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姬》 超越生死的执着爱怜 维倪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十二月,天气也变得好冷,让人好想窝在家里看小说。 而在这冷飕飕的日子里,维倪的朋友和男友分手了,对方说她个性太差,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令她自信心几乎丧失。 然而个性开朗的她,非常受大家欢迎,可从来没人批评她任性、烦人,说穿了,是对方早就劈腿变心,只是找个藉口而已。 虽然说爱与不爱这件事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每个人多少也有缺点必须改进,可这样没有道理的恶意言语听了还是颇让人不平,也更让人希望拥有一份相知相守、白头偕老的爱。 而为了弥补现实中真爱难寻的遗憾,就有了这一本《金屋藏姬》,讲述的就是相知相守、甚至超越生死的执着爱怜,时空也从上一本的现代拉回了古代。 在此,维倪小小剧透一下,这次的故事比较偏向灵异神怪,女主角更是打从一开始就是阿飘,大家一定很好奇这样她跟男主角要怎么谈恋爱吧?想知道答案,就请各位读者赶紧翻开书,一探究竟~ 最后,希望这本书能让大家看得开心或有一些感动,有什么指教或鼓励也请大家尽情的告诉维倪,让维倪能在写作这条路继续前进! 大家下本书再见喽~ 第一章 暗道里一片死寂,静得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激烈如擂鼓的心跳声。 天地被划分成两个世界,一墙之隔,外面是惨烈的修罗杀场,这里却死寂得如同冥府,唯一的活物大概就是她了。虽然暂时安全,但她的心比刚才在箭雨下逃命还要惶恐不安。 锺浩……他怎样了?为什么还不来带她离开? 他受伤了吗?他中箭了吗?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奋不顾身地与叛军拚杀?他记不记得曾答应过,会很快回来带她逃离这摇摇欲坠的宫城? 已经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没来?是出事了吗?是……死了 她的心猛然收缩,一股莫名的强烈痛楚攫住了她的心,双手下意识握紧,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令她清醒不少。低下头,手中那柄龙纹交错、上嵌宝石的短匕闪着幽弱的红光映入眼帘,上头有金丝盘绕成一个小小的篆字—浩。 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原本凄惶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这是他们的约定,要嘛同生,要嘛共死。他早就答应过她,无论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他们都要在一起。既然如此,死亡,似乎变得不是那么令人惧怕的事情了。 平静下来的她,秀丽无双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悲伤而又甜蜜的微笑。 她,只要等待就好了,若浩无法带她离开,若无法幸免于难,那么她便自我了断,然后在奈何桥边等他,他们的誓言,无论怎样都会实现! 咯吱。 她倏然一惊,猛地睁大双眼,那是暗道入口开启的声音! 嘎、嘎、嘎…… 光线一点一点透过来,真的是暗道的枢纽被开动,隔板一点点地在被移开。 浩!是他回来了! 她跳了起来,因为一动也不动地坐得太久,双腿酸麻不已,但她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地向前方的光亮处奔去。 “浩!” 内心最急切的期盼化作抑制不住的声音冲出唇舌,在长长的甬道内悠悠回荡。 隔板移开,闪耀的火把一下子令她目眩,蒙眬的视线里闪出了人影。 “果然在这里,那小子倒不敢骗咱们!” 陌生的、粗野的嗓音灌进耳朵,她的身形猛然顿住。不是浩! “哈哈,真是个大美人!怪不得那小子念念不忘。”又一个猥琐的声音,十足的不怀好意。 她的心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冰冻。是叛军! “你们……”她的唇微微颤抖,“浩……骠骑将军锺浩在哪里?” “将军?”满脸横肉的粗壮男人向前跨了一步,闻言一阵哄笑,“他正在享受着弟兄们的『招待』呢!公主殿下,你是要自个儿乖乖跟老子走呢,还是要老子动手伺候?啧啧!这脸蛋果然漂亮,怪不得公爷叫咱们小心。” 一只漆黑骨节粗大的毛手朝她伸了过来,沾着血的剑刃反射着火把的光亮。 “放肆!”瞳孔紧缩,她全身冰冷,心一点点沉下去,直至深不见底的寒渊。“你们是什么东西?犯上作乱的逆贼,凭你们也敢碰本宫” 短匕扬起,寒光闪烁,她握紧那嵌着“浩”字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尖锐匕首刺穿了身体,温热的鲜血包裹住那冰冷的精钢— 浩,你在哪里 哀帝天顺十三年,乙酉戌月十一日夜,贼军破城,围宫。帝仓皇出逃,被杀于京郊数里处。是夜,宫室俱焚,四处狼藉,死伤不可胜数。后妃宫人,帝子皇女,十九亡于剑下……贼军于夹壁得宁雅公主。公主知不可免难,饮剑自绝,尽节殉国。周氏遂灭。 —《燕朝史录.帝王本纪》 好冷,好黑…… 这是什么地方?她在哪里? 风呼呼吹过,一阵彻骨寒冷袭来,她下意识用双臂抱紧自己。眼前突然出现昏黄的光芒,朦胧的景物慢慢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她先看见远处有一条黑沉沉的大河,奔流汹涌不见首尾,再往稍近一些的地方看,有一座高台,高高竖着旗杆,旗幡悠悠飘扬,彷佛在召唤她,而那台下,竟有一大团黑点在朝那方向蠕动。 她的意识慢慢开始涣散,双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朝着旗幡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浑浑噩噩之中,意识最深处有什么在不安地骚动,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必须想起……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渐渐走近,才看清那高台四周的黑点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蝼蚁一样向着高台涌过去,缓慢而无声,她已然麻痹的神志静静引导她加入这些人…… 高台后连着一座桥,横跨在那条幽暗的河面上,对面隐约现出招展旗幡,牌楼灯笼。桥头坐着一位青绢包头、黑衣素裙的老婆婆,慈眉善目,遍布皱纹的老脸一片看破红尘的沉静,她将一只青口瓷碗依次递给经过面前的每个人,一边悠悠地说:“踏入此门,世情灭绝,前尘俱往,旧事无挂。” 她随着队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神志越发昏沉,然而心底那股骚动却越来越强烈,似乎要冲破某种无名的禁制喷薄而出。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一定要记起呢? 轮到她了,老婆婆递给她那只瓷碗,透明的汤液微微晃荡。她的双手下意识接过,端至唇边。 “一踏入此门,世情灭绝,前尘俱往,旧事无挂……” 一字一字极轻极静,却一字字敲打着她的胸口,心脏猛然像被捏住般剧痛,这种难以忍耐的痛楚令她在一瞬间惊醒。 锺浩! 锺浩你在哪里?我是婉倩啊! 她记起来了!和锺浩同生共死的誓约!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这里又是…… 寒冷涌上心头,她抬起头,原本高台牌楼上模糊的字迹一瞬间清晰起来— 醧忘台 砰!瓷碗从她手中跌落,汤液与碎片四溅,在一片死寂中分外触目惊心。 看着她仓皇失措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逃命般冲下高台,向黑暗阴沉之处奔去,孟婆并未阻止,仍然手持汤碗,依次递与将过奈何桥的鬼魂。在悠长岁月中此种举止数见不鲜,孟婆心中却不免微微叹息。 这世上总有某些人,执着某个超越生死的念头,在这幽冥地狱,并不是什么幸事啊…… “你叫……锺浩是吧?”秦广王翻翻手上的生死簿,心情很好地说,“今日轮到本王座下的全是些饿鬼邪魂,作恶多端面目狰狞,弄得本王心情恶劣,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忠烈之士。嗯,你运气不错,本王今时对你额外开恩,有罪宽赦有求必应。你叫锺浩是吧……喂!” 底下的男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整个人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冰冷刚硬。 “陛下。”一旁带他来的鬼差赶紧上前禀报,“他喝过孟婆汤,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婆汤?”秦广王皱起眉头,“这人是大燕皇朝的骠骑将军,护国杀敌、尽忠捐躯,簿子上明白写着,此类忠烈之士,神鬼亦有褒奖,并不需在醧忘台饮孟婆汤,怎么会有这种差错?难道是你失职?” “不不不……”鬼差忙摆手,“不关小人的事!是这人自己抢着喝下孟婆汤的!” “唔?”秦广王微微一愣,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默默凝神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对凡人来说果然是不堪忍受的耻辱,你想忘掉也无可厚非。不过这样一来,你却欠下别人一段情债。本来你可以直接成神,不必再入轮回,如今有债未偿,这就很麻烦了……” 他想了一想,“算了!本王说过今天额外施恩的,这样吧,你先在本王座下做护法使者,过段时间我自有安排,总之免你在地狱受苦。” 男子默默一躬身,魂魄随鬼差离去。 秦广王招手唤来身旁侍从,吩咐道:“你去前面查一查,若是有个叫周婉倩的鬼魂到来,引她至本殿发落,本王替他们了结前生冤孽,让他们各自回归本命。” 说完,他满意地拍拍生死簿,高声叫道:“下一个!” 那个叫周婉倩的女子,阳寿已尽,魂魄数日内便该来到此地,只要把她叫来殿前与锺浩一会,便算了结了前缘,那锺浩自然可以去封神台领受天表,跳脱轮回,而他秦广王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秦广王身为幽冥之神,司掌鬼魂功过赏罚,然而法力神通如他,居然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奉命办这项差使的鬼卒竟始终未能接引到那个叫做周婉倩的魂魄! 周婉倩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冥河边游荡了多长时间。 离开醧忘台之后,她再也不敢接近那里。她绝不就这么饮下孟婆汤,从此忘却阳世的一切! 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之后,她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即便死去,她也要等到锺浩!这是他们的誓约。 然而,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即使在时间已经毫无意义的冥界,她等待的岁月也已经太长久了。他说过,即使是死,两人也要在黄泉路上寻觅到彼此再次携手,那么,已经过了这么久,凡人的寿命早该终结,他为什么还不来见她呢?难道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整日在冥河边徘徊等待,眼前总是昏暗阴惨的景象,耳旁听见的也只有凄厉的鬼魂哀号,一边在千万幽魂中苦苦寻找锺浩的身影,一边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巡逻抓捕游魂的鬼差,以执念支撑自己的周婉倩实在已经疲累至极。 慢慢地,希望变为失望,失望化为绝望,死前那一幕不断在脑海里重现,极度的绝望终于酝酿成某种怀疑…… 当日,到底那群逆贼是怎样找到她藏身的暗道? 历来皇宫内院都有逃生秘道,位置与入口是最高机密,知晓者寥寥无几。 当日一片混乱,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够找到暗道的皇宫侍卫,除了父皇身边的亲信,就只有锺浩了,而那些侍卫护卫父皇已先一步逃离京城……她临死之前,亲耳听见叛军说“果然在这里,那小子倒不敢骗咱们”。 这个人,到底是谁? 会是锺浩,她的爱人,她发誓与之同生共死的男人吗? 怀疑与怨愤交织,周婉倩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站在翻滚汹涌的冥河边,她无数次涌起一死了之的冲动,然而,既已身为鬼魂,又怎么可能再死第二次?此时她所感受到的煎熬与痛苦,竟远远超过当日自绝的那一刻。 抬头望向远处旗幡下的醧忘台,那里,只要饮下孟婆汤,一切痛苦都会消失了吧…… 多么大的诱惑……但是,她不甘心! 这么漫长的思念与等待,所有希望、失望、绝望、怀疑、怨愤……最后统统化作唯一的念头,她一定要找到他,问他一句—“你,为什么失约?” 只是,她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鬼差第一千零一次哭丧着脸回来,这一次,他还是没能找到那叫周婉倩的鬼魂。 当差这么久,他还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失败,从满腔热情到穷尽耐心,直到如今的气急败坏,令他大着胆子向秦广王发起牢骚。 “陛下!小人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见着那个周婉倩,莫非是拘魂的差人失职,令她滞留于幽冥之外?” 秦广王“哦”了一声,一脸困惑地重复一次,“周婉倩?”天天处理上万魂魄,他几乎记不起这个名字了。 第二章 皱眉思索,他半晌才恍然,“那个死于战乱的宁雅公主啊!居然还没到这里吗?算了,这件差事你不用做了,你也做不了,去给本王把锺浩叫来。” 锺浩,如今的护法使者,听召来到殿前。 “陛下何事吩咐?” 秦广王食指轻点,置于殿前的照世镜亮了起来,镜面由模糊而渐渐清晰,波纹中慢慢显出一个女子的面貌身影。她正徘徊在冥河岸边,注视着河水出神,眉宇间幽怨哀愁,神色憔悴苍白。 锺浩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这名女子的面貌莫名令他觉得激动。 “你可认得她?”秦广王不动声色地问。 想了又想,锺浩摇头,“回禀陛下,不认得。”即使那种激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不认得也没关系,”秦广王若无其事地说,“她本是大燕皇朝末代公主,死于战乱,魂魄来到幽冥已有百余年,却始终不肯过奈何桥,当然也就无法轮回转生……” 随着秦广王的娓娓述说,锺浩心跳越发激烈,却也更令他不解。他成为陛下的护法使者已有百余年,虽未成神,却也早已断绝七情六欲,今日竟不知为何对这个陌生女子起了一丝怜念,彷佛曾经与她有过什么牵连似的…… “……你去把她带来本王面前吧!” “我?”锺浩一怔,回过神来,“陛下,冥府游魂一向自有鬼差专责拘禁,我……”越权行事,不太好吧? “拘禁?”秦广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玉露,微微一笑,“所谓孤魂野鬼,即是不肯遵我幽冥戒律过醧忘台饮孟婆汤。这些鬼魂多半是因为心愿未了,尚存侥幸与期望,但是在无休止的等待之后自然会绝望,心志松懈乃至化为乌有,那些魂魄自身已放弃执念,此时鬼差再去拘禁即可。可惜凡事自有例外,有些魂魄始终不肯放弃执念,心念太强,鬼差也无能收他。” 长久的执念……锺浩不禁再度看向照世镜中的那名女子临水垂泪、柔弱无助的姿态……她居然有坚持百年的执念,但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令她如此坚持呢? 他那如古井无波的心忽然起了波澜,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坚持什么。 “遵法旨。”锺浩一躬身,“但不知末将应该怎么做?”他从未学过拘提鬼魂的术法,一向都是直接灭掉的。 “你只要找到她,直接带她来见本王就行了。” 这算什么?锺浩皱眉,“她若执意不肯呢?”忍不住又望向照世镜,此刻,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什么,正侧首向后方看去。 秦广王抬了抬眼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锺浩手中拿的是神剑“斩鬼”,专灭幽冥鬼物。 “斩、斩鬼?”悚然一惊,他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高踞王座的秦广王。 生前忠勇过人的骠骑将军,死后为沉静从容的护法使者,饮过孟婆汤后,百年来锺浩首次失态,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 “本王也不希望这样。”秦广王若无其事地说,“然而幽冥自有法则,不要说区区孤魂,即便是本王也不可违逆。她滞留地府百年,这股怨愤与执念于己于世都无益处,若再不醒悟,也只有魂飞魄散一途。” 魂飞魄散这一瞬间,锺浩心头猛然剧痛,彷佛一件攸关生死的珍宝被硬生生挖走了…… 但是,这实在没道理。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莫名的古怪感觉。 没关系,待他找到那女子,好言相劝她随同来至秦广王驾前,一旦化解了她的百年积怨,想必幽冥天子也不会太过难为她。 况且,抛去责任不说,他倒真是很佩服这名孤魂,竟能坚守一个信念百年。 “末将谨遵法旨。” 秦广王满意地点头。如此一来,锺浩去见过周婉倩,冤仇自解,那公主想必也该死心,毕竟锺浩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后她就会乖乖去喝孟婆汤投胎转世……啧,这女人实在麻烦! 就在此时,照世镜突然起了波纹,秦广王和锺浩不约而同看向镜中,但见一阵凌乱之后,镜子紧接着显现出另一番景象— 一男一女,女子仍是周婉倩,另一个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面相端正,眉心更有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隐约有神光流转。 周婉倩不知与那和尚说了些什么,面现喜色。 锺浩疑惑地想,这和尚看来不大像孤魂游魄啊。 照世镜猛然一阵明灭,景象倏地消失。 秦广王惊怒而起,面色沉郁,厉声喝道:“居然有生魂闯入幽冥巡查鬼卒,速速将其擒拿!” 同一时刻,冥河岸边。 “你……不是鬼?”周婉倩看见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好奇大过紧张。 停留冥界百余年,见到的不是阴气森森的鬼差便是苍白凄惨的魂魄,而这人身上不但一点阴寒之气都没有,还神色安详,周身更缭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在这鬼域真如煦阳一般。若非他年纪实在太轻,她简直都要怀疑是哪位高僧前来度化自己了。 所以,当和尚直直地向她走来时,她竟忘了要像以往一样躲避,反倒开口问了一句。 和尚摇头,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贫僧是来找人的。”声音很低,语意却极坚决。 找人周婉倩大为震动。这和尚也同自己一样,有一定要找到的人、有一定要完成的心愿吗? 他看向滚滚冥河,脸上显现出犹疑的神色。周婉倩对他大生好感,轻轻道:“若不经过醧忘台与奈何桥,没有鬼魂可以渡过冥河,你要找的那人……想必是在冥河那一边吧。”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啸,两人都吓了一跳。 周婉倩有些惶恐,“这是鬼差的声音!我们得快些躲起来。” 和尚回过神,脸现难色,“不知怎样才能避开他们?” 周婉倩迟疑了一下,“只能离得越远越好!除了冥河是连鬼差也不能涉足之处,其它地方他们都会一一巡视。” 只有具大法力的神使方可身入冥河而不溺,其它鬼魂一旦坠入,将永不浮起,再难超生! 即使周婉倩百年来都在与鬼差捉迷藏,从未真正深入冥界,可这点禁忌她还是懂的。看到那么多坠河的鬼魂惨叫着沉没,傻子也知道危险了。 “多谢女施主告知。”年轻和尚望向冥河,瞬间下了决心。他整整衣袍,正待行动,却见那女子魂魄神情担忧地看着自己,心念动间,问道:“女施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周婉倩听他这一问,心头痛楚又起,“我也要找一个人。”她幽幽地说,“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只能日日在这里徘徊……但愿上天垂怜,能让我再遇到他。” 年轻和尚“哦”了一声,低念佛号,“既然这样,女施主何不修炼自身,若有些许法力,或可达成心愿。”相遇即是有缘,他于情于理都该帮她一把。 周婉倩紧蹙蛾眉,苦恼地道:“要怎么修炼呢?我只是一个孤魂而已。”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面色庄严,轻声念诵道:“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各得其所,庶物群生,既安且宁,莫不茂盛。”天地之道,便是修行法门,且看她有没有这个机缘了。念毕,右手持大金刚轮印,左手无名指在她额顶微微一点。 周婉倩虽一心要见锺浩,执念难消,却是十分聪明灵透之人,当下恍然大悟,“多谢大师!咦,您……您要进入冥河?” 年轻和尚微一点头,“贫僧自有道理,女施主你快离去吧,免得被鬼差所拘。” 见他一副镇定从容,周婉倩不禁又多信了几分。见和尚提衣步入冥河,她忍不住问道:“大师……您怎么称呼?” 他身形已大半没入冥河。“贫僧德缘。”没顶之前,声音悠悠传来。 德缘?周婉倩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此刻尖啸更近,鬼差就快来了,她不敢再停留,急急离去。 秦广王面色凝重地吩咐锺浩,“找那女子的事暂且搁下,你传令所有鬼差与你一起全力寻找方才照世镜中出现的和尚!生灵居然闯入阴间,若不阻截,幽冥必将兴起大祸!” “是!”锺浩答应一声,同时暗暗思忖,待找到那和尚之后便立即前去寻她,片刻之间,应该不会有何差池。 然而,冥河之水遮住了德缘的所有气息,鬼差护法皆一无所获。 且天意弄人,德缘为救沦落于地狱中的亡妻,竟不惜打开幽冥之门,地狱恶鬼蜂拥而出,人间从此陷入浩劫! 躲着鬼差的周婉倩身不由己,懵懵懂懂间被夹在群鬼之中,出了地府,再入阳世。锺浩无论再怎样寻找,却始终未能见到照世镜中的那名女子。 两人再度错过。 大熙皇朝永兴十年二月,西北边塞。 嗖! “大将军!” 随着一道利箭破风之声,惊呼声四下响起。 武卫明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处,一支箭矢钻过胸甲的缝隙直插入身体,鲜血外渗,疼痛袭来。 怎么可能 他年岁虽轻,却已是沙场宿将,在大小争战中他无不身先士卒,却从未受过任何伤,运气之好,比他的赫赫战功还要闻名朝野。 然而,在这一场战事的最终时刻,他居然被一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射中要害 武卫明恨恨地咬牙,挥开涌上来的亲兵,对身旁的伏威将军穆越冷静地吩咐道:“传我军令,按原计划追击敌军四十里,无论死活,务必不能让敌军首将逃回大漠!” “是。”穆越应道,又急急说:“大将军,您先疗伤要紧!” 不要别人搀扶,武卫明强撑着从马上下来,军医一拥而上…… 武卫明,十五岁起便随军出征,不但勇武过人,而且足智多谋、每攻必克。如今虽只二十三岁,却已受封佑武侯、羽林将军,备受皇帝宠信,是公认的青年将领第一人。 然而,武卫明能够成为传奇人物却有另外的原因。 自古战场就是鬼魂最多的地方,而他据说便拥有独一无二、不可思议的捉鬼之能!传闻中他能驱邪擒魔、神通广大加上不败战绩,以至于若不是武卫明自己严令禁止,恐怕各地百姓早已为他建生祠供香火。 而传言最为强有力的左证—他出征多次却从未受伤的事实—今日终于被打破了。 不过,武卫明果然是运势极强的人物,正中要害的箭矢虽然穿透盔甲伤及皮肉,流了不少血,却丝毫没有触到内腑。换作一般人早该魂归地府的伤,竟只在他左胸处留下了一道伤痕而已。 此役大胜,十日后,班师回朝。皇帝龙颜大悦,不但厚厚封赏有功将士,更将位于乐原的“沂园”赐予武卫明。 战事已毕,伤口也痊愈了,时不时便撞上的邪鬼似乎也识相地不来打扰,武卫明这几日是前所未有的清闲。 身为武将,若不逢战事,平常真没多少事好做,何况他不喜欢京城那些饮宴应酬之事,索性以尚需休养为由向皇上告假,去新得的园子查看,名正言顺地脱身。 乐原地处京郊西北,群山环列,除皇家园囿之外,还有着百余座大大小小的庄园。这一带原本是燕朝的夏宫所在,经历泰、永两朝,数度荒废又数度重整,时至大熙皇朝,旧日宫院早已破败不堪,躲过战火幸存下来的几座亭台楼阁,也早已沦为狐鼠出没的野宅。 皇帝赐予武卫明的沂园,原是燕朝皇室围猎时休息的行宫,自燕朝灭亡后,这里便一直荒废。 第三章 大熙皇朝建立后,重新开辟皇家猎场,将这园子也圈了进去,不过文帝不好游猎,一次也未曾来过,贵人既不赏识,负责管理猎场的官员自然也不经心,这里虽不算断垣残壁衰草寒鸦,也够幽凄冷僻了。 武卫明来此,本为图个清静,可只走到一半,心情就差到谷底。 他在途中休息时,居然听到这一带有恶鬼出没的传言,数月前附近一名乡民夜半惨遭厉鬼索命! 自小就跟那些东西纠缠,简直是烦透了!难得休息,他可不想再碰上什么大鬼小鬼老鬼少鬼。 传言未必是真,原本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自马蹄踏入京郊园林区域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股异样,更诡异的是,胸口那道箭伤竟开始隐隐发热! 他灵觉远超常人,有什么异事要发生总会先有预感,此刻哪还有欣赏景致的心情? 武卫明放松马缰,仔细探查四周,越靠近沂园,那种异样感越强烈。他暗自揣测,不会是真遇上传言中的恶鬼吧? 怪的是,他千年老妖都不知除了多少,区区一只恶鬼,怎么可能会让“阅鬼无数”的他身体本能的如此戒备? 沿着大道拐入小径,森森松柏掩映下,上书“沂园”二字的匾额映入眼帘。武卫明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拴在门前马桩上,潇洒推开古旧的大门。 进门便是一座汉白玉雕花照壁,绕过照壁,但见草木深深,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庭院,两旁各有沿廊。 穿过前院,有正殿三间,泥金匾额上书“九天阙”三字正楷,虽然明显荒废已久,但规制恢弘,工料精巧,显见当年皇家行宫的风范。 再往后便是一道横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放眼四望,绿荫遍园,处处构思巧妙,富贵中见雅致。 武卫明心中赞叹,若是好好整修一番,这沂园定可成为京城名园之一。 可赞叹归赞叹,自踏入此地起,他心口便烫得似要烧起来。 绕过第三重院落,尽头一座五开间的木构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匾额上书“颐善堂”。此时,他心头的异样感已强烈到顶点,连背上的寒毛都几乎竖了起来,然而,环顾四周,蝉鸣虫唱,风过萧萧,黄昏时分的薄雾弥漫了整座庭院,却并无任何异常景象。 