里淹死了。」 楚璇心中一恸,跌坐回来,萧逸忙去扶她,歪头冲外面道:「怎么回事?」 高显仁回:「王府来人只说是淹死了,没有详说。」 楚璇闭了闭眼,悲戚地说:「不,她绝不是淹死的,她一定是没有听我的话……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我都跟她说了,难道我会害她么……」 萧逸紧凝着她的脸,满是担忧道:「璇儿,你怎么了?」 楚璇抓住萧逸的臂袖,将白天在王府花苑遇见冉冉的情形告诉了他。 「我从小就在那芙蓉渠边玩,那渠水根本淹不死人,冉冉是从南郡买来的,自幼通习水性,更加不可能被那么浅的水淹死。」 她喃喃念叨,攥着萧逸袖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柔滑的丝缎潋起了道道褶皱,萧逸见她脸色苍白到让人心惊,忙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你别难过,我一定会派人查这件事,一定会查清楚的。」 楚璇默了默,语调绵弱却无比坚定道:「我要再回一趟王府。」 萧逸断然拒绝:「不行。那王府里危机四伏,你还怀着身孕,不能再回去冒险了!」 楚璇摇头:「那个神秘人不想让我死,他在关键时候救了我,况且外公已经离开王府出城了,府里是萧腾主事,他那么精明的人,在明知道外公已经放过我的情形下,怎么可能会让我在他主事的王府里出事呢?」 第66章 萧逸眉目严凛,显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刚想再劝她,却听她幽幽道:「冉冉从七岁起就跟着我,她对我一片忠心,做什么事都是在为我打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最孤寂无依的时候,她自始至终都陪在我的身边。思弈,我可以为了孩子躲在深宫里什么都不为她做,可若是那样,我的心一定是不安宁的,做娘的日夜活在遗憾内疚里,孩子就能好吗?」 萧逸凝睇着她,沉默未语,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疼惜,缄然良久,才道:「我派禁军保护你,让高显仁跟着你。」 他转头看向帐外,冲高显仁道:「你要寸步不离贵妃。」 高显仁忙躬身应下。 深夜的王府悄寂静谧,犹如一头沉睡的幽兽,散落亮着几个孤零零的犀角灯。 一个侍女的死在偌大的王府里是微不足道的,半点水花都没掀起来,照样依时辰落钥、上栅、安寝。 楚璇不想惊动太多人,遣人进去向三舅舅送了句信,他亲自出来从小门把她迎了进去。 冉冉的尸体暂时存放在后院西厢的一个杂物房里,萧佶命人给她买了一副厚木棺椁,打算先停放一夜,明儿一早就给她出殡送葬。 楚璇站在棺椁前,看着安宁得好像睡着了的冉冉,她穿了身簇新的水蓝色襦裙,妆容精细,鬓发干净整齐,甚至被楚璇握住的手,指甲都经过精心地修剪。 萧佶看看棺椁里香消玉殒的年轻少女,再看看一脸伤戚的楚璇,轻叹了口气,道:「我让侍女给她整理了遗容,她好歹跟了你这么些年,是个忠心的,死后也得给她份体面。」 楚璇面容悲沉若水,看上去过分的安静,开口时嗓音里却好似掺了沙砾,颤颤沙哑:「谢谢你,三舅舅。」 萧佶道:「跟我客气什么,我也只能做这么些,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楚璇握住冉冉的手微滞,回头看向三舅舅,见他两条长眉紧紧锁起,说:「那芙蓉渠是淹不死人的,可我命侍女检查了冉冉的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璇儿,你说是谁做的?」 楚璇目光怔怔地凝着冉冉那安谧的睡颜,仿若随口问:「这些天王府里来过外人吗?」 「外人?」萧佶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不十分确定道:「应当没有吧,我没见过外人……但是我白天一般都在国子监办公,没有太留心府里……」 楚璇握着冉冉的手,轻轻抚着她已凉透略有些僵硬的手背,道:「我想见一见王府里的管家。」 萧佶忙道:「好,我这就去给你找。」 一直跟在楚璇身后的高显仁十分麻利地上前,捏着兰花指客气道:「哪里敢劳烦萧祭酒。」他唤了个小黄门上前,让去前院叫管家。 管家来得很快。 「这些日子并没有外客,哦,云蘅郡主来过几次,奴才上茶的时候听过几耳朵,好像是为了玥姑娘的事来的。」 楚璇冷凝着管家,问:「她自己来,还是有人陪她来?」 管家回:「有时楚瑾公子陪着,但近来公子来得少了,多数是郡主自己来。」 「那么今天呢?」 管家略一忖,摇头:「没有,今天并无外客。」 楚璇皱了皱眉,接着道:「那会有人像我一样从后门进来吗?」 管家一愣:「这还真说不准。若是有人接应,提前把后门的守卫撤开,那可能会不惊动人地进来。可王府里,有这本事的人不多吧。」 楚璇心道,外公肯定有这本事。都怪她白天被那柄短刀吓掉了魂,连脑子都僵了,若是那个时候派人偷偷守在后门,到了现在,起码可以确定这神秘人是不是王府里的人…… 「璇儿,你怎么了?」 萧佶见她久久不语,且脸色越发难看,不禁有些担心:「你还怀着孕,天色也晚了,还是快些回宫吧,这要是有个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楚璇轻抿了抿唇,道:「三舅舅,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回去歇着吧,我想和冉冉说会话,也算是送她一程,等到了明天,我恐怕不能给她送葬了。我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心意还是得尽的。」 萧佶轻叹了口气,又劝她保重身体,才一顾三回头,甚是不放心地推门走了。 管家也跟着退下。 潮湿破败的杂物房里,只燃了一根白蜡烛,焰光微弱跳动,一团白影落在棺椁上,显得阴气森森。 高显仁没忍住抱着拂尘打了个哆嗦。 却见楚璇好似一点都不怕,握住了冉冉的手围着她的棺椁转了一小圈,声音轻若烟尘,好似梦中细语,带着忧伤怅惘的气息,缓缓飘散在这逼仄的屋里。 「冉冉,你是不是最后还是没听我的话,所以才会丧命?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书房?有什么是你放心不下的?你在那里看见了谁?谁杀了你?」 第67章 她的神情认真,目光温柔,好像冉冉还活着,会倾听着她的问题,然后睁开眼如实地回答她。 一想到这,高显仁只觉有股凉气从脚底往上泛,周围气氛愈加诡秘,恰有晚风从轩窗下吹进来,吹动幡铃‘叮叮当当’的响,悬挂于灵牌前的缟素好似被附上了魂灵,剧烈的飘摆摇曳。 高显仁缩到楚璇的身后,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别问了,再把这丫头的魂召回来。」 楚璇淡淡地掠了他一眼,说:「她要是真能回魂,也不会伤害我们,她要去找那个害死她的人,让那个人偿命。」 「不会的。」高显仁缩在楚璇身边,随口道。 楚璇诧异地问:「为什么?」 高显仁抬起阔袖挡在眼前,露出一道缝隙,偷偷观察了下周遭,风已停歇,幡铃也不再响了,缟素安稳悬在穹柱上,不胡乱舞了。 他才挺直了身子,从楚璇身后走出来,走到棺椁前,指了指冉冉的脸:「您瞧瞧,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平静的,这个可是妆容修饰不出来的。说明她死得没有怨气,她也不恨杀她的人。」 楚璇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果真如此。 她沉默了许久,把冉冉的手放回棺椁里,敛起臂纱往外走,萧逸这会儿肯定巴巴地坐在长秋殿里等她,她得快些回去,让他早点睡,明天一早还得起来上朝。 长街寂寂,孤月依约浮于夜畔,落在地上一泊如霜银光。 楚璇临要上马车时突然顿住了,她歪头看向侍立在车侧的高显仁,微有些凛寒之意:「若真是那样,那这凶手就更该死,他能下得去手杀一个不会怨恨他的人,他的心该有多硬有多狠。」 高显仁一愣,突然觉得脑子有些乱,还没想出该如何接这话,楚璇已弯身进了马车。 她深夜归宫,本要催着萧逸快些睡,可萧逸不肯,拉着她的手倚靠在窗边绣榻上,往两人身上搭了条毯子,跟她说起了宛州的事。 萧逸推测,这所谓神秘人之所以这么多年来能做到不漏踪迹,就是因为他总躲在梁王的身后。凡事不出头,只在暗处出谋划策,所以才能藏得这么好。 想要把他引出来,就得先把梁王调离长安。 因此他和楚晏合谋,设了一个局。 楚晏在宛州秘密替梁王练兵,本是不可宣之秘,但近来宛州郡尉常权带兵巡视周边郡县,无意中发现这一秘举。楚晏无法应对,无奈之下把常权及所辖军队斩杀于山隘。 这自然是假的。 萧逸已命暗卫把常权软禁了起来,此事未了之前不许他露面。 而秘密练兵之地是在奇山险峻之处,是凭借连峰山险的遮蔽才能做到‘秘’这个字。 干戈之下,人坠入万丈深渊,自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梁王就算要找也得费些时日。 而在这些时日里,萧逸就得在长安布个局,把这神秘人引出来。 楚璇觉得这计策甚妙,妙在可一石二鸟。 本来她就担心,她如此决绝地与梁王府划清界限,会引得外公怀疑她父亲的忠心,而这个事情一出,且不说忠心能证明几分,起码外公要有一段时间忙于收拾宛州的烂摊子,暂且是无暇去考察父亲的忠心了。 战局已到最后的关键时候,争取到的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没准儿最后就能起到扭转胜败的作用。 她隐隐称赞,却又觉得这个计划冥冥中带着些宿命的意味。 当年萧鸢就是在落马道那崇山峻岭间埋兵伏杀徐慕,而在徐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胡乱地拿了些碎尸块充作是徐慕的尸体,回了长安向梁王邀功。 今天的这个计划,与当年的事却是异曲同工。 萧逸神情温暖,目光坚毅:「我一直都相信,这世间有英灵,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引领着我斩奸除恶,为他们报仇。」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问:「既然父亲已把外公引走,那长安的这出戏你打算怎么唱?」 萧逸搂着她打了个哈欠,甚是简短道:「秦莺莺。」 第二日朝会后,萧逸把秦莺莺召进了宣室殿,这‘大美人’妖妖调调地来时,楚璇正陪着萧逸在下棋,她棋艺差了萧逸九条街,偏不认输,非要悔一步棋,萧逸甚是纠结地拧眉看她,却见楚璇幽然叹息,楚楚可怜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萧逸当即举旗投降,朝她摆了摆手,让她悔。 楚璇忙探了身子把一枚棋子拿回来,还顺带悄摸儿偷走了萧逸排放在关键位置的几枚棋子,偷完了攥在手里偏还心虚,悄悄抬头观察萧逸有没有看见。 萧逸又不瞎! 他摇着折扇,神情木然,旋即甚是自然地歪头把视线移开,看向摆在边上的钧窑大肚瓶,装作没看见她窃了他的棋,意在让她不要有太多思想负担。 第68章 楚璇咧嘴一笑,收回身子,重往棋盘上落下一子,道:「好了,该你了。」 这一切尽被刚来的秦莺莺收在眼底,他幸灾乐祸地大笑:「哈哈,皇帝陛下竟然也有今天,想当年我和你下棋,不过是偷了你一枚棋子,你就差点把我的手剁下来,如今可真是有人替我把所有仇和怨都追讨回来了。」 楚璇的脸一下红了,端正坐着,表情无辜:「我没偷棋子。」 萧逸冷掠了秦莺莺一眼:「就是,说话得讲证据,你当谁都跟你似的。」 秦莺莺一噎,表情堪称精彩,半天才落下一口气,道:「行!