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公主啃吐司》 第一章 「什么?妳爹要再婚了?」 「嗯。」 「敢问对象是哪位?」 「汪婷菲。」 「汪婷菲,嗯,名字好熟,等等,不就是……」 杜以茜沉重的点头,「是她。」 也不能怪以茜这样不开心,因为她的母亲去年九月才病逝,因为那个汪婷菲是为了帮助她考雅思而特别聘来的家教,以茜已经卡在七分快两年了,每次她都很有把握,但成绩出来总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找不出问题,由于分数始终上不去,所以登报找了这位家教,留英博士,说得一口典雅且流利的英语,才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 而以茜也确确实实在她的教导下,顺利的突破了八分的关卡。 「我爸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在跟我玩愚人节的骗人游戏,但想了一下,不对,我爸耶,他从来不玩这个的,所以我大笑几声之后就知道,事情不好笑了。」 「天啊……」张云霭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以茜这几天情绪如此低落,换作是她,也很难接受。 老爸要娶家教。 丧偶不到一年的老爸要娶才认识几个月的家教。 丧偶不到一年近六十岁的老爸要娶才认识几个月三十出头的家教。 这实在…… 她看得出来好友心情闷,刚好学校附近新开了一间下午茶店,广告单上的蛋糕看起来美味可口,所以趁着空堂拉了她一起过来,想让喜欢甜食的她开心一下,没想到她用叉子戳着蛋糕,低着声音说,爸爸要再婚了。 「妳之前都没感觉到一些什么吗?」 「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她在我家进进出出快六个月,我居然都没发现。」 到底该说是大人们很小心,还是她太粗心—以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汪婷菲跟父亲的相处总是生疏而礼貌,「汪小姐妳好」,「杜先生您好」,从来没有那种「现在太晚了,我送汪小姐回家」,或者「这是厂商送的珠宝,我用不着,汪小姐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周六要参加一个外商晚宴,但公司的翻译临时请假,能否请汪小姐一同前往」这一类的事情。 两人见到总是点头,如此而已。 她有想过将来的后母是什么样的人,想来想去,也就是陈秘书那种,每次见到她,就直夸她长得多漂亮,有这样的女儿真好命,或者邓经理那种,一直暗示她,如果需要人陪,随时可以找她,无论如何,汪婷菲都不在她的想象之列。 汪婷菲一直很内敛。 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家教,因此从不过问她的私事,也不会拚命要跟她交朋友,或者想要假聊天来让她说出心里话,跟那些抢破头想当杜家女主人的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江湖中的扮猪吃老虎吧。 以茜想到上星期的对话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吃完晚饭,父亲说有事情想跟她谈一谈,她还以为要谈学校申请的事情,都已经四月初了,但是她迟迟下不了决心是要去英国,还是去美国,没想到父亲却在书房丢给她一颗炸弹。 要再婚了,对象是汪婷菲,预计在月底宴客。 「那妳怎么回答?」 「我还能说什么,她都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云霭闻言,忍不住噗的一声,喷了一桌子柳橙汁。 「爸爸还不到六十岁,我当然希望他有个伴在身边,一起吃早餐,一起分享生活中的感动,但真的太快了。」 她跟父亲说,不反对再婚,可是希望等九月过后,她不希望母亲走不到一年,这个家就有了女主人,没想到得到的答案是不能等,父亲尴尬的回答,因为准新娘怀孕了,再等两个月肚子凸出来,会找不到好看的婚纱。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挣扎了。 她知道,家里很快会重新装潢,重新布置。 那些符合母亲爱好以及品味的东西会被放入储藏室,取而代之的是汪婷菲的爱好与品味。 家具与地毯会全数换新。 也许,连那些家庭合照都会被拿下来…… 两个月后,同一家店,听完以茜的话,云霭忍不住又惊呼起来,「什么?妳决定搬出来了?」 「嗯。」 「原因是?」 「汪婷菲。」 「欧买尬。」