他立在园中,游目四顾,忽然瞧见西北角的花木丛中有一条白石小径,被杂草遮没大半,不知通往何处。 他毫不犹豫地循路前行,左弯右绕,从一片竹林里转了出来,计算方位,这里应是沂园最西的角落…… 他刚刚踏上青石板的路面,便迎面撞见一人,那人一惊停步,似想躲避,却又微微犹豫,这一瞬间,他胸口的伤痕一阵剧痛,接着就平复得无影无踪。 武卫明却并未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这突然出现的人身上—好一位绝色佳人! 这女子肤白似雪,乌发如云,双眉纤秀,下面则是一双清如秋水般的明眸,颊边浅浅两个梨涡,唇色微显浅淡,却是明艳动人。她看来年纪尚轻,似是乍然见到竹林里钻出一个男子而被吓了一大跳,就这么怯生生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 武卫明惊艳过后随即回神——居然会在这里碰见女人,不,女鬼。 没错,他连眼皮都不用眨就立刻看出呆呆停在面前的是一只女鬼! 一人一鬼互瞪对方,一刻钟后,武卫明先有了动作。 他微耸肩,懒懒地说:“好了,看够了吧?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与鬼计较,你快走吧!” 那女子眨了眨明眸,犹豫再三,终于微启双唇,嗫嚅着说:“你……你看得到我?”话未说完,脸已经红了,声音更是细如蚊蚋。 武卫明大大吃了一惊,鬼魅最善辩人身上是否对自己有威胁,见到他早该躲得远远的,她怎么还敢啰唆?而且还会脸红?他长到二十三岁还是头一遭碰到会脸红的女鬼……她不会是想向他施展媚术吧?那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想到这里他沉下脸,喝道:“再不速速离开,休怪我不客气了!”他今日虽未带神剑斩鬼,然而这种小小游魂,他动动手指便可将她灭掉!他都佩服自己今天的好耐性了,换作平日,他哪会容她有说话的机会,一照面就让她烟消云散了。 女鬼闻言往后微微一缩,脸现惧色。武卫明刚觉满意,她居然再次开口—— “你真的看得见我?太好了!我、我……你能帮我吗?” 武卫明瞪圆了员警看她,这女鬼也太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微一凝神,左手握拳,然后五指一张,冷喝一声,“去!” 冷电应声自指间迸出,将一株山茶拦腰击断,这雷火之术,若是对准这女鬼,她此时已被重创。 他收手,冷冷道:“你还不走?”就算是鬼,也该明白什么人惹不起吧? 那女子脸上红晕尽失,更显苍白,然而,她仍固执地站在他面前,“请你……帮我,好吗?”语音微微颤动,泫然欲泣。 武卫明不禁哑然。 竹林尽处,原来还隐着一座小楼名为“闲云阁”,绿竹环绕,花木郁郁,常年阴湿,采光绝差,又地处偏僻,无人到来,作为鬼宅真是再合适不过。 随着女鬼上楼,走进书房,四下居然洁净整齐得很,摆设虽寥寥,却件件清雅大方。武卫明心里不免嘀咕,这女鬼倒是蕙质兰心、非同凡俗,转念一想,又有些好笑,她都做了鬼,自然非同凡俗。 只不过,她将陶壶搁到炭炉上,是要……烧水冲茶吗? “你要干什么?” 她指指茶杯茶壶,说是打算斟茶待客。 “你这鬼是白当的吗?”他瞪大眼睛,“难道连这点小法术都没有?”不是该法术一用就变出热茶? 她摇摇头,羞窘地垂下眼,“我不会。” “你死了……”他想想又改口,“变成这样多少年了?”大概是个新鬼。 她想了一想,茫然道:“三、四……我记不清了。” 武卫明翻翻白眼,才死了三、四年就记不清了?果然头脑不好,不会法术也怪不得她。 “算了,你要烧水就快点烧吧……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她的脸已经红得像快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这里没有火石……” 武卫明的眼珠子瞪得快掉了下来。片刻后,他回神,没好气地弹指成雷,击在炭炉内,火光乍闪。 水沸,茶香。 这女鬼烹茶的功夫倒是一流,比他府里的小厮丫头强多了。他揭开盖碗,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若是几天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和一只女鬼相对品茗,他定会认为这人失心疯,然而此时今日……只能说世事难料。 武卫明仔细打量,再次发现这女鬼的确与众不同,除了笨得异乎寻常之外,她虽然身带鬼类的阴寒之气,却无一般出现在阳世的鬼魂的凶恶幽厉。他未曾动手灭掉她,反而随她来这闲云阁,固然是因为她的大胆让他吃惊,另一方面也是对她的古怪起了好奇心。 “你……”他皱眉,这样你你我我的实在不是个称呼,“你叫什么名字?”就算是鬼,生前也该有个姓名。 “小女子……周婉倩。” 温婉秀雅,算是名如其人,只是……武卫明暗暗纳闷,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为什么乍闻的那一刻胸中会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最深最沉的记忆里,曾经听过。 正当他在思索时,明月从书房半掩的窗子外斜斜照进来,洒落在这女子微垂的脸庞上,令她肤色看来晶莹如玉,更显得容貌秀丽天成,五官精致出尘,就算是武卫明这般心肠冷硬之人,也忍不住为之赞叹。 美人难得,美丽的女鬼就更难得了,武卫明暗自自嘲,若来找碴的个个皆如此绝色,自己恐怕还真的下不了手诛杀。 “公子……请问公子如何称呼?”见他半晌不说话,周婉倩怯生生地小声问。 武卫明用力抹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淡淡回答,“武卫明。” 当然他还是羽林将军、佑武侯兼封太子太保,然而人间功名对于一个女鬼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请他喝茶,对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只不过是因为他能看见她而已。 想到这里,武卫明不知怎么突然不舒服起来。 “武卫明……”周婉倩轻声念道,“日月光亮为明,真是个好名字。” 男人一怔,当年他出生时有位高僧曾经为他看相,说道:“执剑成卫,日月光亮为明,此子必非凡品。”他由此得名,还获赐神剑斩鬼。想不到这女鬼竟能一语道出……一定是偶然,是凑巧! 见他仍不说话,周婉倩悄悄注视着他。这能看见魂魄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能不能帮她? 自从再入阳世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男人,他穿了一身素青色外袍,内里则是黑色紧身武士服,身材修长挺拔;样貌俊朗,年纪觉不到三十,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衬托得他异常好看。 她胸口突然发热起来,脸上也微微漾红。她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多少年了,怎么会突然如此心神不宁?难道是因为太寂寞了,寂寞到只要有个人在身边就如此激动…… 收拾起惊讶的情绪,武卫明再问:“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这话看似平常,其实大有用意。沂园过去是皇家行宫,周围方圆数里预先以五行术法布下结界,以防鬼魅邪灵侵入,虽然已经荒废多年,或许有所缺漏,但是像她这等法力微弱的鬼魅,怎么可能进得来?这其中必有问题。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直在这里啊,离开冥府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所以就回来了。” 离开冥府? 武卫明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离开冥府?就凭你一人之力也能从阴间返回阳世?” 她想了想,当日离开冥界,似乎是一大堆人推推挤挤,仿佛海潮一般将她推出,这也算是她一人之力吗?犹豫片刻,她点点头。 他默然,以眼前周婉倩的法力,往前推个三、四年,那时的她若能从阴间逃脱,这阳世恐怕早就鬼魅无数,哪还能有活人的立足之地?这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办到,其中一定另有关节,还是自己看走了眼? 周婉倩见他神色不定,心头也是一阵忐忑,只是她不敢去问他原因,正在思量间,武卫明突然伸出右手递到她面前。 “把你的手给我。” 鬼物滞留阳世,多存祸心,想到附近村庄传言有厉鬼噬人,他虽然不懂,但提防点总没错。 “嗯?”这回换她怔住。她十九年做人,四百年为鬼,除了内侍,与她有亲近的肌肤接触的男子只有父皇与钟浩二人而已,乍然听见武卫明的要求,她不由得呆住了。 见她半天没反应,武卫明不耐烦地看她,却见她一脸羞涩为难,顿时明白过来,惊讶之余大感好笑,真没见过这么守礼的女鬼。 “喂。”他动动手指头,“你是鬼耶,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 虽然有“色鬼”一说,但是鬼魂到底不比山妖水怪、狐仙花精,即便以法力凝成形体,也只是暂时的,以色害人这种事对于没有实际形体的他们是做不来的,这名号倒着实冤枉。 第四章 周婉倩低头犹豫地看了看已递到面前的男人的手,她怯怯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掌中。 武卫明立刻觉得一阵冰寒,然而冰寒之下,却仿佛觉得手中的肌肤柔滑细腻,如最上等的丝绸……手腕一颤,他暗骂自己荒唐,居然会对一个女鬼起什么遐思,收敛心神,念力运转,细察之下,却是一无所获。这女鬼的法力弱得几乎可算没有,只勉强能让她在世间出现不至于被天地罡气湮灭而已。 这就怪了!武卫明沉吟不语……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皇家园林四周的结界因日子久了而有了纰漏,而周婉倩的运气又实在太好,所以凑巧撞了进来…… 他这边还在想,那被他握住的手却微微挣扎起来,武卫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抓着周婉倩的手,急忙松开。掌心一空的瞬间,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失落,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事物从手心里溜走了。 轻呼一口气,他微微一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先说清楚,我未必能帮得上忙。” 周婉倩一下子忘掉了刚才的羞涩与悸动,“真的?你真的答应要帮我?!” 她在这人世间游荡了三百年,一无所获,原以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绝望境地,这一刻眼前仿佛闪过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看着眼前这双写满了渴切与激动的灿灿明眸,不假思索地点头道:“是。” 回答完他不禁一愣,自嘲想着,也许真是一时神志不清了吧,但是心底深处,他竟然非常希望能够帮到这只女鬼,果然是“鬼迷心窍”。 嘲弄起自己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善心,武卫明端起茶杯,垂下眼睫,“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钟浩? 无意识地玩弄着手中的纸镇,武卫明虽然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思却还一直停留在几天前那座荒废的闲云阁里。 以他的权力地位,自然有足够的人手为他打点一切。十日之内,沂园的房舍院落已一一清理干净,器物用具也大致备齐。 至于沂园所属的林地园囿,因为不住人,所以暂时未动,但光从厅堂楼阁来看,已恢复了几分旧朝的恢弘气派。 动工的第二天,武卫明便将沂园西北一带自竹林至闲云阁划为禁地,不准擅入。他身怀异能,平常驱邪捉鬼多了,行事颇有神秘之处,连带身边的侍卫仆从也见怪不见,规规矩矩奉行不悖。 这几日来,他不是没时间机会再去见周婉倩,只是那天所听到的故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骠骑将军,颇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时,在哀帝末年的叛乱中,他坚守皇宫,于混战中不知所终……周婉倩如是说。 书桌上放着一本《燕朝史录》,这是武卫明叫随从找来的,此时已翻到《帝王本纪·哀帝》那一页,上方寥寥数行字,他却看了无数遍,已经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哀帝天顺十三年,乙酉戍月十一日夜……宁雅公主……饮剑自绝,尽节殉国。 宁雅公主,周氏婉倩,昔日的天之骄女,今时的一缕孤魂。 他自幼便通阴阳识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为她只是寻常鬼魅怨心未息游荡世间,原来却竟有这般来头。以时间推算,她已是四百余年前的古人。 不过这实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这四百年不知是怎么过的…… 武卫明苦笑一声,游荡阳间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总有些缠绵难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专门诛灭鬼物的,然而面对周婉倩,他非但没有出手消灭她,反而答应了要帮她了却心愿——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么也许…… 没有也许,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与那个叫钟浩的男人成就鸳盟,而他今日也绝不会碰见这个女人,也绝对不会听到那样一段无比缠绵、无比悲伤的故事,更绝对不会令自己的心掀起波澜。 自从那天见到周婉倩,听过她的故事,那张如花容颜便时时在眼前浮现。对武卫明而言这是从所未有的情况,他承认自己心动了,但同时也不愿承认地认为,这大概是一时的迷惑,毕竟她只是一缕虚无缥缈的芳魂而已。 然而,这一缕芳魂,却出乎意料地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 “请你帮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那日对他这么说,声音轻细,脸上却是无比认真的神情。 姑且不论得上天入地找到某个人或者某只鬼的可能性有多么微小,就算找到了这个男人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失约。” 他无语。她违背幽冥法则,不肯投胎转世,在两界游离四百余年,只为了问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失约?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失约,实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个理由对女人失约,况且生死之间,性命交关,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坚守对任何人的约定,这女鬼却为了这种事而找寻四百年,想必若无结果,她还会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说,生死轮回、人世变迁,就算真能找到那个男人,只怕他也早记不得旧事。 不可讳言,周婉倩这种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却令他的心情起伏难平。真有一种感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抛却生死、不计岁月吗?可以令人坚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吗?周婉倩对钟浩就是这样的执着吗? 一念及此,武卫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对那名仅闻其名的男子,涌起一阵隐约的、复杂万分的妒意。 钟浩,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凭什么拥有这样的感情?! 敲门声响起,武卫明应了声,一名侍卫踏入。 “主子,沂园的房舍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也安排了十几个下人去伺候。”侍卫前来回话,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不过,那边仍是荒凉得很,主子真要搬过去吗?”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没人最好!城里整日吵吵嚷嚷不得清净,我正要找个地方静修几日。你去跟崔总管说,跟去的下人再少些,够做事就行了。” 侍卫答应着退下去,主子一向令行禁止,他只要招办就好,多说多错。 阖上书册,武卫明站起身来,叹息一声。 钟浩……他该上哪找这个人? 距离闲云阁最近的颐善堂被武卫明选为寝居,搬进去的隔日清晨,他就起了个大早,挥退侍卫,独自往后园去。 穿过竹林,刚刚停下脚步,顿觉眼前一亮。 面前是一人工开凿出的清泉,水边聘婷俪影,正是周婉倩。她背对着他,临水照镜,纤手执梳,一头如瀑的乌发垂落身侧,衬着周遭的清泉、绿竹,如诗如画,仿佛不是人间。 武卫明静静站了片刻,纵容自己欣赏眼前这美人梳发的风光,直到她挽好云髻,才轻轻咳了一声。 听到声响,周婉倩一惊倏然回头,看见是武卫明,松了口气,起身向他行礼,“公子。” “我随便走走,没有打扰你吧?”武卫明抬头看看天色,曙光刚刚渲染天边,就算是散步,他也实在来得太早了。 周婉倩摇头,“公子客气了。”说实在话,长久以来好不容易有了一线希望,她自然如获救命稻草,可武卫明一连十数日不见踪影,一向杳无人迹的沂园又涌进一大堆人敲敲打打,若非四年内的磨练,练就了她无比的耐性,只怕早就急疯了。 他微笑着走近,“我从今日起也要在沂园住上一阵子,先来向你这原主打声招呼。” 她一怔,“这园子……是你的吗?”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会突然成为主人了呢? “本来不是,不过蒙天恩所赐,以后就是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公子原来竟是位高官显爵!”能够得到当今皇帝赏赐这一片园林,自然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是她自与武卫明相识,便一心都是寻找钟浩的事,竟未曾注意过他的身分,真正是个糊涂鬼了。 武卫明微微一笑,人间的权势对一个鬼来说有何意义,不过既然她问起,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武将,官拜羽林。” 羽林?羽林将军!周婉倩吃了一大惊。 虽说朝代轮替,可官制却无大变,与羽林将军统帅的并非一般的兵士,而是皇帝的近卫亲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能够坐上这职位的人必定是皇帝非常人心的心腹,权势极大。当年钟浩也不过是骠骑将军而已,与之相比,那是远远不及了。 只不过眼前的武卫明,实在太年轻、太随便、太……不够稳重。 她忍不住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他容貌俊秀,眉目飞扬,即使再这幽静园林中,也别有一种烈焰般的灼人气度,好看得过分,与她心目中的羽林将军形象差得太远。 周婉倩这样注视他,武卫明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不觉恼怒,只觉好笑,“你不相信?要不要本将军拿金印来给你查验?” 周婉倩的脸立刻涨红了,“不,不用了!是……是我太失礼,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是将军大人……” “别叫我大人,不然我还得叫你殿下不成?”他摇摇头,随便找了块泉边的白石坐了下来,调整好最舒服、最适合聊天的姿势,“我不像将军是吗?那么你觉得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道:“钟浩……”这两个字刚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立即闭上嘴,脸颊一片红热。 武卫明心里则“咯噔”一声。钟浩?燕朝的骠骑将军,她心目中的武将,大概就是以她的情郎为标准的吧?既然她觉得自己不像,想必钟浩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那种人。 完全不同的人?武卫明脑海里立即浮起朝中老与他作对的禁军统领的面孔——一张四四方方没表情的死人脸,脑袋空空、四肢发达,除了武功,平生再无第二件乐事,总之像黑熊多过像人…… 武卫明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但他不认为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会爱上那样的人,他还是开口问了,“钟浩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周婉倩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不由得心潮起伏,经过四百年的漫长岁月,无数次失望,她已经不再会刻意回想往昔的恋人,然而,她又怎么会忘记呢?那段往事早已铭心刻骨…… “钟浩……”她心头有一丝丝绞痛,“他非常正直,英武过人,是我朝第一勇将,虽然不苟言笑,却是可以信赖、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武卫明听了,牙根有一点点酸。值得信赖吗?他扯扯嘴角,这女人等那男人等了四百年还说他值得信赖?她一定是脑子里缺了根筋! 低下头,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却在目光扫到她裙摆时愣住了。 如雪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真实得仿佛可以抓住一般,一个疑问一下子冲上心头——鬼怎么会有实体呢?秉气化形,因念生物,就算可以凭借法术暂时凝聚阴气而现形,也不过是一时片刻。可打从他见到周婉倩起,她似乎就一直是真实的存在,这……太不合常理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 没有穿过去,他的手,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丝绸般光滑的布料! 这也就是说,眼前的女鬼,有着非同寻常凝神成体的法力?! 第五章 忽然之间,周婉倩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裙角扬起,从他手中滑开。抬头一看,几乎就在一瞬间,她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缥缈起来,原本白皙如玉的容颜竟开始透明,仿佛转眼间就要随风化去。 他猛然一惊,霍然站起,急切地道:“你怎么了?” 她再度晃了晃,身体越发透明起来,“对不起……”她低声说,“我要进去了。”她脚步蹒跚移往树木的阴影下。 耀眼阳光,已经赫然洒入林间。 武卫明恍然,鬼类不能见到日光,自己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到,实在是枉称通晓阴阳。 他收敛起心神,随着周婉倩往闲云阁走去。 进入阁中, 那间只有一门一小窗的房间,而窗户也被木板遮得严严实实,简直堪比牢房,说是暗无天日并不为过。 房中无灯无烛,却出乎意料地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至于几上,散发出幽幽的光。 屋里本来就晦暗,在这夜明珠的荧光照射下,房内越发显得鬼气森森。看着那大内也不易见到的奇珍,武卫明更觉得种种疑惑、不解、谜团涌上心间——这周婉倩绝非普通女鬼! “这个,难道是你随身殉物?”他指着几上的明珠,若无其事地问。 “不是,”她老实地摇头,“这是我前几日在这里的暗道中捡回的。” “暗道?”他微微皱眉,“这里有暗道?” 话一出口他就知自己问得可笑,沂园一带既是前朝行宫所在,留有逃生暗道是理所当然,而她既为公主之尊,知道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她究竟是怎么破解结界 进入沂园的……横看竖看,眼前这女人都不像是“神通广大”的样子啊? “你很熟悉沂园嘛,在这里待多久了?” 多久?周婉倩哑然,对她而言时间是最没意义的东西,她自己都不太记得的事,要怎么来回答他呢? “离开冥间之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又害怕得很,想来想去,除了皇宫,只有这里我最熟悉,正巧又没有人在,我便留了下来,一直到如今。” “熟悉?你曾经在这里住过?”沂园本是皇家夏季猎场的一部分,想来在燕朝时也是重要的一处行宫吧。 她垂首,半晌没有回答,武卫明等了会儿,开始觉得奇怪,这个问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吗? 他试探地问:“你不记得了?”历时太久,说不定鬼也会忘记。 “我记得。”周婉倩终于抬起头,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我朝天顺八年,我随父皇前来避暑,曾经住了两个月。”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她的表情却让他无法开口。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低低说道:“我与钟浩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 大燕皇朝,天顺八年,京郊行宫。 中午时分,朝云阁乱成一团,宫女、侍卫、仆妇、太监像无头苍蝇般急得团团乱转,原因无他,只因皇上爱女宁雅公主自清晨起到现在,失踪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午膳已到,这事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下去了,陆尚仪战战兢兢禀报皇上,果然龙颜震怒,命御前侍卫、护驾禁军统统出去寻找,万一公主有何不测,这朝云阁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陪葬! 而造成这一片兵荒马乱的原因——宁雅公主周婉倩,此时也正陷入她人生至今最糟糕的境遇。 京郊乐园西方的山麓,密林丛生,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她便迷失了方向,感到惊慌失措。 她的生母和贵妃数月前染病亡故,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哀痛不已,父皇此次带她前来游猎就是要让她散心。 