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我这外人什么事,你说吧,把我找来有什么事?」他微顿,眼睛一亮:「难道是迦陵镜的下落有眉目了?快说快说。」 萧逸从棋篓里捏起一枚棋子落下,抬起茶瓯抿了一口,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梁王勾结在了一起,和他合起伙来算计我?」 秦莺莺猛然一惊,只觉有巨石轰然砸在眼前,他瞠目看向萧逸,见他神色平淡至极,好像只是随意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甚至他对面那不停撒娇耍赖的楚璇都好像没听见这话似得,秀眉微蹙,紧盯着棋局,正挖空心思试图扭转那已溃败惨烈的战局。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连做萧逸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宣室殿里今日未焚龙涎香,早上楚璇趁着萧逸还没下朝,把香鼎浇灭了,自柜里取了几只越窑褐釉香炉,往里各撒了一把苏合香。 苏合香甘甜清芬,有着凝神静心的功效,香丸在小火熏蒸下化作香雾杳杳飘散于殿宇的各个角落,倒是有些夏末花开荼蘼的感觉。 秦莺莺垂袖站着,紧盯着萧逸,见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双方实力严重不对等的棋局,将在指尖辗转许久的白棋落在残阵的枢要之处。 楚璇反应稍慢了些,盯着那无从下手的棋局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此局终了,已无路可走了。 她颓丧地把手中棋子撒回棋篓里,其中还包括从萧逸那里偷来的几枚白棋……叹道:「我又输了。」 萧逸笑道:「输给我不是很正常吗?我若是连你都赢不了,那不是太……」被楚璇阴悱悱地一瞪,他戛然住口,将手抵在下颌斟酌了一会儿,和煦道:「我教你,纵横棋局犹如排兵布阵,得精钻细研才能见成效,像你这样的野路子再过十年也赢不了我。」 楚璇这才舒坦了些,娇颜初霁,望着萧逸甜腻腻地笑了笑。 秦莺莺在一边看得心情甚是复杂,将双手交叠放于身前,凝目看向萧逸,「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跟梁王串通,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萧逸眉宇长展,脸上表情极淡,道:「你是个顶聪明的人,做事也很小心,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想要从你身上看出破绽,着实是不容易的。」 他转眸掠了秦莺莺一眼,唇角边噙起幽润的笑,不慌不忙道:「你还记得你随使团来长安后,我们第一次在宣室殿会面的场景吗?」 「朕托你调查胥朝宗府与梁王之间的关系,你把调查所得如实详尽地告诉了朕,事情到这里还算正常……」 那时候楚璇也在,她循着他的话回忆了当晚的情形——秦莺莺对萧逸可谓真诚至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最初是根据从秦莺莺那里得来的消息,才让萧逸坐实了所猜测的梁王与胥朝之间的关系。 那时的他们看上去当真是密交挚友,虽然一个过分冷漠,一个又过分跳脱,但瞧上去对彼此都是真心实意的。 想的这儿,她的心情不由得有些低沉,神情略显复杂地看向秦莺莺。 他依旧一副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模样,察觉到楚璇看他,还朝她轻挤了挤眼。 「可第二次见面,你就不对劲了。你说想跟朕做交易,让朕替你找迦陵镜,并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别夏在败亡后遗留的东西尽数告知与我,以显示你的诚意。可你在提出交易后,却没有催促朕尽快给你答复,反而当着朕的面儿去撩拨璇儿,诱朕吃醋,把你赶了出去。」 萧逸抬手拂了拂自香炉顶盖镂隙里飘出的烟雾,连声音都似隐在云端迷雾之后,高深且缥缈:「莺莺,你野心勃勃,对迦陵镜势在必得,手中又握有朕想知道的秘密,按照你一惯缜密的作风,该立即与朕敲定交易一事,甚至当晚就该催促着完成交易,彼此尽快交换信息,好去办各自想办的事。」 「可是你没有。」 「你为了心中的胥王梦而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长安,见到了朕,在最关键的时候想的不是朝着王鼎帝祚更近一步,而是来调戏朕的女人……」 「固然你是个好色的,可你绝不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萧逸停顿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楚璇一眼,道:「只有真正痴情的或是足够荒唐的人才会色令智昏,你这种朝三暮四的男人,又精明似鬼,在最关键的时候想的绝不会是女人。」 第69章 「朕想,那个时候你用来与朕交换迦陵镜的关于梁王和别夏的那段往事,梁王还没有告诉你吧,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朕顺水推舟要求立即交易你就露馅了,所以你必须先激怒朕让朕把你赶走。」 「你提出了交易,观察了朕的反应,再回去告诉梁王,由他来决定要不往下走。朕没有让你失望,朕与你约在观文殿见面,表现得很积极,梁王也决定由你出面来跟朕做这笔交易,从朕这里套出迦陵镜的下落,所以才告诉了你他和别夏的那段往事,这才有了我们在观文殿的那次会面。」 「莺莺,朕可有哪里说错?」 殿中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蓦地,秦莺莺拊掌,那清脆的掌声伴着腰间环佩轻鸣,他眼波微漾,倾心叹服:「厉害,真是厉害,就跟你亲眼看见的一样,陛下真乃当世奇才。」 「只是我不懂,就凭这些你就认定了我已背叛你?未免太草率些了吧,难道从一开始我在你心里就是不值得信任的?」 萧逸神情澹静,缓缓摇头。 「你们的胥王,秦怀仲。世人都传他与梁王私交甚笃,早已暗中投靠,并为他提供钱粮来操练私兵,诚然,他确实投靠了大周,但投靠的却不是梁王。」 秦莺莺当即明了:「他投靠了陛下。」 萧逸含着一缕悠淡笑意,带了些许怜悯:「他提前探知你与梁王的关系,在胥朝使团抵达长安之前就已经告诉了朕。朕答应他,有生之年会保他王位安稳无虞,所以,莺莺,只能对不起你了,你既做了第二个别夏,便只能是别夏的结局。朕早就对你说过,都是命,命中没有,强求不来。」 秦莺莺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含着无限的惨淡与自嘲,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泪,笑得身体前摇后晃,踉跄了几步,险些被裙纱绊倒,才将将站稳,讥诮道:「梁王那个王八蛋,我早就对他说过,既然要用就得信我,把所有事先跟我说明白了,我好随机应变。可这老狐狸天生疑心重,话从来说一半藏一半,不到最后关头不让我知道,他也不想想,皇帝陛下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好瞒骗的?」 他叹息:「还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择良木而栖,出卖了我换回他的千秋王位,这买卖做得真合算。」 萧逸将手搭在棋盘上,思忖了片刻,转头看向他,「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与朕合作。事成之后你可以回胥朝继续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轻几十岁,只要熬到他寿终正寝,再想干什么朕便不管了。」 秦莺莺苦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如果不选这条路是不是连胥朝都回不去了?」 萧逸点头,面上一派清风和煦,「你说关于别夏的事都是你父亲查到,迦陵镜也是你父亲想要的,半个月前,秦攸已经秘密向朕呈递了私信,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张,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秦莺莺甚是平静,无波无澜地说:「是我爹的风格。」 萧逸那长睫羽下莹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转了转,泛出些许暖光:「你帮朕走完最后一步棋,朕放你一马,会安稳把你送回胥朝,就当还了当年你对朕的救命之恩。」 秦莺莺默了片刻,敛却了满脸戏谑自嘲的笑,郑重地抬头:「你说要我做什么。」 萧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长安,你若有事该找谁?」 「梁王身边有个护卫,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没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联络他。」 萧逸忖道:「你再联络他,告诉他你大概知道迦陵镜在哪儿了,但你要见主事的人,且迦陵镜所能调遣的胥朝军队你要一半。」 秦莺莺吸了口凉气,惊道:「这样说,我还能有命吗?瞧这幕后人当年对徐慕下的黑手,他的狠毒可不亚于梁王。」 「没见到迦陵镜,他不会杀你。」萧逸笃定道。 「可是……他会冒这风险吗?」 萧逸道:「他当年闪出身来杀徐慕,冒的风险可比这个大多了。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勾出来,那便只剩下这枚迦陵镜了。」 秦莺莺见萧逸那俊秀如画的眉眼间浮掠出浓重的哀戚与痛恨之意,突然福至心灵,道:「迦陵镜一直在你的手里,你一直知道这个幕后黑手的存在,想用镜子把他引出来?」 萧逸点头。 秦莺莺不禁嗟叹:「整整十二年,你把这威力无穷、人人争夺的迦陵镜攥在手里不用,就是为了让它当鱼钩?你可真是个疯子!」 被人说是疯子,萧逸丝毫不恼,声音温和却又坚韧:「朕一直就为两件事活着:皇位,报仇。生母的仇要报,义兄的仇也要报,朕要用仇人的血安亡灵……」他陷在伤悒里,陡觉掌间一暖,是楚璇把手覆在了上面。 他悠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凝睇着她的眼睛,柔声道:「现在不是两件事了,是三件。」 第70章 楚璇莞尔,浅瞳中柔波荡漾,满含深眷情思。 萧逸与她对视了片刻,想起什么,冲秦莺莺道:「五天后就是立后大典,大典之前你先什么都不要做,等顺当完成立后,你再去联络裴鼎英。」 秦莺莺明白他的意思,想让楚璇安安稳稳坐上凤位,不想再生波澜,他应下,朝楚璇端袖微揖,笑说:「恭喜了。」 楚璇容颜贞静,举止娴雅,冲他轻颔首,算是回应了。 她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也看不出乍登高位的喜悦,只是依偎在萧逸身侧,唇角边噙着温和而满足的浅淡笑意,望向萧逸的眼睛里蕴着莹亮的光,狡黠灵动又带着痴意,是一幅完整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画作。