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好辛苦 上》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晏雉病了。 时值夏夜,酷热难耐,东厢的这间屋子,虽宽敞,但在夏日里头,没个冰块,即便是四面窗子全都打开了,仍旧觉得闷热得厉害。她躺在床上,不多会儿,就浑身汗湿了。 一旁梳着妇人髻的女婢绞了块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汗,又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了个身,换了块帕子给她擦身。 她吃力地动了动,最后不得已,只能睁开眼,嗓子黯哑:「慈姑,外头几时了?」 名唤「慈姑」的女婢笑了笑,语调柔缓,动作也十分轻柔:「二更天了。娘子可是觉得饿了?」 晏雉想要摆手,却是连半分力气都没有,闭了闭眼,叹道:「不用了,你也早点睡吧,别伺候我了。」 她话才罢,竟又昏睡过去。 不知怎的,就梦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坐在东篱晏家后院的秋千上,乳娘在身后推着秋千。秋千高高地荡起,她看见院中池塘里,碧色的池水上浮着朵朵睡莲,花盏连绵。 还有秋千旁的树上,鸟雀被她惊着,叽叽喳喳一通吵嚷,扑腾着翅膀在她咯咯的笑声中飞走。 她觉得有趣,便又央求乳娘再荡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乳娘有些担心她飞出去,不敢用力:「小娘子,乖,咱们过会儿再玩,大郎就要回来了。万一小娘子不听话,叫大郎瞧见了,小娘子又该被大郎摁着打屁股了。」 她眨眨眼,撅起嘴,哼哼道:「大哥坏!」秋千慢慢停下,她晃着小短腿从上头跳下来,又跑去池塘边上,趴在石头上就要伸手捞池子里的锦鲤。 乳娘吓了一跳,忙要去抱她起来。 耳边忽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四娘又不听话了?」 乳娘一听这声音,忙转身曲膝朝着来人行了个万福,恭谨地喊了声「大郎」。 她像是被吓着了一般,慌忙就要从石头上爬起来,奈何人小腿短又起来的急了,差一点就摔进池子里。 好在那人动作快,冲到池塘边上,大手一伸,扶着她圆滚滚的身子,直接抱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一尾小锦鲤,讨好地要递给兄长。 夏日的阳光照在来人茶褐色的道衣上,黑色滚边混着金银线,折射出隐隐绰绰的光芒来。许是背对着日光的关系,兄长的脸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箔。 日光下,她瞧不见兄长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因为害怕惩罚,努力讨好他。 兄长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嘴里哭笑不得道:「我家四娘这是要以身喂鱼不成,喂了一个四娘,池子里的这些锦鲤约莫能有一年不用姨娘喂食了。」 她抱着兄长的脖子咯咯笑,远远看见管姨娘领着一人前来。那人的面庞,她意外地看得仔细,身上穿得是白色窄衫,底下套着浅蓝色长裙,体态丰盈,面容白净,眼角含娇…… 她看见管姨娘带着那人在树下站定,招呼兄长过去。 视线陡然转动,她被兄长放在地上,而后便看见兄长朝着那边走去。 她迈着短腿就要去追,兄长却似乎越走越快,到后来竟与那人牵着手,在她眼前消失在盛夏灼热的日光中。 她焦急地回身找乳娘,想要乳娘帮忙快点把兄长找回来,让他千万别和那个女人走。 可饶是她怎么呼喊,盛夏的蝉鸣声盖过了她所有的声音,那些脱口而出的呼喊,竟似乎被掩盖地严严实实。她心口发闷,喘不上气来,难过的不行。 她急得不行,却没人听到她的呼喊,于是只好继续朝着唯一的那条路,向前跑,去找兄长,告诉他一定要小心那个女人。 她往前跑。 一直跑。 前面的路突然出现一个月洞门,她不顾一切,穿过那些站在月洞门外的女婢仆从,入目是一片赤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尚来不及忆起这是哪里,身旁传来略带不悦的女声:「怎的发起呆来?吉时就要到了,还不赶紧扶你们娘子去拜堂!」 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身旁有人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进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 不多会,隔着大红的头盖,她隐隐约约看见站在身旁的高大男子。 喜帕被猛然挑开,她被突然的明光刺激的眼睛酸疼,仰起头,想要认清男子的脸庞,却听得他冰冷的声音,毫不加以遮掩。 「晏四,你兄长将你许给我,不过是为了攀我熊家的权势。你晏家祖上是有杀身立孤之节,可到了现世,不过就是个经营渔业的商贾,要不是看在你兄长如今得我爹重用,要我娶你,做梦!」 「你今日进我熊家门,便是我的妻子,出嫁从夫,我许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我给你这个名分,但是不妨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长得漂亮又如何,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物罢了!」 「这世间,绝色美人无数,你不过是其中之一,日后本分一些,熊家才会许你一二殊荣,若是不愿……我自会让你心甘情愿避居他处!」 她终于想起眼前这人是谁! 想要说话,却发觉半张脸僵硬,竟连嘴巴也张不开了。 第2章 男人拽住她的手,想要往床上拖。她挣脱开禁锢,跑向房门,「吱呀」一声,就将门退了开去。 门外站着七七八八衣着艳丽,酥胸半露的美人,裙裾下,那一双双秀足不过二三寸,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见了她,便盈盈一拜,喊了声「娘子」…… 她终于受不了地叫出声来,大汗淋漓地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屋子里暖暖的烛光,聒噪的蝉鸣声依旧持续不断地从窗外传来,好不容易吹来点风,尚来不及吹走屋子里的燥热,便又歇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旁的声响。慈姑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借着烛光缝补衣物。床头坐着个小丫鬟,大概是困了,下巴支着扑扇,晃着脑袋打盹。 晏雉深深地吸了口气。 还好。 还好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亦或者说,不过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 都已经过去了,再不会重头来一次。 晏雉想要翻个身子,到底僵硬着动弹不能,忍不住就叹了气。 她如今病得愈发重了,大概是人寿将至,已经再不能妄求什么。 不过也好,自六年前发病后,慈姑和院子里的女婢们就忙得人仰马翻,日夜轮值。 到今年开春,大夫说,她的病已无回天之术,只能准备后事,过一日,算一日了。 如果真的能就这么去了,好歹对她们来说,也是解脱。 晏雉没有再动,望着床顶的纹饰,又想起方才那一场大梦。 她自出生起,就鲜少能见到阿娘的面。阿爹也很少对她这个老来女投注太多的心血。是兄长和乳娘一点一点,将她拉扯长大,后来更是带着她到别地赴任。 梦里的那个女人,是兄长的妻子,她的大嫂。可她记不得,究竟是谁说动了不愿功名未成就马上成亲的兄长。 在嫁给熊戊后,晏雉一直以为,是兄长为了攀熊家的势,才将自己许了出去。若不是后来找到失去消息很久的乳娘,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是那个女人蒙骗了兄长。 甚至,此后的许多对兄长不利的事,都是那个贪图荣华的女人私下做的决定。 晏雉越想越觉得胸闷,想要翻身,却又苦于身子发硬,不能动弹,脸色竟渐渐发青。 她的病,说来古怪,竟是从脚趾开始,慢慢发硬,如今心口以下部位全都僵硬。掀开被褥,那具躺在底下的身躯,其实已经干枯地犹如树枝,十分恐怖。 大概是她的呼吸声有些重了,终于惊动了床尾的慈姑。 床头的小丫鬟也顿时惊醒,想着自己竟然给娘子扇风的时候睡着了,难免有些惶恐,看了看慈姑,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晏雉,慌忙就要跪下。 「帮我翻个身。」晏雉想要安抚她,却实在是难受,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慈姑当即让小丫鬟去倒杯茶来,自己走到床头坐下,小心地扶起晏雉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轻抚胸口,等到她脸色渐渐转好,这才帮着翻了个身子。 「娘子身上又都是汗,奴去给娘子打点水擦擦身子。」 晏雉缓缓摇头:「不必了,陪我说会儿话罢。」 「是。」慈姑颔首,接过小丫鬟斟来的茶,坐在床头的小墩子上,低声道,「这天越发热了,娘子若是受不了了,奴明日去阿郎那儿再求一求,总得在屋子里放块冰才好,不然若是捂出疹子来,对娘子的身子可不好。」 晏雉轻叹,笑了:「你别去招惹他了。前头的应娘这才生了小郎君,他如今中年得子,心情好得不行,你这时候去同他说我的事,怕又得惹他不快。」 她和熊戊这段婚事,说到底,是彼此无心——在最初成婚的那一年里,晏雉也想过要好好与他过日子。可试过几次后,她怕了。不光是因为熊戊此人,好女色,多流连花间,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床笫之间多淫邪。更因为,这人不许旁人忤逆自己,但凡惹他不快,总是一顿责打。 以至于后来,晏雉宁愿独自一人住在东厢最角落的屋子里,也不愿再与熊戊共居一室。然而,那人也乐得自在,此后莺莺燕燕无数。 兴许是老天开眼,那人如今四十有余,一众通房姬妾却都生的是女儿。直到前几日,他新纳的姬妾应娘,为他足月生下了唯一的儿子。 「可娘子若是……」 慈姑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晏雉的眼皮却已经开始发重。 病后这几年,她越发地嗜睡,常常清醒不过些许时候,就不知不觉间又能昏睡过去。 慈姑见状,叹息一声,为她掖好被角,拿起蒲扇,轻轻扇起风来。 熊戊,单字弼,龙图阁待制熊昊的嫡长子,其后还有一妹,为同母所出,生母甄氏,乃东篱本地世家甄家之女。 论出身,熊戊的出身可算显赫。熊家虽称不上皇室贵胄,却也是清贵之家。 因甄氏善妒,熊昊只一妻,无妾亦无通房。作为唯一的儿子,熊戊三岁开始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十四岁的时候得了功名。 第3章 嘉胤三年,不过才十二岁的晏雉,为兄长的仕途,嫁给了熊戊做妻。婚后少年夫妻,二人不曾琴瑟和鸣过一日,因为晏雉年纪小,一直未能圆房,直到十五及笄。 然而,因为熊戊贪恋女色,姬妾通房无数,晏雉并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纠葛。十五之后,熊戊数次强迫晏雉,更有一次害得她意外流产。此后,晏雉身体大坏,与熊戊分房,只在需夫妻同时出面的场合出现。 这一分房,就分了近二十年。 熊府。 晏雉的院落在东厢最偏角的地方,清静,但有时候看起来也过于冷清了一些。好在院落的主人,和住在这院子里的一干女婢婆子都不是那些爱凑热闹的,也就乐得这份自在安详。如若,她们的娘子身子能好一些,只怕会更好。 原先这院子里来往的人也就那几个,通常都是跑腿采办些东西的仆从。熊戊的那些妾,因为怕这院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自六年前晏雉得病后,就再没来耀武扬威过。 最初那年,得宠的那几个,可是一日不落地跑来「晨昏定省」。 难得今日天气凉快一些,晏雉的院落里突然迎来一位娇客。看着跟在小丫鬟身后进了内室的应娘,晏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人都说男子好色,可人若是长得美了,即便是女子,也同样会因为好看而目不转睛盯着。 应娘是熊戊新纳的小妾,的确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况且也不像先前得宠的那几位一股子酒楼脂粉味,气质清雅,看着倒似乎是好人家出身。 晏雉已经很久没见过熊戊的那些姬妾了。就连应娘进门、怀孕、生子,还都是负责采买的仆从顺口说的消息。 今日见着应娘,晏雉实在有些吃惊,尤其是,看到应娘怀中抱着的襁褓。 「应娘见过姐姐。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模样看起来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应娘,此刻怀中抱着酣睡的小孩,走到床前,怯生生地行了个万福。 慈姑小心扶着晏雉起身靠在床头,发髻歪歪地垂在一侧,病容看着似乎是真的不大好。 「你才生完孩子没几日,怎的就下床了?孩子的乳娘呢,还有那些伺候的丫鬟都去哪里了?」 晏雉虽没生过孩子,可也晓得这才生完孩子是得老老实实坐月子的,没几日就下地,容易烙下病来。 如此一想,应娘抱着孩子来她院子里这事,这用心实在别有深意。 应娘动了动胳膊,想要将襁褓中的孩子往晏雉面前凑,门外有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姨娘,阿郎回来了!」 应娘突然就慌了,正想抱着孩子赶紧离开,别让人瞧见,熊戊已经一脚迈进屋子,掀了珠帘,径直进了内室。 熊戊的年纪比晏雉大了三岁,四十多岁的郎君,因为生活优渥,沉迷酒色,看起来精神多少有些萎靡,但因为长年习武的关系,身材高大挺拔,身形并未臃肿不堪。 他一进内室,见应娘果真站在眼前,眉头微挑,斥责道:「还不回去?抱着孩子到处跑什么?」 应娘蓦地就红了眼眶,知道他是在担心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染病,而不是担心自己,忙拢了拢襁褓,咬着唇行礼告退。 待人一走,熊戊扭头看向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晏雉,蹙眉道:「身子好些了?」 晏雉微微摇头:「近日开始气短,怕是没几日好熬了。」 熊戊走到床边,一撩衣摆,往一旁的墩子上坐下:「既是不大好,便多歇息。」末了目光有些躲闪,「你让慈姑收拾收拾,明日暂时搬回我那儿。」 晏雉看着他,问:「是我兄嫂要来?」 自晏雉出嫁后,起初几年,她还跟着熊戊住在东篱,彼时东篱晏家多少还能照顾点她这个出嫁女。后来,熊戊升迁,她随夫君离开东篱,至此,一年至多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 很多年前,晏雉也想过和离,或是以「无子」为由,恳请熊戊休妻。却不想,熊家因看重兄长,担心休妻一事影响两家情谊,故而一直避而不谈。 即便是他俩明明早已分房,却也每年都会因兄长要过来探望她,而搬回主屋暂住几日。 「还是和往常一般,你住我屋中,我在旁设屏风小榻另睡。家中姬妾,那几日我会约束好,必不会招惹你。」熊戊拧着眉头,有些担心晏雉如今的身子吃不消移动,「你身子……罢了,我抱你过去。」 他说罢,起身卷起袖子,弯腰就要把人从床上搂抱起来。 晏雉一声轻呼,人已经被他从床上捞起,抱在怀中。 这一抱,熊戊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越发得瘦,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并无什么感情,在分房后的日子里,倒也渐渐培养出一些交情来。知道熊戊皱眉是因为发觉自己又瘦了,晏雉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被子。」 她声音很轻,熊戊一时没听明白,倒是慈姑,当即从床上拿下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晏雉身上,遮住她已经干瘦如骨的身子。 第4章 熊戊被主仆二人的举动激起怒意,不悦道:「遮什么?你即便在这院子里住了近二十年,头上好歹也还顶着熊府主母的名号,府中女婢仆从还敢因为你这身子,看轻你不成?」 晏雉不想说的确是被人看轻了,闭上眼,低声道:「会吓到她们的。」 晏雉口中的「她们」指的是熊戊的那一干庶女。 和她们的生母不同,那些庶女没几个得宠的,又因为她占着主母的名号,愣是让她们的生母几十年都只能做个姬妾,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晏雉自己不能生养,便也意外地疼惜她们,到此刻,心里想的仍是别让孩子们吓到。 晏雉搬到主屋的第二日清早,就得了消息,说兄长他们正往这边赶来。 她靠在床头,听着慈姑在屋子里走进走出说话,喃喃地道:「我这条命,拖到现在还活着,怕是为了能再看兄长一眼……」 没等她说完,慈姑已经急了,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劝道:「娘子莫要想太多。」大夫早就说过,思虑过重最是容易坏身。偏生娘子这些年来,心里单就记挂着大郎了,不然非得因了熊府那些腌臜事气得病重。 大约是被慈姑眼里的难过给刺伤了。晏雉叹了口气,只觉得胸口又闷得厉害。 她喘息道:「兄长如父,抚养我长大,若是这最后当真能见着他,便是明日让我闭了这双眼睛,我也是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阿娘常年茹素,我那时候还小,被养在阿娘身边,吃了近一年的素,长得又瘦又小。兄长看不过眼,愣是将我从阿娘身边抱走。阿爹虽有不满,奈何阿娘不喜我,便由得兄长照顾我。这才救回我一条命,不然,只怕早因体弱夭折了。」 慈姑惊诧。她是晏雉十余岁的时候,才被安排在她身边的,自然不知晓早年前的那些事。只是一直知道,晏雉的生母常年礼佛,晏府的事全都由姨娘管氏在打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沈氏带着丫鬟婆子来主屋探望晏雉。 沈氏,单名一个「葭」,蒹葭苍苍的「葭」。可若非是早已领教过此人的本事,晏雉只怕也会被这副面容所迷惑。 看着如今年近五十的沈氏,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眉目清秀的佳人容貌。可美人蛇蝎,晏雉是在她手底下吃过苦头的。 沈氏为人跋扈,进门后在晏府中横行,将她管教得极严,后为了兄长的仕途,她更是被沈氏当做筹码,许给熊府,嫁给熊戊做妻。 明面上,是晏家高攀,实则却是被利用了。 她最初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沈氏不会知道,也不屑知道,便是最初她写信给兄长求救,也无一例外被沈氏截下了信件。 若非后来熊戊终究长出了良心,约束起他那些姬妾,她怕是当真没一日消停日子可过。 「娘子,」慈姑担心地看了眼窗外,「大娘过来了。」 晏雉知道慈姑这会儿有些不安。可该来的总过是要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如今这残败之躯,除了讥讽,沈氏也再想不出别的伤害她的方法了。 「可是……」 「避而不见不好。」晏雉微叹道,「她是随兄长过府来探望我的,做妹妹的,怎能避而不见。请进来吧。」 「是。」慈姑抿着唇,福了福身,转身去到门外。 晏雉看了眼守在一旁的小丫鬟,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点心茶水可备好了,好了就都端上来吧。」 小丫鬟应声退下。 屋子里一下子没了第二人,晏雉靠着床头,吃力地仰起头,心口越发沉闷起来。 她闭了闭眼,心道,只怕真的要被自己言中了。 沈氏如今这把年纪了,却依旧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脾气。 进了内室,瞧见靠着床头的晏雉,她扬眉便道:「你如今是越发没道理了,竟是连相迎都不愿了吗?」 晏雉睁开眼,吃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愧疚模样:「嫂嫂见谅,四娘如今身子越发吃力了,已下不得床,故而才不能相迎。」 她话罢,又命慈姑斟茶:「嫂嫂这一年过得可好,晏家可又添丁了?」 「自是添了。听闻熊郎的小妾前几日刚生了小郎君,你趁着如今身子还利索,将那孩子认到名下,日后咽了气,总归有人给你摔盆。」 晏雉笑笑,明白沈氏又想当然的认为她在熊府的日子过得是举步维艰。「我这身子,拖不了多久了,何苦累着孩子。再者,我活着一日,那孩子就得喊我一声阿娘,喊生母姨娘,认不认在名下,又有何差。」 沈氏噎住,许是没想到晏雉分明已经病重得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却依旧口齿伶俐。 姑嫂二人没说多少话,外头便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兄长过来了。 晏雉眼睛一亮,赶忙吩咐慈姑将屏风退了,却见沈氏怒目圆睁,斥责道:「你如今这副病容,怎能这般示人。再者,男女大防,便是兄妹,你既嫁作他人妇,又如何可以与人共处一室!」 沈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晏雉想要发怒,却胸闷地难受,脸色涨得发青。慈姑吓得白了脸,顾不得去退那屏风,赶忙坐到床边,帮她顺气。 第5章 那一头,熊戊带着人已经进了屋子,入内室后,见着屏风,还微微一愣,以为是晏雉不愿让人见到病容,便也不在意,索性在屏风外寻了圆凳坐下。 其实晏雉心底一直盼着能再看兄长一眼。可兄长一直是刻板守礼的人,不然,沈氏这些年也不会因在他面前从不做出格的事,而一直嚣张跋扈也未被休离。 她喘着气,忽就觉得,兴许这一屏风,今日便要隔断她与兄长最后的情谊了。 小丫鬟几度想绕过屏风,去跟阿郎和客人说娘子发病了,快些进去看一眼。可沈氏身边的丫鬟,这时候却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多嘴说话,就连慈姑,此时顾忌到晏雉的身子,不敢妄动。 屏风外,男人低沉的声音,不时说上两句话,但更多的是沉默。一如这个男人这些年,在家中担心唯一的妹妹时,沉默不语的模样。 其实,只要他站起来,绕过屏风,去看晏雉一眼,他就能发现,她这会儿身体不适,连呼吸都有些难过。 可是男人没有这样做。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屏风外,许久没听到晏雉说话,还以为她又乏得睡着了——这几年,他每年都会过来探望妹妹,可常常说不上两句话,她就会昏睡过去。 如此想着,他竟也不多留了,起身同熊戊告辞。 两个男人才往外走了没多远,屏风后,被捂住嘴的小丫鬟终于被人松开。 「还不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看看?」沈氏皱眉,「好端端的突然发病,你是想让人担心吗。晏熊两家如今的关系,可不能因为你毁了,便是好不了,你也得想法子活着!」 她说完话,便也毫无留念地带着丫鬟出了院落。 慈姑搂着晏雉,红着眼眶,咬唇恼怒道:「大娘怎能如此待娘子……娘子的身子已经……已经这般了,她怎的还能这么狠心,连一面都不让你们兄妹二人相见……」 晏雉心口闷着一团气,直到这会儿终于渐渐顺了,苍白的脸上,眼睛憋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心底疼得不行:「她怎么肯让兄长见到我这副模样……兄长生性耿直,即便与熊家交好多年……也绝不会忍心见到我如今的模样……他会后悔,会自责……」 六年前病发,到今年,晏雉的身体已经颓败至极。 若说一年前,她还能坐直身体,挥动手臂,甚至还能握住兄长的手,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同兄长撒娇。而今,却连摇头都显得困难了。 沈氏不愿他们兄妹相见的理由,怕是担心因她的事,而使得两家的情谊有了变数,对兄长来说,公爹是上峰…… 晏雉明白,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最后一面,竟也成了最后的奢望。 倦意浮上心头,她靠着慈姑,竟是垂着泪,昏睡过去。 夜里,晏雉醒来,已经又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里。屋内烛光昏黄,她躺在床上悠悠叹气,熊戊撩开帘子走进内室。 「醒了?可要吃点东西?」 知道她身体不适,不方便起身,熊戊也不强求,在一旁坐下,眉头微蹙道:「白日里为何不将屏风撤了,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难不成是不愿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该说熊戊是关心自己,还是不关心呢? 晏雉苦笑。 「我当时发病了。」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回道,末了,又问,「兄长今日可是来找阿郎你的?」 「是。」熊戊顿了顿,目光沉沉,低声问道,「你可知,东海王?」 东海王虽为王,却并非皇族,但也亦非公卿世家之子。此人在大邯确为一位传奇人物,从奴隶到将军,又从将军得以封为异姓王,纵观大邯上下近百年历史,想要找出第二位这样的人物,实属困难。 晏雉垂下眼帘,答道:「曾听闻过东海王的大名。」 「东海王此人传奇至今,朝中百官谁人不卖他几分面子。兄长这次过来,一是为了探望你,二也是因为东海王。」 晏雉蹙眉道:「东海王……那一位听闻早年驰骋塞外,兄长与他……」 「你一直深居内宅,自然不知。」熊戊轻咳两声,「东海王至今仍是独身一人,府中并无妻妾,你兄长的意思是,可否与其联姻。」 晏雉一愣。 她并不熟悉东海王,可兄长家中的情形却是知道的。兄长膝下如今共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如今已有十七,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可似乎因为沈氏的原因,至今还待字闺中。 一个是东海王,一个是四品武将之女,论门户,并不是十分相当,论年纪……她这个侄女和东海王比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听熊戊提起联姻之事,晏雉原本浮上心头的倦意,此刻全都褪了:「若兄长当真有这个结亲的想法,只怕不会来同你商量什么。」 熊戊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眯了眯。 正如晏雉所想,晏家实际上并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结亲一事也是沈氏的意思。至于东海王那边,他既然时至今日都无妻无妾,想必定有自己的想法,结亲……怕是行不通的。 第6章 熊戊并未在房中停留太久。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晏雉自己来说,他们之间并没什么夫妻感情。熊戊能约束好那些姬妾,不给晏雉找麻烦,已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了。 人一走,晏雉躺在床上,神魂已经飞远。 慈姑进屋的时候,差点被她的样子吓坏,好在她的胸脯还在微微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慈姑侧身坐在脚踏上,叹息道,「今日……」 「慈姑。」晏雉的声音突然拔高,「去请阿郎过来。」 慈姑一愣,见晏雉脸色不好,顿时心慌。 自家娘子是怎样的性子,她做贴身女婢的,最是清楚不过。阿郎才走,若非紧要的事情,娘子必然不会急着要他过来。 她不敢放任娘子一人留在房中,慌忙小丫鬟去喊人。 不一会儿,熊戊又急匆匆的回来了。 熊戊该是在姬妾的房中,来时身上的衣服穿得还不大工整,腰带松垮垮的,眼底的情欲还没来得及消褪。 晏雉看着他走到床边,却已经连笑都笑不出来,张嘴便道:「你我夫妻一场,我最后只求你一件事,待我去了,将我葬回东篱吧……熊家祖坟也好,晏家也罢……别让我留在这里。」 可能是猝不及防,熊戊有些茫然,而慈姑当即明白过来其中深意,想也没想,「扑通」跪在了晏雉的床头,眼泪簌簌地落下:「娘子……」 晏雉说不清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她明白,就是今夜了。 「阿郎,我去了之后,早些续弦吧。」她语重心长,「熊家不能没有正经主母,我占着这个位置太久了,该换人来坐了。」 「你……」熊戊想要说话,他一直知道晏雉早晚是要走的,可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当这一日真的来临的时候,他竟有些惊慌。 「话说在前面,阿郎万不可扶持姬妾为妻!」晏雉声音拔高,脸色却越发苍白。 熊戊脸色一变,终于郑重地握住了她的手:「熊家的名声重要,这点,我自会记得。你……」 晏雉的手早已没了知觉,想要挣开,却无能为力,只闭上眼睛,吃力地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她们都不是好相与的,即便有几位出身不差,可到底是做过妾的人,将妾扶正,丢的是你熊家的脸面。」 「娘子,您别再说话了,奴这就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慈姑含着眼泪,「咚咚咚」地给晏雉磕头。 熊戊脸色也不大好看。晏雉一死,熊晏两家的关系必然会不如从前。 「下去吧,让我歇会儿,我累了。」 熊戊还想留下,门外却有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过来说小郎君突然发病,应娘急得快上火了请阿郎赶紧过去。熊戊咬牙,临走前再三吩咐慈姑,好生照顾晏雉。 他人一走,慈姑忽的就听见一声长叹,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娘子……」 「你跟了我一辈子,苦了你了。」 「娘子……」 「下去吧。」 慈姑咬牙,脑袋乱成一团,却还是听从晏雉的吩咐,退了下去。 明明是盛夏,窗外的风却尤其凄厉,枝桠簌簌作响,往日烦躁的蝉鸣声诡异的静止着。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觉得分外的寂寥。 晏雉闭上眼。 她这一生,没有大风大浪,甚至从没做成一件想要做的事。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里放出来,继而关进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到生病之后,更是连偶尔放出笼子,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的婚姻,更是一个玩笑。 她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兄长娶的人不是沈氏,会不会就有改变这一生的机会? 若兄长娶的是别人,阿爹又能在她身上多放一些心思,她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如今的处境,起码,她能多学一些旁的东西,而不是除了女四书,一无所知。 而今,再想这些,已是无用。 陌生的寒意渐渐蔓延全身。 朦胧间,她感觉到身子被人搂抱进怀里,似乎还听到慈姑的哭声。 远远的,她听到了于浮空传来的诵经的声音,听到有人叹息道:「灯,熄了。」 万里之外,佛寺之中的一盏长明灯,熄了。 暮春的太阳,正午时难免显得有些闷热。 晏雉听着窗外鸟叫声,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暖洋洋的。 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仔细在小衣上绣着花。屋子里还有几个丫鬟,头对着头,正低声说着话。 所有丫鬟都穿着短褙长裙,戴着简单的首饰,年纪看起来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晏雉隐隐还记得其中几人的脸。 这些都是当初管姨娘给她挑的丫鬟。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掀了锦被,就想下床。手才碰着被面,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这是一双又短又小的手,肉乎乎的,是她记忆之中,很多很多年前属于自己的那双手。 第7章 兴许是见她醒了,却坐在床边反复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人儿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屋里的几个丫鬟都掩唇笑出声来。 女子伸手,帮她穿上鞋子,又抱她下地,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手不舒服吗?乳娘帮你看看。」 晏雉抬头,看着俏丽丰满的乳娘,抿了抿嘴。 她还记得乳娘姓殷,个子不高,胸脯丰满,总是穿得很干净,说话时尤其温柔,品性纯良,对自己一直比对亲生的儿女都要耐心。 殷氏轻轻揉着晏雉的手掌,善意地劝了几句:「这是在寺里,小娘子可别到处乱跑,若是惊扰了大师们,娘子兴许会不高兴。」 屋里其他几个丫鬟这时候都抬起头来,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道:「小娘子今早爬上院里的假山,可把寺里的大师们吓坏了。娘子知道后,脸都吓白了呢。」 「是呀,小娘子可小心些,寺里多蛇虫鼠蚁,可千万别再往那些假山或者树丛草堆里跑了。」 晏雉微微发愣,她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曾经发生过,并非是在梦中。 她还在发愣,殷氏已经松开手,从旁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晏雉的外裳,仔细给她穿上:「小娘子,佛门清净地,可别再乱跑了。」 晏雉不语,只点了点头。 忽有檀香随风吹入屋内。 晏雉抬头,便见着几个女婢先一步进屋,而后抬手掀开垂帘,躬身待人走进后,方才放下帘子。 屋内的小丫鬟们纷纷起身万福。 晏雉张了张嘴,呆呆地喊道:「阿娘……」 大邯尚佛者众多,这些年来,佛教弘传也愈演愈烈,十分兴盛。各地庙宇建造得鳞次栉比,宝塔修建得森然罗列,各处还争相绘制佛陀。 晏雉的生母姓熊,乃是晏父的续弦,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中等个子,身材十分纤瘦,鹅蛋脸,细扫眉,穿了身天青色黑边白花牡丹暗纹的褙子,映着肤白如雪,唇色也显得十分浅淡。 熊氏体弱,自幼笃信佛教,嫁进晏家后因汤药滋补,很快就怀上了孩子。女儿出生后,便久居偏院,常年礼佛,就连身为主母理当打理的府中庶务,也一并交予管姨娘打理。 晏雉愣愣地看着熊氏,心头不由一颤。 她从懂事以来,每日晨昏定省,却仍旧鲜少能见着熊氏的面。更别提出嫁后,她想要再见阿娘,愈发显得困难起来。 而今,时隔多年,回到小时候的梦中,见到阿娘,她竟是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晏家兄妹四人,皆是同父异母。三位兄长分别是已经过世的大娘和管姨娘所出,却也因年岁较长,得到父母教诲众多。 唯独她一人,不知是因为熊氏常年礼佛的关系,还是阿爹阿娘之间并无夫妻之情。晏雉所受的所有教诲全都来自后来嫁入晏家的沈氏,也因此才有了之后的那些境遇。 她一直在想,如果能见着阿娘,她很想问,为什么阿娘不愿教导自己,难道是真的因为不喜欢自己吗? 「四娘这是怎么了?」 熊氏低头,看着坐在床边,眼泪汪汪的晏雉,微微蹙起眉头:「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殷氏有些茫然。小娘子方才还好好的坐着,也不知怎的,见了娘子进来,居然会哭了。「兴许是想起先前做的事,后怕了吧。」 晏雉咬咬唇,伸手就去抱熊氏的腰。 「阿娘……女儿再不乱跑了!」 她哭得厉害,抱着熊氏的腰,一个劲儿地在喊。 「好孩子。」熊氏许久没这般亲近过女儿,被她抱住腰身的时候,明显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伸手抚了抚她的背,「你是女孩儿,怎可以爬到假山上胡闹,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从早间起罚你没东西吃,现下可是饿了?」 殷氏笑着在旁说道:「小娘子一直忍着没吃东西,结果在床上睡着了,才刚醒来呢。」 话音才落,果真就听到「咕噜」一声。 晏雉瞪大了眼睛,捂着肚子,顿时憋红了脸。 屋内的小丫鬟们「扑哧」一声笑了,就连熊氏,见着女儿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子,神情却显得尴尬有趣,忍不住扬起唇角,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对殷氏道:「去看看还有没有斋菜,这孩子,怕是饿坏了。」 殷氏笑着应了。不多会儿就端了几道斋菜回来。 晏雉实在是饿坏了。即便是在梦中,这饥肠辘辘的感觉,仍旧十分逼真,她不由地就多吃了小半碗饭。 筷子才一放下,晏雉就听到熊氏和殷氏的对话,已经从寺里哪位大师最擅讲经,转到了兄长的婚事上。 她蓦地想起,六岁那年,晏家与沈家结亲,兄长就要娶了沈家嫡女。而在此之前,她正跟着阿娘在东篱城外的永宁寺中小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肉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扣着掌心,有些疼……不是在做梦…… 那年春,东篱晏家的四女身染疟疾,东篱城外山中有一永宁寺,寺中有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晏家主母熊氏遂带了少数几个丫鬟女婢,带着晏四前往寺中,请大师做加持祈祷。 第8章 晏雉记得很清楚,永宁寺中有一座九层宝塔,数十丈之高,她站在塔下需要仰头往上看,才能看到宝塔之上高达数丈的金饰塔刹。 那年永宁寺,熊氏跟着高僧念经祈祷,虽得了疟疾,却依旧四处玩闹的她,从厢房跑到宝塔北面的佛殿,又跑到后面的僧房,最后竟踩着布满青苔的阶石,爬上了一座假山。 然后……她站在假山上胡闹,吓坏了经过的僧众。 再后来,她就听说阿爹同意了和沈家的婚事,为兄长定下了沈氏。 晏雉扭头,敞开的窗子外,栝柏椿松,枝叶覆盖檐首,那郁郁葱葱的春色,挡也挡不住。 「阿娘,不能让大哥娶……」她张了张嘴,想要告诉熊氏,千万别答应和沈家的这门亲事,可是才开口说了半句话,就见熊氏目光严厉地望了过来,她一时间愣在那里,再不敢往下继续说。 「好了,擦一擦嘴,稍后随我去听大师讲经。」 「阿娘……」 殷氏神色有些紧张,见娘子脸色不大好看,赶忙抱着晏雉,低声劝道:「小娘子莫说话,来,咱们擦擦嘴,再洗把手,这就去听大师讲经了……」 「你们是服侍小娘子的人,有些话,该不该在小娘子面前说理当清楚。」熊氏沉声打断了殷氏的话,「你们是无意间在小娘子面前露了口风,还是口无遮拦让她听了去,心里清楚就好。背后妄论主子的事,若再有下回,都掂量掂量后果。」 「娘子教训的是!」殷氏忙道,屋内的小丫鬟们也顿时跪了一地,脸上神色再没方才的轻松随意。 晏雉从没见过熊氏这样严肃的表情,有些吓到。可心底仍旧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说,一定要阻止晏沈两家结亲,一定要! 她甚至想起自己兄长去参加乡试那年,她亲眼看见沈氏将兄长的一个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以至于她的心底一直对沈氏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和熊戊的那门婚事,她虽心有不甘,却丝毫不敢反抗。 晏雉不断地告诉自己,如果睁开眼后的这一切都不是梦,如果真的是老天保佑让她再来一回,只要阻止了两家的结亲,之后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兄长的命途,她自己的命途,都不会再走上那无法控制的方向。 她固执地从殷氏的怀中伸出身子:「阿娘……」 她急得不行,可是越急,熊氏的脸色却越难看。 熊氏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终于大怒:「跪下!」 殷氏抱着晏雉,二话不说,当即跪下。膝盖撞地的那一下声响极大,晏雉咬着舌头,怔住了。 「沈家这门亲事,是管姨娘和阿郎提议的,即便你们私下替大郎觉得委屈,也万不该在小娘子面前学舌!」 殷氏一哆嗦,抱紧了晏雉,口中应道:「是奴的错,请娘子责罚!」 熊氏的话,清晰响亮,夹带着怒意。 晏雉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隔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原来……原来阿娘一早就知道,沈家这门亲事不好,可是……阿娘依旧还是让兄长娶了沈氏…… 屋子里一片死寂。 熊氏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晏雉的发顶:「走吧,随我去听大师讲经,明日我们就该回家了。」 她呆呆地仍由熊氏牵着手,往外头带。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永宁寺,早年不过是东篱城外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寺。当年晏家高祖成信侯偶至东篱,因天突降暴雨,成信侯入寺避雨,与当时寺中住持结识,得高僧点拨后,嘱咐子孙待他亡故后,举家迁至东篱。 之后,因高祖临终叮嘱,永宁寺得晏家子孙大力捐助,几经改建,香火渐渐旺,时至今日,已成东篱第一大寺。 晏雉好多次从跟前跑过的那座九层宝塔,高达九十丈,加塔刹共有一千多尺,便是在东篱城内,也能远远看见塔身。 便是这样的一座曾经不起眼的寺庙,在得晏家捐助后开建,于九层宝塔原身地下挖出金佛像三十尊。而今,这三十尊金佛像,全都供奉在宝塔背面的佛殿中。 晏雉脸上还挂着泪,一声不吭地随着熊氏走过宝塔,在背面的那座佛殿前停下。而后,她听得熊氏朝在门前洒扫的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明疏大师可在?」 小和尚恭谨回礼:「师父已经等候女施主多时,两位施主请。」 晏雉迈开腿,吃力地越过高高的门槛,抬头看着四周。 殿中有一丈八金像,两侧各有寻常大小的金像五尊,绣珠像三尊,金线像二尊,玉像二尊,每一尊佛像面部表情都十分柔和,仿佛是慈悲地看着入殿的每一人。 丈八金像前的佛龛上,香火袅袅,有一老僧坐在龛前蒲团上,灰黄的袈裟,石绿的袍子,听到身后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熊氏上前,行了一礼。 高僧微微抬眼,看着站在熊氏身侧,学着行了一礼的晏雉:「小娘子可知,何为三明,何为六通?」 熊氏不明其意,低头看了眼身侧的女儿。 第9章 晏雉如实摇头,轻声道:「不知。」 「三明分指宿命明,知宿世;天眼明,知未来;漏尽明,断烦恼。六通则分指,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晏雉心中微滞。 她不懂佛理,却依稀从高僧的话中,得到了解惑的答案。 「小娘子既得这般奇遇,不如好生重来,既已明宿命,知未来,便更可以断烦恼,塑新生。」 高僧如此道,垂下眼帘,低诵「阿弥陀佛」。 晏雉心头一颤,双手合十,朝着高僧便是一拜。 熊氏并不知明疏大师话中深意,只以为四娘有几分佛缘,得了高僧青眼,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大师,四娘的疟疾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等便会回城。今年的香油钱,已交予明朗大师。」 熊氏如此说道。晏雉抬首,对上明疏大师淡然的目光,心头一紧,紧接着,便听见高僧悠长的声音,缓缓道:「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履,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自成信侯起,永宁寺多次得晏家捐助,才得以有了今日雕梁粉壁,青琐绮疏的盛景。佛祖有灵,自会庇佑晏家昌盛百年。」 熊氏闻言,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面上淡淡的:「大师吉言。」 话罢,这才与明疏大师一道坐下,听其讲起《大般涅槃经》来。 「……儿所引喻,不必尽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或复全取。如言如来,面如满月,是名少分……」 当夜,殷氏服侍晏雉洗漱更衣,正要吹了桌上蜡烛,忽的听她喊道:「乳娘。」 「小娘子有事?」殷氏回首,见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正侧着身子看自己,遂笑着问道。 「乳娘,别吹灯,我睡不着。」 殷氏一愣,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身子:「小娘子快些睡,明日起早大郎就来接我们回城了。小娘子可别在大郎面前打瞌睡。」 如果她当真是个孩子,这会儿听了乳娘的话,早该乖乖闭上眼争取赶紧睡着。可她到底不是孩子了,乳娘提起兄长吓唬她的招数,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失效了。 晏雉缩在被褥里摇了摇头。 殷氏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她:「那小娘子是想听故事吗?前几日说的故事,小娘子不爱听,那今日想听什么?」 晏雉仍旧摇头。 殷氏微微蹙眉:「小娘子可是还想着大郎结亲的事?」 「乳娘。」晏雉终于吭声道,「乳娘让灯亮着吧,等它烧没了就歇了。」 殷氏无法,只得从屋子里出去。 关上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隔着窗还能见着的微微摇曳的烛光,长长叹了口气。 一觉起来,小娘子怎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屋外。 长夜深深,高天风来,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遥传十里。 屋内。 晏雉翻了个身,对于终于灵活起来,能够肆意活动的身体,有了失而复得的感觉。 她知道,她这是重生了,重新回到六岁那年的春天。 灵活能动的四肢,能感觉到温差变化的身体,曾经是做梦都想重新得到的东西,终于都回来了。 晏雉拉高被褥,遮住眼泪。 她真的回来了! 想起乳娘的话,想起明日一早就要来寺中接她们母女俩回晏家的兄长。晏雉咬了咬唇,决心要不顾一切提醒兄长,娶谁都可以,绝对不能娶沈氏。 不能。 晏家的马车就停在寺外,几个奴仆正忙着从车里搬出东西送进寺中。车旁站着一人,穿着天青色杭绸直裰,看侧影,已能发觉此人身材高挑,气度端凝,正与身前年轻的和尚说着话。 晏雉被殷氏抱着,跟在熊氏身后,从寺中走了出去。见了人,忙行礼,道了一声「大郎」。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眉目疏朗,唇边还挂着浅笑:「母亲。」 晏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大哥!」 晏家高祖虽曾获封成信侯,可到底惠不及三代,三代之后,晏家终究归于平民。好在祖上立下家训,并未因此致使家业颓败。至晏暹(晏雉父)这一代,晏家已成东篱大户。 晏暹原配苗氏,生长子晏节,后将陪嫁管氏开脸,给夫君做了通房,待生下庶子晏畈后,抬做妾。苗氏生子晏筠后,突得病,药石无医,不日亡故。 晏雉生母熊氏是续弦,生下晏雉的时候,大郎晏节已经十六岁了,二郎晏畈十三岁,三郎晏筠六岁。 三个小郎君都是知书识礼的年岁,对代替过世的嫡母成为晏家主母的熊氏并无抵触,更是将这个刚出生的妹妹,当做掌中宝,细心呵护。 其实,在晏雉的记忆中,才过弱冠之年不久的兄长,一直是个好看的郎君,好看到任所有人都觉得兄长没有一个孪生妹妹实在可惜。 可在后来很多年的时光里,曾经笑容翩翩的少年郎,渐渐开始习惯蹙眉,即便心头无事,额间依旧有着「川」字,眉宇之中总是笼着一股无法笑容的郁色。 第10章 时隔多年,再度看到那个年轻、自信的兄长,晏雉心痛的不行。 来接熊氏她们的正是晏家嫡长子晏节,字德功,如今二十有二,生得确实十分好看,却又偏偏不会让人觉得女气。大抵是因为身高的关系——再漂亮的脸,也绝不会有哪家的小娘子身长八尺。 「四娘,」见被乳娘抱在怀中的晏雉,倾着上身,朝自己伸手,晏节弯了弯唇角,笑着伸手从乳娘手中接过她,「来让大哥瞧瞧重了没有!」他一只手臂托着晏雉的身子,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有些重了,看来寺里的伙食还不错,没饿坏你这个小馋猫!」 晏雉皱了皱鼻子,伸手搂住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撒娇道:「大哥!大哥,四娘好想你!」 晏节一愣,然后低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不是又淘气了?突然撒娇,一定是又闯祸了。说吧,这回是捞了寺里的锦鲤,还是拔了大师们种的花草?」 因着他家四娘,打小是个小魔星,这捞锦鲤,拔花草的事,确也从没少做。又因为这孩子一直缺少生母的照料,鲜少会主动与人撒娇。是以,才听到晏雉的想念,晏节当即就怀疑起,莫不是闯了什么祸,想央着自己帮忙解决。 晏雉到底是个成年人,被人将不懂事时闯的祸重新翻出来,难免有些燥得慌,红着脸,瞪眼道:「我没有!我就是想大哥了!」 晏节大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转身将她放在了马车上:「行了,大哥知道你想大哥了。四娘先进车,大哥去和住持道声谢,这就回来。」 晏雉点头,转身钻进车厢里。不多会儿,殷氏也进了车厢,问及熊氏,说是后头还有一辆马车,专门坐娘子和侍奉娘子的女婢的。 晏节向明疏大师告辞回来上车的时候,掀开车帘,只见得车厢里,小小的孩子蜷成一团睡在靠边的小榻上,殷氏正俯身要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晏节轻轻「嘘」了一声,弯腰走到榻边坐下,接过殷氏手里的薄被给人盖上,又伸手动作轻柔地将贴在晏雉脸上的,一小撮头发捋到一旁。 他没有注意到,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晏雉,实际上,不过是闭着眼睛想要眯一会儿。等待发觉他的动作的时候,索性闭着眼睛装睡。 阿爹忙于家业,阿娘年纪轻轻,却常年与青灯古佛为伴……明疏大师说得对,她既已明宿命,知未来,便更该凭己力断烦恼,塑新生。 对于妻子带着女儿从永宁寺回来,晏暹显然并不十分在意。 反倒是管姨娘,早早就派人在街头看着,瞧见晏家的车夫赶着马过来,就赶紧回府通报。 是以,当摇摇晃晃真的在马车上睡着了的晏雉,被兄长抱着走下马车的时候,睁开眼瞧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已经候在门口等他们回府的管姨娘。 管姨娘是苗氏的陪嫁,开脸给晏暹做通房的时候,正是娇滴滴花一般的年岁。好不容易生下儿子来抬了妾,这一做就好多年。如果不是大邯律法明文规定,妾者不可为妻,她其实也是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做人正妻的。 晏暹和熊氏的夫妻关系很平淡。 生下晏雉这件事,就好像一道界线,怀孩子那是熊氏的任务,生完孩子也就代表着任务结束,于是这类似于合作的夫妻关系,也就至此只剩下一纸婚书。 再加上,晏府上下,有得了苗氏真传的管姨娘打理,熊氏更是与自己夫君的关系泾渭分明。 出行归来,头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给阿爹问安。 晏雉被晏节抱着问安回来,兄妹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她的院子。才进院子,就发觉本该在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都不见了,又往花厅走,远远地,就听到了桌子被拍响的声音。 「你们都是管姨娘拨到四娘身边的人,家生子也好,外头买来调教好的也罢,我不管事,不代表着你们可以在四娘面前胡乱说话!」熊氏在花厅里拍着桌子发火,「管姨娘这些年,能在府里站稳脚跟,得小郎君们和你们的尊重,那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你们既承了她的情,就别在四娘面前丢她的脸面!要不然,我讲事情同管姨娘说上一说,命她将你们全部打发出去,你们以为,管姨娘会不答应吗?」 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晏雉清晰地感觉到了熊氏的怒意。 她的阿娘,实际上还是疼爱她的。 「你们都记住了,在四娘面前,谁也不许再多说一句废话!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撺掇四娘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事,教唆主子,这是大罪!」 晏雉听得花厅里的齐声应答,忍不住低下头,搂紧了晏节的脖子,咬了咬唇,到底还是附耳低声道:「大哥,不要娶那个人好不好?」 以晏家在东篱当地的声望,要想给嫡长子娶妻,必然可以取得门当户对的娇妻。晏家如今没有官身,只是商户,即便晏暹有心想为长子找户好的岳家,也碍于这点,只能寻个好一些的商户结亲。 然而,整个东篱,真正能和他心意的儿媳人选,却怎么也挑不出来。 一年推一年,旁人家的长子已经成家立业,大儿子都能追着跑着上街了,晏家大郎仍旧是独身一人。 第11章 知道的都说晏暹这是在拿当年挑苗氏做妻的眼光,挑大儿媳。不知道的,却个个都说晏暹这是瞧不上东篱的小娘子,要不然怎么看了这么多年,愣是没选中一位合适的。 沈家迁至东篱不过才短短数年。但因着两家人有生意上的往来,沈家夫人渐渐与管姨娘数落起来。虽有些瞧不上晏家这种明明有主母,却让个妾当家的人家,奈何人晏家确实是东篱首当其冲的大户,便也低了三分气势,同管姨娘交好起来。 于是两家结亲的事,便也因此得到了管姨娘的提议。 晏雉现在最怕的是晏节已经与沈氏见过面,并且点头应允了这桩婚事。听熊氏的意思,两家的确交换了名帖,但还没最后定下。 如此,倒还有机会悔婚。 晏雉不敢开口就问过眼的事。她现在毕竟是个才六岁的孩子,就算早慧,也不会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知晓那么多旁的事情。说多了,只会让乳娘她们平白遭人怀疑。 她拉了拉晏节:「大哥……那个人不好。」 晏节显然有些惊诧,抱着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四娘说谁不好?」 她道:「那个要嫁给你的姐姐……不好。」 晏节睁大了眼睛,眼神骤变:「四娘是听谁说的?」 晏雉偷偷咬了下舌头,眼眶登时红了:「四娘在寺里玩的时候,听见上香的人在说……她们说,她们说要嫁给大哥你的那个姐姐喜欢打人。」 这话是撒谎,可又不是。 在重生前,沈氏进门前,晏雉知道,晏节未尝不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 可一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尊重父亲的安排,二来,他年纪不小,成家立业是必然的事。 若沈氏是位贤妻,夫妻琴瑟和鸣,自然好不愉快。倘若不是,就学着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便可。 后来,沈氏进门。晏节果真与她相敬如宾,一心扑在考取功名上,即便知道了沈氏在家中鞭笞下人,至多不过是叮嘱几句,后来也不是没出过人命,可除了斥责,晏节最大的动作,也只是再不进沈氏的屋子。 晏节去参加乡试那年,晏雉亲眼看见沈氏将兄长的一个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 所以,说沈氏喜欢打人,并不是诬告,也不是撒谎。 这些话,晏雉只能点到为止。 晏节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她略带几分紧张地撒娇:「大哥,你找人偷偷去看看吧。万一……万一那位姐姐真的喜欢打人,四娘怕疼……」 晏节瞳孔缩了缩,垂下眼,将人重新抱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捣蛋。大哥这就让人去打听打听,要是真跟你听到的那样,大哥就去退婚。」 他可以娶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回来慢慢培养感情,却不能娶一个品行不端的人。父母这种情况,四娘显然是不能一直由管姨娘和乳娘照顾,他做兄长的,日后自然要承担起教养四娘的担子,他的妻子也必须有担当才行,不然,如何能做晏氏的当家主母。 晏家祖上曾立下家训和家规,其中便有在子嗣成家前,每日用膳,需得一家人坐在一处。若是有旁的事,或是成家的,便可以回到自家小院子里和妻子孩子一块吃饭。 晏府如今只三位郎君一位小娘子,皆都还没成家。所以,除了常年不沾荤腥的熊氏外,这一顿饭,几乎是合家团圆。 在东篱,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便是婢妾所出的孩子,也不过是「鄙于侧出,不预人流」。然而,晏家自北方而来,北方世族,向来不讳庶孽,也因此,像管姨娘这样的妾,才能和正妻所出的嫡子嫡女同坐一桌用膳。 其实,晏雉一直知道,除了一个名分,管姨娘在这个家中,实际上已与当家主母无异。要不然,也不会只随意说了几句话,便令阿爹决定为兄长聘下沈氏女。 用膳的时候,管姨娘当真提起了向沈家下聘的事。 「阿郎,年前将大郎的生辰八字拿到寺里求姻缘的时候,明朗大师曾解过签,说大郎成亲年纪宜双数,这二十二岁是个好年纪,不如早些下聘,定个日子,好把沈家娘子娶过门来。」 看管姨娘说话时,神情诚恳,不似作伪。晏雉一时也不好判断,沈氏的为人,她究竟知不知情了。 晏暹喝了一勺汤,闻言,抬头看了管姨娘一眼,温言道:「食不言寝不语,你怎的就忘了。」 管姨娘自知失礼,忙要道歉,又听得晏暹道:「是该下聘了。大郎,成家立业之后,你可要好好读书,成家了,是大人了。」 毫不知情的二郎晏畈、三郎晏筠纷纷向兄长祝贺。唯独晏雉,低头,伸出短短的胳膊,努力自己吃饭,安静地扮演好一个六岁小娘子的模样。 感觉到晏节看了自己一眼,晏雉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晏节哭笑不得,忙嘱咐身后侍奉的丫鬟去给四娘布菜。 管姨娘见着他们兄妹二人你来我往,正笑着说二人感情真好。晏畈忽然就问兄长可有与沈家娘子过眼了。 过眼并非是小事。 媒婆的嘴都是抹了蜜的,拿了钱,自然要天花乱坠一通吹嘘。即便是个瘸腿歪嘴的,也能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第12章 上次晏氏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娶媳妇,那媒婆明明说了对方娘子小了五岁,可到成亲那日,喜帕一掀,男方愣住了,揪住使劲问,才知分明是大了五岁。 这种货不对板的事,又并非是偶然为之。是以,晏畈突然提起过眼的事来,饭桌上一片恍然。 晏暹显然忆起了那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的事,不由地担心起沈家这位儿媳妇到底是不是如媒婆说的这么好了,侧脸看着管姨娘,温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安排下,让大郎和沈家娘子见见面?」 