今日是和贵妃的生辰,她一早起来便不带从人找了个隐秘处祭奠一番,心情郁郁下也不想回答,谁知这一走,居然不知走到了何处,想回头已找不到来路。 她走得筋疲力尽,这片密林仿佛永无尽头,她又惊又累又渴又饿,终于不支倒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周婉倩心头的绝望也越来越浓,也许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 她从半昏迷中醒来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是鬼差前来勾魂了。 “末将是羽林骑殿前金吾卫钟浩,奉命寻找殿下,请殿下随末将回宫吧。” 周婉倩清醒过来,天色昏暗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只有甲胄反射着火把的光,但是听声音,虽年轻却沉稳果决,她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值得信任。 她动了动试图站起来,但脚刚用力便传来一阵剧痛,轻叫一声跌坐回去,她这才发觉,先前在林间乱奔乱走,荆棘碎石已磨破了宫缎绣鞋,这会儿脚上满是划伤与水泡,一碰都是钻心。 钟浩见了不禁犯难,公主殿下乃千金之体,当然不能放着不管看她受苦,但是,皇家的金枝玉叶,多看一眼都是杀头的罪,这里又没有轿子马车步辇,要怎么送她回去? 虽然天性严肃为人谨慎,“事急从权”三个字他还是知道的,再看一眼渐暗的天色,又想到这里是猎场,野兽众多,入夜后难保不遇上几只。心里衡量了一下,他沉声对周婉倩道:“殿下,请恕末将无礼。”健臂一伸,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她低低惊呼一声,只觉身子一轻,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高高地侧放在了马背上。 “末将失礼,事急从权,请殿下稍作忍耐,末将这就护送殿下回宫。”说完,钟浩一手执缰催马,一手高举火把,向行宫方向走去。 周婉倩坐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抓着前鞍桥,心提到胸口。自出生以来,她何曾这般狼狈过,她出行都有车轿步辇,像这样被人抱上马背,简直是想都未曾想过的事。 但是,她并未恼怒,这个护驾的年轻禁卫,举止守礼有度,行事沉稳老练,气质更是清如水静如渊,令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路无话。两人分属君臣,钟浩当然不可能逾矩去与她搭话,周婉倩有公主的矜持与少女的羞涩,也不可能开口,只是一想到回宫之后,恐怕再也不可能与这年轻人有见面的机会,不由得感觉失落。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还有多久……才能回宫呢?”声音轻得几乎耳语。 然而钟浩听到了,即使全神赶路,他的心思仍有部分放在公主身上,随时准备照顾她的需要,闻言正要回话,却听到“轰”地一声头顶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那一夜,一个狭小到仅容两人一马与一堆火的岩洞里,钟浩为她脱鞋上药裹伤,又将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仅着中衣套着全副甲胄,横剑守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俊美而明亮,周婉倩低垂着眼睫仔细打量他,心头仿佛有小鹿乱撞,只盼这夜再长些,永远不要过去才好。 然而,再长的夜总会过去,而在这一夜里,钟浩的心情又是怎样,她也无从知晓,可对于一个小小的侍卫来说,公主,只怕比天上明月还要高不可攀…… 宁雅公主平安回宫,上至皇帝下至众宫人都松了口气,不过,要如何处理羽林骑殿前金吾卫钟浩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救回公主固然有功,但是这一路上与公主同行,屡屡亵渎千金之躯又是死罪,赏罚轻重真是难以拿捏,后来总算有个聪明臣子献策了结此事,钟浩被连升数级,调任骁果卫都统,从此派往北疆军中效力,与蛮人作战。 这一年,钟浩二十岁,而宁雅公主周婉倩,方满十四。 原来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啊。 武卫明阖上《燕朝史录》,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周婉倩简单叙述,加上史书的只言片语,聪明如他,自然猜得出其中始末与算计。 钟浩被调到北疆是明里升迁、暗地遣他去送死,可这赏赐却成了他命运的转捩点。钟浩的确是天生的将才,在京城禁军中无法施展的才华,却在北疆前线大放异彩,无论兵法策略还是上阵杀敌,他都有一等一的本事,而且运气也好到出奇,冲锋陷阵断后埋伏,竟无一败,终于,三年之后,他已升为二等神武将军,荣耀回京。 而在早一年,宁雅公主已赐婚于丞相倪为远的长子,兵部侍郎倪文轩…… “武卫明!” 笑吟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陷入沉思的武卫明被吓了一跳,一把想将书放回书架,不欲被人得知他在关注周婉倩这段旧史。 不过来人动作也极快,晃眼便来到他案前,笑道:“小卫,多日不见,你在看什么好东西呢?” 武卫明抬头瞪着来人,“颜大少,你不是奉旨往扬州办差去了,这么快就回京了?” 颜子卿,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南书房行走、禁军琅琊都尉,位虽不高却权重,这皮相俊美心思狡黠的青年俊杰,与武卫明自幼相识,两人倒也算得上是总角之交。 “昨天刚回来。”颜子卿自己拉椅子坐下,一点也不客气,“一到家就听说武小侯爷突然转性翻起书本来,当然要赶快来看看你参悟了什么。”顺手拿起桌上的《燕朝史录》,抖了抖,啧啧连声,“这种故纸堆的玩意,你什么时候当起书呆子啦?” 武卫明一把抢下他手中的书,塞回书架,“随便翻翻罢了,谁还当真研究。你一大早跑来就为这个?哼,有话快讲,没事滚蛋!” “有事。”颜子卿扬起无辜灿烂的笑脸,“明天晚上小弟摆酒,算是替自己接风洗尘,你可一定要赏光。” 武卫明不动声色,当颜大少露出这种笑容说要请客,必有所图,“然后呢?” “不用那么紧张啊。”颜子卿拍拍他的肩膀,“在侯爷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我表姨华清夫人……那个……家宅不宁,请了一帮和尚道士,折腾了三四天,还是驱除不了,所以……咳,知道你大驾难请,特地叫我亲自上门送帖子来,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帮个忙!”他脸上现出懊恼之色,华清夫人,可算极少教他觉得难缠的人之一。 武卫明哼了一声,他为名声所累,一向最讨厌被人当法师请去驱邪灭鬼,本要一口拒绝,可心念一转,想到颜子卿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子,拒绝了自己恐怕有得头疼,而且最近一直为周婉倩之事所扰,怀疑自己中了邪,才会对一个鬼物怜香惜玉起来,正好华清夫人家也闹鬼,倒不如藉机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转了性。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好。” 武卫明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把颜子卿吓了一跳,随即眉开眼笑,“多谢多谢,以后但有差遣,小弟万死不辞!” 差遣?武卫明依稀记得冯家曾养了一大帮食客,其中有几位宿儒后来做了翰林,专门整理史书,于是指了指书架上的《燕朝史录》,“那好,你替我找一位熟悉前朝史迹的编修来,我有点事要请教。” 颜子卿满口答应,心中却颇感奇怪,顺口说道:“小卫,没事你还是搬回城里吧,这里太荒僻了,你一个人窝在沂园这里做什么,难道被女鬼迷住了?” 一语戳中死穴,无意中说出的事实,往往最有杀伤力。 武卫明瞪着颜子卿,瞪得对方背后一阵寒风刮过,脸上笑容一点一点垮掉,心一点一点提起,脑袋开始拼命狂转,却想破头也想不出是哪句话踩到了老虎尾巴。 第六章 正当颜子卿以为自己就要被武卫明的眼神冻死的时候,武卫明终于收回了那种吓死人不偿命的眼神。他刚松口气,就听见对方冷冷的声音响起—— “送客。” “不用不用。”他赶紧摆手,自己往外走,“不敢劳驾,小弟这就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武卫明却又突然叫住他,“小颜。” “什么?”颜子卿应声回头,心神高度紧张。 “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 “咳、咳……”颜大少一口唾沫没咽下去,呛到了。 京城,华清府后园。 武卫明右手指尖连点,青光散开之处,一只鬼魅慢慢现出形体,白衣珠钗,虽然身影缥缈,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是她的表情有着惊慌和不甘怨愤。 “大人饶命。” “你是何方鬼物,竟敢骚扰华清夫人府邸?” 女鬼哀戚低俗,她本是府中女侍,美貌聪明出类拔萃,深得华清夫人宠爱,心性自然高傲,年岁渐长,到了婚配之时,寻常下仆看不入眼,虚度光阴许久终于遇见一位翩翩贵少,本以为终身有所托,不料那人竟始乱终弃,她羞愤之下以三尺白绫自我了结,然而怨气不散,才徘徊留连于此。 在这凄凄惨惨的倾诉中,武卫明的表情一直是冷淡的——这样的女鬼,他一年总要碰见七、八个,这一个的确特别漂亮,但,那又怎样? “那么,”听她说完,他冷冷开口,“你是要自己去阴司报到,还是在这里魂飞魄散?” 女鬼泫然欲泣,“大人,我不甘心……我本来不想死的啊!”做了鬼之后方知生之可贵,所以更加痛恨那个害她抛却性命的男人。 他却连花都懒得多说,左手一振,斩鬼半截出鞘,冰寒剑光映得那女鬼脸色更形惨白。 “我……我……我这就走……” 女鬼的身形开始渐渐模糊,武卫明右手食指微弹,一道符咒应指飞出,追着那女鬼而去,她若一个时辰还未魂归地府,这咒术便会令她形神俱灭。 威武不能屈的鬼,就同宁死不屈的人一样,其实都是极少极少的。 所以,并不是自己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周婉倩对他而言的确是与众不同。 颜子卿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武卫明站在园里一动不动,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又很难说是悲是喜的古怪神情。 园子里天朗气清,鸟鸣虫唱,那么,这鬼应该是除掉了吧? 脚步声惊动了武卫明,转头看见是朋友,他淡淡说:“完事了。你不是要摆酒请客吗?准备好了?” 千杯不醉毕竟是神话,喝过三、四十杯之后,武卫明就已经变成了一个醉鬼,眼神涣散,酒杯也拿不稳了。颜子卿一直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地陪着,此时终于等到机会,挥手叫来家丁,吩咐送武小侯爷回府去。 偏偏喝醉的武卫明更难缠,若醉倒不省人事倒比较好,可惜他还有那么两分清醒,非但不肯回府,还嚷着要去沂园。颜子卿一个头两个大,又不能相强,只好吩咐准备马车,给他灌了两碗醒酒汤,亲自送他出门上车,才回自家,心里琢磨武卫明到底在发什么疯。 总不会真是被鬼迷了吧? 沂园,夜。 武卫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阵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摇了摇,这才觉得找回了点神志。左右看看,原来身在卧房床上,而不是在沂园。 记忆慢慢回溯,骂错的颠簸、华清夫人府的酒席……再往前是什么? 女鬼。 武卫明突然觉得一阵懊恼,女鬼、周婉倩、钟浩……今日颜子卿无意中戳中他的心事,让他可以忽视的心情浮出水面,一时之间的震惊实在难以形容,丢脸到要以酒逼自己忘记。然而清醒后,周婉倩的影子立刻又在心头浮现,而且越发清晰。 看来,今晚真的是个不眠之夜了。他叹气,鼻中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再加上一路马车颠簸,衣裳已皱如抹布,索性出去吹吹风也好…… 大概是酒醉中身体不听使唤,等他发觉时,他已经站在了竹林前,只要从这里穿过去便是闲云阁,而闲云阁里,有一个周婉倩。武卫明甩甩头,目前他仍然没办法正视自己喜欢上一个女鬼的事实,还是暂时离她远点比较好。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周婉倩抱膝坐在惯常上月的白石上,怔怔地望月发呆。夜晚是她自由活动的时候,不过她常做的,也无非上月看花、抚琴观鱼,一般的鬼都做些什么,她并没有概念,生前是深宫寂寞,死后是更加寂寞。 然而今晚却好像有点不一样,已近半月,天上冰轮皎洁,月色如洗,她的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促进着她、呼唤着她…… 嘎地一声,竹林另一头飞起几双宿鸟,周婉倩一惊,这么晚了,是谁会在这里?武卫明说过他已将这一带割为禁区,侍卫仆从都不能踏足,那么,难道是武卫明来了? 她起身,沿着竹林小径,绕过几座假山,前面就算你流水池塘,心头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仿佛有某种期盼已久的东西在等着她。脚步渐急,水声清晰传来,她的心砰砰乱跳,终于看清眼前的场景时,那一声惊呼再也压抑不住地叫了出来—— “啊!” 惊呼声传来,武卫明猛然抬头,一下子就看见周婉倩站在不远处,睁得大大的双眼直直地瞪着自己,而他正赤裸着上半身立在水中。 最后一点醉意立刻烟消云散。武卫明颇微恼火,他不是女人,被看见就算了,可她难道不懂要回避吗?就算她现在是女鬼也一样。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声音有点僵硬地问。 “你……”她本就睁大的眼睛再一次瞪大到极限,身体簌簌发抖,显然激动难抑,以至于有点语不成句。 “我什么?”武卫明扶额,本来醉意甚浓,信步走到这里见泉水清澈,沁凉,能解因酒意而起的热意,他一时兴起解衣如水,不料被周婉倩看见他这幅样子。瞧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好,该不会是第一次看见半裸男人被吓着了吧?既然被吓到了还不快走! “……钟浩!” 武卫明第一个反应是转头张望。钟浩?在哪里?是人还是鬼? 然后风吹草动,流水淙淙,出了他么这一人一鬼,哪有其他?转头再看,却见周婉倩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的意思不会是说…… “钟浩……你是钟浩!” “当然不是!”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听到她的话,武卫明还是惊怒交加。放屁!本将军怎么会和那种背信弃义、食言毁诺的混帐有关系! “你真的是钟浩。”她语气坚定表示,向前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可以离他更近看得更仔细。 方才的一丝窘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武卫明直接从水里跳上岸,随手拽起外袍胡乱往身上一批,也没空套上靴子,赤脚踩过池边白石,几个箭步来到周婉倩面前,沉着声一字一句道:“周婉倩,你给我看清楚,我、是、武、卫、明!” 然而这一次,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点也没吓到周婉倩,她固执地望着他,丝毫不肯让步,不过倒是点了点头。 看她点头,武卫明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突然疯了。我明白你很想见钟浩,可是……” “我见到了。”她打断他,“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知道你就是钟浩。” 武卫明一时怒极,他今天刚刚被迫面对自己喜欢上一个女鬼的现实,转眼间这个周婉倩居然又将自己当成那不知死到哪去的旧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婉倩!”他咬牙切齿,“你凭什么说我是那个家伙?!” 周婉倩扬起头看他,两人近在咫尺,月色又明亮,武卫明脸上的每一个变化都可以清楚看见,她也完全感觉到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气,而自己,积蓄了数百年的郁结似乎也要在这一刻解开,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快爆裂开来。 “这个……”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扶上武卫明颈上悬挂的一块微泛冷光的白玉雕龙香圆,“这个是我和钟浩的信物。” 武卫明愣了一下,对他而言,这块玉香圆的确不寻常。 据母亲说,这玉香圆原本一直收藏在祖宅,他抓周时才取出做头彩之一,他坐在一堆文房四宝金银器物之中,第一样边抓了这玉香圆,第二样便捞到了斩鬼剑,死活不放,令人称奇。于是母亲便一直给他带在身上,须臾不离,多年来已成习惯。后来他也曾请人鉴赏过,都说或为前朝遗物,流于民间,他不以为然,不料周婉倩竟证实了此事。 “我出生时获赐此玉……后来送与钟浩,作为信物。” 那个月夜花园里的约会,已成为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然而世事沧桑,生死两隔,在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再次见到它。 武卫明发愣只有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信物?人都死了,信物又算什么!”他一把扯断银链,连玉香圆一起摔到她手里,“那家伙早不知死了多少年,这东西自然也会落到别人手上,随便哪个男人拿着它,你都当是旧情人吗?” 这一点令他愤怒,这女人究竟有没有脑子?! 周婉倩捏着他摔来的玉,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似乎只要脸上肌肉有一个微微的动作便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武卫明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得心又软了,放缓口气道:“一块玉而已,你不要在乱想了。” 一语未了,周婉倩的泪珠已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落下,滑过晶莹剔透如同白玉的脸颊,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让他的心都揪起来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替她拭泪,却越拭越多。 她推开他的手,突然去拉他的衣袋,方才他自水中上岸时只是匆忙一扯,这一拉登时敞开,露出宽阔白皙的胸膛来。 一时之间武卫明完全傻住,这女人要干什么……不会是要非礼他吧! 周婉倩的手直接扶上他的胸膛。 然而看见泪眼婆娑的她,在一时的震惊之后,他一动也不动,静待看她要做什么。 “不止玉香圆……还有这个。” 冰凉的手指触在温热的胸膛上,轻轻移动,最后,停留在他心口一枚铜钱大小的疤痕上。她的神情无比专注,但是,目光却不在面前的武卫明身上,一双剪水秋瞳越过他,穿透数百年时光,凝视着过去的那个人。 “同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伤疤……”她已不再流泪,眼神迷离,语气却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冷静,“他为我挡箭,差点死去,伤愈之后便留下了这处疤痕。” 这个“他”当然是指钟浩。武卫明突然觉得她指下所处的那块伤疤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痛楚远比不上他胸膛里正在狂猛燃烧的心火来得强烈——伤疤?! “那不过是我上个月在边塞刚受的伤。”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激烈情绪,保持表面上的冷静,“所以,你弄错人了。”但语气却很冲的驳斥她。 “我没有!” 武卫明暗暗咬牙,他忍! “只是巧合而已。”战场上受伤的人何止千万,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的士卒多着呢! “不是巧合!” 他磨牙,有一种想噬人的冲动,继续忍! 第七章 他尝试跟她讲道理,“周婉倩,这几百年你见过几个男人?我说没穿衣服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她脸上立时染上红晕,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武卫明吁口气,谅她也没这个胆子!要是有另一个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家伙! “所以了,只是你没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没有,这只是巧合。”就算机会再少,一万个人总有几个人会在同样位置有相似的伤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温柔,然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有白玉香圆、有同样的伤疤,不仅如此,还有我的感觉,钟浩的气息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她的感觉、钟浩的气息……他一忍无可忍! 周婉倩却还挑中时机火上浇油,“武……你真的就是钟浩!” 武卫明清清楚楚听见自己脑子里名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断掉的声音。 “绝对不要再把我和钟浩扯上关系!”他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直跳,“听清楚没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着眼前这个额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颤,终于没有在说什么,然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凄恻中含着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达着她的心情,当然,她也同样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愤怒与……不屑。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无声地碎掉了…… 为了这样的眼光,武卫明勉强压抑住自己,在发飙之前,及时拂袖而去。 翰林院编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书房里,举目四望,书籍倒是塞满架上,也有时常翻动的痕迹,可大多是兵法、策论,经史子集虽不是没有,却少得可怜,简直充数而已。向来这位小侯爷果然不脱武将之风,不知颜大人请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来有什么事情,难道是武侯爷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不过片刻,武卫明进来书房,季博章在朝堂之上也曾多次见过他,此刻近看,果然是仪表轩昂、贵气出众,只是眉宇间分明有郁结之色,他暗暗嘀咕,不知这位少年显贵还有什么心事。 客套几句,武卫明就直截了当说:“听闻季大人对燕朝的史事钻研最深,本侯有一二不结处,想要请教。” 季博章一愣,连忙道:“在下未学后进,不敢受此谬赞,侯爷有疑问,自当知无不言。” “如此就多谢了,燕朝末年骠骑将军钟浩其人,无论正史野史传,为官为人,平生所涉,请季大人巨细靡遗地整理成章,本侯对这个人真的很、感、兴、趣!” 季博章浑身一颤,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可见是真的很感兴趣,不过,为什么总觉得阴测测的呢? 季博章果然熟知燕朝史事,精于文章,不过两天功夫,钟浩的大小事蹟便收集得一清二楚送到武卫明面前。 坐在书房桌前,武卫明心情有点复杂,对于钟浩这个早已死去不知多久的男人,他即妒且羡,还夹杂着那么点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的好奇。 能让周婉倩这样的女子等待寻觅四百年尚不改其志,总要有点不平常的地方吧! 那晚他拂袖而去,心情激荡之下索性连夜骑马回京,对周婉倩追在身后的呼唤只当没听见,兴好常人见不到鬼魂,不然真要惊世骇俗了。 一夜间两度奔波,到侯府时天已大亮,他脸色铁青浑身杀气的样子着实把府里一于人等吓得不轻,一声吩咐找了季博章来,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闲人一概不见,直到今天,气恼渐消之余,对周婉倩的挂念又窜上心头。 长叹一声,武卫明翻开新出炉的《骠骑将军钟浩传》,仔细研究起来。 燕朝的衰败,迅速糜烂至无可救药,不过五、六年而已。 钟浩以二等神武将军奉诏回京时,政局已是内忧外患,病入膏肓,只要几个引子问题就会猛烈地爆发开来,然而朝堂之上仍旧是歌舞昇平、醉生梦死,达官显贵并未体会到末日将至。 二等神武将军在京城里算不上什么大官,钟浩战功虽显赫,但在朝堂上却没说话的分,原本跟皇室也沾不上边,不过,天顺十二年,即钟浩回京一年后,京城发生了一起小小的叛乱,把钟浩推到了众人眼前。 说是叛乱,实际上是一群流落京师的灾民,他么被官吏剥削欺辱,一时激愤下围堵京兆尹卫门,要求放粮救济,不料却被京兆尹以暴民作乱为由辣手镇压。眼见已无活路,灾民们索性放手一搏,竟冲开官府包围,退向附近的恩泽寺。 糟糕的是,当日太后带了贵妃公主一干人正在寺里祈福,护卫们虽奋力阻挡,然而一人奋死可以敌十,十人奋死可以敌百,灾民拼命之下,竟然冲到了大殿前。危机之时,已调任神机营统领的钟浩带着一小队兵卒赶到,护住了鹫驾,与灾民对峙。 一场混战间,有流矢射向贵人,钟浩奋不顾身,以已为盾,此后便是带伤而战,直到援军赶到。他浑身浴血,却还坚持护送鹫驾至宫门方才力尽倒下…… 看到这里,武卫明冷笑一声,功高莫过救驾,前面的奋力拼搏,原始职责所在,可后面的带伤护卫,则与作戏无异了,只是唯恐太后看得不够清楚吧? 只不过那一箭……武卫明的手不自觉摸向自己的胸口,如果真是一模一样,那一箭若再深数分,必然伤及心肺,药石罔效,钟浩这种身经百战的人,绝不至于想不到后果,那么这番举动,就非职责与做戏可解释。 那位贵人,定时周婉倩无疑,然而,数年前的一夜之缘,已可令他倾生相报了吗?钟浩这看似严肃端方的人,竟会有这种深情与气魄吗? 武卫明的心,一热,一冷,又一痛。 ……太后对钟浩印象深刻,认定如此忠心的将军,正是难得人才。那时太后对朝政颇有影响,鹫驾之功又是明摆的,于是半年之内,钟浩官职一升再升,五个月后已升到了一等骠骑将军,封忠勇伯。