那带着融融暖意的幸福被极细腻地揉开渗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从肺腑自然地透出来。 秦莺莺恍然发觉,第一次见她时她好像还不是这个样子,如今举手投足间是真正的从容、平和,倒真有母仪天下的样子了。 他突然很羡慕萧逸,他总是这么有力量,这么厉害,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建宏图大业,了恩怨情仇,与心中挚爱执手相伴于至尊之巅,世间男子所能做的最美的梦,也不过如此了。 十月初三,天晴,宜婚嫁。 楚璇卯时便梳妆完毕,戴凤冠,穿袆衣,在十二诰命贵妇的陪同下前去祈康殿向太后问安,听其教诲,而后自正德门南出,踩着簇新的红锦毯往乾阳殿而去。 殿前太乐署乐官奏‘清平’吉乐,礼部派出侍郎江淮站在殿前云阶下宣旨。 「宗嗣在继,庙飨乃调。朕惟乾坤德合,念教化所兴,昭阳虚悬,非固国本之策,今仰承皇太后慈谕,而立中宫。贵妃楚氏,秀毓名门,早充内廷,誉重椒闱,常得侍君,弗怠朝夕,朕甚属意之。今册为中宫皇后,立母仪之德容,昭天下之万民。」 江淮的声音明晰朗越,顺着风传遍了殿前的每一个角落,楚璇便在这抑扬顿挫的宣旨声中,一步步走向站在云阶之上的萧逸。 礼官早先教过她礼仪,上了云阶,还得对皇帝陛下行跪拜之礼,她依着步骤,正撩起前裾躬身要拜,还未跪倒,便觉手心一暖,萧逸拨敛开自己繁复刺绣的阔袖,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将跪未跪的她拉了起来。 他今日亦是盛装,十二旒垂珠冕冠,刺绣山河平章 飞龙在跃的玄衣纁裳,阔袖曳地,袍裾垂拖在身后,只觉浑身缠满了绫罗,缀满了珠络,连走路都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不能有起伏大的动作。 这一点他们两个倒是同病相怜。 楚璇头上那赤金凤冠沉得跟鼎一样,快要把她脖子压弯了,勉强抗住了,由萧逸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仪门前,接受百官跪拜朝贺。 听着那如怒浪滔滔般涌来的「参见皇后娘娘」,手被萧逸紧紧攥着,看着云阶下浮延至宫门的跪拜人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小时候的事,很小很小,本来早忘了,谁知这个时候竟突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大概十一二岁了,外公做寿,内院里的贵女们都在厢房里说笑,她只觉寡味得很,独自出了来,往后花园去。 萧逸抱怨了许多次,说她长大后性子就变冷了,一点不像小时候,虽然脾气也不好,但好歹有些温度,长大后就直接成了块冰,握在手里都凉心。 但其实一个人的性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那么彻底呢,无外乎是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一点点变的。 长到十一二岁,有了自尊与羞耻心,不愿在一众贵女贵妇的娇声笑语里做一个被打趣的对象,便要想方设法躲开她们。 她在蓬草里躲荫凉,正惬意,忽听草堆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循着声音一看,见一只小孩手臂粗的花蟒蛇正吐着蛇信子朝她弯弯斜斜地移过来。 她吓了一跳,想跑,可腿软的不行,迈步子时直打颤,且那蛇游移的速度甚快,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她便只有大声呼救。 那时下人们都在前厅伺候,后院静悄悄的鲜有人迹,自然无人搭理她。眼见蛇离她越来越近,那蛇信子几乎要舔到了她的裙裾上,她惊恐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她试探着睁开眼,见那蛇已被人捏住了七寸,悬在半空,徒劳地曳着尾巴。 萧逸一手捏蛇,一手把她拉起来,关切地问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朕跟你说,这蛇有毒,被它咬住可了不得。」 那时萧逸已是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郎,眉目俊秀如画,风采绝世,且身形挺拔,比楚璇高出一大截。 她望着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大家聚堆而笑独冷她在一旁的场景,本已不在意了,如今却生出些委屈来,也未及细想,就上前抱住他的腰,道:「小舅舅,你把我带你家里去吧,我想跟你回家。」 第71章 萧逸正在琢磨这蛇该如何处置,忽然被这小美人拦腰抱住,馨香盈怀,娇语软濡,凄凄可怜的模样,央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一怔,轻抚着楚璇的背,垂眸柔声问:「璇儿,你怎么了?」 楚璇小脸素净,如一块冰莹无瑕的细玉,雕琢出昳丽绝美的模样。 眸中含着濛濛雾气,未凝成泪珠,也不哭,只略显空洞脆弱地将目光洒向远处的亭台瑶阁,如被丢弃的迷途小狐狸,柔软地将脸贴在萧逸的胸前,一句话也不说。 萧逸将手从她的背移到了她的头上,摸着她柔韧的发髻,道:「谁欺负你了?跟小舅舅说,朕替你出气去。」 楚璇摇头。 「你这小姑娘,怎么长大些就变这样了?还不如你小时候,跟只凶猛的小娇兽似的,能打一群人,打完了嘴巴还不饶人,还会倒豆子似得噼里啪啦告状,那多干脆过瘾,旁人也知道怎么回事,如今你这么个模样,打量着如何,让朕猜啊?」 楚璇一听他这样说,登时恼了,将他用力一推,撅着嘴仰头道:「我就知道,你嫌我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可爱了,你们当皇帝的都这么冷血无情!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罢,狠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萧逸瞪圆了眼睛,正想把她追回来,高显仁恰领着一大群禁卫宫女追他过来,嘴里还念叨着:「陛下啊,您怎么跑得这么快……您可得仔细着,若有个什么,太后非要了奴才小命……」 高显仁刚一站住,便有个细弱的身影与他擦肩飞奔而过,刚想怒斥这是谁这么不懂规矩,忽又看见萧逸手里捏了条蛇,吓得魂差点掉了,忙指挥着左右让接过来。 腾出手来的萧逸双手掐腰,叱道:「你鬼叫什么。」抬手指指拎裙顺着碎石道跑走的楚璇,「去,把她给朕逮回来。」 禁卫得令,迅速追过去,没费劲儿,就一边一个架着楚璇的胳膊把她架了回来。 这小丫头纤弱,两条胳膊细杆似得挂在禁卫的手心里,被架得高高的,双脚离了地,娇目怒瞪向萧逸。 萧逸一只袖负在身后,侧有禁卫执剑而护,后有高显仁和宫女低眉待诏,派头十足、威风凛凛地走到楚璇跟前,劈手往她脑门上弹了个爆栗。 「你这什么毛病啊?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还说朕冷血无情,你知道冷血无情是什么样吗?」 萧逸越想越气,干脆上手揪起她的耳朵,「朕就纳了闷了,你小小年纪的脾气怎么这么坏!朕觉得自个儿脾气已经够坏了,跟你一比那都不够瞧的。」 楚璇气鼓鼓地看他,咬牙切齿地怒吼:「把我放了!」 她激烈地挣扎,禁卫便加了劲把她锢住,都是些行伍出身的糙汉子,下手没谱,扭胳膊擒手腕,惹得楚璇痛呼,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那一声短促的、压抑着痛苦的嘤嘤娇啼传过来,萧逸心里一揪,冷瞥向那左右架人的禁卫,「轻点!你们想把她胳膊掰断啊?」 禁卫胆颤地低头,忙放轻了力道,楚璇也不挣扎了,只像件被扯坏了的衣裳挂在架子上,虚弱地呢喃:「疼死我了,你们都是坏人……」 萧逸瞧她脸色苍白,更有小汗珠从白皙细腻的额间渗出来,暗叫不妙,忙松开她的耳朵,让禁卫松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接进自己怀里,低头去检查她的手腕。 如玉般滑凉的腕子微微红肿,落在他的掌间,有种细柳枝样儿易折的脆弱感,萧逸心疼坏了,忙让高显仁拿药膏来,给她上药。 萧逸席地而坐,让楚璇歪靠在宫女身上,蘸了乳黄的药膏一点点给她往腕子上抹,边抹边道:「对不起啊,本来就想吓唬吓唬你,没想把你弄伤……话说回来,谁让你这小丫头那么气人来着。」 楚璇这会儿成了个病美人,也不跟他争辩了。半阖着眼皮,气若游丝,鼻息清浅的模样,也不知是真疼成这样,还是闹腾累了,浑身透出股慵懒,弱弱道:「给我耳朵也抹点。」 萧逸忙扒拉她的脑袋检查耳朵,发现自己刚才揪过的地方果然也红了…… 「这也太娇贵了,朕根本就没用力……」 被楚璇睁开眼含怨地睨了一下,他讪讪地闭嘴,老老实实地给她上药。 楚璇又懒懒地把眼睛闭上,靠在宫女小姐姐的怀里,如玉雕的美人,冰冷殊色。 萧逸小心翼翼的,深恐力道重了再给她伤上添伤,好容易上好了药,抬眼一看,她窝在宫女怀里,安静阖着眼,呼吸浅匀,纤长的睫毛轻轻覆下,根根分明。 真正的肤若凝脂,口若彤珠,琼鼻俏腮,不说话也不气人的时候,瞧上去倒挺安静乖巧的。 一些时日没见,这小丫头出落得更好了,灵气满蕴,简直是仙姝下凡,叫她一衬,身边这些容貌本就出众的宫女倒好像全成了庸脂俗粉。 第72章 萧逸观察了她一会,突然想起了近来围绕着自己发生的一些事,轻叹了口气。 楚璇睁开了眼,眸光迷离且柔软,呢喃:「您为什么叹气?」 呦呵,上好了药,他又从‘你’变成了‘您’,这小丫头倒是乖觉,大约气消了,又想起来他是皇帝陛下,是她小舅舅了。 萧逸道:「你当只有你有烦心事啊,朕的烦心事也多了去了。年前朕母后给朕定了门亲,是谏议大夫家的千金,谁知刚定亲没两个月,这千金生了场重病就香消玉殒了。年后又定了一门,是光禄卿的堂妹,近来听说突染急症,病得不轻,恐怕没几天了。现在外头都传朕八字硬,克父克母还克妻。你说她们自己身体不好,关了朕什么事,凭什么都来编排朕,朕招他们惹他们了。」 楚璇安静听着,默了默,道:「那您就不能定个健壮些的,身体好些的?」 萧逸叹道:「定亲的时候她们身体都挺好的……」 楚璇低下头,不说话了。 萧逸眼波一横,抬高了声调:「你什么意思啊?你也觉得朕命不好?」 楚璇满是同情地看向他,斟酌了许久,才颇为含蓄地安慰:「可能您的真命天女还没来吧。」 萧逸细品了品,点头:「成,这话听着倒比外面那些谣言好听些,算你还有些良心。」 楚璇抿了抿唇,上来些兴致,问:「那您喜欢什么样的?」 萧逸琢磨了一下,道:「喜欢脾气好的,会哄人的,心眼别太多,不能说翻脸就翻脸,还有……长得顺眼些就成,主要是得温柔,得听话,得知道顺朕心意。最重要的,不能太娇贵,不能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喊疼,动不动就生病,那忒麻烦了。」 楚璇眨了眨眼,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他揪红的耳朵。心道这得亏是生在皇家,当了皇帝,若是在平民百姓家里,这么多罗里吧嗦的要求,真不好说能不能娶上亲。 恰在这时,冉冉来寻楚璇了,说前头孙子辈的已开始敬酒祝寿了,三老爷让把璇姑娘带回去。 楚璇让宫女搀扶着站起来,把翻起的丝缎袖垂下,遮住腕上的伤痕,朝萧逸鞠了一礼,要跟冉冉走。 萧逸拢了拢衣襟,道:「朕借口出来更衣,也该回去了,你过来,朕领着你回去。」 