管姨娘有些尴尬:「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这……好吧,我明日就让媒婆去沈家说一说,定个日子先过眼。」 论理,这过眼的事,只需由男方派个女眷到女方家看看新娘便可。 只是晏府并没旁的女眷,便是晏暹的姐妹,也都是各个远嫁,那些旁支又都是攀附于他们,余下府上能成为女眷的,不过只有熊氏,她以及才六岁大的四娘。 左右,她的身份是不合适做这事的,熊氏又向来不管府上庶务,四娘还太小。过眼的事,还是另行安排一场两家的会面,让大郎亲眼瞧一瞧。 过眼的事,沈家那边不知为何拖延了好几日,最后还是挨不过晏家三番几次让媒婆上门催催定日子,咬着牙应下,答应明日在东篱最大的饭店樊楼会面。 樊楼不是一座楼,它能成为东篱最大的酒楼,最根本的一点就因为它的占地广——五座楼联在一起,每座皆有三层,每层不超过四丈,实在是建在东篱,若是在奉元城中,大抵已经因为站在楼上可以瞧见皇宫内景,被勒令关门停业了。 樊楼底层是大堂,全是四人一桌的散座,成日里都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向上的左右两排楼梯中,设有一个台子,不大,平日里樊楼的主人都会请些擅唱小曲儿的班子在那拨琴弹唱。 台子后头有副画,画上藤萝花树一应俱全,还绘着几只鸟雀,栩栩如生,似在枝头叽喳。 两旁的楼梯往上走,二楼与三楼乃是阁子,专供有钱的顾客使用。 在晏雉的记忆中,她曾来过樊楼两回。一回是因熊昊从奉元城返乡,兄长特地在樊楼设宴款待;另一回,则是得知自己被沈氏许给了熊家,因为知道熊戊的花名,故而心情沮丧,偷偷跑到樊楼想要买酒喝。 也因此,晏雉对樊楼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这次兄弟三人来此,晏雉哭着闹着,尽显小孩儿的骄纵,说什么都要缠着晏节过来瞧瞧。乳娘无法,只得找到管姨娘。管姨娘虽有些因为沈家再三推阻过眼的时有些恼火,可到底这门亲事是她做的担保,也是她吹得枕头风,瞧见小姑奶奶居然可劲儿地闹着要去,摆摆手应了。 晏雉被晏节抱着下了马车。兄弟三人说话时,她正伏在兄长的肩头四处张望。 马车自有樊楼的小厮殷勤的安置。四人从进樊楼开始,便有小厮迎了上来。阁子早就定好,就是二楼的松鹤居。 站在松鹤局居外的小厮认得来人正是晏家的几位郎君,忙推开阁子的门。进门后,需得在玄关处脱了鞋,赤足绕过格挡的围屏,方能走到屋里。 屋子里还没人,兄弟几人走到桌前,各占一边,先命小厮上壶好茶。人还没退下,晏节又吩咐道:「再来一盘牡丹饼。」 晏畈和晏筠闻言才想起,四妹还不过是个小娃娃,就这样干坐着,怕是等会儿要哭闹起来。 晏雉不知二哥和三哥在想些什么,只是趁机打量着松鹤居内的摆设——阁子很宽敞,一楼散座,二楼阁子,三楼虽也是阁子,却比二楼要更加宽敞一些,甚至阁子与阁子之间的那道墙,听说还能另外拆开,将两间并作一间使用。屋内一处摆了座假山流水的盆景,背后还设了画屏。再往那假山上看,还能瞧见上头的亭台楼阁,好不精巧。 牡丹饼和茶水一道上桌的时候,晏畈已经在窗边往下看,瞧见那个不怎么讨喜的媒婆在底下笑盈盈的跟两个人在说话,忙回身挑眉道:「大哥,人来了。」 晏雉一愣,才被晏节塞进手里的牡丹饼,差一点就掉到了裙子上。 晏节正叮嘱两个弟弟等下不准在沈家人面前失了脸面,突然听到身边「啊呀」一声,忙低头去看,不由地将人抱起,然后走到盆景后的画屏背面。 「四娘就坐这儿,回头我让人给你安置个小几,牡丹饼也给你慢慢吃。」 「……」 晏雉抬头,睁着大眼睛,表示不想坐这儿。晏节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脸色不是太好看:「你听说的事,我已经让人查到了。」 话才说完,门外传来声响,媒婆和沈家的人来了。 沈家并不愿过眼。 当初也是因为知道晏家如今管事的就是个妾,沈家人存了点私心,既想着给不省心的嫡女找个好人家嫁了享福,又想着最好找个不强势的婆母,一进门就拿了掌家的权,等公爹婆母去了,直接就拿了家中大权。 眼看着和晏家这门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偏偏突然提出要过眼。沈家人吓了一跳,再看原本准备出嫁的嫡女,跳着脚说晏家要过眼就是看不起沈家,愈发觉得头疼。 第13章 左右是躲不过去了,沈家人一咬牙,应了这事。 阁子的门一打开,坐在画屏后头捧着牡丹饼味同嚼蜡的晏雉就挪了两步,偷偷探出头盯着门口看。 沈家人出门前,早打听了晏家的情况,知道陪着晏节过来的没有长辈,也就松了口气,指了家中的两个小辈,嘱咐他们陪着一起去。 等进了门,见阁子里不过就三个年轻郎君,沈家陪同而来的两个少年郎君暗地里也都吁了口气。年纪相仿,想必也好说话一些。 他们不知,除了坐在桌边的三人外,这屋子里还藏着第四个人。虽然这第四个,目前不过是个才六岁大的小女娃。 晏雉坐在画屏后,将那几人看的仔仔细细。 当前进屋的是沈家的嫡长子,年纪比大哥小了几岁,已经成家,有了一双儿女,还算本分。后来继承了沈家家业,按部就班地经营生意。 反倒是跟着沈大进屋的另一人,晏雉分明记得,这人是沈家的旁支,论辈分还算是沈氏的小辈,惯常的油嘴滑舌,又时常投机取巧。沈家有间铺子交予他打理,不出三年,竟亏得血本无归,而他抱着美人拍拍屁股跑了。 至于被他抱走的那个美人,晏雉隐约曾听沈氏提起过,是沈家的一个庶女。 再往后看,最后进到阁子的人,身着浅紫色的窄薄罗衫,浅赭白花的长裙,青黛眉,丹凤眼,檀唇,模样看着的确有几分姿容,入晏雉眼中,却猛然间掀起惊涛骇浪。 是这张脸…… 她忘不掉这张脸…… 其实,与其说晏雉一直记着沈氏的脸,是因为觉得是这个人令她前生如一场笑话,不如说,是反复告诉自己,如果重生以来,不再为了自己做些什么,兴许她仍旧会重新走上那条被迫的老路。 而晏雉,不愿。 在樊楼过眼,是两家人商量后的结果。 松鹤居内,晏沈两家围坐在桌旁,男方虽不过才三人,却在面前摆了四杯酒,女方面前则是两杯。 晏雉躲在画屏后,见沈氏挑眉似有不满,沈大郎眉心微蹙,低头说了句什么,而后沈氏虽有不悦,到底没当场爆发出来。那旁支家的沈郎君,却笑着对沈氏鲜殷勤。 「表妹不知,这男四女二,是有讲究的。这男强女弱乃是天理,桌上的酒杯自然也要显示出尊卑来。」 沈氏挑了挑眉头。 兴许是因为出门前被沈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沈氏颇有些出乎晏雉预料的没有发飙。 在晏雉的记忆中,这个人惯常不喜听到这些男强女弱,以夫为天的理论。兄长从不管内宅之事,更是厌恶沈氏每日每夜的要掌控他的一举一动,为此夫妻之间从不曾少过争执。 两家人坐下随意聊了几句,沈氏一言不发,全程都是郎君之间你来我往的生意经和诗词歌赋。 「德功,你可曾想过考取功名?」 「正有此意。」 「晏氏祖上曾出过成信侯,你又自小仁敏机警,文韬武略,不输旁人,何不考个功名,也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恩。」 那沈大郎笑道:「要真能考上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只要这门亲事成了,沈家也面上有光。」 看似正聊得愉快的俩家人,实际上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除了彼此,外人无从得知。 晏雉吃完手里的牡丹饼,拿起兄长贴心放在一边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然后伸手将茶碗拉到案几边上,手一松,「啪」一声,掉在地上。 屋内几人一愣,沈大郎正疑惑不解,便见晏家三人腾地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得往假山流水后的画屏跑。 最后看着被晏节从画屏后抱出来,红着眼眶,似乎有些委屈的小娘子,沈大郎恍然想起,晏家续弦的那位夫人只给晏家添了位嫡出的小娘子,之后再无喜讯。想来,这被晏家郎君们围在中间,小心哄着的小娘子,便是晏四娘了。 「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沈大郎怔怔地看着眼前小娘子小鹰一般的眼睛,心底有些惴惴,再仔细看,却又见她眼眶里蓄着泪,似乎眨一眨眼就能簌簌地落下来一般,而之前那古怪的眼神,似乎只是他一瞬的错觉。 「茶碗不小心摔了,割到脚了。」 晏雉眨了眨眼睛,抬手擦了擦,缩在晏节怀里哼哼两声,表示虽然简单处理过了,可脚还是有点疼,催促快些回家。 她方才不过是想摔了茶碗,借机表明画屏后还有个自己存在,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被碎了的茶碗割到脚。她忍着疼,没哭出来,但也挨不住疼得眼睛都红了。 晏节瞧她模样可怜,压下心底的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忍着些,阿桑已经去拿缎子了,马上就回家了。」 他说罢,晏畈和晏筠也忙不迭点头表示马上就回去了。 三兄弟话音一落,沈氏再也忍不住拍了桌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晏雉抬眼,静静的看着她。 过眼时,如果女方没能入男方的眼,或者觉得货不对板,男方可以留下两匹彩缎表示歉意。 第14章 反之,如果是瞧着满意,准备定下婚事,只需要男子在小娘子的头上插上一根金钗即可。 因为晏雉之前的话,以及他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晏节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沈氏插钗。 是以,当沈氏因为他提到彩缎,拍案而起的时候,晏节索性又倒了杯茶,轻啜了一口,道:「过眼之后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按着规矩,留两匹彩缎于沈娘子,可是有错?」 说着,晏节身边的两个仆从,敲了阁子的门,抱着彩缎进门而来。 沈大郎对此番变故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聊得好好的,还以为以沈氏的姿容,晏节定不会对这桩婚事无异,可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看沈大郎一脸错愕,再看晏家那几人一脸平静如常的样子,沈氏不由得更火大,转身几步走到名叫阿桑的仆从身前,一把扯过彩缎:「你当沈家是什么门第,沈家愿意和晏家联姻,是看得起你们!凭什么送我缎子?钗子呢?把你家郎君备好的金钗拿来!」 阿桑有些惊愕:「郎……郎君并……」 晏节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一头冷汗的沈大郎,又看着沈氏,道:「我并未备下金钗。」 气氛陡然间僵住了。在座的两个沈家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即便对这桩婚事有着诸多疑惑和不解,可这时候听闻晏节本就没有点头的打算,脸色登时都变得不好看起来。 沈大郎笑得僵硬:「德功这是何意?」 晏节似笑非笑地道:「无它意,不过是觉得我与令妹,不合适。」 在看怀中晏雉的神色,分明像一个得胜的小孩,神色中夹着喜色。晏节低笑,摸了摸她的头,悄声吩咐道:「忍着点。」 晏雉顿时收住差点破功的笑意,绷紧了脸。 阿桑抱来的彩缎已经被沈氏全部扔到了地上,又拉又踩,好好的一匹缎子,算是没了样子。 晏节突然道:「沈娘子与其在这发脾气,不如收敛下平日的行径。」 他抿了抿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娘子平日的嚣张跋扈,已不是几个人闭嘴,就可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当做从未见过听过的事了。」 话音才落,沈氏的动作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事情到了这一步,若还要纠缠下去,实没必要。沈大郎带着弟妹灰溜溜地从樊楼出去,上了沈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顿时,阁子里就剩下了他们兄妹四人。晏畈目送马车走远,回身正要笑,瞧见晏筠满脸古怪地盯着晏雉,有些惊讶道:「三弟这是在看什么?」 「二哥不觉得,咱们的四妹方才那茶碗摔得又稳又准么,要不是割脚了,我还以为……」晏筠一脸的忍俊不禁。 他家四娘便是再聪明,到底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哪里懂得审时度势,伺机表明自己的存在,顺便让事情快点做了个了断。 反正他是已经懒得再和沈家人说话了,瞧瞧那旁支的做派,再瞧瞧那个沈娘子的,这样的人如果进了晏家的门,只怕能将晏氏祖上从地里气活了。 晏雉臊得满脸通红。实在不想说刚才真是故意来着,可谁家故意摔碗会摔得让自己受伤的! 她现在这副样子就是个害羞的小孩,晏畈和晏筠只当她是觉得没能把茶碗拿稳了有些害臊,忍不住笑话了她一会儿。 晏节轻咳了一声,道:「行了,回家吧,顺路去医馆,给四娘包扎下。」 他们两个随即笑着散了。出阁子的时候,晏畈跟在最后,顺手给了门外伺候的小厮一贯铜钱,算是屋内那一地彩缎的清扫和碎茶碗的赔偿。 从医馆包扎好回家,一路上晏雉都颇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大夫再三保证她年纪小,不容易留疤,只怕兄长们就要把医馆里最好的祛疤药给翻出来了。 重生一回,晏雉觉得,她比过去,更懂得兄长们对自己的疼爱。 这一世,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三哥,她都会竭尽所能,回报这份疼爱。 马车在晏府门前停稳,晏节最先下了马车,而后将晏雉抱下马车,她拉了拉裙子,蹬蹬腿,就自个儿跑进门。 晏雉跑回院子,乳娘殷氏正在院中和女婢一起晒着被子,听见声音才一回头,脸色顿时变了:「小娘子这腿上是怎么了?」 晏雉穿着裙子,本该是遮住了被包扎好的小腿,偏生她提着裙子往院子里跑,露出了一小截圆滚滚的小腿肚,这才暴露了受伤的事。 晏雉悻悻地停住脚步,松开手,放下裙摆遮住腿:「就是……就是一不留神割了个小口子……」 这晏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说到最将小娘子捧在手心上疼爱的,除了三位郎君外,只有乳娘殷氏了。 乳娘殷氏赶紧上前几步,俯身将人抱了起来,提起一边裙子,看着那包扎好的地方,心疼道:「小娘子,女孩家家的,这万一在身上留了疤,可就不漂亮了。」说话时,语气里不免带了担忧。 她是真心疼晏雉,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怎能不亲。 第15章 晏雉早就后悔了,这会儿瞧见乳娘的神色,愈发觉得惭愧,忙搂着她脖子,撒娇道:「我下回再不胡闹了,乳娘,我疼。」 殷氏看她神色不像作伪,遂抱着她直接回了屋子。 晏节将没看中沈氏的事,原原本本地回禀给了晏暹。在一旁伺候的管姨娘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有些吃惊。 「这怎么使得……」管姨娘掩唇惊呼,「咱家……咱家连定礼都已经送过去了……」 这一回,轮到晏节吃惊。 按着程序,男女双方过眼后,理当是媒人去女方家里「道好」,而后商量聘礼的事,此时叫做「议定礼」,再往后商量妥当了,也就敲定了成婚的事情。等媒人去女方家里「报定」后,便该是男方择定黄道吉日去送聘礼了。 他明明没有看中沈氏,现在却被人告知家里人早早背着自己,议了定礼,甚至还秉着择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当下就往沈家送了聘礼。 晏节缓缓扭头去看晏暹,想从阿爹的脸上看到些许不悦的神色,却大失所望:「阿爹这是……非要儿子与沈家娘子成亲了是吗?」 晏暹对这个原配所出的长子还是十分喜爱的,当下听着这问话,神色一紧,到底还是答道:「晏沈两家的这门婚事,对俩家来说,都不是件坏事。」 「沈家娘子为人跋扈,并不适合做我晏家的当家主母。」 「这世上哪有人是天生适合做人家主母的。」 晏节心中一沉,问:「父亲……」 晏暹闭了闭眼,品茶道:「回屋歇着吧,定礼已下,就等着沈家回礼了。」 这个意思是说,两家结亲的事,并无更改的可能? 晏节脸色发沉,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见父亲左右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转身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门外,已经从头听到尾的晏雉,脸色苍白地扑了过去。 晏节面色稍霁,弯腰将人抱起,摸了摸她的耳朵,而后转身把人交给了乳娘:「这几日,别让小娘子离开院子,到处走,尤其别去府外。」 殷氏微愣:「大郎的意思……」 方才大郎在书房内同阿郎说的那些个话,隔着一扇门,全都让人听见了。 小娘子原本好端端地在院子里吃茶,也不知怎的,就想着要来书房,却意外地听到了那些话。当时殷氏就觉得,小娘子的脸色变了。 「看顾好四娘。」晏节并未解释什么,只是看着晏雉,努力压下因她那双仿佛洞察了一切的眼睛而带来的不适感,低声道,「我要做一件事,四娘不能跟着。」 具体是什么事,晏节没有说,晏雉也没有问,却也没按着他话里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让乳娘看顾。 她跑去熊氏的院子,站在小佛堂外,熊氏身旁的女婢玉髓拦在门前。 云母推开半扇门,从小佛堂内走出来,见着门外的晏雉,面有惊诧,目光很快就温顺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晏雉看着云母,心底有些酸酸的。 她远远不比熊氏院子里的这些女婢丫鬟们见熊氏的机会多,熊氏身边的玉髓和云母更是自十几岁开始,就跟着一道常年礼佛,一辈子未嫁。 她咬了咬唇,问云母:「阿娘,在吗?」 云母颔首,表示熊氏在内。 晏雉伸了手让云母抱,道:「我要见阿娘。云母,带我见阿娘。」 云母略有犹豫,玉髓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小娘子……」 「我要见阿娘!」晏雉瞪着云母。她如今不过是个六岁模样的小女娃,即便骄纵一些也无妨。 一旁的玉髓想再劝劝,云母却已经抱起了她,转身往佛堂内走。 小佛堂内本该是不得让人乱闯的。可小娘子想要见母亲,这算不得是乱闯。 云母抱了晏雉进佛堂,门外只留了方才陪着一道过来的殷氏。 去见熊氏的路上,云母抱着晏雉,小声道:「娘子昨夜受了寒,身子有些不适,小娘子若是能劝娘子多歇息歇息,奴在这给小娘子叩首了。」 晏雉微微点头,心底却沉甸甸的。 阿娘是那样清冷的一个人,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和阿娘相处,又怎么能几句话将人劝下。 她沉默不语,云母只当她应下了。 佛堂内传来熊氏有些低哑的诵经的声音:「一切如来所说,若菩萨所说、若声闻所说,诸经法中。最为第一……一切声闻辟支佛中,菩萨为第一,此经亦复如是,于一切诸经法中,最为第一……」 大约就像云母说的,熊氏前夜里受了寒,故而这诵经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晏雉被云母放到地上,望着熊氏削瘦的背影,垂下眼帘,做了个万福,抢在云母前面道:「阿娘!」 熊氏原本一手缓缓敲着木鱼,另一手拨弄紫檀佛珠,听到背后的声音,动作顿了顿,继而又接着诵经。 晏雉不急,安静地站在身后,抬首望着佛龛后的金色佛像。 第16章 那是一尊金漆观音像,金色的莲花上,宝瓶观音慈眉善目,似有怜悯地看着她。 晏雉握了握拳头,垂下眼。 云母见状,有些惊异。这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娘子,却难得沉得住气,即便娘子这会儿依旧诵经,仿佛没能听见她说话一般,却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至多不过是抬头看了看观音像。 没人知道其实晏雉的内心有多恐惧。 兄长成亲的第二年,她因为顽皮闯了祸,阿爹听从了沈氏和管姨娘的意思,送她去了乡下的庄园里。 她在那里无人问津般地过了三年,直到兄长考取功名,她才被执拗地接回晏府。而那时候,她的教养已经因为得不到妥善的照顾和养育,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 回晏府后的日子,恍若炼狱。 沈氏的跋扈,和管姨娘名为好意,实则却渐渐显露出来的无情,折磨得她痛苦不堪。她那时候不懂事,只以为求了阿爹求了阿娘,一切都能过去。若不是兄长们凑巧回府,她只怕已经跪死在堂屋内。 子不能言母过。 晏雉曾经有无数次机会问阿娘,为什么不帮帮她。 也曾经抓着已经年迈的乳娘的手,哭着问是不是阿娘不喜欢她。 可谁都没有说,即便是阿娘身边的那些女婢丫鬟,也一个个讳莫如深。 只有乳娘浑浊的眼中滚下热泪,颤巍巍地摸着她的脸,低声说:「娘子这是不愿争,也争不过。」 争? 争什么,争阿爹? 后来,迫于无奈,晏雉嫁了熊戊,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她也想不明白,既然阿娘从未对阿爹生出过情爱,又何来的争。 直到重生…… 直到那日在寺中,阿娘说的那句话:「沈家这门亲事,是管姨娘和阿郎提议的,即便你们私下替大郎觉得委屈,也万不该在小娘子面前学舌!」 是了,直到这一日,晏雉才恍然明白,乳娘说的「不愿争」和「争不过」指的是什么——管姨娘自大娘过世后,掌家多年,府中上上下下无不是她的人,阿娘作为续弦,即便顶着主母的名号,也争不来这主母的实权,佛本讲无欲无求,阿娘故此便也歇了心思,只安守一隅,不问庶务。 可想明白了又能如何。 晏雉抬首,望着观音像。 菩萨,如若这重生一回,不过是为了因果轮回,百事天注定,那又何必让她再经历这一次。 「四娘。」 诵经的声音渐停,晏雉回头,看着熊氏:「阿娘……」 熊氏弯了弯唇角,笑:「你这孩子,怎么来这了?」 晏雉走过去,拉着熊氏的袖子不放手:「阿娘,你帮帮大哥好不好?」 熊氏微怔。晏雉赶忙提起一边的裙子,露出一小截还包扎着的小腿肚,委屈道:「那人不好……她吓唬我……她还发脾气!」 云母看着她的小腿,目光微闪,低声问道:「小娘子这是伤着了?」 「嗯!」没等熊氏问话,晏雉猛地扑进熊氏怀里,急急道,「我跟着哥哥们去樊楼,那人……那人脾气不好,吓坏我了,茶碗砸在地上,割到腿,好疼!」 熊氏不语,只伸手摸了摸晏雉的腿肚子。佛香沁入鼻尖,晏雉窝在她的怀里,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阿娘,你帮帮大哥……那人不好,真的不好……」 晏雉越哭越难受,像是要把从前所说过的那些折磨那些委屈全部哭诉出来。可她只是哭,眼泪簌簌的掉,熊氏只当她跟大郎兄妹情深,又因为受伤的事觉得难过,这才哭得停不下来。 这时,玉髓走了进来。 「娘子,」她小心翼翼道,「管姨娘过来了。」 晏雉闻言,忙擦了擦眼泪,听话地让云母抱到了幔帐后面。熊氏则端坐在佛龛前,等着管姨娘进屋。 管姨娘神情温婉,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缓步走了进来。 屋内的云母和玉髓,都乖巧地退了下去。管姨娘看了眼熊氏,扭头也吩咐两个丫鬟离开。 茶也不必上了,管姨娘开门见山,温声道:「大郎和沈家娘子的婚事定下了,我知道娘子向来不问庶务,只是这门亲事,总归是要当家主母出面的。若是误了娘子的清修,改日我便向菩萨请罪吧。」 「管姨娘说这个做什么。」熊氏听着,手指拨动佛珠,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大郎和三郎虽不是我所出,但到底也喊我一声母亲,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管姨娘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请熊氏出面有些困难,却不想竟意外有些容易:「娘子的意思是……」 「沈家娘子既然要进晏家的门,做母亲的,总该相看相看。」 「这……大郎已经过眼了,若是再……只怕是会让沈家觉得不愉快吧?」 「只是相看,又何须当面。」熊氏说着,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管姨娘,「左右你们越过我,连定礼都下了,我去相看相看这个长媳,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第17章 晏雉的心情有些复杂。 送去沈家的定礼,很快就抬了回礼回来。 盛着淡水的酒瓶里,三五尾活鱼,一双筷子,都放在了送去的大酒瓶里。殷氏说,这叫「回鱼筷」,算作女方给男方的回应。她低头,看着半人高的酒瓶,和酒瓶里悠闲的活鱼,忍着将酒瓶推翻的冲动,扭头扑进殷氏的怀里。 除了回鱼筷,沈家还送了别的。彩色匹缎、珠翠须略、阜罗巾缎、金玉帕、七宝巾环,外加茶饼果品、羊酒等物满满装在箱子里摆在了晏府的院中。 熊氏一早就出门了,晏雉醒的也早,想说要跟着去,却被兄长身边的阿桑拦下。不得已,只能在院中闷闷不乐,却不想,沈家的仆从女婢,急匆匆的抬着回礼,跟在媒人身后就进了门。 于是乎,这些回礼便摆了一地。 管姨娘本该是乐呵呵地收下这个礼,却不想一低头,便对上了殷氏怀中那双小鹰一般的眼睛。 她尴尬一笑,却不忘对着晏雉曲膝行礼:「小娘子怎的在这,这里人多物杂,莫要磕了碰了。还不将小娘子抱下去,万一伤着了,你担待得起吗?」 管姨娘虽是个妾,却到底掌家多年,心气难免高了不少。可在这个家里头,即便是晏雉这样的小娘子,也比她地位高不少。 殷氏抱着晏雉有些紧张,正要下去,不料晏雉松手挣扎着要下地:「我不要!」 管姨娘咬唇,想着到底不过是个孩子,也误不了什么事,便也由着她留在这儿,自个儿往前同媒人交谈起来。 风韵犹存的妇人穿了件水红色的褙子,身姿笔直地站在檐下同媒人说话,在她的身前院中,堆着许多东西,小小的女孩站在一边,绷着脸,像个小大人。 晏节和熊氏先后回府,进门后转过门内照壁,抬眼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晏雉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心中蓦地一紧。 「阿娘,大哥!」 她扑过去,被晏节一把抱起,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熊氏。 她心底诚惶诚恐地盼着,盼着熊氏这一遭出去,能凑巧见着沈氏露出真面目。 「沈家这门婚事,退了吧。」 熊氏多年不曾掌管府里庶务,这一开口便是退婚,管姨娘顿时怔住了。 「娘子,这怎么好……」 「聘礼未下,还有悔婚的机会,趁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退了吧。」 媒人想说话,但见着熊氏的衣着打扮,约莫明白过来这一位便是晏氏那位常年礼佛的当家主母,想着便就退了一步,不吭一声。 管姨娘咬唇:「娘子是听了外人的胡言乱语不成,这沈家娘子虽有些骄纵,可哪家的小娘子年轻的时候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着的,难免……」 「管姨娘。」熊氏叹气,看着女儿一脸紧张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管姨娘当真不知,沈家这要嫁的小娘子不光是生性跋扈,而且还品行不端,年纪轻轻,便已经与人苟合吗?」 管姨娘大吃一惊,显然是当真不知这事。她扭头去看媒人,媒人脸色发白,竟是一副被人拆穿的模样,慌不择路想要跑。 将跟人苟合的小娘子说成黄花大闺女说给晏家,媒人心知拆穿后定落不得好,慌忙要跑。 晏节当下命人将人拦下,追逐间,院中摆着的那几个酒瓶被撞翻在地。 哗啦一声,水流了一地。 顺着水,从碎裂开的酒瓶里流出来的,除了那几尾活鱼,还有一双早已断开的筷子。 沈家如今在东篱也算是有点小名气,之所以那么急着嫁女儿,追根究底,是因为这个女儿太不省心了。 沈氏如今十六了,一年前同新进沈家的一个俊朗花农勾搭上,一来二去就苟合了。若不是后来发现怀了身孕,沈家人只怕也被她给蒙在鼓里。 仗杀了花农后,沈家逼着沈氏服了堕胎药,然后就急不可待地到处托人说亲了。 媒人受不住,在晏暹面前哭得泪涕横流,老老实实地把沈家交代的那些事全都说了出来。 沈家人跟管姨娘商量这门婚事的时候,并未把事情说出来,只是提过沈氏的脾气有些不大好,管姨娘想着大户人家的娘子左右都有些脾气,便也没在意。 可眼下媒人把沈家的那些事一说出来,管姨娘的脸都白了,「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自责。 晏暹心头有气,看着绷着脸沉默不语的长子,心疼地不行:「这门婚事必须退!」 晏家可以不要脸面,但是绝不能让这样不干净的女人进门! 管姨娘一哆嗦,落下一滴泪来:「可是阿郎……要是惹恼了沈家,俩家的生意……」 这时候管姨娘还想着外头和沈家合作的声音,竟话里话外流露出将错就错的想法来。晏畈眼眶一热,随即跪在她身旁,对着晏暹「咚咚咚」磕头。 「阿爹,这一桩生意没了,咱们还有别的,晏氏在东篱这么多年,根基深厚,不会因为一桩婚事就败了。若是让那样不守妇道的娘子做了晏府长媳,纸包不住火,日后事情传出去了,才是坏了晏氏的名声!」 第18章 管姨娘大吃一惊,实没想到自己所出的儿子,竟在这时候毅然选择站在晏节的身边。她咬咬牙,似有委屈:「是我的错,没能打听清楚,就匆忙应了这事。即便是好心办了坏事,那总归也是做错了……」 平心而论,管姨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晏雉不知大娘苗氏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从有胆给管姨娘这样精明能干又聪慧机敏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开脸来看,苗氏应当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不然哪里拿捏得住她。 晏雉回身靠在晏节的怀里,抿着嘴唇不说话。 东篱如今都知道晏沈两家要结亲,但究竟娶的是沈家哪位小娘子,沈家却瞒得牢牢的。只怕早早就备了后手。 再说起熊氏今日所见,晏暹简直就要破口大骂。 那花农是死了,当时帮着沈氏遮掩的几个丫鬟也都杖毙了,可沈氏生性如此,那日才在樊楼被晏节气到,当夜回了府,就于那旁支的沈家郎君成了事。 据说闹了一夜,把沈家人气得不行,又杖毙了一批丫鬟。 熊氏本想去沈家坐一坐,不想轿子才从沈家后门过,一旁的巷子里传来男女嬉闹的声音,她掀了轿帘往声音处一看,竟是见着一男一女躲在巷子中,竟幕天席地的就搂抱在一起。 她才要停轿,忽听得一声「绑了」,就见从旁边突然蹿出十几人,手里拿着捆绑麻绳扑过去,几下将那对男女捆绑结实了从巷子里拉了出来。 熊氏下轿回头,就看见了绷着脸的晏节,和站在晏节身旁,脸色苍白的沈大郎。 晏暹气得哆嗦,管姨娘这回再想说话,也实在没了可说的地方。 这还好是还没正式下聘礼,这要是下了,还没成亲一顶鲜绿的帽子就已经戴在了晏府的头上。 「退了!赶紧退了!」晏暹拍着桌子,大声道,「这即便是亲戚,还知道男女大防呢,这简直就是不要脸!」 熊氏不语,伸手摸了摸靠在晏节怀里的女儿。 媒人磕头,打了几个哆嗦:「退……一定退……」 屋里还在说话,外面传来阿桑有些惊诧的声音:「秦叔,这几位是……」话音未落,有人便径直闯了进来,晏暹拍案而起:「你沈家眼里还有没有我们晏家?是当我晏家无人不成!青天白日,竟然直闯!」 晏家兄弟此刻也腾地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来人。 来者一行三人,门外还候着几个仆从。这会儿见屋里的样子,当头一人咳嗽两声,掬手郑重行了一礼。 「亲家,这事是我的错!」 沈谷秋开口第一句就是向着晏暹认了错。晏暹愕然,可火气也腾地起来了,收也收不住。 「沈谷秋!你动的好心思,这样的女儿,你也想嫁进晏府!」 沈谷秋自知理亏,身后的沈大郎几步上前噗通就跪了,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世伯,我代阿爹向您磕头赔罪!妹妹如今已经被阿爹关起来了,这事绝不会往外传!」 沈谷秋也从旁道:「等过几日,我就将这不孝女送到乡下配个人嫁了。只是我们俩家的交情,万不可因了她毁于一旦!」 商人重利轻情意,晏雉到今日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沈家人开口就认了错,也将沈氏关了起来。晏家虽想着退亲,可耐不住沈家人百般恳求,最后竟同意了李代桃僵之法。 晏雉猜对了。 沈家果然早早就备了后手——所谓的李代桃僵,不过是将沈家另一位娘子,代替沈氏出嫁。俩家人结亲的事,旁人只知道有这一位娘子,却不知行几。 不多日,这一位的生辰八字,也被送到了晏府。 照理,这生辰八字到手之后是要去算上一算的。 因为出了先前的事,为了名声,这一回的八字只能偷偷的去算。管姨娘本想接手,不想熊氏因拗不过晏雉的恳求,先一步从晏暹手里拿过生辰八字,一早就出门去了东篱城外的永宁寺。 回来后,下定、行聘、下财礼的事便紧锣密鼓起来。一桩接着一桩,竟连成亲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小佛堂内,佛香袅袅,宝瓶观音像目光怜悯地望着堂内四人。 熊氏坐在佛龛前,轻轻敲着木鱼。身后立着晏节,和抱着晏雉的殷氏。 静默了许久,晏雉才听到熊氏开了口。 「这一位,是沈家庶女,行十三,我亲自去相看过了,是个好孩子。想来沈家拿她原本有别的安排,但出了之前的事,只得将她推出来替嫁。」 晏雉抬头,见兄长紧绷着嘴角,沉默不语,怕他心中不喜,忙伸手要抱抱。 晏节抱过晏雉,见她的眼里挂着担忧,弯了弯唇角,低声道:「母亲既然说好,应当就是好的。」 晏雉眼睛涩涩的,搂紧了兄长的脖子。 一个月后,立夏。 晏沈两家结亲。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去了沈家。晏雉很想随行,奈何阿爹不许,只得被殷氏抱着在家中四处走走看看。 她因为早年跟着熊氏吃过一年斋,身子瘦弱,六岁的年纪,身子看起来却不过四五岁,是以即便被殷氏抱着,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第19章 来吃喜酒的夫人娘子们见了她,都喜欢上前逗弄逗弄。等听到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近了,晏雉抓着殷氏的衣襟,吵嚷着说要去前头看看。 到底年纪还小,用不着顾念什么男女大防。殷氏不得已,抱着她去了门前。 门外头,媒人正端着一碗饭在花轿前叫道:「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小娘子,开口接饭吧。」 晏雉看着轿帘被人掀开一角,媒人弯身进去,似是喂了新娘子一口饭。然后,媒人退出轿子,将碗筷转身递给一旁的丫鬟,自己又去搀着新娘子下了花轿。 上一世的时候,晏雉没能亲眼看着沈氏进门,这一回她不愿再错过任何一件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门外的热闹。 阴阳克择官拿着盛瞒了五谷钱果草节的花斗,向门口撒去,口中念着咒语祝词,门外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去捡拾。晏雉不懂这些,低声询问。殷氏便从旁解释。 「这是撒谷豆,可以压住三煞,这样新娘子就能进门了,不然会对阿郎和娘子不好,还会影响子嗣。」殷氏说着,想把晏雉放下,好让她也过去捡捡谷豆。 晏雉摇头,又看见新娘踏着地上的青布条被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搀扶着,缓缓往屋内走。 跨马鞍,坐富贵。晏家的亲戚这时候全部去外面接待沈家的来客,屋内只余新娘子和几个丫鬟女婢。 晏氏的小娘子们这时候都围在门口,想往屋里走,又怕惹得新娘子不快,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到底还是堵在门口张望算了。 晏雉挣扎着让殷氏将自己放下,然后迈开小短腿,挤进人群。 门口堵着的都是晏氏旁支家里的小娘子,有不认识晏雉的,被挤得有些不高兴,可一见着她身上穿的衣裳,手上脖子上的首饰,约莫猜出是本家的小娘子,便瘪了瘪嘴,让开条道,让她进了屋。 屋里的丫鬟是跟着新娘子从沈家过来的,正听着门外的动静觉得有些吵闹,便见有个小娘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丫鬟一愣,怕是哪家的小娘子顽皮,伸手要去拦她,却见小娘子绕过她,径直跑到新娘子面前,站定,微微喘气道:「你就是我大嫂吗?」 丫鬟想说话,新娘子却抬手轻轻一摆,柔声应道:「我是。」 晏雉静下心来,走上前。令人瞠目的是,她竟伸出手,握住新娘子露在衣袖外的细白的手指,叹息道:「你会待大哥好的吧?」 沈宜觉得自己听错了,可方才那句话,分明是个不过六岁的小娘子说出来的,她甚至还觉得小孩那软乎乎的手的触感,依旧停留在指尖。 然而,屋子里,这个时候,除了她贴身的几个丫鬟,已经再看不到别的人了。 她想问银朱刚才那一下是不是错觉,新郎已经进屋了。 此刻,已近戌时,隔着喜帕,沈宜看见新郎慢慢走近,心中一紧,低下了头。 喜帕被猛然挑开,沈宜抬头,这才看见了晏节的相貌,脸一下子烧得绯红,低声道:「郎君……」 晏节面上平静,心底却也起了波澜。他是见过沈氏的,但没见过替嫁的沈宜。母亲说的没错,她的身上没有沈氏的嚣张跋扈,此刻面上带着几分娇羞,看得晏节心头蓦然柔软下来。 喜帕已掀,接下来的便是行礼。礼罢后,夫妻二人这才回到新房,再行交拜礼。 前头喝酒的人还没尽兴,后面的女客们笑着催促女婢婆子去听墙角。晏雉跟着要去,被殷氏一把抱住,连声道:「小娘子可听不得那些话!」 晏雉一愣,蓦地想起,如今的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哪里能去听兄长新婚的墙角。如此,只能等到明日,才能看看如今这位大嫂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她垂下眼,想起方才在房中新娘子的应答,心中一暖,搂紧了殷氏的脖子,低头不再说话。 沈家虽才迁至东篱不过数年,可却是好大一家子人,人丁兴旺得很。如若东篱没有晏氏,只怕沈家便要后来居上,成为东篱第一大姓了。 晏节娶的是沈家十三娘,小娘子不过十五岁,单名一个宜,宜家宜室的「宜」。 成亲第二日清早,给长辈敬茶的时候,晏雉才趁机见着了她大哥这一回娶的妻子。 沈宜个子不高不矮,曲线玲珑,标准的鹅蛋美人脸,柳眉带笑,唇红齿白,面孔洁白晶莹,看着好似一块上等的美玉,偏生整个人又看起来温柔敦厚,半垂着眼睑说话的时候,显露出几分娇媚来。 她笑盈盈地敬茶,一圈长辈敬完茶下来,面上的笑意仍旧不减。等轮到小辈见礼的时候,听到熊氏轻轻唤了一声「四娘」,便见得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快走几步,站在了身前,开口便喊了声「嫂嫂」。 沈宜目光微闪,想起前日新房中的那个娇嫩的声音,唇角弯了弯,笑道:「原来是你。」 很多年后,晏节突然想起那日妻子同妹妹说的第一句话,终于回过神来问背后的深意。 在听妻子将成亲当日新房中的那一握手,一句担忧说出口后,已今非昔比的晏节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20章 忙完大郎成亲的事,晏府又重新归于平静。熊氏依旧在小佛堂中虔诚礼佛,管姨娘也依旧掌管着府里上下的庶务,晏暹仍旧忙碌于生意,晏二郎和三郎被先生押着准备来年的科举。 而晏节如今的任务,是好好陪着新婚妻子。 然而这个时候,晏雉病倒了。 在东篱被蝉鸣声围拢的时候,晏府浓密的绿荫下,却几乎听不到蝉鸣,只有偶尔窜到枝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几声,又扑着翅膀被在树下捕蝉的仆从惊扰地飞走。 晏雉病了,卧床休养,如今正是受不得吵闹的时候。 兄长成亲,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她这一病,就病了半个月。请来的大夫都说只是操劳过度。可四娘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来的操劳过度。 只有晏雉自己知道,不过是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在确定沈氏已经被沈家人送到乡下,配了个当地的猎户为妻的时候,彻底的松了。 弦一松,疲累感便铺天盖地而来,因此才有了操劳过度一说。 听着内室外水精帘子传来的声音,晏雉睁开眼,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乳娘殷氏端了药进屋,才进内室,那股子苦味就扑鼻而来。 晏雉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撒娇道:「乳娘,药好苦,我不吃。」 晏雉如今身边只配了一个乳娘,就是殷氏,一个贴身大丫鬟名叫紫珠。院子里还有一个年级略小的二等丫鬟,名叫豆蔻。紫珠和豆蔻都是家生子,平日里主要负责跟着殷氏一起服侍照顾晏雉。 殷氏端了药进屋,闻言,笑道:「小娘子还是赶紧将这药喝了,回头大郎来了,别叫他卷了袖子打屁股。听闻大娘还让大郎上街的时候,记得给小娘子带些樊楼的点心回来。」 晏雉本来都打算继续耍赖的,可听了殷氏的话,不由地按捺下去,苦着脸伸手道:「好吧,我喝。」 大约是因为重生回到孩提时代的关系,晏雉丝毫不觉得自己如今像个孩子般的撒娇、耍赖是怎样一件丢脸的事。半个月前病倒后,身边照顾的人除了乳娘和几个丫鬟外,就属沈宜来的最频繁。 甚至,在管姨娘提出,送她去乡下庄园里养病的时候,是沈宜不惧新媳妇的身份,当着长辈的面直言说不好。 晏雉不难想象,如果不是沈宜和兄长,兴许等到阿娘在小佛堂中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阿爹送到了乡下庄园。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便解决了一个沈氏,一切却又回到了原点。 好在,兄长们都反对,甚至还惊动了阿娘,这才没让阿爹把自己送走。 喝了药,殷氏又喂了晏雉一颗蜜饯,外头便传来紫珠的声音,说是大娘来了。 晏家行的是男女通排的排行方法,沈宜随晏节在府中排行老大,称一声大娘。 紫珠话音才落,沈宜便掀了水精帘子走了进来。 晏雉听到动静,嘴里还含着蜜饯,含糊不清道:「嫂嫂!」 听了这么一声,沈宜心安了不少。四娘年幼,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莫名落了个操劳过度的病,这在床上一躺就躺了半个多月,还差点被管姨娘以养病为借口送到乡下庄园去了。 六岁的小娘子,正是开始教养学习的时候,这时候去了乡下,倘若教养没跟上,被庄园里的老奴教成了个野姑娘可怎么办。 这会儿听见中气十足的声音,沈宜明白,她的身子终归是在慢慢转好。没被送去乡下真是太好了。 「四娘,莫下床,坐着便是。」见她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沈宜忙上前轻斥了一句,语调里却并无责怪之意。 殷氏端了椅子,让沈宜坐在床头。 晏雉床头的多宝格上还摆了两本书,沈宜瞄了一眼,正是几天前她央着自己找来的乐府诗集。 对于这个妹妹,沈宜心底其实颇觉得有些神奇。 沈家子嗣繁多,她也并非没见过六七岁的小娘子,哪一个不是娇滴滴的。晏四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日新房中的问话。之后正式见面,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着实在讨喜。 更何况,从大郎那里,沈宜也听说了这孩子不少的事。 大抵是周岁的时候便已能说话识字,却因为年纪尚小,被熊氏带在身边,与青灯古佛为伴。 听说一岁多的时候,晏四就已经能背出几段佛经来,虽有些坑坑洼洼,但到底好过无。 两岁的时候,因为没被照顾妥当,实在是太过瘦弱了,被大郎不忍心地从熊氏身边抱走照顾。那时候,已经能认不少字。 所以,当晏四央着自己想要几本乐府诗集的时候,沈宜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她顺手翻过乐府诗集,眉头一挑,笑道:「已经看到《孤儿行》了?」 晏雉点头道:「刚看完,还未能背下。」 沈宜惊讶道:「里头的字,可都认得?」她粗略看了眼《孤儿行》,其中多难字。沈宜仔细想了想自己,六岁的时候,她大概还在跟着家中的女先生学曲艺,至于诗词歌赋,却都是十岁以后才开始读的。 第21章 「约莫有几个字不大熟,兄长们来时就问了下。」 晏雉面上一片娇憨,沈宜看着她,眼底闪过惊叹。 偏生是个小娘子,若是个小郎君该有多好。只是,慧极必伤,才这般年幼,若往后的路荆棘遍布,不知能否依旧如此。 她又低头看了眼《孤儿行》,张口问道:「四娘可有看懂?」 二哥晏畈,三哥晏筠来探望她的时候,只帮着解决了几个看似不懂,实则认得的难字。大哥则在得知她正在看《孤儿行》时,神色微变,而后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好生抚慰了一番。 然而,沈宜这一问,显然有些出乎晏雉的意料。 她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四娘看懂过了。」 沈宜想问,晏雉又快了一步,抢先道:「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孤儿的兄长嫂嫂不是好人,所以才让孤儿备受折磨,可是大哥和嫂嫂不会这样对四娘的!」 沈宜微震。 晏雉颦眉道:「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孤儿觉得这世上苦难太多,不如早死。可是四娘听兄长的先生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死,也该父母决定,否则就是不敬不孝不仁!」 她顿了顿,软软又道:「比起这个,四娘更喜欢另一篇。」 「哪一篇?」 沈宜低头,看着女孩白嫩的手翻过诗集,翻开一张折了一小角的书页。 「《饮马长城窟行》。」 女孩指尖所指的那一句,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什么,恰好是一句「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眼看着四娘如今都已经六岁了,晏节还是头一回,从身边人的嘴里,听到了「慧极必伤」这个词。 他看着自己面带愁容的妻子,微微发愣,半晌,才伸手将人揽进怀里抱住,安慰道:「四娘是个好孩子,你好好教……」最后又咬了咬牙,「实在不行,就让她别学那些东西了,跟着我习武罢。」 沈宜推了他一把,瞪眼道:「她今日才指了那句‘男儿宁当格斗死’,你便要教她习武,难不成还真想将四娘养成武将么?」 她这一瞪眼,非但不觉得面容难看,晏节竟还喜欢的很,反倒是将人抱得更紧,还随即在她嘴角亲了一口,乐道:「无事。四娘聪明是件好事,至多我让她跟着习武,日后碰着讨人厌的家伙,直接打过去,也不必去想太多。」 沈宜本有些不高兴,可脑海中不知怎的,一下子蹦出那小女娃抡着拳头去揍人的情景,不由地「噗嗤」笑出声来。 晏节看她笑了,愈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自成亲后,晏节便发觉,他的妻子并不像熊氏,也不像他那些好友家的夫人除了温顺有礼便找不出其他优点。 他反倒是觉得,沈宜聪慧,再一问,才知,沈家的庶女原都是按着皇城中嫡女的样板教导的。 而沈宜此人,在东篱大户人家的女眷中,更是有着不错的口碑。据说,她虽不出闺门,却能读懂那些经史百家之言,不光擅长字画,也擅诗词歌赋,且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当发觉晏雉喜欢亲近沈宜后,晏节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妻子娶对了。 不光长得好,聪明,能干,还讨弟弟妹妹们欢心。 最重要的是,晏节觉得,自己也十分喜欢这个妻子。 晏雉完全不知那一头兄长和她新进门没多久的嫂子之间的对话。 她在床上又睡了几日,终于得到父兄的松口,许她下床走动了。 殷氏怕她又病了,手里拿着件衣裳,一直紧紧跟着后头,哪怕风一吹,作势就要她披挂上。 可晏雉哪里肯。这会儿正是夏天,她怕自己没受风寒,倒是因为穿太多热得中暑再倒下。 她往好久没去的院子里溜达,想说这个时候,池塘里的莲花该是开了。 等到了后院,自己最常玩的秋千旁站了一人,正背对着和小童说话。 那人穿着一身宽衣大袖,鬓间已有白发,闻声转过身来,晏雉才瞧见他的眼角还有着细纹,年纪看起来约莫与阿爹一般。 晏雉有些惊讶:「松寿先生!」 若非此人转过身来让她瞧见了正脸,晏雉还记不起来当年管姨娘不知怎的说通了阿爹,竟命人为二哥找来一位先生。晏雉这时候记起来,这位先生可是大有名头。 贺毓秀在大邯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隐逸放达的名士。名头虽不如皇城中的那些名流,却到底出身世家,本身的才学,加上头上冠的这个姓,纵使他游手好闲地活着,也找不到能饿死他的地方。 晏雉上一世的时候,之所以会认得他,就是因为这一位后来被请到晏府,教二哥读书,不想意外看中了大哥和三哥。 其实即便到了这一世,晏雉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凭管姨娘几句话,阿爹就愿意到处找人,请了这一位上门来当先生。 贺毓秀眉头一皱,颇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他腰侧高的小女娃。 第22章 方才那一下,他分明是听见这女娃娃喊自己「松寿先生」,他这名号理当在女眷中并不出名才是。自问,他来晏府才不过半个时辰,被人领到后院转转,这女娃娃突然出现便罢,怎的竟似乎是一副吃惊的模样,且还认得自己? 贺毓秀心思一转,后退一步,竟朝着晏雉掬手行了一礼:「小娘子认得在下?」 晏雉心下一惊。像她这般年纪,哪里会知道什么松寿先生,更别提认得面孔。又见贺毓秀突然行礼,有些吃惊,忙不迭也作揖回礼:「四娘听人说过先生的名号!」 她这话说得太快,却也不怕贺毓秀仔细去问。 晏家这么大,管姨娘当初既然有本事说动阿爹,让阿爹求人找了松寿先生,就一定会有嘴碎的丫鬟仆从。她随口说一句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也不算是撒谎。 贺毓秀看这女娃娃,颇为有趣,便静静看着她,瞧见她虽紧张得鼻尖都沁出汗来,却难得脸色不变,一副恭谨模样,忍不住含笑点头。 他这辈子无儿无女,妻子又去的早,实在没那兴趣续弦纳妾,如今五十有余,倒觉得膝下空虚起来,眼前看着女娃娃,心底生出几分喜爱。弯个腰,将人轻轻松松抱起,转身安置在一旁的秋千上。 晏雉眼巴巴地看着贺毓秀好一会儿,这会突然被他抱起来放在秋千上,忍不住吓了一跳,慌忙抓稳两旁,被推着轻轻晃荡起来。 「小娘子行四?」 「是……府里上下都喊我四娘。」 「可识字?」 「识字。」 「平日可有读书,读的什么?」 「读过一些乐府诗集,平日嫂嫂也会教我识字。」 晏雉坐在秋千上,被身后的贺毓秀一下一下推出去。秋千荡得有些高,晏雉觉得自己都被荡在了半空中,后院中的花草树木尽收眼底,她还看见乳娘殷氏略有担心的表情,和旁边小童一脸的艳羡。 只是,她错过了背后贺毓秀此刻笑靥如花的模样。 反正是都是教人读书,不如再多教一个。 贺毓秀的确是被晏暹请来的,也的确是因为管姨娘吹的枕头风,才令晏暹决定给晏畈独自聘请先生教授学问。 只是人请来了,管姨娘才发现,名士的思维和自己是不一样的——收徒是要看天赋、学问、能力的,没比试过,又怎知晏二郎才学过人,应当收徒。 是以,贺毓秀大手一挥命晏家三位郎君,皆写一篇文章给自己。末了,又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添了句说,他挺喜欢四娘的,倒是愿意破例收一位女徒弟。 贺毓秀会晏雉的关注,显然出乎晏暹和管姨娘的意料。便是熊氏,在小佛堂内听云母回禀说起此事,也微微有些出神。 这孩子才六岁,就得了名士松寿先生的青眼,也不知,是福是祸。 和兄长们一样,晏雉要拜师,首先得写一篇文章让贺毓秀过目。 在和她攀谈的过程中,贺毓秀显然发现她的天赋极高,这才生出了惜才之心,再加上模样可爱,便想着亲自教导,盼望着能教出一个才女来,虽不是亲生闺女,却更甚亲生。 有才情的小娘子并不少见,那些公卿世家的娘子们,自小便要求会吟诗赋词,且又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在贺毓秀眼中,这样的小娘子,同坊间的妓子们并无差别。 现下妓馆中,多的是精通音律,擅长琴棋书画,还懂得吟诗赋词,色艺双全的妓子。如若公卿世家的娘子们会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东西,还真是没什么区别。 是以,难得瞧见这么个好苗子,贺毓秀实在不愿放手。 晏暹原还想着劝说两句,毕竟这先生请过来是教二郎读书的,这莫名其妙再收一个四娘,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谁知,贺毓秀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只说他就瞧上晏雉了。 要不是算年纪,四娘都能喊贺毓秀一声阿爷,只怕晏家三兄弟就要卷袖子,抡拳头扑上去了。 靠着这份喜欢,晏雉知道自己得了一个大便宜。 贺毓秀的名声,在上一世的时候,在大邯声望相当高,虽终身不曾入仕,却因学问卓越,文名已然超过了东宫三少。就连皇帝都希望他能进宫给太子教书。 可不管怎样,文章总归是要写的。 贺毓秀没说文章要写什么,然后在他们兄妹四人闭门三日后,四篇文章就都交了过去。 晏节写的是行军,晏畈写的是经商,晏筠写的是时政。 不得不说,晏氏本家这一代的三位郎君倒是各有所长。三篇文章,皆以小见大,行文如流水,不可多得。仔细比较起来,大郎最优,三郎次之,二郎则最下。 贺毓秀摸了摸下巴,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一旁的小童递上茶,他接过轻啜一口,随手将三篇文章放置一旁,又拿过另一篇。 和她三位兄长写的不同的是,晏雉这一篇文章写的是勉学。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不由自主表露出来的再世为人的聪慧,令一向冷静自制的松寿先生,翻了茶盏。 第23章 小童眨着眼表示好奇,只听贺毓秀摇头叹道:「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理,六岁幼女都知,贵游子弟,却多无学术!」 小童似懂非懂,贺毓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提笔在晏雉的文章上,写下批注「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 写罢,将笔一抛,对着门外丫鬟道:「去与阿郎道一声,贺某已决定收大郎与四娘为徒。」 门外丫鬟虽有些吃惊,仍忙不迭往主屋去了。 小童凑过去瞧案上文章,好奇道:「先生,晏家四娘当真这么聪明?」 贺毓秀低头,看着薄纸上略带稚气,却隐隐已显露娟秀的字迹,长叹一声:「此女早慧。」 晏雉会被收徒,已经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了。 出人意料的,是贺毓秀居然没看中二郎,反倒是看中了大郎。 晏暹并非是不喜原配所生的两个嫡子,相反,他对这两个孩子也是十分疼惜的。只是他一直都希望,长子该继承家业,次子能入仕为官,幺子若有出息最好,实在不行也不妨自由一些。 再者,另一方面,熊氏这个续弦,不过是对外说的好听的。晏暹反倒是习惯了和管姨娘这样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的生活,若非外人反复询问何时续弦,他也不会想到再将熊氏娶进门。 是以,他以为该继承家业的适合科举入仕,认定能入仕为官的却最善经商,就连最不起眼的四娘,也入了贺毓秀的青眼。 晏暹有些吃惊,可接过贺毓秀递来的四篇文章后,顿时明了了。 管姨娘虽想再通融通融,却被晏暹拦了下来,命女婢先扶姨娘回屋。而后这个一贯话不多的男人,第一次和人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 两个年岁相当的男人,在屋内谈了很久,最终贺毓秀应下,除收徒外,他也会教授二郎和三郎,但仅限于科举上的东西。 晏家在东篱当地是很有名望的。晏家子孙的拜师礼,自然也不会太简朴,毕竟松寿先生名声在外,若是太过简朴了,难免让人觉得看轻了先生。 晏节和晏雉二人被沈宜勒令需得庄重衣饰,遂在拜师当日,兄妹二人皆穿着端正,显出一份敬重来。 因为名声的关系,晏氏旁支自然也是不愿错过这么一件好事的。接连几日,都有人带着子女上门,企图也能入了松寿先生的青眼。 贺毓秀颇有些头疼,最后,同晏暹商议,由晏家出面,在东篱城中买下一处宅子,专门用来开设私学,并聘请城中别的先生一同教学。 这样晏氏子孙皆可入学,只需按着平日在别处上学那样,按时缴纳束脩便可。 至于上课,松寿先生表示,他会酌情考虑多为学生上几堂课。 拜过孔孟二贤后,行三叩首之礼,待喝过茶,这徒弟便算是正式收下了。 围观拜师礼的晏氏旁支难免心里有些酸涩,但见本家二郎和三郎神色寻常,便也不好在脸上表露出什么来。 而这时,贺毓秀清了清嗓子,训话道:「你兄妹二人可知,为何读书学问?」 晏节答:「欲开心明目,以利于行。」 贺毓秀颔首,又道:「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不失一艺,可自谋生计。」他这一句是对着兄妹二人说的,后头一句却分明是单独对晏雉所说,「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失所,无人庇荫,就该自己设法了。」 晏雉身子一震,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庇护,她今日所学的一切,为的是日后无所依时能有自保的能力。 贺毓秀无愧于他的名声。 不光是能文能武,即便是风花雪月的本事,也够兄妹俩学上一手。 按着别人家小娘子的教育,这个年纪,理当是学《幼学》、《弟子规》一类的东西,至多不过是再加上些女四书。 可贺毓秀偏偏不教晏雉这些,反倒是让兄妹俩平日里一同上课,即便是学的内容,也无出一二。 不同的,大概就是晏雉还需要跟着沈宜学一些小娘子们理当会的技艺,比方说女红。至于游艺,有松寿先生这样的个中好手在,沈宜自问还没那个能耐去教四娘。 上一世,晏雉没能遇到贺毓秀,只因为那时候的她,顽皮捣蛋,从不肯坐下来看些书。后来送到乡下庄园,更是错失了正经教养的机会。直至后来跟着兄长去别地赴任,才在沈氏的威逼下,学了一些东西,不多,却也够用了。 可如今不同,晏雉心里明白。她需要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才能彻彻底底改变已知的宿命。 晏雉要学的东西,其实并不比晏节来的少。 除开和兄长一起上课时,同样学的东西外,第一课,贺毓秀还要晏雉学会辨认祭器。 等到她认识了那些祭器后,又要学官阶。 这一下,一起上课的晏节怔住了。 「先生……这个……会否太早了一些?」晏氏自成信侯后,再无人入仕,虽然他们兄弟三人日后都是要参加科举的,可这突然就让四娘学官阶,委实令人吃惊。 第24章 不想,贺毓秀不置可否道:「这本该是你们兄妹二人一道学的,如今让四娘先学一步,也好帮着你一点。」 晏节微愣。他从未想过要晏雉帮自己什么。毕竟,他为人兄长,理该是帮助弟弟妹妹的那个,哪里想到让弟弟妹妹帮衬自己。 贺毓秀道:「你既然要入仕为官,自然应当知道这朝中究竟都有哪些官职。你俩无事的时候,就让四娘多在你面前念念,念的多了,你也就记住了。」 话罢,他一摆手,起身摸了把晏雉的脑袋:「你二人在这老实看书,先生去给他们上课。」 偌大的宅子里,被分了三块区域。前院厅堂连带着左右室,皆作为那些学生的课堂,平素上课便在其中。中间是贺毓秀自己和丫鬟仆从的住处。再往后就是后院跟书房,也是兄妹俩的课堂,环境不需多说,就是比前面的好上许多。 如此的日子又过了三日。 贺毓秀突然提出要抽查,查的是晏雉还记不记得那些祭器,有没有记下了全部官阶。 晏雉咬着牙低声说记下了。 等到当真抽查起来的时候,她坑坑洼洼的将那些祭器及上头的铭文含义,背诵出来,背到官阶时,却实在是记得不清楚。每每对上贺毓秀的视线,她都忍不住低头,很快额头上就布满紧张的汗水。 就连晏节,不由地也为妹妹捏了把汗。 