此时的钟浩,俨然是朝中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他年已二十四,却尚未娶妻,当下便有权贵富豪遣人做媒,然而钟浩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平日只是尽忠职守,除了军中相识,从不与朝中权贵交结。 武卫明暗暗点头,钟浩此人果然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以军权为盾,远离宣争,严守中立,则上位者自然倚之信之,旁人也很难疑之害之,不过,他不肯娶妻,真的只是自保之道吗?隐藏在名位、权势、功业之下的,是否还有一个周婉倩呢? 但当时的周婉倩不但是公主之尊,且即将完婚,而且对方是丞相之子,亦是青年显贵。对于那时的钟浩而言,周婉倩实如水中月镜中花,绝无攀折之望。 有人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而舍弃青云之路吗? 武卫明的心,一疑,一惊,在一痛。 其实,以此时的武卫明之心,度当日钟浩之腹,实在是一件颇为尴尬的事。可就算是自找苦吃,他也一定要一桩桩一件件弄个清清楚楚! 情关难过,古今皆然,非独他一人。 正待再看下去,就听书房外有仆从高声禀报,“主子,沂园有急事禀报!” 武卫明不由心头一震。沂园?难道是周婉倩出了什么事?如今在他心中,已完全忘了周婉倩是鬼这回事了。 快马来报的侍卫叫林瑞,一路疾驰还有些喘息未定,一边说一边满怀激愤。 昨夜寅时,以为侍卫兄弟巡查时竟被恶鬼所伤,众人闻声协助,那恶鬼却已经窜逃,伤者垂危,总管一边延医,一边派他回报。他久随侯爷,多见侯爷谈笑问人鬼灰飞烟灭的气魄,可这不开眼的鬼魅竟在太岁头上动土! 武卫明脸色沉凝,冷哼一声,“知道了。来人,备马!” 居然真的有恶鬼?!那本女鬼不会有什么事吧! 自从前日夜里骤下暴雨,之后数日一直阴雨缠绵,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但路上仍旧泥泞未干,不免拖累马速。 林瑞催马紧跟在武卫明身后,心中纳闷,问清受伤兄弟的情况,侯爷已叫人备齐了一干药物带上,看样子不是没救,但侯爷脸色这么难看,明显在担心着什么……难道那恶鬼真的神通广大,连侯爷也觉得辣手不成? 思忖间已到沂园,武卫明先去关切受伤的侍卫,开出方子,交代用法——事涉鬼魅,武卫明的见识岂是寻常大夫能及。 看伤之事一了,他就往后园走去,林瑞要跟上,却被他喝止。 武卫明孤身一人一路行去,固然心急如焚,却也不免有点忐忑。 该怎样去面对周婉倩?她摆明当他是上辈子的老情人,自己可万万不能糊里糊涂认了!可偏偏心里放她不下……想到这里,就觉得窝囊,他武卫明做事,从来没有像今次这般优柔寡断过! 见到她,第一句该怎么说?脸上要有什么样的表情?姿态要如何摆才不会暴露他的心焦……一路拼命想却一个问题也想不明白时,他双脚已踏出竹林,闲云阁已在眼前了。 那个笨女人现在应该在阁里吧。 什么?!那个白色人影是什么?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眼花看错。 真的是周婉倩!武卫明什么也没想,直接冲了过去。 溪流之旁,白石之畔,周婉倩娇躯委地,青丝覆面,眼眸紧闭,冰冷如同一具尸体,脸上的表情却极难形容,是悲哀到极点的沉静,绝望到疲惫反变得安详。 那是一张死寂的脸,是他曾在战场上看过,战败将死的士兵,生而有憾所流露出的无奈神情。 他抓住她柔软冰冷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没有脉搏,没有生机…… 周婉倩,她死了吗? 胸口剧痛,几乎悲痛哭泣的武卫明总算及时想起——周婉倩是鬼,这一切是正常的! 集中全副心神,他终于感受到围绕在周婉倩四周的一丝丝阴气,而这阴气正是她仍然存在的证据,身为鬼魅的周婉倩是没有实际形体的,如果魂飞魄散,这个身体自然也灰飞烟灭,既然还能凝神为体,那么她应该没什么要紧。 那她到底为什么昏迷不醒?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金色的光芒在周婉倩脸上跳跃,更衬得她的脸庞洁白如玉,他微微晃了晃,她也微微而动,一双藕臂竟像要消失似的转为透明…… 白痴!武卫明跳了起来,几乎要痛骂自己。鬼怎么可能在大太阳底下活动自如?她这个样子,分明是被阴气侵蚀所导致的! 抱着周婉倩奔进闲云阁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榻上,武卫明坐在她身边,握紧着她的手等待,可一盏茶,一炷香,一个时辰过去,她却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武卫明开始心慌,觉得攥在手中的柔荑仿佛轻烟般随时可能消散,他在顾不上什么矜持什么犹豫,手上用劲,急促喊道:“你快点给我醒过来!我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见没有?!快点醒过来……好,就算你当我是你老情人我也不计较了……喂!” 周婉倩眼皮微微动了动。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 长睫眨动,明眸微启,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 “钟……浩……” 武卫明脸色一寒,眼光一冷,“你给我闭嘴!” 居然还真又把他当做老情人! 第八章 周婉倩醒了。 当武卫明毫不掩饰痛心与焦急的容貌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已经濒临死亡的心刹那活了过来,以至于吼中哽咽,生离与死别之痛,她再也不愿尝试。 “好了,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无缘无故就倒在外面?你不知道鬼见不得日光吗,要不是我回来及时,你早就魂飞魄散了!”武卫明松口气的同时,疑问又上心间。 她泪眼婆娑,颤着唇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那夜武卫明负气而去,她看着他绝尘离去,将她的呼唤置若罔闻,那一刻,在她的心中,天地都已翻覆,自己仿佛被抛弃在瓦古的荒芜里。 她找到他了,找到钟浩了!可他不记得她、不认得她,他,早已忘记她! 他离开她,再一次舍弃了她! 恍惚中她摇摇晃晃地回到闲云阁,往常幽静宜人的园,看在她眼中却与幽冥并无二致,她依旧孤独,形影相对。 下意识的握紧手,手心中硬硬的,低头,那玉香圆赫然在目。当年她亲手赠与钟浩,作为定情信物,而今四百年后,又是他亲手掷还于她…… 四百年间,种种折磨,无数心痛,坚持的一股执念,在武卫明那陌生,愤怒,不屑的眼神里瞬间风化。 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胸,如果她是活人,想必也该是空空洞洞了,但是,明明只是一具冰冷的虚幻形体,为何还会感受到比当年还要痛苦的伤心绝望呢? 是一种希望自己从来就不曾存在的痛苦…… 如果上天真有怜悯之心,就让她彻底死去吧!不要做人,不要为鬼,只求灰飞烟灭。 当大雨倾盆而下时,她已倒于地,再无知觉。 “你以为我不要你了,所以自己寻死?”武卫明听完,心头惊怒。 那日他拂袖而去,到今日赶回沂园,中间足足隐了四天,这女鬼就一直在外头发呆,想着想着就想不开了?!算她命大福大,前三日一直是阴雨绵绵,今天才出了太阳,若是在阳光下晒足四日,她早就灰都不剩了! 心惊之余,却也窃喜,她竟为他那一甩手而自苦至此——武卫明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忽略了正积极方才惊慌失措的心情。 “钟……”周婉倩红了脸,在看到武卫明的脸色后把话吞了回去。看得出武卫明很重视她,就凭这个,她的心里又起了期盼。 “周婉倩,你给我记好了!”武卫明开始恼火,不过是对自己,“我是很喜欢你,但是,你绝对不要再把我想成那个钟浩!” 周婉倩迟疑一下,乖乖点头。他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武卫明就是钟浩,她认定就好。 她总算开窍了,武卫明吁了一口气,即使知道她只是勉强顺从,但是没关系,他武卫明是什么人,堂堂将军岂会连一个已经死得连骨头都没了的家伙也斗不过! 放下心来,武卫明这才想起来沂园的缘由,问道:“昨天这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你有没有被鬼物惊扰?”虽然明知问了也是白问,她正忙着寻死觅活,哪里会主意别的事情,可是他仍开口问。 周婉倩果然摇头,一脸茫然。鬼?这里不就只有她一个吗? 意料之中。他再问:“你在这里好些日子,,有没有见过别的鬼魅?”三百余年,怎么也会有几个路过的吧? 她仔细回想,“哦,有的……我出过园子几次,碰见过几个,其中还有个小姑娘,本想请她进来喝茶,她却怎么也进不来,可惜了。” 他翻个白眼,摇头叹气,“你真是福气大,要是遇到恶鬼,哪里还有命留着。”鬼界也同人间,互相征伐吞噬,以周婉倩那弱得可怜的法力,真碰见千年老鬼,怕是直接被一口吞下。 “不过现今这园子可没那么安全了。” 做他的侍卫,撞鬼可谓家常便饭,因此众人身上都带着辟邪之物,有的还会一、两招防身法术,寻常鬼物哪敢靠近,昨夜的恶鬼不但能侵入沂园结界,还能降侍卫重伤,功力之高已算近年少见。 她听完,脸色倏然一白,“我不要离开!”恶鬼她不怕,心心念念只怕武卫明赶她。 “谁要赶你了?”他瞪她一眼,“你一个人住在这后园太不安全,收拾一下,跟我住到前面去!” 周婉倩瞪大眼睛看他,一脸诧异。 武卫明有点恼火,“你都做鬼了,还讲什么礼法?”他怒视她,“跟我住一个屋檐下碍着你为钟浩守牌坊了?” “钟浩”现在就是武卫明心底的一根刺,时不时就跳出来扎上一下,虽不严重,却总是难以或略的刺痛。 “我……我不是要守牌坊。”她在他的气势下瑟缩了一下,“……我是鬼,恐怕不太好这么明白跟着……跟着你吧?” 他愣住,总算想起来,人鬼殊途,他不在乎,她却没办法这样子混迹人群。 不过武卫明毕竟是武卫明,很快反应过来,“法子总会有的……在我想出办法之前,你要自己小心一点,不要在傻到随便请鬼进来喝茶!” “嗯。”周婉倩答应得毫不迟疑。 他满意点头,心里暗暗思索,然而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出什么好法子。他惯于灭鬼,现在偏要反其道而行,当然为难。 正思忖间,肚子“咕噜”一声,他这才惊觉时光流逝之快。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你元气恢复不久,多多休息,不要在随便出去。” 周婉倩眉间染上轻悒,“你……要回府了吗?” “回什么府?”见她神色不对,武卫明一愣,随即恍然,“我不回京,就在这沂园住着。” 她吁一口气,脸上却不由一红。 武卫明走到小楼门口,正待步下阶梯,忍不住又回头,之见周婉倩倚着门扉看他,虽默默无言,目光何总却似藏了千言万语,令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柔声问:“你还有什么事情?放心,我就在这园子前头,不会走的。” 她轻轻吐出一声不可察觉的叹息,“你……说不是钟……浩?” 又是那根刺!武卫明本欲发火,却在看见眼前那张花一样秀丽、雪一般凄清的面容时,心一下子软了。“不是。” “那……你说……你喜欢我?” 脸一热,武卫明头晕,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以他二十三岁的年纪,羽林将军的权位,逢场作戏的经验自是有的,然而像今日这样冲口把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来,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说了便是说了,他平生断不妄语。“……是。” 周婉倩不再说什么,只是定定瞧着他,眼波流转,竟是悲喜交集。 他转头,举步,下楼,不知为什么,心中居然生气一股想落荒而逃的窝囊感觉。 乐原在京郊本就是游玩的圣地,每年春天踏青的人潮如织,即使出了恶鬼伤人事件,也没有阻挡住众人的游兴,甚至因为武卫明现居于沂园而让人想来一睹传说中武大将军驱邪灭鬼的威风。 武卫明当然懒得理会这些无聊事,但是为人为己他实在很想把那只恶鬼找出来一把捏死,偏偏那鬼在侵入沂园之后仿佛知道他的厉害,隐匿起来再也不出,即使他感应之力超乎寻常也难以追踪,毕竟他不是天眼通! 为今之计,只能在沂园设下厉害结界,聚天地阳气,凡敢来犯的鬼物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但沂园内还有一个周婉倩,此阵法若成,以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法力,恐怕头一个灰飞烟灭的就是她! 左右思量下,武卫明只得以沂园为界,以五行八卦结成“触魂”法阵,此阵目的旨在警戒,凡有妖兽鬼魇,一旦闯入此地,便如碰上一张挂满铃铛的大网,立即被他察知,而且除了闲云阁之外的地方,此阵会自动变化幻成迷阵将侵入者困住。 这是极高明的法阵,可惜它没有杀伤力,在高明用处也有限,譬如若是他不在园内,这阵法就算警示,他也未必来得及感到。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名周婉倩的女子。 煞费苦心设好结界,晚膳后,处理过几件公事,武卫明斜靠在胡床上,一时昏昏欲睡,脑子里朦胧闪过周婉倩的身影,白日冷静的面具褪下,意识深处压抑着的焦虑慢慢浮起——她是鬼,周婉倩是鬼啊…… 自他七岁时首次斩鬼于剑下起,他便明白,人鬼殊途,阴阳不容,鬼物集灾、病、凶、危、苦于一身,硬要在一块,时日久了必然阴邪侵蚀,纵有化解之道,也是逆天行事,万分凶险且未必奏效。 她在如何美丽、如何动人,现在都只是一只鬼而已。 天地阴阳,幽明运转,自由法则,人鬼之界断不可轻易混淆,无论有多少理由执着,多少不甘无奈,死去便是死去,要强留世间,只是徒增戾气、伤痛而已。 秉持着这个信念,武卫明斩鬼剑下,从无放纵任何鬼物,而周婉倩……不但放纵了,甚至还为她的安慰殚精竭虑,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喜欢上了她! 若有人问他,她有什么好,令他迷恋至此?他竟回答不上来。 也许爱情真的就是件没有道理可讲的事,但武卫明还真想剖开自己的脑袋看一看,弄清楚自己为何会喜欢周婉倩。 在种种疑虑,不安、忐忑之下,武卫明沉沉睡去…… 这是哪里? 一片茫然之下,武卫明无意识低头,却看见一双手。那手掌宽指长,紧握着一柄沾着鲜血的长剑。 这是自己的手……不,不对!这是他的手,这剑也不是斩鬼——啊!他恍然,这不是自己,也是自己,换句话说,就是他的意识不知怎么搞的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这人一身甲胄,手舞长剑,已陷入苦战之中。身旁只得二、三十名士兵,面前却又近百名挥舞着棍棒的流民要冲过来,而后方是一堆衣衫华贵慌乱不安的贵妇宫人,衣饰不类今日,甚有古风。被维护在中间的老妇凤冠黄裳,在她身旁—— 他屏住了呼吸,是周、婉、倩! 此时的周婉倩,乌发高挽,身穿湖绿外裳,月白宫裙。他只见过她素面白衣的模样,首次见到她典雅高贵的公主装束,一时目眩。 周婉倩神情不似其他妇人一般惊慌失措,一边挽扶着那老妇,一面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不!是注视着这具身体! 他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这躯体是钟浩!这个男人正是钟浩!这一幕是恩泽寺救驾。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意识回来到此时此地,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进入钟浩体内,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钟浩所体验的一切,甚至隐约感受到他的心情—— 职责所在不可轻忽,然而面对的不是帝国兵将而是同胞百姓,这样奋不顾身的自己,何尝不是助纣为虐? 武卫明不免也有些黯然,这样的心情他可以理解,武将的自尊本就不该表现在这种地方,不过,周婉倩呢?钟浩除了瞥过那一眼之外,似乎就再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知道那一支流矢射来。 惊呼在背后响起,钟浩下意识眼角扫去,周婉倩不知何时挡在太后身前,一支箭擦着她鬓角掠过,她面色苍白,却不见慌乱,护着太后想再往殿角躲避,正在这时,第二支流失闪电般射来,方位正对着她的胸口! 钟浩大惊,此时要拨开已经来不及了——我绝不能让她受伤! 第九章 这一刻,武卫明的心意居然神奇地与钟浩完全想通,清楚听到钟浩心中无声的呐喊。这一刻,无论是他还是钟浩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女子收到一点点伤害! 飞扑而去,箭头扎入血肉,刺痛感一直从他胸口传到四肢末梢…… 周婉倩直直盯着他,惊呼出声,神情竟比她自己险些中箭时还要慌乱,但是,她安全无恙,这就足够了。钟浩松了一大口气…… 武卫明惊醒。他全身冷汗,胸口痛,睁开眼,入目是雕刻床头,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他拿起床边几上的茶杯,将半杯冷茶一口喝掉,这才稍稍清醒过来。 真的只是梦吗?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似乎……似乎他就是钟浩,那个让周婉倩执着了四百年,让他如鲠在喉的男人一般。 不,不可能!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时刚刚看过这段记载,又牵扯到周婉倩,才会做这场梦……武卫明努力用理智说服自己,来回念了几遍不可能,感觉才好了一点。 转头,望见墙壁上挂着的长弓,突然又想到那一箭射来时中好多呃心情。 武卫明突然发觉,那正是现在的自己对周婉倩的心情。 无论她是人是鬼、无论自己能力是否可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段不容人伤害她一分一毫! 武卫明心潮起伏难平,闲云阁里的周婉倩,心情也不平静。 短短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竟远超过自离开醧忘台后的三百年,坐在这里细细思量,浑然不知自己是悲是喜。武卫明既是钟浩……他喜欢自己……呵,这算不算老天垂怜,让自己终于得偿所愿?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自己执着这四百年,不是为了一个答案与解释吗? 游荡两界寻觅数百年,如今终于找到了主角,她——为什么不问呢?问他为什么失约,问他为何将她忘掉? 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她,武卫明,不,钟浩,如此已不再记得一切,她要怎样再去追寻心心念念的答案? 就算她能问出结果,那么之后呢?她可以安心回归地府去喝下那碗孟婆汤了吗?她,真的甘心了吗? 冷汗涔涔,周婉倩再也不敢自己问下去。 黑暗笼罩这这片山野,腐败阴冷的气息游离在四周。它远远梭巡着乐原上灯火闪烁的方向,那时沂园。 沂园!它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处,一点红芒属闪,那里面,有它最渴望的猎物! 藏身认识百余年,吞噬生魂无数,现在它的神通法力,已经可以拿寻常修道者当滋补点心了,然而,无论如何修炼,它始终不能摆脱这身鬼壳重获真身,就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它发现了那个女鬼! 她法力虽然微弱得不值一提,但她却可以轻易进入沂园的结界,还能随意凝神为体,这可是非比寻常。 千万它拼着被结界所伤硬闯进沂园窥伺,结果教它发现了意外之喜——那女鬼身上竟藏有佛子灵气!它若能吞噬掉她,定能脱去这身恶心的鬼皮重归阳世,甚至结成内丹,超脱生死轮回! 前夜女鬼不知为何心神涣散,本事夺其灵气的最好时机,偏偏被一个讨厌的侍卫撞个正着,且那人身上居然还带着驱鬼符咒,伤上加伤,它只能狼狈逃出沂园,它回到隐匿之地不敢妄动,可它绝对不肯轻易放过这绝佳的宝贝! 当然,它万万不会想到,那里会有它的天敌——武卫明存在。 颐善堂,武卫明将所有人屏退,吩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许打扰,自己捧着那本《骠骑将军钟浩传》继续钻研。 他很想知道,不惜以身挡箭救下心上人的钟浩,究竟是怎么跨越重重阻碍,与周婉倩成就鸳盟的。 钟浩以军功入朝,得以参政却是在救驾之后。那时朝中派系林立、局势复杂,军中亦不能免。 甲申末,朝中爆出一桩大案,有官员为谋私利,竟盗取军械粮草私卖帝国!此案显然牵连极广,无论兵部、刑部、大理寺,竟无人敢接查此事,就在这时,钟浩居然站了出来,主动请命主审此案。 接下来的一年,对钟浩真可以用“血雨腥风”来形容,他遭遇三次刺杀、五次下毒、诽谤构陷更多不胜数,期间两次下狱,第二次刑求过甚,几乎快死亡,然而,此人竟越挫越勇,百折不挠,手段更是雷厉风行到令人瞠目。 结案之日,算来已有一百二十九颗人头落地,大小官员落马五十七名,流放、降职、罚俸者不计其数。 在那掉落的一百二十九颗人头里,有一颗,叫做倪文轩。 宁雅公主的准驸马,未成婚先成鬼,龙颜震怒之下,立即下旨撤除赐婚,旋即内廷令颁旨意,对骠骑将军钟浩驸马都尉、伯阳侯。 此时朝议纷纷,有留言说当时查案,数次得宁雅公主助力;他被诬下狱,这位公主更在太后、皇上面前直陈利害为他辩白。传闻言之鉴鉴,大有讥讽钟浩与公主早结私情,借后宫之力成事之意,入籍旨意一下,竟是坐实了这个传言。只是当事人丝毫不为所动,又事关朝廷脸面、公主名节,倒也没有谁敢公然议论…… 武卫明阖上书页,吁一口气。钟浩不惜以身犯难堵上身家性命接查大案,为公为私都可谓孤注一掷,偏偏他成功做到了。刚结案就获赐婚,诚如朝议,绝非巧合,这其中台上台下多少交易妥协,早已不得而知,然而在那浑浊世事肮脏政局之下,也许掩藏着两颗真心呢。 丢下书,武卫明很不是滋味。 钟浩的英雄气概,周婉倩的儿女情长,果然是一堆璧人,难怪她痴心至此。只是自己身为第三者就未免没立场了,若是再被周婉倩当成旧情人的替身,他不如一头撞死南墙算了! 胸口憋着一口闷气的武卫明站起身,信步踱出书房,在园子里乱逛。 沂园咱弟颇广,武卫明熟悉的不过是自己住处附近与竹林过去的闲云阁一带而已,如今信步往左翼而行,远近亭台池馆散落,穿过几重屋宇,越见偏僻,草木也繁盛得多,几棵大树遮掩间,露出一角红瓦百强,走到近处,他才看清,这里有一座小小的佛堂。 这佛堂虽年久失修,但当年显然是供妃子礼佛之处,陈设精美,所供的并非金刚力士,而是一尊面容恬静的观音,手持净瓶,柳枝滴露,府望众生,慈悲怜悯。 武卫明平生不爱拜神礼佛,虽然自己身怀异能,却从不信奉这些泥胎,今日却不知怎么心神微动,走了进来。 站在蒲园旁,他心中默祈,但愿菩萨慈悲,保周婉倩周全。 她如何以鬼魅之身在光天化日下陪在自己身边——想了一夜想不出良策的他终于也病急乱投医了。 睁开眼时,入目的便是观音大士足下的莲花宝座。 莲台……莲花……尤为化莲花而为肉身的神仙,名叫哪吒…… 莲花肉身! 灵光一闪,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阿弥陀佛,南海观世音菩萨果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周婉倩!周婉倩” 刚出了竹林,武卫明就很没形象地大叫起来,周婉倩也很配合,听他叫第一声就飘下了小楼,只是外面阳光正灼人,她只敢站在楼下的大厅,不敢出去,转眼间他已奔了进来,兴奋的样子让她吃了一惊。 “我有办法了!”武卫明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宣告,“你再也不用躲在这阴森的鬼地方,从今以后,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入在阳光下!” 她睁大的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身为鬼魅,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万万见不得阳光,即使法力高深能撑一时半刻,也不是长久之计。鬼魅本就虛无,除非是吞噬生魂化为基础,再加某种灵物护持,或可脱离鬼形。可如此一来出于杀孽过多,必遭天谴。 武卫明自然不可能用这类阴毒法子,就算想用,周婉倩也没这个本事! 他所想出的办法乃是借物为体,想要像哪吒般莲花化身当然办不到,不过周婉倩既然能凝神为体,又能轻易穿越沂国结界,可见元神非同一般,他便想到可用一物寄存她的元神,再将她的意识附着在另一物上,这样一来,行走阳世的并非她的元神,自然无妨,讲白了,就类似鬼上身。 听他说完,周婉倩再无知,多少也明白其中危险,顿时面现难色。 “可是……这样对你不好……” 他说得轻巧,然而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便就能神魂分离?她元神再非同一般,也不能轻易寄存别物上,除非是有强大的灵力加以护持,武卫明做这种事,耗费心神巨大不说,对他本人亦有反噬之险。 “不要紧。”他微微一笑,钟浩能为她做到的事,他难道会做不到? 周婉倩看见他的笑容,却是心中一惊。 当年,钟浩接下大案,即将身陷危机,她私下与他相会时,他脸上便带着这样的笑容,仿佛知其不可为,甚至不必为,却仍勇往直前,之后不过一个月,他便险遭刺杀。 “我不要!”周婉倩鲜少这样坚决,“我现在就很好!”若要以武卫明的安危为代价,她宁愿再做鬼四百年,也不要见什么阳光! “你不信我?”武卫明觉下脸,这女人竟敢拒绝他?! 她赶紧摇头,论脾气,武卫明绝对比钟浩大得多。 “那不就行了?”他自信满满,“你只要听我的就够了。” 周婉倩苦笑,她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男人,可她绝不要他为自己牺牲! 虽然性格婉约温和,可一旦打定主意,周婉倩却比任何人都固执,在她的坚持反对下,武卫明很快就明白,以口舌是绝不可能打动她的。 “你!”他的怒火终于烧上来了,“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面对羽林将军的威势,就算是大男人也要吓得腿打颤,周婉倩却只是摇头再摇头。 他冷笑,“这可是你逼我的。”反手一振,斩鬼微微出鞘,“与其让你被什么恶鬼吞掉,倒不如我自己下手!” 斩鬼与一般宝剑不同,锋利无敌之外,更是专灭阴鬼的法器,魂魄触之即如冰雪遇阳光,立刻消融散失,千年老鬼亦不能抵抗,何况周婉倩这等微末道行。 “你到底要不要?”武卫明最后一次发问,气势迫人,听来简直像是恶少逼婚。 神剑在前,她连话都说不出口,身子已经摇摇欲坠,然而,用尽全身的力气,她仍是摇头。 “哼!” 无限恼怒的一声轻哼,斩鬼弹上半空,直直下击! 周婉倩被那炽烈的光芒闪得紧闭双眼,奇怪的是,在这生死存灭的一瞬,心境居然是异常平静,四百年的煎熬等待即将化为虚无,她却不觉得可惜。 她终于明白,她已经找到了钟浩,尽管他不记得她,但是现在名为“武卫明”的这个男人,仍然说欢喜她、仍然愿意为她付出巨大代价,甚至逆天行事,这就足够了,无论这男人叫做武卫明还是钟浩,她所爱的男子本质上都一样的啊! 诚如武卫明所言,死于他手中,远胜于孤独寂寞地自生自灭,这一回,就算是神魂俱消,她也不要心爱之人为她再受损伤!前世的承诺与背弃,就此了结也好,只是……他们终究有缘无分。 斩鬼落下,却没有斩在周婉倩身上,而是回归剑鞘。 第十章 光芒顿消,她睁开眼睛,就看见武卫明那双无限沮丧、无限心痛,更无比坚决的眸子,她心头不禁巨震。“武卫明!”这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出他的名字,“你不要……”话未完,随即感觉身子一重,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整个人就像陷入蛛网的蝴蝶般动弹不得。 