云霭睁大眼睛,杜伯父才新婚一个月,女儿就要搬出来,该不会……她无法控制的八点档起来,「她逼妳搬出来?她跑去跟妳爸乱告状说妳欺负她?还是她的家人跑去威胁妳?」 「都不是啦。」虽然说,她跟后母之间有点尴尬,但后母又不是黑社会,没那么可怕。 「那妳干么搬?」云霭是在亲戚家中流浪长大的孩子,凭着过人一等的短路神经才快乐成人,她一直很羡慕别人有爸妈的疼爱与照顾,在她的想法里,能跟自己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所以不懂以茜为什么要搬出来,再者,听以茜的语气,汪婷菲也没对她怎样,最后,杜家奢华宛若宫殿,住得舒舒服服不是很好吗? 以茜没有食欲的戳着蛋糕,「家里有种奇怪气氛。」 半年多来,她一直喊她汪老师,但在知道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后母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喊她。 父亲一直跟她说,喊阿姨就好,但她就是没办法,于是两人就变成用点头当招呼。 而且有一次,她在客厅打游戏,汪婷菲突然来了,警卫、家务助理们都没人通知她这位小姐说有访客—那个瞬间,她第一次感觉到,眼睛看不见的变化。 汪婷菲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家,怔了一下才笑说:「妳在呀。」 她想,这是我家啊。 即便妳即将跟父亲结婚,这还是我的家,不管妳生几个小孩,我的身分都是杜家的小姐,我当然可以在这。 汪婷菲很快的惊觉自己失言,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记得妳星期三下午有课。」 刚好这时候手机响了,她就顺势拿起手机,中断了这段对话。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婚期接近,家里每天每天都有不一样,许多的「一家三口」痕迹逐渐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杜光宗与汪婷菲的家」的氛围,新的女主人开始大刀阔斧的把家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因为留学英国的关系,汪婷菲喜欢的东西都偏向欧式设计,而且带着一些中古时期的王室风格,张扬而华丽,与母亲喜欢的内敛东方很不一样。 地毯,窗帘,沙发,摆设艺术品,餐桌,甚至是连餐具,她都以极快的速度换上她订做的。 汪婷菲喜欢新鲜花卉,檀香盘的位置改放琉璃花瓶,更换着不同颜色与香气的夏日花卉,玫瑰,百合,姜花,父亲很高兴的说,觉得家里的气氛活泼多了。 这一切都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想念母亲的藤编,也想念那些充满禅风的山水画。 屋里是如此,庭院也逃不了被改造的命运。 父亲把母亲亲手种的几棵树移走了,因为汪婷菲不喜欢窗户被遮住,她喜欢房间有阳光,于是那棵每到夏天就结实累累的果树,被从房子的左侧移到了后门,代替的是盛放中的红色扶桑。 她第一次想搬出来,是因为听到父亲说,预备把地下室的泳池填起来,改成网球场,因为新婚妻子喜欢打网球,等生产完毕,她会用到它。 可是,那个泳池是她跟母亲最爱的地方。 她们母女俩都喜欢游泳,固定一三五的早上会一起游泳,淋完浴,一起吃早餐,那对她们来说,是千金不换的美丽时光。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母亲怎么样拉着她的手,教她打水,教她换气,教她怎么样学会游泳。 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要改成网球场…… 因为大小很刚好,因为汪婷菲以后会需要。 她跟父亲说,她想留着那个游泳池,父亲没有马上答应她,只说再看看。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再发生。 「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要长大,要懂得体谅,可是,我越来越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每天每天家里都会变得不一样,她上星期还把我的脚踏车丢掉了,说那一台太旧了,所以换了一台新的给我。」以茜用低八度的声音说,「妳知道当我看着那台印有我英文名字的脚踏车时,心里的感想是什么吗?」 云霭瞪大眼睛—那台脚踏车,那台传说中的脚踏车! 脚踏车的主人,是以茜的高中班长。 