一时间,后院里除了蝉鸣和呼吸声,就再不第三种声音。 良久,晏雉才听见一声轻叹,而后,头顶有人伸手轻轻摸了摸:「你还小,也聪明,可先生也从未想过要你三日之内当真将这些都记下。」 晏雉低头。 贺毓秀又道:「诚于此者形于彼。你若是在我问你的时候,就老实承认还没记住那些官阶,也不至于现在紧张得满头大汗。」 「学生……学生不才,怕先生失望……」 其实,论起用功,晏雉并未让贺毓秀失望。跟前面的那些晏氏旁支比起来,晏雉小小年纪就能记下那些祭器及其上铭文已经不容易,官阶记不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作为先生,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徒弟逞强,撒谎。 「今日,我需罚你,你可服气?」 自然是服气的。 晏雉并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乖乖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等着贺毓秀的戒尺落下。 一旁的小童早已双手奉上戒尺,贺毓秀拿过,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拍打几下,然后伸手抓住晏雉摊开的手掌,一尺落下,问道:「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四娘,可懂这句话的意思?」 晏雉吃痛,忍着没握拳:「学生不知。」 又是一尺落下。 「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你如今尚且年幼,却聪明伶俐,有些事理当要明白,日后才能脚踏实地行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话你可懂?」 晏雉咬牙:「学生懂。」 贺毓秀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我不期盼你成为上士,却也不希望作为我唯一的女徒弟,成为那窃取名声的下士。」 晏雉点头,表示受教。贺毓秀手不停,继续落戒尺。 「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你兄妹二人回去之后,将此话牢记,并作一篇文章给我。」 晏雉含泪应声,晏节收敛面上的心疼,也赶紧应下。 戒尺虽然只打了几下,可当真是疼的。 等回到晏府,殷氏从院中迎了出来。看见大郎抱着四娘回来,四娘眼眶红红的,似有哭过,殷氏猛地就紧张起来,忙上前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摔着了?」 可她左右看了看并未瞧见哪里受伤,忍不住担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雉握着拳头,缓缓摇了摇头:「乳娘,我没事。」 殷氏仍有些放不下心,但见他们兄妹二人都说没事,无奈只好叹了口气,低声问:「可饿了,要吃些点心么?」 晏雉点头。 兄妹二人进了屋,蓦地就松了口气。 晏节抬手,揉了揉晏雉的发顶:「先生所言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尚小,又素来聪慧,若是没把握好度……那就太可惜了。」 以六岁的年纪来说,背祭器和官阶,确实早了一些。可听说那些公卿世家的小娘子也是这般,晏节知道,松寿先生是真心喜欢四娘,这才一心盼着这个孩子能走得顺顺当当的,不入任何歧途。 「大哥,四娘知道的。」晏雉点头,摊开手,掌心还有些发烫,「先生是为了四娘好。」 她没能记下那些官阶,先生问话的时候,却又隐瞒不说,先生会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晏雉暗暗发誓,先生所教的一切,她一定竭尽所能学会,必不再出现今日的情形。 多年后,当她的名声大盛的时候,那年落在掌心的戒尺,却依旧深深刻印在心里。 第25章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邯官制九品十八级,要从头到尾记下来不难,难的是晏雉要记住的是每一个官职它所管辖的内容和范围。 她不像沈宜,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并非是生来聪慧。所谓的早慧,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重生过一次,小小的身体里有着一个成年人的思维,也因此,要她记下完整的官制,仍旧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九品十八级,还包括了爵位和文武散官。 晏雉接连几日挑灯夜读,每日清早去小佛堂给熊氏请安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疲乏。殷氏看着心疼,偷偷把夜读的事告诉熊氏。 「平日里再聪明,到底不过是个小娘子,日后也无须跟着大郎他们一起科举,又何必挑灯夜读。那个松寿先生实在是太严苛了,哪有这样教小娘子的!」殷氏越说越心疼,一想到小娘子每日风雨无阻地去私学,学的还都是大郎在学的东西,她就越发觉得那个什么松寿先生不是个良师。 云母也瞧仔细了小娘子眼眶下的暗影,同仇敌忾了起来:「娘子,小娘子那模样,奴瞧着也心疼。这要是没几日又病倒了,可怎么好?」 玉髓一旁道:「不若还是同先生说一说吧,到底是小娘子,实在不必太严苛。」 熊氏想了一想:「四娘如今,都学了些什么?」 她们母女俩如今虽然日日都会见面,却除了问安的话,便只剩下并肩坐着,在观音像前念上一会儿经书。 要问熊氏,晏雉如今学了些什么,她是丝毫不知。 殷氏想了想,回道:「前几日,已将祭器和铭文全部几下,奴听着,似乎认全了。这些天,成日在记官制。」 熊家如今也是几代未再出过一个入仕的,可挡不住人家三代之前出过宰相,以至于子子孙孙无不是在以官家自居。可若说世家,却是攀不上的。 是以,熊氏知道,认祭器铭文和官制,究竟意味着什么。 熊氏回过神,道:「官制,可都记下了?」 殷氏点点头,有些骄傲:「小娘子是真聪明。如今,已能顺顺趟趟地把官制都背出来了,就连大郎都忍不住夸她。」 熊氏若有所思。其实,她并不觉得松寿先生对四娘要求严苛,只是,这世上并无神童,四娘早慧必然会引人注意,一开始说不定还能迎来名声,可等日后长大一些,渐渐变作普通人时,只怕这落差,会让旁人难以接受。 在小佛堂内主仆几人忧心忡忡的时候,另一边的贺毓秀靠着后院水榭中的榻上,皱着眉头喝下一口茶,最后忍无可忍,还是放下茶盏,痛苦道:「这茶叶太涩,委实难喝。」 在一边正默写官制的晏雉,握笔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 晏节今日在前头代先生授课,这时候整个后院只有师徒二人,就连平日里形同尾巴的小童,这时候也被贺毓秀差使地去了外头到处找好茶。 贺毓秀嗜茶,即便远游,也必然随身带着一整套茶具。可茶具有了,好茶没有,难免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忧伤。 「四娘啊。」 晏雉停笔,抬头看着先生,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等他自己继续。贺毓秀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道:「你这官制默地如何了?」那日说的文章方才看了他看了,兄妹俩依旧是各有所见,可归根究底,却都是同个道理,不难看出,这对兄妹的确是可塑之才。 晏雉搁下笔,拿起案上的纸,轻轻吹了吹,而后起身,恭谨地呈给贺毓秀:「先生请过目。」 字是清秀的小楷,落笔看得出十分自信,九品十八级每一个官职都仔仔细细地默写下了品阶和职责。 贺毓秀看得十分满意。 「四娘啊。」他放下手,看着晏雉,目光闪动,「陪先生出去走走如何?」 晏雉微怔。 贺毓秀道:「读书者,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还得付之于行才是。」说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瞄了眼榻边小几上的茶盏。 晏雉恍然:「先生是想去茶坊吗?」 东篱靠海,不产茶,是以东篱当地的茶坊屈指可数。 码头边上有一家茶肆,平日里多的是在码头做工的人实在口渴了,进去花个一文钱讨完粗茶喝喝,或者累了发闲的时候,进茶肆坐下听会儿故事,聊聊天。 城东有块花茶坊,其实就是几家打着卖茶的幌子,做皮肉生意的小茶肆。多的是登徒浪子闲来无事,呼朋唤友往里头走,那里的茶资有高有低,全看消费。 贺毓秀显然不会带晏雉这样的小娘子去花茶坊。师徒二人坐着轿子,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城南一家名叫「聚英斋」的茶坊。 城南的聚英斋在东篱已经开了大约有十三、四年了,做的主要是一些文人雅士和有钱人家的生意。茶坊外悬着旗帜幌子,上头写了「聚英斋」三字,表明了茶坊的名号,又有桅子灯在门前排设,不时吸引往来生客熟客往里走。 聚英斋的小厮正送客到门口,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在门前停下,他抬头看去,只见一只青葱似的小手掀开轿帘,一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穿着蓝底青莲暗纹的袍子,笑盈盈地从轿子里弯腰走了出来。而后,小厮听到,那小郎君转身道:「先生,就是这儿了吗?」 第26章 嗓音软糯,一听就是女孩儿的声音。小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定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觉得有趣穿了一身男童的衣裳出来游玩。 想到此,又见一位身着青衣的郎君从轿子里出来,小厮赶紧带笑迎上前:「这位郎君,里面请!聚英斋从远洋带回来上好的茶叶,郎君不妨品品。」 才下轿,贺毓秀就抽了抽鼻子,闻着从茶坊里飘来的茶香,颇为陶醉:「好茶!」话音落下,低头拍了拍晏雉的脑袋,「先生近日就教你,这茶之道。」 晏雉闻声,掬手行礼,然后迈开步子,小跑着跟在大步往前走的贺毓秀身后进了聚英斋。 茶坊内,随处摆着盆栽碗莲,目光所及之处皆能看到杏黄、白雪、玫红各色碗莲娉娉婷婷地绽放着。墙面上还挂着一些本朝名人雅士的画像和文人墨客的字画。 聚英斋在东篱这些年,已经从一家小茶肆发展成了如今的规模,自然将很多方面都准备妥当。 那小厮十分机灵,瞧贺毓秀和女扮男装小娘子身上的衣着打扮,约莫猜得出来出身不差,随即推荐他二人上二楼的阁子。 贺毓秀一方面是为了纾解自己的茶瘾,另一方面也的确要趁机教晏雉茶道,听见推荐,遂点头应下。小厮眼前一亮,忙殷勤地领着他二人上了楼。 小厮领着师徒二人在一间名为「虎丘」的阁子前停下脚步。随后,推开阁子门,请二人入内,又殷勤地推荐了几种好茶。 贺毓秀牢记小厮方才在门外说的,那从远洋而来的上好茶叶,茶瘾上来了,拍了拍桌子命他赶紧先上一壶。随后又掏出十贯铜钱,嘱咐说借用一套茶具。 小厮喜笑颜开地收下铜钱,连声应和。不多会儿,就将茶和茶具一道送了上来,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小盒茶叶。 门才关上,贺毓秀就先啜了一口茶。 茶本身是自中原丝绸之路传至海外诸国,贺毓秀这一口,就尝出这所谓的远洋好茶,不过是较为少见的松萝茶。虽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 他搁下茶盏,望着正在案前研究茶具的晏雉,随口问道:「四娘可知,今茶之上者谓何?」 晏雉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 贺毓秀屈指轻敲桌面,沉声道:「松萝,虎丘,罗岕,龙井,阳羡,天池。」 他的语气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晏雉知道,先生开始上课了。 「这些是名品,可无论是名品还是下等茶,若是烹茶之人不识茶道,那和暴殄天物毫无差别。」 贺毓秀说着,伸手指向案几上的整套茶具,依次道:「茶磨、茶碾、茶罗、茶架、茶匙、茶筅、茶瓯。」案上的说完了,又指着小厮后来送进阁子的茶炉,「这是茶炉,烹茶需现烧沸水。四娘猜猜,何处取来的水,最适合烹茶。」 「山水上,故而有先人云‘饮石泉兮荫松柏’。」 贺毓秀眼前一亮:「那为何山民多瘿肿?」 「因饮用了不流动的泉水。」晏雉顿了顿,抿抿嘴角,续道,「并不是所有的山泉水都适合烹茶饮用。清寒之水,可烹茶,但非佳品。下有石硫磺,发为温泉,不可饮。」 贺毓秀乐得不行:「四娘,你这孩子,是块宝贝!」 晏雉腾地红了脸。 贺毓秀大手一挥,便道:「你这孩子,果真不会令人失望。只是,太过老成,若能坦率一些,相比也轻松一些。」他伸手,拍了拍晏雉的脑袋,「你才六岁,不必太急于求成,多和人撒娇撒娇,趁还能任性的时候任性,那该多好。」 晏雉微微一愣,剑贺毓秀已经抬手在茶碾里碾磨茶叶,咬了咬唇,轻轻问道:「先生,学生可以撒娇吗?」 「为何不可?」贺毓秀回头。他无儿无女,对晏雉又素来疼爱,此刻闻言,遂拍干净手上的茶屑,伸手道,「你才六岁,可聪慧,却不可少年老成。」 晏雉眼眶一热,站起来扑到贺毓秀身边,被他轻轻抱起,笑着给擦了擦眼角:「让你撒娇,可不是让你掉金豆子的。」 喝了茶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容易尿急。 晏雉跪坐在案几边上,动了动,又绷着身子坐直,趁贺毓秀转身去看茶炉的功夫,又握了握拳头,换了个姿势。 贺毓秀回头,正好瞧见晏雉咬着嘴唇在动,随口问了句怎么了。然后,他就瞧见小娘子的脸慢慢涨得通红,最后才扭捏地低声回话说想解手。 贺毓秀一愣,随即大笑,心知这是人家小娘子害臊呢,喝了茶快憋不住了这才老老实实回答了。 晏雉先前还害臊,这会儿实在是憋得难受,哪里还管先生笑话,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脸,就蹬蹬腿地拉开阁子门跑了出去。 师徒俩出门没带什么仆从丫鬟。是以,晏雉才跑出门,闻着坊间的茶香,忽然就醒过神来。 方才伺候的小厮正送几位客人进了一间阁子,出来的时候看见她站在廊间四处张望,忙上前殷勤道:「小娘子这是要找什么?」 晏雉此时已经压下了脸上的红云,见小厮走近,低声道:「我想解手……」 第27章 小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小娘子这边走。」 聚英斋的茅房在后院的偏僻角落里。晏雉解手毕,在旁边的水缸里舀了瓢水洗手。回楼里的时候,正瞧见里头坐了不少文人,凑巧是有人在正中央的台子上表演茶百戏。 晏雉人小,就这么站着,瞧不见那表演茶百戏的茶博士在茶汤中作什么纹脉,但见那些看客脸上无一不是惊叹的神色,便知那台上的茶博士,有着一手的好绝技。 她收回视线,正要踩着楼梯上去,忽然就停下有人在那吼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还敢出来卖弄!什么茶坊,没女人没酒,早些关门大吉才好!」 晏雉停住脚步,转身想要看个究竟。 那说话的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臂膀有两个成年郎君那么粗,一脸横肉,几步就走到了台上,伸手一把掀翻台上桌案。 「哗啦」一声,上头的茶具全都被掀翻在地。那演百戏的茶博士,脸顿时煞白一片。 文人多有脾气,聚英斋又素来最多文人墨客聚集。这会儿看见如此暴行,即便武力上无法对抗,言语上却是不甘落后。有人大声呵斥那人野蛮,那人转了个身,如狼似虎的目光狠狠打量着在场之人。 那些文人顿时个个脸色苍白,再无人敢大声质问,只是私下里还在交头接耳,表示不满。 晏雉站在楼梯口,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情形,应该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可晏雉仔细想了想,东篱城中记得并没有哪家茶坊,可与聚英斋相提并论的,更别说有生意上的竞争。 她正疑惑,那人伸手掰断四脚朝天的桌案一根腿,握在手里朝着台下的一张桌案,狠狠敲下去。木头崩断,那一头直接蹦到旁边一茶客的脑袋上,顿时青了一块。 旁边的人立马又后退了几步。 聚英斋的小厮们围拢过去,脸色极其难看:「这位郎君,有话好说……」 「谁跟你们有话好说!」男人是真的凶狠,伸手拽过一个小厮的衣襟,直接就把人提了起来,「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 那被提起的小厮,抓着胸前的手臂,颤声道:「已经……已经派人去请当家的了……正……正往这儿过来。」 这时候谁还敢出声。那人火气未消,指不定说错话,扔了手里的小厮,直接把说话的人往那桌上狠狠地砸。砸坏了桌案是小,怕的是被他一拳打得浑身是伤。 晏雉看那小厮因为衣襟被人拽紧,又高高提着,脸色已经发白,握了握拳头,开口道:「郎君可是习过武?」 整个一楼鸦雀无声,此时,小女娃娇嫩的声音一出来,顿时回荡在厅中。 那人眼神游移了一下,终于找着站在楼梯口的男童打扮的小娃娃,眯了眯眼睛,粗声道:「哪里来的小娘子?方才是你在说话?」 晏雉深呼吸,往前走了两步。 她人小,又穿着一身男童的衣裳,若不是开口说话是女孩软嫩的声音,只怕旁人都会认错。 「我瞧郎君动作稳健,想来是常年习武的人。先人有云:‘习五兵,便乘骑,正可称武夫尔。’郎君可称得上是武夫?」 那人大抵是没想到这么个小娃娃,一开口就文绉绉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但到底看人年纪小:「什么五兵,什么乘骑。老子三岁习武,八岁就跟人上山打猎,徒手打死吊睛白虎也不在话下。你这小娃娃,要是学五兵,会乘骑就是武夫了,那旁边这些书生,能认得几个字,看了几行兵书,是不是就得做军师去了?」 旁人都为晏雉捏了把汗。 那刚进门的聚英斋当家,闻声也提心吊胆起来。瞧那小娘子的衣着打扮也知,定不会是寻常人家出身,这万一要是他发起疯来对小娃娃动手,那可如何是好。 晏雉一开始虽有些胆怯,但抬头时眼角一瞥,瞧见站在二楼廊上的那抹人影,不由地底气足了。 「郎君说的是。世间多有自称好武,却无事迹者,即称武夫儿。」 那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文绉绉的话,可晏雉这话里的意思,却隐隐透着一丁点儿的不愉快的感觉。他松了手,牢牢盯着晏雉看。 「兄长曾说,今世之人,稍有力气,便自以为资本,不去披铠甲执兵器来保卫国家,而是卖弄拳勇,处处斗殴逞凶。」晏雉顿了顿,看着那人,询问道,「郎君一身好武艺,为何不从军,揍得那些夷人满头包?」 她前一句还文绉绉,颇有些学究气,后头这一句话,加之眨眼睛的动作,看着尤其童真。 那人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下不是,竟有些恼了,随手把手里的小厮往人群里一扔,几大步走到晏雉身前,两腿一张,下蹲平视她:「你是哪儿来的小娘子?小小年纪,道理倒是一堆一堆的。」 话罢,又伸手去摸她的脸。 大手有些粗,磨在晏雉娇嫩的脸颊上,几下就把她的脸给蹭红了。 那人哈哈大笑,恶狠狠地看着周围:「没胆的家伙!连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比不过!」随即,他又冲着小厮大吼一声,「你们当家的呢,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第28章 当家的擦了把汗,赶紧走了出来:「都大,你这是来闹什么……」 「哼,闹什么,我倒是要问你在外头说了我什么浑话!」 「你……」 当家的正要辩解,那人声音突然拔高:「我都云龙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轮不到你在外头污蔑!」 晏雉本还不觉得什么,可听到后面,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其实都大和聚英斋本也没什么大仇,而且都大跟聚英斋的当家实际上还有些亲戚关系。 说到底,是都大那天满身臭汗地来聚英斋想吃点好茶,正好遇到聚英斋的当家。瞧见他那副五大三粗,打着赤膊的模样进出茶坊,有些不高兴,对着旁人就来了句怎么把这种田舍翁给放进来了。 莫说是后来当家的又在外头编排了他一些不好听的话,单就是田舍翁这一句,已经足够都大恼羞成怒的了。 当家的听了脸色有些发白。他哪里想到都大这么不留情面,竟然直接跑到聚英斋里闹事。话听到这里,当家的有些后悔了:「都大,有什么话回头说……」 都大猛一拍桌子道:「放屁!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怎么不想想是在哪里说的!」 当家的被噎住。 本来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那些茶客,这会儿已经纯粹留在厅里看热闹了。听了都大的这些话,免不了私底下议论纷纷。 当家的有些后悔,都大冷笑,扭头瞧见晏雉还站在原地,咳嗽两声,伸手摸了把她的脑袋,嘴里却对着当家的道:「人家小娘子可你比识趣。」 都大自己没文化,可是骨子里挺喜欢有文化的小娃娃的。这会儿虽然被当家的气得有些不痛快,但被小娘子几句话说的,倒是心虚了不少。 空有一身武力,却没想过参军保家卫国,仔细想想,倒是他的问题。 他皱了皱眉头,对着当家的吼道:「老子也不要你什么,你给我赔个罪!」 当家的顿了顿,还没说话,从二楼廊间,传来声音。 「国之兴亡,兵之胜败,博学所至,幸讨论之。人帷幄之中,参庙堂之上,不能为主尽规以谋社稷,君子所耻也。」 晏雉抬头去看,只见贺毓秀自楼梯上信步走下,神色肃然。 「然每见文士,颇读兵书,微有经略,居承平之世,幸灾乐涡,首为逆乱,诖误善良;在兵革之时,构扇反复,纵横说诱,不识存亡。」 贺毓秀摸了摸晏雉的头,扫了眼厅中文人:「四娘,你虽有些莽撞,但今日所为,并无过错。好了,随为师回去。偌大一间茶坊,士大夫文人不少,却是连个六岁小娘的胆魄都无。」 晏雉不言不语,跟在贺毓秀身后,作势要走。都大还没听到当家的赔罪,见小娘子要走,免不住问了句名字。晏雉见贺毓秀点头,遂行了个万福:「我姓晏,家中排行第四。」 晏氏在东篱是大户,一时间众人猜测这小娘子是否和晏氏有什么关系。 有人猛地拍掌,喊道:「晏四……莫不是拜了松寿先生为师的晏家四娘?」 「那方才那位即是……松寿先生?」 「大郎和四娘出海捕过鱼吗?」 「没有……」 「去过码头吗?」 「学生去过,四娘年纪小,又是女儿家,一直未能被带去码头。」 贺毓秀闻言,「啪」一声合拢手中书册,甩了把衣袖,哼道:「那好,今日,为师就带你们去码头转转。」 晏节眉头微微皱:「师父,码头太乱,四娘还小,似乎不大好……」 贺毓秀不为所动,转头看着已经乖巧地收拾笔墨的小徒弟,冷声道:「大郎的顾虑为师也知道。只是四娘若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为师也不会收她为徒。」顿了一顿,「女子虽不能为官,却不妨学识渊博一些,也好过日后只会红袖添香,操持庶务。」 晏节愣了愣:「可既然身而为女子,成亲后自然要操持庶务,若能红袖添香,更是最佳……」 贺毓秀接得顺口:「你自己瞧瞧四娘,你可舍得她日后为了个兴许连才学都比不过她的人,退居内宅,只为掌家?」 晏节直接噎住。 「大郎,你自己问问四娘,可是愿意如此。」贺毓秀摇了摇头,喊来丫鬟,跟着回房更衣,准备出门一趟。 晏节低头去看晏雉,只见她缓缓摇了摇头,他终究还是恍然明白先生要比自己更懂得四娘的心思。 其实谁也料不到聚英寨那日会出事,更别提以晏雉这般年纪,竟然自那日聚英斋的事后,会在东篱城中传出「神童」之名来。 当日在聚英斋目睹了全部过程的文人,虽有些脸皮薄,觉得被个小娘子比下去了害臊的很,但也有脸皮厚,丝毫不在意的,旁人问起,连声夸赞那还是稚龄的晏家四娘。 先说「神童」,赞叹于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娃娃,却能将先人之言张口即来。 又说「神勇」,在成年人都不敢直接对上发怒的都大时,就这一个小女娃,沉着冷静地上前,几句话将人说得有些不知所谓。 第29章 虽形容上有些夸张了一些,却不难看出文人的佩服。 于是,就连听到传言的晏暹,也不知该训还是该夸赞,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说了句「初生牛犊不怕虎」。末了难免觉得熊氏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委实可惜了。 若是个男儿,倒是能为晏氏增添名声。 听说了晏暹的这一评论后,贺毓秀却是当着兄妹几人的面,冷冷哼了一声,喝了口茶,说了句「观其后效」。 原以为晏氏可惜就可惜在成信侯后,再无人入仕,不然倒是能搏出一个世家身份来。 可现下看来,晏氏没落,成了商贾之家却也是并无道理的。当家的如今眼界,也只能如此。 师徒三人出了私学大门,直接就钻上一辆马车。这一回,饶是贺毓秀再随性惯了,也不敢再放任晏雉身边没人,遂点了她身边的大丫鬟跟上,又命晏节也带上自己的仆从,这才让马车往码头那儿去。 不知坐了多久,渐渐有咸涩的气味穿过车帘一角,飘进车里。而后,就开始听到有人在叫喊:「刚下船的肥鱼咯,新鲜的,还活蹦乱跳的,赶紧来买哟!」 那一头,又有人喊着:「有螃蟹咯!这儿还有虾,弹得可厉害了!」 再往前就到了码头边。码头上停了很多来接人或是送人的车,边上还有一长排的马桩,上头拴着几匹马,正低头在马槽里吃草,尾巴一摇一摆的,像是对周身咸涩的气味毫不在意。 码头被分作两边。码头东面专门用来停靠载人的船只,或运输货品,或来回载客,大大小小列了几个栓船的桩子。西面的几个码头则是专门用来停泊渔船的。 这时候两边送人的送人,卸鱼的卸鱼,一时忙乱无比。 师徒三人下了马车,走在拥挤的码头下,时不时就被来往的人撞了一胳膊。 晏雉被涌涌人潮挤得有些晕头转向,再加上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古怪的气味,脸色渐渐有些发白。忽然腋下伸来双手,身子一轻,她回过神来,已经恍然被兄长抱了起来。 贺毓秀回头看了兄妹二人一眼,见晏雉无事,被晏节护得好好的,这才回过头去,继续看码头边上那一筐筐的鱼虾。 刚上岸的鱼,总是最能卖得出去。很多大户人家负责厨房每日采办的,总喜欢跑到码头来买鱼虾。一时半刻功夫,那些才上岸的鱼,就会几百尾几百尾地就没了。 有个卖鱼汉,吆喝的最起劲,成筐的鱼虾也卖得比别人快一些。这会儿正收拢鱼筐,在蹲着数钱。 贺毓秀走过去同他攀谈起来:「杜三,今日卖得格外的快啊。」那换做杜三的卖鱼汉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咧嘴笑道:「是先生啊,今天又自己过来买鱼?我这刚卖完,要不我帮你去别人摊上挑一尾好的!」 没读过书的人总是尤其敬重那些教书育人的先生,杜三在头一回跟贺毓秀做过生意,晓得他刚搬到城里开了个私学教人读书,立马就敬重了很多,每回他来,都会帮忙挑条最新鲜最肥美的鱼。 「不用麻烦。」贺毓秀笑,目光一转,望见杜三旁边还留了一个竹篓,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努力往外爬,随口问了句,「杜三啊,你这里头装的什么,不倒出来一块卖?」 杜三一低头,伸手摸了摸鼻子,留了一笔头咸涩的海水:「我自个儿抓的虾爬子。这快秋天了,肉没那么肥了,吃的人也就少了很多。试着卖,卖不出去就带回去自己烧了吃,也不浪费。」 贺毓秀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兄妹二人,蹲下身,推了推那竹篓子,问道:「虾爬子可是好东西。杜三,要么,你卖我得了。」 杜三这时候也瞧见了跟在贺毓秀身后的兄妹,奇道:「先生这是要买回去给家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吃?」 平日里这虾爬子,还真没什么大户人家的买,多的是舍不得买新鲜的鱼虾,又嘴巴贪点腥味的买点回去。贺毓秀要买,杜三的确是有些惊讶。 「嗯,家里的小孩没吃过虾爬子,买回去给他们尝尝鲜。」 贺毓秀也不解释什么,取出几文钱给杜三。杜三收了钱,跟着晏节过来的阿桑赶紧几步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竹篓子。 晏雉还以为,买了虾爬子后,贺毓秀就要打道回府,不想先生又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往码头上过去。 码头边上,海风还有些闷热,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咸腥的气味。晏雉打了个喷嚏,晏节怕她被风吹得受寒,忙将她抱紧了一些,又怕来来往往的人太过拥挤伤着她,小心地在人潮中移动。 「四娘啊。」贺毓秀在岸边停下,空闲的一个船桩前,涌来熙熙攘攘的鱼贩,其间还有妇孺,争先恐后在岸边人群里踮着脚向海上张望。 「先生。」晏雉应道。 「你看见那船了吗?」 晏雉抬头,极目远眺,远处海平线上,有一黑乎乎的影子,正越来越大,渐渐向岸边接近。「学生看见了。」 「那个就是渔船,一艘船出去,时而满载而归,时而空手而回。你们看看周围这些人,看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了吗?」 第30章 晏雉转头看着。 那些在岸上候着的人,拥有着同样欣喜的表情。 那些鱼贩满脸欣喜,是因为又有一艘船可能载着满船舱的新鲜海货回来,低廉的价格收购这些海货后,鱼贩们可以转手卖出可观的价格。 还有那些妇孺。大多是渔民的家人,在家中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迫不及待地跑来迎接海上归人。有呼喊阿爹的,也有喊着丈夫名字的。 晏雉看着渔船靠岸,有人从船上伸出船板,踩着板子跳到岸上,船上有人下锚,已经上岸的则在码头将船绳拴在桩子上。当船上的汉子们抬着一筐筐鲜活的海货上岸的时候,码头上的人都沸腾了起来,熙熙攘攘地涌了上去。 晏雉不语。贺毓秀已经开始自问自答:「他们都在笑。但不是所有人。」 晏雉一愣,不远处忽的传来嚎啕。晏节抱着她跟在贺毓秀身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却见码头一边围着一圈人,往里看,只见中间跌坐着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身后还站着一个正抹着眼泪的少年,看模样应当是母子,眼下哭得悲戚,旁人看得也十分心疼。 妇人一边哭嚎,一边在喊丈夫的名字,两个孩子也在边哭边喊着阿爹。旁边围观的人里也有跟晏雉一样刚刚过来的,低声询问怎么了。有知情的叹了口气,回答说:「男人掉海里回不来了。」 贺毓秀叹了口气,从人群中退出来,伸手摸了摸晏雉的脑袋:「这就是百姓,苦乐随行。」 晏雉有些迟疑。 「先生为何要带我们来此?」晏节有些迟疑,思虑再三,到底还是问出口。总不会只为了买一竹篓虾爬子,看一眼渔船出海归来。 贺毓秀一听,哼哼两声,说道:「你是要入仕的人,眼光要放得比谁都长远。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之事,即为百姓事。」 贺毓秀见兄妹二人若有所思,又道:「四娘,回去将今日之见闻,作篇文章于我。至于写些什么,就看你今日所想所思。」 兄妹二人一同拜师,虽上着同样的课,学差不多的内容,但显然贺毓秀对晏雉的教导,更偏重于泛学广知,且又十分注重基础的培养。论起作文章,晏雉写的要比晏节更多。 贺毓秀从收徒之日起,就心中明白。 他所要培养的,不单单只是一个精通四书五经的学生,更是一个可以为民谋利的栋梁。科举不过是一块入仕的跳板,科举不行,还有举荐。晏节但凡能成才,他就能帮着为其在朝中谋一职。 至于晏雉,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将这个小娘子培养成什么模样。 跟着贺毓秀上课快两个月了,晏氏的那些旁支子弟渐渐生出不满来。 平日上课的都是晏家从别处请来的先生,教的也是最正经不过的四书五经,松寿先生能亲自来上课的日子,一个月里头,不过十几日,上来便是之乎者也,临下课又布置功课,不是作文章,就是反反复复地抄书再抄书。 抄一次可以,抄两次也就算了,可接二连三地要他们抄书。那些学生都有些不乐意了。 有旁支追到正准备下课的贺毓秀面前,要求先生能够一视同仁,教他们同样的东西,而不是作文章抄书。贺毓秀抬眼,轻飘飘地看着他们,随口让小童喊来晏雉,要她当着这些旁支的面,将新学的东西,一字不落地背给他们听。 晏雉也不含蓄,跪坐在众人身前,张口即来:「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不加礼敬。他乡异县,微藉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 旁支表情一僵。 即便再笨,这时候听了晏雉背的内容,也该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一帮人面面相觑,一时脸色白了又红了。 晏雉所说的话,皆来自所学,意思不难理解。 说的不过是世人见识不明,只看重传闻名声,丝毫不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之说。只知道羡慕别人的,却从不思考为什么自己要羡慕别人。只知道别人学的好,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如别人。 旁支看着坐在先生下手的晏四娘,心道,怪哉先生如此看重他们兄妹俩,拐外抹角教训人的本事也跟先生有的一比。 贺毓秀换了个姿势坐在案几前,抬眼看着底下的学生,屈指敲了敲桌面,而后,咳嗽一声。 众学生顿时紧张起来。 「你们说一说,为什么觉得不公。」 无人主动应答。 贺毓秀低笑:「大郎和四娘是向我行了拜师礼,特地收的徒弟。你们是我开的私学,收的学生。你们说一说,这有什么不公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公的。 世间万事皆如此。 就像参加了科举不一定能入仕,没参加科举却可以凭借举荐得到一官半职一样,入室弟子和学生本来就有着区别。 怀带不满情绪的大多是晏氏旁支,其余的学生或者是东篱城中一些大户的子孙,虽也觉得先生偏心,可到底明白晏雉他们那是正正经经拜过师的。 第31章 晏畈和晏筠坐在底下,互相看了看,而后又去看晏雉。 他们的妹妹,明明才六岁,可这近两个月的学习,已经能将不少文章典故张口即来,又跟着学习书法,字虽写得算不上好,但也工整秀丽,能看出日后的好模样来。 他们自觉自己天赋不及四娘,可也没什么好嫉妒。妹妹要是厉害,日后嫁个好人家,自然也能为晏氏,为他们带来益处。 「行了。」贺毓秀一挥手,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学生们,「明日都穿得利索一些,让你们一起上一堂课,再看看,究竟有无差别。」 话罢,原本跪坐在下手的晏雉已经起身,曲膝给底下的小郎君们行了个福礼,而后跟着贺毓秀走了出去。 师徒俩一走,所有人顿时发出声响,争先恐后地表示明日一定要好好表现,若是能得先生青眼,说不定也能拜师,成为先生的徒弟。 却唯独晏畈晏筠兄弟二人默默收拾好笔墨,准备回府后偷偷跟大哥问一问,明天究竟要上什么课。早点做些准备,免得明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四娘比下去了,丢脸。 「大哥大哥,先生可有说明日上的是什么课?」 一回府,兄弟二人便一头扑进晏节的院子里,想找他问一问上课的事。谁知,进了院子,除了几个洒扫的丫鬟,压根就见不着人。 一问丫鬟才知道,兄长才刚回府,就被晏暹叫去了书房。 兄弟二人也不急,反倒是在院子里坐下,沈宜瞧见他俩,忙让丫鬟去小厨房将茶水和点心端了出来,又陪着在院子中坐着喝茶,顺便问起私学里的事。 等到晏节回来,二人想问上课的时,可看着兄长脸上怅然的神情,面面相觑,遂疑惑道:「阿爹同大哥说了什么?」 沈宜一眼看去,见晏节脸色不大好看,忙迎上前去,低声问道:「可是阿翁又说什么了?」 「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情。」晏节怅然道,「不过是有旁支的叔父们跑来告状,说今日在学堂上,四娘拐外抹角地将人数落了一顿。阿爹好面子,觉得有些气恼,想让四娘别再去上学,可又怕惹恼了先生,故要我去跟先生游说。」 沈宜点了点头,伸手掸了掸晏节的肩头:「阿翁是一家之主,自然要顾忌多些。这事你就原原本本同先生说上一说,到时候先生恼了,阿翁也不敢强求。」 晏畈有些迟疑,上前问道:「这事,与姨娘可有关系,会不会是姨娘又……」 晏节扭头,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缓缓摇头:「与管姨娘无关,的确是旁支的叔父们告的状。」顿了顿,晏节又道,「管姨娘那边,二郎,你只需说上一句四娘也可以跟着学掌家了,想必姨娘就会帮着我们劝劝阿爹,让四娘跟着先生多读点书。」 晏畈恍然,一旁的晏筠见他显然忘了来的目的,赶紧询问上课的事。 晏节眉头一挑,笑着看他俩,问:「可知六艺?」 《周礼》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斯君子在世,需通五经贯六艺。 贺毓秀的私学,既教授四书五经,也教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 在别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六岁还在读《千字文》,读《急就篇》识字的时候,晏雉的课外读物是《杂抄》、《古贤集》、《颜氏家训》和《兔园策府》。 至于人人幼时都要学要背的《九九乘法歌》,那是晏雉跟着沈宜学女红的时候,顺便学着背下的。 外头人人都说晏家四娘是个神童的时候,没人会去想,这个小神童竟然会每日挑灯夜读。 是以,既然松寿先生说要一同上一堂课,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打算在先生面前好好表现一把,最好能间接将先生看好的兄妹二人给打压下去。 只是,等到他们到了私学门口,却见先生身边的小童站在门前,绷着一张脸,重复重复再重复地对着一波接着一波过来的学生讲先生在郊外的庄子里等着。 郊外的庄子,指的自然是晏家的一个庄园。 为什么要到郊外的庄子来上课?贺毓秀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表示这里宽敞,能活动开手脚。 学生们纷纷坐着马车、轿子赶到庄园的时候,跟着晏府的下人走到院子里,就瞧见屋檐下正一道在玩投壶的兄妹二人。 贺毓秀咳嗽两声:「都来了?」 众人齐声应和。兄妹二人也停了游戏,整理仪容,笔直地站在先生身后,一大一小,看着十分恭敬。 那几个闹事的旁支看了看晏节,又看了看作小郎君打扮的晏雉,眼皮垂了垂,互相看看,推搡出一人。 「先生,今日要教学生们什么?」 贺毓秀微微抬着下巴,扫了众人一眼,对上那个被推出来晏小郎君,漠然道:「六艺。」 学生们个个面面相觑,晏小郎君更是突然拔高了声音:「先生当真要教我们六艺?」 贺毓秀摆摆手:「礼乐射御书数,此为六艺。你们昨日既然都说先生不公,那今日便让你们一道上一堂课,这堂课名为六艺,却不全是六艺。」 第32章 「那先生究竟要教我们什么?」晏小郎君小声地道。 「射。」 庄园后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因园子里有仆从打理,空地上并未杂草丛生,相反平平整整的,十分干净。空地一旁摆了架子,上头放着各式兵器,空地的那一头还数着一排十来个箭靶子。已有仆从,从园子的仓库里,翻出了几张弓,和一箱子的箭矢。 学生们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就连晏畈和晏筠都觉得十分吃惊,忙抬头去看兄长和四娘,却见他二人面色如常,似乎早早就知道这庄园里藏着这么多的东西。 可实际上,晏节也是才知道,不过他惯常忍耐,故而才能在看到这些东西时,脸上没有表露出太多的吃惊。 至于晏雉,却是从上一世时就知道了这些。 晏氏高祖既能得成信侯之名,其子嗣怎么可能真的会马上弃武从商,必然在迁居东篱之初,也曾不忘习武。 郊外庄园里的刀剑弓弩在上一世的时候也曾经让晏雉惊讶过。现在再看,却已经不会再觉得吃惊了。 贺毓秀弯腰拿起一张弓,试着拉开,放手,弓弦轻轻「嘣」了一声。又拿起一支箭,看了看箭头,看了看翎羽,遂丢回巷子里。 他回身,将弓依次抛到几个学生手中:「别的不用多说,先依次给为师看看你们的射礼学的如何。」 死乞白赖地要入贺毓秀的私学上课的,大多是晏氏旁支。世族大了,旁支也就愈发地多了,自然千奇百怪的人也就不少。可仗着旁支关系,硬要跟着松寿先生读书的,大多是有些家世的旁支。 子孙还在府中的时候,他们自然也请了先生来教授五经六艺。再加上晏氏高祖也曾善骑射,好习武,身为子孙这射礼理当要学。 所以,当贺毓秀说要看看他们的射礼学的如何的时候,以晏小郎君为首的几个旁支一脸欣喜。 六艺之中有五射,分别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贺毓秀不要求太多,只说看一看白矢。 晏小郎君一众争先恐后,拿了巷子里的箭,站了位置,对准箭靶,拉弓就射。 嗖嗖几下,飞出去几支箭。 贺毓秀也不仔细看,身旁的小童已经蹬蹬腿跑了过去,然后又蹬蹬腿跑回来说:「郎君们的箭都没能露出箭镞。」 话音才落,周围的气氛突然间全都凝滞下来了。 晏雉扭头,去看旁边空地上,麻雀蹦跶哒地跳着捉虫。 「云‘白矢’者,矢过侯而贯侯,过见其镞白。」良久,贺毓秀沉下声音,一字一顿道,「大郎。射箭。」 晏节闻声,从晏小郎君手里拿过弓,微微皱了皱眉头,试了下弓弦,弯腰拿起一支箭,搭上,贴着脸眯起一只眼,对准远处的箭靶。 「唰」的一声,他松了手,箭划破空气,离弦而出。 贺毓秀看了看远处,微微蹙眉:「弓太轻了?」 晏节点头。他的臂力是自小偷偷练的,弓太轻,怕拉满了崩坏弓,不得已收了些力气,怕是刚才那一箭射的不好。他想着低头,拨了下弓弦,一侧头就瞧见晏雉双眼发亮地站在旁边,弯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手掌还没收回,那一边,小童大喊:「先生,先生!箭靶被射穿了!」 「哗啦」一声,所有学生都涌到了箭靶前,围着箭靶仔细检查。可那箭靶正中,原本该是红心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并不似作假。而且地上,那一小块红心正串着一支箭,箭镞发白,足以看出晏节发矢有多准确有力。 贺毓秀走过去,看着以晏小郎君为首的旁支,一个个脸色不大好看,又见晏家二郎和三郎全都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轻咳两声:「这一箭,服气吗?」 晏小郎君讪讪然:「服……」 贺毓秀摸着下巴笑:「现下知道为何不公了?同样曾跟着其他先生学五经六艺,拿同样的箭,同样的弓,大郎能明白白矢的意思,你们为何不懂?是教授你们六艺的先生不懂,还是你们自己天生不及大郎?」 晏小郎君满脸通红,又羞又怒:「不是!是大郎的力气比学生们都大,所以……」 「你们以为,大郎的力气是天生比你们都大不成?」 蓦地,没有人再敢应声。 「四娘。」贺毓秀颇有些没好气道,「你同他们说说,大郎的力气为何比他们都大。」 要怎么说? 晏雉眨着眼睛看了看贺毓秀,又看了看晏节和混在人群中的二哥三哥,最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走到中间。小女娃的声音娇嫩得很。 「自我懂事以来,每日皆能见着兄长在院中练拳。听兄长院中的丫鬟说,兄长练拳已经有好些年,弯弓的臂力更是在日复一日中练出来的,加之每日半个时辰的反复练习,兄长能练出现在的成果,全是因为他的努力。并非什么天神神力。」 她说着,扫了众人一眼:「你们眼中的不公,不过是因为你们未能切身体会先生的教学严谨。对先生来说,抄书是最好的打基础的方式,我抄了许多书,在抄书的同时,先生还要求我练习书法。我也跟着兄长习射,天天练,反复的练,练得第二天双臂都抬不起来,吃饭还需要乳娘喂,先生也从不松口说我是女儿家,不必吃这个苦。」 第33章 她顿了顿,颇有些替晏节义愤填膺:「先人有云:‘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你们若是只看得到别人的好,却不知别人的辛苦,便会如先人所言,‘便为凡人’!」 晏雉和旁支的那些小郎君们并没多大仇,也从来没出现过什么不对付的事。一来,旁支们到底顾念她是本家的人,二来,他们一群男孩,若是对付一个女孩,说出去只会丢人。 是以,晏雉话里数落的意思,尽管直白地像是恶狠狠地朝他们脸上扇了一巴掌,一群人心里再不服气,这时候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咬着牙,忍了。 晏小郎君到底有些气不过,咬咬牙,上前一步,低头等着晏雉:「你说的倒是厉害,有本事,你也射一箭给我们看看!」 贺毓秀直接气笑了。 晏雉多大,这些旁支的小子们又多大? 得亏这小郎君说出这么句话来,叫旁人听见了,可不得认为他们以大欺小么。 「四娘啊,」贺毓秀摸了摸鼻子,抬抬下巴,「射一箭。」 「先生。」晏雉皱眉,「学生不会。」 「听说你已经跟着大郎在学射柳,试试吧,射不中靶心也无妨。」他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扫了眼晏小郎君,「你年纪小,不用像大郎那样,只要能射在靶子上就行。」 知道先生这是有意要她在旁支面前树立一点本家的威信。晏雉抬头去看晏节,见兄长微微颔首,这才松开眉头,拾起一支箭,拿着弓,走到位置上。 晏小郎君其实也是恼了,要不然才不会忘记爹娘的叮嘱,记得不能去招惹本家的。可等晏雉摆出拉弓的姿势,如一棵小松树般,笔直地站立着,眼神尖锐,晏小郎君突然想起了爹娘的叮嘱。 倏忽间,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在从庄子里回府的路上,马车晃晃悠悠,晏雉实在是困了,窝在角落里就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晏节怕她睡得不舒服,伸手将人拢进怀里抱着,顺带着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小家伙睡得有些迷糊,睁开惺忪的眼,见贴着脸的是兄长,也就放下心来,往人肩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眼继续睡。 贺毓秀在马车里点了熏香,味道淡雅,到的确适合小睡。可这会儿,他满心欢喜,实在是不觉得疲累。 「四娘这孩子,今日委实在人前露了脸!好好好,这孩子日后定大有所成!那群小子,不过是家中稍有人捧着端着,便个个自命不凡,想做为师的徒弟,也不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本事。今日习射输在你手里,嘴皮子又比不过四娘,怕是能缩着脖子安分好些日子了!」 晏节微微叹了口气:「先生,女儿家本事太大,不容易找婆家……」 贺毓秀一愣,颇为奇怪地看着他:「为何非要嫁?」 晏节怔住。 是了,他竟一时忘了,他的这位先生,端的是名士的称号,却也宁可一辈子只当个名士,也不愿意娶个媳妇。 来晏家这段日子,管姨娘没少在阿爹面前提起挑个丫鬟给先生送去做妾,可先生哪回不是拒绝了,说话最直接的一次,管姨娘被冷嘲热讽地整张脸都白了。 「女孩儿聪明点,不是什么坏事。」 「……」 「而且你看四娘,该软和的时候可不就挺软和的,那该硬气的时候也得硬气一些,省得被那些没眼见的东西欺负了。」 晏节是真的越来越担心四娘日后夫家的问题了。 在大邯,男女大防之风虽然不似前朝这么重,但谁不爱软和的小娘子。就连他自己,对比泼辣的沈氏,和如今温婉的妻子,自然是温婉的妻子更合心意。 虽说如此,但晏节显然不知道。 晏雉也曾有过温婉的时候,只是那份温婉根本没能带来美满的生活。自重生后,她就下定决心,世间万事万物,千变万化。就如先生所言「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她不强大起来,谁又能保证无时无刻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其实,后来晏雉射的那一箭,并没有射中靶心。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跟着晏节习箭,不过一个多月的日子,哪里能这么好本事,将本就不适合小孩玩的弓拉满,然后一箭射中远处的靶心。 在私学读书的学生里头,还有几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君,在一开始晏氏旁支射箭显摆的时候,也都一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等看到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晏雉,一箭就射在了靶子上,更是奠定了他们觉得射箭是轻而易举的事的想法。 只是…… 大户人家家里教授小郎君习射的时候,为了配合还没长大的身子,他们的弓都是小的,箭靶也不会放在这么远的地方。 所以,和晏雉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距离,他们的箭……连箭靶都没碰到直接落了地。 于是,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众学生都没了话。 再之后,这一天的课堂,就真正的成了习射。 第34章 虽有不服,可奈何大的比不过晏节「矢过侯而贯侯,过见其镞」的本事,小的比不过晏雉才习射一个多月,就能拿起弱冠郎君所用的弓,射中靶子。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生们发现先生像是找到了正确激励他们的方式,一个月中,总有七八日的课,是让他们与晏氏兄妹一道上的。 就连晏节也差点这么以为。 只有晏雉心里明白,先生这是找到了显摆的趣味…… 至深秋,空气中澄澈无尘,还带着金木樨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东篱城里城外的木樨俱已开花,无论走到何处,花香皆能充盈鼻间。 晏府后院的金木樨,更是开的花香浓郁。 熊氏难得出了小佛堂,于后院中置了几张小几,沈宜和晏雉正陪着她誊抄经书。 晏雉的书法和女红多由沈宜在教。然而在教导的过程中,沈宜时常感慨地同晏节说晏雉聪慧,她竟是教不了多少。 对于晏雉来说,上一世所学的书法和女红,并不是重生一次就能忘记的。那时候避居偏院,每日能做的事,只有习字和女红,渐渐的,倒是给她研习出一手的好字来。 如若不是后来得病,渐渐连手臂都没了力气,她怕是会一直靠着习字打发闲暇时光,直到暮年。 到眼下,晏雉的字已经日渐有了当年的模样。她和沈宜两个人的字,各有千秋,却都漂亮得很,就连熊氏,若是天光明媚,也会从小佛堂里出来,邀她们姑嫂一起帮着誊抄经书。 沈宜停笔,伸手去拿小几上的茶盏,正准备喝口茶水,有女婢跑进后院:「娘子,熊府的管事投了拜帖,说大郎回乡省亲,明日要来拜会。」 沈宜尚未回神,身侧突然传来轻轻「啪」的一声。 沈宜扭头去看,只见晏雉袖口上一片墨色,胸前也沾上了一点颜色,再看原本誊抄的干干净净的一张经书,被没拿稳落下的笔「啪」地打开了一块墨迹。 「四娘这是怎么了?」沈宜诧异地转身喊来身边的丫鬟,「快送四娘回屋换身衣服。」 沈宜身边两个贴身丫鬟,一名丹砂,一名银朱。这时听见吩咐,丹砂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就要扶着晏雉起身。 熊氏那边,云母一脸欣喜:「小娘子这是听说舅舅要回来了,所以高兴地掉了笔吗?」 晏雉僵硬了许久,终于呼出了一口气,身子也随之柔软起来,只是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遂低着头,不愿让人看见。 见沈宜仍有些茫然,熊氏停笔,轻咳几声,难得笑着解释道:「四娘的大舅在朝为官,一年能回东篱的日子很少。没想到,大哥回来省亲,会想到来看我。」说完,朝晏雉望去。 她这个女儿,说起来,年至六岁,却只在襁褓中时见过大哥一次。 熊氏想了想,让云母将管姨娘请来。 抄经书的笔墨全都收了起来,晏雉也换了身衣裳重新回到院中。管姨娘才刚到后院,见她走来忙又行了行礼,讨好地道了声「四娘」。 晏雉抬头看她一眼,走到熊氏身旁坐好。 熊氏将拜帖一事同管姨娘说罢,吩咐她叮嘱丫鬟婆子打扫府中尘土,将正厅的陈设仔细摆摆,同时,还亲自拟定了菜单,叮嘱她一定要按着菜单来采买。 晏雉坐在一旁,听着熊氏的叮嘱,管姨娘的应答,又看大嫂时不时点头,知道阿娘这是在借机教她如何掌家。 阿娘虽不理庶务多年,但到底出身也算不错。谁家的小娘子未出阁前不是学过掌家的,假若晏府里头没那么受阿爹重用,又和阿爹如寻常夫妻般生活多年的管姨娘,阿娘只怕一早就拿过掌家的权利,又何必让一个姨娘打理家中庶务。 当夜,晏雉做了梦,又梦见了临终前坐在床头,握着她手的熊戊。 夜半醒来的时候,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睡在脚踏上的丫鬟,正轻轻发出熟睡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晏雉早早醒来,被殷氏压着梳妆打扮了一番,这才牵着手去了熊氏的小佛堂问安。 熊氏也起得很早,一改往日的素净,难得穿了一身漂亮的衣裙,梳了个流苏髻,左右余发结束作同心带,垂在两肩,头上还戴着晏雉一直不曾见过的一支花蝶纹绞形簪,想来是阿娘一直收着的东西。 女婢来通报说客人已到的时候,晏雉还在小佛堂内陪着熊氏吃早膳。听到消息,熊氏慢条斯理地搁下碗筷,命玉髓等四娘吃完后将桌上东西都收拾了,随即便要往前面正厅走。 晏雉抿了抿嘴,稍稍吃了几口素粥,便搁下碗,赶紧跟着熊氏走了出去。 她虽想要避开熊戊,害怕命运重演,但晏家和熊家的姻亲关系本就存在,不可否认,她这位舅舅,在日后兄长的仕途上起了很大的帮助。 这一点,避不开的。 正厅外的金木樨,花香四溢,可晏雉站在厅外,看着原本坐在厅中瞧见她们母女,赶忙起身走来的高大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熊昊是熊氏之长兄,兄妹俩的年纪相差了十几岁,是以熊昊看起来已近中年,熊氏却不过才二十三四岁。 第35章 熊府在东篱,有名望有家世,论起在朝为官的,也不止熊昊一人。 此番熊昊会回乡省亲,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的确许久未能带着妻儿回来探望家人,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贺毓秀。 对熊氏来说,这是许久不见的长兄。对晏雉而言,这是她威严的阿翁。 她看着熊氏眼眶微红地喊了声「大哥」,再看熊昊衣饰雍容,笑容温和,原本刻板的脸此时也线条柔和,晏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虽和阿翁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从熊戊口中,也能得知,阿翁究竟是怎样的性情。 就连兄长偶尔来探望她的时候,沈氏都会多嘴偷偷说几句,左右都是说阿翁脾气古怪,待人严苛。 所以,晏雉这时候看见熊昊的笑,心里却始终有个不好的认知,在反反复复地提醒她,这个人对阿娘的好不是真心的。 「四娘,快来见过舅舅。」 熊氏是真的高兴,丝毫没发觉女儿有任何的不妥,轻轻一拉,将躲到身后的晏雉,推到人前。 熊昊见着眼前这个小娘子,蓦地就笑了。头一回见着小孩的时候,还在襁褓中,闭着眼睛拼命睡,好像在熊氏肚子里的时候没睡够似的,任谁抱着都没动静。时隔多年再见,已经成了小娘子了。 方才晏雉那躲闪的动作,熊昊瞧见了,却也只当是小孩子害羞,不好意思。这会儿见她被自家妹妹推了出来,遂回身对着正厅喊了一声:「大郎,过来。」 从正厅里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郎君。 晏雉看见少年模样的熊戊,本能的又要往后退。 少年时期的熊戊,脸庞白净,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眼睛,脸还有些圆,身子却正往高处长。 「大郎来,快见过你姑姑,还有,这是四娘,你的表妹。」 少年熊戊跟他阿爹一样,也是五六年前见过一次晏雉,那时候小小一团,连眼睛都没睁开来,长得毫不起眼。眼下再看,倒是长得白净好看,只可惜似乎有些怕生。 他规规矩矩地给熊氏见礼,形容举止都十分得体,看得出来被教养的很好。 只是晏雉低头抿了抿嘴。 熊戊其人,论言行,论容貌,的确称得上一绝。大约是因为长得好的缘故,加上身世,更是瑕不掩瑜,让人将他的风流好色,也一并归类为真性情上。 熊氏显然很喜欢这个侄子,拉着他问了好些话,期间还让云母回院子里取了一方古砚和好墨给他。 熊戊一一作答,条理清晰,答起话来也不含糊其辞。 熊氏颔首:「我只四娘一个女儿,见着男孩,总归觉得喜欢。」 「妹妹年纪尚轻,不妨努力努力,再生一个。」熊昊安慰熊氏,「小娘子以后是要嫁人的,你还年轻,再生个儿子,也好傍身。」说着看了儿子一眼。 熊氏摇头:「我有四娘就够了,再生一个,谁又能保证是个好的。」晏府已经有三位郎君了,她实在不想再生一个,惹得日后兄弟不睦。 「你若是当真这么想,我也不好说什么。」熊昊看了看乖巧地坐在熊氏身侧吃茶的晏雉,含笑道,「若是二娘能有四娘这般乖巧,我也省心了。」 熊氏闻言,奇道:「大哥怎的没把二娘带出来?」 「回东篱的路上,得了风寒,这会儿正在床上躺着。她阿娘舍不得,我又哪敢带她出来。」熊昊笑道,「听闻妹夫找了松寿先生开私学?」 熊氏一愣。 晏雉「腾」地一下,差点没拿稳手里的茶盏,脸色倏忽间变了变。 熊昊喝了口茶,道:「让这俩孩子出去玩会儿,你我兄妹二人多年不见,好好聊一聊。」 熊氏缓缓点头,晏雉有些急了,忙撒娇说不愿。那一边熊昊却已经跟熊戊吩咐好,让他跟着妹妹出去转转。 熊戊倒是好说话,伸手去拉晏雉的手,跟着云母就从正厅走了出去。 厅内,熊昊搁下茶盏,说道:「妹妹,我们来说说松寿先生。」 话说,晏雉无奈出了正厅,却不愿走远,扒在门外偷听。云母有些尴尬地看着熊昊,忙去劝她。 「小娘子,咱们去院子里转转好吗?」 晏雉不理。 云母虽无奈,可想起娘子的嘱咐,咬咬牙,一把将人捞起,抱着就走。 晏雉吃了一惊,却见熊戊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那张脸,虽还在少年,却已经开始渐渐能看出成年后的棱角。她心生不喜,抱住云母的脖子,将脸别开,不愿看他。 熊戊虽觉得有些奇怪,倒也不好意思同个小娘子计较什么,摸了摸鼻子,跟上云母的脚步。 送走了熊家父子,熊氏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正伏案帮她誊抄经书的晏雉。 这时候,晏暹走了进来。 晏雉停笔,老老实实地喊了声阿爹。 熊氏转过身来,见他脸色不大好看,怕是心情不好,忙让云母带着晏雉出去。自己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递给他。 第36章 晏暹接过茶,握在手里:「珍娘,你大哥他……他问了松寿先生的事?」 熊氏点头:「大哥膝下只有一子,一直都在给孩子找最好的先生,这次回来听闻晏府找了松寿先生,还在城中开了私学,就想说能不能让孩子也进私学读书……夫君可是觉得不便?」 「并无不便,只是松寿先生脾气古怪,怕是不会再收徒弟,那熊家小郎君入了私学,也只能和旁支的那些孩子一道读书……若是觉得可以,我便写封推荐信,让大郎明日带给先生。」 「这样也好。」熊氏笑道,面上之前还带着的担忧,这会儿渐渐散了,「我瞧着那孩子是个好的,日后便是不靠蒙荫,也能凭借自己本事考个功名。若能在私学同四娘熟悉了,待四娘及笄后,未免不会成就一桩好事。」 熊氏如此说话,全然不知门外站着晏雉,此时此刻将他们夫妻俩的对话全然听进耳里。 殷氏来寻她,见人竟站在门外偷听阿郎和娘子讲话,吓得脸色都白了,一把将人抱起,边走边规劝道:「爹娘私话,做儿女的怎能躲在旁边偷听!小娘子莫要再有下回了,这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该做的事!」 晏雉低头不语,心里想的满满都是方才的对话,眼眶湿润,有些害怕这一回不再有沈氏的逼婚,却会在日后冒出亲上加亲的事来。 「你这小脑瓜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晏节好笑地点了点晏雉的头。接过沈宜端上来的一盘糕点,拿起一块塞进她手里笑道:「你才多大?六岁。哪家的小娘子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起自己的亲事来,害臊不害臊?」