楚璇低头踌躇了片刻,默默地挪腾碎步跟到萧逸身边。 萧逸是含了苦心在里头的。 他何等精明,一瞧楚璇这恹恹的模样,又总好像在肚子里窝憋着股怨气,跟洒了油的柴火似的,一点就着,还霹雳雳的冒火星。 肯定不是冲他,十有八|九是又受欺负了。 这小丫头是个美人胚子,虽还没长开,但清根秀骨,艳容初具,放在人堆里是顶出众的。这些世家姑娘夫人们,平日里闲得没个事干,专生了一肚子细碎心眼,最爱把眼睛放在旁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脸上,瞧着哪家姑娘长得好些,盖过她们家的风头,就酸溜溜地打趣。 原本也没什么,都是钟鸣鼎食的门第,至少会维持摆在明处的体面,你道一句酸言,我回你句辣语,谁也不吃亏,笑笑就过去了。 可楚璇这倒霉催的小可怜,不在亲生父母身边,人家难免待她轻慢,又生了副招人嫉的好模样,更像是稚弱纤纤的孩子怀里揣着奇珍,招来八方瞩目,偏又夺不去,可不就得欺负她吗? 偏她这么个小孩子,纵然有些厉害劲儿,可话说多了是顶撞长辈,传出去更坏名声,不想有恶名,就得忍着。 大许是忍得很难受,所以刚才才会泪眼汪汪地抱着他要跟他回家。 萧逸顺着她方才的央求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不行啊。把她领回宫,放在太后殿里当自个的干闺女养着,宫里多得是山珍绫罗,吃不完用不尽,养个小丫头算什么。等过两年她及笄了,备份嫁妆嫁出去,多简单的事儿。 萧逸越想越觉得可行,他自幼就没有年龄相仿可陪伴左右的兄弟姊妹,突然多了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小美女,还可以陪他玩,还可以陪他说话,多好啊。 萧逸看了眼身侧已彻底恢复平静甚至有些冷淡的楚璇,心道若是她再提一次,再央求他把她带回家,他就去找梁王说……可一直到两人回了寿宴,分开坐席,她都没有再开口。 这段往事如今想起来,颇有些幻渺。萧逸也辨不清自己是基于何种心理,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把这段带着些伤感和忧郁的回忆从蒙尘的旧岁月里提出来,明明楚璇就在他的身边,两人在大典结束后就乘辇回了新修整过的昭阳殿。 这是大周历代皇后的寝殿。 殿阁之内,香草萋萋,流水潺湲,林木蓊郁。 虽已入秋,但还是有一处锦绣纷呈的好景致。沾了一身花香进殿,殿中以椒泥刷墙,珠光影壁,罗帐高悬,四角垂流苏,举目望去,尽是精钩细织。 第73章 楚璇怀着孕走完了大典的流程,其实早累了,宫女们一退下,她就坐在了拔步床上,想起那段往事,不由得勾唇浅笑。 萧逸将她搂入怀里,问:「你笑什么呢?」 楚璇把她想起的这段往事一说,本以为这样的小事萧逸应当不会太往心里记,大约早就忘了,可没想到他愣了愣,温柔笑开:「璇儿,咱们可真是心有灵犀,在这样的日子,竟想起了同一段往事。」 楚璇仰头看他,萧逸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我刚才也想不通,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么件小事。可现下明白了,那在当时是一件小事,可在往后的这几年里却是我心里难以抹煞掉的遗憾,若是那个时候能往前迈这一步,而不是等着你开口求我,是不是后面的事情都会不一样?」 楚璇恍然:「呀,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要是能跟着你走就好了。可是……太后也不怎么喜欢我,我要是跟你回了宫,那日子也够呛能好过。」 萧逸垂眸看她,「她现在喜欢你了吗?」 楚璇摇头。 「那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好过吗?」 楚璇乖巧且满足地点头:「好过。」 萧逸瞧着她不说话了。 楚璇忙抬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头往他的颈窝里拱,软腻腻地撒娇:「我知道,小舅舅对我最好了,你一直都护着我,宠着我。」 「算你还有点良心。」 萧逸起身把她头上那分量实足的凤冠摘了,将金钗、珠珀压鬓、假髻一并摘下,放在手里一掂,笑道:「我说怎么刚才看你走路姿势那样怪,这么些东西全琯头上,可真是够受的。」 黑发解了禁锢,如瀑披散在身后。楚璇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打了个哈欠,眼神迷离,呢喃:「我想睡了……」 说着,开始解腰帛,脱袆衣,只剩一身素样的青色阔袖襦裙,没有刺绣,柔软干净,她才满意,翻身在床上躺好。 她倒脱得痛快,环佩随着外裳一齐被扔到了地上,‘叮咚’齐鸣,萧逸想起什么,忙起身要去翻检被她扔了的玉玦和香囊,却见她平身躺下,一尾鲜红的穗子自被衾里坠出来,吊悬在床边。 他心里一动,轻轻掀开被衾,见他给她的玉玦正稳妥的挂在她的腰间。 襦裙素寡,佩饰也少,只这么一件,躲开了外裳织锦缕金的华丽热闹,被她珍珍重重、独一无二地藏在了里衣里。 萧逸心中温暖至极,坐在床边,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楚璇睁开眼,一双美眸依旧水雾濛濛,却透出清灵的笑意,「你亲我做什么?」 「因为爱你……」萧逸隔着被衾抚着她的肚子,笑道:「小狐狸不光找到了能与她相伴一生的爱人,还怀了小崽子……」 楚璇早已不是从前被他一逗就脸红的了,抬手摸了摸肚子里的小崽子,往里挪了挪身子,拍拍床,道:「小崽子的爹快到我身边躺下,我想趴你身上睡。」 萧逸笑了一声,孩子快四个月了,这当娘的肉没长几两,派头倒是越来越大,现如今睡觉光有床不行,还得有皇帝给她当垫子。 饶是如此腹诽,他依旧老实麻利地脱衣褪靴,平躺在楚璇身边,环胳膊搂住她,道:「就这样睡吧,若是趴着会挤孩子。」 楚璇哈欠连连,很听商量,乖乖地应下,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不一会儿就呼哈呼哈地酣沉睡过去。 楚贵妃顺利成了楚皇后,当真是了却萧逸的一桩大心事。 他心中存了个预感,他与梁王的一战已近在眼前,到时必将朝野动荡,山河变色,纵然他有几分胜算,可却无法窥测天意,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万一……他有个什么,他的璇儿是皇后,至少不会被人逼着殉葬。 萧逸看着楚璇安恬宁静的睡颜,抬手将她顺着鬓侧滑落下来的发绺掖到耳后,轻抚着她的脸颊,喟然道:「璇儿,我一定要赢,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必须赢。」 存着这个信念,在大典过后没几日,他便让秦莺莺去联络梁王的那个护卫裴鼎英。 这幕后黑手固然厉害、缜密,可他不是神,他有弱点,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对迦陵镜的执念。 萧逸将这面镜子攥在手里十余年,等的就是这大鱼自己咬上钩。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一个秦莺莺,这既是上天对他的垂怜,也是这手上沾满忠义之辈鲜血的恶人该有的劫难。 如今梁王不在长安,没有主事的,迦陵镜的消息乍然出现,萧逸笃定这个人一定会禁不住诱惑而浮出水面。 一想到那个多年隐在幕后的对手将会现在阳光下,让萧逸看清楚长相,他就抑制不住地激动,既掺杂了将要手刃仇人的雀跃,又含着几分事到临头的不安。 他万分小心,派孙玄礼带校事府的人暗中保护秦莺莺,并派暗卫把梁王府盯住。 第74章 这般自认周全的安排下,他仍是彻夜难眠,好容易把楚璇哄睡了,独自披衣拂帐出来,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高显仁进来。 「陛下,孙校尉回来了。」 萧逸一颗心骤然落了地,忙道:「让他进来。」 高显仁踯躅着,迟迟未退,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要节哀,别太难过了,悲极伤身。」 萧逸一怔,正要问明他是什么意思,却见高显仁麻溜地碎步退了出去。 须臾,孙玄礼便进来了。 他一袭黑衣,襟前湿了大片,萧逸正奇怪,却在他渐渐靠近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萧逸的脑子空白了少顷,竟忘了迫切要问出口的话,只道:「秦莺莺呢?」 孙玄礼垂眸颤了颤,陡然双膝跪地,「微臣办事不力,该死。」 「朕问你秦莺莺呢?」萧逸的声音隐隐发颤。 孙玄礼闭了闭眼,颓然道:「秦姑娘,哦不……秦大人,他……他被那神秘人杀了。臣将尸体暂且存放在臣的府中,还不敢声张,先来禀明陛下。」 萧逸愣愣地看着他襟前那一大滩洇开在黑衣上的血渍,半天才回过神来,神情陡然变得严厉,嘶哑着声音道:「朕不是让你们保护他吗?你们是怎么办差的?!」 孙玄礼叩首道:「臣失职,臣不敢抵赖。可是……秦大人自己要跟踪裴鼎英,并说恐打草惊蛇,不许臣等跟着。臣不放心,还是远远跟着,见秦鼎英进了一间王府厢房,向一个人回禀。秦大人靠近想去看清楚这人到底是谁,却在关键时候惊动了他们。裴鼎英独自执剑而出,招招下狠手,秦大人节节败退,被逼到了窗边,此时自茜纱窗里刺出一把剑,剑穿透了秦大人的胸背,臣赶过去,拼尽全力也只能把垂死的秦大人抢出来……」 「秦大人临死前留一句话。」 萧逸攥紧了拳浑身颤抖地看向他。 他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主公,一切顺利,你的大业指日可成。」 萧逸眉宇紧皱。 孙玄礼忖道:「这应该是秦大人跟踪裴鼎英到厢房门前,偷听到的唯一一句裴鼎英对神秘人说的话,那时秦大人已流了太多血,没有力气说再多了。」 萧逸负袖慢踱步,忍着伤痛将这句‘主公,一切顺利,你的大业指日可成’来回吟念,强迫自己静下心,反复思索品咂。 孙玄礼和侍立在侧的高显仁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都不出一点声响。 大约一炷香,萧逸顿住了步子,转身看向他们两个,眼睛清明如洗,带着顿悟透彻的光。 「朕知道他是谁了。」 孙玄礼一惊,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仰头看向他。 萧逸耐心地为他解惑:「莺莺很聪明,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尾,但其实能说明许多东西了。‘大业指日可成’,说明如今的局面对神秘人很有利。朕一直奇怪,朕与梁王的争斗日益激烈,他又如此藏头露尾,怎么能保证到最后他一定能如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只要想明白一点,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璇儿说得很对,他有身份,有名分,只要站在梁王身后,梁王赢了,就意味着他赢了。」 萧逸的神情很奇怪,似是冷冽深恨至极,又隐隐浮着讥诮,像是对这神秘的对手很是鄙夷。 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冲孙玄礼道:「你替朕查一个人,查十二年前,落马道一役时他的行踪,还有……」他听幔帐里传出细微的动静,楚璇好像是醒了,忙放低了声音,道:「梁王当年收养云蘅郡主的始末。」 说罢,他靠近孙玄礼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 孙玄礼睁大了眼睛,满是惊愕。 