据女主角回忆,那个班长很班长,热心,正直,勇气过人又值得信赖,全班都喜欢他,好像只要有他在,班上气氛就很好,高三上学期时,班长家要移民,大家还替他开了欢送会。 由于没有打算再回台湾,班长把一些无法带走,丢掉又可惜的cd跟书籍送给班上一些同学,以茜在单子上看到一套绝版的歌剧黑胶,那是她遍寻不着的,于是就开口跟他要了,因为他也没有住得很远,在某一天下午,他骑着脚踏车给以茜送过来,没想到要离开时下起大雨,以茜直接请家里的司机送他回去,那台脚踏车就这样放在杜家车库。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等夏天到来,所有关于升学的事情都告一段落的时候,大家约出去玩,班长的好朋友告诉她,其实,班长一直喜欢她。 不是从高一开始,而是国二。 班长一直跟她在同一间补习班上英文。 好朋友说,班长知道她的心思在课业上,他自愿当班长,做事那么热心,是因为如果当班长的话,就可以自然而然接近她,不会带给她压力。 那套黑胶唱片并不是他无法带走的,而是他知道她在找,所以想送给她。 以茜回家想了又想,总觉得头有点晕,有点感动,也有点难过,是他真的太不动声色,还是她真的很粗心?国二到高三上学期,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居然被一个很好的人喜欢了这样久,于是那脚踏车就变成一个奇特的存在。 她知道那台脚踏车大概终其一生就是放在杜家的仓库,她不会去骑它,但是,她也不准别人丢掉它。 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想到她的霹雳后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丢了,等从回收场找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压成一团废铁。 「妳知道吗,她说特别帮我挑了白色的,很适合我,问我喜不喜欢……我都快出草了,居然还问我喜不喜欢。」 云霭同情的看着她,「后来呢?」 「她的肚子都已经有点凸出来了,我能说什么?但那帮助我下了决心,那天晚上,我爸来我房间,要跟我道歉,说汪婷菲不是有意的,他已经告诉她,以后别动我的东西—那个瞬间,我终于愿意面对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爸真的再婚了,跟新成员比较,我觉得自己像外人,而一旦有这种想法,感觉就越来越明显,我与那个家一天比一天更格格不入。」 云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比谁都了解那种「格格不入」以及「外人」的感受,即便人家都对她很和气,但是言语上的亲近不代表心理上的亲近,她就是无法忍受那种诡异的气氛,才会在高中选择住宿,进入大学后开始半工半读,在外独居。 「奇怪的是,一旦下定决心之后,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现在可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家中的变化,想着再没多久我就大学毕业,差不多该学习自己生活,况且,我独立的话,他们也可以过一下两人世界,宝宝年底就要生了,接下来的二十年他们都不可能再有这种机会—虽然我短时间内恐怕还无法喊她一声阿姨,可是我知道,因为她的关系,爸爸开心了很多,那样就好了。」 云霭闻言,一脸崇拜,「以茜,妳好了不起喔。」 以茜笑了笑,「我妈把我教得很好吧?」 「嗯。」云霭用力点头,「妳什么时候要搬出来?」 「不是搬出来,是独立。」以茜强调。 「那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我打算自己找工作,自己付房租,自食其力,所以才叫独立。」 「我该说妳勇猛吗?现在工作不好找耶,就算妳不计较薪水,但有时候还是会遇到坏人,妳看我之刖的老板,前一天明明都还在营业卖面包,发薪水当天却突然把铁门拉下来,我做了一个月又零五天的白工,一些面粉跟糖粉厂商都被跳票,还好我有存钱的习惯,不然怎么办。」 好险她运气不错,很快的在一个星期内又找到工作,一样是面包店。 店长以前是饭店甜品部的主厨,听说也得了不少奖,带了一个二厨出来自己开业。 虽然招牌写着「小赛纳面包」,其实也有兼做下午茶,只是人家卖蛋糕跟英式饼干,它卖吐司以及各种由吐司变化而成的面包。 她是在门口看到征人纸条才进去的,当时店长没空,学徒让她随便看看,新店开张的关系,因此每样都有试吃,学徒很热情的招待她试吃。 苹果吐司,皇冠吐司,洛神花吐司……花样之繁复,连在面包店工作了四年多的她都傻眼。 洛神花不是拿来泡茶的吗?也能做吐司? 带着害怕的心情放进嘴巴里,却发现味道好得很。 