说着,又要动手去弹晏雉的脑门,被沈宜一巴掌拍掉手。 「若不是凑巧被听见,你当四娘会巴巴地来同你说这事不成?」沈宜瞪了眼自家男人,掏出帕子,给晏雉擦了擦眼角,「四娘莫哭,这话只是阿家私下说说的,算不得数。」 说这话,沈宜自己心里头都没多少把握。亲上加亲的事,并非少见。假若熊氏当真看好那个小郎君,指不定等个几年,就先把四娘给订出去了。 想到这,她又忍不住跟晏节一道逗弄四娘:「四娘,你同嫂嫂说说,那人不好么,为什么要哭呢?」 除了重生的事,晏雉几乎什么事都不瞒着晏节,当下也不管是否会被看做妖怪,抽了抽鼻子,还带着哭腔道:「他看着不老实,眼睛总是盯着我身边的丫鬟看!」 这话倒是不冤枉了熊戊。 当年成亲以后,晏雉就曾听熊府的婆子说,熊戊十三岁的时候有了第一个通房,之后就陆陆续续收用了几个长得如花似玉的丫鬟。等她过门不过一个月,那些通房就一股脑全都开了脸。 「原来是这样。」晏节了然地点了点头,眉心却皱了起来。十来岁的小郎君,就已经开始打丫鬟的主意,若是年纪再大一些,岂不是要直接拉着丫鬟上床。 晏节不知道熊戊究竟是怎样的人,可他把晏雉当宝贝一样疼爱,自然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当下心里就对熊戊留了三分坏印象。 等到熊戊正式入私学那日。晏节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好脸色。 明明是天光明媚的日子,晏雉却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晏节过来接她去上学,见她坐在桌边有气无力的样子,上来一把将人捞起,往肩膀上一放:「在想什么?」 晏雉伸手抱着他的头,支吾道:「他要去见先生了。」 殷氏在一旁有些担心,赶紧劝大郎把小娘子放下,兄妹俩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对着话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你功课好,还怕被他抢了先生不成?」 晏雉十分听话地稳坐在兄长肩膀上,想了想,吭声道:「他眼睛不规矩,先生才不会收他做徒弟。」 贺毓秀虽然一直没成家,但也不喜欢胡混,平日里更是教育两个徒弟要修身养性,尤其是晏节,要经得起各种诱惑。所以,在这一点上,思来想去的晏雉表示,先生一定会正直地拒绝熊家想要往他身边塞徒弟的意图。 晏节笑:「那不就行了嘛。走了,小心迟了让先生打手掌。」 晏雉忙点头。兄妹二人匆匆就出了门,钻进马车里,才发觉晏畈和晏筠早已坐好,就等着他俩。等兄妹四人都坐好了,马车这才动了起来。 私学里要来新人的事,学生们也是听贺毓秀说起才知道的。晏家兄妹才进门,就被旁支团团围住。 「熊家的人也要来私学可是真的?」 「那个熊戊不是跟着家人在奉元城生活吗,为何要回东篱读书,难不成也是冲着先生的名望,想拜先生为师?」 「先生会不会看在熊家家世的面子上,也收他为徒?」 晏节皱着眉头不愿回答,又担心晏雉太小,被人挤到,忙将她抱起。晏雉一坐上肩头,就听见身后的动静,忙转头去看,只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而后,熊戊穿着一身锦衣,施施然踩着脚踏从车上走了下来。 「大哥。」晏雉低头耳语,「那人来了。」 东篱熊家出了个朝中做大官的熊昊,作为长子,熊戊自然因为阿爹的关系,从小就颇受人关注。 第37章 都说虎父无犬子。熊昊能在朝中站稳脚跟,那他的儿子理所当然地不能太差,甚至,在熊戊六岁开蒙时起,他肩膀上所背负的重担,就是其父的名声。 原以为,本着熊家的名望,贺毓秀多少得给一些面子,收个徒弟并不是什么难事。却不想,人家根本不吃那一套。论名望,松寿先生的名望也是不低的,并不需要看熊家的脸色行事。 熊昊无奈,只能安抚儿子,先进私学,再另作打算。 虽说如此,但熊戊实际上是准备入私学后,在人前展露一手的。 只是,自上一回在庄子里跟晏节晏雉这对兄妹比试了下后,贺毓秀趁机敲打了这帮学生。更是拿先人之言,狠狠地告诫了他们一番。 「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于居敬而持志。」 如此告诫之后,所有人都绷紧了脑里的那根线。加上,因为皇后老蚌怀珠,皇帝心情愉悦,早已颁旨,原本三年一科的乡试,明年加开恩科。 于是,贺毓秀的意思是,私学里除了晏雉和才刚开蒙的小儿,所有人,明年都要去参加乡试。 都忙成这般模样了,哪还有人愿意去看什么展露一手的。 贺毓秀给熊戊指了位置,又同上课的先生交代了几句,抬脚要走,却被熊戊叫住。 他转头,少年郎君昂首挺胸,带着谦恭的笑容,保持着最好的仪态。只是,贺毓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喜欢:「还有何事?」 知道先生拒绝再收徒后,学生们对熊戊突然叫住先生的举动也就没了探究心思,各自低头读书。 熊戊垂下眼帘,扫了眼底下众人,又抬头笑道:「先生,怎的不见大郎和四娘?」 少年的声音并不突兀,可不知为何,竟使得周围一圈刹那间都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望着他。 熊戊有些尴尬,宽大的袖口下,拳头紧紧握了握。 贺毓秀就那样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指了指正从门外经过,却似乎将之前的对话全部听在耳里的兄妹二人,笑道:「为师的徒弟,自然跟为师在一块。」 熊戊转头去看,正对上晏家四娘那双似乎能洞察他心底所思所想的眼睛。 贺毓秀的这句话,在熊戊耳里,似乎有些嘲讽的意味。 可身为徒弟的晏雉明白,先生这是放了他一马,要不然,早就会跟上回一样,借着一起上课的名义,拉了兄长和自己,给熊戊上一课。 课名都想好,就叫「戒急戒忍」。 松寿先生的大名,不光是在学术上。可耐不住人家一个大龄未婚的郎君,其实并不是很懂女子的教养。眼看着晏雉学的内容和进度,一日一日和晏节并驾齐驱起来,贺毓秀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该多增加一些内容了? 「先生,」晏节微微咳嗽,道,「四娘该学音律了。」诗赋、书画都已经开始学了,算了算去,似乎只差音律四娘还未开始研习。 「对对对!」贺毓秀抚掌大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为师去瞧瞧四娘的字练得如何了,若是差不多了,也该教她卜筮、算术、医方了。」 「先生……那是杂艺,不是音律……」 「音律要学,杂艺也是要学的。万事皆可修身怡情,只不必专精。」 晏节扶额:「《礼记》有云,‘君子无故不撤去琴瑟。’先生这是不打算教四娘音律了吗?」 他话音才落,贺毓秀忽的转首,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博戏可要教于四娘?」 晏节:「……」 那天之后,贺毓秀到底还是给晏雉找了教音律的先生。 因为男女之别,私学里的先生们都不敢自告奋勇,也怕自己才疏学浅,教坏了这主人家的小娘子。贺毓秀在东篱城中溜达了一圈,最后却是找到晏节,直说音律之事,也一并交给沈宜了。 到这时候,晏雉一日里头的课程,已经被排的满满的。熊氏偶然间发现,也曾柔声问过累不累。彼时,正跟着三位兄长习射的晏雉,抬手擦汗,摇了摇头。 如此,熊氏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命殷氏更加注意好小娘子平日的饮食。尤其是入秋后,螃蟹肥美,但忌讳在出了一身汗后给小娘子端上螃蟹,也叮嘱了不许多吃。 大邯如今的皇帝,打小就爱吃螃蟹,不管是河蟹还是海蟹,几乎是顿顿要吃,以至于后来得了风痰之症,这才被皇太后下了懿旨,命虾蟹海物不得进御。 有了这么大一位的前车之鉴在,许多人家都对家人吃蟹的数量进行了控制。熊氏怕晏雉小小年纪不懂节制吃出病来,却不知这六岁身躯里头的晏雉,比谁都懂「节制」二字怎么写。 晏家是做渔业产销的。近日海蟹肥美,底下人打渔归来,特地抬了一筐一筐的虾蟹海货给主人家送来。 晏暹虽和熊氏并无太多夫妻感情,可到底是拜过堂的,加上熊昊回乡省亲后还来家中吃过茶。晏暹怎么想,也觉得理该将这些海货,送点去熊家。 第38章 于是,他嘱咐仆从装了一筐,又带上熊氏和晏雉,直奔熊家。 晏雉正兴致勃勃跟着沈宜学抚琴,抬头看着熊氏身边的玉髓过来传话,不得已停下手:「阿爹阿娘可已经去前头了?」 「娘子正在梳妆,特定命奴过来。小娘子也赶紧梳洗打扮一番,等会儿去熊家,也好让人多夸两句。」 夸不夸的,对晏雉来说,并无区别。 她只是心底对熊家仍有些犯怵。 当年嫁给熊戊后,她跟着回过东篱的熊家。那一大家子人并非是什么好相与的,她在熊家住了几日,简直就是如履薄冰。 可寻思着,有熊氏这一层关系在,临时称病不不可能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去。 她想了想,一边由着丫鬟梳头,一边看着铜镜里玉髓的脸,问道:「哥哥们去不去?」 玉髓道:「原是不去的。娘子说到底是府里的郎君,两家相见,不好不去。」 如此,晏雉心底倒是松了口气。 到了熊家,小辈们先被领着同熊家长辈见礼。晏雉年纪相对最小,跟着晏筠一道,晏节下车前特地嘱咐好三郎,一定要牵着四娘的手,省得一不小心哪里磕了碰了。 熊家老太太正搂着熊戊,同熊昊之妻甄氏说笑。瞧见晏雉乖巧地见礼,甄氏微微颔首:「这就是四娘吧。」 熊氏笑:「大嫂,这是四娘。」 「倒是看着乖巧,这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甄氏笑着打量了晏雉一眼,掩唇道,「瞧这孩子的模样,长得真好。今年六岁了,可有开始相看人家?」 熊氏含笑,面上不如方才的热切:「才六岁,还早,不急。」 晏雉低头,不想被甄氏拉到身前,捏了捏脸颊。看着近在眼前的婆婆的脸孔,晏雉有些生出惧意。 当年,她掉了孩子之后,甄氏的恶毒嘴脸她一直记在心里。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有熊戊自己贪图美色收房的,也有甄氏盼着开枝散叶老远送来的。这也就算了,那些曾几次三番给她添堵的姬妾,不少都是因了甄氏的授意。 「六岁可以相看了。这挑挑拣拣的,可不是就到十二三岁了。先看中一户人家,两家先口头订下,等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再文定行聘,十五及笄后马上过门。等十六就可以为夫家开枝散叶了!」 甄氏说笑间,瞥了熊戊一眼。见儿子似乎正盯着晏四娘看,眼珠子一转,忽的就道:「我说妹妹,不如将四娘许给我家大郎如何?」 晏雉差点脱口而出不好。熊氏之前又曾经冒出过亲上加亲的想法,晏雉生怕她应下。 许是因为瞧见女儿突然转头看自己时,那双平日里笑盈盈的眼睛有些湿润,想起女儿早慧,怕是听懂了甄氏话里的意思有些吓着了。熊氏赶紧说笑,让晏雉先跟着人去找熊家小娘子们去玩。 至于晏雉走后,她究竟说了什么,便是无人知晓了。 熊家算上熊戊的嫡亲妹妹,倒的确有几个小娘子。晏雉跟着丫鬟去到后面,与熊家小娘子们打了个照面。 屋里原先被小娘子们围在中间的一人,身着华服,头上身上还戴着精致的首饰,面容也显得比较倨傲。晏雉一眼就认出了这人身份——熊戊的妹妹,她重生前的小姑子,熊黛。 熊家小娘子们多数和熊黛并不熟络。可家中爹娘都嘱咐过,务必要好好同大房亲近,不得已才全都围拢在她身旁,听她夸耀皇城的奢华,和外面的所见所闻。 这会儿见丫鬟带着个面生的小娘子过来,赶紧邀了她过来一起坐下。 晏雉扫了一眼,见自己貌似是这里最小的,赶紧先向小娘子们见了礼,依次喊了表姐。 那熊黛听她说姓晏,家中行四,顿时扬声道:「你就是晏四娘?」 熊家小娘子们大多不认得晏雉。 六岁以前,晏雉即便跟着熊氏回熊家探望爹娘,也因年纪较小,大多被乳娘抱着,少有几次是跟这些表姐一起的。再者,小孩一天一个模样,长得快,即便之前小娘子们确实也见过一二回,这时候再见,晏雉已然变成另一个模样了,但看言行举止,绝对不像是六岁的小娘子。 熊黛的声音十分高昂,态度也倨傲的很。旁的小娘子们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左右看看,终究还是觉得新来的晏四娘看起来要好相处一些。 晏雉抬眼,看到说话的小姑子。熊黛的模样像极了生母甄氏,眉眼细长,脸庞生得十分白净,只是那双眼睛里头,写满了鄙夷。 晏雉听她这么说话,不气反笑:「是,我是晏四娘。」 「听说,你是松寿先生的徒弟?」 「是。」 「我瞧你也不是特别聪明的模样,松寿先生怎么会收你做徒弟,别是仗着晏家的名声,强迫先生的吧!」 熊家原是打算学着晏家的样子,让兄妹俩一道拜贺毓秀为师。不曾想,别说兄妹俩了,就单单熊戊一人,也没能入先生法眼,只得了个寻常的入学资格。 熊黛性子急,哪里忍得下这个,早在家里就发过脾气了。再加上后来几日,频频听兄长提起晏家兄妹在先生面前十分露脸的事,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这时候瞧见晏雉,先声夺人,只想着要她在人前出次丑。 第39章 晏雉笑:「先生是我阿爹托人请来的。先生收徒自有其理由。」 上辈子小姑子跟她的关系可从来都没好过,事事都要争先,连给熊戊纳妾的事,都比谁都积极。这时候出声呛她,估摸着是因为没被收徒的关系。 熊黛瞪眼:「大哥说先生总是夸你,我不信,除非你与我比试比试!」 「阿熊要比什么?」有小娘子一时好奇,脱口而出。 晏雉挺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在座的小娘子们,也不生气,一派天真可爱地同熊黛对视道:「是呀,阿熊要同我比什么?」 小娘子之间的比试,莫过去琴棋书画,再高深点,基本就是诗赋女红。 晏雉原也没想过她会比什么,以为至多是比比书画,毕竟她二人年纪相仿,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在家中受的教养,通常与琴棋书画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实际上,却有些出人意料。 「大哥说你懂博射。」熊黛眼睛牢牢盯着晏雉,见她闻言含笑点头,心底微微松了口气,马上又道,「那好,我们比投壶!」 晏雉还没说话,方才凑到身边的一个小娘子顿时瞪眼了,吵嚷起来:「我原道是阿熊问阿晏懂不懂博射,是想比试这个来者,却原来比的是投壶这样的杂艺!」 「那又怎样?」熊黛瞪起眼睛,不甘示弱地吵了回去,「我凭什么要比试她懂的东西?」 那小娘子冷笑:「你道阿晏是懂博射的,但万一她也懂投壶,你要如何?临时再改博戏不成?」 「圣人有言,君子不博!那种下三流的杂艺,我怎么会去学!就比投壶了,你比不比?」 前面的话是在同那小娘子争吵,后头这一句,熊黛却是对着晏雉问的。 晏雉看着她,并不言语。 熊黛没耐性,见她迟迟不给答复,以为怕了,又冷嘲热讽几句,但见着晏雉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心头很快烧出火来,上前伸手就要去推她。 有较年长的小娘子方才在旁边看着没说话,眼见熊黛要动手,不得不起身干预。 「多管闲事!」熊黛恼了,顺手一扬,挥开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直接站到晏雉面前,近的几乎能贴到一处,「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会投壶?」 晏雉笑。 熊黛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我偏生就要和你比投壶!在奉元城的时候,就连侯府的娘子们都夸我投壶玩得好!」 「好。」晏雉扬眉,「谁输了,谁就乖乖学小狗叫三声!」 其实,晏雉本来打算想一个厉害点的赌注。 比方说,她赢了之后就要求熊黛回去跟家里人说,以后不许提结亲的事。 又比方说,让熊戊歇了想方设法要拜先生为师的心思。 可是这些说出去,别说熊黛真的愿赌服输转述了,只怕那些大人们也不会有人当真的。 晏雉想了想,最后还是退了一步,提出一个「无伤大雅」的赌注——学狗叫。 她话才出口,一众小娘子们先都噗嗤笑了起来,熊黛更是涨红了脸,咬牙恐吓道:「好!既然是阿晏你说的,等会儿投壶输了,你就去站在熊府大门外,冲着街坊邻居,大声学小狗叫三声!豆.豆.网。」 晏雉微微皱眉。 她已经退一步了,却不想有人巴巴地非得逼过来,如此,倒也无妨,反正输的人不会是她。 这一头晏雉还在出神,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小姑子太包容了一些。那一边,熊黛已经命丫鬟将投壶所用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小娘子们原是在花厅内坐着说话,这会儿为了玩投壶,全都一股脑涌到了厅外。 原本就候在厅外看顾小娘子们的婆子,闻声偷偷去前面跟主子禀告投壶之事。 熊家老太太听说后头的熊黛要和人比投壶,还笑着说这孩子顽皮,众人也跟着揶揄了几句,顺嘴在甄氏面前,将人夸奖了一边。等到老太太再问输赢赌注是什么。那传话的婆子脸色变了变,低头老老实实将话学了一遍。 话音未落,甄氏的脸色已经变了。 熊氏也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衣袖下藏着的手,微微握拳。 熊家老太太却在良久的沉默后,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孩子,意气用事。」 先生说过,投壶之礼,近世愈精。 晏雉跟着贺毓秀学的第一种投壶,据说是先人发明的最初的游戏方法,是在壶里填满了各种豆子,为的是不让投进去的箭跳出来。 学会了这一种后,贺毓秀像是发现了晏雉的天赋一般,又接连教了她倚竿、带剑、狼壶、豹尾、龙首等名目,耍的是各种让箭从壶中跳出来的本事。 大户人家宴客的时候,常会聚集了人一道玩投壶,不管是郎君还是娘子,但凡聚在一处,闲来无事,便命丫鬟仆从拿来各式各样的瓶子,往前一摆,数了数步的距离,让人拿着箭矢往那不大的瓶口中投。 初时和三位兄长比拼,晏雉还十投三中,到后来渐渐的十投六、七中,与先生比时,甚至也能耍到十投十中,甚至还带着花式的一支箭反复连投。 第40章 所以,实际上,晏雉和熊黛比拼这个,是真的有自己的底气在。 丫鬟拿来的瓶子,是松石绿梅瓶,瓶口不大,端的是颜色好看,瓶身上的纹饰也极其精致,一看便知这梅瓶价值不菲。 看熊家的丫鬟竟拿了这么一尊贵重的瓶子出来,晏雉微微挑眉。她倒是不怕投箭的时候,损了瓶子,只是万一事后熊黛脾气上来胡闹的时候,碰到了这瓶子可怎么办。 她朝人群中方才帮着说话的娘子看了一眼,见人虽有吃惊,面色却还好,便也安下心来。 箭也准备好了。 因是小娘子们要用,怕一不小心伤着人,库房的仆从拿了一批箭头梢钝的箭矢过来。 熊黛弯腰拿起一支,在眼前比划比划,笑道:「阿晏,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晏雉回头,冲她一笑:「不要。」 熊黛气竭。 已有小娘子自告奋勇拿脚丈量了距离,一旁的小丫鬟搬来小墩子放在那小娘子最后落脚的地方,以此作为站脚的位置,要她们从这儿,往正前面数步之外的松石绿梅瓶里投箭。 投壶的规则最简单不过,端看的是玩的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熊黛拿了支箭,在小墩子后站定,试了试远近,一垫脚,手中的箭就轻轻松松投了出去。 别看她人小,胳膊也细的很,可这投壶的游戏玩的却不少。若非如此,也不会提出拿投壶这样的游戏,来一比高下。 她这一箭,颇有准头,正正中中地投进了瓶子里。之后几支,也嗖嗖地往里扔,十支里头,八支重了,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围观的小娘子们一阵惊叹。因之前立了规矩,一人十支箭,投完之后谁中的多,谁就赢了。 熊黛为表示自己不欺负人,还昂着头得意地说不玩花样,怕晏雉输不起,全然错过了晏雉低头时唇角扬起的笑。 「如何?」听得周围人的惊叹,熊黛自得得很。 晏雉也不废话,扭头召来方才搬小墩子的小丫鬟:「能帮我搬个小屏风过来吗?」 小丫鬟眨眨眼,扭头去看自家主子。见主子颔首,忙见礼退下。 小娘子们不懂这是要做什么,一边看着笑盈盈的晏雉,一边交头接耳。 不多会儿,几个小丫鬟便抬着一张小屏风走到人前。 那屏风不高,约莫到晏雉的额前,上头的画也并不繁杂,微透,站在屏风后,依稀还能见着松石绿梅瓶的位置。 晏雉拿起十支箭,一步一步往屏风后走。 「你要隔着屏风投壶?」 突然拔高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晏雉扭头,笑着看了熊黛一眼:「是。」 熊黛涨红了脸,显然觉得她是在说笑:「你若是输了,便是输了,不可推卸说这屏风挡了视线!我同你比试的时候,可从未说过,要你站在屏风后投壶!」 投壶并非是什么简单的游戏,晏雉突然要丫鬟搬了屏风来,所有人只当她是想摆个噱头,如熊黛所言,输了的时候还能把理由推卸到隔着屏风投壶上。 晏雉也不解释,只看着她们笑了笑。 隔着屏风投壶并非是什么十分奇妙的绝技,只是投壶一为兴趣二为面子,输得太难看总归是要被人笑话的。也因此,寻常人家玩投壶的时候,能减少难度便减少难度,省得宾客中真有个不擅长的,十投十不中。 晏雉拿了箭,走到屏风后头,眼角瞥见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熊黛,嘴角微扬。 她拿起箭,放在眼前,对了对准头,继而又稍抬手臂比划比划。 花厅外所有人的呼吸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就连得了郎君们嘱咐过来看情况的婆子,这时候也屏息看着。 晏雉手肘微微抬起,手腕向后,轻轻往前一送。 一支箭出去了,还没投进瓶里,余下九支箭,也嗖嗖地跟着跃过屏风,往松石绿梅瓶那飞去。 「赢了……」 「赢了?」 「赢了!」 隔着屏风飞出来的十支箭,无一例外,依次落进了松石绿梅瓶中。 箭头碰撞梅瓶的声音还清脆地就在耳边,屏风后的人已经施施然绕了出来。 小娘子中顿时有人大叫,惊艳地不行。有好玩的,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直接扑上去,拉着晏雉的手,就缠着她要学这一招。 那些得了爹娘嘱咐,一定要和熊黛搞好关系的小娘子们,这时候有些犹豫不前。一方面,心里也是希望能学一手的,另一方面却是怕惹得熊黛不愉快,到那时阿爹阿娘问起,她们也不好交代。 再去看熊黛,脸色铁青,已经气得不行。 有人低头,轻声安慰道:「她只是凑巧,哪里会有那么大本事,真让她十投十中的,一定是凑巧而已。」 「是呀是呀,这隔着屏风投壶,是要靠运气的!」 「明明是二娘输了,凭什么要说是阿晏凑巧而已?」 那一头安慰熊黛的话才落了音,这一边围拢在晏雉身边,缠着要学这招的小娘子们听见了话,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个,直接叉着腰,冲熊黛喊道:「阿爹阿娘常说,做人要实诚,旁人才能信任你。那三声小狗叫,你学不学?」 第41章 熊黛本来当真是想赖掉的,可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心思被人暗讽地戳破了,顿时脸孔通红,握了握拳头,低吼:「我学!」 那小娘子咯咯一笑:「二娘方才说了,谁要是输了,就去站在熊府大门外,冲着街坊邻居,大声学小狗叫三声!现在你输了,我们都跟着去看,看你是怎么学的!」 熊黛差点气歪了鼻子,「你」了好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反倒是旁边的偷看的婆子见这结果,赶紧跑回前头回禀。 爱凑热闹是天性。小娘子们见熊黛准备履行赌约,当下三五成群,拥着晏雉跟在熊黛身后去了熊府大门外。 门口的家丁见小娘子们全走了出来,一时还有些发懵,而后就见着小娘子们自行在旁边站好,跟着大郎回来的小娘子涨红着脸,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正中,冲着往来的街坊「汪汪汪」了三声。 来来往往的街坊们本来还以为这群小娘子是要做什么,一时停下脚步想要一探究竟,没成想,突然走出来个漂亮的小娘子,涨红了一张脸,竟当街冲着人学起小狗叫来。 街坊们先是一愣,等寻思着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淘气玩的小游戏,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笑过了,也就摆摆手继续走自己的。熊黛却是低着头,眼眶慢慢变红,眼泪都在里头打滚了,转身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晏雉一眼,提起裙子,蹬蹬腿跑回院子。 熊黛的那一眼,戾气太重。晏雉只淡淡地接了她的瞪眼,唇角弯了弯,并不说话,以免火上浇油。 「阿熊她脾气不好,阿晏你别理她!」 晏雉听到声音,回头去看。说话的小娘子圆脸,大眼睛,模样长得也十分可爱,说话却直来直去的,正是之前一直帮她说话的那人。 见晏雉回头看自己,小娘子一眯眼,乐道:「我叫苏宝珠,家里行二,跟阿熊算是堂姐妹。」 晏雉抿唇笑道:「阿苏。」 苏宝珠点点头:「阿晏,我家在城南开着绸缎庄,你要是不上学就来找我玩!好玩的东西我会的可多了!」 「好。」看着六岁,实际上却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晏雉,看着努力向自己分享好东西的苏宝珠乐了。 神佑六年冬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 晏雉被晏畈和晏筠教唆地跑出去跟他们玩了一个时辰的雪,第二天就发起热来,倒在床上起不来。 晏暹虽然对小女儿并没太多感情,可到底亲生闺女,被两个小子带的病了,哪里还会不生气,绷着脸扔给晏节一根藤条,让大儿子好好地把两个弟弟教训一顿。 晏节也不客气,押着两个闯祸的弟弟到晏雉院子里,又命殷氏将晏雉屋子里的小窗开了一条缝,拿着藤条就往晏畈和晏筠背上抽。 他是学过武的,手劲比一般书生都要重一些,偏偏还十分有技巧,藤条抽在两个弟弟的身上,只感觉到疼,等后来脱了衣服看,却也没见着什么皮外伤。 透过小窗上的一条小缝,藤条抽打的声音悉数传进屋子里。 被丫鬟用被褥裹得严严实实的晏雉,躺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心底默默为两个哥哥捏了把汗。 这次会病倒,说实话,与二哥三哥关联并不大。要不是她自己心里也想玩,也不会在外头胡闹一个多时辰。 想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能在冬天,亲手去感触雪花的温度,晏雉一听哥哥们说外头下雪了,当下就扔了正在习字的笔墨,甚至还没来得及穿得再暖和一些,就直接跑出屋,跟着哥哥们玩去了。 初雪下得并不大。可晏雉就是觉得高兴,坐在秋千上,被二哥荡得高高的,抬着头,张大嘴,吃了一口飘雪,舌尖的寒意陡然间传递四肢。三哥在旁边护着,生怕二哥一个不谨慎把她甩了出去。 晏雉闭了闭眼。重头再来的感觉真好。能重新回到最温暖的时候,能重新见到兄长们,还能和阿娘说话,这种感觉,比吃了一口蜜,心底还要觉得甜。 屋外藤条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是没停,可晏雉也注意到,二哥和三哥一直说一句求饶的话。她想了想,见内室里乳娘和丫鬟都不在,忙裹着被子,费劲地爬下床,蹦到床边。 然后,她踮起脚,对着那条打开的小缝,喊道:「大哥,你别打二哥和三哥了,我睡不着,要听故事!」 晏雉的话音落地,不多会儿,晏节绷着一张脸,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明明疼得挤眉弄眼却怎么也不肯先回房去上药的弟弟。 听故事? 他们家的四妹妹自从夜里睡觉不尿床之后,明明就再不喜欢有人在床边哄着。明着说是要听故事,不如是想大哥饶了他们俩。 几乎是在瞬间就想明白这点的三兄弟,一前一后就进了屋。 裹着被褥,行动有阻,没来得及逃回床上的晏雉,就用那样像毛毛虫一样的造型,定在桌边,看到兄长们进屋,抿了抿嘴唇,嘿嘿一笑。 晏节额角一紧,几步上前,一把把人连同被子抱了起来。等到把人在床上放好,另外两个也凑了过来。 第42章 「四娘,你要听什么故事?」 晏节坐在床头,晏畈坐在床尾,晏筠背疼,扶着床沿直接就坐到脚踏上。 《古贤集》里头的历史故事,怕是晏雉能翻来覆去的背出来。兄弟三人此时也不知该对这个聪明的不行的妹妹讲个什么故事好。 晏雉眨了眨眼睛:「我想听前朝的一些名人轶事。」 三兄弟:「……」 所有的「前朝」,都会在「今朝」留下很多神秘的故事。虽然知道晏雉如今看的书,已经越来越杂,可是再怎么杂,晏氏兄弟也绝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提出要听前朝的一些名人轶事。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晏节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他从外面听来的几个故事。 一说,前朝宰相忧国忘身,又说前朝一位瘦马青袍三十载的诗人。 晏节的声音低沉,在讲故事的时候语速很慢,轻重缓急分得十分清楚。晏雉本身不是困的,但被兄长们围在中间,又听着耳边低缓的语速讲着一些书上看不到的故事,眼皮渐渐发沉,最后竟是睡了过去。 「睡着了?」 坐在脚踏上的晏筠抬头。 「嗯。」晏节点头,伸手摸了摸晏雉的额头,「睡着了,也退烧了。」 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你俩下回别拉着她胡闹。四娘身子弱,一不小心就得病倒。」 晏筠摸了摸鼻子,回头和晏畈面面相觑:「我们以为四娘跟着大哥你晨练,身子骨应当结实一些了,没成想就这一个时辰的功夫,居然还是病倒了。」 晏节无奈道:「四娘到底年纪小,经不起折腾。要是她再贪玩,你俩在旁边盯着,起码也得穿严实了再去玩雪。」他顿了顿,「回屋去吧,要是有伤,就差点跌打药,没的话,让丫鬟绞块热巾子在背上敷敷。」 兄弟俩抬起胳膊,后背立马拉得有些疼。晏节瞪了他俩一眼,领头往屋外走。 背后的床上,睡熟了的晏雉,嘟囔着翻了个身。 晏雉这一病,又被压着在床上躺了五天。就连贺毓秀特地过来探望小徒弟,也直接忽略了她眨巴眨巴可怜巴巴的眼神,布置了一些可以坐在床上完成的作业。 比方说读一本书。 等到晏雉能够下床,重回私学后不久,熊家那对兄妹又闹出事情来。 晏雉不在的那几日,熊家似乎又在贺毓秀身上下足了功夫,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熊黛也塞进了私学里。 贺毓秀脾气大,那小娘子一进私学,他直接把手头的工作一扔,一心一意教授起晏节来,再不愿去前头给那些学生上课。 等到晏雉回来那天,熊黛俨然被私学的那些小郎君们众星捧月般供了起来。 见晏雉一脸疑惑,贺毓秀随口解释道:「小子们没见过漂亮的比自己笨的小娘子,所以瞧见这么一个,立马就围拢过去了。」 晏雉微愣。 贺毓秀又道:「你太聪明了,君子六艺也学得比他们都好,在你面前,他们毫无成就感,自然不敢与你太亲近。」 先生言下之意是,在那群学生眼里,熊黛不够聪明,直接烘托出他们的智慧能干? 晏雉咳嗽两声,到底还是不愿多管闲事,乖乖在贺毓秀身前坐下,开始上课。 临放学的时候,前头教书的先生急匆匆跑到后院,见师徒三人正坐在亭子里说话,连忙行礼,慌张道:「先生,熊家小郎君将晏家旁支的一位小郎君给打了,现下前头正在闹……」 「闹什么?」贺毓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指点晏雉调整琴弦。 「两家的仆从在门外对上了,要是再晚去一步,只怕就要在咱们私学门口打起来了!」 晏雉拨弦的手顿了顿,贺毓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想去看看?」 晏雉也不否认,乖巧地笑了笑:「一边是姻亲,一边是同族,总不好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吧。」 贺毓秀冷笑:「就你这小身板,玩个雪都能发热病倒,还想去前面凑热闹。万一真打起来,你觉得自己能挨几拳?」 「有大哥在,他们打不着我!」 也不等贺毓秀答应,晏雉放下琴,提溜地从蒲团上爬了起来,蹬蹬腿跑到晏节身边,抱着他胳膊就央着要去前头看看。 见晏节想了想,竟就随手让人抱着坐在胳膊上带走了,贺毓秀气竭:「臭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也不怕伤着自己!」 本着为人师表,要对徒弟无私照顾,贺毓秀一挥衣袖,冷着脸就往前走。 两边对峙的仆从,从体格上看,完全是熊戊带来的那几个占了优势。 熊戊手里握着一块石头,绷着脸,随时准备对面人冲上来的时候,一石头砸过去。晏家的那些个旁支也不是胆小的,这时候全都绷着神经。 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几位先生在旁边劝说无效,急得大冬天的都冒出了一头的汗。 晏雉出现的时候,现场的气氛已经胶着的像是一磕火石,就能炸开一般。 第43章 「下雪了。」晏雉一手抱着晏节的脖子,一手伸出去接雪。她披着氅衣,看上去毛茸茸的一团,那双漆黑的眼睛,将对峙双方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熊黛站在熊戊身旁,瞧见晏雉出现,想起之前结下的梁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被熊戊打了的旁支算起来是晏雉的远房堂哥,名叫晏瑾。因为长得瘦弱,从来都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脾气。晏雉仗着地理优势,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被堂兄弟们围在中间护着的晏瑾堂哥,看上去,的确被打得挺可怜的,眼角嘴角都已经青了。 晏雉都看见了,晏节自然也就看到了情况,当下脸色沉了下来。 「有什么话是不能靠嘴巴说的,非要动拳头?」 晏氏子孙这边一个个脸色难看,被护在中间的晏瑾更是明显被人打过的模样。再看熊家兄妹,熊黛自然是好好的,熊戊除了胸襟有些皱,其他地方看起来也没差。明显是晏瑾单方面挨了打。 晏节是这里头年纪最长,身材最高大的。他一说话,晏氏这边全都很不服气地瞪向熊家兄妹。 晏节扫了他们一眼,去看熊戊:「为什么动手?」 他们兄妹俩是松寿先生的徒弟,又因了之前的几堂课将旁支们驯得服服帖帖,自然晏氏的那些胖纸们为他们兄妹俩马首是瞻。可熊戊不同,闻声,他冷哼一声,怒斥道:「他欺负二娘,我凭什么不能教训他?」 「可问清楚事情经过,可有人亲眼所见?」晏雉也不客气,看了眼熊黛,直接问道。 熊戊皱眉:「二娘不会骗我。」 晏雉挑眉:「我也相信,堂哥那样的小身板还没能耐招惹阿熊。」 晏瑾的阿爹是晏氏旁支的一个庶出子,因为那一支到最后竟只生了晏瑾这么一个儿子,这几年才被慢慢捧了起来。可早年因为慢待的关系,晏瑾的阿娘在怀孕时没能吃上好的,到最后生下的儿子竟先天带着不足。 明明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晏雉的这位堂哥看起来,却仍旧十二三岁的模样。又瘦又小,好在因为脾气好,加上晏氏都护短,这次被打,直接激发了众人的保护欲。 相比而言,长得有些结实的熊戊,一眼看去,就是欺负人的角色。 晏雉眼睛扫了一圈,低头附在晏节耳边说了两句话。晏节脸色稍缓,喊道:「二郎,三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问事情的原委,不能问熊戊,因为熊黛是他嫡亲的妹妹,不能问晏氏那些旁支,因为同仇敌忾。晏雉会想到要晏节去问二郎三郎,实在是因为他俩并未站在任何一方,反倒是跟着先生站在一块,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兄弟俩听见晏节的喊话,当即走到身前:「学堂里的梅花开了,这几日又陆陆续续的下了不少雪,梅枝上压着积雪,熊小娘子折了一段梅枝,动作有些大,顶上的一团积雪砸了下来。」 「堂弟看她一个小娘子,怕被雪团砸坏了,就跑过去推了一把,自己被砸了一头的雪。没成想,熊小娘子好没道理,不道歉也就算了,硬是说堂弟故意欺负她,跑去将表弟找来。表弟性子急,抡起拳头就将人打了。」 晏畈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晏筠又从来都是跟着两个哥哥说话做事,这时候二哥说一句,他就点头应和一声。 「住嘴!一个贱妾所生的庶出子,竟然敢在人前说嫡出子的过错!」 熊戊勃然大怒,熊黛此刻脸色也不甚好看,冷哼一声道:「大哥,你同他们说什么!乡下就是乡下,再有钱又怎样,就是给个百年,也不能从乡下人变成世家子弟!让个庶出在姻亲家的嫡子面前说话,晏氏真是丢人现眼!」 熊家兄妹口口声声提及的「庶出」,一说的是好心变成驴肝肺的晏瑾,二说的直指姨娘所出的晏畈。 一道读书的晏氏旁支里,也有几个庶出。虽在家中确有被嫡出子打压的境况,可出了家门,那都是晏氏的子孙,不分嫡庶,皆不能被人讥嘲。 一时间,场面又混乱了起来。 「先生……这当真不必出面阻拦吗?」 贺毓秀靠着门柱,抱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那对徒弟,微微摇头:「先看看。」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 大概谁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能够慢条斯理、平心静气地背书。小娘子软糯的声音刚出,晏氏这边先是一愣,而后全都站定,表情严肃。熊戊则皱起眉头,神情古怪地看着仍旧被晏节抱在怀里的晏雉。 「晏氏能有今日,靠的不是祖上成信侯的杀身立孤之节,靠的是兄弟相顾,群从和睦。再有,便是不讳庶孽,虽不能免除各房屋内矛盾纠纷,却到底比一些所谓大族少斗阋之耻!」 接上晏雉口中所述的,是晏节低沉的声音。他身得高大,又一直习武,站在人前,旁人的气势就先输了三分。再加上说的这话确有道理,晏氏这边当即纷纷响应。 第44章 「我们这些堂兄弟中,确有庶出,那又如何?哪家的规矩说,庶出不可说话,又是哪家的规矩认定庶出子必定低人一头?」 「就是就是!纵观大邯百年,庶出子高官者可谓不少。嫡出又如何?若是行为不端,便是公卿世家,也只有遭人唾弃的份!」 晏氏一族素来护短。又见本家的这对兄妹竟直言不讳地站在了旁支这边,少年郎君们顿时凝成一团,同仇敌忾。 晏雉要的就是现在这个效果。 族人多了,难免会有离心的。可倘若彻头彻尾的离了心,却并非是件好事。她记得太清楚,上一世的时候,晏氏一族到最后,几乎等同于分崩离析,到她死前,东篱的祖产已经被分割一空,兄长甚至因为长年在外地任职,都没能得到一块田地。 她知道的是祖产被分割一空,不知道的是,在她死后不久,因东篱沿海,倭患四起,晏氏子孙不愿合作,最后竟成了东篱当地第一个被倭患灭族的人家。 「晏四,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兄妹俩,真不要脸!」 熊黛恼急了,竟一把从熊戊手里抢过石块,直接朝刚落地的晏雉身上砸去。 六岁的小女娃,要是被这么大的石头砸了脑袋,怕就不只是头破血流那么简单的后果了。 她是新仇旧怨全都聚在了一块,只想着说要晏雉也在人前丢个脸,这才上了脾气,直接拿石头砸她。可等石头脱了口,自己被人猛地一拽,然后就看见大哥竟在瞪自己。当下扯开嗓子嚎道:「你瞪我干嘛?砸死她才好呢!就要砸死她!」 熊戊气竭,回头去看晏雉。 那石头砸过去的时候,只要人不动,是要直接砸到晏雉头上的。可晏雉每日起早跟着兄长练拳,虽然还是绣花拳脚,但身手到底还是练出了敏捷来。当下往旁边避了避,没砸到脑袋,倒是擦到了肩膀。 晏雉皱了皱眉头,当下抓着晏节的手,站稳。 晏四娘被砸了! 有人突然大喊。怎么说也是本家的堂妹,又早有小神童的名号,这回在自己眼前被人欺负,加上之前被熊戊打伤的晏瑾的仇,看不起晏氏的仇,这时候全都集齐了。 众人当即就扑了上去。熊家的仆从虽然身的高大,可这时候也因为人数的差距,没能将小郎君全须全尾的护住,竟一道被拖进战局里。 拳头分胜负。 看到乱成一团的现场,晏雉脑海里顿时闪过这么一句话。 晏氏这边本是就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加上积怨,哪里还会手下留情。饶是熊戊自小跟着他爹扎扎实实地练拳,拳脚功夫也不是太弱。这时候也只有挨打的份。 晏雉想着,抬起手将把肩上的氅衣拢一拢,结果胳膊才抬起来,忍不住喊了声痛。 晏节皱眉,一把把人抱了起来。 拳头这事,打出去之前,不管怎样还是要看清楚的。 他们揍的人是熊戊,至于熊黛,到底顾忌着是个小娘子,不好真大,就推推搡搡的把人给挤了出去。 等到贺毓秀慢悠悠地走出来劝架,拳头这才都停了下来。 贺毓秀也不说废话,直接命人送他俩回府,顺便递上拜帖,明日将亲自登门同熊家人商量商量退学的事。 晏氏护短,其实他贺毓秀也护短啊。宝贝徒弟被人砸了,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了。 熊黛已经被气坏了,见大哥被人打得弯腰捂着肚子,那些之前还捧着自己转眼就打人的小郎君眼带职责地看着他们,还都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她顿时激愤了:「你们仗势欺人!我不就是拿石头砸她了吗!她又没死,还活着!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边,晏节要不是抱着晏雉,不能动手,很想上前几步,狠狠地教训熊黛。好端端的一个官家女,不学好也就算了,竟是心肠歹毒,张口就说出这些话来,想必是耳濡目染学来的。 「都回家去,若是家里长辈问起,就如实回答。」晏节转首,扫了一眼,「今日之事,本就不是你们的错!先人有云:‘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为护手足,你们今日才会动手。长辈若是有责怪的地方,就请他们来问我。」 晏节的话,掷地有声。晏氏旁支齐声应和,也不去看熊家兄妹二人究竟是怎样一副不甘愿的狼狈模样,三五成群,带着书童各自归家了。 天色还没暗,熊家人找上门来。 因为兄妹俩的爹娘早些时候就离开东篱,将二人托付给熊家教养,是以他俩出事,熊家再怎么不乐意,还是得出个人来晏府问清楚事情原委的。 也是熊家运气不好,本来还能仗着没有证人,开口就先将打架斗殴的原由往那庶出子身上推。结果不想,放学的时候,晏雉邀了贺毓秀来晏府吃饭。 作为熊家人,熊氏自然是要出面的,只是晏雉事前留了一手。 才回院子里,就对着乳娘殷氏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殷氏心慌,着急了就问哪里不舒服。晏雉指着肩膀说疼,又抽搭说揉一揉就好。再问,她就怎么也不开口了。 第45章 还是殷氏不放心,去问晏节这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下就去了熊氏面前,好一顿哭诉,直说的熊氏这样常年吃斋念佛的人,心底也对熊家教子无方生出了怨怼。 是以,熊氏一见从熊家过来的是六郎,当机立断,先声夺人道:「四娘才这般大,二娘怎就下得了狠手往她头上砸石块!」 熊六郎至今没得功名,这次还是被媳妇撺掇,这才自告奋勇说来晏府帮着熊戊和熊黛讨个公道。实际上,也有些看不上倨傲的这对兄妹俩,不过是为了能多得长兄提拔罢了。 只是……熊氏劈头盖脸这一下,实在是和猜测中的不一样…… 不是应该看到他们上门,赔礼道歉吗? 不是应该态度诚恳,然后把聚众闹事闹事的小子们教训一顿,再责罚逞口舌之能的小娘子吗? 熊六郎呆了呆,有些回不过神。 熊氏看着他:「六郎,阿姐只四娘一个女儿,自是疼爱有加。阿姐知道,四娘姓晏,不姓熊,可四娘身上毕竟还留着熊家的血,你们怎能……怎能……」 她难过地有些说不下话,晏雉适时地凑近,抱住熊氏的腰,将头埋进她怀中,闷声道:「阿熊一定是不小心的,她只是想砸堂哥,结果我就在前头站着,所以才……」 熊氏搂着女儿,看着熊六郎,眼眶里,泪珠盈盈欲坠。 熊六郎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想辩解,那一头晏暹皱眉,将晏节的仆从阿桑叫了进来。 阿桑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晏暹问一句,他便老实地回答是与不是。熊六郎几乎是一边强自镇定,一边听人问完话。 听罢阿桑的回话,熊氏扶着晏雉站直,问道:「是这样吗?」 晏雉抹抹眼泪:「原不过是阿瑾被人好心当作驴肝肺欺负了,大伙儿也只是气不过,想讨个说法,谁知他二人非但不愿道歉,还将仆从全部喊来,一副要打人的吓人模样。阿熊大概是气坏了,才想拿石头砸……结果,结果就砸到女儿了……」 「俩孩子可不是这样说的!」听到「拿石头砸」四个字,熊六郎的心猛地就抽了下,立马大声辩解。 「那他俩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熊戊自然是不屑于辩解的,加之被打得不甚好看,回熊府后就连晚膳都是在自己房内用的。 倒是熊黛,气急败坏,当着熊老太太的面一顿嚎哭,问原由,也是一个劲儿地说被人欺负了。 她哭了挺久的,说了也不少,可压根没提起竟然还有拿石头砸了晏四娘这一茬。 现下听了晏家这边的话,熊六郎只觉得浑身冒冷汗,这要是熊黛此刻就在面前,他是真的会顾不上大哥,指着她就骂祸害。 这真要是一不小心也就算了,可按着两边说的内容一对,显然熊黛是漏了很多。 熊六郎此刻满脸懊丧,悔不当初,不该来趟这浑水,左思右想,记起熊老太太出门前的叮嘱,咬咬牙,还是决定再帮两个孩子说两句好点的话。 「到底还是孩子,兴许真的只是手误。阿姐,明日,我便让人过来赔礼道歉,这件事便就这样算了罢。」熊六郎顿了顿,又去看一直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茶的贺毓秀,「松寿先生先前说退学的事……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贺毓秀是受邀来吃晚膳的。酒足饭饱,正是吃茶的时候,闲来无聊想找些事做,结果正巧碰上熊六郎为了熊戊兄妹俩而来,便施施然在旁边坐下,一边听,一边吃茶。 听到熊六郎低声询问,贺毓秀搁下茶盏,抬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小娘子入私学不过些许日子,就闹出了这般事情,再读下去,怕是要把整个学堂都掀翻不可。贺某的学堂,庙小,供不起这么一尊大佛。」 熊六郎噎住。 其实,熊家也快供不起了…… 熊戊的确有几分聪明,只是年纪小小,却偏好和身边的丫鬟凑成团,即便是夜里读书,也要求房里有丫鬟贴身伺候着。 至于熊黛。 熊昊夫妇俩在时,熊黛的脾气倒还收敛了一些,人一走,便再没收敛过,熊家的几个小娘子被惹怕了,如今都躲着她,不愿来往。几个小郎君原本看她长得漂亮,还都爱护有加,时间长了,也都避开。便是他们兄弟几人,私底下也对兄长的这一双儿女摇了头。 「还只是孩子,二娘是不必考什么功名,可明年就要乡试了,大郎还是需要多读些书才好……」 「小娘子是不必考功名,可心肠若是太歹毒了,那是看一辈子女四书都看不回来的。」贺毓秀沉声道,「贺某听得清清楚楚,你们那小娘子,砸了人不说,还吼着说砸死了才好。这可不是好人家的小娘子。」 熊六郎这一回再想说两句好话,已经很难了。 「晏熊俩家是姻亲,关系自然是比之别人都要亲近的。今日之事,说一句不好听的,六弟你就勉为其难回去同丈母说一说。」晏暹看了眼妻女,又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松寿先生,长长叹了口气道。 熊六郎赶紧点头,哪里还有别的想法。 第46章 「儿女还是应该由做爹娘的亲自教养才好。不然有朝一日,行将踏错之时,做爹娘的,怕是要悔不当初了。」 说这话时,晏暹一张脸冷得有些吓人。熊六郎吞了吞口水,不敢推辞,当下行了个礼,连说这就回去商量。 他这时候要是再装作不明白晏家的意思,就是真蠢了。怕是晏家这一回打定主意,不让熊戊熊黛兄妹俩留在学堂里,更是暗示早点将这对麻烦打发走。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熊六郎低头告辞。晏节身为长子,代父送客。至门口,方才吐露几句话来。 「他们兄妹俩若是有心读书,便不会在学堂闹出这般事来。还请舅舅告诉他们一句。父母不教育子女,并非是想让子女作奸犯科,只是大多不愿看到子女因责骂而神色沮丧,不忍令子女皮肉受苦。若是依仗着不会受苦,便为所欲为,不知收敛,早晚会成为祸端。」 熊六郎一愣,可看着眼前越发人高马大的外甥,心底竟是连最后的嘀咕都没有,只想着当真要赶紧把那对兄妹送走了。 却说送走熊六郎后,晏雉就跟着熊氏回了院子,熊氏坐在屋子里,看着殷氏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她洗漱,哪知殷氏才一转身,她就同泥鳅一般提溜转了身,往熊氏身前一跪:「阿娘,女儿错了。」 熊氏低头:「你有何错?」 晏雉跪行走她脚边,抬着头,怯怯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不顾念阿娘,为人强出头,所以才会……才会被阿熊的石头砸了。」 熊氏低头弯腰,眼睛看着这个心眼奇多的女儿,问道:「你觉得为人出头,是做错了?」 晏雉摇头,跪坐在熊氏脚边,道:「为人出头没错,晏瑾被欺负了,作为族人,不可袖手旁观。只是女儿不该出言挑衅,倘若女儿没惹恼了阿熊,兴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阿熊还小,她兴许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懂,一定是有人私下常在她面前念叨,所以才会失礼。」 熊氏一愣,伸手摸了摸晏雉的头,脸上的惊疑很快收敛干净:「你想说什么?」 「阿娘还是少与舅舅来往的好。」 熊氏手一抖,睁大了眼看着女儿。 晏雉不是没想过,六岁的年纪手工艺这话会不会显得太惊悚了一些,可她实在不能放心让熊家人在身边出没。她不希望明明很有才干的兄长,走上她记忆中的老路,一直一直被熊昊打压着,不得升迁。 「舅舅这次回东篱,分明是冲着先生来的。倘若阿爹没将先生请到晏家,没开这个私学,女儿也没能拜师,阿娘可知道,舅舅还会不会才刚回来就上门拜访。」 熊氏怔住。她何尝不知道熊昊的登门拜访别有深意,可这样直接被女儿当面讲明,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嫁进晏府做续弦本不是她的意愿,可那又能如何。兄长姐姐们的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将她的拒绝直接推了回来。她是家中最无能的一个,除了使晏熊两家结秦晋之好外,似乎真的找不到别的作用。 甚至于,到后来生下女儿。她都并没有将心思更多地放在孩子身上,而是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小佛堂里,与佛祖为伴。 熊氏白着一张脸,抚着女儿的脸颊:「你才多大?别想这么多好吗?」 「阿娘……」 「阿娘会听你的,少与舅舅来往。可是四娘,你别去想那些事。你要读书,阿爹阿娘送你去读书。你要学武,你大哥日日带你练拳,你想上街,只要说一声,你二哥三哥自然为你马首是瞻,跟着就去了。」熊氏眼角湿润,心疼地将晏雉从地上扶起搂进怀里,「所以,你慢些长大好吗?」 她这些年,只顾着自己,日日夜夜吃斋念佛,却从没想到,她唯一的骨肉,明明还那么小,明明被兄长护在身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渐渐生出了自己的心思。 熊氏越想越心疼,都要哭出来了。晏雉鼻头也酸酸的,搂着她的脖子,努力撒娇:「嗯,女儿答应阿娘,慢些长大,那阿娘也答应女儿,多陪陪女儿好不好?」 「好。阿娘以后多陪陪你。」 那天和熊氏面对面交过心后,当夜晏雉就缠着熊氏睡在一张床上。 熊氏有些不适应,睡在床的外侧,身旁的女儿像个小火炉,单单这样睡着,也能隔着被子感觉到热气。不同于熊氏的反应,晏雉却是满心欢喜。 她做梦都想和阿娘一起睡,小时候不能,长大后更是没可能,等到肚子里怀的孩子没了,又被大夫证实坏了身子再不能怀孕,更是连和自己的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这一晚,晏雉睡得很满足。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是熊戊和熊黛兄妹俩到底还是被熊家人送走了。据说熊老太太当晚发了很大脾气,更是要熊六郎写了封信,在信中狠狠将甄氏教训了一番,说她为母教子无方,令熊家在人前丢了脸面。 之后兄妹俩回去之后的事,便是晏雉无从得知的了。 她只知道,她答应了熊氏,要慢慢长大。她自己,也想好好地,体验一遍童年。 第47章 于是这日子,便如此这般,不知不觉的,到了过年。 离过年约莫还有三日,贺毓秀便宣布放了个寒假,说好元宵过后,统统都要回来上学。学生们一声欢呼,吆喝着书童收拾笔墨赶紧回府。 他带着书童,将私学内的门窗全部关好,背着手,慢悠悠地往门外走。私学外,晏府的马车早已候着。 坐在马车边上,黄这两条腿,同站着的晏节说话的晏雉,最先看到先生出来。师徒三人弯腰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往晏府走。 贺毓秀在东篱没有亲眷,只带了个小童便来了东篱。过年时,晏雉自然不会让他和小童两两相顾,遂提议说邀先生去晏家一道过年。 见晏暹并未反对,兄妹俩便将事情同先生说了。贺毓秀乐得凑这个热闹,自然也没拒绝。 自那日母女交心后,熊氏便每日只在小佛堂内诵经半个时辰,之后的时间,不是坐在晏雉房中做针线,便是掌家。 管姨娘一度担心夺权,不死心地在晏暹面前哭诉了几句。未曾想,从前一直纵着她的男人,竟头一次皱起眉头说,主母本就是要当家做主的人,何来夺权一说。 管姨娘咬咬牙,索性趁着快过年了,将手中的权一放,想看熊氏吃苦头后亲自将掌家的权利送还给她。结果到底还是棋差一招。等她回过神来,熊氏已经雷厉风行地在晏府树立了威信。 不光是玉髓和云母高兴地哭了出来,就连晏雉心中也十分开心。 不是说管姨娘不好,只是,兄长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若是出身在一个由姨娘管家的人家,怕是容易遭人诟病。 按照惯例,除夕当天是要去祠堂祭祖的,回来后在家守岁。大邯有宵禁,但到了过年这种时候,宵禁也就象征性的取消了,夜里的大街上,还有驱傩队伍在跳舞。 一大早,晏雉就跟着大人去了晏家在东篱乡下的祠堂祭祖。因要过年了,她身上穿的衣裳还都是新的,梳了个丱发。殷氏原还想给她挂上海棠东珠白玉项圈锁,奈何晏雉不乐意,不得已又找出串七宝璎珞来,这才愿意戴上。 晏雉平日里为了习武读书,总是穿得规规矩矩的,虽好看,却到底太干净了些。难得过年,又愿意让人打扮,殷氏这才可劲儿地想往她身上穿戴好东西。 打扮好,晏雉便推了门出去。 外头在下雪,虽不大,可这风一吹来,直往领子里钻。晏雉缩了缩脖子,下一刻,殷氏就抱着氅衣出来,将人裹上抱了起来。 同阿爹阿娘请过安后,他们一家人终于出了大门。 东篱乡下的晏氏祠堂,供奉着晏氏的列祖列宗。 已经到的旁支们见了晏府一行人,忙催着孩子上前磕头行礼。晏暹摸着孩子们的头,一人给了一个红包,又同自己的堂兄弟们说了几句体己的话,这才进了祠堂。 女儿家是不可进祠堂的。晏雉被交给丫鬟婆子照顾,去了祠堂外的厢房。房内烧着炭火,暖烘烘的,倒是舒服。 因为要备过年的礼物,晏雉已经好几夜没仔细睡过。她人小,虽然家里纵着她学那些旁的小娘子不必学的东西,可是唯独钱财这块,却鲜少让她自己打理。 为了能送人礼物,她不得已只要将私藏着几两银子全部翻了出来,然后让殷氏去采买了些料子。她女红算不得好,忙活了几夜做出来的东西,只能说是礼轻情意重了。 厢房里暖暖的,晏雉坐在榻上,昏昏欲睡。这一睡,还真就睡到了回家。 吃过团年饭后,天色已经开始发沉了,远远地从街道上传来嬉闹的声音。晏暹看了看围坐在一起的儿女,喝了口茶,摆了摆手,放他们上街,又叮嘱跟着走的丫鬟仆从,务必要跟好郎君和小娘子。 街上有驱傩。傩翁和傩母走在驱傩大队的最前头,围在身前身后的是戴着小孩儿面具的护僮侲子,还有很多戴着各式各样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的人一道走着。 晏雉人小,挤挤攘攘的人群中最容易走丢。晏节索性将她捞起来抱着。 晏雉坐在晏节的胳膊上,因了他的身高,轻轻松松就能看到人群中慢慢向前移动的驱傩队伍。 「适从远来至宫宅,正见鬼子嚇嚇。偎墙下,傍篱棚……」 「四娘,你在念什么?」 晏雉回头,与晏畈平视,抿了抿嘴:「我在背书呢。」 晏畈乐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过年呢,别背书了,二哥等会儿带你放爆竹去。」 晏雉点点头。 她方才念的,是上一世在奉元城时曾听到过的关于驱傩词。只是后来她身子渐渐出了问题,再没能在除夕夜上街看一看热闹,也渐渐的忘记了驱傩词的内容。方才随口一念,竟已恍如隔世。 也的确是隔世了。 她垂下眼帘,忽又笑道:「二哥,我要放大的!」 「行!二哥把大哥的抢了给你扔!」 「好!」 兄妹四人在街上玩了很久,玩够了回府的时候,四个人都已经冻得脸颊冰冷。四人各自回房,房里的丫鬟赶紧上前服侍。 第48章 晏雉泡在浴桶里,热水在身上游走,耳边是乳娘殷氏不厌其烦地念叨,间或还能听到丫鬟偷笑。 她洗过澡,又喝了碗姜茶,身子终于暖洋洋起来。 到子时,街上钟鼓齐鸣。晏雉披了氅衣就跑去给爹娘行礼,在门前遇见兄长三人,相视一笑,遂一道进了屋。 拜过年,又得了阿爹阿娘的给的一袋小金龟,晏雉笑盈盈地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都拿了出来。因为兄长们并未成亲,也还无子嗣,晏雉只给阿爹阿娘和兄嫂们准备了礼物。 给晏暹的,是一双厚袜子,针线虽有些拙劣了,可到底是做女儿的一份心意。给熊氏的,是只绣花荷包,一面绣着荷花,一面绣着含笑,针线细密,足以看出花了多少功夫在上头。 哥哥们则一人得了一只扇套,绣了三种不同的花饰。给大嫂备下的是一只香荷包,里头装了沈宜最喜欢的两星沉速。就连晏雉自己房里的丫鬟婆子,也各自得了一匹布。 除了沈宜,所有收到礼物的人呢,都显得十分惊诧。熊氏抱着女儿,额头对着额头,亲昵问道:「四娘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采办料子?」 晏雉仰头:「每月账房都会给各房银子,我院子里的开销小,就存了一些。贵重的买不起,只好让乳娘拿了银子上街采买合适的料子,连夜赶了这些。」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害羞地低头,依偎进熊氏怀里:「做的不好,阿爹阿娘不要嫌弃女儿的手艺……」 管姨娘在一旁站着,闻言神色有异地看了眼正低头摩挲着手里厚袜子的晏暹,掩唇笑道:「小娘子一片孝心,阿郎和娘子哪里会嫌弃,更别说大郎他们了!小娘子可有给姨娘也备了礼?」 管姨娘话音才落,原本还正与兄长说笑的晏畈脸色顿时变了变,有些紧张地去看晏雉。 熊氏眉头微皱,正欲帮女儿说话,不曾想,晏暹这时候却先一步开口了:「子时已过,都早些回去睡吧,别守岁了。你们兄弟三人再过几个月,就要去考科举了,得养好身体,夜里别太晚睡。」他说着,去看仍在熊氏怀中的小女儿,「尤其是四娘,小小年纪,可不许再熬夜了,小心长不高。给先生备礼了没?」 「备了。」 「你们兄妹几个去看看,若是先生还没睡下,就去拜个年,说几句吉祥话。师徒俩别聊太久,早些回房。」 话罢,晏暹也不再多说什么,管姨娘在旁想说话,却见他几度表示累了,要歇息,竟是直接让人送姨娘回房。 晏雉走到门外,回头看的时候,玉髓正将门帘放下,又轻轻关上了门。透过窗棂映照出的烛光中,她看到熊氏还留在屋内。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熊氏对掌家一事越发上手,就连晏暹似乎也在这段日子里,发觉老夫少妻的好处,渐渐将管姨娘抛在了脑后。 管姨娘这些年能将晏府上上下下打理妥当,还能让晏暹几乎是当做正妻一般对待,实在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像晏暹这样的男人,有一日发觉自己被女人控制后,必然心底会生出些隔阂来。管姨娘这一年的动作太大了,他不喜欢。 春节过后,熊氏从小佛堂内搬了出来,重新住进主屋。四个孩子每日晨昏定省也无须再匆匆忙地两头跑。只是晏雉的神色却显得不是很好。 沈宜知道后,有些心疼:「四娘这孩子,心思太多。」 晏节张开手臂,由着她在背后穿衣:「母亲时隔这么多年才搬回主屋,四娘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宜嗔怪地捏了把男人腰间的肉:「你那心眼,比水井窟窿都大!四娘这是怕阿家伤心哩!阿翁同姨娘好了那么多年,结果才一个过年,转头就跟阿家和睦去了。四娘是怕阿翁贪阿家年轻长得好看!」 晏节回身将人抱住:「母亲长得好又不是才让人知道的事。」 沈宜叹气:「四娘放不下心呐。」 晏节沉思良久,低声道:「四娘平日有什么心事藏着为多,你多与她说说话,劝一劝。」