萧逸镇定地扫了他一眼,道:「去吧,多加小心,若是遇到困难不要强求,全身而退最重要,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朕。」 孙玄礼深切地看向萧逸,眼中盈着热泪,道:「陛下放心,臣不会死,臣要活着亲手抓到这个狗贼,给徐统领和秦大人报仇。」 萧逸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玄礼将要退下,突又想起什么,又道:「秦大人临终时还留下了一句话,不,准确说只是几个字,他说……对不起。」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 萧逸后退了几步,在偌大的寝殿里转了一圈,轰然坐倒在地上,他摇了摇头:「莺莺,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是早知是这样,我就不让你来长安了,权势算什么?王位又算什么?你只要活着,还有大把好的光景可度,如今这般,却是我欠你了。」 他一顿,眼中冒出凛寒杀意,咬牙切齿道:「多亏了你,让我猜到那人是谁了,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我会亲手杀了他!」 话音刚落,楚璇拂开幔帐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深寐初醒的困意,迷蒙不解地看向萧逸,问:「你怎么了?刚才孙玄礼来说什么了?」 第75章 萧逸起身去扶住她,正要开口,却听她嘤咛了一声,将手抚在肚子上,秀眉微蹙:「疼……这孩子好像近来又不妥了,总是肚子疼……」 他紧抓着楚璇的胳膊,将即将出口的话艰难咽了下去,让高显仁去叫御医。 萧逸扶着楚璇坐回床上,安静歇息了一阵儿,那股腹部的绞疼又渐渐消了,楚璇安宁了些,想起刚才,忙问:「孙玄礼来说什么了?可是秦莺莺那边有收获了?你……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了?」 萧逸定定地望着她,抬手擦掉她刚才因腹痛而自额头冒出的冷汗,牵动唇角,笑了笑:「没有,不过快了,你不要担心,只管好好养胎,一切有我。」 萧逸本意是想将秦莺莺的遗体送回胥朝,安葬于故土,也算叶落归根。 可报丧的信送到胥朝,月余后,秦攸才颇为敷衍地派人到长安,应付公事似得来迎秦莺莺的遗体,甚至备的棺木都不如萧逸为秦莺莺准备的让他暂时栖身安眠的。 这些人中主事的是秦攸身边供差遣的暗卫,虽身份低微,好歹还能说几句体面话。剩下的都是些粗鄙不堪的人,来长安第一日就聚众去乐坊寻乐,丝毫没把那客死异乡的小主人放在心上。 萧逸早就知道秦莺莺的生母早逝,他执掌宗府之前在丞相府素来没什么地位,而他爹也不怎么喜欢他,可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 朝中竟还有人担心胥朝使臣死在长安会使两国再起干戈,殊不知秦攸自打知道了自己儿子私通梁王,就避他如蛇蝎,生怕连累了自己,如今秦莺莺死了,死在掀起更大的可能会波及丞相府的风澜之前,没准秦攸还在心里庆幸呢。 到秦莺莺死后,萧逸才看明白这表面放荡不羁、甚至有些荒唐的人生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想起秦莺莺堂堂三尺男儿身,多年来男扮女装去执掌宗府,也是为了他那当丞相的父亲而效力,可一旦身死,就像个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竟被如此潦草无情地对待。 萧逸看得心冷,直接将胥朝来迎丧的人全赶了回去,给秦莺莺在皇陵边选了块幽静之地,将他安葬于此。 初冬寒风凛冽,吹动坟前素幡猎猎飞舞,天灰蒙蒙的,阴沉欲雨。 萧逸轻抚了抚墓碑上凹凿的字,唇角竟轻翘了翘,伤戚很淡,眼睛里闪动着莹润的光,好像他的好友并未死,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 「朕知道你生前爱热闹,这地方虽然安静了些,但靠近皇陵——就是朕自己的陵地,等朕百年之后,若是子孙孝顺,每年的祭祀飨荐自然少不了,你挨朕挨得这么近,到时候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树枯枝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有落单的大雁低低飞过,沙砾在风中回旋,有细小稀疏的雨滴落下来。 高显仁忙上前来给萧逸撑伞,「陛下,看样子是有大雨,咱们快些回宫吧。」 萧逸点了点头,又看向墓碑,轻悠笑道:「你这人活着也未见干过多少好事,死后竟有天地哀戚,落雨送葬,也真是难得了。」 他笑意微敛,抬头看向苍渺的无垠天幕,阴云正在聚敛,天色垂暗,看样子是场大雨。 萧逸叹道:「朕自作主张没让你爹的人把你带回胥朝,你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能也只有朕能来看看你。你大约会孤单些,不过不用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算是皇帝也躲不过,到时下去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话音刚落,身侧的高显仁就咳嗽了声,他压低声音道:「陛下,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您是天子,万寿无疆。」 萧逸笑了笑:「万寿无疆?若是天子都能万寿无疆,那朕何至于四岁就没了爹?若是朕的爹还活着,打死朕也不继承他的皇位,靠着祖荫当个逍遥自在的藩王,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那日子得多美。」 高显仁万分怜惜心疼地看着他的小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您天生就是帝王命,这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萧逸含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御辇走,走了半路,他挽着袖子道:「今天御医去昭阳殿给皇后诊脉,这会子也该有消息了,怎么宫里还没人来报?」 高显仁才反应过来,纳闷:「是呀,那帮人都是些有分寸的,哪敢这么怠慢……」 疾风自身侧撩过,萧逸俊眉一皱,加快了脚步。 楚璇这一胎五个月了,随着显怀,反应也渐大了起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膳食沾一点就饱,有时连沾都沾不得,闻着味儿就要吐。 昨天萧逸磨干了嘴皮子哄她用了一碗羹,结果临入寝时扶着床栏全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如纸,跟戳一戳就能破了似的。 诊脉的消息迟迟不送来,昭阳殿和太医院的人肯定没这胆子,八成是楚璇的主意,她知道他今天送秦莺莺下葬,不想让他多操心。 第76章 一回宫萧逸连件衣裳都没换,直奔昭阳殿。果不其然,诊脉的御医还没走,正在偏殿的廊芜下躲着雨,候着圣驾。 皇后不让他们把诊脉的结果呈给陛下,固然是一片体贴好心,可事关皇嗣,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哪个敢真藏着掖着? 萧逸一问,他们就忙不迭全说了。 「娘娘身体底子太弱,这孩子月份一大带着自然艰难。娘娘如今已呈气血两亏之状,得提前熏艾,纵然这样,恐怕……」 萧逸眼睫一颤,问:「恐怕什么?」 御医深躬了身,叹道:「十有八|九是不能指望足月生产了,至多七|八个月这孩子就得出来,而且……」他抬头偷觑萧逸的脸色,低声道:「多半会难产。」 萧逸的身体晃了晃,埋藏于心底最深的恐惧骤然被唤醒,仿有一股凉气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强力压下去,凝目看着御医,低声道:「若是现在不要这孩子了,把他打掉,皇后会不会有危险?」 御医悚然一惊,仓惶道:「不行啊,月份太大了,若是强行打掉这……皇后的身子根本受不住。」 萧逸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必须得生,但挺不到足月,会早产,不光会早产,还会难产?」 御医点头。 萧逸沉默片刻,倏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用尽全力给皇后保胎,给她调理身体,你们帮她把这一关挺过去,朕保你们满门荣华,三代勋禄。不然……你们自己掂量吧。」 御医吓得一哆嗦,忙跪地扣头,颤颤巍巍地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应下。 萧逸在廊芜下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气息与表情都恢复正常,才进殿去见楚璇。 楚璇已吐了好半天,画月抚着她的背,霜月递着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漱过口,仰躺回榻上,好像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脸色惨白,额上汗渍涔涔,闭着眼睛,紧皱着眉,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萧逸悄悄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紧皱的眉,楚璇立刻惊醒,睁开了眼睛。 她看萧逸穿得还是出门时的衣衫,又听窗外密匝匝、透出些慌张的脚步声,料到他还是去问御医了,轻提了唇角,虚弱地笑了笑:「我早就说了,你应该娶个健壮些的妻子。」 萧逸也想像她一样,忧愁藏心间,不要露出来,不要把气氛弄得愁云惨淡,想笑,可唇角却是僵硬的,提了半天,反倒挤出了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他终于作罢,握着楚璇冰凉的手,道:「那你要是嫁了别人,这一关还是得过。谁家里的郎中能赶得上御医?谁家里的药能赶得上宫里的药?所以啊,上天对你这小丫头好,把你送给我了,我是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我想保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你安心休养,老实喝药,没什么大问题。」 楚璇在心底幽幽叹息:你的父皇也是皇帝,可你还不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且你这个傻蛋,你让我放心就放心,你眼睛红什么,生怕我不知道你要哭了吗? 可她还是柔软乖顺地歪进了萧逸的怀里,顺着他的话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小舅舅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最有钱的人,你有最好看的话本,有最甜的糖,还对我最好。所以,我要牢牢地缠住你,缠你一辈子,绝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逸噗嗤一声笑了,「哪里有别人?