学徒得意的说:「好吃吧,洛神花不是买现成的酱,那些花就种在我们自己的院子里。」 云霭想,欧买尬,那墨鱼吐司的墨鱼…… 「这个用的不是色素跟香料,是真正的墨鱼粉,很贵的。」 还好不是在屋顶养墨鱼…… 然后店长出来了,她忍不住哇喔了一下。 坏人脸啊坏人脸,虽然很帅,但给人一种随时会抽出西瓜刀砍人的感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白色厨师服下面的手臂,一定是左刺青龙,右刺白虎,传说中的「整套」。 店长姓苏,他问她几岁,平常运不运动?服务业是体力活,不耐操的他不要,在知道她有四年工作经验后,店长点点头,但在知道她只能做打工性质,店长又皱起了眉头,是听说她再一个月就毕业,可以转任全职,才答应录用的。 待遇比她之前待的那间面包店还要好一点,额外福利是,吃饭时间到了可以跟店长一起叫外卖,店长会买单。 「以茜,妳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工作啊?」 「你们还缺人吗?」不是才新开幕而已。 「缺,超缺的,我们店长虽然长得像流氓,做的东西却真的很好吃,买过的都会变成回头客,我刚去的时候还算悠闲,但现在感觉到一天比一天忙,我跟小七,就是那个学徒啦,我们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已经没办法休假了,征人的纸条都贴半个月了,妳来试试看,如果成功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了耶。」云霭兴奋了一下,突然又熄火,「不过不保证录取,我们店长做事不讲求经历,他凭的是直觉。」 「直觉……」多可怕的两个字啊。 「对啊,我后来问为什么录取我,他说因为我在等待时间里吃了很多吐司,我还一直以为是『四年面包店工作经验』打动他,没想到理由居然是我吃东西很豪迈。」 「看到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总是会高兴,妳如果只吃了一样就停手,他才要哭吧。」 「哎,我们店长也这么说耶,他说,他录取我是觉得我在面包这一块算识货。」 以茜噗的一声笑出来。 云霭也笑,「他很自恋吧。」 「有点。」 「有次一个女生来应征,挺活泼的,也有经验,他却不要,因为他说他讨厌三八。」 讨厌三八?「好抽象的四个字。」 以茜并不是那种娇横的千金小姐,但是她实在也很怕没有理由的挑剔。 她记得二年级时有一份报告的结果就是这样,她花了很多心思,也对成果很满意,但教授只给了七十,她问教授哪里做不好,资料不足?方向错误?归纳得不完整?都不是,教授指不出缺点,但就是不喜欢。 「所以我才说他都靠『直觉』。」云霭特别强调这两个字。 「听起来很龟毛啊。」 「他比龟毛所能形容得厉害多了,他的人生好像在挑战完美主义的极限一样,厂商送来的橄榄油,他看一眼,觉得颜色不满意就退了耶,不是退回台北,是退回西班牙捏,我就说好歹化验一下成分,也让厂商死得瞑目,他说不用,颜色不对,一定是混了劣质橄榄,他就是这种人,油的颜色有标准,蛋的大小有标准,就连烤焙纸都指定要用日本进口的,我们其实一直有新进的人,不过都因为受不了那一堆规矩所以做不到三天就走了。」 「那妳还叫我去。」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在那里过得不错,他规矩虽然多,可是也没那样难相处,其实我觉得你们应该合得来。」 几天后一个下午,以茜来到了传说中的小赛纳面包。 表面上好像是拗不过好朋友的「来嘛来嘛」攻势,但以茜心里也是想来的—含着钻石汤匙出生,即便自己的个性不张扬也不爱炫耀,但是被宠爱着长大总是事实,二十三年的人生中过着顺风顺水,一呼百诺的公主生活,她怕自己把自食其力想得太简单,她怕自己其实很娇贵,如果有朋友能跟自己一起,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深吸一口气,以茜按开了自动门。 迎面而来的,除了凉爽的空气,还有空气中的甜香。 麦子的香味混着水果的香味,以及咖啡香,说不出的好闻。 店内不大,有十张桌子,只剩下两张空桌,其余都坐着三三两两的女客,一边撕面包一边跟朋友聊天,神情都是愉悦的,她才刚刚进来,就已经听见几次笑声。 咖啡机正在运作,那些放置着各种品项的面包架已经空了一半。 抹茶红豆吐司,这个她喜欢,黑糖肉桂,光看形状就可爱,香橙泡芙,皮咬起来一定很脆,火腿吐司,她最爱的咸点心之一,啊,传说中的洛神花吐司,颜色看起来好雅致,偏白的面包中有着丝线般的红色,嗷,还有墨鱼吐司…… 圆的,环状,花卷状,砖状,长条形,圆条形,每个面包形状都不同,颜色也不同,可见做的人下了多少功夫。 夏日的午后太阳,让整个面包架都镶上了金光。 吐司的味道好香好香。 