话罢,伸手摸了摸沈宜的肚子,「你若是能早些生个孩子出来,让四娘帮着照顾,估摸着她也就没心思再想别的了。」 沈宜笑得捶了他一拳,偎在怀中,低语:「头胎要是个男孩儿,好好教养,等生个女儿出来,就让他带着妹妹,不给他调皮胡闹的时候。」 晏节低笑,心头送了口气。自家的媳妇儿满心满眼总想着四娘,这可不好,心里都快没他这个做夫君的可以站的位置了。 大约是天随人愿。 开春的时候,沈宜怀孕了。 「大郎,四娘,大喜事!」 从晏府急匆匆赶到私学的一个老妇笑盈盈地走到兄妹俩跟前道喜。 兄妹二人正在贺毓秀面前过招,硬是打完一套拳,这才停下回头去看老妇。 那老妇面上还挂着喜色,见二人终于停下听话了,赶紧道:「大娘有喜了,大郎要做爹了,四娘也要做姑母了呢!娘子使奴赶紧过来请大郎四娘早些回去说话。」 晏雉知道,老妇说的大娘,指的是沈宜。一听说沈宜怀孕了,晏雉立马扭头去看晏节。 第49章 晏府只三个儿子,晏节是长子,也才刚成亲不过一年,底下两个更别说娶妻了,就连通房目前都还没收一个。如今沈宜有了身孕,晏氏本家这一支等于说又有一代人了。 晏节其实有些猜测的。沈宜这段日子一直吃不好,又特别能睡,熊氏怀上四娘的那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隐隐记得有身子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这会儿听说自己真要做爹了,晏节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还是贺毓秀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咳嗽两声,晏节这才回过神来。 「先生……学生……学生先回去了!」 贺毓秀摆摆手:「去吧去吧,开枝散叶那是好事,别忘了使人去沈家说一声,到底是人家养大的闺女,可不是你一人的媳妇儿。」 晏节要回去,晏雉自然也是得跟着走的。 晏畈和晏筠也得了消息,早在外头等着他们。一见正主出现,忙先上前见礼,恭喜道:「大哥这就做阿爹了,回头可得将小侄儿借我们抱一抱。」 晏节瞪眼:「我儿子哪是可以随便借人的?」 兄弟二人知道他是在说笑,颇有些没大没小地互相揽着肩膀,逗乐道:「大不了等我们生了儿子,也借你抱抱。」 晏节意味深长地朝二人身下扫了一眼,颇为不屑道:「毛长齐了?晚些时候做大哥就去跟母亲说一声,好给你俩张罗张罗亲事了。」 晏雉走在兄长身侧,一直低头忍笑,努力装作什么也没听懂。 人都聚在晏节那院里。晏雉进屋前,云母已经往里禀报过了。等兄妹四人进了屋,原本在里头伺候的几个丫鬟全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熊氏坐在床边,见四人进屋,忙对晏雉招了招手,将人抱在怀里,这才对着晏节道:「大郎要做阿爹了。」熊氏拍了拍半躺在床榻上的沈宜的手,看她满脸羞涩,笑道,「害羞什么,有身子了是好事,后头几个月要麻烦大郎的事可不少,要什么就直说,大郎若是嫌麻烦不乐意做,你就使丫鬟同我说。」 沈宜大概才得知自己怀孕,如今一手抚着肚子,脸上仍旧有些羞涩。见晏雉正眨着眼睛看自己,沈宜愈发有些脸红,伸出另一只手,握了握晏雉的肉爪子:「待侄儿生下来,四娘帮忙带着好不好?」 晏雉一愣,笑吟吟道:「好啊!」 她从前无子无女,所以重生一回,对同样无子无女的贺毓秀除了对师父的敬佩之情外,也带了一种天涯沦落人的意思。平日里更是颇为喜欢照顾那些比自己小的娃娃。沈宜问她愿不愿意帮忙带孩子,她自然是乐意的。 晏畈和晏筠这时候也乐了,纷纷同沈宜说起祝贺的话来。 大邯的男女大防不是太重,像这样叔嫂相见的事,只要身旁有第三人在,便算不得失礼。 沈宜自然也红着脸,大大方方地谢过小叔的祝贺,抬眼见自家夫君也是满脸深情,愈发低下头娇羞起来。 把屋子留给他们夫妻俩。熊氏牵着晏雉的手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晏畈晏筠俩兄弟。 到门外站定,熊氏回头,看了眼晏畈:「大郎如今都已经当爹了,二郎该有十九了吧。」 「过了四月生辰,就二十了。」 熊氏颔首。晏暹的三个儿子长得都好,尤其是大郎。二郎虽没生得面如傅粉,可到底也是个俊俏的郎君,加上家世,想要相看一个漂亮的出身又好的小娘子倒是不难。 熊氏想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对着晏畈道:「二郎做个准备,你也该成亲了。」 不同与长子理当继承家业,庶出子虽也有继承家业的,却是很少。更多的从衣服饮食的待遇,乃至成年后婚配、入仕都有着嫡庶的差别。晏氏倒是不看重这一个,只是旁的人家却不一定。 晏畈听了这话,只微微想了想,乖乖答应了,末了却又谨慎问道:「母亲,若是相看的小娘子儿不喜欢……可以换人吗?」 熊氏一愣。她想过二郎会不乐意,甚至会因为突然提出要他成亲的事恼怒,却没想过会来这么一出。 「为何?」 晏畈笑,指着正扒在熊氏身边的晏雉:「大哥从前定的那个沈娘子会换人,儿听说这里头可有四娘的功劳。」他正色道,「毕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再有像沈家那样故意为之的人家,等人进门后,晏氏的脸面怕是要被踩在地上的。」 想起之前那个沈娘子的事,熊氏心底就有些膈应。 「倒是没错。」她点点头,又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给你相看的人家,你自己去了解了解,可万不可坏了那些小娘子的清誉。」 晏畈连连点头。 晏节在沈宜房里待了几个时辰,原还想陪媳妇儿说说话,倒是沈宜的几个陪嫁丫鬟见自家娘子偷偷摸摸打哈欠,忍不住大着胆子在晏节跟前说了「逐客」的话。 晏节微愣,扭头瞧见自家媳妇儿明明困得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却依旧陪着自己扯东扯西说些儿子出生以后的事,一时心里内疚,忙亲自扶着沈宜躺下,又给她掖好背角,等人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第50章 他现在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妻子,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去了书房,这时候,也看不进多少书。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晏节最后决定,还是去找晏雉说说话。 因为开春了,晏雉院子里的花这时候也都陆陆续续开了苞。晏节到的时候,她正有模有样地在跟晏筠过招。 自从先生到东篱后,他们兄妹四人就都光明正大地开始习武。除了先生偶尔指点意外,家里也特地养了一个武师,专门教导几人拳脚。 晏雉打不过大哥和二哥,跟三哥倒还能险中求个胜。晏节才进院子,第一眼,就看到她一拳打在了晏筠的肚子上。因为身高的关系,这拳要是再往下一点,三郎怕是就要痛惨了。 晏筠弯腰捂着肚子蹭到旁边的石桌旁坐下,眼角瞥见大哥有些惊愕地站在月洞门下,一边呼痛一边问道:「大哥怎么来了?」 晏雉闻声,擦了把汗,抬头去看:「大哥,陪我练拳!」 晏节莫名觉得腰腹有些疼,轻咳两声:「别把你三哥打坏了。」 「不会,我力气小着呢。」晏雉摆摆手,把帕子往丫鬟手里一扔,就要跑去拉晏节。 晏节觉得头疼,转身要走,想着还有事要说,忙停下脚步。晏雉没来得及停住,一头扑进他怀里。 「四娘,」晏节忍下小脑袋的撞击,咳嗽道,「明日,沈家有人要过来探望你大嫂,你可得老实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 晏雉站定:「沈家对大嫂不好。大哥你也别出门,就在家坐着,要是他们的人暗地里说了什么对大嫂不好的话,你也别客气。这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容不得别人放肆。」 晏节莫名觉得,方才三弟挨的那一拳,还真是轻的了。 第二日,沈家人上门来看出嫁女。当家的有事没来,让沈家娘子带着人过去探望。 由于换妻之前的事情,熊氏格外注意,将身边的玉髓云母也暂时拨到沈宜身边看顾着。没想到,即便看顾得严严实实,沈家人也会在这种时候闹事。 只是,闹事的地方,不是在沈宜的房里,而是后院。 沈家主母过来探望沈宜是带了几个儿媳和孙子孙女过来的。熊氏不喜人多,又担心小孩太多吵着沈宜,便让人将几个沈家小孩都带去了后院。 晏雉本来在后院的秋千上坐着。她实在不愿跟沈家人碰面,只待在后头看会书。身旁的小丫鬟正笑吟吟地与她说话,她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忽然就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 而后,只见几个小子跑了过来,还没站定呢,就指着晏雉道:「我要玩!」 晏雉眨眨眼,抬头去看跟在这几个陌生小子身后匆匆跑来的丫鬟,见是自己府上的,忍下不喜,问道:「你们是谁?」 这几个小子有沈家的,另一个身份仔细说起来,却有些古怪。丫鬟苦着脸,只说是沈家的两个小郎君。话才说完,后头又有丫鬟带着几个小娘子走了过来。 晏雉气笑了。敢情沈家人过来探望大嫂,还一并带了这么多小的过来串门子? 那几个小子见晏雉稳坐秋千,似乎没听到他们说话,顿时不高兴了,上前就去拽人。 晏雉是习过武的人,这时候坐在秋千上,倒是稳当得很。可旁边的小丫鬟却是笑了一跳,赶紧伸手抓着另一边的绳子,慌张道:「你们别摇!会把人摔下来的!」 晏雉看了眼旁边的小丫鬟:「豆蔻,你别管。」 豆蔻咬着唇。她是小娘子院里的二等丫鬟,没紫珠聪明,只想着不能让小娘子在眼前被人欺负了。 「你们要玩就好好说话,小娘子还在上面坐着!」 那个头最高最壮士小子也是没学好的,瞧见小丫鬟急得快哭了,竟还故意把秋千摇得更厉害:「我要坐!你赶紧下来!快点,不然摔死你!」 说着,还要后头过来的几个妹妹帮着把豆蔻拉走。 晏雉坐在秋千上,眼看着还真有几个小娘子去拽豆蔻,当下从秋千上跳了下来。突然空了没人的秋千被拉得一晃,直接撞到那身份有异的小子胸口上。 小子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带着还拉了旁边一个人。 听到那几个小子的嚎叫,晏雉挑了挑眉。她从前倒的确是个好脾气,不然也不会忍气吞声那么多年。这一世又是读书,又是习武,能撒娇的地方从不迟疑,早将脾气改了。 之前那几次闹事,怎么说也不是针对她一个人的,自然也就不会动粗。 可这一回,沈家人明摆着是送上门让她动粗来着,放过就太可惜了。 豆蔻被人推搡地差点摔了。两个带着小郎君小娘子过来的丫鬟,这时候有些慌:「小娘子,这是沈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你……来者是客……可别……」 晏雉可不乐意听这话。凭什么她家的丫鬟,看别人上门欺负自家小娘子了,竟还帮着外人说话。她抬眼,将那两个丫鬟的容貌身段都记下,准备回头再处理。 那两个丫鬟还自以为小娘子这是听了劝,正要笑,结果那边哭嚎的小郎君才爬起来,就被她家小娘子一脚踹在肚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51章 「啊!」 沈家小娘子里有人破了嗓子大喊。 晏雉回头,瞪了她一眼。大概没见过这么坏脾气的,那小娘子被晏雉瞪了一眼,竟真的被吓住了,赶紧捂住嘴,躲进姐妹身后。 「你谁啊?居然敢打我?」 「就是!你这么凶,一定嫁不出去!」 「不嫁给你就是了。」晏雉也不客气,撇撇嘴,「你们跑别人家的后院里耍威风,也敢问我是谁。不知道这家主人姓晏吗?」 先前被踹了一脚的小子爬起来冷笑:「姓晏又怎么了?不就是个商贾吗,我阿爹是武将!你敢欺负我,我让我阿爹把你砍了!」 这性格看着眼熟……晏雉失笑:「你爹是武将?我还以为你爹是圣上,说砍谁就帮着你砍谁。」 这话,放在别处,那是不好胡说的。可这小子摆明了是被娇惯的没了忌讳,听懂了晏雉的嘲讽,竟想也没想,直接吵嚷道:「把皇帝砍了,我阿爹就是皇帝!到时候,我让他把你全家都砍了!」 旁的小娘子中有几个年纪比晏雉稍大一些的,大约是家里人管得还行,这时候已经觉察到不好了,赶忙拉着几个妹妹要避让开。 晏雉对着那小子笑了笑:「你叫什么?」 「祝佑之!」小子挺了挺胸膛,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晏雉看着他笑:「猪有一只啊。」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当胸又是一脚直接踹了过去。 晏家四娘的拳脚功夫,师出名门,又比同年纪的小郎君都要练得勤奋。碰上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倒是几拳就把人给打得趴在地上了。 小子们哪里碰到过会动粗的小娘子,这会儿躺在地上,疼得都蜷缩了起来。 旁边的小娘子们全都怔住了。 还是豆蔻反应过来,赶紧让丫鬟去前头喊人,生怕小娘子拳下不留神,把别人家的小郎君揍出个好歹来。更何况,小娘子揍的人里头,可是有沈家人的。 被人揍了几拳后,几个小子也想到要反抗。只可惜,学的那些个拳脚功夫,在晏雉面前根本就是花拳绣腿。旁边的小娘子们看着一愣一愣的。忽见一拳头飞快地抡过去砸中祝小郎的肚子,又一个横扫把刚爬起来的沈小郎一脚扫到了地上,有小娘子看得惊呆了。 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哪里瞧见过同龄的女娃娃跟小郎君们揍成一团的,而且看模样,竟然还是人家女孩儿厉害。 几个小娘只顾着看打架,渐渐连害怕都忘记了。 祝小郎被揍得快直不起腰来了,嘴巴却没松下一步:「你、野蛮,无礼!我让阿爹砍死你,砍死你!」 晏雉皱眉,走过去又是一脚往他小腿骨上踹了过去:「有本事你就砍!你敢砍我就敢到处说,你祝家人图谋不轨,想要篡位!」 祝小郎呆了呆:「谁……谁篡位了?」 他再笨,这时候也知道「篡位」这词有多危险。大约终于被晏雉打醒了,脸色刷的就白了。 「你……你胡说八道……」 晏雉笑了,扫了眼躺在地上喊疼的小子们,问道:「你有本事就去跟人说,说我晏四娘听到不该听的话,说你没说过把皇帝砍了,你阿爹就是皇帝,没说过到时候,要让你阿爹把我全家都砍了!」 祝小郎打了个哆嗦。 去喊人的丫鬟回来的很晚。 从后院跑到前头找熊氏,左右不见人,只要去找管姨娘。可管姨娘近日心情很不好,加上又瞧见沈家人,愈发地躲在自己屋里不愿意露脸。听丫鬟说后院的事,竟直接摆手不管。 丫鬟也是怕了,直接就跑去找阿郎。 晏暹正坐在书房里核算上个月的账本,听到丫鬟的话,笔都扔了,直接带了几个仆从,匆匆往后院赶。 等他赶到的时候,晏雉已经停了手,坐在秋千上晃着两条腿哼曲儿。沈家的小娘子们都坐在远处,低头窃窃私语。池塘边的地上,几个小郎还在打滚喊疼。 晏暹赶紧让仆从将小郎君们都抱回厢房,又命丫鬟去请大夫看看哪里伤着了。他犹豫了下,要不要跟沈家人说说这打架的事,可左右有些难开口。 说你家的小郎君们被我家闺女摁在地上揍了? 都被打成这样了,怕也是瞒不住的。晏暹没好气地瞪了眼居然还笑呵呵的女儿,斥责道:「混丫头,什么不好玩,偏要跟人打架。」 晏雉也不气,晃着两条腿就笑。她跟晏暹的父女关系本就不亲,上一世的时候就淡的很,要不然也不会早早就跟着兄长离开东篱。这辈子,即便熊氏如今跟他算是有了夫妻的模样,晏雉心底也还隔着一层。 既然亲近不起来,那要怎么说,也跟她无关了。 「你就笑吧。」晏暹对女儿也是没了办法,匆匆就去了前头,只想着将事情安抚下来。好端端的上门来探望出嫁女,却被人揍了,换谁家估计也不乐意。 目送阿郎走掉,豆蔻有些担忧:「四娘等会儿会不会挨骂……」 晏雉蹬了蹬腿,将秋千晃荡起来:「没事儿,他们自个儿没本事,连打架都输给我,有脸跟人告状,那也得有人肯出头才是。」 第52章 沈家小娘子们还缩在一边,听到晏雉这话,忍不住睁大了眼。有胆大的,咳嗽两声,问道:「你好厉害,真的不害怕吗?」 「不怕。」晏雉把自己高高的晃起,想起一事,遂低头望着她们,「那个猪有一只是你们家亲戚?」 小娘子摇头:「他是跟着姑姑回来的。」 「姑姑?」 「就是以前跟你家定过亲的姑姑。」 沈氏竟然回来了。这是晏雉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她跳下秋千,噔噔噔跑去找晏节。 前头花厅,沈家娘子正心疼地搂着孙子。沈大郎的一双儿女,平日里都是由沈家娘子带的,孙子被人打得脸都花了,衣服乱七八糟的,可不得让她这个做祖母的心疼。 问谁打的,几个小子一边哭,一边报名字。 沈家娘子一听,火了。好啊,晏家的小娘子居然对着他们沈家的宝贝孙子动起手来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家娘子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前脚刚踏进花厅准备赔罪的晏暹顿时遭了秧。 「亲家公,这孩子是要靠养的!你瞧瞧,你家四娘把我孙儿都打成这么样了,有你这么教养孩子的嘛!」 晏暹正要道歉,在一旁坐着的熊氏沉了脸色:「四娘从不胡闹。打架这事,还是要说个明白才好,省得我家四娘受了欺负,却要平白被说成欺负了你们!」 祝小郎哭够了,这会听到人说话,当即又坐地上闹:「她就是打我了!我没打她,是她打得我!」 沈家娘子一听这话,再看跟祝小郎站一块的宝贝孙子哭得眼眶都还是红的,这下可不高兴了,拍着桌子要熊氏把人交出来问问。 晏暹头疼,转身就要吩咐丫鬟去找人。 这一边,晏雉自个儿迈着腿已经奔到晏节那儿,把事情先说了一通,等丫鬟来找的时候。兄妹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如明镜地往前去了。 得了吩咐要去找人的丫鬟才出花厅,就撞见了被晏节抱着过来的四娘,忙挤了挤眼,朗声道:「见过大郎,见过四娘。」 花厅里,沈家娘子一听丫鬟的声音,当即火急火燎地要出去把晏四娘揪进来。 还没等她动,那一边,兄妹二人已经进了厅。 沈宜是庶出女,沈家娘子本就对这个女儿算不得上心,只是因为沈家原将她教养好是另有作用的,不想中途出了沈氏那件事,不得已只好拿她顶岗。 看着本该是嫡亲女婿的晏节,再想起刚才在屋子里,沈宜那个庶出女跟晏节的亲昵,沈家娘子火气更大。 「你怎么可以打人?」 晏雉眨眼。 晏节压下心底的笑,将她放下:「听说那人回来了。」 谁回来了? 花厅里,晏家人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沈家娘子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地瞥了祝小郎一眼,心烦道:「女婿,你可别扯话题。你妹妹把人打了,这事总得给个说法!」 晏节不理她:「沈六娘与人苟合,至怀上孽胎,下了胎之后又秉性不改,被人亲眼所见。丈母,沈家是上门认过错的,说了要将人送到乡下,再不让她回来。怎么?才一年,沈六娘就回东篱了?听说,又怀上了?」 沈六娘是谁?那不就是之前沈家拼了命的,想嫁进晏府的品行不端的沈氏么? 晏暹脸色顿时变了,再看沈家娘子,那有些惶恐的神情,果真是被说中了:「亲家母,这是怎么回事?」 把沈六娘送走,是沈谷秋那老混账自己提出来的。沈家人也是要脸面的,一个嫡女,再宝贝也抵不过沈家的脸面,沈谷秋这才保证把人送走不让再回来生事。可才一年,怎么就说话不算话了。 沈家娘子咬牙:「六娘就要嫁人了,总不好让她就那样无媒无聘地嫁了吧。」 说到底那也是自己生的闺女。而且这一次肚子里怀的,可不是什么花农的种。沈家娘子想着,底气足了一些:「六娘日后就是将军夫人了……」 「呸!什么将军夫人!我阿娘才是将军夫人!那个女人算什么,就是个给我阿爹暖床的!连我的丫鬟都比她漂亮,我阿爹才不会娶她呢!」 花厅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吼给怔住。 沈家娘子话音没落,最先跳起来大骂的竟是本来坐在地上闹腾的祝小郎。 「她算个什么东西,给我倒夜壶都不配,还敢当将军夫人!我要告诉我阿爹,你跟那个女人虐待我!我要阿爹把那个孽种打了!打了!你们跟这个人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贱胚子!」 祝小郎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胡乱指人,说到「下贱胚子」,更是直接指着晏雉吼的。 别说沈家娘子听着不舒服,就连晏节听罢都生出火气来。等听到这声「下贱胚子」的时候,晏节上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祝小郎「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你就是用这张嘴,在后院的时候骂了四娘?」 第53章 祝小郎恼羞成怒,抬头就要骂回去,对上晏节视线的瞬间,僵在了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沈小郎缩了缩脖子,躲到旁观的沈家人身后,对在后院挨的那几下,还心有戚戚焉。 「丈母。」晏节冷眼道,「这小子方才说了什么,丈母应该都听到了。那丈母可知,在后院的时候,四娘之所以会打他,是因为他说了会连累晏沈俩家被砍头的话!」 大概是被晏节的这句话给吓住了,沈家娘子的脸色惨白一片。 晏节回身看了看晏雉,却也不让她说话,反倒是指了豆蔻,要她将事情复述一遍。 豆蔻跟在晏雉身边也有几年了,十几岁的小丫鬟懂得虽然不多,但胜在忠心。 「小娘子在荡秋千,正和奴说话呢,几位小郎君就跑过来了,抓着秋千要小娘子下来给他们玩。小娘子问他们是谁,也不回答,只推推搡搡的要把小娘子从秋千上翻下来。小娘子恼了,跳下秋千的时候,祝小郎正拉着秋千绳,被正当中撞倒……后来,后来就说了很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听的话?」 晏节的脸还绷着,牵了晏雉的手就往边上站了站,顺带着将躲藏起来的沈小郎狠狠瞪了一眼。 豆蔻道:「祝小郎说小娘子欺负他,要跟他阿爹告状,他阿爹是武将,要把小娘子砍了。」 「然后呢?」 「然后小娘子说武将不是圣上,不能随便砍人。他说……他说他阿爹把圣上砍了,他阿爹就是圣上了,到时候就把小娘子全家都砍了……」 豆蔻说完话,也不等人再问,赶紧躬身行了一礼,转个头就跑到晏雉身后站好,低头不再说话。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沈家人自然明白这事已经说不清楚谁对谁错了。 起码,在晏府,光凭小丫鬟的这句证词,和祝小郎刚才的态度,事情就已经可以放下定论。 沈家娘子心头撺着火,却又不能在人前再发这莫名其妙的脾气,索性咬咬牙,服个软,带上人灰头土脸地回家。 人一走,晏暹就坐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疲累道:「四娘。」 晏雉闻声,往前走了两步。 「今日之事,你可认错?」 「女儿没错,再说了,那人该打。」 晏暹气竭:「你好端端的把人打了,怎么还就有理了?」 晏雉道:「女儿打人是为自保。他一会儿要摔死我,一会又出言辱骂。女儿不是泥人,任人打任人骂。再说,一开始,是他自己被秋千撞倒的,不是我先动的手!」 「强词夺理倒是长本事了!」晏暹头疼。他这个女儿,从前管的不多,等和熊氏关系亲近后,想到要管教了,他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管不了她了。 不愿承认这种为人父却奈何不了子女的挫败感,晏暹皱了皱眉头,绷着脸道:「他若是欺负了你,你同大人说,难不成我们还不帮你吗?」 晏雉心底冷笑。她还真是觉得作为大人一定是帮不了自己,与其让祝小郎这个嘴欠的家伙先到处告状哭诉,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把人揍过再说。 再加上祝小郎嘴里叫嚷的话,足够让沈家人头疼一阵子了,哪里还会去吵着要她赔礼道歉。 「圣贤曾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祝小郎张口闭口都是要别人去死的,家里定然是从小没教好的。我看,四娘今日打得好。」 晏暹还想说几句,熊氏出了声,将女儿招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下回若是再碰上这种事,可不许再一个人胡闹了。今次是那几个小郎君打不赢你,下回可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晏雉点头,眼角瞥向被截了话的阿爹,忍住笑,嘴上道:「还是阿娘和大哥疼我。」 她这么说着,面上虽还挂着委屈,可眼底分明已经起了笑意。熊氏笑得不行,捏了捏女儿如今养的肉乎乎的脸颊:「好了,去找你大嫂吧。」 晏雉点头,带着豆蔻转身就走。 晏暹想把人叫住,又见熊氏一眼扫了过来,收回手,咳嗽两声:「嗯,这事说起来……好吧,这事四娘是没做错。可她一个小娘子,别的不说,跟几个小郎打架,说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熊氏笑:「沈家是要脸面的,还不至于把自家的小郎君被我们晏家的小娘子打哭了,这种丢脸的事告诉外人吧。」 大约……是不会的。 更何况,还有个胆大包天的祝小郎在,没将那惹祸的事再往外抖落,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晏暹想了想,看一眼年轻漂亮的妻子,看一眼旁边站着的三个与自己渐渐离心的儿子,再想起自己完全管不了的女儿,莫名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有些悲哀。 沈家的确没这个脸面把挨打的事说出去。 然而,比自家小郎君被晏雉打了更加没脸面的是,沈氏,也就是沈家六娘,没给人当成填房,反倒是因为祝小郎的哭嚎,连妾都没成。那边那位直接娶了个大户人家的,结结实实地下了沈家的面子。 第54章 因为沈家这事做得不厚道,在东篱城中,这件事让不少人看了热闹。 这一场热闹,足足让人围观了四个月。 时至八月,沈宜的肚子已经隆起,乡试的日子也快到了。 志和初年八月初八,晏节并一众兄弟同窗参加乡试。 考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主考《四书》、《五经》、策问、八股文等。 八月十五,乡试结束。 乡试放榜之时,正值金桂飘香的时候。 殷氏在后院的金木樨树下,和豆蔻一起拿着一块布,接从树上落下的木樨花。 「小娘子小心一些。」 殷氏一边忙着调整位置方便接花,一边又看着站在树枝上的小小人儿,生怕她脚下一滑,从树上摔下来。 晏雉抓着一根树枝,使劲地摇晃。木樨花簌簌地落下。夕阳的辉映下,小娘子的的容貌漂亮的有些令人称叹。 「小娘子哟,你可小心一些,这树枝可不粗啊。」 「我晓得了。」晏雉松开手里的树枝,纤细的枝干弹了一下,又抖落些金黄色的花。 今年的金木樨开得比往年都要盛。只这一会儿,底下人就已经接了满满一布兜。 晏雉低头看了看,又觉得还不够。抓着一旁的枝干,站直了身子,寻了个结实一些的树枝,小心地又往上攀了一步。上头还有一大簇的花,这一把摘下来,就可以停手了。 晏节扶着沈宜来后院散步。满院的木樨花香浓郁地让人心情愉悦。夫妻俩慢慢走到池塘边上,抬头就瞧见对对面长廊边上的一排金木樨,树下站着几个丫鬟婆子,都正仰着头往上看。 乡试结束之后,晏节被沈宜押着,在家中好好进行了一番滋补。大约有妻子的照料,晏节愈发显得风流俊秀、仪表堂堂,只有在偶尔发怒的时候,神情才会变得格外冰冷。 「树上的……是四娘?」 他抬头仔细去看,果真在其中一棵金木樨树上看到了晏雉的身影。 他们家的小娘子真是越长越活泼了……这爬树的本事,又是跟谁学的? 沈宜掩唇笑:「你们都去乡试的时候,四娘拉了松寿先生来吃茶。阿翁同先生喝了些酒,约莫是醉了,就喂了四娘一点。」 「然后四娘醉了?」晏节挑眉。 沈宜笑:「酒量不好,只几口就醉了。醉了也就罢,这孩子竟然还呼哧呼哧地爬了树。」 晏节:「……四娘酒醒了之后,一定哭坏了。」 「倒是没哭,只是躲在屋子死活不愿出来。你们回来前,四娘这才来找我,红着脸让我把这事给瞒下来,不许同你说。」 晏节扬唇,眼底都是笑意。 如果放榜后成了举人,他明年春就要赴奉元城入太学,待八月参加会试了。如先生所说,四娘一日比一日长大,懂得东西也越来越多,东篱太小了,她的眼界应该跟着学识一起,变大变广。 是时候带四娘去外面走走了。 晏大郎疼媳妇,几乎疼出了名声。 整个东篱谁不知道,晏府出了这么一位好郎君,妻子怀孕六个月了,房里依旧没添过人。 跟晏氏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商家,也曾试图送上漂亮的丫鬟,话里隐隐透着希望能被收用的意思。 晏节没用,沈宜也没用。倒是这几个丫鬟被夫妻俩一道扔到了东篱郊外的庄园。那儿正需要人手,既然有人送了不要钱的丫鬟,自然就得物尽其用才是。 于是,这个秋天,晏家在郊外的庄园忽然有了别的用处。 放榜日之前,贺毓秀借用了晏家庄园,带着学生们住了进去,说是要在这里上一堂大课。 上的是什么课,先生没说,但是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一大早,庄园的厨子正在厨房里熬粥。厅堂内,晏家三兄弟领着其他人一道,坐在厅堂内上早课。这时候的晏雉因得了贺毓秀的特许,还在厢房的被窝里熟睡。 殷氏把粥端进屋,见小娘子还窝在床上睡,走过去,轻声道:「小娘子醒了就起来吃两口粥。庄园的厨子熬的粥挺香的,小娘子一定喜欢。」 厨子熬得是肉粥,粥香四溢。晏雉在被窝里皱了皱鼻子,被粥香勾引得有些睡不着了,不得已睁开眼,从床上爬了起来。 殷氏忍笑,回头喊了一声。豆蔻端着热水,推开门进屋来。 擦过脸,殷氏拿着一条襦裙要帮晏雉穿上,外头有人隔着门喊了一声。 「小娘子,放榜了!」门外站着的是晏节身边的仆从阿桑。 一早晏府就使了人去看榜,看到消息后先是回府报喜,又得了熊氏的吩咐,坐着马车跑到庄园来。管事在人前才道了贺,晏节就命正为自己感到高兴的阿桑去厢房告诉晏雉这个好消息。 阿桑喊了一声,见豆蔻开了门,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屋檐下,却规矩地不往屋里探一眼:「小娘子,放榜了!大郎成举人了!」 豆蔻闻言一喜,回头就往里头跑。 第55章 晏雉正坐在妆台前,由殷氏梳头,自然也是听见了阿桑的喊话,镜子里的那张稚嫩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大哥中举了,那二哥三哥呢,还有学堂里的其他人都考得怎样?」 阿桑站在门外,听到问话,笑说:「除开大郎,咱们学堂里一共出了三位举人!」 晏雉正好奇还有谁也得了举人,外头又匆匆跑来一人:「小娘子,是解元!大郎中的是解元!」 晏雉听到这话时,手里正拿着一只粉盒把玩,一时吃惊,没能拿稳,粉盒摔在地上,胭脂撒了一地。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喃喃道:「大哥……中了解元?」 晏雉分明记得,在前一世的时候,兄长的确中举了,可也只是一个举人而已。 这一世,是因为她的重生,所以一切都开始发生改变了吗?那是不是之后的路,她也全然摸不透了? 厅堂内已经沸腾了。所有的学生都围拢在三个得了举人的同窗身旁,更时不时地向晏节表示恭喜。 解元乃是乡试头筹。东篱又不过是州府下辖的一个小城,晏节能在整个州府四百余人中拔得头筹,不得不说确有本事。 贺毓秀慢条斯理地从厨房出来,身后的小童还端着从厨房里拿出来的一碟包子。厅堂里的学生瞧见先生纷纷围拢上去。 「先生,先生!解元是我们学堂出来的,是我们的同窗!」自从上回的事后,晏瑾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就连说话,都不像从前那样细声细气。 贺毓秀点点头,扫了厅堂一眼:「四娘还没起?」 晏节这时候一颗心也是砰砰地直跳,听到先生问起四娘,忙回道:「应当是醒了,或许是正在屋里用早膳。」 正说着,晏雉已经提着裙子,匆匆跑进厅堂,一见晏节正与人说话,大喊了一声,奔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她如今渐渐长大,又跟着习武,这一下扑过来,直接撞得晏节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晏节哭笑不得地扶住她的肩膀。 晏雉笑道:「大哥得了解元!」 晏节点头:「是。大哥得了解元。」他又指了指晏筠和晏瑾,又指了人群中正羞涩地与人说话的另一个晏氏旁支,「这是咱们的举人。去,还不给人道喜。」 晏雉嗯了声,规规矩矩地走到人前,依次见了礼。 晏瑾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晏筠笑吟吟地伸手摸了把四妹妹的脑袋,瞧见晏瑾那模样,乐了,凑过去低声问:「瞧上四娘了?可惜同姓不成婚,不然四娘那性子,我们还真想给她找个好说话的夫婿。」 他说话还带着笑,显然没注意到晏瑾眼底黯然的神色,笑着一把将晏雉抱了起来:「四娘,大哥三哥都成举人了,四娘有什么贺礼要送给哥哥们?」 有人上门讨赏,她自然也该给面子。晏雉眯着眼笑,伸手捧住晏筠的俩颊,凑过去麻利地「啪」了一口,亲在她二哥的脸侧。末了,她笑眯眯地又扭过身去朝晏节招手。 晏筠还有些呆愣愣地没回过神来,那一头晏节挑着眉走近,俯下身也被她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要说七岁不同席,像这种亲来亲去的更应该免了。可晏雉人小嘛,她也就是个小孩子,亲兄长们几口,说实在的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贺毓秀瞧见了,也只是挑了挑眉头,也不说什么失礼的话。 「咳,」晏筠回过神来,脸颊发烫得厉害,连带着感觉手里的四妹妹有些发沉,「这个就是四娘的贺礼?」 「是呀。」晏雉也不害臊。眼前黑影压下,她下意识闭了闭眼,鼻子被人捏住,「唔……大哥!」她睁眼,捂着鼻子瞪眼。 晏节大笑:「行了,就这个贺礼吧。下来坐好,师父该上课了。」 那一边,贺毓秀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走到厅堂首座,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的课,不做别的,于你们一人一炷香的时辰,将乡试前后的心境、经历,写一篇文章。」他看了眼底下恭敬坐好的学生,又看了看坐在晏节身旁,挺直脊背,神态认真的晏雉,说道,「无论中举与否,皆要写。包括四娘。」 谁也没想过,这一日所作的文章,在很多年以后,那些笔墨中所提及的内容,渐渐的都得到了实现或改善。甚至于,晏雉的那一篇文章,后来还入了皇帝的眼。 当然,这一切还只是将来,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的将来。 东篱晏府一下子出了两个举人的事,不消半日功夫,就传遍了整个东篱城,甚至连住在乡下时常进城做生意的也听说了这事。码头边上,有晏氏名下的渔船,船工在上岸歇息的时候听见这事,一个个乐呵的不行,连连说要去给当家的道喜。 也不等他们上门,晏府的管事就穿着一新,找到晏氏名下的船老大,掏出一叠红包,吩咐给船工们一人一个,说是大伙儿都沾点喜气。分完红包,又对着码头上卖茶水的店家都招呼了一声,喊着说今日晏府大喜,码头的茶水钱这三日一律由晏府给。末了,这才屈了屈身,上马车回府。 第56章 晏府一下子这么大方,可是乐坏了码头上的人。无论是晏氏名下的渔船,还是那些暂时停靠在码头边上准备过几日起航的商船,这一下都得了实惠,连声称赞,直夸得这个解元没落在晏府头上的话就是老天不开眼。 晏府出了举人,更是出了解元的事,让晏府热闹了好几日。 等过了十来天后,晏府门前的热闹终于停了。 贺毓秀带着小童出了趟院门,这几日学堂放假,晏雉和兄长们一道留在家中。熊氏原打算趁她空闲,带她在身边让她跟着学习如何打理庶务。却不想,这孩子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几乎没有空出半个时辰用来跟着熊氏学打理。 这日,雨后空濛,晏雉坐在后院水榭中,身前摆着琴,却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神思似乎已经被她放飞了。 豆蔻侍立在旁,看着自家小娘子出神的模样,只觉得小娘子的神态模样宛如一株带露的常夏花,愈发地显出清丽的姿容来。 水榭外,传来脚步声。豆蔻回头,瞧见是晏节,忙行了个万福。 晏节刚从街上回来。 自从沈宜怀孕后,口味便变得有些刁钻,酸的辣的倒是还好,只是时不时突发奇想嘴馋一些寻常百姓才会吃的东西。他这几日又正好得空陪着,索性一听她说想吃什么,就跑上街找。 他方才又去了街上,买回来一小罐的醋渍花生,顺带着给晏雉带了一小提脂油糕。 「给。」见晏雉还在出神,晏节走上前,伸手将手里提着的脂油糕往她脸上贴了贴,「四娘在想什么?」 晏雉回过神。 大概是因为才下过雨,她忍不住就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这才一不小心就发起呆来。 晏节在一旁坐下,见她低头认真咬了一口脂油糕,伸手拨了下面前的琴。「这几根弦有些松了,怎么没送去琴行调试下?」 晏雉咽下嘴里的一口糕点,接过旁边豆蔻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随意道:「方才下雨,就忘记了。还能弹呢,等哪日天气好了,就让乳娘帮我送去。」 她说着,抬起腰,伸出左手去按琴弦:「大哥要听什么,四娘给你弹一曲。」 晏节想了想,失笑道:「师父不擅音律,这一块你一直跟着你大嫂学。我也不清楚你会什么,随便弹吧。」 「也行。」 有时候,晏节也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老天爷开眼,看四娘得不到爹亲娘爱,这才打小就给予她这份天资聪颖。无论是学什么,四娘都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任何东西,在她手上,不消几日功夫,便能学会。甚至是那些在小郎君们看来不大好懂的文章,她也是一学就会,还能写下文章来。 可是这一份聪颖,究竟会为四娘带来什么?晏节不敢想,也实在想象不出。他就那样坐在一旁,看着晏雉灵巧地弹着琴,心底愈发沉重起来。 「四娘。」 晏雉一曲罢,听晏节喊,扭头去看他。 外头又开始下雨,风一吹,就有雨丝吹进水榭中。晏雉抬手,将吹乱的鬓发往耳后捋了捋。 「明年开春,想不想跟大哥一起去奉元城?」 晏雉愣住,呆呆地看着兄长,脑海里顷刻间全部都是他的那一句「想不想跟大哥一起去奉元城」。 晏节看着她,伸手拢了拢晏雉垂下的头发,轻声问道:「四娘,不愿意吗?到时候你大嫂应该也生完孩子了,正好可以一起去走一走。」 晏雉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晏节柔声说道:「四娘,奉元是咱们大邯的都城,那里有皇宫,有很热闹的集市,还有许多长得和我们有些不一样的人。你现在年纪小,可师父说得对,你那么聪明,不能把你一直放在东篱这个小地方。」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眼下就有这个机会,跟着大哥去奉元城,那里可以让你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晏雉仰头看着他,面上浮起喜色,心底却有些没着落。 奉元城她是去过的。那样繁华富丽的都城,去过一次,就永久地留在了晏雉的记忆中。 晏雉是想去的,可是想到晏家,有些迟疑:「阿爹阿娘会答应吗?」 「母亲也要一起去呢。咱们把阿爹一人留下怎样?」 「他才不会一个人,还有管姨娘陪着呢。」 晏节笑:「管姨娘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四娘碰着她的时候就避一避。若是她对你动手,你就像那天打祝小郎那样,打回去。」 「阿爹会不会生气?」其实晏雉更想问的是,打了管姨娘二哥会不会生气。 「不会。」晏节笃定道,「谁也不会生气。」 自从放榜,得知二郎没能中举后,管姨娘的所作所为就令二郎寒了心。这时候要是四娘为自保打了姨娘,按二郎对四娘的疼爱,也不会责怪她的。 再者,姨娘那不过是妾罢了。嫡庶之别虽在于生母的身份,可嫡庶之前还冠着同一个姓。兄弟者,是为手足,手足不可断。二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三人才能兄友弟恭,情谊深厚。 第57章 管姨娘近日的心情的确不大好。 晏畈虽没中举人,可看着家中一连出了两个举人,其中大哥还得了解元,打从心底觉得高兴。偏生管姨娘这几日连着在他面前数落他的无能,见他帮着管事算账,又指责他不学无术,不知长进。 头几回没让别人见着,后来一日晏雉正跟着熊氏和沈宜一道在府中散步。远远就听见责骂,循着声音走近了,才看见在一座假山后,管姨娘竟在训斥二郎。 「你的命不好,投胎在姨娘的肚子里,你若是不出人头地,以后姨娘要靠谁?靠你大哥和你三弟不成?还是说靠那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四娘?」管姨娘好不生气。她盼着儿子成才,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结果。 「姨娘莫要胡言乱语。」晏畈皱眉,咬牙道,「姨娘好生侍奉阿爹,还怕日后没地方养老不成。」 「我要你养啊!」管姨娘恼了,「你要是平日多读点书,少跟着大郎三郎到处跑,你如今也不会连个举人都没考上!」 管姨娘越说越气,伸手连点晏畈的额头:「就算会打算盘又怎样?想去给人家当掌柜的?这个家里,你是庶出,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从她们肚子里出来的!晏家的家业,你继承不了,知不知道!」 晏畈皱眉。可百善孝为先,要他甩开管姨娘的手,却有些不忍。只盼着姨娘心头的火气能早些消了,不然他是真的没脸在人前走动。 「晏家偌大一份基业,就算二哥考不上功名,也无心仕途,也足够子孙吃上几代人的。姨娘何必咄咄逼人。」 这个声音太熟悉。 晏畈吃惊地看向远处,见晏雉背着手慢慢走过来,身后还跟着熊氏和沈宜,晏畈顿时觉得臊得慌,低头匆匆向熊氏行了一礼,喊了声母亲。 晏雉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是挡在了晏畈的身前,抬头直视管姨娘:「师父常说,为人可得祖先蒙荫,更需自力更生。无论二哥日后是继续参加科举,还是凭借一己之力,做别的什么生意,他都是我二哥。」 管姨娘冷笑:「小娘子说的好听。日后你是要出嫁的,到那时候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可都轮不到小娘子你插手了。那时候,咱们的晏解元许是已经在奉元城当起大官,晏举人怕也得了一官半职在外就任,这偌大的基业谁来管?」 「不是有二哥么?」 管姨娘震住,遂看了熊氏一眼,压下心头狂喜,面上有些迟疑:「小娘子莫说胡话。」 晏雉不以为然,只转身拉了拉她二哥的手续道:「二哥,不如这样。你再参加一次乡试,若是那回中了,哥哥们就一起入仕,日后在朝堂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若是仍不行,晏家的基业日后就要靠二哥你来帮着阿爹打理。」 她的话,说着简单,听者却都觉得不可思议。晏畈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嫡母,手心一下子全都是汗。 熊氏见他心生惧意,只他心里到底是对自己庶出的身份有些敏感,遂柔声安抚道:「这件事,大郎已与你们的阿爹商量过了,他也点了头。」 「母亲……」晏畈喃喃道。 「大郎曾说过,他擅文擅武,唯独不擅面对那些生意上的事,想来是没有经商的天赋。晏家是商家,入仕或是经商,他和三郎只能二选其一。若明年会试,他们兄弟二人皆能上榜,这偌大的基业便该由二郎你承担起来。」 熊氏缓缓说着。她的声音,一如小佛堂中袅袅的佛香,轻缓而令人放松。 「大郎说,无论二郎是庶出,还是嫡出,你们都是兄弟,你们都冠着同一个姓。只要做兄弟的心里有彼此,又何惧这份基业是由谁来承担,总不至于日后这祖宗留下的东西,全被一人贪了去。」 熊氏说着,轻声问道:「二郎,这是大郎的心意,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志和二年开春,沈宜半夜发作,一个时辰后顺利产下一子,因是东篱晏府的嫡长孙,晏氏对其取名一事十分讲究。顾不得跟人商议怎么取名的晏节早已冲进产房,陪着有些力竭的妻子说话。 至于取名,反正晏氏想要慎重对待这嫡系长孙,倒不如先取个小名。 晏雉站在乳娘身旁,踮着脚看她怀中抱着的小侄子。小小的一团,还闭着眼睛,吮着手指,皮肤也红通通的,像只红皮猴子。 晏雉心中欢喜,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软软的,像是一用力就能戳坏了一样。 「四娘。」沈宜吃了些东西,稍稍恢复了少许的力气,此刻正靠在晏节的怀里,温柔地看着她,「阿家方才来时说了,这孩子小名儿由我们取。四娘不妨给他起个名。」 晏雉微微颔首,看着乳娘怀里打了个哈欠的小侄子,想了想,询问道:「骦儿如何?」 「骦儿。」晏节喃喃,喜上眉梢,「可是骕骦马的‘骦’字?」 见晏雉点头,晏节随即搂着沈宜笑道,「羽林孤儿骑上头,骕骦宝马吉光裘。虽是马名,却也是天下稀有之马。四娘取了个好名字!」 晏氏嫡长孙,取了个小名儿,叫骦儿。至于大名,日后自有家中长辈想取。 第58章 沈宜淡淡一笑:「这名字好,寓意也好。」 晏雉笑:「名字好与不好的,是说不准的。日后骦儿若是肯用功些,有大哥这个做阿爹的在,还怕没个好前程么。」 沈宜笑,垂眼看着被身旁的男子窝在掌心的手,眉角眼梢都带着暖意:「是啊,有你大哥在,我们母子日后的生活又怎会没个期盼。」 沈宜要坐月子,晏雉自然而然有些课得暂停了下来。除开去学舍的日子,余下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熊氏本担心她又寻了别的事忙,不想却发觉她似乎格外喜欢孩子,每日总有大把的时间同骦儿的乳娘一块照顾孩子。 最开始的时候,晏雉还不敢抱孩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软乎乎的小侄子伤着了。后来渐渐胆大了起来,又有些得心应手了,这才时常自告奋勇地抱着骦儿玩闹。 日子便是如此一日接着一日过去。 待四月,沈宜的身子已经大好。晏节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带着妻妹和嫡母去奉元城的事。 晏暹自然是不肯的。 可长子倔强,又说得出大道理,晏暹有些头疼。 「你母亲身体不好,怎可以舟车劳顿,大郎莫要胡闹。」 如今他方才同熊氏和好一些,怎舍得让妻子就这么离开家,再加上如今一门双举人,若是家中来了宾客,发现当家主母不在,掌事的不过是个姨娘,晏家的脸面又将如何是好。 晏节也不紧逼,低头看了眼陪他一块来谈话的妹妹:「四娘,母亲是如何说的?」 晏雉如今被教养得很好,虽还是个孩子,举止有度,连同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也轻柔地恰到好处,不矫揉不造作:「阿娘听闻奉元城外有一凝玄寺,过段日子,寺中会有高僧做法会。阿娘一心向佛,自然盼着能与高僧一见,便是不能拜见,也想听一听高僧讲经。」 「若是想要听高僧讲经,东篱城外的永宁寺不是有大师吗,何须远去奉元?」 「阿爹。」晏雉也不多说,只直直看着他道,「阿娘和女儿都想去奉元城。」 晏暹微怔。 话是想去,可这神情分明是要去。 晏暹闭眼,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人虽小,却是个主意大的。阿爹如今也管不了你们了,你想去哪就跟着你大哥去……早些回来,别在路上误了时候。」 兄妹俩心满意足地离开,殊不知晏暹悔得是肠子都青了。 身为晏氏如今的当家,底下那么多旁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嫡系的位置。当年苗氏生下二子,不久就撒手人寰。他苦于不知如何照料孩子和庶务,便将府中一切事宜都交由管姨娘打理。 这些年,除了一个正室的名分,他对管姨娘和对妻子无异,甚至于对待管姨娘所出的二郎,也比对嫡出二子要更用心一些。 若不是晏氏的长辈们再三催促要有个正妻,他也不会想到娶了熊氏。 娶就娶吧,也有个四娘这个女儿。 可为何自熊氏带着四娘从永宁寺回来后,他愈发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两个嫡子与自己不交心,疼爱的庶子也不像别人家受宠的庶子那般跋扈,就连最小的女儿……都是个有主意的。晏暹想了想,阖家上下,似乎只有管姨娘一人是真心相待自己的。 他想着,入夜的时候,去了许久未去的管姨娘的房里。 一番云雨后,他疲倦的就要睡去,胳膊却被管姨娘搂住,耳畔随即就听见她娇柔的声音:「阿郎,二郎看着不像是读书的料,不若就让他回来跟着阿郎学做生意,日后也好帮着打理家业不是。」 晏暹忽然觉得头疼,起身下床,披上外裳,也不愿再去听身后管姨娘的呼喊,命人提着灯出了院子。 这一路,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四娘的院子外。 小小的烛光透过窗棂照出,门外的女婢昏昏欲睡没能发觉他的走近。 屋子里,是妻女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翌日,用早膳的时候,晏暹看着熊氏,忽的就道:「既要带着大娘和四娘一道走,就多带些银两,免得路上盘缠不够。」 熊氏顿了顿,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他碗里,唇角微扬,应道:「是,让阿郎劳心了。」 晏暹有些晃神,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四娘。」 「阿爹。」晏雉放下筷子,恭敬坐好。 「阿爹知道,你心里通透着,去了外头,万不可自以为是。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要轻看了旁人,更莫要高估了自己。跟好你大哥,你大哥若是有事不在身边,就跟好你阿娘和大嫂,切莫不可随意乱跑。」晏暹说着,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又担心女儿究竟能不能听懂和遵循,只得又道,「在外头,招惹是非是小,怕的是误了性命。四娘,你可明白?」 头一回见到阿爹这般郑重的模样,晏雉神色微凝,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当夜,晏暹留在熊氏屋里。 不多会儿,开始下雨,风卷着雨点四处飘, 第59章 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得发出响声。紫珠急忙放下手里的衣裳,小跑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回头的时候,就瞧见自家小娘子已经将剩下的衣物都叠好,仔细放进了行囊里。 「四娘。」紫珠凑过去,笑着问道,「四娘明日就要跟着大郎去奉元城了,可想好要带谁走?」 晏雉停下手,笑着盯住紫珠。 她院中的丫鬟,能得用的不过是紫珠和豆蔻二人。 豆蔻虽愚钝了一些,却胜在忠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晏雉都十分喜欢豆蔻。在还没能见到慈姑前,晏雉自然是要将豆蔻留在身边重用的。 至于紫珠。晏雉心里明白,她的心思太过活络。 并不是说紫珠有异心。晏府虽有嫡庶,却难得手足和睦,还轮不到发生这种往嫡子嫡女院中塞人的腌臜事发生。晏雉只是单纯觉得紫珠不像豆蔻,认真地奉自己为主。这个丫鬟,约莫觉得她家小娘子还是个孩子,这才事事都与管姨娘通报,却忘记了如今的晏府,管事的大权已然回到了当家主母的手上。 「你去将豆蔻喊来。」 紫珠一愣,回过神来咬了咬唇:「是。」 豆蔻进屋的时候还有些迷糊,被紫珠狠狠瞪了一眼,愈发觉得委屈。 晏雉笑盈盈地看着紫珠脸上不情不愿的神色一闪而过,伸手拉过豆蔻,笑问道:「明日你随我走可好?」 「四娘……」 「那日沈小郎和祝小郎欺负我时,我瞧得仔细,你很好,我让阿娘将你提作一等丫鬟可好?日后你就和紫珠一样,都是我最贴身的丫鬟。」 豆蔻仍旧有些吃惊。 晏雉看着她笑:「你可是不愿?」 豆蔻着实是吃了一惊。她本就是四娘身边的二等丫鬟,即便是要提一等,怕也得过上好些年,再加上自知不如紫珠聪明,豆蔻实际上压根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成了一等丫鬟。 她眼眶顿时微红,赶紧跪下,给晏雉行了大礼:「奴谢过四娘!奴日后一定好生服侍四娘!」 晏雉颔首,将人扶起:「嗯。所以,你赶紧回屋,将东西收拾收拾。唔,不用带太多,就带三四日的换洗衣物即可,等到了奉元城,我再与你添置些衣物。」 豆蔻红着眼睛退下,晏雉抬首再看紫珠,也是双眼微红。晏雉却并不言语,走回床边,不去理睬她。 第二天起来,雨已经停了。 晏府门前的马车停了三辆。头一辆是晏节和晏筠兄弟二人,中间一辆是沈宜和晏雉及随行的银朱和豆蔻,最后一辆则是熊氏所坐。 晏暹将人送至门口,不忘再叮咛几句。见妻子眉目舒展,似乎十分向往即将到来的行程,晏暹心头划过酸涩,也顾不上子女都在身旁,伸手摸了摸熊氏的脸颊,低声道:「你身子弱,这一路上若是觉得颠簸了,便让大郎三郎放慢行程。到奉元城后,同我写信,莫要只顾着诵经,又忘了照顾自己。」 熊氏倒也受用,拍了拍他的手,算是应下了。 待上了马车,晏雉便发觉熊氏脸上的神色变了,丝毫不见方才在晏暹面前的温柔。 她低头坐好,良久,方才听见熊氏吐出一句话来。 「四娘,你须记得,日后若是成亲,定要找一个两情相悦之人,像你大哥和大嫂,切莫像阿娘。」 奉元城外凝玄寺,乃是大邯高祖皇帝生前所修建。原不过是高祖皇帝的一处私宅,后舍宅以为寺,又因身份贵不可言,遂在日后渐渐被工部所改建,时至今日,已经非一般皇家寺庙可比的了。 作为高祖皇帝原先私宅时,这一处院落内,高台林立,东南西北面各有十余丈高楼一座,或钓台,或廊阁,却是无论怎样,户牗梁栋之间皆是风起云卷之气韵。 凝玄寺内有一五层浮屠宝塔,离地约莫五十丈,塔身乳白,塔顶托一承露金盘,檐角的金铎高悬,做工极其精妙。晏雉站在浮屠宝塔前,仰头望着顶上。 「四娘,小心头晕。」 豆蔻伸手,从背后扶住她的双肩,轻轻揉了揉晏雉的脖颈。 晏雉低头,忽就双手合十,向着宝塔摆了一摆,末了这才回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豆蔻顿了顿,提醒道,「前头的法会许是开始了,四娘要过去吗?」 晏雉抿了抿嘴:「先回客房吧。」 凝玄寺因皇家寺庙的身份,这些年来香火素来昌盛,也因此多了许多久住的香客,光是供香客落脚的住房,就有五百余间,更是分了男女,以便善男信女们分开居住。 四个月前,晏节一行数人到了奉元城。因熊氏的关系,兄弟二人商量了一番,最后并未在城中租宅子暂住,反倒是住在了凝玄寺中。兄弟二人则依照规矩,住进太学。 这三个月以来,多是晏雉陪着熊氏参加奉元各地寺庙的法会。得空时,她也会跑去太学找两位兄长,亦或者难得想起给东篱晏府写一封家书。 等到熊氏渐渐与常来凝玄寺的妇人们熟络之后,晏雉更多的时间就变成了跟着兄长们参加一些诗会、茶会。 第60章 今日又是一场法会,来讲经的僧人是东篱永宁寺的明疏大师。因是相熟的人,熊氏自然不愿错过,寅时便起来洗漱,先是自己做了遍早课,方才简单地吃了些素粥。 晏雉回到客房,正见熊氏与一头戴金簪的妇人相谈甚欢,遂恭敬地行了行礼:「申大娘安,阿娘安。」 那申氏乃是奉元城中一小吏的妻室,为人和善,却成亲十年,仍是没能怀上孩子,是以三天两头便要来这凝玄寺拜一拜,期盼菩萨哪日得闲了能往她肚子里塞个娃娃。 大抵是因为无子女的关系,申氏同熊氏相识后,便格外疼爱晏雉,时常将自己做的一些吃食拿来寺中。申氏做得一手好素斋,晏雉吃过几回,便也有心想要学一学。 申氏也不藏私,亲自教了晏雉几回,便愈发将她放在心上,直同熊氏说这孩子灵气。 见晏雉过来,申氏随即笑道:「咱们四娘几日不见,愈发漂亮了。」她俯下身,捏了捏晏雉的脸颊,「若非我才怀上,定要将你订下好等孩儿大了,将你讨过门来做媳妇。」 晏雉微愣,见熊氏和一旁的沈宜都在想,恍然回过神来,惊喜道:「有了?」 申氏笑逐颜开,点了点晏雉的鼻尖:「是呀,菩萨保佑。」 既然有了喜事,熊氏更是要陪着人去菩萨面前拜一拜,顺道相携去听今日的法会。 熊氏问晏雉可要一道去,晏雉望了望天,却是摇了摇头:「今日女儿就不陪阿娘去了。只是这天色看着不大好,阿娘若是去听法会,还是让云母带上雨具,即便万一真下了雨,也不至于狼狈。」 熊氏知道女儿聪颖,又跟着松寿先生学了不少本事,许是看着天色发觉了异样这才出言提醒。她点了点头,命云母回屋取了雨具,方才和申氏一道去了讲经殿。 「四娘可是要去太学?」 留下的沈宜笑盈盈地摸着晏雉的头。大约是凝玄寺的水土养人,这几个月 ,沈宜只觉得四娘长高了些许。想来再长高一些,便不好再这么摸头了。 晏雉摇头:「嫂嫂要去吗?」 「八月将至,我此刻去,岂不是误了大郎二郎读书,只是想进城添置些家用。四娘可有想要的?」 沈宜将她当做孩童,自然认为她会想要城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然而晏雉早已过了贪图有趣的年纪,遂摇了摇头:「嫂嫂尽管去,我要去趟后山。」 「去后山做什么?」 凝玄寺后山名木香草多得不可胜数,有些树木更是天下稀少。可兴许是菩萨保佑,进后山的人不在少数,能找着真正有用的花草的人,却少得可怜。唯独寺中僧人方能找到一二。久而久之,这后山便笼罩了一层疑云,进山的人渐渐也就少了。 晏雉笑:「这天燥热我瞧阿娘夜里睡得不大好,想进山瞧瞧有没有合适的花草可用来做香囊安神的。」 沈宜担心她进山出事,却也知劝阻不了,便将银朱喊来:「你跟着四娘一道进山,若是有什么事,尽早劝四娘回来。」 等沈宜把该叮嘱的话都叮嘱了一遍,她这才稍稍安心。将人送出寺庙,晏雉回身仰头,天色果真如预料的一般,越发黯沉了下来。 「四娘,这天色越发不好了,我们还进山吗?」 豆蔻抱着雨具,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天。 晏雉点头:「动作快一些,不往后山深处走理当无事。」话罢,直接往后山走去,豆蔻和银朱二人赶紧一前一后跟上,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小娘子了。 然而这天到底是变得太快。 七月末,暑气渐重,奉元城却忽然下起大雪。 雪下得突然,中间还夹杂着拳头大的雪石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屋檐上,砸得瓦片咣咣作响。 很多人都被迫困在了路上,或三五成群在路边的屋檐下避一避,或撑了把快被雪石子砸烂的伞匆匆往家里赶。 下了一阵的雪石子,终于只剩下鹅毛大雪,无声无息,铺天盖地。 晏雉不知道阿娘和嫂嫂这会儿如何了,只知道自己是彻底被困在了后山的这座凉亭里。 「四娘,我们回去吧。」银朱被冻得脸色铁青。 这大夏天的,所有人都穿着单薄,一眨眼的功夫竟突然下起大雪来,这一冷一热的,别说是银朱这般年纪的受不了了,怕是百姓家中那些年长一些的老人,一冷一热地去了不少。 晏雉自己也冻得有些牙齿打颤:「走……走吧……」她是快撑不住了,现下只想赶紧回寺里暖一暖身子。 可晏雉才要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回身一看,只见从林中走来一物,没走两步,直接扑倒在地,一旁的树上簌簌地砸下雪来。 豆蔻自然也是瞧见了,心生惧意:「四娘,我们回去吧,兴许……兴许是林子里的猛兽一时间被冻得晕了过去……」 晏雉却是不信。方才那身形瞧着不似猛兽,倒像是一个人。这天气骤变,若真是人,许是进山来寻名木香草的百姓,猝不及防冻坏了,若是不救,在雪地里躺上几个时辰,只怕就得一命呜呼了。 第61章 她咬了咬牙,也不犹豫,搓着双臂就走出亭子,径直往那树下走去。 这一场雪还没积得太厚,不过才至鞋面的厚度,可方才从那树上砸下来的积雪,却有些分量。 晏雉踩着雪走了过去,只见得在那树下雪地上,露着一小片衣角。她蹲下身,咬着唇,哆嗦着将雪扒拉开,终于露出了里头那僵卧在地的人来。 扒拉开雪,晏雉这才看清,方才那倒地的,的确是个人,还是个少年。只是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看着竟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一般。 晏雉伸手,吃力地将人翻了个身,果真在他身前也看到了同样狰狞的伤口。 她抬手擦去对方脸上的雪霜,这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少年的眸子十分清亮,却又带着浓浓的戾气。晏雉还没觉得畏惧,他似是力竭,竟又闭上了眼,身子一软,这才彻底昏死了过去。 银朱吓得都忘了怕冷,脸色惨白:「四娘,这人的眼睛……这人的眼睛是琉璃色的!」 晏雉嗯了一声,却是不怕,转头对豆蔻道:「快!快来帮我把人扶回庙里去!」 「这……四娘,这人来历不明,怎么可以……」 银朱还想再劝,晏雉却冷下脸来,同豆蔻一道,将人扶起,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亭子里拖。 「他还有气,若是就这么丢着不管,便是见死不救。