方才暴怒不已的武卫明此刻戾气全消,轻轻一叹,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他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脸,冰寒化作温柔,流入心底。“然而我的心思,你也要明白。”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你。” 周婉倩的泪,夺眶而出。 “所以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专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回手,食指微动,她双眼慢慢合上,神志也渐渐模糊只是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了这男子的最后一句低语—— “……恶鬼,大概只是个借口吧。”武卫明低叹,语气里有种因了悟而起的从容,“我只是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而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落入武卫明的掌心。 “法轮随转,神魂两分!” 一团银芒爆起,将周婉倩整个身形笼罩其中…… 转眼之间,以沂园为中心数里内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了,阴气四合,集中于乐原上空,沂园竹林一带,雾气弥漫,更是风雷之声大作。 园中的待卫、仆从面面相觑,即使跟随武卫明已久,这种异象也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惊胆颤、惴惴不安。 而在山林之内,它霍然惊起,远眺四方,它能够感受那里正在形成一个庞大的术场,一定有什么惊人的事在发生! 它脚下生风,以鬼魅特有的极速“飘移”到沂园之外,却发现自己只能望而兴叹,一道前所未见的强横结办将内外封闭得滴水不漏,它不能像上次一般拼着受伤闯进去——硬要进去,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它不由暗自忐忑,难道是那女鬼在作法?不!她绝没有这个能力……或是又来了什么棘手人物?糟糕!若是被别的同类捷足先登就不妙了 两个时辰之后,雾散去开,沂园上空恢复了晴空万里,然而竹林与闲云阁却几乎是面目全非。 竹林仿佛被巨风吹袭,齐齐地向外倒伏;闲云阁周围数丈之地被夷为平地,连一棵小草一只虫蚁也无,方才的巨大法力将被卷入的一切尽数化为粉尘!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以武卫明的能力,能将破坏力控制在数丈内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武卫明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踉跄,险此一跤摔倒。而最巨大的、最令人惊异变化却是他的一头长发,束发玉冠早已消失无踪,披散下来的,竟是一片银白,如耄耄之年的老者一般! 区区两个时辰,满头墨发尽雪,消耗之大,不言可知。 此时的武卫明,虽疲累欲死,脸上却扬起无限欣悦的笑容。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沂园的佛堂,便会惊奇地发现一株海棠上不合时令盛放着,绿叶如盖,花开如碗,经若施脂,灼灼迎人。微风拂来,枝叶花朵轻轻摇摆,竟严然如关阁美人,风流动人之处,难描难画。 这株海棠,此时已被武卫明以绝大法力,将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中。 功成大半,武卫明此时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可是还有最后一步此法才能功德圆满——借物塑形,化体转生。 左手结成法印,右手着一方白玉香圆,正是他自幼佩带,曾为钟浩与周婉倩定情信物的那一个。这玉香圆伴他多年,濡染灵气,用做媒 幻化术不须多费法力,所谓剪纸为马撒豆成兵,有点根基便可做到。 银光散开,片刻间,玉香圆消失不见,而俏生生在面前的,已是周婉倩。 重生!没错,这对她来说已可算脱胎换骨。 周婉倩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武卫明那一头白发,她惊呼一声,奔了过来,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暴露在烈日之下,伸手搀扶摇摇欲坠的武卫明,流下泪来。 “你……你……”眼前人虚弱的样子,一看就大大不妙,“你又是何苦……” 他轻笑,反握住她的手,感觉已不再是冰雪般的寒意,而是玉一般的湿润,“我看起来这么糟糕?也好……”他点点头,“从今以后,换你来照顾我好了。” 虽然是说笑,不过他这次全力施法,虽侥幸成功却也大耗元气,没有两、三年工夫休想完全恢复,那头白发更是无法再转黑,代价不可谓不大。 她含泪重重点头,别说是照顾,就是让她立刻舍命,也绝不会犹豫分毫! 对于沂园的所有人而言,永兴十年四月十七的这一天,是个永生难忘的大日子。 首先,沂园之上,风雷云雨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禁地之内更是电光纵横去,紧跟着,从竹林出来的候爷居然一头黑发尽数变白——虽然白发无损候爷的俊美,反倒平添了几分邪魅,但望之不免有些心惊。 再来,园里平空冒出一个女子,在候爷身边。一身白衣,素面无妆,却已是天下罕见的美人。 候爷说她姓周,自己却唤她小倩,笑言是新收的丫头,只是有长眼的谁看不出候爷当她是心肝宝贝,虽然来历神秘,却没一个人真敢当这姑娘是丫头。 最后,候爷下了一道古怪的命令,沂园东侧的偏僻小佛堂,从今时今日起,每时每刻都要有卫士轮值守卫,一草一木,但有损伤,军法论处! 自这边起,众人便开始习惯候爷身边多一位周姑娘。她被候爷安排在西厢,距他住的正房只几步之遥。说是丫头,却从不见她做丫头的事,最多为候爷烹茶倒酒,偶尔绣几针女红,再不然就是下厨指点着做几样点心,毕竟厨娘也不敢真让她动手。 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候爷身旁,读书赏画,逗鸟喂鱼,候爷兴起舞剑,她便弹琴作歌。沂园本就偏僻,远离俗尘,两人悠闲度日,颇有神仙装眷侣的味道。 曾有人大着胆私下去顺周姑娘她的来历,她只是微笑说自己遭逢离乱,路遇候爷,蒙他搭救。 众人不免猜测,她八成是哪个官宦人家的落难千金,与候爷相识后一见钟情,说来倒也是一桩荡气回肠的奇情。武府都是聪明人,自然早看出候爷与她的情分,碰见都是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周姑娘”,心里却是拿她当未来当家主母看了。 这一日 ,已是金乌渐落的黄昏时分,湖心亭里,武卫明懒洋洋地伏在石桌上,正想打个小盹,就听见不远处脚步渐行渐近,轻浅有致,不用看都知道是周婉倩,顽皮之心忽起,他索性继续装睡。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一只托盘落在桌上,熟悉的柔软嗓音响起,“卫明。” 他一动不动,她显然感到有些奇怪,微微提高声音,“卫明,起来,不要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武卫明继续装死,周婉倩觉得不对,伸手推他肩头,见他没有反应,她开始着急,用力再推他,“卫明!”这一推,他居然顺势滑了下去,软软倒在地上。 周婉倩大惊,“卫明?!” 她扑过去探他鼻息,呼吸平稳,再探脉象,搏动有力,但为何他会突然昏迷?难道是……难道是上次为她移魂终于遭到法力反噬?! “卫明、卫明!”她叫声中已隐含哭声,颤着嗓子叫道:“来人——” 一只手掌及时掩住她的口,从地上支起身的武卫明当然不能真让她把待卫招来刹风景。 周婉倩惊魂未定,却也立刻明白过来是武卫明在戏弄自己,想到方才的惊惶狼狈,不由一时羞恼,狠狠推开他,“你干脆一辈子不要起来算了!” 他嬉皮笑脸,再凑上来,“我若真一睡不起,你就不心疼?”一边说一边看她难得的生气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她脸色转白,这话正触及她心结——自从神魂分离之后,她一直担心武卫明身上会留下什么隐患,“你!”她语声发颤,“你这人为什么要拿自己开这种玩笑!” 见她脸色,武卫明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歉,“我说错了!小倩,你不要生气,我真的很好,不用担心……你再不信,我舞套剑给你看。” 拿他讨好的样子没辙,周婉倩只得白他一眼,指一指桌子的托盘,“谁要看你舞剑,把这个吃掉。” 又来了!武卫明抱头,再次深深后悔自己前些天说那什么“你来照顾我”的蠢话。自那日起,他的饮食起居全被周婉倩一一照管,美人情重当然很好,但有一样不好,周婉倩对他的那头白发深感忧虑,总担心会有什么隐患,既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在食补上下功夫,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药膳高汤照三餐加宵夜地端来。 她贵为公主,食不厌精,母又常年卧病,因而对此道极为通晓,武府大厨已将她奉为天人——可怜他却吃得快吐了。不过七、八天,周婉倩好说歹说连哄带骗至亲自下厨做些美味小点,他武大将军才肯勉强灌下。 果然,武卫明嫌恶地瞟了一眼那一小婉黑红参杂的粘稠东西,“这又是什么鬼玩意?” “茯令血糯粥。”周婉倩谆谆劲诱,“加了何首乌与黑芝麻,对气血亏损最有助益。” 武卫明假装听不到,转身去垂涎另外三个小碟子,金玉酥、芙蓉饼、佛手千层卷,顺手拈起一块金玉酥扔进嘴里,“小倩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看比起御厨也不差。” 周婉倩听到心上人的夸奖当然开心,但是她可不会就此忘了那碗药粥,“那你可以把这个喝掉了吧?” “不要!”武卫明沉着脸给她看,好想偷偷倒进鱼池啊! “一定要喝!”她板起脸,“你要是敢倒掉,以后我就不做任何点心。” “不用这样吧……”他苦笑,“我现在是功力大损,虛不受补啊……” “那至少这一次要喝掉。”周婉倩端起粥碗,送到他面前,“熬了很长时间呢,而且我还特别加了枫糖,不会难吃的。” 叹口气,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不忘恶狠狠地强调,“最后!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这话每天要听三四次,哪次是真的。 沂园里,这样的浓情蜜意,让简单的生活一下子有了不一样的温暖与光彩,对于寂寞四百年的周婉倩来说,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转眼间已过了近十日,两人的清闲日子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大早起来,武卫明便去练武,周婉倩独自在园中欣赏花木。端午渐近,园里石榴含苞,早开的已微吐红萼了。 她正思忖着再制些新鲜点心,武卫明已找到这来。 他看看四周,笑着说:“这石榴花不够好看,来,我和你去瞧那海棠” 周婉倩轻轻点头,自从神魂分离那日起,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一直不愿去看那株海棠,不过,武卫明要去,她自也不会违拗他。 两人漫步走去,穿廊过亭,绕树穿花,待望见墙角飞詹,观音堂已到。佛堂前后共有四名待卫值守,看到武卫明与周婉倩,赶忙行礼。 第十一章 两人进入佛堂,仰望观世音塑像,周婉倩拈香敬拜,此时,一对蝴蝶翩翩飞进,绕着两人起落舞动。周婉倩看得呆住,这蝴蝶寿命不长 自在地遨游天地,念及自己,羡慕之心顿起,转眼对着菩萨轻声祷告,“若有来世,但愿做一只蝴蝶——” “等等……”武卫明赶紧打断她,“你先不要乱发愿,我可不要做什么粉蝶青虫。” 周婉倩睨他一眼,“我做我的蝴蝶,你要做什么,我可管不着,或许做了只赖皮猴子也说不定。”昨天晚上他偷偷将药倒猫食盆,被她逮个正着。 “猴子也比蝴蝶好啊!”武卫明从善如流,也跟着点了一炷香敬上,“菩萨保估,来世我武卫明若是只公猴,便让小倩做只母猴吧,成双成对出入山林倒也逍遥快活……哎哟!”他被红着脸的周婉倩拧了一下。 “菩萨面前,你正经点成不成?” “这怎么是不正经。”他一脸正色,“总之,我若是公猴,你就是母猴;你若是渔婆,我就是渔翁;我是樵夫,你便便 做山妻;你是……哎哟哟,不要掐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才替你讲出来的啊!” 周婉倩赶紧拉他出去,再由着他信口胡说,怕菩萨真要恼了……虽然如此,她辛苦板起的面孔上,仍不自觉露出一丝甜蜜笑意。 穿过正殿,天井右侧,那一株海棠花赫然在目,此时已是初夏,早非花季,然而眼前的这株海棠,却是花开灼灼,艳色照人,美则美矣,却美得妖异——周婉倩的元神寄于其上,两者一体,荣损与共,只要元神无事,海棠自然繁盛,换言之,若海棠受损,她的元神自也难保。 武卫明便是顾虑此事,才特意安排待卫轮值,防人无心伤害,更暗地里在周轩布下七道术数结界,以防鬼魅邪物靠近。 武卫明的苦心布置周婉倩自然知道,但正因如此,这株海棠便是她身为鬼魅的明证! 这些日子以来,她出入行走饮食起居一如常人,仿佛是回到了四百年前仍是凡人的时候,然而内心却是深知,自己不过是暂时时留存阳世的孤魂野鬼罢了。 当初她久留阳世,只为寻找钟浩,却从来没有想过,钟浩或许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只知道一定要等到他,可是等到之后要如何?看着眼前武卫明的银发,她心中一阵揪痛,都是自己连累他!若非自己执迷不悟,也就不会害他如此,何况……她今后真的就这样跟武卫明在一起吗? 武卫明是人,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将军,焉能长伴鬼身,而她身为鬼物,滞留人间许久,执着不肯轮回转世,不知破了多少幽冥戒律,一旦被冥府发现,恐怕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吧? 世人总爱说来世,然而她却是连来世的资格也没有——蝴蝶、母猴、渔婆、山妻,不过是永不可能实现的幻梦而已,虽然美丽,虽然令人迷醉,却终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悲从中来,她微微闭上双眼,仿佛被那海棠的艳丽灼伤了一般。 这个时候,连周婉倩自己也没有发现,她苦苦追寻四百年的那个答案——钟浩为何失约,已不再横亘心头,取而代之的,是她与武卫明那不可预知的渺茫未来。 武卫明出身富贵,除了父母尊长,从来只有别人看他脸色的份,然而面对周婉倩,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眼见她本笑意盈盈,见了海棠后却面色凄侧,心念一转,但明白了两三分,不由得大感心疼,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周婉倩转头,看他怜惜的神色,心中一暖又一痛,低声说道“这一世,我不过是一株海棠罢了,如何能与他长相厮守望,自首偕老?” “海棠便海棠。”武卫明深深注视她的眸子,“那就做一株只为我开放的海棠好了,那我武卫明便只做这株海棠的护花人,一生一世,我只守着你,不离不弃”声音清朗,铿锵有力,有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周婉倩眼一闭,泪水滚落。 上一世,他也曾经这么说过,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誓言却散入风中;这一回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只是此时此刻的自己,却宁愿再次去相信,也许,一刻的满足,就值得拿一世的孤寂换取吧! “卫明……蒲柳之花,唯为君开……”言轻意重,绝无更改。 武卫明叹息一声,拥她入怀,以呵护比性命还贵重之物的心情,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风去云动,缘续情生。 再过没几日便要到端午,这是重要节气,各处的道观都已经开始做平安醮、唱戏献供,皇室贵族自不必说了。向为羽林将军、佑武侯的武卫明,往来应酬也不少,所在他在沂园的逍遥时光不能在继续下去了。 留下足够的侍卫守望着佛堂,武卫明带了周婉倩回京城的侯府。本来还有点担心他不原离开住了三百年的旧居,或是守礼异名害怕遭人议论,而不愿与他一同回来,却不料她毫无异议答应伴他回京,让他在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小小得意,她最舍不得嘛。 其实周婉倩二话不说应允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她确实舍不得武卫明,二是她对这段人鬼恋始终抱有一种终不长久的悲怆,所以越发珍惜跟武卫明相处的时光,别说是伴他回京,就算陪他上战场,她都绝无二话,至于什么名节声誉,根本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等回了武府,安顿下来,头一个忙起来的就是武卫明。他离开两个月,积下一大堆事要处理,府里没有主母,一切事宜都得他拿主意。 头一个的是周婉倩,她外无长物,子然一身,由着武卫明吩咐人去收拾屋子,自己闷坐了会,知道武卫明此外分身乏术,也不要人跟着,就自己在这候府里闲逛起来,这一逛,倒逛了兴致。 武府人丁稀少,寻常男子这年轻早该妻妾成群,他却是罕见的例外,一来是武卫明的父母去世得早,没给他定下亲事;二来他小时候有高僧算命,言他命格中煞气太重,若太早娶妻恐怕难白首——其实这是客气的说法,说白点,武卫明根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自然少有媒人上门,而父母亡故之后,他对婚姻之事更是冷淡,又常年领兵在外,因此偌大武府,只有他一个主人,自然任由他随心所欲布置。 武卫明毕竟是武将,又是在边塞杀伐征战的人,府邸摆设当然不同。没有什么精巧玩物,倒是边塞特有的羊角、驼铃、马刀、铜带之类比比皆是。周婉倩出身帝王家,珍宝古玩看得厌了,却对这些异域风情的事物大感好奇,只可惜不能请武卫明讲解一番。 武府花园不大,却有一个颇大的演武场,各类兵器一应俱全,一字排开。周婉倩东看西看,磨去了一个多时辰,正要回房去,刚走出演武场,就撞见一个年轻男子,对方华服玉完,容貌俊雅,看样子不是武府下人,倒像是哪家的公子。 周婉倩心里奇怪,武卫明才回来不倒半日就有客人上门了吗?而且这人举止从容,像是对武府极熟,没有仆役领路也能到此。 那男子见到她,轻“咦”了一声,片刻间已不着痕迹打量了她一番。这样的病人让他惊艳,立刻想起这几日呼到的一个天大传闻。小卫处理事务,他在厅里等得不耐烦,自己出来闲逛,没想到正巧遇上传说中的主角。 “周姑娘是吗?”他未语先笑,深施一礼,“在下颜子卿,武侯世交,今日得遇姑娘,实在有幸。” “啊!”好曾听武卫明说过这个人,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颜大人,小女子失礼了。” 果然是。颜子卿兴趣大起,正要进一步探问,背后却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小颜。” 专门在关键时候出现,切!颜子卿缩缩脖子,不情愿地转身,“你不是忙得没空招待小弟吗?咦,你的头发——” 武卫明瞪他一眼,不理他的大惊小怪,对着周婉倩说:“小倩,你先回去休息,明儿个我再带你出去玩。” 周婉倩点点头,对颜子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武卫明送她到内宅角门,有些歉意,“今日事多,又要招待颜大少,你一个人,很没意思吧?” 她笑着摇头,“不会啊,你家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呢,待你闲下来了,慢慢讲给我听可好?” 他回以一笑,“但有所命,无不应承!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武卫明板起脸,眼神威胁,“今后不许随便对别的男人笑!” 口气之酸,山西陈醋亦难忘项背。 武府小花厅里,两人对坐饮酒,气氛轻松随意。 “小卫。”颜子卿晃晃手上的酒杯,“你这一头白发,没有吓到人吗?鹤发童颜,小心被人当妖怪啊!”他说话状似玩笑,却隐含关心忧虑。 刚刚追问,武卫明只轻描淡写以作法耗力过甚敷衍,可颜子卿的精明自然看出他这话不实,但好友既然不肯说,他也不再多问,只是事出突然又有蹊跷,心里不免为武卫明担心。 “去!”武卫明皱眉,“什么妖怪!你难道不觉得本将军更有英雄气概,更加潇洒倜傥了吗?” 颜子卿冷笑,“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语气一正,“小卫,那位周姑娘,不会就是你白发的原由吧!” 武卫明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姑娘的天香国色,小弟平生仅见。”颜子卿轻轻转着酒杯,“英雄爱美人,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如此人物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算小弟不问,人多口杂,总有几个好奇的,你要怎么解释。” 颜子卿何许人也,眼光之锐利,自然看得出周婉倩气质风范非寻常女子,武卫明若只是玩玩无妨,但若要给她名分,至少要有个说得过去的来历吧。 “来历嘛——”武卫明沉吟,“先母世交之后,家境凋零,托庇于我武府——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颜子卿放下杯子,“准备得还满周全嘛。”搪塞一时是可以。“那么事实又是如何呢?”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啊!”武卫明微微苦笑,关于周婉倩的来历,故事比事实要好接受得多。 颜子卿轻嗤。这女子的来历,居然令武卫明自己都难以启齿,那么事实无疑离他推测又近了一步。“小卫,”他突然说,“燕朝皇室,好像便是姓‘周’吧?” 武卫明的苦笑顿时凝在嘴角,即使再定力过人,面色也不由得一变。没道理!这种事颜子卿不可能查得出来的! 见到他的反应,颜子卿更加肯定了目的的怀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真是这样? “武卫明,”他鲜少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话,“虽然燕朝早灭,如今大熙四海平静,但是你身为侯爵,又执掌皇室亲军,处在这种人人注意的位置,若被御史上奏你收留前朝遗脉,意图谋反,这麻烦可就大了!” 武卫明一口酒喷了出来,“你说是遗什么……遗脉?” “难道不是?”见到对方的反应,颜子卿有些糊涂起来,“你这段日子忽然闭门读书,又找翰林院编修给你查什么骠骑将军,然后两个月躲在沂园不出来,接着身边莫名多出一位周姑娘——她难道不是当然燕朝的皇族后裔?”那骠骑将军不是准驸马吗?十有八九,这女子应是那一支后裔,侥幸逃过战乱,流落民间,传承至今。 第十二章 武卫明大笑,终于放下心来,果真关心则乱,颜大少哪里会猜到周婉倩是鬼非人呢!不过好友的猜测到是非常接近真实。 “小颜,你多心了。”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为满腹疑虑的好友解释,“周氏皇朝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与我朝又隔了两代,这罪名无论如何也难罗织不起来。” “是吗?”颜子卿冷哼一声,放下一半的心,“别人未必,你却难说。好,就算她不是,那也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她父母是谁?籍贯哪里?亲族何在?” 武卫明哑口,这一时他还真想不出要如何编造。 “你呀,当心一点!”颜子卿嗤笑,“朝中可不比军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这周姑娘如此醒目,藏在沂园倒还罢了,在这京城里,除非不出门不见人,否则没个来历,迟早要出事!” 武卫明虽是沙场名将,但若论起朝政人心,他拍马不及颜子卿。听了这番教训,唯有点头。自己的确是太大意了,只心心念念要周婉倩长伴左右,却没有考虑到除了两情相悦之外还有个词叫人言可畏。 “哦!”他立刻把握机会虚心求教,“我和户部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户籍文书要怎么弄?” “你这将军是做假的吗?”颜子卿想都不用想,随口道出方法,“西北边塞是你的地盘,从战场归来,带上个使女随从,难道还有人敢查你不成?” “明白!”武卫明一点就透,“来人,去把地窖里那七十年的平庐酒拿来!” 颜子卿满意地点头。那酒垂涎好久了,今天总算得偿所愿。不过,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武卫明如此倾心于她,但愿日后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佑武侯,俪妃的外甥,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少年英雄,这样的武卫明实在是权贵们心中最满意的快婿人选,虽然他身怀异能、又有天煞孤星传闻,多少令人有些忌讳,不过却也不影响他们关注他的婚事。 武卫明不是禁欲的道学君子,却对男女情事极不热中,最多也只是逢场作戏,所以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位绝色美人,分外让人遐想,自有好事者去多方打听,几日之内,人人都听说这姓周女子乃是边关一个小吏之女,其父与武家有往来,今年正好武卫明在边城作战,便托孤于他。 这流言言之凿凿,听的人大多深信不疑,英雄病人本是人人爱听的故事,这故事放在武卫明身上倒也恰当。 可是这个流言并非不被怀疑,至少它不信,它确信的是,周婉倩和自己一样,都是鬼魅。 那天沂园出现强大的法术结界时它便感到不妙,最诡异的是,自那日起,它便再也感觉不到那女鬼的存在。 因此它潜伏在沂园之外,暗暗观察,它已经知道那里是武卫明的地盘,那个男人不但法力高强,而且是鬼魅天生的克星,难道是他把那女的灭掉了? 可那天的情形分明不是这么简单,直到尾随两人回到京城,亲眼见到出现在人前的周婉倩,它终于确定,那女鬼如今是神魂分离赋形为体——这种事简直前所未见!一定与武卫明脱不了关系! 如此一来,要吞噬他的元神就要大费周章了,但是寻见了几百年的大补就在眼前,它怎舍得这么放弃,考虑再三,它还是决定暗中窥视在侧,总有一日能让它找到机会! 端午佳节这日 ,武卫明一大早就进了宫。他双亲亡故得早,只有一位姨母,乃当今皇帝的俪妃。他自幼便常行走宫中,请安问礼一点儿也疏忽不得。 怡和宫春日客的内园,松柏繁茂,小而精巧的凉亭内,柳俪妃跟内侍宫女,对着武卫明叹一口气,“明儿,你这一头白发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你现在这样子,让我这个做姨母的如何向九泉下的姐姐、妹夫交代?” “姨母,我真的没什么大碍。”好不容易劝姨母不宣太医来诊治,武卫明觉得比在西北打一场硬仗还累,“外甥一向福大命大,您早就知道的。” 柳俪妃哼了一声,“什么福大命大?今年年初不是才受了伤,还有现在这头发……至今连个妻室也没娶,教我怎么放得下心!” 武卫明识相地闭上嘴。 柳俪妃端起茶杯润了润喉,接着说:“明儿,我近日听说你从边关带回了一位姑娘,整日与你同进同出,可有此事?” 什么人吃饱饭没事干,在姨母面前多嚼舌根?!