你这个小妒妇。」 听他笑,楚璇就感觉自己的心敞亮了许多,外面大雨兀自滂沱,电闪雷鸣,可她心底却渐渐阳光明媚了起来。 她在萧逸怀里挣扎着坐稳,摸了摸他的脸颊,眸光幽烁地看着窗外的雨幕,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每次我都觉得自己迈不过去了,可咬咬牙不还是过来了。我就觉得我命也挺硬的,跟你是绝配,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萧逸视线痴缠在她的脸上,凝望着他生命里最美、最勾动人心的一处光景,笃定且温柔道:「是,我们肯定能白头到老。」 楚璇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那我现在喝点参汤,刚才喝的都吐干净了,我还得再喝点,唉,这参汤要是没味儿就好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折腾人,这么刁钻……」 一碗参汤强灌下去,果然又吐了。 萧逸看着她仿佛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心底一阵阵绝望,可楚璇这没心没肺的,吐完直接就睡了,在他怀里睡得倒是香,淌了他襟前一摊口水。 天色黑透了,殿内又添了一拨灯盏,萧逸轻手轻脚地把楚璇从绣榻抱回床上,去偏殿换了身衣裳。 换完了,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额头。 这样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侧殿的门被推开,萧逸心里沉闷,躁郁难忍,正想破口大骂,见高显仁躬身退到了门侧,太后披着一身水光油亮的黑狐氅进来了。 第77章 萧逸那即将出口的骂声霎时梗在了嗓子眼。 太后手指灵活地解开领前系大氅的丝绦带,指间的翡翠碧戒随着她的动作而四下飞跃,闪动着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红团寿缎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细细密密的绣着缠枝优昙花,袍裾还缀着珍珠,颗颗浑圆,随着脚步轻晃在丝履的绸面上,瞧着整个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风采照人,把落拓伤戚的萧逸衬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后高高站着,低头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动的萧逸,「我听说……那孩子不太好?」 萧逸懒得说话,也没看她,只歪了头搭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闷声道:「消息还挺灵通。」 「不是……」太后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还能干点什么?怀个孩子都怀不好……」 她见萧逸深埋着头,一副饱受打击、戚戚伤心的模样,大为心疼,放软了声音道:「没事,母后再给你找几个绝色大美女,你从小身体就健壮,跟个小牛犊似的,人又绝顶聪明,种儿是顶尖的好,只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后本是当年闽南节度使上贡的贡女,出身乡野,家境贫寒,和她姐姐凭着好相貌才入选,及至后来充入内庭,抚育皇子再到当上太后更是有几分运气在里面的。 多年的宫闱生活,养尊处优,已将她身上天生的那点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干净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睥睨尘烟、优雅矜贵的模样,只有在自己儿子跟前,才会不经意地露出原形,说些乡间的粗俗话。 她这么说了,萧逸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抱膝而坐,一动不动,跟个已经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后上次见他这模样还是徐慕死的时候,传令官把丧信传入宫闱,萧逸起先还不信,觉得是徐慕在诓他玩,直到连徐慕生前穿着的沾了血的铠甲翎盔都一并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十岁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御阶上一坐一整宿,动也不动,把太后吓得叫了御医来看,御医说没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过去了,萧逸在波云诡谲的朝堂纷争里成长飞速,早已不是当日的稚弱孩童,也练就了一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可没想,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孤弱无依,在深宫里艰难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后心里有些不安,摇了摇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回句话,别跟没听见似的。」 萧逸抬起头,目光空灵清澈地仰望向她,认真道:「萧家的宗族里这几年生出了几个漂亮聪颖的孩子,您都见过,您更喜欢哪个?」 太后被他问得一愣,「你要干什么?」 「您挑个顺眼的,乖的,养在跟前,万一……朕先把他过继到您膝下,再留份遗诏,朕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许多忠义之臣,他们定会依旨辅佐新君的。可能刚开始会有些艰难,可不会像朕小时候那么难,您还是太后,还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切都没变。」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明明眼前人那么平静,那么冷静,说话那么有条理,可给她种感觉,怎么好像跟……疯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逸脸上一派平风水清,自然地点头:「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得紧。我自个儿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认了,克父克母还克妻,连自己的义兄、朋友都克,您说克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自个儿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刚才还在想,要不是我亲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横亘在中间,这皇位他想要我就给他了,让这老东西也来试试这滋味,当我坐得多高兴吗?真是的……」 太后结结巴巴道:「不是……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哀家有点害怕。」 萧逸神情淡淡,「你怕什么?你是太后,谁又能拿你怎么着?不光不会把你怎么着,他们还得巴结你,贡着你,因都不是正统正根的天子血脉,谁想坐这个位子都得先求一个名正言顺,名正言顺自哪儿来,还不是从你这个太后这儿来吗?」 太后终于在如风怒卷的慌乱里找到了一丝丝理智,她冷眸盯着萧逸,道:「照你这意思,哀家这么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费了呗?你小时候哀家生怕让人把你给害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殚精竭虑都喂狗了呗?一切都得从头再来,还得把从前受过的惊吓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还不一定有你聪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鬓侧的金凤珊瑚珠钗,反倒冷静了,甚是平淡道:「那咱们还废话什么,都别活了,咱们就盯着楚璇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要是……要是个没福的,你干脆让工部在陵寝里修三个坑,咱们一人一个,将来到了地底下咱们再接着互相折磨,跟在阳间的日子一样过。」 第78章 萧逸又把头埋在膝间,不说话了。 太后看他那副恹恹的样子,越看越来气,上前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耳刮子,怒道:「你还想在这里坐多久?楚璇可跟徐慕不一样,当年你这样时徐慕都凉透了,如今楚璇可还热乎着呢。你当女人难产只跟身体底子有关?情绪也占了大头。那小妖精一肚子心眼,她能看不出来你快撑不住了?」 萧逸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鄙夷且嫌弃道:「哀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你这么的,打明儿起让楚璇来陪我,我给她治一治这娇贵的毛病。」 萧逸忙道:「她都这样了,您还想着要欺负她?」 太后当即挥手朝着他脑门又是一耳刮子,怒道:「你懂个屁!你生过孩子?就照哀家说的办,明儿要是见不着人,哀家就到昭阳殿来请,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威风赫赫地揽起臂袖,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名其妙又挨了两巴掌的萧逸盯着殿门半天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殿门前已空空,太后的辇轿早没影了。 可萧逸还是不甘心,朝着席天慕地的雨帘充满控诉、声嘶力竭地喊:「那您也没生过孩子啊!」 被太后这么一闹腾,萧逸反倒好像是小鬼还了魂,来了精神,也恢复了力气,劝着楚璇白天去祈康殿里坐一坐,因前朝事多,他在白天时实在顾不上她。 当然,他也没完全就信了太后,还是怕楚璇会受委屈,让高显仁跟着,嘱咐他一有不对劲就遣人来报信。 楚璇自打四年前入宫,就对祈康殿在心里落了阴影,见着太后更是心里发憷,怯怯糯糯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太后这会儿倒没为难她,只是领着她顺着御苑转了一圈,如今已是冬季,又刚下过雨,天冷路滑,小径泥泞,宫人们生怕楚璇会有个差池,忙不迭地把御苑里外的路清扫了一遍又一遍,才敢放楚璇来走。 其实她挺不愿意活动的。 