活生生的一个人,因此而死,难道我夜里还能睡得安稳不成?」 凝玄寺这段日子,住的多是各家女眷。晏雉实在不敢把人光明正大地带回寺里,只得吩咐银朱和豆蔻趁后门暂时无人,将人放进自己所住院子一侧的空房内。 空房本是留给那些来上香的大户人家下人住的。沈宜和晏雉此番入住,带的丫鬟女婢不多,倒是空下一间,此时正好用上了。 沈宜那是按照大家闺秀的模式教导出来的庶女,为的是日后沈家要利用她攀高枝,因此就连她身边的丫鬟女婢,也一并是受着大户人家一等丫鬟的要求调教的。 此刻,银朱简直都要哭了。自家娘子命自己看顾好四娘,可怎知四娘竟是个这么大胆的。将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救回来不说,还偷偷藏进院子里。她想劝,却又每每才说了半句话,就被四娘瞪了一眼,最后不得不按着四娘的话来做事。 只是…… 银朱看了眼被晏雉藏在空屋里的少年,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事情藏在心底,只盼着四娘这一回的大胆,别给自己惹出祸来。 这一场雪下得古怪,法会虽按部就班地进行,可在场的众人鲜少还留有心思,即便有僧众往讲经殿内摆上了炭火,仍有不少人心思飘到了外头。 等到明疏大师提出各自归家,明日续讲的时候,众人欣然,匆忙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然而火急火燎地迎着雪一涌而出。 熊氏和沈宜各自匆匆赶回客房,晏雉早已吩咐银朱,将她二人房中也摆上了炭炉。二人见她做事面面俱到,便也不疑有他,回屋暖身子去了。 等人一走,晏雉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院内一侧的空房走去。 因凝玄寺为皇家寺庙,给香客们暂住的客房里多布置精巧,画屏、桌案、凭几、小榻无一无缺,即便是无人入住的空房,也是摆设样样俱全,只是略显清冷。 晏雉将人放在屏风后的小榻上,又寻来被褥将人盖好,还在房中点了熏香掩盖气味,方才敢让人进屋说话。 这会儿,她走到屏风后,看着少年昏迷的模样,心下有些担心他的伤势。 先前在后山雪地里,少年似乎被冻坏了,等她将人撑起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血污,便是青紫。 是淤痕,也有被冻坏的原因。 晏雉走近小榻仔细打量。 少年身形修长,四肢看着十分健壮,只是身上伤痕不少,再联想起先前他睁眼时看到的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晏雉想,兴许这人是个逃跑的奴隶。 大邯其实不兴奴隶,前朝倒是有使唤奴隶的风俗,但那是因为前朝皇帝长年征战的缘故。周边小国或是战败,或是投降,国中族人甚至是皇族流落民间,被人趁乱绑来流入市场,成为高价的奴隶。 奴隶又分两种,身体强健的沦为健奴,身体瘦弱容貌却不错的则专门被迫以色侍人。 晏雉瞧这少年的模样,倒像是个健奴。只是如今大邯,奴隶已经几乎绝迹了。 晏雉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少年有些可怜,正欲转身绕出去。少年忽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晏雉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见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屋顶,方才静下心。 「你还好吗?」晏雉轻咳两声问道。 「还好。」少年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曾经嘶吼过,又像是喉咙干涸,声音听着发涩。 晏雉舒了口气:「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她说罢,急匆匆绕过屏风,倒了杯茶水,又回到小榻前:「你先喝口水。」 少年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了晏雉的脸上,琉璃色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将她仔仔细细地映在心头。 第62章 晏雉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笑道:「你别怕,我只是正好遇见你,把你带回来而已。」豆蔻偷偷摸摸找了个小沙弥过来帮忙。她想了想,索性走到另一边,看着豆蔻和小沙弥咬着牙将人抬起,吃力地喂他喝了几口水。 少年喝了水,又重新躺下,眼睛却是不离晏雉。晏雉咳嗽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凝玄寺的后山?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看着晏雉的脸,许久才答道:「我没有名字。」 晏雉眨了眨眼,过了许久都不见他继续往下说,方才觉察到少年是不愿提起身上所受的这些伤,只好又道:「那你先好好养着。这儿多女眷,我也不知你是谁家的逃奴,万一被人发觉了,你就白跑了。」 少年身子一颤,却并没开口说话。晏雉将茶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里头还有茶水,你若是渴了,就喝两口。要是有事,就出点动静,我和丫鬟都在外头。」 少年喉间「嗯」了一声,闭上眼,似乎很快就睡了过去。 晏雉转身,小沙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见她看来,赶紧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晏雉笑笑,回礼道:「此人身上有伤,还要劳烦小师傅看顾了。」又仔细叮嘱莫要让外人知晓,等那小沙弥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走掉,晏雉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少年,眉头微微蹙起。 绕过屏风,豆蔻和银朱都已在外候着。 「四娘……」银朱咬了咬唇,仍有些不大放心,「这人来历不明,还是让他早些离开吧。万一真是逃奴,被人发现了,可是会拖累四娘的……」 晏雉看了她一眼,莞尔道:「这是寺庙,佛祖曾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今救了一人性命,便是留了一桩功德。无论是否是逃奴,等他养好了伤,让他自行离去便是。」 银朱有些担心:「可是……」 晏雉道:「好了,你先回嫂嫂那儿,这事别往外说 ,不然我自能整治你。」 银朱震了震。晏家四娘虽不过还是个孩子,可在东篱却早已有了不得了的名声,银朱自然是信她说的话的,当即点了头,匆匆退下回去服侍沈宜。 人一走,豆蔻抽了抽鼻子,说:「四娘,屋里的熏香太重,会不会闻着不舒服?」 晏雉摆摆手:「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过会儿等雪停了,你进城偷偷请个大夫回来,我怕他身上的伤要是不尽早处理,得烂肉。」 豆蔻福了福身:「是。」她直起身子,脸上写着好奇,「四娘,这人的眼珠不是黑的,看着不像是咱们汉人。」 「我曾听先生说过,前朝多征战,时常有外族被当做奴隶到处贩卖,时至今日,奴隶虽已不再盛行,但仍有地方在流通奴隶,甚至有些大户人家也喜好差使那些外族健奴。」 晏雉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画屏,垂下眼帘,叹息道:「我瞧他的容貌,有几分像咱们,豆蔻,你说,他会不会是祖上有外族的血统,和汉人混血后生下的。」 豆蔻想了想:「可能吧。」 「好了,你去预备些水,等会儿人醒了好让人洗一洗。」 画屏外,主仆二人压低了声音,轻声细语。 画屏后,小榻上,少年缓缓睁开眼,又闭上,被褥下的手紧紧握拳。 找到你了…… 少年虽身上有伤,到底还是可以走动的。 趁着熊氏和沈宜并未在意她在做什么,晏雉抄了会儿经书,又往那屋跑。才进门,就听见画屏后的动静,过去一看,见人果真醒了,忙让豆蔻将浴桶搬进屋子,又提了几桶热水进来。 到底男女有别,主仆二人将浴桶抬到画屏后头后,便由着少年自己沐浴,自己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大约是身上有伤,力气也还没复原。晏雉站在门外,清楚地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她愣了愣,到底有些不忍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闭一闭眼,还是转身推开门进屋去了。 画屏后,少年跌坐在地上,身旁是晏雉偷偷从晏节房里翻出来的衣物,半个袖子沾了水,又有面盆倒在地上。再看少年身上,似乎有伤口因为碰撞裂开了。 晏雉呆了呆,低头走过去,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吃力地想将人拉起来。 「你还能动吗?」 少年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按在榻边,借着晏雉微弱的力气,咬牙撑着站了起来。 晏雉看了眼少年下身半湿的裤子,别过头去,问道:「你……自己能进去么?」 「能。」 少年的声音仍有些嘶哑。 晏雉没伺候过人,哪怕是上辈子,也因为夫妻感情不睦,从来不曾服侍过熊戊沐浴。此时却和豆蔻一起,踮着脚给少年擦脸。直到银朱又将之前的小沙弥找来,这才擦了擦手,走到一旁看着。 少年的脸上本有些血污,晏雉倒也不避讳,擦得仔细,不多会儿,就将他脸上的污迹擦了干净。 「你长得真好看。」晏雉低笑,「幸好脸上没伤,不然多可惜。」 少年似乎是在方才用尽了力气,这会儿靠着浴桶实在无力出声,自然也就由着晏雉在旁边夸自己好看。 「我大哥长得也好看。那些干净的衣服是我大哥的,你等会儿换上,伤好之前可别在寺里到处走。让我阿娘和嫂嫂瞧见了,怕是不好。」 第63章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又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别怕……不会有人来抓我的……」 晏雉一怔,瞧见正在给他擦头发的豆蔻都顿了顿手,状似毫不在意地问了句:「难不成你是杀了那个奴隶主然后逃出来的?」 她原本也不期待少年给个正确的回答,却不想她话音才落,少年的声音就吁了出来:「是。」 晏雉有些吃惊,旁边的豆蔻更是吓得差点扔掉了手里的布。 少年说不出话来,却努力抬起手,试图按上浴桶。 晏雉皱了皱眉头,忙在心中思量自己救了一个杀人犯到底是对是错。等到少年的手发着抖,按住浴桶,手背上因为用力,隐隐约约都能见到青筋的时候,晏雉这才回过神来。 少年的模样有些不大好,晏雉终究还是心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东郭先生,也只盼着你别是那头狼。」 少年闭着眼,似乎想笑,却声音沉闷地咳嗽起来。良久,他才沉沉道:「我不是。」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又怎么舍得。 洗完澡,晏雉命银朱将浴桶搬了出去,又让豆蔻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坐在榻边给少年擦干头发。一边擦头,晏雉一边打量着少年。 少年的年纪看着要比兄长少上一些,但身量上却相差不多,皮肤比兄长要稍黑一点,很健壮。浓眉,高鼻梁,紧闭的眼帘后,晏雉知道那是一双琉璃色的眼眸。 她想了想,壮着胆子叫他:「喂。」 少年缓缓睁开眼,稍稍侧头看着晏雉。琉璃色的眼睛里,映着女孩稚嫩的面容。 「你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晏雉跟着贺毓秀学了那么久,一双眼睛更是被养出了识人的本事,虽不及师父看人如神,却也十之八九不会错得太离谱。 她看少年周身的气质,并不像是传闻中卑微的奴隶,反倒隐隐有一种上位者的感觉。可又看他狼狈不堪,半条命都差点丢掉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对。 少年沉默了好一阵,久到晏雉都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了,这才听得他沉闷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从口中冒了出来。 「阿娘是奴隶。」 晏雉微愣,见他愿意开口说话,赶紧接着问。 「你是哪里人?」 「阿爹是汉人,阿娘是北夷后人。」 果真是混血的。晏雉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想了想:「十五了。」 豆蔻收了帕子,帮着人重新躺下,晏雉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又问了句:「为什么会杀人?为了逃跑?」 少年:「嗯,为了逃跑。」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晏雉便也不再询问,走上前,帮着掖好被褥,揉了揉被熏香折腾得有些发痒的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从画屏后绕了出去。 她才走出画屏,正要给自己倒杯茶水,少年的声音嘶哑沉闷:「你,叫什么?」 晏雉低头,轻啜一口茶,回道:「我姓晏,家中行四,你喊我四娘就成。」 少年睡得一直不大安稳。晏雉一面担心他的伤势,一面又怕熊氏和沈宜生疑,也不敢在屋里待太久,便坐在门外院中看书,耳畔时不时地就能听到少年的咳嗽声。 大夫被豆蔻急匆匆请来的时候,少年正好在画屏后咳得脸色通红,手背上、脖颈上,青筋毕露。小沙弥人小,为了帮他顺背,几乎是跪坐在榻上的。 咳得这么厉害,她有些担心。 「四娘。」豆蔻进院,身后跟着个老大夫。外头的风雪算不得多大,但老大夫看起来仍是被吹了一路。 二人领着老大夫进了屋。小沙弥赶紧下榻,把榻边的位置让给老大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到底心软,时不时抬头瞥上一眼。 兴许是看晏雉人小,又看着屋子怎么也不像是小娘子住的,尽管屋子里藏着个受伤的少年郎有些怪异,但也算不上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那老大夫很有眼色地没去问少年的来历,也没说多余的话,仔细诊了脉,开了方子,又对着豆蔻嘱咐了几句煎药时候要注意的事。 晏雉在旁边也听着,又听到少年粗重的呼吸像是在拉风车,不由地担心:「大夫,他的伤……」 「四娘在吗?娘子请你过去说说话儿。」 晏雉的话被半路截断,脸色变了变,既不放心少年这边,又不能不去熊氏那,想了想,只得吩咐豆蔻在这看顾好,又掏了钱袋扔给豆蔻,这才匆匆出了房门,跟着屋外来喊话的云母过去。 熊氏倒没旁的事,只是凑巧从申氏那儿得了块开了光的玉,见晏雉过来了,忙喊她到身前,仔细给她戴上。末了,熊氏的脸色就有些变了,轻轻叹了口气。 「阿娘?」晏雉不解。 「七月降雪,并非吉兆。」熊氏抬手,摸着女儿的后脑勺,「四娘还小,所以不懂。今日这雪一下,奉元城里怕是就要热闹上很久了。」 「也许,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管怎样,这几日,你别往寺外跑,也少进城。」 第64章 晏雉:「连进城去看大哥三哥都不可以?」 熊氏道:「尽量别去。而且大郎三郎就快会试了,你少跑去叨唠他们。」 晏雉弯了弯唇角,偎进熊氏怀里道:「好嘛,那女儿就不去太学找哥哥们,女儿留在寺里给菩萨抄经书。」 熊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行了,要抄经书就赶紧去。等大郎三郎考完会试,咱们就要回东篱了,在那之前,这经书可得抄好了。」 晏雉有些迟疑,在心底盘算了下余下日子里要抄写的内容,勉勉强强能够赶在会试结束前抄完。 她正盘算着,忽然就听到熊氏咳嗽了两声,心底蓦地想起画屏后的少年。 「阿娘可别是受寒了。」 熊氏:「已经熬了姜汤,回头让云母送到你屋里去,你也多少喝点,别病了。」 「好。」晏雉点头,「那女儿先回屋了。」 熊氏摆了摆手。晏雉忙福了福身,匆匆转身走了。 「大夫怎么说?」 晏雉一回屋,不见豆蔻和老大夫,只有小沙弥端着空杯走出来,径直就绕过画屏,走到榻前。 少年还未睡,正闷声咳嗽:「大夫说不碍事,吃几副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话没说完,又是几声咳嗽。 晏雉听得心都吊起来了,赶紧倒了杯热茶过来喂他喝下。 豆蔻提着药回来,有些紧张地看着晏雉:「四娘……这药,放哪儿煎?」 自然是不能去寺里厨房煎的。晏雉想了想,到底还是让豆蔻去厨房借了个瓦罐和火炉,主仆俩蹲在屋子里,开了一小点儿窗,慢慢给少年熬药。 晏雉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对着炉子底下慢慢扇着。少年就躺在榻上,一侧头,就能看见她。 她在地上蹲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还差点跌倒,索性转身坐在脚踏上,哭笑不得道:「我从没给人煎过药。」她转头,看着少年笑,「你是头一个。」 少年看着她,动了动唇:「我知道……」 晏雉很想问他知道什么,可瓦罐里的药沸腾的厉害,只得赶紧凑过去,掀了盖子查看。 大约是吃过了东西,又睡了会儿,终于力气回来了些。煎好的药,晏雉小心地端给他,就站在旁边,看他似乎完全不知冷热的,咕咚咕咚就将滚烫的药喝下肚。 喝完药,少年看着晏雉,忽然道:「我杀过人,你不怕吗?」 如果是从前,少年的这个问题,晏雉会回答不怕。那时候,她不惜命,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结束性命,会怎样。 到了这一世,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怕。」 少年道:「那伙人做的就是贩卖奴隶的生意。不杀了他们,我逃不出来。」 晏雉:「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起逃出来了?」 少年摇头:「很多人不愿意走。」 晏雉不接道:「为什么?」 少年看着晏雉,低声道:「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活不下去,害怕被人凌辱。」 逃奴的下场有多可怕晏雉是听说过的。大多都是一个「死」字。那些奴隶又大多是自小就生活在别人的掌控下,别的事情什么都不懂,只要稍加威胁,就是很好操控的人偶。 晏雉看着少年,不作声了。 豆蔻端来姜汤,晏雉坐在一旁,沉默地喝着。少年开口:「小娘子是善人。」 晏雉抬头,忍笑:「别夸我,有话直说。」 少年半靠着,侧头盯着她,眼底有光微微划过:「小娘子身边还缺人么?」 八岁的小娘子,身姿模样,都渐渐有了女儿家的娇态。少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晏雉像是当真仔细想了想:「你会干什么?」 少年沉声:「什么都会。洗衣做饭,粗活累活都会。」 晏雉下意识地扫了眼他的胳膊,有些动容。 她院子里,除了乳娘殷氏这般年纪的妇人,就是丫鬟女婢,仆从虽有一二,但不多。 她想了想,问:「会武功吗?」 她想起之前跟祝小郎打架的事,这个年纪打几下还能单枪匹马赢了人家,可再过几年,男女体力差距就会渐渐拉大,若是再遇上此类的事,身边没个打手,实在吃亏。 只是…… 晏雉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少年,问道:「你不想回家?」 少年注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阿娘是奴隶,十岁的时候被卖到酒肆,十三岁有了我,六岁的时候,我被她卖了。」 晏雉怔住:「对不住,我没想过会……」 少年摇头:「日后,我就是小娘子的人,小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条命是小娘子捡回来的,生生死死,都由小娘子做决定。」 突然间一条人命就这样完完全全交付在自己手上,晏雉说不震惊是假的。可看着少年琉璃色的眼中坚如磐石的神色,她只能将这条人命紧紧握住。 第65章 少年的底子并不差。这样的伤势不过吃了三副药,就好得八九不离十了。 不出四日,少年已经能下床自在地走动了。 晏雉回屋,坐在床边揉着腿。讲经殿虽有蒲团,可接连几日都去那儿一坐几个时辰,晏雉人小,难免有些吃不消。她抬头看了眼案前阖上的经书,有些犯懒,不愿再碰。 豆蔻端着茶点从屋外走来,见晏雉揉腿,几步走到床边,跪在她腿边,伸手将她的一条腿搁在自己的腿上,动作轻重合宜地给她揉捏起小腿肚来。 豆蔻的力道不轻不重,倒是让她舒服了许多。这一舒服,神思便渐渐去了别处,想起了那个终于有了名字的少年。 相处的时间越长,晏雉就越不能相信少年竟然会是一个奴隶。 试想,谁家的奴隶会有一身上位者的气度。 可也不会有哪个这个年纪的上位者,浑身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后山。 「我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日去探望他的时候,晏雉顺口问道。 少年当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回道:「奴隶在找到买主前,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称号。」 「那你的称号是什么?」 「三十九。」 晏雉微震。所谓的称号,竟然只是一个数字。 她看着少年波澜不惊的面容,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佛教传说中,有一圣地,圣地北面有雪山,名曰‘须弥’,意为‘妙高’、‘妙光’、‘善积’。凝玄寺在皇都奉元城颇具盛名,我又是在寺庙北面后山的雪地里捡到你,日后,你就叫‘须弥’如何?」 少年紧紧盯着她,终是起身后退两步,郑重地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须弥,多谢小娘子赐名。」 那动作,大气,却又不卑微,举手投足间,都是沉甸甸的敬意。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动作,仍旧令晏雉心头动容,愈发觉得这人并非是寻常的奴隶。 可无论如何,她救了这人,佛祖有言,这就是缘。 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晏雉自然会放手让人离开。如果不走,晏雉想,她也乐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可用的人在。 除了沐浴更衣不便留他在旁边服侍,晏雉觉得这人用起来还是十分顺手的。 晏雉读书的时候,他就跪坐在旁边听,时而会沏杯茶放到她手边,时而会拿了蒲扇轻轻扇风。 因为晏雉没松口让他踏出房门一步,他便当真一直留在屋里。有人来了,就屏住呼吸避到画屏后,等人走了这才重新走出来,继续服侍她。 如此,晏雉又安稳了几日,会试的日子到了。 晏雉跟着贺毓秀读了那么多的书,并非只是博个雅名。 虽一开始,东篱城中的大户们都觉得,晏家四娘能入松寿先生的眼,不过是因为东篱晏氏的名望。可等后来晏四娘的「神童」之名传出后,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也只能喝口茶尴尬的笑笑了。 如果不是生来女儿身,其实熊氏也盼望着晏雉能同她的兄长们一起参加乡试、会试甚至是殿试。 「这会试论理是每三年才在奉元城内举行一次,只是这两年圣上为何龙心大悦,接连开了恩科。」沈宜沏了杯茶,放在熊氏手边,轻声细语道,「明日就是会试了。听大郎说,今次的会试,应考者中光是各省的举人,就比以往的人数要翻了一翻。」 晏雉坐在一旁,闻言咽下口中的素糕,仔细道:「嫂嫂无须担心。师父说过,这会试录取是分南北中三地,按比例录取的。大哥是松寿先生的徒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擦了擦手,又道:「而且,以往的会试皆是在春季,今年却改在了八月,也不知圣上是如何考虑的。」 熊氏笑着瞪了她一眼:「胡闹!这话哪是你可以说的。」 晏雉吐了吐舌头:「好啦,嫂嫂若是还挂心大哥跟三哥,不如就准备准备,等哥哥们考完回来,好好补一补。」 补自然是要补的,更何况这天还在隔三差五地下雪,等兄弟俩回来,即便没瘦,也该吃些热乎滋补的东西养养生。 七八月的奉元,却已经让人在屋内摆起了炭炉,就连天上的日头,似乎也一下跳到了冬季,暖意不多。沈宜抬头看了眼半开的窗外,小雪纷扬,看着又是要下一整日。 「这几日我进城,听到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说与阿家听。」 「你说便是。」 沈宜拿手绢捂了下鼻子,低声道:「奉元城中都在传,说是这雪来的蹊跷,怕是要出大事。」 若不是知道沈宜并非是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妇人,熊氏早该在听到这句话时变了脸色。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好端端的,怎么传出这种话来?」 沈宜叹气:「也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只说是下雪那日,有妇人击了登闻鼓,说是家中夫婿被人夺了举人之名,无端惨死。」 熊氏眉头皱起:「这是有人夺了别人的名,来奉元城参加会试了不成?」 第66章 「兴许吧。我也只是一知半解,阿家若是要听,我便仔细说说。」 晏雉一听,顿时来了劲儿:「嫂嫂快说,我也要听一听。」 「胡闹。」熊氏伸手,敲了敲女儿的脑门,「小娘子就别听这些了,赶紧回屋去,那本经书怕是还没抄完吧?」 晏雉扁嘴:「女儿就听一小会儿。」 「不行。」 「就一小会儿。」 「不行。」 晏雉很想听那传说,奈何阿娘不松口,嫂嫂自然不敢在她一个八岁的小娘子面前,说那些有的没的事。 她无奈地回了屋。临到门前,却又转而走到另道门前。门一推开,炭炉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须弥。」 她张口喊了一声,从画屏后绕出来一人,正是之前捡到的少年。 晏雉暂时还没让须弥跟晏节站一块比过身高,只是这么看去,隐隐觉得,十五岁的少年竟和兄长差不多高,身材看起来更是比兄长要结实一些。 不过,他要比大哥寡言。 晏雉平日里能说的上话的人,不外乎是熊氏、沈宜,最多再加上一个憨憨的豆蔻。只是她们都比较喜欢能看到一个乖巧的晏家四娘,即便能说上话,也是将她视作小孩来沟通。 须弥伤势渐好后,晏雉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不单单能认真地听自己说话,还不会出言打断,甚至也不会质疑她的想法。 晏雉阖上门,几步走到桌边坐下,一转身,豆蔻已经沏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须弥则在不远处跪坐下来。 晏雉将沈宜提到的事情与他说了说,末了似有感慨地叹息一声,道:「科举一事,事关社稷民生,你说,怎么就有人这么大胆,拿别人的性命弄虚作假?」 须弥沉默,想了一想,道:「这人的家世显赫。」 晏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须弥:「我曾听闻,赴奉元参加会试前,各州府还需将举人们进行审查,唯有合格者,才有资格会试。」 晏雉睁大眼:「师父曾说过,品行不良者,服丧者,工商杂类者皆算不合格。晏氏因高祖功德,这才得了圣上开恩,准许科举。」 须弥看着她:「另还有患风疾、眼目之病者,亦不得发解。」 是了。 晏雉抚掌,眼中大亮。 她先前倒是忘了。师父说过,即便过了乡试,也不是谁都能上会试的。州府这一审查,就能刷下一批人来。而后,礼部贡院那还得再核实一轮,最后剩下的才是参加会试的应考者。 倘若那个夺了别人举人身份,堂而皇之参加应考的人,怕是家世不小,不然也不会直至如今,才因击登闻鼓而露了陷。 晏雉心里这么一想,倒是理出了一些头绪来,回神看着须弥,忽的想起一事:「你……从哪儿听说这事的?」 须弥眼帘一垂:「成为奴隶前,读过一些书。」 晏雉眼前一亮,正想说什么,蓦地又想起像他这样的奴隶,即便读过书,也没法入仕为官,不由地就替他觉得惋惜。 她看了眼须弥,见他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的惋惜,松了一口气:「这事既然闹到了如今地步,想来朝廷也该有人注意到了。」 「明日大哥和三哥就要会试了,也不知这事会否对他们造成影响。」 「小娘子若是不放心,」须弥抬首,「明日,我去城中打探下消息。」 晏雉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须弥道:「小娘子不必担心,城中应当无人捉拿我。」 「还是小心一些的好。」晏雉微微皱着眉头。 她年纪小,这两年又渐渐长出些肉来,脸圆乎乎的,这眉头一皱,瞧着却有几分可爱。 须弥心头微松:「是。」 晏雉誊抄了大约一章的经书后,豆蔻出去又进了屋。 屋内,她家小娘子坐在案前,低头认真抄着经书,小娘子捡回来的少年就半跪在案边,卷着衣袖,在小娘子手边的砚台上仔细磨墨。主仆二人的气氛,显得十分祥和。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开了口:「四娘。」 晏雉抬头:「何事?」 「你在这间屋里究竟藏了什么人?」 声音带着怒气,晏雉猝不及防地看着从门外大步走进来的熊氏,慌忙起身间,袖口沾了好大一块墨迹,手一甩,墨汁直接飞到了身侧少年的胸前。 「阿娘……」 熊氏走进屋,见四娘惊惶地站在案后,身侧果真站着银朱口中提到的少年,脸色顿时沉下。 熊氏气竭:「这是怎么回事?」 晏雉低头不语。 熊氏:「银朱说,那日初下雪,你在后山救回一个逃奴。倘若不是银朱方才说漏了嘴,四娘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们?四娘以为这事你能瞒多久?」 晏雉微微侧头,看了眼身侧半跪着的须弥,低声回道:「阿娘……女儿没打算瞒多久。」 第67章 「那好,四娘今日就好好解释下这事。」 晏雉老实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低着头,不敢废话太多。 熊氏素来好脾气,这会儿都快被气笑了:「四娘,松寿先生对你多有栽培,你几个兄长也一直将你捧在手心上。阿娘以为聪明乖巧,不想你倒是养出了这般胆魄。」 大约是听熊氏的口气有些松了,晏雉壮起胆子,抿了抿嘴唇,笑道:「阿娘,他虽然是逃奴,可懂的事不少。」晏雉顿了顿,「况且,女儿的院子里缺一个可用的人。」 熊氏没有点头,但也没摇头,只看着眼前这个健壮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头。 「四娘,你跟着松寿先生学了那么久,先生该是告诉过你,奴隶叛逃是怎样的重罪。」 晏雉低头:「女儿知道。」 沈宜看不得晏雉这副模样:「阿家,这人虽是个逃奴,可这些日子以来,也没给四娘招惹出什么麻烦事来。不如,等会试罢,让大郎在奉元城中问一问,去府衙弄一张卖身契来,这样四娘想要留他在身边,也就不会再出什么是非来。」 晏雉一听这话,忙要道谢,熊氏瞪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颊:「鬼丫头!」 话说到这里,须弥勉强算是被留了下来。晏雉松了口气。 「你将人留下可以,只是往后你再不可独自一人在这屋内逗留。」 须弥听到这话,微微抬头,看了晏雉一眼。 晏雉正低头看他,视线冷不丁对上,有些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 沈宜忍笑,伸手点了点晏雉的额头:「你糊涂了不成。」 晏雉不解。 「一个小娘子,年纪即便再小又怎能常常留在一个外男的房中。即便你要把人留在身边,总也要顾忌到女儿家的名声,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如何是好。」 晏雉幡然。 最初把须弥藏在这间屋内,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后来他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晏雉却也因他逃奴的身份,不敢松懈,更是差了豆蔻上街打听近来的一些案子。得知须弥所犯之事,风头尚未过去,让他在人前露脸的事还是决定再往后推推。 再加上,自己如今虽然只是个八岁大的小娘子,可内里到底不是小孩,哪里还会顾忌到这名声。这时候被沈宜提醒,晏雉顿时滚烫了脸。 沈宜看了眼须弥,见他从始至终一直沉默,不是低着头,便是看着四娘,心底有些诧异,却又觉得此人沉稳,兴许的确是个可用的。 「可会武?」沈宜问。 「会。」 少年终于开口,沈宜颔首:「你就暂时住到这屋里,若无召唤,少出房门,别给四娘添麻烦。」 「是。」 熊氏原本胸口还闷着火,觉得女儿是越发胆大了,到这会儿,火气倒也消去大半。又见须弥看着是个规矩的,也就稍稍放下心来,只最后又叮嘱了女儿一番,这才起身离开。 沈宜跟在熊氏身后,出门前,回头看了晏雉一眼,见她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作势动了动唇。 晏雉看得清楚,她的口型说的是「胡闹」。 自从熊氏发了话后,须弥总算是过了明路,晏雉心底也落下石头。与此同时,会试开考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天蒙蒙亮,奉元城城门才开,晏雉就已经陪着沈宜一道进了城。 贡院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晏雉想要挤进人群中,看看晏节和晏筠这时候可有进贡院,奈何人小力薄,尝试了几次,差点就被人给挤扁了。 她无奈地回到沈宜身旁,有些丧气,耳畔忽的听到有人议论的声音。 「听说那击登闻鼓的妇人昨夜死了?」 「真的假的?好端端怎么就死了?」 「我小舅子就是府衙的人,怎么有假!就是死了,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被倒夜香的人发现死在一个巷子里了!仵作一摸,硬邦邦的,跟夏天那冰块似的,应该是昨夜就死了!」 「瞎说!你一个卖馄饨的,知道冰块有多硬吗!不过这死得也太蹊跷了,不是才敲了登闻鼓没多久吗?男人死了,自己也死了,家里的老老少少这日子可是难过了。」 晏雉听得仔细,丝毫没瞧见沈宜不解的神情,直到她伸手推搡了一把,晏雉这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了?」 晏雉回首看着沈宜,脸色有些古怪:「没什么……」她实在不愿在这种时候同人谈论已经过世的人,更何况那妇人的死,怎么听都有些蹊跷。 沈宜不疑有他,依旧朝应考者中张望。果不其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正站在一处说话的兄弟俩。 「四娘,我实在是有些担心,也不知会试这几日,大郎三郎可能睡好吃好。」 晏雉不语,心里却明白,约莫是不能的。 那些供应考者应考兼解决吃喝拉撒睡问题的地方,不过是小小一间试房。听师父说过,那里头除开应考用的笔墨纸砚和案几方凳,不过是一张窄榻、一桌一椅、再加上洗漱用的脸盆水桶。就连厕房,也在试房内。能在这种环境下睡好吃好的人,一定大有能耐。 第68章 只是这会儿,晏雉却不担心这些。她反倒是有些挂心那已经死了的妇人。明知不该想,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想,甚至还提着心,忧心那冒名顶替之人在会试上,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什么动作。 然后,那人似乎真的只是在冒名顶替一事上动了手脚,会试三日,一片太平。 等应考生们从贡院内出来,他们所上呈的试纸早已被礼部收好。所有人的卷头都是早早就糊上了的,除了笔迹,谁也看不出内里来。 至于审卷中会出什么事,却已经不是举人们可以知道的了。 大概晏节和晏筠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会试一结束,迎接他们兄弟俩的头一件事,竟是妹妹身边莫名多了个少年。 看着和自己个头差不多高大的少年,晏节皱起眉头。 沈宜轻咳:「这人是四娘从后山捡回来的,名叫须弥。」 沈宜知道,自家夫君是将晏雉,当做自己眼珠子般疼着,见他皱眉,忙帮着解释道:「阿家与我瞧着是个可用的,便做主让四娘留在身边。四娘一个女儿家,在外走的时候,万一碰上什么事,总不能真让她自己动手,带个人在身边,即便是打架,也有个帮手不是。」 想起从前晏雉在自家后院跟祝小郎打架的事迹,晏节显然觉得有些头疼。 「这人可用?」 「看着可用,待四娘也算忠心。」 晏节仔细打量,见少年一直沉默,伸手就要去捏少年的胳膊。 「大哥,你小心……」 「心」字才刚冒出口,晏雉就见须弥忽的抬起手臂,径直将晏节的手腕格挡开。 晏节一愣,扭头去看晏雉。 晏雉摸了摸鼻尖:「大哥,我同他说过,别让人随便碰。」 晏节挑眉:「别人不能碰,大哥总是可以的。」他说完话,却突然伸手抓住须弥胳膊,另一手猛地扣住手腕。 晏雉还没回过神来,那二人已打在一起。 一刻钟后,晏节浑身是汗:「下回若是再出门,将须弥带在身边。豆.豆.网。」 晏雉发懵,可人已经牵着妻子的手,施施然回房沐浴去了。 她回头去看须弥,少年一身是汗,眼神中却丝毫不带倦意,直直地看着她,似乎目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沈宜这个做大嫂的,做事一向利落。当夜便将晏雉捡到人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晏节。 晏节摇头,可到底偏疼这个妹妹,第二天一早果真又进城找了府衙,塞了些银两,拿下一张卖身契。 但把卖身契给晏雉却是有要求的。 兄弟俩在太学住了许久,虽时不时就能见到妹妹,可鲜少有空能督导她读书。晏节愣是让她将新近看的书背了一遍,又看了誊抄的经书上拿娟秀端正的字迹,这才满意地把卖身契给了她。 临出屋前,晏节望着窗外正老老实实洒扫的须弥,对着晏雉叮嘱道:「人可用,却还得小心一些。」 晏雉连连点头。 知道她主意大,实际上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晏节有些气恼,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颊:「等会试放榜,不管考没考上,我们也都该回东篱了,你可想好了,他的事要怎么同阿爹说?」 晏雉眨眼:「老老实实说便是了。」 不管怎样,会试中榜者的名单,很快就发榜了。 放榜那日是晏筠上街看榜的。晏雉正坐在屋中誊抄最后一章经书,身旁依旧半跪着须弥。房门开着,豆蔻急匆匆就跑了进来,满头大汗。 「四娘!」 豆蔻有些急。 「怎么了?」晏雉心底一愣,放下笔,忙起身问道。 「大郎三郎……榜上无名。」 晏雉一惊:「怎么会?」 豆蔻显然跑得急了,说话还带着喘息:「三郎才看完榜回来,脸色煞白煞白的。大郎虽没说什么,只是看脸色,也不大好。」 豆蔻才说完话,晏雉已经冲了出去。 她虽没想过让兄长们得个好名次,只是没成想,竟然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她隐约觉得不对,下意识想要去问个究竟。 晏雉跑到熊氏那儿,晏节正在安抚晏筠,身旁还站了一人,也正在说着什么,只是神情有些倨傲。 晏雉径直冲进屋内,开口便道:「我不信以大哥的才学,竟然会名落孙山!」 她一开口,那人倏然转身:「四娘这是何意?」 直到这个时候,晏雉才看清,站在晏节身侧的人竟是熊戊。她咬了咬牙,问道:「你榜上可有名乎?」 熊戊神采奕奕,眉梢眼底尽是得色,不消说晏雉便也看得出来,他这是上了榜的。 「有。」 「以你的才学都能上榜,我大哥三哥又为何上不得?」 晏雉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熊戊脸色一变。晏筠这时候也不甘愿地喊道:「我方才回来的路上,分明听人说此番科举有人舞弊!大哥,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第69章 「你要如何?」熊戊脸色稍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晏筠不觉,依旧道:「自然是要查!」 「如何查?」 「请求礼部彻查!」 若说先前晏雉心头还撺着火,可这时候,理智也已渐渐回笼。 是要查,可怎么查? 先前已经有了冒名顶替一事,如果真是这冒名顶替之人在会试的时候又动了手脚,谁能指证? 那个妇人的死已经十分蹊跷了,可如果真是那人所为,这背后的势力有多广,光是这么想一想,已觉得脊背生凉。 晏节到底比晏筠多吃了几年的饭,皱着眉头将人安抚下来,却丝毫没将晏雉方才对熊戊的无礼放在眼里。 这人也委实令人生厌。在太学时,便多有倨傲,放榜之后更是径直来寺中找他们兄弟二人。明面上说是来探望他们的,实则是炫耀。便是这时候晏雉上手将人揍一顿,晏节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他想着,抬眼一看,果真在门外看到了那个少年。只是…… 他微微眯眼,少年眼中神色多有寒意,似乎跟熊戊有什么不快。 「好了。今次的事,便如此放下罢……」 晏节回头。名落孙山一事,的确出人意料。可科举舞弊,却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定案的。 他总有些不安,隐隐觉得山雨欲来。无论怎样,还是先收拾东西,早些回东篱。 可话还没说完,又有奴仆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大郎!三郎!那会试榜单被圣上派人撕了!」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考过会试被选拔出有资格参加殿试的人,循旧例,是要交予皇帝批阅的。虽往年也有皇帝不批阅,直接发榜的事,可今次是恩科,再加上七月飞雪,民间传言是有人有冤难申,触动了老天爷,皇帝自然尤其重视。 更凑巧的是,放榜时,皇帝竟带着几个护卫混在看榜的人群中,无意间就听得了那些关于科举舞弊的猜测。当即命人将榜单撕了,冷下脸来对着礼部的人喊了句让礼部尚书滚进宫。 皇帝一发话,那榜单自然就可能不作数了。围观的百姓奔走呼告,所有应考者的心又顿时吊了起来。 熊戊脸色变了变,僵着脸,拱手说了几句预祝的话,转身就出了门,脚步匆匆,显然是要先回熊府。 晏雉看着他走出房门,见须弥站在门外,微微有些吃惊:「你几时跟来的?」 须弥看着她,良久,蓦地道:「那人不好。」 晏雉愣了愣,随即弯了唇:「嗯,我知道。」 她忽的就安下心来,站在须弥身侧,回头看着屋内。 阿娘正在向大哥问话,三哥似有些激动,就连她自己,也盼着那张榜单当真能够不作数,如此兄长们才有机会进入殿试。 「会好的。」 晏雉有些出神,忽然听到身侧传来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懵,待发觉是须弥在说话,缓缓点了点头。 「嗯,会好的。」 大邯开国多年,科举舞弊一事,也并非是从未发生过。只是有胆在皇帝金口玉言的恩科上舞弊,却还是头一桩。 皇帝命刑部彻查此案,又亲自点了吏部和礼部从旁协助,誓要五天内将与此案相关的人员全部揪出来。 全奉元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还是从各州牧赶来应考的举人们此时都将目光紧紧地盯在了皇宫城门上。 所有人都在等五天后的结果。 晏雉站在讲经殿外。想着眼下才第二天,仍需等几日才能得到结果,她不由地觉得有些度日如年。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她眯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这雪已经停了,天气渐渐回暖,终于又冒了点八月艳阳的苗头出来。她搓了搓手,回头招呼了须弥一声,就往客房走。 须弥穿的依旧是晏节的一身衣裳,甚是单薄,只是这人看着像是丝毫不觉得冷。晏雉停下脚步,转身想说话,有人匆忙跑了过来。 「四娘,东篱阿郎的信来了。」 晏雉回身,见是兄长身边的阿桑,点点头,忙快走两步去找兄长。 让须弥在门外候着,晏雉快步进门。 晏节正与晏筠看完信,见她进屋,便又将信扔给她:「阿爹寄来的信。」 晏雉展开信看。 信上没说别的,只是提及一事,说是管姨娘又有身子了,奉元城中若无别的重要的事,令他们几人早些归家。 信里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太久没见着妻儿,想让他们早早回家。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催促之意,仍旧让晏雉觉得心下浮躁。 她抬头看了眼晏节。 「看完了?」 「看完了。」 晏节喝口茶:「母亲并不在意。」他这话是回答晏雉的。她虽然没问出口,面上神色却已经显露出来了。「母亲若是在意管姨娘,当初就不会跟我们一起来奉元城。」 晏雉点头:「管姨娘能为阿爹开枝散叶是好事,母亲自然不会在意。」 第70章 晏雉把信折好放到桌上。 晏筠在旁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姨娘怀孕,阿爹就写信过来催我们回东篱。这要是管姨娘再给阿爹生个儿子,我们兄妹三人是不是还要备上厚礼?」 晏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家里虽有个不省心的姨娘,可好在他们兄妹四人感情和睦,又有个知书达理的嫡母,这便足够了。阿爹即便会因为这幺子偏疼管姨娘,日后也得遵照族规,一视同仁。 晏雉有些不情愿:「科举舞弊一案还没调查出结果来,就这么回去了,万一殿试……」 「晏瑾他们还留在这,一旦有什么消息,自然会送回东篱。」 既然晏节和晏筠都对科举的事放下了心,晏雉也不再多想,回屋就要收拾行囊。 自从过了明路,须弥只要晏雉一招呼,便会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回屋后见她吩咐豆蔻将先前所带的行李都拿出来收拾,便上前搭了把手。 晏雉坐下,抬头看着沉默地在房中收拾东西的少年:「明日我们就得回家了。须弥,你去过东篱吗?」 少年身子一顿,缓缓摇头。 晏雉托腮:「东篱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地方挺好的,不比这奉元城差多少。你去了那儿,我带你出海。对了,东篱有很多鱼虾,乳娘她最擅做鱼,等回东篱,我让乳娘做一次全鱼宴给你尝尝鲜。」 少年背对着她收拾东西,闻言嗯了声。 晏雉看着他,想起夜里无意间撞见他在院中赤着上身,以水浇头的模样。 须弥人高,看着瘦,实际上却是健壮。那日在后山初相见的时候,他浑身是血,横七竖八的伤也不见少,如今大多痊愈,倒是留了不少的疤痕。 晏雉从前也曾在熊戊身上见过。只是熊戊虽行过军,却颇有些小打小闹的意思,熊昊对这个儿子十分小心,生怕断了香火,便很快就将他调回城中任了文职。也因此,熊戊身上的伤,至多不过是皮外伤,有的还是因为负伤时未节制,才使得没能祛疤。 她其实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拿熊戊跟须弥做比较。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倨傲,一个寡言。可前者她相处了二三十年,心底从来都填满了厌恶。而后者,明明不过才相处些许日子,却远比熊戊来让她觉得安心。 「须弥。」晏雉轻轻叹了口气,「你愿意跟我回东篱吗?」 他当初敢杀人做逃奴,为的一定不是成为别人的奴隶。而今晏雉手里又有了他的卖身契,只要将契书烧了,他便是自由身。天大地大,哪里都能走。 须弥终于转了个身。 豆蔻不在,屋子里只有晏雉和他二人。 他垂下眼帘,往前走了一步,屈膝跪在桌前。 「我这条命是小娘子救的,小娘子去哪,我就去哪。」 须弥在服侍自己的时候从来都是半跪,晏雉简直要被他现在的举动吓出事来,脸色变了变:「你不要自由吗?」 须弥摇头:「小娘子很好。」 他跪在那里,脸色不变,眼中的神色也依旧如常。 「我把卖身契给你。」晏雉握了握拳头,「若是有一日,你想走,就把卖身契烧了,临走前记得同我告个别。」 大概是因为晏雉这般年纪的小娘子脸上,露出了并不相符的神色,须弥忽的笑了笑,低声道:「我不会走的。」 那是这段日子以来,头一回看见须弥笑,晏雉有些发懵,竟没能听见他方才的那一句话。 这人一贯板着脸,又沉默寡言,忽然笑开,竟也是俊朗无比。晏雉低咳两声,别过头去。 翌日清早,马车已经在凝玄寺外等着了。 晏雉醒来,豆蔻忙上前伺候她起身,洗脸漱口,穿衣打扮,出门的时候,她一抬眼,就瞧见须弥斜跨着一个包袱,正笔直地站在房门外,低头听之前照顾他的那个小沙弥说话。 天气转暖后,连天色也变早了。凝玄寺中每日来往的香客也有不少早起的,出了门彼此打声招呼,便各自做各自的事去。晏雉他们来时,没多大动静,去时也平平静静。 寺中的老和尚将人送至山门前,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见女眷们依次送上马车,很快启程。 这一路从奉元城回东篱,不知要过多久。随行的人里多了个须弥,马车便不知该让他上那一辆。最后还是晏节定了主意,将沈宜与晏筠换了换,又调了银朱到他们车上伺候,这才将人塞进中间的那辆马车里。 马车里坐着晏雉和豆蔻,加上一个晏筠,倒是比方才空上一些,可再塞一个须弥,就又显得有些挤了。 晏筠往角落坐了坐,盯着须弥打量了一眼,叹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这么大个?」 须弥沉默,依旧坐得笔直,好像根本没听见晏筠的揶揄。 「三哥你别欺负他。」晏雉伸手,在晏筠胳膊上捏了把,「你先前不是说没睡够么,窄榻给你留着,赶紧睡回笼觉。」 晏筠吃痛:「哎哟,四娘你轻些,疼!」他揉揉胳膊,当真往车内一侧的窄榻上躺,「行了,我先眯会儿,你要是困了,就喊我起来换你睡。」 第71章 晏雉胡乱应了几声,翻了本书出来,靠着豆蔻就看起书来。 窄榻上的晏筠不多会儿就真的睡了过去,呼噜声不重,倒有些催眠。 晏雉打了声哈欠,到底是经不住这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呼噜,靠着豆蔻慢慢地也开始小鸡啄米,睡了。 睡到中途,隐隐觉得豆蔻的说话声,而后似乎是换了个姿势,背后暖烘烘的,倒是不热。她下意识地动了动,继续睡。 醒来的时候,晏雉有些发懵。 晏筠已经睡醒了,坐在窄榻边上,正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她这边。豆蔻则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瞧见她醒了,忙开头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又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妥当的用词,哑然地看着自家娘子。 豆蔻没在身边,那她靠着睡的人是谁? 晏雉发懵,稍稍回过神来——她低头一看,一条手臂横在身前,似乎是在防她一不小心摔出去,另一只手则握拳放在膝上,闭着眼,抱着上身挺立的姿势。 他的胸膛有些发热,晏雉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来。 她起的有些急,差点扭着脖子,豆蔻赶紧过来帮她揉捏脖子。贡献出胳膊当软靠的须弥此刻也已睁开眼,却沉默着,一言未发。 晏筠咳嗽两声,终于将晏雉的注意力吸引到身边:「我说,四娘,你这奴隶,借我使唤几日如何?」 晏雉心头一怔,赶紧回头去看须弥,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偷偷舒了口气,扭头对着晏筠笑道:「才不要。三哥身边可从来不缺人,我好不容易找着个得用的,才不借你。」 晏筠气笑。 他又不要做什么,不过就是因为瞧见须弥照顾晏雉的样子,有些吃味罢了。被晏雉这么一说,他一时除了笑,也想不出别的话来接。 这一路兄妹二人吃吃睡睡,读书拌嘴,倒是消磨了不少时光,不多久马车就到了东篱。 东篱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入东篱城前,沿途一侧是青山,一侧远眺是广袤的大海。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海浪拍打在岸礁上的声响。 晏雉掀了窗帘一角,指着外头能瞧见的大海,朝须弥道:「这就是我同你说的大海了,坐船往外,就是大洋,海水碧蓝,听说盛产奇珍异宝。」 自古就有海外仙山一说,她也曾听家里的船工说过,大海深处蕴藏着无穷的宝藏,但也处处都彰显着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所以,真正敢在外捞宝的人,必须胆大心细。 她说完话回头去看须弥,本想从他脸上看到些别的表情,可一回头,依旧还是面无表情,他看着远处的海,那眼神就像在看寻常的死物一样。 她凑过去,拉了拉须弥的衣袖:「你是不是见过海?」 须弥低头,看着拉着自己衣袖的柔嫩小手,缓缓摇了摇头:「没见过。」 那你怎么还一脸风平浪静的,头一回见到大海,谁不是满脸惊诧。 晏雉想这么问,可还没张口,马车「噔」了一声,一个大大的颠簸,车子一倾,勒马停住了。 「怎么了?」 中间的马车突然停下,后头那一辆不得已也赶紧停住。晏节在前头听到声音,马上命马夫停下马车,又差了阿桑过来问原由。 车夫满头大汗,有些着急:「这好端端的路上出现这么大一个坑洞,我想避开,一时没注意,这就陷进去一个车轮子了,这……」 进城的路一向有些颠簸,但从没跟这次这样厉害。大约是接连下了几天的雨,这一段路,今日尤其泥泞。前头的马车见着坑的时候,因为轧不到,马车直接从坑上过去了。等到晏雉这一辆,车夫想要避开,拉紧缰绳把马往旁边赶了赶,没成想一个车轮子却陷进去了,这才有了那么大的一下颠簸。 前后两辆马车的车夫都赶过来帮忙抬车,费了好大的力气,也不过是只能将马车稍稍抬起。 须弥看了眼外面,低声朝晏雉说了句「抓稳」,便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他力气大,双手抓住车轸,用劲一抬,那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人呢,就看似轻松地叫他抬了起来。 「好家伙,力气真大——」 晏筠大叫了起来,伸手就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你这身力气,射箭一定很远!」 晏氏兄弟都是习武的,为的是强身健体,还能防个身。他这一巴掌朝着须弥肩头上打下去,也是摆了要试一试他的心态。 须弥肩膀向后一侧,卸下晏筠大半的力气,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好了。」 晏筠摸了摸鼻子,又被晏节瞪了一眼,忙别过脸:「好了,咱们上车吧,赶紧回家,我快饿昏了。」 马车重新启程,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进了城。 城中人来人往,晏雉听着熟悉的口音,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道,终于回到了晏府。 时近傍晚,晏府门内两个小童正低头洒扫,远远瞧见挂着晏府铭牌的马车过来,忙扔下扫帚,跑去通报。 三辆马车在晏府门前依次停下,通报的小童跟在晏暹身后,从门内走了出来。 第72章 「阿爹。」 兄妹三人一下马车,当即便向晏暹行了礼。沈宜扶着熊氏走来,福了福身:「阿翁。」 晏暹颔首,见熊氏脸色红润,便知她此番离开东篱,在奉元城外的那座寺庙里过得不错,心下有些怅然:「都回来了。」 熊氏抿唇:「回来了。」 一行人进门,沿路的丫鬟仆无一不是拱袖行礼。熊氏看了一眼,道:「怎么看着,似乎换了人?」 兄弟三人闻声,当下就看了眼周围的下人。确有些眼生。 熊氏没问怎的突然又换了下人,那一头慢吞吞地走来一人。 「娘子回来了。奉元城好吧,娘子住在那里日子看起来好舒坦的,脸色真好。」 管姨娘一手摸着后腰,一手让青玉扶着,慢吞吞走到人前,眼眉一挑,笑道:「听说这次会试,出舞弊案了。大郎三郎没受影响吧?」 晏雉笑了一声:「姨娘肚子还好吗?」 她把话题一转,管姨娘的脸色就变了变,可说到肚子,哪能没好脸色。 「我这年纪了,怀个孩子可不容易的。阿郎怕我累着,什么苦的累的活都不许我做。我呀,就好好养着,给阿郎再生个小子。」管姨娘笑呵呵地看着熊氏。 论年纪,熊氏要比管姨娘年纪小。 可晏雉明白,阿娘的身子不好,当初怀她一个,就已经够吃力了,这些年又一直吃斋念佛的,身无二两肉,再怀一次,说不定就过不了阎王爷那一关。好在阿娘也清楚这点,加上跟大哥三哥感情不错,也就没想过要自己生个儿子日后好傍身。 「姨娘好生养胎便是了。」晏雉笑道,「阿娘回来了,家里的庶务有阿娘做主,姨娘在屋里躺着,别到处走。」 管姨娘看着她,勉强笑了笑:「四娘真懂事。」 晏雉笑。 「这是姐姐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晏雉扭头,就瞧见一个年轻娘子,身穿桃粉色的裙子,梳着个妇人髻,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人看着眼生,神态却显得跟他们似乎十分熟稔的样子。 兄妹三人眯了眯眼,见管姨娘的脸色不大好看,便又扭头去看晏暹。 「这是楚姨娘。」晏暹咳嗽两声,如此介绍贴到身边来的年轻妇人。 兄妹三人一眼不发地看着他,直看得晏暹心底发寒,这才听到晏雉施施然开了口。 「这是哪里来的楚姨娘?阿娘可不记得去奉元城前,有给阿爹开脸纳过妾。」 晏氏从来没什么不许家中子弟纳妾的规矩。开枝散叶又是件好事,因此只要不贪恋女色,房中养了多少莺莺燕燕,实则并无人约束。 可即便如此,不是上来个女人就能被人喊一声「姨娘」的。 姨娘那是过了明路的妾。这明路,是要当家主母松口允许进门,还要正正经经地喝过茶,才算是认了做姨娘的。 熊氏没松过口,没喝过茶,更是对纳妾的事毫不知情。 这个「楚姨娘」,怕是他们人在奉元城的时候,晏暹自己纳下的。 这个女人的容貌,生得并不差,甚至与熊氏不相上下,但年岁看着不过才十六七的模样,不施唇红,自带几分娇媚。 晏雉只道是管姨娘怀了身子,她阿爹耐不住寂寞,先斩后奏纳了个美妾,正要开口说话,晏节却先一步开了口。 苗氏过世的时候,晏筠都已经记事了,晏节更是记得清楚生母的模样。看到那个楚姨娘,晏节皱起眉头,回身朝晏暹问:「苗家送来的人?」 晏暹一怔,摇头,还未出生,那女人抢在晏暹之前说话了。 那女人掩着唇,轻轻笑了笑,说:「大郎这话说的。什么苗家送来的,我可是为了报恩,这才自愿跟了阿郎的。」 自然是自愿的。 以晏氏的名望和家业,无须强迫,便多的是女子委身为妾。更何况,东篱晏府还是晏氏的本家。 然而,再怎样,看着这张和生母苗氏十分相似的脸孔,晏节和晏筠兄弟二人,心中仍旧觉得十分膈应。 熊氏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也终于抬眼,淡淡地扫了眼那个女人,对晏暹笑道:「阿郎不解释一下吗?」 其实她也不想听什么解释。这是这个男人对外是个有能耐的,不然也撑不起晏氏那么大的家业,可对内,却是个糊涂的。妾怀孕了,就能写信催正妻回家。说出去,晏氏的门面也要被指点上几日。 她想了想,见晏雉靠近握住自己的手,唇角上扬,抬起下巴,冷声道:「你是谁?」 女人一愣,简直是难以置信。她方才说了那些话,难不成字里行间的意思,没让人听懂不成。 「姐姐,我是……」女人的声音有些发紧,正要讨巧,正对上熊氏目光中那一抹厌恶,顿时愣在原地。 「我几个妹妹皆已嫁做人妇,便是再寻常,那也是富商之妻,穿的是正红的裙装,熊家还不曾出过没名没分就在男人家里住下的小娘子。」 第73章 熊氏的声音淡淡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令晏暹汗颜。就连原本对这女人心底有气的管姨娘,这会儿听见熊氏如此说话,也觉得十分解气,不由往她身边靠了靠。 女人登时色变,咬了咬唇,眸光一闪,朝晏暹委屈道:「阿郎,姐姐似乎不喜欢我……」 纳妾一事,本就是晏暹自己对不住熊氏。饶是这时候新纳的楚姨娘,柔声细语,满腔委屈,晏暹也不敢为她说什么话。 男人不靠谱的时候,再娇媚的小娘子,也得不了好的。 比起熊氏的冷漠,晏节晏筠兄弟俩就完全是不耐烦与人多啰嗦,直接从她身旁走过,边走边吩咐下人道:「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请出去,别污了小娘子的眼睛。」 