武卫明暗自嘀咕,表面上却是一脸正色,“是有此事,不过——” “什么不过!”柳俪妃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若是喜欢,就索性正经娶了,若是游戏,早些收手,别耽误了人家……这种事我本不该多管,不过你父母去得早,我这个做姨母的不得不替你操心。” “是,姨母教训得是。”武卫明苦着脸,他难道不想娶吗?! “下次进宫,把人带来让我瞧瞧,看是什么样的美人,连你都被迷住了。”柳俪妃谈谈说。此类情事,明儿向来不是极力撇清就是不屑一顾,头一次见他乖乖听教训,看来传闻不假,明儿是真动了心,既然如此,她当然要见识一下,看那姑娘配不配得上外甥。 武卫明无奈点头。柳俪妃满意地一笑,话题转向今天找他入宫的主要目的。 她的手帕交康王妃家宅不安,最受宠爱的幼女贤芳郡主近几月似乎是中了什么魔魅,神智不清,所以想求武卫明出面去诊视。 又是捉鬼?武卫明没精打采,他一个堂堂将军,尽被请去做些道士法师的勾当,真正无聊! 可是姨母的话不能不听,他无奈答应,告辞要去探视贤芳郡主。 出了宫,武卫明便携斩鬼去了康王府。一看之下,贤芳郡主果然是阴魂附体,他功力虽减,对付这等小角色倒也不难,唯一麻烦的是,那阴魂眼看完蛋,虽然发狂了,大肆伤害这具身子,撞墙跳楼都不要紧,宽衣解带纠缠才麻烦! 所以说他讨厌去捉鬼,这些鬼物一点品德都没有! 斩鬼剑出阴灵消散后,上至康王、王妃,下至随从侍女,人人目瞪口呆看着床上衣襟大敞、玉体半露的贤芳郡主。 武卫明收剑,客气两句便告辞,对他来说,这件差使实在是有点杀鸡用牛刀,当然事后如何他此时绝对料想不到…… 回到府里,周婉倩早备好了粽子鲜果等着他。武卫明有些歉疚,他说过要带她四处去游玩京城名胜的,可这些日子为了她的身分,不敢出门,实在是委屈她。 “小倩,等你的户籍文书都办好,我与你出京去游玩如何?你想去哪里?” 周婉倩望着他仅够的面庞,盈盈浅笑,“你说哪里就去哪里。不过我小时候曾听母妃说,她进宫之前在京城西郊一处叫碧云的地方住过,那里竹林如海,又有多处温泉,恰似人间仙境。我一心想往,可惜宫里规矩最多,哪里能随便出去。”她神色忽然有些黯然,“至死我也未曾去过。” 武卫明捂住她的嘴,“明明是开心事,说什么死啊死的,当然我罚你!” 他俯下身来,这么近地看着那雪肤红唇,一时再也忍不住,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热烈地吻了下去,心中无上满足。 不知不觉中,这份爱恋已刻骨铭心,即使他明白所拥抱的这具身体是那样契合、真实的,真实到仿佛自己并不是一株娇异的海棠、不是一块冰冷的死玉,而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同样的至爱、同样的拥抱,她的心境却不同于四百年前。那时她是公主之尊,虽与钟浩倾心相爱,却因为礼法森严而只能对月流泪,两地相思,即使难得的私下相会,也多半因羞涩而退却,直到漫长的时光将一切美好希望都以寂寞绝望取代,在她的固执改变命运的同时,命运也改变了她。 四百年前,她是绝不敢想这样大胆放纵的,而如今,钟浩已是武卫明,她也不再执着于苦苦寻求答案,平凡的相守,长久的相伴,才是她所期待的。既然未来是如此虚无,不,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未来,那么,为什么不尽情抓住这短暂的幸福呢? 武府这一方小小天地,一时间缠绵悱恻浓情蜜意,仿佛两人以外的世界已消失不见。 但,世界却没有忘记他们,至少康王府没有忘。 第三天一早,康王爷康王妃便亲自带着贤芳郡主登门道谢,各色礼物送了一车不说,两位老人家看武卫明的眼光更是诡异,让他莫名觉得背脊发寒。 贤芳郡主此时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再也看不出那日疯狂狰狞的样子。察觉到武卫明的目光,她立刻玉颊生晕,垂目端坐。武卫明不由得叹息,人鬼之分,果真是天壤之别。不过小倩就不一样了,做鬼漂亮,做人更可爱! 客套半日 ,康王府众人总算告辞,武卫明立刻吩咐若人有来访一概不见,这两日没什么时间陪小倩,她不抱怨,他可受不了相思苦! 别人可以不见,俪妃的旨意却是回拒不了,次日,宫中传旨,命武卫明带携周婉倩前去觐见。武卫明忍不住腹诽,姨母也未免太过心急,却无可奈何地领了周婉倩赶去怡和宫。 一见周婉倩,柳俪妃心里就不由叹了一声,这样的美貌,明儿若不为她着迷才奇怪。只是,红颜自苦薄命,这孩子没个好出身,终究修不成正果啊! 请过安见过礼,柳俪妃一声平身,赐座赏茶。她不理武卫明,却只拉着周婉倩问东问西,不外问些“多大了”、“哪里人”、“来京里可习惯”、“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之类的家常琐碎,周婉倩乖乖答了,皇室威仪本是她见惯的,只不过因为面对的是武卫明的长辈,不免有几分紧张,武卫明只在一旁含笑听着。 “这周丫头,本宫实在是喜欢,”柳俪妃这一圈问下来,再含笑打量了两人的神情,心里已是明白,面上却佣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不如就留在这里陪陪本宫,多住些日子。” 世交之女、临死托孤什么的,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她。这周婉倩定是出身微贱,所以明儿才要编出这套说辞。不过这女孩看上去倒也聪明伶俐,只要不做非分之想,她便作主成全了,也是一桩美事。 这……周婉倩闻言望向武卫明,神色为难,她哪里也不想去,只希望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旁。 “咳。”武卫明自然明白,替她回答,“姨母,小倩初来京城不久,胆子又小,宫里规矩严,怕会吓着她,还是随我回去的好。” 俪妃皱眉,先温言命人领周婉倩在怡和宫逛逛,单独留下武卫明说话。 “你这么护着她,难道是怕我会欺负你的心上人不成?”一干闲人都打发出去之后,柳俪妃瞅着外甥,板起脸来问。 “当然不是!”武卫明苦笑,凑过去撒娇,“只是外甥舍不得她嘛。” 柳俪妃噗哧一笑,“你摆这张脸给谁看?你那点心思,姨母会不清楚?这么护着她,可见是真动了心了,也罢,好事成双,我便多做一回月老,收她做个义女,你立她为二房,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了。” 对于柳俪妃而言,这是难能可贵的“成全”,一介民女,能让贵妃收为义女可是天大的恩宠,若非为了外甥,她岂会如此热心。 “啊?”武卫明大出意料,姨母好意他明白,可是暂不论周婉倩鬼魅之身的不便,这二房的地位他就不能接受。 第十三章 柳俪妃却把他的惊讶当成了惊喜,自顾自的说下去,“不过,正庶毕竟有别,你宠爱她倒罢了,可也绝不能委屈了贤芳郡主。” “郡主?”武卫明这下是真正的目瞪口呆,“这跟郡主有什么关系?” “怎么?”柳俪妃的脸色一沉,“你要始乱终弃不成!” “始、始乱终弃?”武卫明几乎跳起来,“连带驱鬼那日,我与她不过见了两次面,都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能怎么乱?!姨母,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怎么是误会!”柳俪妃一口反驳,“康王妃可不会拿自己女儿的名声开玩笑,你替郡主驱鬼时,难道没有脱了人家的衣裳、看了人家的身子?” 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休息,只觉一腔冤气冲上脑门。 “是鬼,是鬼啊!”他咬牙,“我根本就没动过她一根寒毛,衣服敢是她自己脱的,我不过是倒楣地看见了而已……若这样就得娶她,那当日府里看见的人又不只我一个,她要嫁几个丈夫?!” “这样……”柳俪妃顿时陷入左右为难之地,外甥的话她自然相信,但是就算不是他动手,他毕竟也看到了那个郡主的千金之躯,这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小事。郡主的脸面,皇室的体面,都得小心顾及,一个不好, 是会闹出乱子的! “这可麻烦了,我与康王妃是手帕交,贤芳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现在教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办?” 柳俪妃看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思,叹口气,“如今骑虎难下,只怕是你不愿意也不成,郡主的名节能否保住都在你身上,康王妃已私下请我出面为你们作主。” 武卫明这次真的跳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叹着,“姨母,这根本是赖啊!难道我救人还救出错了不成……反正我绝不答应!” 柳俪妃私心里对他们倒很赞同,康王是皇上的同胞兄弟,一向很受爱护重用,能与康王结成姻亲,对明儿将来的前途,甚至自己在宫中的地位都大有好处。当然她也清楚自己这个外甥的脾气,一向心高气傲、不肯任人摆布,也难怪他听了会恼,看来只能慢慢跟他磨,硬来只怕反倒坏事。 何况明儿对那个周婉倩是罕见的动力真心,一时半刻要他移情,绝对不成,自己也不必枉做恶人。 想到这里,柳丽妃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罢了,你既不愿意,姨母也不逼你,只是日后之事却难说了,你自己凡是谨慎些,再闹出什么不守规矩的事儿来,看你怎么收拾!” 武卫明乖乖点头受教,姨母的意思他明白——事关郡主名节,知情者都是王府家人,若有姨母委婉解释,王府里再压住此事,只要没传出去,皇家颜面无损,事情便有转圜余地。 松口气,向姨母告辞,他带了周婉倩快快出宫回府。 这一次宫中之行,武卫明心有余悸,当真吓出一身冷汗。 武卫明没有没有跟周婉倩说明此次入宫的主要原由,他们的感情放入佳境,他可不愿为这等无聊的事再起波澜。周婉倩则是根本没想过要去问他,对她来说,武卫明就是一切,别的都不重要。 两日后,康王妃入宫,柳丽妃留她用饭,出宫去时,王妃面色不豫,回府便吩咐下来,驱鬼当日在郡主房中之人,所闻所见一字不准泄露出去,否则定是乱棍打死! 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到还有一个它。 为了圆满重塑肉身返阳世的夙愿,它一路跟着武卫明和周婉倩,隐匿在侧,窥伺已久,武卫明去王府捉鬼的事它知道,康王妃下封口令的事它也知道——与武卫明有关的一切都被它严密监视着。 本来它一直想着如何把武卫明除掉,可是这件事一出,倒让它想出了另一个计划。 当天傍晚,康王府内宅的一个女官突然失踪了,同时不见得还有王妃的一包贵重首饰,王府没有报官,只是派了一堆侍卫四处寻找,然而隔日起,京城便开始传出一条流言,说是康王府闹鬼,俯身于郡主身上,武卫明侯爷自告奋勇前去追鬼,一男一女,独处香闺……侯爷出来时郡主衣衫不整云云…… 康王闻之大怒,命京城巡捕司严查是谁造的谣言,熟料十日后巡捕司在护城河里老气了王府失踪的女官尸首,如此一来,竟是坐实了流言的真实性,这一下街头巷尾、朝堂殿宇,口舌流转间已演绎出不下十数个版本,从男盗女娼到才子佳人的香艳情节,包罗万象,其绘声绘影的细节就是戏台上也演不出来。 事态变化如此之快,康王府与佑武侯府同时陷入了窘境。 武侯府,书房。 金玉案,铁棋坪,只是对弈的双方都有些心不在焉。 “蹊跷得紧呢。”颜子卿拈着一枚棋子在指尖翻转,“那女官死的不明不白,若说是王府灭口虽说得过去,只是怎么样也不可能拿郡主的名节来逼婚,这不是舍本逐末吗?可要说有人搞鬼,又是谁有这么大的魄力同时和你们两家为难?还是你结了什么大对头,小弟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武卫明不负责任的撇清,“就算有仇,也肯定是王府那边的麻烦!”以常理论,他时常带兵在外,回京也只是负责皇城警卫,鲜少参与朝堂政争,和人结梁子的可能性的确比王府小得多——不过这一次却是武卫明想象不到的特例。 “你真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颜子卿瞟他一眼,“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说王府,就是皇上也没法子压下去,你若硬是不肯娶郡主,她恐怕就只能去跳河了!咦周姑娘,你说是不是?” 武卫明猛然全身绷紧,转过头去,半开的门外,周婉倩悄然而立,手上还端着一个八宝掐丝螺细盘。 一时之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 周婉倩脸上初时有些迷惑,明白过来后脸色发白,仿佛褪了色的花。 “小倩!”武卫明霍然起身,急切间差点掀翻了棋盘,还好颜子卿及时一手按住。 周婉倩嘴唇微动,终究没说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仓皇的转身离开。 “小倩!”武卫明再叫一声,拔腿便要去追。 这时却有个侍卫出现在门前,匆忙行礼禀报,“主子,丽妃娘娘急召您入宫,陈公公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武卫明真想一把掐死这个属下,“知道了!”他咬牙切齿。 最终武卫明还是坚持先向周婉倩澄清整件事才忐忑地去了宫里,是有轻重缓急,不让她误会当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到底怎样看待这件事,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武卫明前脚进宫,周婉倩后脚出府。 虽然名义上是丫头,武卫明倒也从未限制她的自由,当然若出游都是两人相携,她孤身一人出府还真是第一次。可她的前后左右,明里暗里至少有七、八个侍卫跟着,事关侯爷心头珍宝,没人敢小心。 与往日的甜蜜相比,此时走在路上的周婉倩,心情可以用苍凉来形容。 关于贤芳郡主的事,武卫明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以他磊落直爽的性子,不屑于虚言矫饰,所以虽然对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好气氛而感到恼怒,却并未担心周婉倩会对他有所误会。 周婉倩也的确没有误会,她绝不会误解武卫明对她的专情,然而,武卫明表明的是他此情不渝,可她所看到的,却是这段感情乃世俗难容。 不论前生他们是如何的相爱,这一世,武卫明毕竟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理应有更好的对象匹配,或许那位郡主便是个好对象,若没有她,那郡主与武卫明未尝不能结成神仙眷侣……而自己,海棠托魂、碧玉借形,并非人身又怎能谈到婚配! 如果没有她,武卫明应该会更幸福的生活,郡主可以长伴他左右,她的家世可以帮助他平步青云,她可以为他延续香火,可以与他携手老去。 然而,如果她周婉倩失去了武卫明—— 思至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去,街道仍然喧闹,人群依然熙来攘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孤独如海浪般瞬间沁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如果没有了他,她一不要待在这空旷寂寥的世间了…… ************ 怡和宫偌大的厅堂里只坐着两个人——柳丽妃和武卫明。相对于往日的亲昵融洽,此刻,两人间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被冰冻一般。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已经没别的办法。贤芳郡主美貌贤淑,配你也不算委屈。”柳丽妃顿了顿,沉声道:“明儿,你若是怕留言毁及清誉,我自会去请求圣上亲自赐婚,这样一来,你们是名正言顺,谁也不敢再乱嚼舌根。” “我不娶她。”武卫明也没有了同姨母打哈哈的兴致,“美不美、贤不贤,那是她家的事,我说过,我不娶她。”他语调冰冷,毫无妥协的意思。 柳丽妃不为所动,严厉地盯着外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贤芳郡主的名节,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明儿,贤芳已算得上京城一等一的美人儿,又素有才名,我看那孩子对你颇有心意,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品美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摇头,“姨母,郡主是好是坏,与外甥都没关系,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武卫明!”她直呼他的名字,显然已动了怒,“你如此固执,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周婉倩?” 武卫明望着姨母愠怒的眸光,缓缓点头。他深知自己的回答代表了什么,但是,面对唯一的亲人,他丝毫不想骗她。 柳丽妃倒吸一口凉气,“你!”她神情紧绷,“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武卫明不语,她继续斥责,“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你是武家一脉单传,又蒙圣上青睐,正是一展鸿图的时候,怎能因为一介女流如此轻重不分,是非难辨,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你泉下的双亲!?”语气越见严厉。 武卫明淡淡道:“明儿虽不才,但蒙圣上眷爱,此生必当竭尽忠诚以报圣恩,只是这婚姻之事,与建功立业没什么关系吧?武家以军功近身,想来堂堂正正,明儿自问没有丢了武家的脸。” 靠裙带关系去升官,他武卫明不屑! 柳丽妃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孩子……已经在官场七、八年,位高封侯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权贵之家,谁的婚姻不是政治的一部分,哪里容得他这般任性!武家军功再卓著,若非有她在宫中帮忙,他武卫明又何来今日的无限风光? 其实,这些官场规则豪门规矩,武卫明并非不明白,对他来说,他从来不曾在婚姻、爱情上寄托不切实际的美丽梦想,原本再过个几年,说不定他也会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完整这场人生的大事。 过去,在他的前途规划里,并没有周婉倩这个变数。 可是,天不从人愿,就在他没有预料的时候,他遇见了周婉倩。 遇见,并且爱上。 对武卫明来说,他已经拥有了这个名为“爱情”的东西,那么,就断不能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玷污它!留言不行,权势也不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武卫明竟然是一个痴情种。 第十四章 柳丽妃却没有被外甥的痴情感动,在她看来,除了武卫明被周婉倩迷昏了头外,没有别的解释。按捺住怒气,她冷哼一声,“你看不上贤芳郡主也罢了,但我问你,那周婉倩是什么人?来历不明、身份低贱,你迷恋上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玷污了武家的门楣!” 身份低贱?武卫明觉得好笑,但这是没法子向姨母解释的,难道能告诉她,周婉倩是前朝的公主,是个女鬼吗? “没话说了?”见他不语,柳丽妃冷笑一声,“你以为编出那套边疆小吏临终托孤的鬼话能骗过谁?就算是真的,我大熙利智早已言明,立正室皆须请旨圣上礼部注册,你以为是你想娶就娶想嫁就嫁的吗?” 武卫明简直要苦笑了,姨母所言固然没有错,可是周婉倩此时的状况,别说嫁娶,就连长伴左右,都是逆天而行了。 “年轻人难免气盛,明儿,你若真喜欢周姑娘,就更不该如此任性,让她背负令你罔顾礼制的恶名。”柳丽妃放柔语气,“再说贤芳郡主出身高贵,为人大方,必不会为难周姑娘,就让她们姐妹相称,娥皇女英,又有什么不好?” 以常理而论,柳丽妃此言已是少见的宽容大度了,对这个外甥,她总是偏疼的。 可惜的是,武卫明即使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绝对做不到。 “姨母,”他毫不回避地直视柳丽妃,目光清亮,“我只是喜欢小倩一人,这辈子我只会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明媒正娶,那么,此生也不会有什么佑武侯夫人。” 柳丽妃手一颤,那盏成窑五彩小茶盅“啪”的落地,摔得粉碎。 佑武侯府此时一片混乱,刚回到家就听说周婉倩出府到现在还未回来,武卫明又急又气,忍不住大发雷霆。他即便战事失利也从未如此暴烈,下人们被吓得几乎要全冲出府去寻人,同时心头闪过四个字——红颜祸水! 其实武卫明本不必这般紧张,周婉倩此时的身躯本是他用玉香圆幻化而成,只要他掐指一算,默念符咒,自然可以招她回来,然而所谓关心则乱,武卫明就是如此。 真正令他不能释怀的并非周婉倩出府未归,而是柳丽妃最后那番话——一个寻常女子,真值得你这样自毁前程?她喜欢你,无非因为你有侯爵之尊,你若为了她变成老百姓一文不名,她还会这般倾心于你吗?你这般坚持,实在愚不可及! 周婉倩的心意不会因为他是侯爵或布衣而改变,武卫明非常确定,可一深思,周婉倩倾心于他,却是因为把他当成前世情人,那个叫钟浩的男子。 未曾得到时,人们总是勇敢无畏到可以将很多东西忽略,可是一旦得到,要为这份感情付出牺牲时,对于所守护的东西就难免会要求完美甚至极为挑剔,就如武卫明。当他真正有了愿意为周婉倩舍弃一切的觉悟之时,就绝不能容忍她之时透过他看到另一个灵魂。 激怒他,令他焦躁万分的,并不是柳丽妃的警告,而是他内心深处,始终未能释然的那个死结。 “周姑娘!” “你总算回来了!” 从距离佑武侯府十几步开始,就不断有武家的下人向她打招呼,其热烈的程度令她十分不习惯,不过周婉倩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个,方才茫然在街头乱走,满心想的都是,若武卫明逼不得已娶妻,她要怎么办? 离开?去哪里?回沂园势必不可能。天下之大,她一缕幽魂,竟是再没有可以安身之处……或者说,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武卫明与被人双宿双飞,她宁可魂归地府,再也不愿留存世间。 “小倩!” 早有机灵点的跑进去给武卫明报信,冲到们哭的他与她在中庭撞见,一起停住脚步,眼神交会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见她无恙归来,武卫明积压已久的急躁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你到哪里去了?”他脸色不善,几乎是恶狠狠地问。 “我……”周婉倩怔了怔,“出去走了走。” “走到现在才回来,你不知道会让人担心吗?”向来对她温言软语的武卫明这话是用吼的。 而心情复杂混乱的周婉倩被他逼得一股无名怒火之上心头,不假思索喊回去,“我是阁下的囚犯吗。武侯爷!”四百年来温柔第一次化为刚烈,“我要去哪里,为什么一定要向你交代!” “囚犯?你就这样看待自己的?”武卫明的脸色寒如玄冰,“那我武卫明就是牢头了?” 本来恨不得尽早见到武卫明以抚平心中不安的周婉倩,怎么也没料到迎接她的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蛮横,这是不是……他是不是为了掩饰即将负心的事实而色厉内荏? 鼻中一酸,眼泪涌上眼眶,她扭头便要回自己房间,再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当场哭出来。 武卫明却抓住她,她一偏头,与他炽烈的眼神对上。 “周婉倩,我是谁?” 他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虽然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却一点不像发疯。他的手握得很用力,用力到她的臂膀都隐隐作痛。是错觉吧?她根本不可能感觉到疼痛,这具身躯并不是真实啊,那么看到他炽烈的眼神而莫名感到的鼻酸与心痛也是错觉吧? “你……你是武卫明啊。”她的声音有一点点颤抖。 “你看到的,究竟是武卫明,还是——”他咬牙切齿,声音也有一点点抖,“钟、浩?” 微微蹙眉,她今日方才彻底明了,面前这与她同笑同悲的男子,是这一世的武卫明,而非上一世的钟浩,然而,终究还是免不了片刻的迟疑。 这一迟疑,当即被武卫明视为默认。一瞬间,他一阵心痛,刀刃加身之痛也不过如此。他很想狂吼出声,也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看清楚,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松开了抓住她手臂的右手,冷冷道:“我明白了。” 武卫明是一个有强烈自尊的男人,明知道她心上所系非己,却仍然不能对她忘情——这样的自己,他很难坦然视之,再不离她远点,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做出求她回心转意之类让自己更加丢脸的举动。 他明白了什么? 周婉倩一思忖立刻明白他误会了,他瞬间冰冷如铁石的表情让她一惊,所以在他松手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她抓住他一只衣袖,急急说:“武卫明,你是武卫明啊!” 可惜此时他已经不能相信了。 他没有回头,冷冷说:“不用安慰我,小倩,我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不是安慰……”她放开他,绕到正面,仰首望着他,“武卫明,你真的……不是钟浩。”那个让她在荒芜中等待四百年的钟浩,真的已经消失了,眼前这个俯视自己的高大男子,黑色的瞳孔中有怀疑、有爱意、有傲气、有忧伤,却再也不是上一世记忆中的那个人。 林间的初见,雨夜的相守,恩泽寺的死门与以命相护,终身有托的羞涩与甜蜜,落在那波涛翻滚的冥河。那些曾经的笑与泪,相思与缠绵,挣扎与追寻,她与那个人的一切已一起消失在那阴森的水波下。 钟浩与周婉倩的爱情,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无论她多么不舍,多么留恋,她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不禁泪如雨下,不可遏制。 武卫明慌了,周婉倩虽然性情柔顺,却并非好哭之人,此刻她痛哭失声,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终于明白自己不是钟浩所以失望? 心中有如被针刺,但是周婉倩哭成这样,他仍然难以无视,不由得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长叹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自己终究也不能免俗。 周婉倩靠在他怀里,尽情地流淌眼泪。泪水是一种觉悟,对她而言,这一刻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真正将钟浩封印在记忆里,而把武卫明放在心中。曾经以为,钟浩与她是永恒的爱恋,然而现在她才明白,永恒的爱情,不是他们。 呜咽渐止,她深深呼吸着武卫明的气息,这个强而有力的怀抱、这个温暖的身躯,慢慢填满心底深处因四百年孤独而被掏空的黑洞。 “……不要离开我、。”她拥紧他,如抓浮木,“明。” 她的声音极细极轻,那一个“明”字却极清晰坚定,如同惊雷一般,一下子敲进武卫明耳中。