正入迷的时候,后面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需要什么吗?」 以茜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身材很高,很修长……两人四目相对,她睁大眼睛,是他。 第二章 苏靓人知道自己的表情有点凶—他有轻微近视,但又不爱戴眼镜,瞇眼看东西时,据说,非常有杀气……但是即便再怎么有杀气,这丫头有必要一副看到鬼的样子吗? 他又不是长得像汉尼拔还是哪个连续杀人犯,她居然睁大眼睛退后了三步,活像只受惊的小白兔,真是…… 不过看在她看面包看得那样入迷的分上,算了。 苏靓人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服务业一点—可恶,他好讨厌跟人打交道。 他就是不喜欢做这种事情才请店员,但没想到他唯一的店员张云霭半个小时前在店里跌倒,膝盖破了一个洞,痛得哇哇叫,小七载着她去医院了,店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如果不是面团都已经进入发酵,他会直接关上门,下午休息,但是他已经开始准备四点出炉的那一趟了,各种面团都开始了第一次发酵,发酵好的东西不能放。他不缺这几袋面粉,但是领他入门的老先生总是这样说,「真正尊敬食物的人,才能做出好吃的东西」。 两年的时间里,苏靓人从老先生那里受惠良多,因此,除了手艺,他也承袭了一样的想法,不管是面粉,糖,还是抹酱或者水果,都要好好珍惜,随便把这些东西丢弃,就不配成为一个面包师傅。 于是过去的一个小时,苏靓人得一下进去看炉子,翻转模具,调整温度,一边还要注意外边有没有什么动静,有人要买,有人要直接在这边吃,他还要弄咖啡跟水果茶…… 他当然应付得来,只是,他不耐烦。 「需要什么吗?」居然要他说第二次。 小白兔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我……我来应征。」 男人长眉一挑,「应征?」 这家伙有看清楚红纸条上写的字吗? 条件是开朗大方,能吃苦耐劳的人,工作内容除了结帐跟店面清洁,还包含厨房每日的彻底清理。 她一身名牌,都是今年的夏季新款,项链上的钻石坠子至少有三克拉,脚上踩的是巴黎品牌的早秋鞋款,专柜要八月底才会上市,每年有一定贡献度的vip才能在上市前先拥有。 小白兔的家境绝对很优渥。 大概是看店面干净漂亮,以为工作就是收收帐,打打发.票,音乐没有的时候换一下cd,等知道八点关门后要洗那些小山一般的模具,以及各式盛过橄榄油,奶油,蛋汁的杯盆杓子时,她就会哭着说不干了—但,那至少是晚上的事情。 苏靓人想,就算她只能撑一个小时,那也够了。 刚刚小七打电话回来说,已经看好医生,在等药,骨头没事,是单纯的皮肉伤,张云霭也觉得没大碍,决定要回来上班,等那两个家伙回来,他就得救了,所以,他决定直接录取她。 他觉得她一定做不来,不过没关系,他不奢望这位小公主能食人间烟火,只要一小时就好。 有鉴于认识他的人总说他的脸很臭很难接近,而且好像随时会因为自己不爽就把无辜的人一拳撂倒,为了避免让她害怕得转身就走,他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好人一点。 调酒老师说,刚刚好的微笑可以拉近距离。 于是,他勉强让自己的嘴角微微往上十五度,做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然后就看到丫头她把眼睛又睁大了。 看来,还是失败了。 他笑起来总像正在打什么坏主意,他知道。 于是,他又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可以马上上班吗?」 「你的意思是……我录取了?」比起高兴,以茜更多的是惊讶,他怎么什么都没问? 「如果妳可以马上上班的话,我说的马上是指现在。」 以茜连忙点头,「可以。」 很好,他终于不用一直跑出来应付客人,想到这点,苏靓人心情好了起来,刚才怎么样也挤不出来的微笑,此刻很自然的出现在脸上,凌厉的眉眼跟微扬嘴角融合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几乎可以用迷人来形容。 以茜忍不住耳朵红了,真……真好看,还是那么好看。 不过看来他好像没认出自己…… 「收银台下面有置物柜,如果觉得不放心,就把包包放进内室。」苏靓人指着云霭留在置物柜的围裙,「妳先穿着,差点忘了跟妳说,时薪一百四,劳工局规定该有的我们都有,不供餐,但是如果在店里叫外卖,我会付帐。」 男人走到那座木制的面包架旁边,「吐司跟面包的标价都在这边,吐司的最低买量是半条,收款机要打发.