这孩子月份大了,她带着很吃力,每天就想窝在殿里打盹儿,萧逸倒是得空想带她出来走走,可被她一通撒娇喊累,他心软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如今换成太后,楚璇自然不敢说个‘不’字,更不敢对着她撒娇喊累,只得强撑跟着她。 百花尽敛的时节,举目望去一片荒芜,唯有松柏蓊郁常青,枝叶沥沥的滴着水,是昨夜残存的雨。 太后领着楚璇转了一圈,开恩准许她在石亭歇一歇,见她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没忍住,道:「你以为哀家是在折腾你?要不是为了思弈那狗崽子,哀家才不愿意受这份累呢。」 随侍在侧的宫人们听太后管皇帝叫狗崽子,各个一派恭敬地垂眉敛目,把头几乎低进了衣领里偷笑。 楚璇依旧紧张,笑不出来,只柔柔弱弱、甚是无辜地看着太后。 太后接着说:「哀家这些年研究了许多关于女子生产的书,这官门里的贵妇都觉得该深闭宅门养着,让侍女端茶倒水,恨不得把根生在床上。其实不然,出来吹吹风,走走路没坏处,你瞧那乡间农妇,怀了孕照样干农活,还有把孩子生在地里的,人家照样一个接一个地生,没听说谁亏了气血、伤了底子的。」 「还有啊……那些燕窝鱼翅老参吃点就行了,别一个劲儿地灌。你这么个小身板,禁不住这么补。你今早喝过参汤了,等午膳就让他们把补汤撤了,上些新鲜瓜果菜蔬,你胃口不好,就别过油放佐料了,直接清水煮,吃完了睡半个时辰,哀家领着你再去磬歌台逛一逛。」 楚璇深觉她说得其实很有道理,但又不免疑惑:「您研究女子生产的书做什么?」 这话一问,太后的脸色陡然黯了下去。 楚璇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慌乱不已,正想着要补救一下,却听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哀家的亲姐姐就是生孩子难产死的。」 「那个时候哀家就跟你现在这么大,懵懂天真,什么都不知道。看着自己亲姐姐血崩而亡,却是无能为力。人就这么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关于女子生产的书全都搜罗了来,研究得再精深妙进,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无能为力,还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宫寂寂,有大把的时光可消磨,便将那些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书里有可穿梭时光、弥补遗憾的暗道……」 寒风凄凄,落叶簌簌。 楚璇听得心里难过,也忘了畏惧,不由得把手抚在了太后的手背上,却见太后眼睛一亮,伤慨骤然消散,盯着她的手腕,道:「这是新罗进贡的粉翡手镯?」 楚璇的腕子上确实戴了个镯子,方才一直掩在阔袖里。 她首饰太多,也记不清来历,只依稀记得应当是萧逸给她的。 第79章 这粉翡是濡种,质地通透,水头足,乃难得的珍品,当时楚璇还稀罕了一阵儿,可过后萧逸又给了她许多别的,一样的质地优良,一样的做工细致,渐渐的就把这个抛诸脑后了。 今天把它戴出来是因为它跟自己的冬衣颜色相配,楚璇想着这个粉色很是温润乖巧,大约太后会喜欢,才最终在出门前择了它。 太后盯着这粉翡镯子,眼睛几乎要冒火,「当初新罗进贡了一套粉翡首饰,皇帝派人给哀家送来,哀家喜欢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坠,有戒子,还有嵌钗,唯独缺了个镯子,还特意问过皇帝,他当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就这些,全给送来了。」 楚璇听得胆战心惊,立刻就要把镯子往下撸。 太后见她那副慌张劲儿,怒气平歇了少许,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就给了你个镯子,剩下的都给了哀家,皇帝其实挺偏着哀家,哀家再生气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璇忙摇头,并把撸下来的镯子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太后没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面的漆盘茶瓯震得‘咣当’响,她怒道:「跟你说,这一套首饰里水头最足、质地最好的就是这个镯子!哀家刚才仔细看了,绝对错不了!萧逸这个小混蛋!」 她指着宣室殿的方向骂了好半天,直骂得口干舌燥,才坐下来灌了几口茶,楚璇趁着这间隙,忙把镯子往太后手里塞。 虽然太后一再表示,这不是个镯子的事,是那宣室殿里的小混蛋太气人。楚璇还是坚持要给,并在被太后屡次拒绝后,把镯子塞给了太后身边的翠蕴。 高显仁一直守在身边,憋笑憋得脸通红、浑身发颤,一直等楚璇用过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烟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萧逸通风报信。 萧逸记性颇好,一下就想起了这事。 但他觉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后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饰也不合适啊。那种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璇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这种实话他不能去跟他母后说,因为太伤人了,而且说了以后,铁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门的。 算了,就这么的吧,不就是被骂了两句,哪家儿子不挨骂。 萧逸释然,随即嘱咐了高显仁再回去盯着,一旦有什么异动还得立刻来报。 高显仁快步出了宣室殿,与他擦肩而过的,是顺贞门外的传驿官。 「陛下,宛州急报。辅国将军常景率五万崖州军把宛州围了,将巡视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内,梁王已调晏马台守军前去救援,七万大军陆续而至,与崖州军在城外僵持,战事一触即发,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围,送信到长安禀奏陛下。」 萧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军,晏马台守军。谁准他们调军的?无旨调动兵马,他们是想反了吗?!」 巨石击破了安稳平静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齐聚宣室殿,议论纷纷,态度不一。 有主张安抚的,有力主围剿的,几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来,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唯有齐刷刷看向御座上的天子,等着他拿主意。 萧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静了下来,他看向侯恒苑,问:「常景为什么要去围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权在宛州遇害的消息,为子报仇心切。」 「这事已被秘密封锁,除了你我,便只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么会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态端稳,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会去告诉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会去告诉他,那便只有梁王身边的人,那所谓的近臣心腹。」 萧逸唇角边绽开一抹幽沉的笑,「看来是有人想挑动内乱,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争,甚至还想把朕也算计进去,他好坐收渔利。」 侯恒苑躬身揖礼,「陛下英明。」 萧逸向后仰了仰身,宛若静坐钓鱼台的仙渔,天下风云尽揽其袖,成竹在胸,说不出的沉稳。 他幽缓道:「那看来朕得让他如意了。调五万驻守京畿的北衙军前往宛州,任镇国大将军封世懿为主帅,立即拔营前往宛州平乱。」 此话一出,举朝哗然。 且不说北衙军是驻守京畿,拱卫长安的,轻易调动不得,就算要调出去,可只有五万,能顶什么事? 梁王和常景敢无旨调军,是已经存了背弃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们两个人手中的兵马加起来有十二万,到如今这个局面,绝不会听朝廷节制,两人都是辅臣,是骁勇善战的悍将,区区五万兵马怎么可能镇得住? 他们不敢明面儿反对天子诏令,便将希望寄托给了侯恒苑,这老尚书为人最是沉稳谨慎,绝不会赞同陛下做这种冒险之事,一定会反对的。 可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大加赞同。他与陛下一唱一和,将此事敲定,两人一样的神情幽邃,一样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换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专等着什么人来钻。 第80章 宛州发生异动,身为宛洛守军统帅、云麾将军的萧雁迟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刚要去军营召集将领商量对策,却被江淮堵住了门。 早先江淮与楚玥定亲,两人只当要做亲戚,来往了些时日。他们都是心思单纯干净的人,没有京中纨绔的恶习,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后来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罢,萧雁迟又获封云麾将军,公务比从前繁忙了许多,两人便渐有所疏远。 此次江淮登门,实则是对萧雁迟很是担忧。 「梁王此举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离朝廷。雁迟你尚在京中,可千万要稳住脚步,不能随波逐流,这条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贼,不能回头了。」 萧雁迟将他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斟了两杯茶,听他说了这么些推心置腹、关切颇深的话,心里也是感动的,这个时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都忙不迭地要趁乱为自己谋利,也就只有江淮会这么诚恳真挚地为他分析时局,给他指明路。 