这一刹那,他突然相信了她,相信她眼中看到的,是单纯的武卫明,而非某个影子的替代品。 激动万分的他,垂首吻在她额上,字字掷地有声——“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世事从来不能两全,有人笑,自然有人哭。周婉倩与武卫明两情互许的这一日,也就是贤芳郡主希望破灭的日子。丽妃娘娘召娘入宫,带回的,却是武卫明的彻底回绝。 平心而论,武卫明于她仅是救命之恩,名节受损一事也实在怪不得他,他从未对她有什么表示,负心一说也落不到他身上,然而,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她的清白毁于武卫明,她已再没有退路,若武卫明坚持不肯娶她,那么,天下不会有哪个身份相当的男人肯来向她提亲,对她来说,武卫明的决绝,是她的催命符。 她不甘心! 贤芳郡主握紧双手,武卫明就是为了哪个叫什么周婉倩的卑贱女子而置她与如此不堪的境地吗?那女人算什么?!她比自己美吗?比自己家世好吗?大概就是比自己狐媚吧!败在这种女人手里,自己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度自己命运的不甘心,最终化为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深切恨意。 六月十九乃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京城各大庙宇无不香客如云,大作法事。武卫明和周婉倩因为康王府的是闷在家里半个多月,闭门谢客,万事不理,这一天也忍不住去凑个热闹。 两人的容貌身份都惹人注目,大相国寺这种地方自然要回避,一路来到城北的慈净寺,这里僧众不多,庙宇不大,平常也是清修为主,很少参和凡尘俗事,礼佛倒是最好不过了。 拜过三进佛堂,大雄宝殿,后面便是一个小小的观音堂,门前花木扶疏,因是佛殿,供着鲜花素果,香烟袅袅,正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和尚执帚洒扫。见有人来,微转身,合十一礼,“两位施主请。” 武卫明不以为意,而周婉倩咋听见那个声音,心中却是一动,定晴望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和尚、这和尚她居然见过! “大师……大师。”她结结巴巴的说,“是……是您吗?” 他不是三百年前,冥河之畔,曾经授予她修行法门的那位高僧德缘吗!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得见故人,不胜欣喜。” 武卫明警觉起来,这和尚有是什么人物?居然会与小倩是故人!?仔细打量,对方年纪虽不大,却有一种圆融通透的气息,分明是有道高僧才会出现的佛气。 周婉倩可不管这些,能见到故人,亲切之情大起,忍不住问道:“大师,您后来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和尚颌首,目光转到周婉倩身旁的武卫明身上,“女施主也终于得偿所愿了吗?” 周婉倩刚要答是,却微微迟疑,武卫明与钟浩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武卫明听见这话却皱起眉来,虽然不清楚这和尚是谁,但这问题怎么听也都跟钟浩有关吧,平添几分恼怒的他冷声问:“请问大师如何称呼,不知何时认识我家小倩的?” 第十五章 德缘瞧他一眼,微微一笑,“施主刚毅坚韧,不愧执剑而卫。然而若论觉悟正道,却也未见得有如日月光明通透之时。” 心中一凛,武卫明真正觉得这和尚不简单。周婉倩见他面色不善,正担心德缘恼怒,却见德缘转身自供桌上取下一瓶花,抽出一支,递与武卫明。 “施主可知这是什么花?” 那花有茎无叶,红艳似火,花瓣向外卷曲,长长的花蕊则微微向内收拢,仿佛许愿的合掌,花香似有如无,却极优雅。 武卫明伸手接下,却未细看,只盯着德缘,口中冷冷道:“不知道。” 德缘悠悠道:“法华经有云:“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是开于天界的红花。”他轻轻念来,有若吟唱,“又名死者之花,相传世人阳寿尽之时,它便是引领魂魄进入极乐世界的接引之花,施主难道不曾见过吗?” 武卫明对这和尚神神秘秘的说话方式大感不耐烦,将花递还,索性直接问:“大师究竟有何指教?若没有,我们便要告辞了。”不知怎的,他一见这和尚,心中便生焦躁,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般,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德缘似是看出他的心思,不再多言,将花重新摆回香案,转身再看周婉倩,其盈盈孤立如当年相遇时,只是面上的欢喜却不是当日凄苦可比,心下一叹,天道轮回,果然不假。 他褪下腕上一串佛珠,交给周婉倩,合十一辑,“女施主前番指路之恩,贫僧无以为报,这一串金刚菩提佛珠,便送与女施主,但愿女施主能消灾解厄,终成正果。” 周婉倩双手恭敬接过,一旁的武卫明却一脸阴沉,若非那串佛珠实在不起眼,他早一把拦下!就算是和尚,他也不高兴小倩收下别的男人的东西! 德缘又向武卫明一揖,“施主只能乃天之所赐,然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强求逆命,终非天道。贫僧言尽于此,施主好自为之。”说罢,转身执帚,继续在内院洒扫。 武卫明和周婉倩对望一眼,虽然对德缘的话有些疑惑,但也看出他不愿再与他们交谈,便顺从地退了出去。 那一朵曼珠沙华,在香案上盛放,而武卫明不知道的是—— 曼珠沙华,亦为彼岸花,其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慈净寺外。 “那和尚叫德缘?” “是啊。” “你说三百年前在冥河边上见过他?!” “对啊。” 武卫明无语,见鬼见多了,撞佛还是头一遭。 虽然武卫明拒婚已成定局,但此事的影响却一直绵延不绝,柳丽妃倒没有再来逼迫,可视前来劝说之人络绎不绝,据说某位卫道的老御史甚至准备上折子参武卫明私德不检有伤大节。 康王府也同样不好过,流言甚嚣尘上,王爷已称病不朝,贤芳郡主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王妃心急如焚,一日三餐宣太医诊治,可是心病难医,眼见郡主之病始终无起色,王菲六神无主,连算命的也一并请来,只望能卜个吉凶。 这一请,倒真请来个麻衣神相。那相士一见郡主便道:“郡主心病,小人明白,只不过这事到怪不得佑武侯爷,实在是妖孽迷惑,难以自拔。” 一句话,本已久病无力的贤芳郡主竟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目中迸出希翼之光,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相士微微一笑,眼中闪现诡秘的光芒,缓缓道:“小人是说,那位周婉倩姑娘,实乃妖孽……郡主若想救侯爷,需从此处着手……” 人心啊,自古便是妖孽栖息之所,以嫉妒与憎恨滋养出鬼,又有谁能把它驱除?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寂静无声。 这里是哪?武卫明四处观望却一无所获,正纳闷间,浓雾却渐渐散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半空,俯视下方。 一间小小的斗室,一男一女,执手相望。那男子银盔铁甲,身上染着斑斑血迹,不用看面貌,武卫明便认出他是钟浩,而那女子正是周婉倩。武卫明心中涌起一种古怪感觉,自己这是在做梦吗?像上次看见恩泽寺救驾一样?而这次又是哪一樁。 眼光转向周婉倩,执剑她钗横鬓乱,一身宫装,神情虽还镇定,却掩不住狼狈逃命的仓惶神色——逃命!?武卫明突然醒悟,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钟浩接下来做的事更加证明了武卫明的想法,他走向斗室左侧的壁龛,小心翼翼将供奉的佛像先右转,再提起,再左转,待到佛像回到原位时,轻轻的机械声响起,斗室右面的墙壁几近无声地分开,露出一人半人来高的入口。 地道! 那么,这就是四百年前,燕朝灭亡之夕,两人死别前的那一幕了! 武卫明刚为自己的发现而震惊,突然觉得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大力澎湃袭来,将他推落,眼前白光一闪,便坠入钟浩体内…… 钟浩此时的心情,其实非常恼怒。 叛军突然发难,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长驱直奔袭京城,朝中上下一片惊慌失措,仓猝组成的军队居然在平叛途中倒戈,杀回京城,攻入西门,包围皇宫。钟浩率部退守禁城,负责坚守最后一道防线,以保皇室众人能有更多的时间从密道逃出。身为武将,这是分内职责,更何况,皇宫里还有一个他牵肠挂肚的女人,他的未婚妻子,宁雅公主周婉倩——即使他毙命于此,也要让她平安脱难! 他带领千余精锐,依靠地形,一次次击退潮水般涌入的叛军,浴血殊死的搏杀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周婉倩此刻应已平安虽皇上离开,然而当他重新安排好防御阵势回到宣阳门太极殿前,竟看见她夹杂在伤兵中时,简直当场要气晕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被千军万马包围亦面不改色的冷静不翼而飞,他抓住她双臂大吼,完全顾不得身份尊卑和避嫌忌讳。 “我……我很担心你。”她也没有躲避,直直凝视着他,眼中只有深情,全无惧怕。 情势危急,父皇仓皇逃离,宫里乱作一团,她本应与父皇一并出逃,却在知道钟浩奉命坚守后决意留下,只因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钟浩一咬牙,拉起她便奔向正殿,“去密道,你带路!” 此时叛军已调了撞车前来,宣阳门摇摇欲坠,乱箭如雨般射过来,两人狼狈万分躲入后殿小室,照周婉倩的指点打开密道入口,钟浩便要将她推进去,“你快点走,顺着地道一直往前,不要停。” “你跟我一起走!”她扯住他的手,急急的说。 “我……”他咬咬牙,“我不能走,你明白的。”他有职责在身,即使不舍,也必须坚持到最后。 “我明白。”她目光黯淡下去,“那么,我在这里等你。” “不行!”他激烈反对,“叛军随时会攻进来,这里非常危险,你不能留下!” 她用力摇头,“对我来说,现在哪里都一样危险,与其死在外面,不如跟你死在一起。” “婉倩!”看着她的表情,钟浩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这一刻充赛在心胸里的情感仿佛要爆裂开来,所谓同生共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浩。”她的声音低柔,流露的意志却坚如磐石,“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若成功退敌便来带我离开;你若有万一,奈何桥上,你定要等我片刻!”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有些湿意……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再这种时候流泪!却又觉得,此时的泪并不是一种软弱、一种耻辱,而是珍贵无比的情感。得其所爱,生死何憾! “我答应你!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他从靴筒中拔出一柄金匕,令她握在手中,“自己保重。” “啊——”武卫明抱着头从床上惊坐起来。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冷汗涔涔而下,梦中他与钟浩已是合而为一,在那生离死别之际,钟浩的全部心情,激动与冷静、爱恋与决心,都呈现于自己心中,那个男人的确有着不惜殒身减命的觉悟,若说他会有负誓言,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那么,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钟浩竟让周婉倩在幽冥空等百年呢? 武卫明敲敲自己的脑袋,他是武卫明,怎么会明白一个死掉四百年连骨灰都找不到的男人的想法! 但是,那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又要怎么解释? 武卫明,钟浩……钟浩,武卫明……不可能吧!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尽管理智拼命抗拒,那种从心底涌上的战栗感,仍令武卫明一夜无眠。 心情焦躁加上发了一宿呆,第二天起来,武卫明没什么精神,偏偏这个时候侍卫来报,贤芳郡主前来拜访,令他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见!”这女人嫌流言不够难听,事情不够麻烦吗?居然亲自来这里。“就说我出门了。” “侯爷……”侍卫看武卫明脸色不善,犹豫一下,还是禀告道:“郡主要拜访的是……是周姑娘……” “更没必要了!小倩又不认得她。”他一口回绝,郡主明知小倩是她的所谓“情敌”,来此比不安好心!小倩性子温柔,说不定会被她欺负。 “这不好吧。”一旁的周婉倩却拦住武卫明,“卫明,郡主身份尊贵,又是特意来访,于情于理,也该招待人家的。”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让武卫明背负的,同为女子,爱着同一个男人,这场战争,还是由她们自己来解决吧。 武卫明无奈,只得同意见客,并在周婉倩的要求下,让她们独处。 贤芳郡主盯着向她行过礼的周婉倩,眼神里充满疑惑与戒备。就是这个女人迷惑了武卫明吗?然而那种风姿与气韵,却怎么也不是她想象中的狐媚妖邪。 “郡主召见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奉上香茶,周婉倩态度温婉,却不卑不亢。 “吩咐没有。”贤芳郡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听闻周姑娘之名已久,渴慕一见。能令武侯爷如此倾心,周姑娘果然不同凡俗。” “郡主谬赞了,小女子不敢当。”周婉倩淡淡道。她生前乃是公主之尊,对方随家世而来的气势,并不能令她感到惶恐。 “谬赞吗?”贤芳郡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本郡主听闻丽妃娘娘欲收你为义女,却被婉言拒绝,想来周姑娘其志非浅,故不甘于此。”端起茶盅,轻啜一口,微微皱眉,“这茶凉了,换杯热些的来。” 郡主一定很恨自己吧……周婉倩低低叹息,“婉倩福薄,是娘娘错爱了。” “这样还算福薄,”贤芳郡主双唇微微扭曲,“那本郡主的福气,比你更是差远了呢。”说着,双手已暗捏成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提醒自己此来的目的,不可自乱阵脚。 将贤芳郡主的失态看在眼里,周婉倩心情也为她有些恻然,郡主目前处境艰难,虽说不是武卫明或她的过错,然而同为女子,那种爱而不可得的心情,总是能够明白并体谅的。 “郡主,”她轻声说,“自始自终,婉倩只是想要和所爱之人在一起而已。” “你!”贤芳郡主闻言一震,这女人居然如此大胆,竟当着自己的面毫不犹豫的说出这种话!“你……你这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啊!” “廉耻心吗……”周婉倩微微一笑,像是自嘲般轻轻叹一声,“就算是没有吧,对万千来说,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十六章 寂寞四百年,在黑暗中所渴慕的,仅仅是一只可以让自己握住的手。 贤芳郡主瞪着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居然这样大胆追求所爱……自己内心深处何尝不羡慕?再对照因为人言可畏而被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这个周婉倩分外令人觉得——愤怒! 这种愤怒与不甘满溢胸口,贤芳郡主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是要站起来的样子。 “周姑娘……”她慢慢说,下一个瞬间,她华贵的绢衣水袖“不小心”拂过几上的茶盘,茶盅被向前带去—— 哗啦!砰! 茶盅不偏不倚被扫落到周婉倩右臂上,接着滚落地下,摔得粉碎,猝不及防下,周婉倩半件裙子都湿了。 两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周婉倩还未怎地,贤芳郡主却“啊”地叫了起来。 那可是一杯刚冲泡好的六安瓜片! 虽然被热茶淋到,周婉倩的神色却不怎么痛苦,只是微微蹙双眉,拂去几根沾住袖上的茶梗。 贤芳郡主双眼直直地盯住她——正常人被烫着,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周婉倩,真的是人吗?她咬紧下唇,神色渐渐阴沉。这女人果然是妖孽! 郡主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周婉倩并不知道她心里的念头,只是对方临别前那一眼,令身为鬼魅的她都心生寒意。 “小倩,那女人来干什么?她跟你说了些什么?”武卫明急着问,对于贤芳郡主来访的目的,他始终不放心。 “没有什么,郡主很客气。”周婉倩笑笑安抚他,除了最后的失态,郡主的确一直很有风度,既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她也不想再去考虑她的来意。 武卫明撇撇嘴,京城里现在乌烟瘴气,实在不是好住处,“小倩,我们去碧云崖住一段吧,你不是一直很向往那里吗?” 周婉倩望着他认真的神色,明白他是不愿再有人来打扰,点了点头。 她最终也不可能真的与武卫明在一起,能够偷得这片刻的美好也该满足,只得请贤芳郡主再耐心的等一等。 碧云崖是京郊一处胜景,松林幽密,草木逢春,上有灵圣寺,寺前临着翠湖,湖水碧翠,夏季清凉舒爽,是隐居的好去处。 “这里就是碧云崖了啊,是母妃念念不忘的地方……” 周婉倩抬头仰望,此时她正站在翠湖畔,对面是一片暗红色的山崖,最奇异的是那岩石片片卷起,远观有如千瓣莲花一般。日落时分,七月的霞光映照在山崖与湖水上,绚烂之极。 金乌西沉,霞光收敛,夜风吹来,神清气爽,两人并立湖边,气氛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很多年前,我的母妃大概也是在这里,看着同一片景色吧。”她轻声说。 武卫明拥她入怀,“不能拜见岳母大人,武某遗憾之极啊。”有女如此,其母不问可知。只是这样一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来这偏僻地方游玩倒也罢了,一住数日却甚是稀奇。 周婉倩沉默半晌,低低地开口,“母妃当年待字闺中时,与表舅两心互许,然而表舅家贫,外祖父断然不允,一怒之下将母妃送到这里,说是修身养性,期间又遣表舅去外地做事。” 说道这里便顿住了,武卫明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后,她淡淡说:“三个月后,表舅娶妻,不久,母妃亦被选入宫中。” 武卫明默然,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很寻常,棒打鸳鸯也不少见,只是周婉倩母亲的这位表舅,未免跑得太快了点……不知当日她在碧云崖得知此事时,是何种心情? 周婉倩仰望远方起伏的山峦,“母妃曾说过,当年在这里的数月,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虽与表舅两点分隔,心中却始终怀着冀望,希望他奋起而为,父亲终能成全,有朝一日成眷属。可惜……最后方知,海誓山盟,不值一提。” 湖水轻轻拍岸,四周虫鸣阵阵,山风徐徐拂面,悠然不知何世。 周婉倩轻柔的声音在武卫明恶变萦绕,“但我却偏偏不信,总以为母妃所托非人。我常常想,世间既然有一诺千金、一言生死,为了守约命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能破坏誓约呢?” 她就坚持着这样的信念,等待了足足四百年。 “……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武卫明心一痛,紧紧抱住她,“傻到独一无二,傻到令我情不自禁!小倩,你就一直这样傻下去也没关系,因为我会在你身边,生死不离。” 周婉倩凄然一笑。生死不离,他和他,已是阴阳两途,如何能够长相厮守? “小倩,嫁给我好不好?”他对上她瞪大的双眼,微笑,“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人也罢,鬼也好,小倩,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所以,我真心请求你嫁给我。” “可是……”周婉倩有落泪的冲动,她知道武卫明是真心,但是,横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并非只要有真心就可以视而不见啊! “没有问题!”武卫明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看着她,“人生其实很短,小倩,你先陪我几十年,我死之后再去陪你,总之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这一此我必不负你!” 武卫明自己都未曾发觉,他用了“这一次”这个说法。 人鬼之间,也可以永恒吗?泪水滑落,视线模糊,她仍固执地凝视武卫明,迷蒙中,那眼神炙热坚毅,与当年的钟浩,一模一样。 “好。”她说。 世事无常,未来渺茫,他们所能抓住的,也就只是此刻的这一缕时光而已啊! 与碧云崖下的浓情蜜意相比,康王府的后宅却是寒冬般肃杀。 “你可知那妖孽是哪里来的?”贤芳郡主冷冷问。 相士微微一笑。“据小人推测,那妖孽必是武侯爷在沂园时撞见的,那里荒废已久,有花精狐妖出没也属平常,侯爷虽以捉鬼异能天下闻名,但毕竟前些时候受伤体虚,恐怕是一时不察而被迷惑。” 不错!武卫明身为羽林将军、佑武侯,怎科恩能够不分轻重,迷恋一个身份低微的贱人?除了被迷惑,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贤芳郡主此时就如同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个救命浮木般,抓着这个理由,再不放手。 “要怎么做才能除掉那只妖孽?” “小人道行浅薄,只知道妖孽必有依托,若能破了她的本体,其则必自败。据小人猜测,那妖孽的本体必然还在沂园之内,郡主不妨悄悄打听一下沂园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大概便可知道那妖孽的本体与破绽了,且此事最好在中元之夜进行。” 贤芳郡主思想片刻,咬了咬牙,为救武卫明于水火,她不能再犹豫! 下定决心,此刻贤芳郡主的心里,升起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 妖孽!等着吧!我必从你手中,把武卫明抢回来! 中元节又名鬼节,据说这一日地狱鬼门大开,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间接受奉祭。因此,每到这一天家家都要祭祀祖先与四方鬼灵,晚间还要放河灯许愿。对于周婉倩来说,这也算是她的节日了,不过她和武卫明在碧云崖这个世外桃源过得逍遥,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夕,谁也没有想起来有这回事。 这晚武卫明和她泛舟湖上,完全是因为月色皎洁,不忍错过美景而已。 小小一艘乌篷船,系着四盏通亮的羊角大灯,舱里摆着一张精巧的小方桌,地上铺着波斯绒毯,新鲜瓜果和点心俱全。 “如何?”武卫明得意的问,“小倩,这可是我一手置办,连瓜果也是我亲自挑选的呢?” “很好啊。”她忍不住笑,武卫明此时的表情,像极了一心等待奖赏的小孩子。“劳动堂堂将军为小女子忙前忙后,小女子感动至极了。” “感动是这样表现的。”武卫明凑着过去亲她一下,贼笑着躲开她的粉拳,将竹窗支气,放了满舱月华进来,又出去船尾,用力摇橹,小小船儿晃晃悠悠到了湖心。此时天上一轮皓月已升到当空,湖中一轮水月随波荡漾,上下争辉,如置身水晶宫般,仙境也不过如此。 “小倩,今夜咱们把酒赏月,人生有此一刻便足矣。” 周婉倩含笑点头,当然,他们此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武卫明将一语成谶。 同一时刻,远在乐园的沂园,气氛却没有这么旖旎,反倒有些古怪。 武卫明虽然回京,沂园里仍留了一众仆从,还有两对侍卫依武卫明军令值守小佛堂。日子虽无聊,倒也清闲,不料黄昏时分竟有贵客上门——康王府贤芳郡主外出游玩晚归,眼看赶不及回京,附近可供郡主暂住的只有沂园,所以一行人便来借宿。 即使主任不在,礼仪亦不可疏忽,总管虽然暗自奇怪郡主怎么会选中中元这个日子出外游玩,却也不敢大意,急忙吩咐上下好生接待。贤芳郡主十分客气,直说麻烦了众人,出手厚赏沂园所有人等,当下博得一片感激。 二更十分,小佛堂前值守的四名侍卫正无聊得有些困倦,却见不远处灯火闪烁,有脚步声传来。四人精神一振,警觉起来,知道来人到了近处,才看清居然是贤芳郡主,前面两个小丫头提着琉璃灯,身后跟着几名侍卫,步履闲适,仿佛是赏月走到此处。 “参见郡主。”四人急忙行礼。 “免礼。”贤芳郡主唇边含笑意,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这么晚了,几位怎么还不休息?” “小人奉侯爷军令,值守此处,不敢懈怠。”四人之首的骆威躬身答道。 “这里难道是武侯爷的机密重地,须得重重守护吗?”贤芳郡主语气诧异,“我看这也不过就是一间小佛堂而已。正好今日是中元日,应该礼佛,可否让本郡主进去上柱香呢?” “这个……”骆威犹豫一下,答道:“小人不知。只是侯爷有令,命小人们仔细看守此地,除了侯爷,余人一律不得擅入,请郡主见谅。” “放肆!”旁的丫鬟呵斥,“就是侯爷在此,也不会如此无礼!我家郡主不过是想上香礼佛,难道一个小小家庙还进不了吗?皇宫大内都没有你们这么大派头。” “住嘴。”贤芳郡主淡淡喝止丫头,“大内岂是你可以拿来说嘴的,不知天高地厚。”明理似火训斥丫头,话里意思却分明是在威胁沂园的侍卫。“本郡主不过在此上柱香,侯爷想来不至于怪罪。” 微微一笑,她举步向内走去,若众人识相,此时就该乖乖让开了,侍卫们都看骆威,等他决定。 锵!甲胃声响,骆威挺身拦在郡主面前,一脸凝重,“小人们奉命看守此地,无将令不敢擅专,郡主请回吧!”军令如山,郡主的身份再贵重也没有自己的脑袋贵重。 贤芳郡主面上的微笑敛去,骆威只觉得冷汗慢慢渗出。正僵持着,贤芳郡主突然“嗤”地一笑,“那就算了。”转身欲走。 骆威一时觉得莫名其妙,但一颗忐忑不安地心总算是放下来了,管她为什么放弃,她不进去那是最好…… 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鼻中嗅到一股香气时他立刻明白过来——迷香! 但他已身体发软,眼前发黑,与此同时,贤芳郡主带来的那几名侍卫也随即上前,在他的颈后重重补了一掌。骆威心底叫了声糟糕,人已经扑到于地。 第十七章 贤芳郡主看也不看地上的骆威等人,吩咐随从一句“侯在门外,”便自行推开院门,踏了进去。 而此时在翠湖湖心与心爱之人饮酒赏月的武卫明,突然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这股阴寒之气强大的程度,令一向在弹指间便能斩鬼的他也不由得瞬间沉了脸色。 他迅速站起身,面向湖岸西面那黑黝的林间,冷喝道:“何方妖孽,竟敢来窥视本侯!” “嘻、嘻、嘻、嘻……”嘶哑的笑声响起,一道黑影疾快无比的来到眼前,毫无重量般落在了船头。“不愧是武卫明,居然能发现我啊……” 就是这一株海棠吗? 