阿桑自然是听晏节话的,当下就要差人把女人扔出府去。可女人到底服侍过晏暹,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虽称不上是夫妻,女人的妙处晏暹还是尝到了,哪里肯让儿子的仆从把自己的妾丢出去。 兄妹三人见他上前护着那女人,脸色变了变,到底还是不愿说话,转身就走。 他们本是存了秋后算账的心思,哪知那女人却不是个能忍的,见人要走了,男人也终于想起来要护着自己,当下发作。 「站住!这人看着不像是我们汉人,郎君小娘子们别是从奉元带回来个来历不明的胡人!」 大邯开国至今,风调雨顺,国运昌隆,哪里还会将汉人胡人分得那么清。远的边关胡汉通婚已成民俗不说,近的就说东篱,也有胡人在当地谋生的。 这姓楚的女人,张口就是一句「来历不明」,膈应谁也膈应不到晏家人的头上。只是若让有心人听见了,怕会纠着那「来历不明」四个字做出一番文章来。到时候,往府衙那儿这样那样的一说,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晏雉脸色一沉,问:「须弥是我的人,容不得你这外人在我晏府肆意指摘。」 女人咬牙切齿。她好不容易才抓着机会,凭借自己这张脸沾上了个大户人家,怎能就凭一个黄毛丫头,三言两语地被人毁了。如今不将气焰打压打压,日后住在一个屋檐下,可就要被一个小娘子压在头上动弹不得。 她要开口再说,却被自己口中的胡人看了一眼,当即怔住。 晏雉心生恼意,当下便不打算让人进门了,张口便道:「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阿爹是家主,晏氏是东篱大族,阿爹若想纳妾,同阿娘说一声,哪怕阿娘心中不悦,自也会为了能让晏氏开枝散叶,为阿爹纳几房美妾。可阿爹今日所为,为妻者寒心,为子女者亦寒心。」 晏暹张嘴。晏雉继续:「娶妻娶贤,纳妾也不光只是一张脸就足够了,同是需要人品。像此等女子,品行不端,阿爹若是喜欢,睡一晚两晚又怎样,可要纳妾,阿爹还是先去查一查,此人究竟是何等品行才好。万不要睡了个到处惹是生非的角色来。」 她说话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熊氏和沈宜面上都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便是管姨娘此刻也摸着肚子心下泛起了嘀咕。 晏节和晏筠自然也被吓了一跳,转念想到晏雉很早就显露出来的脾气,再加上她央着要留下须弥时用的理由,兄弟二人便也恍然回过神来。 四娘这是真的恼了。 姓楚的女人这下懵了。 七八岁的小娘子,哪家不是正正经经开始教些《女则》《女戒》,夜里睡前再看两眼《列女传》的。但凡是有好生教养小娘子的,就绝不会出现这种张口闭口就是「睡」不「睡」的字眼。 她哪里会想到,晏雉并非是那些寻常的小娘子,一个一贯护短的人重生之后,自然对周围的一切善意倍感亲切跟重视,她分明是自己撞到了晏雉的枪口上。 她这一下,有些腿软了。 可晏雉是摆明了不会放过她,张口又道:「女儿瞧着,此女的容貌与母亲有几分相像,阿爹别因了这张脸,把人接进来膈应母亲。」 此话一出,饶是晏暹心里头再也不舍,也登时顿悟。 再一看苗氏所出的两个嫡子,皆是一脸不悦的神情,当即羞愧不已——他要是真的让这个楚氏留下,膈应的可就不光是苗氏。死了的人死了,可活着的人,哪里乐意看见这样一张脸,在一个没规矩的姨娘身上。 话说到这里,晏雉几乎是将态度全部挑明了。晏节和晏筠虽心有震惊,可也不愿再同他们说什么。待晏雉带着须弥一走,兄弟二人也只留了后脑勺,一前一后回了各自的院子。 熊氏更是不愿搭理晏暹,径直让云母扶着,回了小佛堂。 看着楚氏阴晴不定的脸色,管姨娘毫不遮掩地笑了几声,扭着腰,往自个儿屋走去,边走边道:「青玉,水精,咱们这四娘啊,可是厉害的角色,往后每日少去招惹招惹,省得那日被人几句话下来发卖出去了都不知道。」 两个女婢掩唇,笑着应了声是。 楚氏委屈地要哭出来,还想再撒个娇,哄下男人,晏暹却摆了摆手。身后的家丁上前,听他吩咐了几句,当即抓着楚氏的胳膊,直接绑起来就要从后门拉出去。 第74章 那个姓楚的女人究竟是会被发卖走,还是送人,晏雉丝毫没有兴趣知道。 她本是一身轻松地下了马车,谁知会发生这些事,如今还未走到自己的院子,头脑发胀,靠在廊柱旁脸色发白。 「四娘可是不舒服?」豆蔻有些紧张,方才那阵势,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儿见小娘子粗喘着气,以为是气着了,忙要扶她。 晏雉想摇头,奈何头昏脑涨得厉害,正要说话,身子一软差点就要跌倒。不想身后有人轻轻推了一掌,待晏雉回过神来,已经豆蔻稳稳扶住,回身再看,正对上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扶四娘回屋。」须弥的声音依旧低沉,豆蔻低头,见小娘子脸色果真不大好,当下在前头带路,领着人穿过长廊,一路往小娘子的院子走。 晏暹是个商人,虽有些附庸风雅,却在内宅之事上从来风雅不起来。几个子女的院子也都没踢个字,平日里不过都是喊着大郎的院子,四娘的院子这般。 晏雉被豆蔻扶了一路,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正瞧见紫珠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迎了出来。 「四……」紫珠刚要开口,瞧见晏雉的模样,顿时怔住,呆了呆,还是听见殷氏匆匆赶来的声音,这才镇静下来福身道,「四娘回来了!」 晏雉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也实在是觉得有些不舒服,靠在豆蔻肩头缓缓摇了摇头,连话也不愿多说。 须弥看着豆蔻话不多说,直接扶着人进了屋子,也径直跟了进去。 等豆蔻出来想要打盆水给晏雉擦擦脸,却被紫珠一把拉住胳膊。 「哎,这人是谁?」 「四娘捡回来的奴隶。」 豆蔻把话一扔,直接端着盆子去了水房。 屋里的陈设依旧,晏雉被放在床上,此刻脸色已经发烫。殷氏伸手一摸,吓了一跳,忙要差人去请大夫。 豆蔻打了水回来,见才给擦完脸,又出了一头的汗,当即有些慌了手脚。紫珠也不知跑去了哪里,院子其他下人这时候大多在下人房里。殷氏一跺脚,说着就要自己跑去请,却有人先一步拦在了自己身前。 殷氏认出是方才跟着晏雉进屋的人,正皱眉要他别碍事,那人开了口:「银子给我,我去请。」 殷氏一愣。 豆蔻擦了把汗,急道:「这里不是奉元城,你认得路吗?」 须弥也不说认得还是不认得,只伸手拿了豆蔻递来的钱,转身走了。 殷氏有些不放心,这万一要是拿了钱就跑了怎么办,可听到晏雉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渴」,当下把别的事就扔在了脑后,赶紧倒了杯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晏雉是真觉得浑身不舒服,须弥之前说的话,她迷迷糊糊听了一些,知道是去请大夫了,可心下止不住地担心他人生地不熟摸错了方向,想让豆蔻追上去,奈何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昏昏沉沉的,倒是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等晏雉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手腕上正被老大夫搭着脉。 她微微侧头,殷氏和豆蔻都一脸急切地站在床边,她往旁边看了看,须弥也站在一侧,此时正紧紧盯着自己。 又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晏雉闭了闭眼。须弥每次看自己的时候,她都有种古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老大夫收了手,「小娘子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看脉象这些年像是养得好了一些。这是才从外面回东篱,水土不服了,加上一时气急攻心,这才病了。」 殷氏急忙奉茶,麻烦老大夫开方子。 晏雉这时候已经稍稍清醒了一些,裹在被子了翻了个身,哑着喉咙说了句话:「药太苦,能药丸子吗?」 「小娘子怕苦,就吃点果脯甜甜嘴,便偷偷摸摸把药倒了就成。」老大夫笑道。 开了药方子,老大夫看了屋里三人一眼,问:「来个人跟我回去抓药,早些把药煎了吃了,这病呐才好得快一些。」 晏雉还是有些不舒服,殷氏扶着她,和豆蔻两人先一点一点喂了几口粥,这抓药的活计就交给了须弥。 须弥同老大夫走出晏府,熟门熟路地往前,甚至为了能快一些,还抄了几条近道。 老大夫在东篱当地住了几十年,对这里的人不说每一张脸都记得清清楚楚,也能一眼在人群中跳出陌生人来,见状,问道:「郎君看着不像是东篱本地人?」 须弥嗯了一声:「我是四娘从奉元城带回来的。」 老大夫点头:「你家小娘子身子骨这些年才好了点,多劝劝,别让她这一病不注意些又折腾坏了身子。」 须弥答应了声。 老大夫又唏嘘道:「听说你家小娘子会些拳脚功夫,怎么还这么不结实。」 须弥的眼睛暗了暗。此刻已经回到了老大夫的药堂,抓了药,须弥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到老大夫身前,问道:「小娘子的身子骨,大夫可能调理?」 须弥回府的时候,晏雉已经吃过东西重新睡下了。 第75章 他拿了药,在门外站了会儿,也没进屋,看见殷氏出来,转身又摸去小厨房。 殷氏噎了下,拉住豆蔻,让她仔仔细细把这人的来历说清楚。等听豆蔻老实的说完,殷氏吓得脸色都白了。 「你这傻孩子,四娘不懂事,你难不成也不懂事?」殷氏急了,伸手拧住豆蔻耳朵,斥责道,「救人是好事,可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浑身是伤地跑到寺庙后山?四娘胆大,把人救回来,你不会偷偷跟娘子还有大郎三郎说一说吗?」 豆蔻支支吾吾,只反复地说四娘不许。 殷氏气极反笑。她是晓得晏雉重用豆蔻的缘由的,不外乎是这小丫鬟憨是憨了一些,却是个忠心的。 可在殷氏看来,未免太憨厚了一些,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也不自己过过脑子想想,会不会对主子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翌日清早,晏雉醒了。 窗子半开着,外头的太阳照进屋来,落在地上,一片亮堂。 她侧头去看,豆蔻趴在桌上睡着,大约是照顾了一夜,有些撑不住了,这会儿看着似乎睡得有些沉。 晏雉动了动,手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屋外传来说话声。 「你大清早地站在四娘门外做什么?」 「闷葫芦一个,也不会说句话。扫帚给你,把门前的地扫一扫。下回别一大早就站四娘门外,叫人看见了不好。」 「唉,你这人还真是……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四娘怎么就把你带回来了。」 听着声音,晏雉便知,乳娘这是不高兴了。她忍笑,轻咳两声,唤道:「乳娘。」 「哎,四娘醒了?」 殷氏推门而入,掀开帘子走进内室,见晏雉坐在床上,豆蔻却还趴在桌上睡得香甜,嘴角抽了抽,一个胳膊肘撞过去,赶紧走到晏雉床边伺候她起身。 大抵是给人做乳娘的,都偏爱念叨。 伺候着晏雉洗漱更衣的同时,殷氏压根就没把对须弥的不满落下,从头到脚将人结结实实的数落了一顿。 晏雉无奈,侧头看了眼窗外笔直站在门前的少年,笑道:「乳娘,他很好的,你别净说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这一路过来,晏雉看得清楚。须弥这人虽然成天板着脸,话也不多,可心善,对她也十分的好,时常让她有一种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感觉。 殷氏给梳了个头,说:「四娘胆大,逃奴也敢带身边,这万一出个什么事,让娘子如何是好。昨日四娘才回来就病倒了,大郎跟三郎来了好几回,二郎才一下课,就匆匆跑回来,还给你带了最喜欢吃的点心。」 她顿了顿,见四娘脸上并无不喜的神色,又道,「四娘多珍惜些自己。这逃奴终归是逃奴,都能叛逃一次了,谁晓得下回是不是还得跑。奴瞧他那模样,凶神恶煞的,怕是沾过血。」 晏雉这回不再说话。有些事,多说无益。她只管自己知晓须弥的好便足够了。 殷氏见自家小娘子闭了眼不愿说话,心知自个儿话里估计哪儿惹得她不快了,赶紧闭了嘴。 待梳洗罢,晏雉望着头顶天光,静下心来:「须弥。」她喊了一声,少年转过身来走到身前。 晏雉抬头看着他的眼,说:「随我去给阿爹请安,然后再跟我去私学。」 这睡一觉,病好了大半,晏雉心里盘算着要早些回私学。她心里头还有团火,虽然蛰伏着,可指不定在家里呆久了,再被阿爹或是管姨娘说两句话刺激到,可能就炸了。 给晏暹请安的时候,须弥沉默的站在晏雉的后头。 大概逃奴的事,昨日晏节他们都已经同晏暹说了。晏雉瞧得仔细,她阿爹的眼里颇有几分忌惮。 也是,须弥虽不过才长了她七岁,可奈何人是汉胡混血,五官轮廓分明,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尤其深邃,加上个子高,就是不说话,也确有几分吓唬人的本事。 瞧见她阿爹一副想发作,又怕惹恼人的模样,晏雉心底直发冷笑。 她从上辈子就知道,她阿爹到底是怎样一副德行。晏氏的当家,说出去,那都是面子。 晏氏到他手里,倒也并不是说有多好,但起码一池春水,无波无澜的,也挺好,日子过得下去,能温饱,偶尔能赚一笔大的,对在晏氏做工的人来说足够了。 可这人在外头留了好名声,回家却是个浑的。阿娘不愿打理庶务,他便连家带人都让一个姨娘掌管得服服帖帖。若不是二哥是个好的,怕这个家早被他拱手让给了管姨娘。 只是这事,晏雉心里清楚,怨不得太多,是阿娘那时一心向佛,不问俗事留的祸端。 「你病还没好全,去什么私学。」晏暹紧着嗓子说。 晏雉微低着头,行了个礼:「女儿在奉元城多日,落下了不少功课,想早些回师父那继续读书。」 晏暹咳嗽一声:「你又不考科举,学那些作甚……」见晏雉身后的少年忽然抬首打量自己,晏暹差点咬住舌头,忙改口,「罢了罢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自己掂量着身子,别太累着,要去就去吧。」说完,又接了句,「你别把这个奴隶带去,小心吓着先生。」 第76章 他说着,又看了眼须弥,到底是有些忌惮,后面的话再想说,也不敢当面说出口了。 晏雉笑笑,也不愿再留着说话,一转身,带上人,直接出了房门。门外撞上管姨娘,正端着早膳过来服侍男人。 晏雉垂下眼帘,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笑道:「姨娘好生照顾好这一胎,我阿爹还等着老来得子呢。」 管姨娘神色一变,下意识后退一步。 晏雉哼了一声,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晏府只有三子一女,上辈子直到她死,阿娘也好,管姨娘也罢,都未能为阿爹再生下一个孩子。 管姨娘肚子里的这一胎,她记得清楚,八个月的时候掉了,是个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的女胎。至于为什么会掉,晏雉记不得了,只知道自那以后,管姨娘就再不能生养。 贺毓秀对自个儿收的两个徒弟,一向十分用心。看见晏节归来,稍稍问了下奉元城的事,又问了科举舞弊一事后,便感叹他那小徒弟太无能,才回东篱就病倒了。 晏节嘴角抽了抽,想说你那小徒弟胆大包天,救了个逃奴不说,还硬生生跟他求了卖身契,整日把人逃奴带在身边。想了香,他到底还是忍下了。 师徒二人在院中交谈,小童急匆匆跑来大喊:「四娘把祝小郎给打了!」 贺毓秀一口茶才刚喝进嘴里,没能咽下去,已经喷了出来。 他那小徒弟,这是才刚回来,就先送了份大礼呐…… 对于被晏沈两家求着塞进学堂的祝小郎,贺毓秀其实秉着多个人多份束脩的心态,将人收下后转手就没再理财过。可人在他这,被谁打,那都是小郎君之间的事,唯独让晏雉打了,贺毓秀觉得头又疼了。 然而说到底,晏雉这一回没动手。 进门前,晏雉正与须弥在说话,尽管这人话不多,但会适当的嗯一声,表示在听,晏雉也就毫不在意他是接话还是不接话了。 进了门,没听到朗朗读书声,晏雉却听见了喧闹的叫喊,而后就见一群小郎君们你追我赶,一脚将一蹴鞠径直朝她这边踢了过来。 晏雉瞬间下意识要往旁边避开,身后的须弥已经先一步转身将人挡在胸前,拿自己的后背接了这一脚蹴鞠。晏雉愣了愣,扭头去看在地上滚了几滚的蹴鞠。 其实蹴鞠分量不重,不过是拿畜生的皮缝制起来,内里塞个一般大小的牛或者猪的膀胱,拿鼓风箱打满气,外头一缝合,就成了轻便的圆球。 可那一脚的力道,可大可小,只砸在须弥背上的那一下声音,晏雉就知道,力道可不轻。 「谁准你们在学堂里踢蹴鞠的?」 晏雉冷下脸来,走到人前。晏家四娘的名字,在私学,是有积威的。不光因为得松寿先生宠爱,更是因了上一回在晏府将两个小郎暴打的事。 她许久没回私学,可不代表着私学的小郎君们会忘了这事。尤其是,这事里另一位主角,如今也在私学里上课。 众人默然,却有人偷偷拿眼睛看了看人群中的正主。 方才那一脚,晏雉其实看得仔细,分明是有人故意朝她这边踢过来的。那人,说实在的,还分外眼熟。 她往人群中扫了一眼,一回头,对着须弥道:「蹴鞠给我。」 须弥沉默抬手,将蹴鞠递了过去。晏雉拿过球,看着众人,忽的一笑:「好玩吗?」 不好玩…… 有晏氏旁支心底发憷,低头作势要往两边躲一躲。 晏雉心里头憋着火呢,这一下是彻底地炸了。 「问你们好不好玩!」 她抓着球,发力,重重地往人群中砸。 人群顿时爆发出惊恐的叫声,众人四下逃窜,有一人被砸中后脑勺,当场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喊疼。 晏雉走过去,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祝佑之,蹴鞠好玩嘛?」 没错,又是祝小郎。 晏雉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混进私学的,想想兴许是她去奉元城的那段日子里,沈家又跑来说话,然后让阿爹过做通了贺毓秀的思想工作。 可看到这个手下败将,晏雉实在没有好心情。 「你居然敢踢我!」 祝小郎抱着脑袋,跳起来吼了一声。再看晏四娘看自己的那眼神,就跟看个不懂事的小鬼一样。心高气傲的祝小郎也火了。 论身高,他高了晏四娘一头,没到理一次挨打,就次次挨打。刚才看到许久不见的仇敌进门,他接到球下意识地就往人身上踢。说实话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可这会儿,被人当着那么多人下了面子,祝小郎不能忍。 晏雉眉头微微一动:「我不过是腿一抖,不小心踹了你一脚,你嚷嚷什么?」 祝小郎作势要抡拳头打人,晏雉往后退了一步,抬着下巴,呵斥道:「祝佑之,你好没道理!这儿是私学,是读书的地方,你领着人踢球也就算了,故意拿球砸我,还不承认!」 她往人身后一躲,伸手一指:「打他!」 第77章 话音才落,祝小郎眼前一黑,被人直接揪住衣襟,高高地举了起来。阳光刺的眼睛疼,他眯了眯眼,只看见一双琉璃色的眼睛,眼眸深邃,吓得他身子一抖,差点尿了。 头回招惹人被打,那是一时不查。 第二回招惹人,又被打,那是笨。 第三回继续招惹人,还死性不改,招惹的是同一个,只能说挨打的人也是贱。 贺毓秀跟晏节匆匆赶来的时候,学生们都已经躲了起来。贺毓秀远远就看见祝小郎被人揪着衣襟,高高举着,似乎是吓坏了,竟然一动也不动。 「这是做什么?」 贺毓秀快走几步上前呵斥。 晏雉扭过头,弯了弯唇角,规规矩矩地见礼,却丝毫不提要须弥把人放下来的事。 晏节晓得自家妹妹这是火着呢,虽然自个儿也不待见祝小郎,只是总归得给人几分面子,遂轻咳几声,劝道:「四娘,让须弥把人放下来,」 晏雉看了看兄长,又看了看师父,转身去看已经吓坏了的祝小郎,撇撇嘴,不悦道:「把人放下来吧。」 人放到了地上,本来在周围躲着的祝家的下人这会儿全都围了上来,又是扶着,又是在旁扇风,又是给擦汗的,生怕祝小郎回过神来一二三四五六把他们训上一顿。 晏雉看着被人围在中间,一副冷汗淋漓的模样,不由地心情大好,乐呵地眯了眯眼睛。 「四娘,」贺毓秀道,「你随我来。」 晏雉乖巧地应了声是,带着须弥,径直跟在贺毓秀身后,往后院去了。 没有变化的后院里,贺毓秀背着手,低头打量身前的小徒弟,又看了眼站在徒弟身后的少年。 「四娘,」贺毓秀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可记得你初学礼器时,看到过的一句铭文吗?」 晏雉小声回道:「记得。」 「是什么?」 「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 贺毓秀哼了一声:「记得这话,怎么方才还忍不下那口气,」 晏雉抬头,眼睛睁得滚圆:「祝小郎他见我进门,拿蹴鞠往我身上踢,如果不是须弥替我挡下了,方才师父和大哥瞧见的,就会是躺倒在地上的我了!」 再说,打一次是打,打两次也是打,反正这一回她也没动手,只踹了那小子一屁股。晏雉心想,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真下手打几拳。 贺毓秀被噎了下:「所以你动手把人打了?」 晏雉摇头:「我没动手。」就动了下脚。「他脸上身上干净着呢,上回我把人打了,他哭着喊着让人来讨回公道,我这一回没在他身上留痕迹。」 贺毓秀心道,这脑子转得倒是快,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没留把柄他沈家祝家也没上门吵闹的理由。 「行吧,那祝小郎要怎样都是他的事了。四娘,此番去了奉元城,所见所闻,感想如何?」 这问题其实和之前问晏节的一样,只是贺毓秀问晏节,问的是科举一事,问晏雉,问的却又是另一方面。 「佛儒本一家,因其悟道之法不同,乃分内外。内典初门,设五禁,外典所倡,为五德。」 贺毓秀微微颔首。他向来不求晏雉能做出怎样大的学问,却也盼着这天赋极高的孩子,能在他们的引导下,走出自己的路。一趟奉元行,又住在寺中,听高僧法会,想必能摸索出一些感悟来。 「书中有言:‘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我原先并不明了其意,同阿娘一道听了几场法会,才渐渐明白其中深意。」 晏雉如是道:「佛经中所说的过去、现在及未来三世,是信而有征的,阿娘这些年虔诚礼佛,所结的善缘,为的都是自身及家人能有善果。礼佛是,读书亦如是。」 小小年纪,能感悟到如此境地,贺毓秀已经觉得十分满意,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很好。」 晏雉眯着眼睛笑了笑。 晏节欣慰道:「四娘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寺中,原以为苦了她,现在看来,倒也算是一种修行。」 晏雉道:「不算苦。」自得了机缘重生后,晏雉便对佛祖十分敬畏。三世之事,她原先也是不信的,可倘若并无佛家所言的三世,便不会有她这一世的重生。 重回私学读书,晏雉在贺毓秀的要求之下,先是抽验了一遍过去学的内容,又琴棋书画样样做了一遍,方才得了贺毓秀的点头。 其间,须弥一直站在离晏雉不过三五步远的距离。贺毓秀的小童本也该站在那儿,可抬头看了看他的长相,低下头,悄悄的,悄悄的往旁边挪了两步,最后索性贴着贺毓秀站。 临下学的时候,贺毓秀终于对晏雉谈起了须弥的事。 「四娘,你长大了些,该懂的事,师父知道你心里门儿清。」贺毓秀说着,注意到了晏雉看过来的目光,和气道,「你既要留着他用,就莫要再像今日这般,把他遣在前头。你将祝小郎打了,至多不过是沈家人代祝家上门吵嚷吵嚷,你让他将人打了,沈家必然是要你拿他……」 第78章 话没说完,在前面上课的先生,慌里慌张地跑进后院,口中大喊:「祝小郎带着人闯进来了!」 晏雉的眼睛霎时间亮了。 沈家之所以又跟祝小郎扯上关系,归根究底,还是因了沈六娘。 那年,祝小郎被晏雉打得亲生爹娘都不认得了,又气急败坏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连带着令沈六娘续弦的美梦破灭。之后的沈家想方设法,也不过是让祝将军念在沈六娘已经身怀六甲的份上,当了个外室。 捞不到一点好处的沈六娘怎么可能认命。 沈家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让祝将军松了口,只是人家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只要能让松寿先生收下祝小郎,沈六娘就能进将军府当个贵妾。 话虽如此,可要松寿先生收人,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办到的。 沈家人先是想走沈宜的路子,结果人去了奉元城。又转了私学里其他几位先生的路子,可大约是书生意气,没人敢松这个口。 到最后,沈家当家沈谷秋被女儿缠得心烦意乱,带了厚礼亲自登门拜托晏暹。 事情到这一步,最后的压力也都聚集在了贺毓秀的肩头。 他不愿再收徒,被闹得头疼了,这才松口允许进私学,和晏氏的旁支一道读书。反正当初能送进来熊氏兄妹,也能送进来别的人,不学好,扔出去就是了。 为了沈六娘,沈家也算是辛苦了。 从没见过谁家小娘子给人做妾,做到全家都要求着的地步。沈家偏生就这样了,着实在东篱城中闯出了新的名气来。 祝小郎如今住在沈家,所有人护着捧着。这一听说祝小郎又挨了打,沈祝两家派给他的那些仆从护卫哪里还忍得了,咬着牙说什么都要松寿先生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贺毓秀自然闭口不谈。打人是不对,可要是没祝小郎自己先招惹人,晏雉也不会动这个手。 祝家跟来的那些人可不这么想。 自家小郎君被人晏家的小娘子打一次也就算了,这又打了一次,怎么着也不能把气给咽下。 祝小郎带着人,噔噔噔地跑到后院,抬手指着一直笔直站着的须弥,吼了一声:「就是这个人欺负我!」 祝小郎身后的一看,好家伙,这人高马大的,想要轻易拿下看起来是不能了,必须上手。 后头一留着八字胡的仆从,上前两步,先是客气地同贺毓秀见礼,又向晏节晏雉掬了掬手,方才把他们的意思表示了下。 晏雉眉头一挑,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好。」 那仆从初一看晏雉笑了,正心生欣慰,想说晏家四娘也不是小郎君口中说的,那么难相与的人,结果下一刻她这句「不好」,直接把人给噎了下。 祝小郎见自己人吃瘪,有些急躁,挤开那八字胡,噔噔噔几步冲到晏雉身前,几乎是咬着牙问:「你不给我道歉,我就要打死他!」 八字胡的意思,这件事说谁对谁错没意思,都是小孩儿,打打闹闹也就算了,但一个下人敢对主子动手,这就不应该了。 贺毓秀捋须而笑,在一旁看着,却一言不发。晏节倒是想说两句话来着,只是才要开口,就被晏雉给抢了一步。 「凭什么?」 祝小郎哼哼两声,以为把晏雉给震住了,抬着下巴,冷道:「就凭他刚才把小爷我举起来了!」 看着跟前小鸡仔一样的祝小郎,再看自家人高马大的须弥,晏雉忍不住沿着唇,笑了:「不要,我可舍不得。」 明明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娘子,偏生说话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激得祝小郎喉间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很了,他转了个身,冲过去,朝着给自己气受的少年腿上,狠狠就是一脚,嘴里同时吼了一声:「你就是一条狗,凭什么不能打死你!」 「放肆!」 那一声喊,裹着浓浓的怒意。 在场所有人身子一震,祝小郎更是被吓了一跳。 须弥扭头,眉头微微拧起,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因为一句辱骂他的话,而突然暴怒的小娘子。 那是他努力了多少年,都只能看着背影的人,如今就那样站在身前,为他说话,为他动怒。 晏家四娘又把祝小郎打了! 这一回,祝小郎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回沈家的。 为什么没人拦着? 有哇。祝小郎是带着七八个仆从护卫跑到后院找晏四娘讨公道的。但是祝小郎被晏四娘摁倒在地上揍的时候,那七八个护卫被晏四娘从奉元城带回来的奴隶拦住了。 怎么知道的? 哎哟,祝小郎被人从松寿先生的别宅抬出来的时候,可是一路哭嚎啊,那小脸打得亲爹亲娘都认不出来咯。 这一次的事,显然闹得比当初那回大太多。 晏家兄弟三人本还想帮四娘说两句话,起码让晏暹消消火,但这一回,不光是晏暹,连带着熊氏,也发了脾气,竟让人跪在前院,当众行了家法。 第79章 晏府是有家法的。饶是晏节和晏畈,在小的时候也曾调皮捣蛋,惹恼了晏暹,当众挨过家法。 看到粗使婆子低着头拿了一张长凳子过来,再看婆子手里握着的毛竹板子,沈宜简直都要闭上眼,赶紧扭头看着晏节,想他给说两句好话,别让四娘受这份罪。 可晏节今日却也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拿毛竹板子也就是轻的了,他们兄弟三人小时候淘气,那是直接上的竹棍。拳头那么粗的棍子,往人身上招呼的时候,那是真的疼到骨子里。 再者,就连他也认为,四娘今日的所作所为,过了。 在他眼里,须弥不过是个奴隶,这样的下人,若是晏雉想要,他作兄长的自然能为她找来更多。可为了这样一个奴隶,将祝小郎打成那副模样,任谁都不会觉得四娘有理。 她性子越来越强,只盼今日之事,能得个教训。 晏雉涨红了脸,被架着趴在了长凳子上。 拿板子的婆子跟殷氏交好,有些不忍心,上前时低声和同伴说了句「轻些」,不料却被晏暹听见,当即换了人上前。 换上去的两个仆从哪里敢对小娘子下手,可不打又害怕被阿郎骂,不得已,咬咬牙,朝着晏雉打了下去。 那一板子下去,晏雉闷哼了一声。 再下去一板子,晏雉咬住了嘴唇。 晏暹看了熊氏一眼,见她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握着手,闭口不言,心底的火气稍稍散了一些,又怕压不下这个小女儿的脾气,铁青着脸,问道:「你可知错了?」 晏雉眼前已经一片水光,可咬着牙,仍旧摇了摇头。 晏暹怒极反笑,猛一拍桌子:「继续打!」 晏雉低头忍着,就是不肯认错。 她和沈六娘有旧怨,跟祝小郎有新仇。 她不乐意向沈家低头,更别说祝小郎挨揍是活该。 重生一回,晏雉早已想明白,她如今所走的每一步,都已经和上辈子截然不同。既然不同,又为何要忍气吞声。 更何况,须弥的命是她的,凭什么祝小郎要就给他! 大约打了有七八下,后头有仆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凑到晏暹身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话。晏暹僵了僵,再看趴在长凳上的晏雉,心中陡然生出无力感。 「把四娘带下去,让她在列祖列宗面前好生跪着。」 晏氏的祠堂在东篱乡下,晏府内则单独辟出一间屋子,供奉的是本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这一间屋子,同时也是晏氏本家的子孙,闯祸受家法的时候用来面壁思过的地方。 大户人家的规矩,女眷是不得随意进祠堂的。可也有破例的时候。 晏雉被两个婆子带到祠堂里,身后的门轻轻关上的时候,似乎也带走了祠堂中最后的一束光亮。 硕大广阔的祠堂,暗沉沉的,唯有两侧高墙上开着两扇透气的小窗,还能透进些微的光亮。 祠堂里有烛台,只是晏雉不清楚屋里有没有火石。她站在香台前,抬着头,看着微弱光亮下,灰扑扑的祖宗牌位。 两世为人,这还是她头一回进祠堂。 应当是每日都有人进行擦拭清扫,祠堂内虽然没亮起烛光,却点着檀香。幽幽檀香味,在屋内环绕。 「四娘。」 门外有人在喊:「阿郎说,请四娘在祠堂里好好想一想,今日之事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 晏雉后退一步,踩到地上的蒲团,挪开脚,跪下。 阿爹要人将她关在祠堂的意思,她明白,不外乎是想在这个漆黑的地方吓唬吓唬她,想她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好生反省。只是……她无错。 「列祖列宗在上,四娘自觉无错。」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隔着门,谁也听不到她说话。 晏雉跪在蒲团上,看着微弱的光亮洒在最高最正中的一块牌位上——成信侯文雍公。 那是高祖成信侯的牌位。 两世她都兄长们说起过高祖的事迹。每一回听,她都能看到兄长眼中的光芒。晏氏到如今,她想,只能看着兄长再为晏家挣一回荣光了。至于她阿爹……晏雉闭眼,俯身磕了一个头。 晏雉不知道自己在祠堂里呆了多久,直到透进祠堂的微弱光亮渐渐没了,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在那两个婆子在打板子的时候,并不是十分用力,也没打几下,不然,她这会儿怕是连坐都坐不住,哪里还能发那么久的呆。 黑漆漆的祠堂,其实有些吓人。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八九岁小娘子关在这里,怕早已哭得不行。可她小小年纪的躯壳里,装的是一个成年人的魂魄,她不怕这些,却耐不住肚子有些饿了。 晏雉哭笑不得地低头,摸了摸发出咕咕叫的肚子,微微叹口气,心底的阴霾扫去一层。 她现在有些想知道须弥怎样了。 阿爹既然连家法都拿了出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须弥。 她垂下眼,想起那个少年每每注视着自己时那沉甸甸的目光,她就忍不住想要拿手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遮住。 第80章 「须弥。」晏雉轻咬嘴唇,「阿爹若是要打杀你,你可别受着,逃得越远越好。」 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怎么能被旁人随随便便打杀了。 「四娘,你就认个错吧,别倔了。」 「小娘子,阿郎脾气软,您认个错,点个头,阿郎就会把你放出来了。」 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人,从熊氏身边的云母玉髓,到沈宜身边的丹砂银朱,还有她自己院里的乳娘跟豆蔻,全都过来劝过。可晏雉依旧不声不响地坐在祠堂里。 当最后一丝光亮都透不进窗子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人。 祠堂锁着,阿郎不松口,没人能得了钥匙把门打开。然而,门外那人显然是有钥匙的,锁眼被人捣鼓的声音,晏雉听得清楚。 「小娘子,阿郎说了,只要小娘子能认个错,这就放小娘子出来。」那人一边动锁,一边说着,「奴这里给小娘子端了吃的来,小娘子吃了之后就跟奴去给阿郎认错吧。」 晏雉抿了抿嘴唇,没应话。 那人似乎也不急,动锁眼的动作缓了下来,换上淡淡的语气:「小娘子人不大,脾气倒是倔。那个叫须弥的胡人奴隶,说起来不过就是条贱命。小娘子当初能救他,那为了小娘子好,他也理当把这条命拿出来才是。小娘子何必为他省着……」 说话之人的声音,晏雉认得,是管姨娘身边的水精。 就连管姨娘的人都出来劝话了,看样子,沈家和祝家这一回是真的急了。 晏雉抬头,眯着眼睛,想起祝小郎被人抬走前最后的模样。 嗯,鼻青脸肿,大半张脸被她揍得已经肿得更发酵的面团似的,脱了衣服,估计也能在身上找到不少青紫的地方。 这一回动手,晏雉是真没手下留情。 她如今年纪小,力道也不能和成年人相比,即便跟着兄长们习武,那也只不过是比同龄人的力道足了那么一些。祝小郎两次挨打,晏雉都看出来了,这是个没长进的,连皮肉都没变得耐打,还是软绵绵的沙包一个。 祠堂外的水精似乎长久没听到回答,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故意又抓着门锁动了动,发生声响,催促道:「小娘子这是在想什么?这黑漆漆的祠堂难不成比屋里的软榻要好,让小娘子在里头睡着了不成?」 晏雉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水精有些急躁:「小娘子,你……」 如今她家主子正怀着身子,这若是再生一个小郎君下来,即便是庶出,可本着幺子这个特殊的存在,势必日后也是十分得宠的。可四娘这一闹,阿郎的心情坏了,甚至还把火气撒到了主子身上,这万一要是动了胎气…… 水精越想越急,只差拿手捶在门上,正要张口再喊,身后忽然有风。她下意识转身,看见来人,还未张口说话,已经是后颈猛地一疼,眼前瞬间一黑,轰然倒地。 门外的动静,晏雉自然能够听到。她愣了愣,那轰然倒下的声音她听得仔细,下一刻就又听到了门锁在被人摆弄,可那人似乎始终不得要领。晏雉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心底下意识地有一张脸渐渐冒了出来。 门锁最后是被人掰开的。 硬生生地被人掰断。 祠堂外,已经是傍晚,那人推开门,高大的身影挡住并不显眼的月光。熟悉的面孔上,是那人一贯不苟一笑的表情,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从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藏在深处的担忧。 晏雉看着他,忽然就哭了。 须弥将水精打晕,又将人绑起来扔到祠堂外一处假山后,方才进了屋。 他将祠堂的门轻轻关上,也关掉了好不容易才照进来的最后一点光亮。 暗沉沉的祠堂内,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一轻一缓。 晏雉站在原地,然后,香台两侧的黄铜烛台被人点亮了。烛光有些暗淡,她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正将手中的火石重新藏回身上的须弥。 原先在门口的时候,因为光亮不足,她没能仔细看上一眼,这回烛光一亮,晏雉的脸色就白了。 「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在晏雉被押着受家法的时候,须弥早已被关在了柴房里。 门外站着四个家丁,一个个也都是人高马大的样子,却都绷着神经,不敢松懈一刻。 阿郎交代了,四娘身边的这个人可是逃奴,似乎手上还沾了人命。阿郎吩咐要把人关在柴房里,等沈家上门的时候,再把人交出去。 可阿郎没交代,这人明明才十五岁,功夫却不差。当从前面传来消息说四娘在受家法的时候,柴房的门被人「砰」地一下,踹开了。 门后的少年,眼神冰冷肃杀,明明没有哪里沾着血,却在一瞬间,让人闻着扑面而来的血气。 少年只说了一句话:「棍棒我受,别为难四娘。」 反应最快的一个家丁,是连滚带爬地从柴房这里站了起来跑走。 而后,四娘就被送进了祠堂。 阿郎带着家丁,拿着拳头那么粗的棍子,走到了柴房。 第81章 二十棍打在身上,这个少年一声都不吭,背上,腰上甚至都打出血来了,他依旧一言不发地跪着。 从他醒来的第一眼开始,晏雉就知道,这个人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那二十棍,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可晏雉看着他身上的伤,心底明白,阿爹这是下了重手的。 晏雉被打,没哭,可此刻眼底却红了。眼前一片水汽那人的手伸到面前,似乎想要帮她擦去眼泪,却又顿了顿,收了回去。晏雉抬头,似乎毫不在意作为奴隶,这个人方才的动作有多失礼。 「你不疼吗?」 她哑着声音问。 须弥摇头:「不疼。」比这二十棍疼上百倍的事,他都曾经受过,又怎么会在意这点不足为惧的伤。 晏雉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直到水汽又一次将视线模糊,她终于忍不住,抓着他的衣袖,哇哇大哭。 眼泪稀里哗啦,流了她满脸。 大抵是因为再活一世的关系,晏雉这几年一直不怎么在人前哭过,可这会儿明明只是抓着须弥的衣袖,哭得却是十分厉害。 须弥伸手,想将人揽住,到底还是握紧了拳头放下。靠着身后的佛龛,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晏雉哭得有些凶,大概是没力气了,到后来只剩抽泣,等情绪稍平缓一些,便只是呜咽,紧紧抓着人家得衣袖不肯放手,低着头,抽着鼻子。 在看到须弥的那一瞬,晏雉心底五味杂陈,只知道那一刻,原本藏在深处的不安,瞬间涌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把这人抓住,只是不愿再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昏黄的烛光中,晏雉抽着鼻子,终于松开手,稍稍直起身子,红着眼睛盯着须弥看:「你为什么……不逃走?」 他们主仆二人,前脚才踏进晏府的门槛,后脚便从四面跑来好些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当着她的面,就将分明已经束手就擒的须弥反手绑了起来。她看得仔细,还有人趁机在他的腿上重重地踹了一脚。 既然他有能耐把祠堂外的门锁掰开,自然也是有能耐从这四面高墙的宅院里逃走的。可是为什么…… 须弥没有回答。两个人面对面默默看着彼此,半晌无言。晏雉垂下眼帘,抬手想擦下眼睛,眼睛却碰到一双炙热的手,她震了震,猛地抬眼,却见那人飞快地压下眼中一晃而过的神采。 她方才哭得泪流满面,睫毛上都挂着晶莹的泪珠,看着比平日都显得娇气。 须弥背靠着佛龛,如一口钟,站得笔直稳当,昏黄的烛光下,他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深不可测:「四娘。」 晏雉看着他。 须弥道:「我逃走的话,你要怎么办?」他从不在晏雉面前自称奴,可晏雉又似乎从来不在意。 晏雉紧了紧手:「至多在祠堂里多关几日,哥哥们舍不得我吃苦,阿娘又是容易心软的人,很快我就能出去了。」 她张了张嘴,看着须弥身上的伤,再看着他疲惫的神色,到底有些不忍心:「你快些走,阿爹是要树威的,你不走,明日沈家祝家的人上门,你便走不了了。」 「那就走不了吧。」 须弥还是一贯的寡言少语,只是晏雉这一刻,却定下心来。 「嗯。」她颔首,借着烛光瞧见他脸上的冷汗,恍然想起这人先前还受了二十棍,赶紧要拉他找个地方坐下。 他拉住晏雉的衣袖:「不必,席地而坐便是了。」 晏雉摇头:「我去拿蒲团,你身上有伤,别坐地上。」 等人松了手,她果真从旁边拿了地上摆着的两个蒲团,摆在门前,一人一个靠着门坐下。 须弥一直没有说话。祠堂内,一片安静,唯独有烛火,偶尔发出一丝轻若未闻的声响。他抬头看了看昏黄烛光下的晏氏列祖列宗,垂下眼,握紧了拳头。 身侧渐渐靠过来一具温暖的身体。须弥侧头,大概是之前挨了几板,又一个人在祠堂里待得太久,绷紧的神经在得到松懈后不久,她竟靠着门睡了过去。 睡着的人没能看到他弯起的唇角,只觉得身侧的气息熟悉地能令人安心。 须弥抬手,想要将人重新揽进怀中,又怕惊扰她的睡梦,只好借着烛光注视着她熟睡的面容。最后,却到底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翌日,高墙上的小窗透进些许阳光。须弥早已醒来,目光沉沉地看着香台后的牌位,喉咙突然一痒,他侧过头,握拳抵在嘴上,闷咳了一声。身体的震动,靠在肩侧的小娘子,睁开眼醒来。 须弥侧头:「睡吧,还早。」 祠堂的门关着,其实外头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他俩谁也不知道。 晏雉嗯了一声,调整了下姿势,靠在门上,闭上眼试图再眯一会儿。 可她一闭上眼睛,耳畔就听到了窸窣的声音。 晏雉愣了愣:「是水精?」 须弥看了晏雉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嗯,晕了一晚上,早该醒了。」 晏雉咳嗽一声,坐起身来,低声问:「天亮了,估计又该有人来劝我认错,她……」 第82章 须弥没应声,只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坐得笔直。晏雉摸摸鼻子,重新靠回门上,闭着眼,无意识地将人的衣角拽在手心里。 她心底如今平平静静的,似乎祝小郎那边的事,已经完全抛在一边,满脑子都在想,她现在八岁,嗯,才八岁,这样子亲近的肢体动作没事的,没事的…… 最早发现被人绑了扔在假山后的,是起早来祠堂门前洒扫的婆子,听到假山后有呜呜声的动静,壮着胆子往后头探。管姨娘当初在府中只手遮天的时候,谁不认得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看是水精,赶紧和人一道把她从假山后扶了起来。 婆子不知道她招惹了谁,把她嘴里咬着的东西先给拿了下来——是块扔柴房里的旧抹布。 堵了一晚上的嘴,好不容易得了闲,酝在口中的涎水差点流了一地。水精狼狈地叫人解开身上的绳子,跺了跺脚,转身就要哭着跑走,实在是四肢无力,才走两步,就要往地上摔。 婆子们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起来往管姨娘那儿送。 屋外的动静,祠堂里的主仆二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晏雉睁开眼,抬头看着须弥。 刚捡到须弥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消瘦,而今终于长出些许肉来,只是因为时常板着脸,看起来比同龄人要严肃上很多。只是,再严肃又怎样,她见到的少年,长得好,又靠得住。 晏雉看着他,突然发现须弥的唇角弯了弯,晏雉一愣,再抬眼,便对上须弥微微带笑的双眼。 晏雉像是被偷窥被抓的少年郎,涨红了脸,十指曲起,拽着须弥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是我的人!」 「嗯。」 依旧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的声音,晏雉咬唇,耳畔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可身前的少年,依旧平心静气。 「你是我救回来的人,谁也带不走你……」 「好。」他低沉的嗓音,轻轻应和,下一刻,搂着她的腰,陡然起身,踢开身下蒲团,转身站到香台前,然后松开手,抬首望着紧闭的门扉。 门,霍然打开。 之后的事,似乎脱离了主仆二人所有的预想。 祝将军的续弦是个厉害的角色,三言两语,将原本躲在别院一心盼着事成之后搬进将军府的沈六娘,发卖到了不知名的山沟里。祝将军一声不吭,丝毫不在意。 至于祝将军原配所出的祝小郎,跟沈六娘所出的庶女在内一干庶出,一并都养在了新夫人膝下。用新夫人对祝将军的姬妾说的话便是,嫡出庶出一视同仁,待及冠后,庶出子女中,若有出挑者便开祠堂,计入宗谱,认为嫡出。 新夫人雷厉风行的手段,显然令祝将军放了一百个心,更是派人将暂住在沈家的祝小郎带了回去。 沈家慌了,想找回沈六娘,却已经什么消息都没有,更别提要帮祝小郎在晏家找回什么公道。 如此之后,倒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什么风波了。 一晃眼,又过去了两年。 原该是在五天内出结果的科举舞弊一案,在拖了五天无果后,龙威大怒,当庭将礼部、吏部几名大臣削官。之后再查,却是翻出一桩又一桩的案子来。 志和三年春,恩科舞弊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皇帝在震怒之余,亲自列下会试榜单,其中便有晏节、晏筠并旁支的晏瑾。 志和三年春末,殿试。 状元乃是奉元籍举人,姓冯,单字京,因是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当场授翰林院修撰一职。状元之后,探花榜眼也陆续赐下。 三甲东篱籍举人晏节等五人,赐进士出身。 四甲东篱籍举人晏筠、晏瑾等八人,赐进士出身。 五甲奉元籍举人熊戊等十人,赐同进士出身。 次年,幼太子体弱,不幸过世。皇帝改国号嘉佑。 嘉佑初年二月,晏节任靳州司户参军,责令不日赴任。 靳州自古物产丰饶,又因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但凡有战事,此地必然波及。有江,命掣江,贯穿靳州全境,自西向北流通,又分数条支流,灌溉靳州全境的土地。 大邯承前制,以州制,又在州前设十五道,分管九府三百六十州。东篱为县,处明州,明州又归临安府管辖。靳州则归河间府。两地相距甚远,单是快马加鞭一路陆路,便需十余人方能从东篱县赶到靳州赴任。 然而,因到任日子还远着,晏节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方才到了河间府。还需过河间府一日有余,方才能到达靳州。 二月下旬的河间府,吹面而来的都是寒意。往常这个时候,东篱城中已是翠拂春晓,柳洒长堤了,随处在城中走,抬眼便能见着满城青碧。间或还能瞧见几株桃树,三两桃花开在枝头。 服帖地垂着的桃花暖帘叫人从里头掀开一角,一个妇人向外头张望了一眼,放下帘子,回头轻声道:「就要进河间府了,怕是明日便能到靳州。」 十来岁模样的小丫鬟坐在一角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听到妇人突然说话,顿时向前冲了一下,没成想,马车也正好颠了下,她径直就扑到在妇人跟前。 第83章 「轻些,小娘子正睡着呢。」妇人一把把人拉起,嗔怪道。 小丫鬟摸了摸鼻子,转头要去看,车内另一边坐着一个青年,双目微阖,一手握拳放在跪坐的腿上,一手小心护着身侧床榻上鼓起的一件氅衣。氅衣动了动,而后,青年睁开了眼睛,低头道:「还没到河间府。」 小丫鬟见状,忙躬身过去:「四娘,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就要进河间府了。」 晏雉也是睡得差不多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从氅衣中露出脸来,而后坐直身子:「几时了?」 「黄昏了。四娘再睡,夜里就要睡不着了。」殷氏倒了杯茶水,晏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说话间,马车在河间府城门前停下接受守城卫兵的盘查。 看过文书之后,马车很快就往前走。她看得差不多了重新坐回车里。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再度停下,这一回,有仆从小跑到车前,朝着车内喊道:「四娘,已经到河间府的驿站了。郎君说,天色已不早,今夜便现在这儿住一宿,明日城门开,再往靳州去。」 此行赴靳州,晏节共是四辆马车。 头一辆为他们夫妻二人并已经两岁的长子晏骦,中间的马车为晏雉和她贴身的乳娘丫鬟及须弥四人,末尾两辆马车,一为晏府给配的一些仆人,一为用惯了的一些东西。四辆马车停停走走,到河间府,已过去了一十二日。 晏节如今的独子原小名为骦,一岁多的时候,晏节替小儿向贺毓秀求名。名士松寿先生一挥手,直言「骦」字取得绝妙,遂定下大名晏骦。 此番赴任靳州,晏暹本是不同意他将沈宜带在身边,认为儿子赴任,儿媳理当留在家中服侍老人。晏暹不光不同意将妻儿留在东篱,更是提出要带晏雉一道走。 虽然祝小郎一事上,他们兄弟三人和熊氏的意思,都是想借此压一压她的脾气。可等到第二日,霍然打开的祠堂内,看着怯怯地躲在须弥身后的晏雉,他们心底都忽然疼了。 四娘会有这样的性情,实际上不也是他们宠出来的?可最后,想要打压她的人,却也是他们。甚至,连她最有可能掉眼泪,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仍是那个她一时心善从雪地里救回来的逃奴。 晏暹气恼嫡长子的偏执,几乎要动怒行家法,被晏畈几次拦下。三子在门前跪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是跪得晏暹彻底没了脾气。而熊氏,只问了晏暹一个问题。 「她一个女儿家,你要带着她赴任,令她自由,日后年岁稍长,性情难改了,婚姻大事又要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晏节转首,看着被须弥从马车上扶下来的晏雉,心底笑道。 自那年受家法一事后,他便真的放手了,四娘脾气太倔,认定了人和事,便低着头一路走到底,作兄长的,能做的也只剩下在旁边时不时看顾她一下,免得受伤。其余的事,还是由她晏四娘自己看,自己想罢。 河间府驿站的驿将姓朱,为当地的富户,驿站的人都喊他老朱。老朱被河间府指定当这个驿将,主要负责对驿丁的管理、驿站的修缮和日常接待通信工作。 老朱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往来赴任的官员。大多却都是带着通房或者娇滴滴的小妾赴任的。也见过带着妻儿赴任的,倒是头一回,让老朱瞧见,赴任的队伍里还带着嫡亲妹妹的人。 不由地,他往那小娘子身上多瞧了几眼,然后就被小娘子身侧的青年盯住了。 老朱咳嗽两声,连忙快走两步,追上晏节的脚步,随口回答起他对河间府的好奇。 当夜,河间府一带下起大雨。 雨水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晏雉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到底还是掀开被褥下了床。 屋内的衣架上挂了披风,晏雉裹上,没穿袜子,踩着鞋子就推开了门。 河间府的驿站厢房连成一排,又东西两侧相对,看着像个凹字。晏雉走出房门,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东侧厢房转角庑廊下的须弥。 大雨几乎是哗哗得往下落,晏雉看着须弥笔直站在廊下,目光沉沉地看着雨夜,而后似乎是注意到她了,又将目光转向她。 然后,向她这边走来。 看着越走越近的须弥,晏雉心底只能生出感叹。 嘉佑初年,她十岁,须弥已经十七岁。从少年到青年,他越发显得沉默,依旧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除了在她面前说话,乳娘也好,豆蔻也好,就连在兄长们面前,他也一贯是沉默不语的。 晏雉抬头,看着已经走到身前的须弥,问道:「怎么在那儿?」 为了方便夜里喊人,在驿站住下的时候,晏节并未让下人们住得太靠后的位置。须弥更是因为和阿桑阿羿挤一间屋子,就睡在离晏雉一间屋子不远的地方。 「巡夜。」 须弥低下头,瞧见她赤着脚踩着鞋子站在身前,眉头微微蹙起,「河间府比别地凉,小心冻着。」 晏雉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背,唇边浮起笑意:「还好呢。」她抬起头,「车上睡多了,我睡不着。」 第84章 须弥像是叹了口气,靠着门前一侧的圆柱站好,视线沉沉地看着她:「好,我陪你。」 须弥的长相放在东篱,其实十分俊俏。可说俊俏,却又有些不对。旁人说的俊俏,多是指那些清秀的郎君。 须弥不清秀,反倒是因为那几年的奴隶生活,显得有些硬朗,从头到脚,似乎没有一处能和俊俏搭上边。 可晏雉却觉得,他长得好,无论是板着脸说话,还是偶尔露出的笑容,她都觉得很有味道。尤其是,当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就那样看着自己的时候,晏雉总是觉得十分深邃,像是藏着什么欲说还休的秘密。 「明日应当就能到靳州了,你去过靳州吗?」晏雉仰着头看他。 须弥唇角弯了弯,没有笑,眼底的神色却有些暖意:「去过。」 「那你熟悉那里的路么,等安顿好了,你待我熟悉熟悉?」 「我已经不大记得的。」晏雉像是有些失望,须弥伸手,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等安顿好了,我陪你走走。」他说着,下意识地似乎是想摸一摸晏雉的头,手掌愣在半空,到底还是收了回来,眼底有悲怆划过,「不早了,你放心去睡,我在门外守着。」 晏雉点头,转身回屋,反手阖上门的时候,只看见他精立在门前,长眉,直挺的鼻子,紧抿的嘴唇,还有努力压下的满身威仪……她越好奇须弥的身世,却越不敢张口去问。 隔壁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晏雉愣了愣,下意识地便将门关了上去。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就此消失。 须弥侧头,看了眼半身站在门外的晏节,背过身去,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阴沉沉的雨幕,一言不发。 「怎么了?」 屋内传来沈宜轻柔地问话。然后是晏节关门时的应答。 「没事,睡吧。」 翌日清早,河间府的城门一开,马车便出了城。 到傍晚,终是赶到了靳州治所黎焉县。城门口问查的守城卫兵,拿了坐在车前横板上的仆从递来的通关文书,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变了,当下命人放行,又对同袍道:「是新来的司户参军。」 那同袍闻言,当下心中明了,赶紧回身向人禀告。 司户参军,说来不过是个地方上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至多也只是个正七品。 然而,大邯的州府是由功、仓、户、兵、法、士六曹多职组成,六曹为其主体,负责落实朝廷对各州府的所有旨意。其中,司户参军乃六曹中职责最为繁重的要官,掌户籍、计帐、婚媾等事。 晏节以二十六岁之龄,任靳州司户参军,消息甫一到达靳州,便令六曹吃了一惊。 靳州司户参军一职,空缺已有半年,原先那一位司户因丧母,不得已丁忧,靳州刺史遂打算提拔一人顶替司户参军一职。不想,朝廷圣旨下得极快,定了晏节。 靳州刺史姓李,年过半百,素来倨傲,当下心生不满。这会儿,得守城卫兵来禀,说有一行人手持赴任司户参军的通关文书进了城,李刺史当即冷哼一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摆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他随即又转身喊来小吏,得知给这位新上任的司户参军准备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了,颔首道:「你去前头给我盯着,要是有人在门口递了拜帖,就说天色已晚,明日再来。」 那小吏赶紧称是,低着头,匆匆就往刺史府门前跑。 马车进城后,很快就到了衙署。大邯素来是官舍合一,晏节在黎焉县的宅子就在衙署内。原先那位司户参军已在半月前搬离了衙署,如今内衙留下的大多是一些小吏,也留着几个女婢婆子并家丁。 内衙中,一应家居杂物皆换了新的。厢房大多都已经收拾干净了,至多不过是需要再添置一些东西。晏节分了厢房,便寻了张桌子,命阿桑备好文房四宝,提笔写下拜帖。 「大哥要出门?」 晏节起身,抬手摸了摸晏雉的发顶:「既然已经到了治所,理该去拜见上峰。」 晏雉颔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哥早去早回,嫂嫂说厨房里没多少东西,今夜只能先对付一晚。明早起了,就让管事去买些菜回来。」 晏节点了点头,拿着拜帖,又仔细吩咐衙署内留下的管事招抚好家人,这才带着阿桑阿羿出了门。 内衙不大,却也足够他们一行人住的。 殷氏的丈夫姓钟,原先在晏府时,就是个厨子。晏雉要跟着晏节来靳州赴任,殷氏自然也是要一道走的,熊氏索性将钟厨子派给了兄妹俩,一并带了过来。 他们到衙署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了,这个时辰上街,除了锅碗瓢盆,也买不到什么新鲜的蔬菜鱼肉。好在厨房里已有小吏备了一些,才够对付一晚的。 趁着厨房在忙碌的功夫,晏雉也回从沈宜屋里出来,去了给自己备下的厢房。 屋子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桌案,一张床,一张榻,一张圆桌,一面屏风等。她一进屋,后头豆蔻就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绞了毛巾要伺候她洗把脸。 第85章 一路风尘仆仆的,这一把毛巾蹭到脸上,晏雉顿时舒爽了些,说:「我瞧这衙署倒是不大。」 豆蔻抿了抿唇,有些心疼:「这宅子,前头是大郎往后做事的地方,后头才是内衙,瞧着倒不如阿郎赠予松寿先生的宅子大。」 晏雉哼哼两声,笑道:「这儿是黎焉城,可不是咱们东篱,哪儿能相提并论了。」她说着,往外张望两眼,「须弥呢?」 豆蔻顿了顿,神奇古怪地看着自家娘子:「除了四娘,他几乎不同旁人说话的,自然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左右不会离了四娘的。」 晏雉笑笑,擦了脸,便又往外头走。 衙署确如豆蔻说的不大。内衙虽然被收拾得很干净,却仍旧有地方看着有些杂乱,此刻从东篱带来的仆从正仔细打扫,瞧见晏雉从旁边经过,便赶紧行了一礼。 