他好心归好心,可萧雁迟却难以做决断,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决断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两人各怀心事,商量了一阵,忽听外面传进纷嘈之声,萧雁迟起身去窗边看,竟是外面传讯的校尉和父亲一起来了。 他立于窗前的身形滞了滞,转身冲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风后躲着,待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能出来。」 江淮诧异,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萧雁迟若是当真有军情秘务要处理,不方便给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谁知萧雁迟十分坚持,一口咬定他现在不能出去,必须躲起来。 江淮拗不过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风后。 萧佶先推门而入,传讯的校尉紧跟其后。 「世子正在外联络京中要员,调遣兵马,他命属下传讯给云麾将军,请您即刻率军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萧雁迟没做声,只看向他的父亲。 萧佶依旧一副书生样的温儒谦和,他微笑看向校尉,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扔到桌上,客客气气道:「大哥的安排,我们做弟弟做侄儿的应当遵从。可他给庭琛去了信,要他率军从淮西来长安……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说,淮西离宛州更近,为什么不是庭琛率军去解父亲之困,雁迟驻守长安,而要舍近求远?」 校尉看着桌上刚刚发出的密信,心中一凛,他沉默片刻,未答,反问:「敢问三老爷,这是世子发去军中的密信,怎么会在您的手里?」 萧佶笑了。 这笑容颇有些墨客谪仙的飘逸之感,如清风化煦,淡雅无害至极。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满面提防,手抚上腰间的佩剑,却在一瞬间,只觉有微风自面前轻撩而过,等反应过来,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凛凛的刃尖滴着血,一点点落到了面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轰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间,唯有一个念头: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没看清那刀从何而来……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闭了眼,咽了气,因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萧佶身上滴血未沾,依旧清雅皎洁,缓慢地走到屏风前,敲了敲屏风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戏唱完了,出来吧。」 萧雁迟的眼皮跳了跳,身形微颤地看向屏风。 薄绢面上,稀疏的笔墨,柳梢梅萼自成风骨,宛如从屏风后绕出的这个人,文隽俊秀,风华绝尘。 江淮凝目看向倒在地上的校尉,又把视线落到了萧佶的脸上。 他的脸素淡如雪,半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纵然仍有疑虑,可隐约里却又明白了什么。 「萧祭酒……」他一字一句地吟念,「我实在没有想到。」 萧佶微微一笑,含了几分文人的儒雅端沉,却又隐隐藏着浮跃而起的得意。 「人世间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可有一条真理总归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少管闲事。可惜,江侍郎不懂,我本不愿意伤害你,令尊当年是忠义热血之将,我深深钦佩,若非无奈,我也不愿意杀他。」 江淮一怔,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瑟,双目充血地看向萧佶,凛声问:「我爹是你杀的?」 萧佶目光淡掠向躺在地上的校尉,恍如叹息,「就是刚才那一招,他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你都看见了,我故意再使这一招,就是想让你看一看,人之将死,还是别让你留遗憾了。」 话音甫落,萧雁迟忙飞奔过来,挡在江淮身前。 「父亲,别杀他。」 萧雁迟的唇颤了颤,目光中满是脆弱的恳求,「把他关起来,我保证他不会坏事,求您了,您已经杀了冉冉,不要再杀害无辜了。」 萧佶看着他的儿子,脸上那份怡然的笑意渐渐冷却。 第81章 「雁迟,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成大事绝不能心慈手软,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若要对自己的敌人心软,就等于是在自掘坟墓。」 萧雁迟上前一步,哀声央求:「我只心软这最后一次……」 风咽轻啸,他只觉腰间一空,低头看去,那天禄僻邪的赤铜剑鞘已经空了,剑光寒烁,随着江淮清扬的衣袂,刺向面前的父亲。 萧佶并不急着迎敌,只素身而立,看着剑尖一点点逼近自己的喉间,嘴角噙起一抹蔑意,剑风撩动他薄绸的衣襟,略一闪身,气势汹汹的杀招擦身刺向虚空。在轻尘飞溅的一瞬,萧佶将手抚向了自己的腰间。 薄刃软剑灌力而起,宛如一道鬼影,迅疾地刺向江淮。 萧雁迟的心砰砰跳,他知道江淮一定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想立即上前相救,可在慌乱中拾起的几分急智阻止了他这样做。 他紧盯着两人的身形,在剑刃即将刺入江淮身体的一瞬,快步上前,一掌劈到江淮侧肩上,把他的身体打歪了半寸。 血肉碎裂的闷顿声传来,江淮轻飘飘地倒地,胸前渐有血水渗出,洇透了纤薄的青衣。 可就是因为刚才被萧雁迟打歪的那半寸,剑没有刺中要害。 萧佶不满地瞥向萧雁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雁迟垂眸看着倒在地上、已晕厥而不省人事的江淮,道:「父亲已经将他刺伤了,就把他交给我吧,出了这么多血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行吗?」 萧佶目光如炬,紧盯着自己的儿子。 萧雁迟在他的注视下,缓慢道:「我以后都听父亲的。」 屋中一阵死寂的默然,萧佶突然转过了身,说:「把这个校尉的尸体处理了,还有派人暗中守住长安城外的各条驿道,若遇你大伯向外递信的信使,一律截杀。记住,把尸体处理干净,要做到了无痕迹。」 萧雁迟蹲下,自袖边沿撕下一截绸带,把江淮胸前的伤口缠住,问:「为何要如此?」 「他打得一副好算盘,想把你调出长安,而自己率精兵坐阵京都。这样,你爷爷若是胜了,他还是世子,地位无可撼动。你爷爷若是败了,他有大军傍身,又占据绝佳地势,不愁趁乱再起。」 「可若是这样,咱们父子就成了那出头的筏子,给他人做嫁衣的蠢货。你爷爷赢,咱们得屈居人下,没准半截还得被人家当成镇主的逆臣给灭了。你爷爷输,那得先把你手里这点家底打光了,到了连保命的护身符都得拱手交出,还能有什么指望?」 萧雁迟愣愣地看着眼见这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精明似魅的父亲,听着他言辞清淡,却把一切算计得滴水不漏,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依父亲的意思,咱们不管爷爷了?」 「不管。」这两个字,萧佶说得干脆且冷漠。 「萧逸已调了五万北衙军去解宛州之围,京都空虚,咱们稳住了,伺机而动,这山河变色,天下易主就在眼前,且让萧逸和你爷爷耗去,他们斗得越厉害,内耗得越多,咱们坐收渔利的胜算就越大。」 萧佶斜勾了唇角,「此事本来不必如此麻烦,可谁让你爹晚生了几年,有个大哥挡在前边,什么都得仔细谋划着,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略有感慨,柔缓了声调,「雁迟,爹只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些苦你以后都不必吃,你只要好好地站在爹的身后,这锦绣江山,还有昭阳殿里你心心念念的美人,最后都是你的。」 说罢,他推门而出,却见余氏慌慌张张地回来。 萧佶定了定,脸上那精深谋算的冰冷甚至残忍迅速褪去,转而又变作了那温默和善的书生文官、最宽厚体贴的夫君。 他揽袖,搀住夫人的胳膊,温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余氏瑟缩了一阵,满面歉疚,带着哭腔道:「三郎,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一片好心啊……」 「云蘅她找到我,说她挂念璇儿,可往宫里递了许多遍帖子,都被驳回来了。她一个劲儿地哭,说这孩子记恨她。我心软了,就答应带她进宫,让她藏在随行的侍女里。可谁想一进昭阳殿,她就朝着璇儿去了,拉着她哭,说宛州的乱子一传入京,她心里慌得不行,就想见一见楚玥,然后带着儿女躲去乡下,求璇儿开恩,别让她们母女分离了。」 「我眼瞧着璇儿那小薄身子晃得厉害,不一会儿就捂着肚子惨叫,御医们齐齐涌了进去,没多久陛下就来了,他冷着张脸让我回来,把云蘅扣下了……」 「胡闹!」萧佶气得浑身发抖,「你长没长脑子?这个时候你领云蘅进宫干什么?你当是璇儿不见她吗?是陛下命人截了她的帖子,那帖子根本就没送到璇儿跟前!」 他负袖在院子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叉腰怒道:「你别以为今上对外宣称中宫一切安好,那就是真安好。御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地值守在昭阳殿,孩子才五个月就备好了稳婆,连岁末的命妇参拜中宫都取消了,这么个如临大敌的架势,她能是真安好吗?」 余氏被训得低头抹泪,「我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你跟雁迟天天忙得跟什么似的,我也不敢去打扰你们,也没个人问啊……」 看着夫人内疚落泪的模样,萧佶心软了,脸色缓和些许,只道:「你也别哭了,都这样了你哭有什么用?我进宫一趟,去看看璇儿,这些日子外面事多,你就待在王府里别出门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抬手指了指余氏,「少跟云蘅瞎搅合,那也是个没长脑子的。」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一 作者:灵溪风 02、《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二 作者:灵溪风 03、《贵妃让朕偏头痛》卷三 作者:灵溪风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