沁凉月色下,一株海棠不合时令地盛开着,花朵有碗口一般大小。红若丹砂,翠叶摇摆间,风流意态,难描难画。 贤芳郡主脑中浮起周婉倩的面容,那不似人间所有的美丽脱俗,与这株海棠重叠起来,一般无二。 只要毁掉它就可以了吧!那妖孽无所凭寄,必然烟消云散,武卫明自然可以清醒过来。握住冰凉的匕首,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一下,随即变得坚定,她也只是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 贤芳郡主一步一步,向那株海棠逼去…… 翠湖上,此刻已成战场。 对于武卫明来说,对手是鬼魅简直太普通平常,即使眼前为只是百年魔鬼,透过吞噬无数生魂与阴灵而聚集了强大的怨气法力,也不见得被他放在眼中。 可麻烦的是,他前不久才因强行为周婉倩施行神魂分离之法而元气大损,而今夜又是一年中阴气最盛的中元之夜,子时又是一日内阴气最盛的时刻,此消彼长之下,两方倒斗了个旗鼓相当。 何况,因为周婉倩身为鬼魅的缘故,神剑斩鬼不便带在身边,武卫明战力不免又弱了一分。 然而它却是越斗越心惊,虽早知武卫明厉害,却没有料到居然强到这个地步!眼看没机会,它脑筋一转,打起在一旁观战的周婉倩的主意。身子一旋,分出一道黑气,趁隙直扑武明卫身后。 “小倩!” 武卫明大惊且大怒,身若疾风势若闪电,刹那间以惊人的速度移到周婉倩身侧,法力到处,那团阴气即刻消散。随后武卫明冷哼一声,左手结日轮印,右手虚空而摄,大喝,“斩鬼!” 武卫明的斩鬼剑乃是神物,与主人灵感交通,但是在他法力大减的状况下,隔空相如实在极伤元气,故并未立刻召来。但此刻他已动了真怒,这厉鬼攻击他也就罢了,毕竟他本就是这些灵妖魅的克星,但那东西居然去袭击小倩,罪不可赦!拼着大病一场,也可将之立毙当下! 龙吟之声厉嘨而来,斩鬼剑身光华大亮,落入武卫明手中,整艘小船仿佛都被罩在一层银白光网内。 “受死吧!” “啊啊啊啊……” 它骇然尖叫,斩鬼剑所发出的剑气,如怒涛般席卷而来,至刚至阳的法力触及它,就像烈火驱开黑暗,无数被吞噬的冤魂化成黑气散开,转归地府。、 百年道行,转眼就要付诸流水。 它内心不禁大恨,贤芳郡主那蠢女人怎么还没得手?!沂园有符咒结界,它不敢轻犯,于是先附身康王府女官,散布流言,希望武卫明迫于压力与周婉倩分开。 但是武卫明的坚持让它此计失败,不得已转而附身相士,叫唆不受防御妖鬼法囝影响的郡主前去毁掉周婉倩元神所寄的那株海棠,待周婉倩神魂合一再行吞噬。为使计划顺利,它挑中元这个日子,约定三更动手,可为何直到现在,周婉倩没有异变?! 难道这次,真要把老命交代在这儿…… 喀嚓! 寂静夜里,贤芳郡主听见海棠折断的清脆声响。 都结束了吗?都结束了吧!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贤芳郡主还未能厘清这复杂情绪,沂园内异变陡生,风雷大作,片片海棠花瓣随狂风卷起,天地一下子由极静变为极动。 贤芳郡主惊慌下,匕首脱手落地,提裙便向院外逃去。 “轰!” 惊雷闪过,不偏不倚将贤芳郡主钉在当地,令她周身撕裂肌疼痛,然而这也就是她在世间最后一个感觉了。 而武卫明以七成法以力将周婉倩的元神强行封印在海棠里,一旦海棠被毁,元神便回归原主,连带释放出原先封印的巨大法力,这样瞬间爆发的磅礴能量,无论是人、鬼、物,都不可能承受得起…… 武卫明冷眼看着那厉鬼挣扎,上一次斩剑如此发威好像是在战场上,百千亡魂,一击之下,统统灰飞烟灭,这老鬼能支撑至这一刻,已算难得。 正要再加一和,心头却骤然升起一阵剧痛,撕心裂肺一般的疼,与此同时,空气里传来不同寻常的波动,瞬间,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糟了! 在他身后的周婉倩一声惊叫,突然觉得这个身体被撕扯着,全无预兆,那股力量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从身体里挤出去,完全不可抗拒。然后魂魄与寄于海棠里的元神合一,幸好此刻仍是夜半,不然,只怕她当场就要被曝光晒个烟消云散。 虽然时辰尚好,可是此刻另有危机,周婉倩也是阴灵,斩鬼剑可不会认人,笼罩方圆数丈的法力不但能将那厉鬼消灭,她又如何能幸免! 顾不得去想元神会由沂园转移而来,千钧一发之际,武卫明只能拼尽全力令法力转向身下,银白色的光网没入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乌蓬船几乎要被掀翻覆。 这样强行逆转法力的后果,就是武卫明自行承担一切,胸口如被巨石撞击一般,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他急速喘息,以平复体内激荡的气血。 然而就在武卫明无力顾及敌人的这瞬息之间,情势已然逆转,一团黑影呼啸冲向周婉倩,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她裹进去…… 巨浪平息之后,翠湖恢复了平静,武卫明紧紧握住斩鬼,他所要面对的现实,远比任何恶梦更加残酷。 船头,周婉倩俏生生地立着,长发披泻,有夜风中飘扬,原本柔美的面容却显露截然不同的冷酷,周身散发出强烈的诡异与阴森。 “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带着说不出的得意,“武卫明,现在你还有本事下手吗?” 武卫明咬牙,手心沁出冷汗,死死盯住面前这个“周婉倩”,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两魂相遇,弱肉强食,真正的小倩意识恐怕已被恶鬼所取代,但是,它仍然维持着小倩的外形,他也可以感受到她魂魄的气息微弱却仍然存在。 两副魂魄纠缠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施什么法术,恶鬼若灭,周婉倩必然陪葬。 “小倩呢?”武卫明沉声低喝。 “呵呵呵呵——武侯爷果然心情深义重……好,我让她出来见你。” 周婉倩面上的狰狞之色突然被抹去,换上了武卫明熟悉的温柔表情,她张口喊道:“明,不要……” “小倩!”武卫明踏前一步,“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周婉倩还欲说什么,却忽然面现痛苦之色,她的意识再度被压下,沉入深渊。 “如何?”那厉鬼在狂笑出声,“很不甘心吧?其实只要侯爷狠得下心,立刻就能灭掉我,只不过……她也得跟我一起陪葬了,哈哈哈!” 武卫明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你要怎样?” “这个嘛……”厉鬼表面虽维持着气凌人的架式,心中却颇为紧张,本以为吞噬掉那女鬼的佛子灵气非常容易,不料自己方才被斩鬼剑气所重创,一时居然无法吞噬,武卫明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若不把他先解决掉,自己也腾不出空来好好消化这女鬼。 心念一转,它尖叫道:“把那把剑扔掉!” 二话不说,斩鬼归鞘,武卫明把剑扔了过去,正落在周婉倩脚边。 厉鬼眼中爆出精芒,蓄积已久的一声全力发出,浑浊的邪气将武卫明打飞出去,撞破身后的船舱,摔在一堆杂物里,他喉头一甜,吐出大摊鲜血。他法力虽强,到底也是血肉之躯,这样不躲不闪挨一击,当然承受不住。 有这样的机会,它怎么肯放过,刚要瑞施杀手,却突然僵住了。 身体居然不能动了! 勉强支撑起身,武卫明看到了最为惊心动魂的一幕—— 周婉倩面色不断变幻,忽而发青,忽而惨白,忽而通红,忽而漆黑,手足动作也全不协调,显然两个魂魄正在进行激烈的争斗,而渐渐地,她的右手却拿起脚边的神剑斩鬼! “小倩,不可以!”武卫明惊叫,刹那间明白了她要干什么。 身为阴灵,神剑是绝对的克星,刚拿起剑柄,周婉倩的手就开始腾起烟雾,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嗤嗤声,仿佛热铁正在烧融皮肤,但是她并没有丝毫犹豫,继续一寸寸地将剑身回转。 她右手高高举起长剑,而左手则拼命去抢夺,口中还在尖嘨,“你这个蠢货!你要干什么!” 颤抖的右手擎在空中,周婉倩最后看了武卫明一眼,眼中神色,令武卫明哀痛欲绝。 长剑刺下,直穿心脏!斩鬼发出刺眼的光芒,周婉倩的身躯便在这光芒中如雪花般消散。 这一次,是真的永别了,卫明……能遇见你,我此生不悔亦无憾…… “小倩!” 武卫明狂吼一声奔上前想要挽住她消散的身形,却还示触及,她便已然消失无踪,只有神剑斩鬼坠下。 翠湖上,明白隐没,乌云四合,片刻之间,大雨倾盆而下,湖心一叶小船在狂风暴雨中颠簸浮沉,摇荡不休。 “小倩……!”武卫明双膝跪倒,嘶声喊着,然而天地之间,又哪里有那一抹幽魂? 大雨浇得他全身湿透,心中的寒意却胜过身体千百倍。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捉弄他们?如果没有小倩,他活在蔬又有何意义?即使上穷落碧下黄泉的去寻找,他们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扑倒在甲板上,武卫明第一次明白了何为绝望。 掌心一痛,仿佛磕到了什么东西,他本无心理会,却突然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灵气——万分熟悉,万分肯定,是小倩! 武卫明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中,一串金刚菩提佛珠缠绕着一块布满裂纹的白玉香圆,正是周婉倩曾经幻物为形的凭藉。 几乎已经死去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心跳急促得仿佛要裂胸而出。没错!这是小倩的气息! 原先惨痛成灰的天地在他眼中突然恢复了鲜活,夜是黑的,雨是冷的,眼泪……是热的。 武卫明紧紧握住佛珠与玉香圆,用尽全部灵觉去感应它,虽然极其微弱,但佛珠内,的确蕴藏着早该完全消散的周婉倩的一丝魂魄,只是这奇迹般存留下来的魂魄,不仅微弱,而且正在不断向外逸失。 他毫不犹豫拿起一旁的神剑,在自己左腕上一划,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佛珠上,紧接着他双手捏宝瓶印,默诵咒语,喝道:“以血为引,封印彼身!” 顿时,血泊中的佛珠闪过一道红光,所有鲜血瞬间仿佛被吸入其中,整串佛珠转为暗红色,隐隐有光芒流转,看上去煞是惊心动魄。 总算……总算留住了小倩最后一丝魂魄,但剩下的,他再也无能为力。 如果说有谁能救小倩,那也只能是那个人—— 终章 慈净寺的大殿里,德缘望着面前跪着的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微微一叹。 当年一念之慈,教授周婉倩修行法门,她因此有了灵珠一点,得佛珠庇佑方存残魂一缕,既然已经插手,此刻若再拒人于门外,怎样也说不过去。 何况,即使是早已大彻大悟参透生死的他,在面对这样的深情时,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毕竟,自己也曾有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挽救的人啊,所谓有情皆有苦,也许就不冤,心事皆有因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三百年前与那抹幽魂的相遇,也许就注定了这一世的牵连。 再说,秦广王交派下来的事,自己已做了,至于武卫明,他若是一定要想不开,自己也无能为力,不是吗? 德缘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像出家人的狡黠笑容。 “阿弥陀佛,施主可知此术乃是逆天而行,因果轮回,恐有报应,施主难道不为自己日后着想吗?” “大师,若能救回小倩,武某就算粉身碎骨沦落地狱,亦在所不惜!求大师成全!”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便请施主将性命暂交与贫僧吧。” 他转过身去,香案上的曼珠沙华,花开正盛。 黄泉幽冥,十殿地狱。 秦广王老大不高兴地瞪着眼前这年轻俊秀的和尚,满腔郁闷喷薄而出。 “又是你!你跟我有仇吗?上一次放走百万恶鬼还没有收拾干净,现在又来管闲事?!连本殿座下护法你也不放过……难道你还想再历十世才能成佛?!” “贫僧不敢。”德缘深深施礼,“这樁公案如何,陛下比贫僧清楚,贫僧已照陛下吩咐,让武施主明瞭前世今生之因果,但武季主固执于情,贫僧也无可奈何啊。” 什么无可奈何!秦广王气得只想大骂,两次都是这和尚多管闲事,否则那周婉倩要嘛早就与钟浩相见,了却前债投胎转世,要嘛因绝望而自行消散,而他座下护法也早得正果,哪 有今天的麻烦?! 原本武卫明身怀异能就是为了收拾游荡于人世的恶鬼,待这生寿尽就可顺利领受天表封神成圣,现在倒好,居然生魂追到地狱来,就为了那个痴心等待四百年无聊女人…… 可恶!混帐! 眼光瞄向跪在下面,沉默严肃的年轻人,秦广王叹气,“钟浩……不,现在你叫武卫明了,一切前因后果,你现在都清楚了吗?” 武卫明,也是钟浩,自入幽冥以来,犹如身在梦中。 生魂离体,随着德缘穿越鬼门关,冥河、遗忘台……每走一步,似乎都那么熟悉,无数前尘往事呼啸而来,淹没他的意识。 乐原林中的初见,火把下稚气未消却清丽难言的面容,一瞬间撞进心底…… 雨夜石洞中,隔着摇摆的火苗,沉默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离得那样近,又是那样远,他不敢起半点遐思,只是静静地坐着,暗自期望时间就此停止…… 戍边的三年,在屍山血海中拼杀,不只一次踏进生死边缘,唯一支撑他的力量已经能够早日堂堂正正地回到京城,回到接近她的地方…… 他知道他不配,天上的明月怎么可能落入他的怀抱?公主之尊,相府门第才是佳偶良缘。他从来不敢奢望,但也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恩泽寺那一箭飞来的时候,他脑中便只有这个念头…… 重伤卧床,辗转难眠之际,突有滚烫的泪落在脸上,矇眬中竟然看到一身平民装束的她坐在床前,神情似悲似喜……那一夜,他们诉尽别后相思,他知道天上的明月也愿意将光辉洒在自己身上,他何其幸运!何其幸运! 大案初起,暗流汹涌,他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要为他们的感情做最后的努力。那晚,他冒天下不韪,潜入宫中她,此案若不破,把命搭进去也罢!她没有阻拦,只是亲手将白玉香圆系在他颈间,她那一句“我等你”便了此生无憾…… 查案期间,阻力重重,多少危机,多少凶险,台上台下,幕前幕后,在每一个生死关口,每一个重大转折处,都有她伴随,为国也好,为情也罢,他们这就样互相支援着艰难走下去,即使深宫阻隔无法相见,但是彼此都明白,有对方在,就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倒下…… 最后他们成功了,付出了血泪代价,押上了清誉声名,换得一个天长地久、换得一个白首之约,然而幸福的美酒尚未及啜饮,生离死别已然来到。 皇宫地道前的诀别,那一句“生要同衾,死要同穴”言犹在耳,可是他到底失约了…… 属于钟浩那道最后的记忆封存印破开—— 当日皇宫之战,惨烈至极,他与部下们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身中五箭,腹部重创,被部下死死护在身下,昏迷被俘。叛军未搜到皇帝,自然要在他身上寻线索,但酷刑相逼亦难让他开口,一同被俘的副将恐惧之下想招供,重伤垂死的人却奋起最后的力气,一脚踢碎了那副将的咽喉!叛军首领大怒之下,对他使出了最难让人忍受的手段——让一群士兵把他当作女子一般去蹂躏…… 这便是钟浩在遗忘台喝下孟婆汤的原因。 身为一名将军,一个男人,那是不可忍受的痛苦,是死亡也无法洗刷的屈辱!魂归地府,经过奈何桥,孟婆那句“踏入此六,世情灭绝,前尘俱在,旧事无挂”简直就是拯救他的浮木,不是没有想起与周婉倩的约定,但是那时候的他精神已近崩溃,不能面对,唯有逃避,只是谁能想到,他的逃避,却换来周婉倩四百年的等待…… “……一切前因后果,你现在都清楚了吗?” 秦广王的声音,清楚地从宝座上传入耳中,武卫明浑身一震,如梦初醒。 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字一句问:“那么,到底是谁,说出了秘道位置?” 是谁出卖了小倩,逼得她不得不自尽殉国? 秦广王微微一叹,“世事难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皇宫秘道虽然少有人知,但是宫破当日,一切太乱,你与周婉倩启开秘道时,又怎能想到有一个小内侍躲在帷幕之且?他为了保命,自然什么都说了出来。” 所谓天意,便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的那一个结果。 “你本可封神,此次转世为武卫明,便是应劫。”秦广王说着瞪了一眼德缘,“你既与周婉倩相遇,前生冤孽已了,等这一世阳寿尽后,自然可以封神成圣。好了,生魂不可久留地府,你赶紧去吧!” 真是,这都算泄露天机了!再瞪一眼德缘,都是这死和尚惹出来的祸啊!只罚他十世轮回不得成佛真的太便宜他了!待会儿再查查名册,看还有哪些老鬼没收回来的,统统派给他去捉! 见武卫明一动不动,秦广王奇怪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小倩呢?” “小倩?”秦广王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命数本应形神俱灭——” “没有。”在一旁的德缘突然道,手一扬,那串佛珠向上飞起,不偏不倚地落在秦广王面前的书案上。“尚存一息,陛下可查验。” “本王当然知道!”秦广王恼火地看佛珠一眼,“既然魂魄未灭,那自然要依照幽冥法则,先去十八层地狱净罪,然后堕入六道轮回,还有什么问题?” “有。”武卫明起身,静静望着宝座上的秦广王,“陛下,末将不愿成神,但求能与周婉倩同生共死。”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良久,秦广王阴沉着脸问:“武卫明,成神之后脱六道轮回,再不用堕入肮脏红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修仙访道终不可得之事,你却说不愿意?” 武卫明平静地回答,“我承诺她生死与共,永不离弃,上一世我食言背诺,这赶,我绝不会再错过。” “你已经不欠她了。”秦广王头疼不已,“情爱欲念,本应是过眼云烟,你既已明白因果轮回,难道还不醒悟?何况天数有——你与此女恩怨已清,再无纠葛,何必执着!” 武卫明摇头,“陛下,末将只是一介凡人,而非神圣,小倩与我恩深情重,若不能在一起,那么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语气平淡,神情中却透出了坚毅无比不可夺志的决心。 秦广王长长叹息。 世间为何总有这样的沉溺情海不能自拔的痴男怨女?这一个又是他非常欣赏的护法使者,为一时人情爱而放弃多少世求之不得的机会,可惜啊可叹! “还是不行。”叹息过后,秦广王道,“武卫明,你是生魂,阳寿未尽,周婉倩则已是死灵,万物生灭自有法则,即便本王,也不可违逆,令死者复生。” 武卫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那武卫明但求速死!” “你!”秦广王被气到差点跳脚,“你阳寿未尽,死什么死啊!” 武卫明跪倒,五体投地,“请陛下成全!” 居然有人来求阎王爷让他快点死,简直是千古奇谈。 秦广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真开始头疼了。 德缘一旁看着,忽然又插嘴,“陛下,死者虽不可复生,却可转世啊。” 秦广王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转世是那么简单的事吗?老实告诉你,武卫明前三世积了莫大的功德,只待历劫圆满便可直接封神,跳脱轮回,可周婉倩前世有恶业未消,所以未来三世必遭横死,她虽执着于跟武卫明的约定,却不代表转世之后他们还有相知相伴的缘分……痴男怨女求什么生生世世,嘿,轮回转世,岂是人力可以安排的?真是笑话!” 德缘微微一笑,“人力不能安排,却没说神力不可安排……陛下一向慈悲为怀,何苦为难这对有情人。” 秦广王咬牙,混帐和尚,不管闲事会死吗?! 思忖再三,他终于开口,“武卫明,你若愿意以成神之功德赎周婉倩前世罪孽,那么本王可以令她立转世投胎,你们这一世仍有相见之机,但是,从此你现款我封神,这一世之后,仍要堕入六道轮回,不得解脱,来世是否能有缘分,本王亦不可知。” 以放弃封神的代价,去换取人世短短数十年的相守,真的值得吗? 武卫明抬头,毫不犹豫地朗声道:“多谢陛下成全!” 重新投胎转世之前,周婉倩最后一次见到武卫明。 “小倩,”他笑得很开心,很轻松,“一切都交给我,你放心离开吧!这一次换我去找你,我比你机灵多了,肯定不会像你一样找个四百年才找到。”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将这张容颜铭刻于心,“明,我等你,生生世世!” 武卫明的微笑住,在秦广王眼中,这种誓言或许很可笑,但是他相信,每一个有情人说出这句话时,心意都必然有着无可挫折的坚定,滚滚红尘,弹指生灭,只因有了这般执着,才值得留恋。 “可别忘了这个,这是我们的信物吧。”他轻叹,将那块满布裂小心纹的玉香圆替她挂在身上,“我陪你,生生世世!” 十指相扣,唇舌缠绵,执念无改,誓言如初。 大殿上,秦广王与德缘望着照世镜,注视周婉倩投入化生池,同声一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陛下圣德,贫僧敬佩。”德缘口诵佛号,对着秦广王合十一礼。 “少来这套!”秦广王则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别以为讲两句恭维话本王就会轻易放过你!本殿座下人手早就不足,还困你失去一名得力神使,你说,你要怎么赔偿本王的损失?!” 德缘微微一笑,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陛下又何必说些违心之言,若果真无意成全,陛下又怎会暗中在沂圆设下结界,保护周婉倩的孤魂三百年?以她微弱的法力,若无陛下护佑,只怕早被别的厉鬼所噬,如何等到遇见武卫明。” 秦广王瞪着他,这、这个混帐和尚,果真是生了一双贼眼!德缘却吸是笑咪咪地回视。 良久,秦广王收回杀人眼光,自嘲一笑。 或许,自己也很想知道,经过四百年的等待,这段爱情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也许,自己也想要证明,这滚滚红尘,无尽轮回中,真的可以有这般坚定不移,超脱生死的情意吧! 尾声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碧云崖前,武卫明一身布衣,静静负手而立。一旁的颜子卿打量着这个数年不见的好友,心里暗暗叹息。 十六年前,贤芳郡主离奇死于沂圆,康王夫妇一口咬定是武卫明谋害。皇上震怒,下旨严查,虽然最后查明是郡主擅闯武卫明所设结界,意外身死,皇上却仍是将武卫明削爵解职,流放边疆,直到六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武卫明才得帝都。 然而已是一介平民的武卫明却没有久留,安排好了一些杂事之后,便单人独骑,漫游天下去了,偶尔回来,也只在沂圆或碧云崖附近流连,当年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佑武侯、羽林将军的英雄豪气,竟似完全消失不见了。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关于那位姑娘,武卫明也绝口不提,照当时两人情深义重的样子,怎么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啊!难道那个周姑娘真的只是贪恋好友的权势,见他被削爵流放,便绝情而去了不成? “小颜,几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被他盯得受不了,武卫明转过头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三十九岁的武卫明,容颜虽未大改,风霜之色却是抹不去的,颜子卿见了,不免心中难过,勉强笑道:“还敢说!你这家伙,一走两、三年没音讯,到底是跑到哪个深山野岭去了?” 武卫明淡淡一笑,走遍天下,只为寻找一个女鬼的转世,这样的事还是不用告诉颜子卿了。“与之所至,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可能,明年我还想去西北大漠里转转呢。” 颜子卿一拳捶在他肩上,“你真是逍遥,可怜我现在整日留在京里,无聊得快发霉了,早知道就学你了,无官一身轻!” “别说笑话了,你现在可是堂堂禁军统领,正二品的大官!要颜大少辞官,除非是泰山崩黄河枯,否则皇上身边怎么少得了你?” 武卫明也回了他一拳,两人相视而笑。 “这个不提。”颜子卿把话头转回好友身上,“你也快到不惑之年了,这终身大事究竟打算怎样?丽妃娘娘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你的婚事,难道你真的想让武家绝后?” 武卫明沉默良久,悠悠道:“小颜,你可相信缘定轮回今生?” 颜子卿一怔,“你发什么傻,这和你的婚事有什么相干?别告诉我你除了那个周婉倩就谁也不要了,宁可等到下辈子再找到她圆了你的心愿!” 武卫明不答,回头望向夕阳落处。人生如此,转瞬即灭,但是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忘记她的约定……只不过是一个天下而已,就走遍它又有何妨! “没有下辈子。”武卫明淡淡道:“渴望这辈子而已,我只求今生,不求来世。 颜子卿目瞪口呆,完全糊涂了。 送走颜子卿,武卫明回到翠湖边,他信步沿着一条注入湖水的小溪往上走,春色已暮,乱红如雨,落在溪流中,微微打着旋飘远,婉转凄美。 十六年了,离他与她在冥府分手,已经这么长久了啊!时间从不曾为任何人停留,昔日的青年将军,如今的白发孤旅,可怜人似春花将老,而缘如水中月镜中花,终是难寻。 武卫明摇头,甩去缠绕在脑中的哀愁思绪,蹲下身,捧起溪水正要喝时,眼光却一下子定住了—— 那水底,随着波光闪动着的是什么?! 他伸手捡,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着抖,好不容易抓起它,他紧紧握在手心,久久不敢细看——不是,不会是那块玉香圆……天哪,你不会这么残忍吧! 手指慢慢地摸索,玉质……雕工……图样……他睁开眼睛,一块遍布裂痕的白玉雕龙香圆,静静地躺在他手里,泪,一下涌了出来。 “那位先生……你可曾见到一块白玉香圆?用红绳穿着,上头雕一条龙?”清脆的女音从对岸传来,有点怯怯,却煞是甜润动人。 他猛地抬头,竟然有些晕眩。溪流之畔,桃花之下,盈盈立着一个绯衣纤腰的少女,约莫十五岁年纪,鬓挽双鬟,依稀犹是当年模样。 那少女见到武卫明的相貌,显然也吃了一惊,脸上露出迷茫之色,目光不自觉一微带哀戚……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聚首已三生。 武卫明突然明白了当年的,周婉倩发现自己便是她寻觅已久之人时的心情,时间相隔,记忆已改,往事种种只存于自己心中,执着的期待与现实的失落,巨大的反差并非那么容易填补…… 那又如何?他仍是他,武卫明或钟浩,不过是身外虚名,她仍是她,周婉倩或其他什么,也不过是红尘幻影,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相会了! 武卫明紧紧握住玉香圆,站起身,一步步涉过溪流,向着她走去…… 今生今世,再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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