票时才会开,输入金额后,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发.票就会出来,如果客人要求买一半,就到切台切一下,记得不要直接用手碰,不会用夹子的话那边有抛弃式卫生手套,果汁都是开瓶式的,送的时候记得附上杯子跟冰块,咖啡……」教咖啡机的操作太麻烦,男人决定跳过,「如果有人点咖啡,到里面叫我,这样有没有问题?」 「请问有供住宿吗?」 男人停了两秒,点头回答,「有。」 小赛纳面包是两层楼多一点点的透天,十五年的房子,买下来时他很大刀阔斧的重新装潢了一下,一楼前半是店面,蓝白相间的地中海风格,后半是烘焙室以及储藏室,当初吸引他的小小后院则用来种移植过来的香草,以及西红柿,草莓,葡萄这一类的小型水果。 二楼是他的住处,简单的开放式空间,所有东西一目了然。 三楼就是那个「多一点点」,前屋主说他原本要盖间套房,自己找了认识的师傅盖,说要盖房间八坪,卫浴三坪,可没想到盖出来却是房间含卫浴在内一共八坪,结果就只能用来放置杂物,看屋时还不断跟他说,放东西很刚好,但他因为一个人住,二楼已经很够用,所以始终空着。 他没有想过要把那间当宿舍,但是,为了能让她留下来以减轻他的痛苦,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反正小公主绝对不可能待得下去,当务之急,是让她愿意「试试看」。 「如果我通过试用期,就可以搬进去了是不是?」 「当然。」 「我要写履历吗?」 「不用。」 「我没有工作经验。」 「没关系。」 「我……」 苏靓人想,那些真的不重要啊。 这两个星期来,因为形势所逼,即便没有很满意的,但前后还是录取了四个人,然后又走了四个人,最久的那个只撑了三天,不管男生女生,都觉得太辛苦了,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之类的,他看小白兔那身当季的奢华服饰就知道,她很快会加入变成第五个。 所以,他不需要她的履历,也不需要她的工作经验,因为她也是形势所逼的后果—就算小七跟张云霭正在回来解救他的路上,只剩下一个小时,他都不想再说一次「请问需要些什么」。 「这里交给妳了,有事情的话我就在里面。」苏靓人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里,说完这些话,转身朝厨房走去,速度快得好像后面有野兽在追赶一样。 「对了,我叫杜以茜。」 他没听清楚,但还是说了一声,「知道了。」 以茜没想到会是这种独撑大局的场面,所幸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没工作经验但有消费经验—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些什么,谢谢光临,还有,最重要的就是笑脸迎人。 以茜一边卖,一边记,手脚虽然有点慢,但大致上还能应付,并不需要跟内场求救。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云霭口中的流氓店长就是他。 小赛纳面包,小赛纳……一定是因为在法国学习手艺的关系吧。 当时她在异国遇到他时一直问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她想正式的跟他道谢,他说,不用了,只是举手之劳,只是刚好经过,是旁边的金发美女多嘴说了一句,他们是「亚勒料理学院」四年级的学生。 晚上以茜在饭店查了数据,才知道亚勒料理学院是位于巴黎亚勒区的私立大学,是全世界有志于餐饮的人都梦寐以求进入的地方。 入学考试很简单,也很困难,没有参考书,也没有考古题,考的就是学生对食材的敏锐。 考试当天学校会在礼堂摆设自助餐,学生任选五道料理,吃完之后,便回到教室以全英文作答,说明食材以及出处,香料以及起源,酱汁所有成分,营养组成,而这类的营养哪种人不妨多吃,哪种人不宜多吃,最后,还必须推测出烹饪过程及顺序,包含各段的时间控制,火候控制,至少得答对八成—困难的地方在于,那些考题都是讲师们最新一季的创意菜单,学生无从准备,因为根本没人吃过。 除了入学有一定程度的门坎,学费当然也十分惊人,那是全世界收费最高昂的大学之一,除了最好的设备,主要的是堪称梦幻名单的讲师群—学院的讲师来自全世界各大饭店,他们被校长邀请来巴黎休息、度假,学校支付机票以及食宿,大厨们则以每周两次的讲课作为回报。 在那里,没有人用烹饪书,也没有固定的课表,大家上课都带笔记本以及录音笔,一边看讲师示范,一边抄写,然后实地操作,讲师品尝后告知缺点,然后再次操作,前四年什么都要学,各种料理都必须通过实测考试,后两年则为专业进修。 当然,这些都是以茜后来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