前院是晏节办公的地方,这会儿也有小吏在,晏雉并不打算过去看看,只在内衙晃荡。 衙署比晏府出面赠予贺毓秀的宅子要小上一些,因为前头是办公处,故而特别辟开,造有一墙将前后隔开,又设有东西两扇门,供人前后通行。 内衙又分东西北三个小院,正中的院子归晏节沈宜夫妻二人,东面的小院归晏雉,西面则分列厨房、柴房、库房及下人的住处。晏节又命人在正中的地方设了一小块操练场,专门用来兄妹二人起早练拳习射时用。 晏雉晃荡过去的时候,西面的小院已经全都安置好了,有小吏瞧见她,认出是新来的晏司户的妹妹,赶紧上前行了一礼:「小娘子怎的来了这儿,可是有事?」 晏雉往院子里探了一眼,问道:「可有见一人,身长大约八尺,十分健壮,不怎么说笑的?」 不光是黎焉县,便是整个靳州一带,男子的身高都只是中等,跟着晏司户过来的人里,那一个身长八尺的青年委实有些鹤立鸡群。因此,晏雉只是稍一比划,那小吏当即便知晓问的是谁。 「小娘子说的那位方才去了后院,小的这就带小娘子过去。」 那小吏满脸殷勤,晏雉摆了摆手:「你同我指个路便是。」 小吏随即应了一声,将后院的方向指了指。 晏雉回首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 「小的姓牛,家里行二,小娘子喊小的牛二就行。」 厢房再往后走,是个后院,种了不少花木,还设有水榭长廊跟九曲桥。晏雉从西院离开,才踏进后院,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九曲桥那头二层小楼下的须弥。 内衙的后院也不大,倒是整体看起来还算合适。九曲桥过去便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楼上开着四面轩窗,从东篱跟来的丫鬟仆从,这会儿正上上下下地将主子的书往上搬,瞧着是打算做书房用。小楼左侧有个月洞门,瞧着能往前头走,右侧是道长廊,廊后遍植花木,长廊尽头转角又有一个月洞门,门后似有小院。 须弥就站在小楼前的一棵树下,仰着头在向上打量。 「这是……银杏?」 晏雉走近了才发觉,这棵几乎将二楼挡了一半的大树,竟是一棵高大的银杏。 「嗯。」须弥应声,「此树约莫有百年。」 晏雉愣住。 「我将衙内四处查探过了,家丁照从前在东篱时巡夜便够。」须弥收回视线,「四娘若是不放心,可再看下。」 这两年须弥跟在晏雉身边,除了服侍她以外,做的最多的便是护卫,以至于离了东篱城,晏节便将一路上的护卫工作全权交由他来安排。底下的仆从原也有因他奴隶的身份表示不服的,却最后都败在拳脚之下。 晏雉点头:「你做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说罢,又道,「我院中东厢住了乳娘跟豆蔻,还空着西厢,我让人将你的东西都搬了过去,往后你就住我那儿。」 须弥眼中神色沉了沉,道:「我住西院便好。」 晏雉却摇头:「大哥已经同意了,你就住西厢,从前在东篱,你也是住我那院的,实在不需来了靳州就避这个嫌。你若是要避嫌,不如就住我院中最偏的那屋。」末了,又想起一事,抬头道,「这内衙原先留下的小吏,你帮着探探,可都能用。大哥既是来当这个靳州司户参军的,身边总得有些可用之人。」 「好。」 却说另一边,晏节到了刺史府。门后早有小吏候着,见了这一主二仆十分面生,又听晏节在门外同卫兵说起自己的身份,明白这位便是新上任的司户参军,忙从门后走了出来。 晏节面色不变,将拜帖呈上。那小吏接过拜帖,直说这就回禀,而后转身就走。晏节便与阿桑阿羿一道,在刺史府门前等候。 他虽是头一回当官,却在离开东篱前,得贺毓秀的叮嘱,知晓到靳州治所黎焉县内,需先拜会靳州刺史,而后再依次拜会当地士族。拜帖先递上,至于何时能真正见面,却都不是晏节可以做主的。 果不其然,那小吏很快又跑了回来,向晏节掬了掬手:「我家阿郎今日实在不便,不若明日晏司户再来拜会。」 第86章 晏节心下明了,当即点头告辞。 那小吏等人一走,忙又回到内衙。 李刺史正与妻子同坐吃茶,眼也不抬,听见脚步声,便问:「人走了?」 「回阿郎,走了。」 李刺史悠悠地道:「这人面相如何?」 小吏笑:「晏司户看着年纪颇轻,长得倒是不差,瞧着应当是个好说话的。」 李刺史嗤笑:「二十六岁的司户参军,略年轻了一些,别是个愣头青便好。」 李刺史全名李栝,妻子赵氏。原是奉元士族之女,这些年在靳州,也算是出尽风头,更是擅长交际,时常设宴款待黎焉城中士族之女。赵氏听闻新上任的司户递了拜帖,便知这是要设酒宴了。 「明日酒宴,可要女乐?」 「嗯,安排吧。总得看一看,这位新司户参军身上有什么好拿捏的地方才是。酒色财气,先探出一样,便足够了。」 当真是一夜春风来。 晏雉睡了一晚,翌日清晨听闻窗外鸟鸣声,揉着惺忪睡眼起来,豆蔻进屋服侍时将窗子打开了小半扇,那从外头吹来的风便与之前的截然不同,更多的带了暖意。 晏雉知道,靳州总算是开春了。 洗漱罢,换上轻便的衣裳,晏雉推门出去练拳。那一头,有个团子般矮胖的小娃娃,噔噔噔地朝她跑了过来,跑得近了,粗短的手臂一张,直接扑到她身上。 晏雉摸了把汗,弯下腰:「大郎也起来了?」 两岁大的晏骦自小吃得营养,胖乎乎的小脸看着虎头虎脑。「阿爹昨夜说了,让我跟着姑姑识字。」 晏雉初来乍到,一时也无事。晏节昨夜便给她派了任务,让她每日教晏骦识字。 原本晏雉还想着把贺毓秀也一道带上。先生学识渊博,一来她还没从先生那儿学够东西,顺带还能给小胖子找个先生,二来也是给兄长找了助力。 哪知,晏暹松口允许她跟着走,却咬着牙不肯放走贺毓秀,只说学堂中那么多的子弟,仍需先生教导,劝她不可自私。 晏雉无法,只好作罢,心里却将这件事记下,只等着晏节有所成之后,再去将人请来。 晏雉还在惋惜没能让贺毓秀跟着来的事,那头小胖子张着嘴又喊了一声:「我还要须弥教我武功。」 话音才落,月洞门外,须弥正好一脚踏了进来。 晏骦的乳娘来得极快,将人抱起后便往后院的书房去了。豆蔻递上毛巾,晏雉接过,一边擦汗,一边往须弥身前走,好奇地打量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刚练过拳,晏雉脸颊微红,呼吸带着轻微的喘息,须弥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黎焉城中的特色糕点。」 「你起早就上街了?」 须弥应声:「厨房少些食材,不够做早膳,我同管事上街买些东西回来。」 晏雉闻言,唇角微扬:「正好我也饿了。」她一手接过糕点,一手拉过须弥的手,径直往院中石桌走去。 殷氏端来薄粥,也一并放在石桌上。晏雉就着薄粥,吃了几块糕点,又拿起一块,扭头递到须弥嘴边:「这糕点同东篱的不一样,不会太甜,你也尝尝。」 须弥愣了愣,垂下眼,张口咬住。 靳州的糕点,他从前尝过,兴许是用料的关系,口感其实远不如江南一带。 他方才在街上,恰好经过糕点铺子,瞧见新鲜出炉的糕点,不知为何就想起晏雉身边从不少这些吃的,便摸出钱囊,买了一些回来。 这一口糕点吃进嘴里,不知为何,有些甜腻,咽下喉中,又觉得那一股甜,顺着喉咙,一直延伸到了心口。 晏节前往刺史府拜会的时候,已是黄昏,李栝设宴款待他,一同入席的还有其余五曹,也算是将靳州州府的要官们都召来了。 那李栝以主人身份,为晏节介绍了黎焉县县令卢檀,又将五曹依次介绍给他。 晏节依次与人拜会,互通友好地说了说殿试的事,又说了说靳州及治所黎焉县当地的一些情况。 李栝又问起晏节家世,他也不避讳,直言家住明州东篱县,祖上无功名。 李栝借喝酒之势,压下唇角嗤笑。士农工商,晏节出身商家,即便是考上了功名,这出身也高不起来。 聊吧,酒菜俱已上齐,李栝又抚掌,命上女乐。 刺史府的女乐,多是这些年靳州各地士族送来的,容貌才艺俱佳,其中翘楚更是令不少人心驰神往,李栝有时也命她们服侍下属,只是今日却有些失策了。 酒宴中,五曹俱是一副着迷的模样,举杯畅饮间,又相互评论女乐容貌。卢檀和晏节虽也在看,却一言不发,似乎并未在其中寻得什么入眼的。 一曲罢,李栝压下心头轻视,又与晏节说起话来。直至宴罢,他都未能从酒色二字上看出晏节的端倪来。 出了刺史府,六曹相互拜辞,卢檀的马车不知去了哪儿,等其余五曹各自上了马车离开后,方才有车夫施施然赶着马车来接他。临上车前,卢檀转身,郑重地朝晏节拱了拱手。 第87章 晏节恭敬地回礼,等人都走了,这才踩着墩子上了自己的马车。 等回到衙署,天已经黑透了。衙署门外的两盏灯笼透着烛光,有一小仆在门后候着,见晏节从车上下来,忙迎上前来,喊了一声:「阿郎。」 「娘子和小娘子可都用过膳了?」 小仆躬身答道:「两位娘子都已经用过膳了。郎君晚些可要夜宵?」 晏节摆手,进门往内衙沈宜处去。沈宜正在烛灯下缝补衣物,见他回来,问道:「可是喝了酒?」她扭头唤来丹砂,「去厨房将醒酒茶暖一暖端来。」 晏节坐下:「这缝补之事,让丹砂银朱做便是了,小心别伤了眼睛。」 沈宜笑道:「才刚安顿好,内衙里还有好些事没弄好,她俩有那点空闲,不如去搭把手。再说,这针线活,我又不是头回做。」她低头,一缕乌发睡在脸侧,「咱们才到黎焉县,日子得计较着过,这衣服破了,能缝补的就缝补。如今不是在晏府,钱财得省着点用才是。」 晏节心疼道:「跟我来赴任,辛苦你了。」 见沈宜眼眶微微泛红,晏节叹道:「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与四娘从不喊苦,可我心里知道,你们都受累了。」 「只要我们夫妻能相伴左右,这份苦,我甘之如饴。」 「日后,这内衙上下之事,全都靠你一人打理。若实在忙碌,就让四娘搭把手。」 沈宜抹抹眼角,笑道:「你这话说得晚了。四娘可一下车,就将事情安排妥当,今日教骦儿识了几个字后,更是帮着我把内衙的下人都召集起来打点了一番。」 晏节道:「她如今是一时寻不到能做的事,等她在黎焉混熟了,找着事了,内衙的庶务还是得由你一人打理。」 沈宜掩唇低笑:「她那性子,最是坐不住,可不就是你们兄弟三人宠出来的。」 晏节弯了弯唇角:「先生宠得才厉害。」 喝过醒酒茶,晏节又去了晏雉的东院。 烛灯下,她正伏案写着什么,桌案旁站着一贯神情冷漠的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墨棒,在砚台上来回研磨,不时与她交谈着。 「四娘。」晏节喊了一声。 晏雉抬起头来,瞧见晏节进屋,忙搁下笔,站起身来:「大哥回来了。」 晏节颔首,走到桌案前,低头去看她方才在写的东西。 原本以为晏雉这是在练字,走近看了才知道,桌案上摆了一本名册,册上写着的是此番从晏府带出来的仆人的姓名和出身。名册旁则另外摊着一本册子,也同样写着人名,他仔细看了看,却是原先那位司户走后留在衙署的小吏仆人的名字。 「这是做什么?」 「咱们才到黎焉县,人生地不熟的,总是得先把身边人摸透了才行。」晏雉也不遮掩,径直解释道,「大哥是官,这些人又是原先那一位留下的,都说人心隔肚皮,大哥身边若是有那几个偷鸡摸狗之徒,不说是大祸患,便是于大哥的名声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晏节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是谁教你的?」 在晏府的时候,熊氏基本不会当着晏雉的面,命身边的婆子女婢去排查府里的下人。贺毓秀更不会教她这些事。 晏雉摸了摸鼻尖:「这事总归是要查的。嫂嫂心善,这等事让她来做,指不定就被底下人蒙骗了去。」 晏节看她。 「倒不是说咱们带来的人里有不好的,只是难免因了一些蝇头小利帮着欺瞒主子的。我这几日也没旁的事,就先帮嫂嫂排查一遍,要是可用的,就往大哥身边放,不可用的,就另行安排。」 晏节抬手,在自家妹妹的头上揉了揉,也不计较她有些羞恼的神情:「你自小主意大,能为了你嫂嫂想出这招来,大哥还要同你说声谢谢。只是,这黎焉城不比我们东篱,士族之间盘根错节,你初来乍到,有些事别做得太过。」 晏雉神情一下绷起:「大哥知道这些人里有不安分的。」 自然是知道的。晏节再度扫了眼名册,想起方才酒宴上李栝的试探和五曹的话里有话,不免有些头疼。 「大哥方才吃酒,可是被人刁难了?」 不等晏节说话,晏雉追问了句。 晏节见晏雉这样问,摆了摆手:「刁难倒是不曾。李刺史不过是想试探我。大约是觉得我突然出现,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 「那别的人呢?」 「五曹皆是刺史的人,靳州地产富饶,想来他们跟着李刺史在这儿做太平官,钱囊装得是满满的。」 晏节想了想,又道:「倒是那位黎焉县县令,从始至终,不动声色,实在不知其深浅。」 晏雉乐了,屈指在桌案上弹了两下,又回头看了眼须弥:「这还不简单,大哥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过几日,定然帮着大哥理出头绪来。」 晏节并不清楚晏雉说的「理出头绪来」是怎样一回事。 第二日办公时,听阿桑来报,说是四娘带着须弥出了门,还只当是她在家里待不住了,并未太在意。熟不知,晏雉这是上街打探民情去了。 第88章 晏雉的容貌放在东篱,虽称不上是一等一的漂亮,却也压了东篱城中不少小娘子一头。熊氏是个好模样的,就连晏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派风流倜傥的俊逸模样,二人结合生下的女儿,自然糅合了双方的长处。 还未及笄的小娘子穿了身男装,拉着人就急匆匆上了门。豆蔻想要跟来,却被她手一指,摁在了院子里。 从角门出了内衙,晏雉别的地方也没去,拉着须弥直奔茶馆。 靳州产茶,黎焉城内茶坊自然也就少不了。晏雉出门前,找到牛二,问来城中最大的一间茶坊,便径直去了那儿。 那茶坊,名叫「喈喈」,坊名古怪的很,里头的茶却是黎焉城中的佳品。 晏雉没去要二楼的阁子,同须弥一道,在一楼寻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壶茶,又要了茶点跟瓜子,便四处打量起来。 店中小厮很快给主仆二人上了一壶茶,一同端上来的还有两只茶碗。晏雉瞧见茶碗,眼前一亮。 那小厮也是人精,见小郎君满目好奇,当下也不急着走了,站在一旁介绍道:「靳州产茶,咱们黎焉县的茶也是有名的。可这吃茶,吃的不光光是茶味。小郎君看着不像是本地人,似乎挺奇怪咱们坊里用的茶碗的,小的就逾矩,给小郎君说一说这茶碗。」 晏雉点头。 「奉元城中的贵人们,吃茶贵绿,要的就是青翠的颜色,自然配的是青瓷茶具,但咱们黎焉县方圆百里种的白茶。白茶,不杀青不揉捻,满披白毫,小郎君可以回头看看咱们掌柜的摆出来的白茶茶叶,那叫一个如银似雪。此种茶,最宜黑釉茶碗。」 那小厮说得滔滔不绝,又拿起茶碗,指着上头不规则的耀斑纹理道:「这茶碗上的纹理,小郎君瞧着可是像张开的眼睛?咱们黎焉县的百姓,都喊它‘天目’,并非是随意一只茶碗就能烧出此等模样的。」 晏雉听了,连连点头,扭头看了眼须弥,示意他掏钱打赏。那小厮得了打赏,满脸欢喜,知是遇上了有钱的小郎君,又殷切地帮忙倒上茶,这才去了别桌。 大约是方才小厮说得太过出神,周围几桌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更有黎焉当地的茶客坐在其中。听小厮说完话走掉,有茶客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忙有人问道:「这吃茶怎么还叹气了?」 那人道:「可知新来了位司户?」 「知道。只是这新来位司户,同咱们小老百姓有多大的事。」 「这户籍、计帐、婚媾等事可不都是司户之责,咱们黎焉县做茶叶生意的人家那么多,哪家茶庄里头不是养了一堆人。这茶税,可不光是交的每年贩卖茶叶所得的一部分,还有茶庄的那些人头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这有户籍的还好说,那些没户籍的……这新司户一上来,岂不是要重新翻查一遍?」 「卢县令一贯是要清理那些隐户的,只是那一位在顶上压着,城中士族有不少,有谁敢折腾?这新司户要是个为官清廉公正的,卢县令也算是得了个帮手,这要是又是个贪心的,稍稍松个口,要收点银子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让那些人乐疯了?」 「这收容隐户,隐瞒不报,本就是犯法的事,再说隐户多了可不是多张吃饭的嘴那么简单的事,难不成新司户还能知法犯法?」 「呵呵,谁晓得呢。」 那几个茶客说得畅快,似乎丝毫不在意会被谁听了去。亦或者说,黎焉县的民风本就如此。 可倘若说民风,却有些不对。 晏雉想了想,唯一的解释,可能是李刺史那一干人等在黎焉县的影响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大得只手撑天,丝毫不在意底下百姓的议论纷纷,甚至于一旦出现什么问题,他们也能很快地将事情从不不利转变为有利。 晏雉在茶坊里坐了半个时辰,喝够了茶,也吃够了点心,这才施施然又出了茶坊。须弥走在身侧,不发一言。 「城里还有哪儿比较热闹?」 「市集。」 市集在哪里? 须弥一言不发地带着晏雉沿着城中长街往最西面的城门走。 靳州有江,命掣江,贯穿全境,自西向北流通,又分数条支流,其中便有一条支流名叫吞云,流经黎焉县。黎焉城内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唯独在西门外,有个码头,专供船只来往。 黎焉县每月月中,皆会在码头前有场市集,从集市的这头走到那头,足足有一里路,两侧的摊子卖的大多都是从别处运来的新奇货物,有时候也有船只特地趁这个时候停靠在码头,只为从市集上带一些价廉物美的黎焉特色回去贩卖。 晏雉在市集上逛了逛,人有些多,被挤得几次没能站稳,还是须弥在旁边时不时捞她一把,才没让她被人潮挤散了。 「这儿的热闹同东篱城的差不多。」 实在是被挤怕了,晏雉索性抓着须弥的胳膊,两人一道在人潮中走。 须弥点点头。 晏雉又道:「一个县,百姓能安居乐业,足以见得县令有多成功。只是,隐户是什么?」 第89章 须弥没有出声,晏雉自己续道:「隐户大多是些逃奴或者是家中遭难,不得已从老家离开的人家,因为穷,或者为了躲避赋税,很多人到了新的地方之后,往往就成了隐户。」她微微叹气,「隐户一旦多了,对当地的执政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嗯。」须弥终于开了口,「但是显然,他们是知道的,只是没有作为罢了。」 晏雉脸色稍变,再看市集人潮时,神色有些不同。 她这些跟着贺毓秀读书,天文地理,时政律例,该学的不该学的书,她都看了。她不是那些躲在深宅,眼睛只能看到内宅纷争的小娘子,隐户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危害,她是知道的,即便不曾亲身经历过,也从过去的案例中看到过。 晏雉的思绪已经飘远了,直到发顶被人轻轻地揉了揉,这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着身侧得须弥,缓缓问:「你说,大哥他会不会被人欺负?」 「不会,他很厉害。」 须弥说话时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只是这一回,话语中多了一丝笃定。晏雉看着他,张口想说话,身后有人急着赶路,一时不察把她给狠狠撞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人直接撞到身前一具温热的胸膛上,而后视线飞转,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将人脖子搂住,定神再看的时候,视线已经落在了身侧来来往往的人潮头顶。 「你……」 须弥抬眼看她,表情如常:「还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晏雉的脸上有点红,垂下眼,想了想,摇头:「其余的我去问大哥便是,回去吧,人太多了,有些闷。」 须弥应了一声,将人抱在手上,在人潮中轻松地穿过。 从码头前的市集出来,主仆二人在路上,又听到不少对新来的司户的议论。说来说去,不外乎是一个隐户。 晏雉愈发觉得,这并非是什么民风,根本是刺史府的那些人一家独大惯了,觉得这种议论不过是小事而已。 她越发担心兄长,迫不及待地要回衙署。 然而回了衙署,想见晏节却不是件轻易的是。 这衙署本就分内外,内指的就是内衙,是住所,也是女眷可以活动的地方,外指的是办公的地方。晏雉想去见晏节,却被管事拦下,只说阿郎在前头办公,小娘子有什么事晚些再说。 晏雉有些急。 上辈子的兄长,无功无过,直到三十几岁才成了一县之令,又到了四十多,才凭借拼出的军功,得了四品官职。 这一世,她的重生,已经带得好多事同记忆中的不一样。例如说任这靳州司户一职。如果因此,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她实在不敢往下细想。 沈宜不知晏雉到底在担心什么,劝了几句,见她不听,有些叹气:「你大哥不是孩子,做事总归是有分寸的。你从外头回来,究竟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怎的就急成这副模样?」 晏雉咬咬牙:「刺史府那边对大哥不怀好意,我是怕……」 沈宜看她:「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让须弥过去看看。他总归比你方便。」 晏雉愣了愣,回头去看须弥。 这几年,她从没将须弥派去做过别的事,离得最远的事,大概也就是她在读书或者瞌睡的时候,须弥独自一人出府去给她买新鲜的糕点。其他时候,只要她一转身,总能瞧见他就站在不远处。 大约是听到她们姑嫂二人说话间提到自己的名字,晏雉分明感觉到须弥的视线往这边扫了扫。 晏雉没说话,沈宜有些疑惑:「他是你救回来的人,既然留了卖身契,就是你的奴隶,做主子的难不成还差遣不动他了?」 晏雉生怕让沈宜误会了须弥,忙不迭摇头:「这些年,他一直在我身边,我没想过让他去别处做什么。」 沈宜失笑:「不过是让他去前头看一看,怎的,四娘这是舍不得?」 沈宜说笑间,让银朱把须弥叫到身前:「女眷到底不便去到前面,你去看看,若是郎君得空,便请他先过来一趟。就说四娘打听到一些事,心里着急,想赶紧同他说。」 须弥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他人一走,沈宜便又笑了:「这几年,须弥在你身边待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就连你大哥私下也常说,当初在奉元城,谁都以为你捡到的是个麻烦,却原来是块宝。」 晏雉抬头看她:「嫂嫂,你会不会觉得,我让他一直只当个下人跟在身边,不太好。」 沈宜有些不明白:「他是你捡回来的奴隶,一切由你说了算。」 晏雉轻轻应了一声,低头不再说话。 如果不是活过一世,想来她自己也是看不出须弥身上隐约可见的威仪。每每看到他站在不远处,神情肃穆,晏雉都会觉得这个人理该站在更高的地方,去俯瞰周围的一切,而非站在她伸手就可触及的位置,做一个甚至会被人看不起的奴隶。 二十几岁的司户,其实并非年轻得不能令人接受。只是因了私心,刺史府众人显然对于晏节的赴任,是做了两面功夫的。 第90章 李栝对晏节本有轻视,奈何在洗尘酒宴上隐约可以窥探出,这人并不像其余五曹那样好拉拢。可李栝转念一想,晏节才初有功名,自然胸怀抱负,只是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多久,他这副清高的姿态怕就能被自己踩在地上。 再联想到他的身世,不过一个商贾之后,李栝难免又对晏节轻视了几分。 五曹向来唯李栝的命是从,见他轻视晏节,自然对这位新来的同僚也带了鄙夷。 晏节上任第一日,柳司法带着小吏,将一整叠的旧案摆在了晏节的案头。也不说别的,只道是州中有积年旧案数百道,为能早日上手这州中之事,不如就先从这些旧案开始着手。 晏节也不多言,召来几个书吏,笔墨伺候,埋头断案。 须弥到时,他正断完一案,命小吏将笔墨暂收,靠着椅背,长长舒了口气。 「怎的来这里了,四娘呢?」 没在须弥身旁瞧见晏雉,晏节多少有些吃惊。 这几年,这主仆二人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学堂里的晏氏旁支甚至还打趣,问须弥是不是晏雉捡回来打算留着招婿用的。每每遇到这种时候,晏雉就哼上一声,隔日便拿文章劈头盖脸将人嘲讽一遍。闹到后来,学堂里是再无人赶她主仆二人说笑。 须弥微微皱着眉头:「这些事,本不该由司户做。」 晏节手一顿,扭头看他:「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何人?」 须弥不语。 晏节踱步走到身前:「你的确是个逃奴不假,可你又不该只是个逃奴。你的身上……血气太重。你究竟是谁?」 须弥道:「我杀过人,自然有血气。」 晏节说:「你当我是四娘不成。我隐而不发,不过是看你这些年尽心尽力服侍四娘,但凡你只要冒出一丝不轨的念头来,我定要你死在当下。」 「在四娘救我前,我无名无姓。」须弥道,「须弥二字,是四娘给取的名字。除此之外,我并无姓氏。」 晏节咬牙:「要是当真如此便好。四娘虽早慧,可到底不过是个孩子,你若要在她身边兴风作浪,我不会饶了你。」他一甩手,背对着须弥,长长呼了口气,「说吧,究竟有何事?」 「四娘在茶坊和市集听到了关于黎焉城隐户的事,担心郎君毫无防备,遭人陷害。」 和沈宜一样,须弥其实也并不知晏雉究竟在忧心忡忡什么,只是晏雉所挂心的事,他也会挂在心上,她所想做的却难做的事,他早有准备随时替她出手。 他说完话,看着仍旧背对着自己的晏节,续道:「郎君新上任,必然要接收先前的司户遗留下来的工作。隐户一事,郎君躲不过的。」 大约是须弥的话做了提醒。之后接连三日,晏节除了断那一堆积年旧案外,便是从晏雉整理好的名册中,挑出可用之人,命其着手调查隐户一事。 与此同时,晏节和卢檀有了私下第一次接触。 卢檀此人在黎焉县做这个县令已经六年,明年或许就要得到调任,或者升迁,或者调往别处继续当个芝麻大小的县官。 然而,因为为官清廉,平日不铺张不奢靡,倒一直在黎焉县百姓中口碑不错。 这日是卢檀长孙满月宴,为此,卢县令难得在内衙设宴款待了几位亲朋。 这样一场满月宴的帖子,晏节也收到了,道是请晏司户携沈娘子和小娘子、小郎君一道赴宴。 晏节一行四人去到县衙,因是内衙设宴,马车便在衙署东侧的门前停下。管事在门外迎客,见了帖子,忙殷勤地带着他们进了门。 卢檀出身官宦世家,年少时,家道中落,至入仕,方才有了起色。可即便难得设宴,却也不会怎样铺张,只是仍旧遵照礼仪,男女分席,并未让宾客混坐一团。 男宾自有卢檀及其长子招待,女眷这则有卢檀的妻子古氏接待,因晏骦年纪尚小,便由沈宜抱着坐在了女眷处,不多会儿便引来周围女眷的注意。 「这便是晏司户家的小郎君,长得真是乖巧。」 说话的是卢檀长女,因在家中行二,故而旁人皆称她一声二娘。 沈宜抱着晏骦教他叫人:「如今还能再乖巧一两年,等大一些,就该调皮了。」 卢二娘笑道:「小郎君哪有不调皮的,要实在皮得不行,打便是了。」 这话一出,闻者便都笑开了,显然家中多半是如此教养子嗣的,而后的话题便大多围绕这相夫教子展开。 这一室的女眷中,晏雉左右看了看,唯独自己一人年少,旁的多是妇人,不由觉得无趣,低头安静地吃起酒菜来。 「说来,曾听闻,明州东篱有一女神童,七八岁时一说话,便是字字珠玑,又说这位女神童,虽年少却广博学。」那说话的妇人瞧着不过二十余岁,生了张长脸,为此还特地剪了额发遮住前额,说话时眼睛一直不时往晏雉这边飘,「我还听闻,这女神童姓晏,沈娘子,可是你夫家的亲戚?」 沈宜闻言,侧头看了眼坐在身旁正逗弄晏骦的卢二娘。 第91章 卢二娘显然有些尴尬,忙低声道:「这是柳司法家的卢娘子,是我家的亲戚。」 卢檀原是没请李栝跟其余五曹的,会请晏节,也是因上回在刺史府的洗尘宴上瞧出这位新来的司户为人真正。年过半百的卢县令在他身上,看到的是自己当年登车揽辔,胸怀澄清天下之志时的模样。 尽管是有意排除了刺史府一干人等,却因了亲戚关系,躲不开柳司法及其妻子卢娘子。 沈宜心底微沉,想这位卢娘子的试探实在太过无礼,不由就要张口说话,一旁坐着的晏雉却停下筷子,抬头大方地对人笑了一笑。 「卢娘子可是去过东篱?」 卢娘子掩唇:「不曾,不过是听闻罢了。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女神童一说,只怕是误传。」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将晏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小娘子自然该好生待在家中,孝顺父母,勤学女红,琴棋书画要精,诗词歌赋能认上几个字便也足够了。」 晏雉微微点头:「是啊,能认几个字便够了,左右不过是十四五岁嫁人,十六七岁生娃,十八岁再给丈夫纳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妾,熬到人老珠黄时,再给嫡出庶出的小娘子相看人家,而后便惴惴老去,直到老死。」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并无什么错处,可坐得近的几位娘子脸色纷纷变了。卢二娘看着她,问道:「小娘子……年纪这般小,怎的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端端的小娘子,成天捧着书,你瞧瞧都读成了什么模样,这等话哪里是好人家的小娘子该说的!」 卢娘子有些气恼。女眷们面面相觑,心底却也有些赞同她的话。谁家没有小娘子,这倘若晏四娘是这脾气行为,日后家中设宴又怎么敢请她过门。 沈宜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晏雉,但见她面色如常,便知她心中有数,遂也放下心来:「四娘自幼跟着阿家学习佛理,又师从名士松寿先生,有时确会语出惊人。」她抿了抿唇,笑道,「若是方才的言论惊着了众位娘子,还请见谅。」 在座的女眷大多不是士族出身,可即便如此,也多少听闻过名士松寿先生的大名,一时间对晏雉的看法又有些摇摆不定——既是能被松寿先生这等名士看中的小娘子,想来是不会查到哪里去的,可方才那些言论…… 这事到此,若是那位卢娘子识趣,先退一步,晏雉也不会咄咄逼人地,可偏生这一位不识好歹。 「这自幼学习佛理?」卢娘子轻笑,「不外乎是阿弥陀佛四字。难不成东篱的那位女神童,正是小娘子么?如此,倒是需要讨教讨教这佛理了。」 沈宜一愣,晏雉却笑着应道:「好啊。」 十岁的小娘子,身量还未长开,容貌也只初露锋芒,方桃譬李,已能看出再过几年会是怎样一副容颜。况且,她从容自若,哪怕众人看得清楚,分明是卢娘子有意刁难,也未曾从她脸上看到丝毫的不悦神色。 如此一来,倒是有不少女眷私心都偏向了晏雉,只看着她要如何让卢娘子悔不该当众欺辱。 众人目光烁烁,晏雉含羞反问道:「卢娘子是要与四娘说《妙法莲华经》还是《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 卢娘子神情一僵:「晏小娘子说笑了,这《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哪能……」 晏雉随口说出的两本经书,皆是佛理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经书,经书内容浩大。卢娘子本就有些猝不及防,这一下,顿时心虚。可再看晏雉笑容温和,还带着一股女儿家的小娇羞,卢娘子心生侥幸,咬咬牙,执迷不悟道:「既然小娘子知道这两本经书,不若我就考一考你。」 「卢娘子请讲。」 晏雉的学问一贯不错,过去在奉元城的时候,太学的那些博士和助教尤其爱逗弄她,又得知她是松寿先生之徒,便常问她一些学问上的内容。有时是律法,有时是史书,对答如流间,晏雉的学识便又提高了不少。 这佛理的见识,自然也有了增长。 但见她听得卢娘子问《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第七《福田相品》,神情微肃,女眷们也顿时静默了。 小娘子的声音温婉软糯: 「佛说菩萨有十财施、十法施、净戒、安忍、精进、静虑、般若、善巧方便、大慈等大甲胄轮,能普为一切声闻、独觉作大福田……」 女眷那里的热闹自然没发避开前面的郎君们。 卢檀亲自给晏节斟酒,二人举杯共饮,又在一处说话,旁人来敬酒时,卢檀虽也客气地喝了,却大多只是抿了几口。 卢家的亲眷都知道,卢檀为官多年,酒色财气一概不好,即便是自家的酒宴,也都是浅尝辄止。 是以,卢檀眼下的举动,并未让人觉得不痛快。可再向晏节敬酒,众人发觉,这一位竟然也是个不怎么喝酒的主。 柳司法听得女眷那儿自家娘子惹出的骚动,心下不快,原先还有些嚣张的气焰,此刻偃旗息鼓,也不敢非逼着晏节喝酒再讨个没脸。 于是,除了这柳司法和卢娘子,一场酒宴下来,主宾尽欢颜。 第92章 黎焉县并无宵禁,是以,酒宴罢,天色虽已暗了,宾客们依旧出门各自回府。 卢檀亲自送晏节一家到门口,古氏与沈宜一路说笑,更是对晏雉表露出极大的好感。 「黎焉县内,隐户过万,德功倘若要查,定要小心。」卢檀毫不避讳周围,又对晏节道,「我做这个县令多年,一直苦于隐户之困,而今你来了,你我二人也好携手将这事,彻头彻尾的理一理,算上一算。」 晏节拱手,转身上了马车。 车内点着蜡烛,豆蔻将车帘放下,跪坐在一旁,见晏雉上车后,面上就一直挂着笑容,好奇道:「四娘遇着什么好事了?」 晏雉忍不住笑出声来:「碰到个可乐的人。」 豆蔻好奇不已,正要细问,晏节咳嗽两声,她忙低头正色。 晏骦已经睡了,此刻正趴在他爹的怀里,听到咳嗽声,揉着眼睛就要爬起来。 「骦儿乖,睡吧。」晏节赶忙哄着儿子睡下,对着自家四妹妹问道:「你与那卢娘子做了什么,她竟是到后来灰头土脸地就被柳司法拉走了?」 晏雉笑道:「不过是同卢娘子说了说佛理罢了。」 晏节自是不信,侧头看了看沈宜。沈宜想起方才卢娘子那脸色,忍俊不禁:「确是说了说佛理。卢娘子言语间多有轻视,四娘巧舌如簧,一问一答间,将那佛经背得七七八八,直接堵了卢娘子的嘴。」 晏雉眨眼,笑倒在豆蔻肩头。 那卢娘子心高气傲,想来是跟着柳司法在黎焉城内露风头惯了的,被晏雉几句话灭了气焰后,差点没脸见人。女眷们到后来,更是不愿同她多说话,生怕被人以为与她是一道的。 如此一来,晏节若再不明白,便枉费他给晏雉当了这么多年的兄长。只是,这事一出,必然她在黎焉城中锋芒再藏不住。 晏节不得不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叮嘱晏雉要尽量低调。在东篱城里闹个女神童的名声也就罢了,而今黎焉县中若再传出这个名声,他怕只怕四娘日后除了那个人,再没人敢娶。 满月宴后,晏节果真开始与卢檀联手处理黎焉县中过万隐户一事。然后,前脚他二人才去了当地一户茶商家中,后脚便有人凶神恶煞地将带着人上街得晏雉拦了下来。 那领头之人长得五大三粗,一条胳膊有晏雉半个腰身这么粗,肌肉鼓鼓的,像是一拳捶在桌案上,就能将木头砸得四分五裂。 「晏四娘是吧,回去告诉你大哥,要是想在县城里安安分分当这个司户的,就叫他别多管闲事 ,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说完话,一挑下巴,像是十分看不起晏雉身旁带着的须弥,转身就要走。晏雉也不怕,不慌不忙问道:「郎君若是想长久富贵,倒是不如听我大哥一言。隐户一事必查,无他,只为黎焉各地百姓太平尔。」 「小娘子口气倒是狂妄。」 晏雉笑道:「不曾。」 那人反身走回到晏雉身前,两侧行人见此情状,纷纷退避三舍,生怕无辜受累。 「我屠三在黎焉城你也混了十几二十年了,倒是头回见着小娘子这样性子的人。小娘子胆子不小,可有的事,用命换,不值得。」 他话音才落,须弥已上前一步,将晏雉挡在身后。屠三愣了愣,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着晏雉,抚掌大笑:「有趣,当真有趣!」 晏雉歪着头看他:「命郎君来此拦我的,定然不止一人。还望郎君回去同诸位说一说,朝廷如今正也在清算隐户,早晚要算到靳州,躲一时躲不过永世。」 晏雉在路上被人拦下威胁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晏节和卢檀耳里。 「那屠三是什么人?」 命人退下后,晏节转首向卢檀询问道。 卢檀捋着胡子,叹道:「那屠三是个厉害角色,原是个绿林中人,前几年朝廷下令剿匪,屠三的那帮兄弟不得已全都歇了手,后来就被城里一些大户雇佣当起打手。」 一想到四娘方才遇见的是这样一个人,饶是晏节再怎么镇定,这时候也吓出一身冷汗。 见晏节脸色不好,似是挂心家人,卢檀眉眼一弯,安抚道:「这屠三别的没什么,倒是有一点好,便是从不欺辱女子。」 听卢檀如此说,晏节稍稍放下心来。 「他既是代他背后的主子来说话的,我等自然要接了这张战帖,不然浪费了他们一片心意。」 卢檀点头称是。二人遂又朝着名册上的下一家大户去了。 黎焉县境内的隐户,没有上万,也有八千。说来也的确身世可怜,毕竟大多隐户都是因老家蒙难,这才不得已远赴他乡。也有为逃避赋税从家乡偷跑出来的。 总而言之,那些早就被卢檀记录在案的隐户,大多一见县令和司户上门,都哭着希望能放他们一马。 论大邯律法,像隐户这种在当地没有户籍的人,被官府知道后,是可以抓人打一顿板子,然后遣送回原籍的。如果没有原籍,便只有一个被流放到阵前或蛮荒之地做苦役的下场。 第93章 也有运气好的,能被人瞒着官府偷偷收留,有时官府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譬如从前黎焉县官府对隐户的态度便是如此。 只是,当一个地方的隐户人数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它所带来的问题,就不仅仅是人口暴增,更多的是民生有关。 卢檀说,这几年,隐户与当地百姓的矛盾日益激增,只怕有一日,会爆发出事端来。 卢檀的顾虑并非是杞人忧天,前朝便有无数次因隐户过多,造成阶级矛盾激增,从而爆发出的起义。纵观大邯前后几位皇帝,除了高祖皇帝曾大赦天下,许「天下浮逃人者皆无罪」外,再无那位皇帝陛下开过这个恩惠。而今,朝野内外,无人不知隐户一事,又该定时清算了。 这几日,晏节和卢檀二人除却处理政务的时间外,便一同在所辖村庄、茶园查访。那些小茶园倒是好游说,没几日,便将园中收留的隐户在官府的名册上备了案。然而那些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大茶庄,却始终大门紧闭,即便有乐意开门的,也是扮猪吃老虎,几杯茶喝完,始终绕着圈子不愿将话题回到隐户问题上。 其间,李括也曾命五曹暗中与晏节劝上一劝,不想,个个都碰了一鼻子灰。李括冷笑,甩袖道:「那就让他去查,往死里查,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脖子硬,还是命硬!」 五曹齐声奉承,连声说那晏节是不知好歹,最后定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却说另一边,晏雉乔装打扮,又是一副小郎君模样,骑着马便出了城,身侧依旧只跟了须弥一人。 她也没去别处,只做一个寻觅风景的小郎君,骑着马,慢悠悠地在城外闲逛。到得一处村庄,远远的她就瞧见村子门口立了块石头,上头歪歪曲曲地凿了几个字,是为「裘家村」。 村前几个瘦弱的小孩正抽着鼻子,在拾起掉在地上的菜叶。叶子有些泛黄,想来并不是新鲜刚摘下的。 晏雉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身后的须弥上前,牵过马,跟在身后。 最先注意到晏雉走近的,是一个干瘦的女孩,蜡黄的脸,看着便是身子不好,见到陌生的小郎君,有些怯怯地站起身来,却将身旁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挡在了身后。 晏雉有些不大自在的看着女孩。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重生后,她虽觉得自己活得苦闷,却也是生在富裕人家。吃穿用度,从不曾有人短过自己一分。称不上的金玉满堂,但也绫罗绸缎、珠玉翡翠抬手便得。 眼下,看着身前这个干瘦的,衣着单薄的女孩,还有从女孩身后探出头来打量自己的小孩们,晏雉忍不住问自己,她能为这些孩子做些什么? 她忍下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握了握拳头,笑问道:「你能带我去见一见里正吗?」 那女孩生得瘦弱,却尤其聪明,紧紧盯着晏雉:「小郎君为何要见里正?」 晏雉一愣,再看女孩,竟隐隐透着三分眼熟来。 「你叫什么名字?」 晏雉下意识地问道。 那女孩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转身便对身后的几个小孩喊了声「去找里正」。 晏雉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当做坏人了。 现下,她能做的,只有在村子门口,等着里正被人喊过来。 那裘家村的里正很快就跟在方才跑走的小孩身后赶了过来,一道来的还有几个庄稼汉,手里抓着棍子,跑得有些喘气,想来是以为村里的小丫头在村门口碰上了登徒子。 等他们跑到村口,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分明是个做了男孩装扮的小娘子。 「您就是裘家村的里正?」晏雉见人来到村门口,拱手行了一礼。 里正看她衣饰,晓得是城里出来的小娘子,又看了须弥一眼,见二人神色镇静,不像是心怀歹意之人,方才放下心来:「我是。这位小娘子来咱们裘家村,是要做什么?」 里正的语气里透着疑问。 裘家村在黎焉县算得上是出了名的贫困,每年粮食的产量都不多,除了种地,村子里的土地没有别的用处,旁边还有一条吞云江的支流,年年都会发生秋汛。今年黎焉县内的降雨难得不比往年,尚且不知入秋后,是否又会发生秋汛。 「确有一事,可否与里正详谈。」 里正有些迟疑,但见晏雉神色清明,心下忽然一松,转身在前领路。 到了里正家,众人有些犯难。 是守在里正家里看着,还是各自散去?地里的活做了一半,是得赶紧回去继续,可他们走开了,谁知道那小娘子身后跟着的青年,会不会对里正动粗。 裘家村的里正已经有六十多岁,方才跑到村门口花了不少力气,这会儿回到家里难免气喘。他晓得村民的意思,摆了摆手,让人各自散了,这才将晏雉请进屋内。 穷苦人家喝不起外头那些茶,里正的婆娘在厨房里翻了半天,这才翻出一包茶叶梗来泡茶,就连喝茶的碗,也是好不容易才翻出来的新碗。 晏雉毫不在意地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第94章 「小娘子在咱们裘家村,究竟为了何事?」 压下喉间苦涩的茶水,晏雉起身,朝着里正恭敬地行了一礼:「小女子姓晏,明州东篱人,随兄嫂赴任靳州。家兄正是新上任的靳州司户。」 裘家村有隐户共一百余人。 这个村子,距离黎焉县县城最近,却因为年年秋汛,和贫瘠的土地,使得他们成为黎焉县中最为贫困的一个村庄。 而这些一百余人的隐户,在卢檀上任前,不过才十余人。里正心善,看不得这些人吃不饱穿不暖,便做主将人偷偷留下,又均了几亩荒地给他们开垦。 又过几年,村子里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隐户,到如今,竟已有百余人。村子里的荒地早已不够分,于是有不少隐户躲进村外的深山里。日子久了,困难就越发明显。 粮食不够吃,山上的野物也渐渐被打得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只怕裘家村的人都要饿死。可是要把这些隐户交出去,里正却有些不忍心。 「家兄曾与我说起,卢县令是个好人,为官多年,心系百姓,知晓黎焉县境内好些村子收成常年不好,便向李刺史多次提出减免赋税。」 晏雉说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里正。 「可是赋税减免了,收成却因隐户人口一日多过一日,反倒比减免前收益更低,卢县令即便再心善,也无力遮掩这项缺口。里正理该知道,再这样下去,无论是对黎焉本地的百姓,还是那些外来的隐户,这都不是一桩好事。」 她说话,轻声细语,里正听着表情有些微妙。 晏雉的话其实说的在理。如今的裘家村,已经到了自己人都吃不饱的地方,更别提还有那些隐户,只是……都是可怜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就这样把人交出去,实在说不过去。 里正正要说话,晏雉忽地话题一转,问起别的事来:「方才我瞧见村子门口的那几个孩子,似乎太瘦了一些,可是吃不饱?」 里正点点头,重重叹了口气:「那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就是隐户出身,是个可怜的。她娘难产,一尸两命。去年秋汛,她爹为了救人,被卷进吞云江,再没救上来。」里正叹气,「平日里,那孩子就吃百家饭,今天这家吃点地瓜,明天村尾吃口糙面,面黄肌瘦的,哪里像是十来岁的小娘子。」 「那女孩叫什么?」 「姓谭,叫慈姑。」 在晏雉的记忆中,慈姑是在她十余岁的时候安置到身边的。 时隔那么多年,她能记住一些事,却也忘记了很多早年的事情。 晏雉只记得,慈姑并非家生子,但胜在为人忠心体贴,即便后来晏雉出嫁,慈姑和豆蔻两人也是作为陪嫁一道去了熊家。 自重生后,晏雉就一直在等,等慈姑重新出现在身边。到那时候,她对自己说,她要好好回报慈姑,回报那些年片刻不离的照顾。 想到这里,晏雉忙向里正询问慈姑的住处。 里正有些疑惑,生怕是慈姑那丫头做了不好的事招惹了小娘子,忙问:「小娘子怎的要见她?」 「我才跟着兄嫂来黎焉,身边只有乳娘和一个丫鬟服侍,想说再添一个。我瞧着与她有缘,她又是个可怜的,不如就跟我走。」 里正闻言,顿时笑了:「小娘子心善,那孩子能被小娘子瞧中,是她的福气。我这就让人把那孩子喊过来……」 「别,带我过去找她便是。」 里正心里欢喜,隐户的事转首就抛在脑后,忙领着晏雉出门。门外守着好些村民,见里正出来,身后还跟着那陌生的小娘子,一个个都紧张起来。 「都别在守着了,」里正吆喝一声,乐道,「看到谭家丫头了没?」 有个汉子往外指了指:「刚还瞧见跟着人下地抓田鸡去了。」 里正有些迟疑:「这地里不大干净,要么,还是把那孩子叫过来吧……」 晏雉忙不迭摆手,直言去就是了。 等到了田边,看着泥泞的田地里,几个半大小子这一个那一个弯着腰在稻丛中翻找,晏雉轻轻叹了口气。 里正在田埂上站定,朝着那些小子们吆喝:「谭家丫头!」 小子们闻声都直起腰来,又朝远处喊了几声,晏雉这才瞧见田地的最那头,站起来一个女孩。 里正把人喊过来,晏雉看慈姑还在田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有些心急地迈开步子,就要下田走过去接她。 肩膀被人一把按住,晏雉愣了愣,回头对上须弥琉璃色的眼睛。 「你别动,我过去。」 见慈姑动作有些慢,里正正要催她,身侧有人几步走过,他愣了愣,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跟着小娘子过来的那个青年。肩膀宽厚,身材高大,看着就是个厉害的。 慈姑是被须弥拎小鸡一般,从田地里拎到了晏雉身前。 慈姑大概还记得之前在村门口的情景,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小娘子,这会儿见人站在身前,不由地红起脸来,但因为面黄肌瘦,看着反倒肤色好看了不少。 第95章 里正见她呆呆的不知道说话,忙咳嗽两声:「还不给小娘子请安,小娘子这会儿是特地来找你的。」 里正这时候已经重新想起了晏雉提到的隐户一事,碍于旁边还围了许多村民,其中正有这些年迁来的隐户,不得已便改口说人是特地来找慈姑的。 围观的村民哗然。慈姑显然也有些发愣,见里正使了几个眼色,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上前行了一礼。 比起重生前,眼前的女孩行礼的姿势并不标准。晏雉眼眶微热,别过脸吸了吸鼻子,这才和颜悦色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慈姑有些懵,倒是旁边的村民,伸手推了她一把,兴奋道:「小娘子这是要带你回去享福哩!」 像裘家村这样的村庄,每年都会有牙婆过来收人,男娃女娃只要身上没个什么缺陷的,四肢健全,五官也端正的,都会写个契书,把人带走。 带去哪儿?自然是带去调教,等大户人家要添丫鬟小厮了,就带着人上门,一排站开,由着主人家像是挑卖猪肉一样,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决定日后的命运。 尽管这样的事情听着像是毫无尊严,可对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来说,自家孩子如果能被大户人家挑走,就算是当个丫鬟小厮,那也比在田里摸吃的好。 晏雉要带走慈姑,裘家村的人多少是有些羡慕的。只是看着女孩到底可怜,家里爹娘都没了,吃着百家饭,面黄肌瘦,干巴巴的,别说以后能不能生养了,就是还能活几年都成了问题。于是,心底的小酸涩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不少村民争先恐后地劝起慈姑,让她赶紧答应,别让小娘子变卦了。 晏雉在问出那句话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只偶尔侧头同身后的须弥说两句话。 良久,晏雉方才听见慈姑嗫嚅问道:「小娘子要我做什么?」她娘死得早,没教她什么庄稼人的本事,实在不知这个看着十分金贵的小娘子要她做什么。 晏雉笑:「我身边缺个人,你来填补那空位。」 慈姑最后点头答应了,晏雉摆手让她先回家收拾行囊,等会儿就在村口等着。 之后,晏雉转身,恭敬地朝着里正拜了一拜。 里正明白,这是有正事要说了,忙让周围的村民各自散了。 「隐户的事,并非是说不能有。当初朝廷也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上行下效地有些过了。」晏雉仰着头,目光沉沉地看着里正,面上是和年纪不相符的沉稳,「里正方才也瞧见了,裘家村里有一个谭慈姑,可实际上,又并非只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更别说放眼整个黎焉县,甚至放眼靳州,放眼全大邯。」 她把话说到这一步,再明白不过了,可之后的事,却不是晏雉能够做主的,得看里正自己的想法。 晏雉心里明白,她一个十岁的小娘子,即便是在黎焉县内再闯出个女神童的名号来,也不是光凭一张嘴就能帮着兄长解决隐户一事的。 她不强求,只盼着能游说游说,也算是帮上一个忙。 该说的话都说了,里正将让人送到村门口。晏雉抬眼便瞧见已经在村口站着的慈姑,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 须弥牵着马过来,看了看还到马脖子高的慈姑,回头去看晏雉。 晏雉:「会骑马吗?」 慈姑摇头。 晏雉叹了口气,翻身上马,伸手就要去拉她。 慈姑愣了愣,到底还是听话地踩着马镫子,被晏雉拉上马背,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腰身,轻轻支吾道:「我……我坐好了。」 晏雉颔首,扭头就要与里正道别,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两鬓斑白的里正,抬起双臂,向着她长长一揖。 慈姑被晏雉带回衙署,沈宜将她叫到身前,才一眼,就红了眼眶,心疼地直叹气。殷氏心里也难受,忙牵了慈姑的手,下去给她烧水沐浴。 等人收拾干净了再上来,沈宜抹了眼泪,满意地点了点头:「按理你成了我家的丫鬟,就该让主子给你改个名。」她见慈姑身子僵了僵,知道是不愿意的,便又接着道,「只是,四娘性子好,方才也同我说了,不改名。你来时叫何名,往后便叫何名。」 慈姑回过神,赶紧在殷氏的指点下,跪下磕头道谢。 沈宜摆摆手:「四娘是个性子软的,虽然聪明,可再聪明到底还是个孩子。她来靳州,身边只带了三人,往后你便在她身边伺候着,做得好了有赏,做错了的地方,你殷姑姑自然会惩戒你。」 慈姑忙答应了两声,这才跟着殷氏回到晏雉的院子。 院子里,高大青年正沉默着练剑,紧闭的房门打开,豆蔻端着面盆走了出来。 「四娘已经洗漱好了,在里头等着呢。」 豆蔻笑着走开,经过慈姑身旁时,还弯了弯唇角,友好地笑了下。 慈姑有些脸红,低头抓着才换上的衣裳,跟在殷氏身后进了屋。 该敲打的,殷氏已经都敲打了一遍,领着人进屋后,便站在晏雉身侧,不再说话了。 第96章 晏雉坐在床头,晃着两条腿,笑盈盈地将慈姑上下打量了一遍,方才道:「我身边的事不多,不过是每日起早服侍我洗漱更衣,我在府中的时候随侍在旁,夜里再服侍我洗漱。」 晏雉顿了顿:「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便问乳娘和豆蔻。这几日,你先跟着她们学,我不急着使唤你。」 慈姑怯怯的应了声是,晏雉便让殷氏将人带下去,顺便喊须弥进屋。 晏雉如今十岁了,再过一二年便到了东篱城中小娘子议亲的年纪。殷氏是看着她长大的,眼见着小娘子自从捡回来那个须弥后,除了夜里,几乎是片刻不离地走在一块,殷氏心底就觉得那叫一个郁结。 可晏雉的脾气,殷氏是了解的。不得已,她只能咽下几度想要出口的劝说,领着慈姑出了门,喊住正在练剑的须弥,示意他进屋。 晏雉和须弥在屋内都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情。 只是,自那日之后,晏雉身边跟着的人,除了豆蔻便是慈姑,须弥不知被她派去了哪儿。只每到落日,方才瞧见人从外回来。有时,殷氏三更起夜,推开门,便时常会见着晏雉的屋中还亮着烛光,隐约还能看到屋里走动的两个身影。 如此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黎焉的盛夏到了。 黎焉县的夏天,其实比东篱热多了。东篱靠海,夏日海风徐徐,还能减些燥热,反倒是黎焉这边,又闷又热,蝉鸣声从早响到晚,且三天两头便是一阵雷雨。 只是这几日,天气闷热得厉害,却始终不见下一场雨。 晏雉站在田埂上,看着田地里正在除杂草的庄稼汉。她一连往这边这个周家村跑了五天,从刚开始连村门口都不让进,到现在许她在村子里走动,晏雉觉得离说动周家村里正已经不远了。 「小娘子,该吃饭了。」慈姑提着菜篮子,急匆匆赶来,晏雉这几日晒得有些黑了,却偏偏依旧往外头跑。 晏雉点了点头,却朝着田里的庄稼汉,喊了一声:「日头不早了,里正,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那地里头的庄稼汉直起身来,擦了把汗,走到田埂上,皱着眉头:「日头这么晒,小娘子何必在这守着。」 慈姑将饭菜在田埂上一字排开,又盛了满满一大碗饭递给那庄稼汉。 庄稼汉也不客气,接过饭碗,当即大口吃了起来。晏雉也不在意,坐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吃着。 「你个小娘子也是奇怪。」庄稼汉边吃边说,「别人家的小娘子这日头,都躲在屋子里,屋里放上几块冰,凉快得很,哪里会特地站在太阳底下晒。」 晏雉笑道:「里正是晓得我的意思的。」 那庄稼汉扒拉完一碗饭,又咕噜噜灌下一大碗水,一抹嘴,说:「行了,日头大,小娘子早些回去,等我这块地弄干净了,这就去城里,把人给晏司户卢县令说一说。」 晏雉笑着应了声好,正要起身回去。 那刚下了地的庄稼汉又将她喊住。 「小娘子这几日还是当心些好。小娘子虽然成日里都是往我们这种穷苦的村子跑,可到底还是碍了有些人的路子。安全起见,小娘子还是好生待在衙署内,别再出来了。」 周家村里正的好意,晏雉领了。 这几日,她确有觉得心下不安,自从知道她每日外出是在做什么后,兄长更是在她身边安排了仆从,就连须弥,也一连几日白天在外奔波,夜里便守在门外直到天明。 可是晏雉有时四顾,周围的人却都看起来那么普通,然而落在身上那尖锐的目光,却似乎哪里都存在。 回了衙署,沈宜抱着刚睡醒正闹腾着要找姑姑玩的晏骦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且去洗把脸,擦擦身子。」 见儿子一见姑姑就伸手要抱,沈宜忙将身子侧开,把孩子牢牢抱在怀里。 晏雉笑着捏了捏晏骦的脸颊,应了声好。 等洗漱罢,吃过小厨房呈上来的酸梅汤后,晏雉抱着晏骦坐在床上,一边陪他玩耍,一边教他说话识字。 这段日子,衙署内外都十分忙碌。 兄长一面忙着和卢县令查访隐户之事,一面还要应对李刺史和五曹时不时地推诿跟刁难,到最后几乎分身乏术。须弥便是因此,被晏雉安排到晏节身旁,帮他查访隐户之事。 沈宜这里,也因卢县令嫡长孙满月宴上的露面,渐渐被人所知,黎焉县内的士族和官家娘子们便时常邀她吃茶看戏。有时回府时,天色已昏黄,内衙的事自然便落到了管事的头上。 如今衙署内外的下人,大多都是经过晏雉的排查,担任要职的几人更是精挑细选。沈宜因此,也稍稍放下心来。 好不容易这一日不用出门,沈宜将府中庶务亲自打理了一遍,得知晏节今夜和须弥二人在卢县令处过夜,便嘱咐厨房少做几个菜,与晏雉一道,随意用了晚膳,而后各自归房睡去。 入夜的凉风吹拂在身,晏雉躺在竹席上,迷糊地翻了个身。脚踏上的豆蔻起身看了看,伸手将薄被拉过,遮住她翻来覆去时露出的一小节雪白的肚皮。 第97章 遥远处,有更夫敲着锣走过,吆喝着「小心火烛」。 床上的晏雉睡得迷糊了,说了两句梦话,左右不离隐户。豆蔻哭笑不得地弯了弯唇角,将窗子阖上,只留了一小条缝。 她往脚踏上坐下,顺手摸过扇子,靠着床沿给晏雉扇风,等床上的人彻底睡沉了,她自己也撑不住,搭着床沿睡了过去。 大概是白日里累着了,晏雉睡得有些不踏实,豆蔻的扇子一停,不多会儿功夫,晏雉便自己睁开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翻了个身,打算再闭上眼睡下,不想这一侧身,从那露着一条缝的窗外,竟看到了诡异的红光,映着半边天际。有人呼喊着从远处跑近。 「走水啦!走—水—啦!」 晏雉几乎是在那一瞬间,翻身下床。豆蔻被呼喊声惊醒,再看屋内,已是人去楼空。 晏雉披着外裳直接奔出院子。 着火的是西院一处下人房,漫天红霞中,内衙内混乱烦嚣的声响到处传来。受到惊吓的仆从在院中呼喊,有人满身是火从房中逃出来,半身衣裳已被烧得没了,皮肉灼烧的热度扑面袭来。 沈宜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晏雉正在西院指挥救火救人。 「牛二,命今夜当值的家丁全部坚守岗位,除了我身边的人,不准放任何人进出!」 「豆蔻,去请大夫!」 「阿羿,你带这些没受伤的人,全部接力倒水救火!」 「管事,带人严阵以待,如果火势蔓延,立刻扑灭!」 「剩下的人将受伤的人全部抬进东院!」 十岁的小娘子,披着衣裳站在冲天火光前,额角沁出汗珠,神情却依旧镇定,眉头紧锁,眼神如鹰般尖锐的看着每一个人。 扶着沈宜赶来的银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耳畔忽的传来自家娘子的喃喃:「惜乎女子……」 哔哔火声中,晏雉仰头望着笼罩着房子,嚣张吞吐着赤焰的大火,鼻尖是浓烈的焦土烟火味。 救火的人提着水桶,从她身旁急匆匆跑过,牛二夹在其中,火急火燎地奔到晏雉身旁:「小娘子,门外来了望火楼的官兵,可是让人进来?」 晏雉点头应了,眉心却紧紧皱着,并未舒展开。沈宜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我知你想将门防住,方便稍后抓人,可是这场火瞒不过望火楼,有他们在,更能快些救火不是。」 烟灰漫天飞卷,晏雉闭了闭眼:「他们来得太慢了,更像是故意拖延时间……」 沈宜微怔,从身后急匆匆跑过一队官兵,手里拿着救火的家什,一站定就扑向了火场。 晏雉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身边很快就多出几具焦黑的躯壳,并排躺着,像是刚被人从修罗炼狱中拉出来一般,皮肉焦卷着,仿佛静下心来听,还能听到皮肉在滋滋作响。 沈宜只看了一眼,便猛然扭头,吓得脸色惨白,如果不是银朱还在旁边扶着,只怕她已经当场腿软坐到地上了。 「四娘,」沈宜稍稍侧脸,「你还是回……」 想要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看着晏雉脸色煞白,却神情肃穆,目光紧紧盯着火场,心头一颤,终是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大火在天将明的时候,终于熄灭了。 晏雉披着衣服,站在焦黑的废墟前。蝉鸣躁动,日光渐明。她看着灰头土脸的仆从拿着搜罗出来的白布,将尸体盖上, 殷氏掩着口鼻匆匆赶来:「四娘……」 晏雉轻轻应了一声。 殷氏道:「大夫已经给他们都看过了,有几个伤得重一些,皮肉都开了,就算伤好了,日后怕也再难往人前露面。伤势轻一些的敷点药,再喝几贴压惊茶就好。」 「大娘在哪?」 「大娘在东院,和丫鬟一起在照顾伤者。」 晏雉颔首,忽的又问:「管事可在?」 管事在后头赶紧跑上前:「小的在。请小娘子吩咐。」 「你将名册拿来,仔细把人记录下,哪些受了伤,哪些……伤者,依伤势轻重,分拨银子,安抚他们好生养伤。至于不幸遇难的,是本地的,就将家人请来,若是从东篱跟来的,就派人去东篱晏府道个信。」晏雉长叹了口气,「总不能让他们客死异乡。」 管事忙不迭应了声是,转身急忙回屋拿名册,依言将伤者登记在册。 另一头,晏雉心中虽知那纵火之人许是趁着望火楼的官兵进出的时候,浑水摸鱼逃走了,可依旧命牛二等人,将整个衙署严加看守起来。她更是命阿羿带着人守在废墟周围,生怕有火星还未熄灭,一不小心再度复燃。 等一切都面面俱到,天光已经大亮。 晏雉撑了一夜,沈宜和殷氏都劝着要她回屋歇会儿。晏雉推诿不过,心头疲累不堪,只好回屋。 她其实已经累得有些脱力了。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没做什么事,只是站在火场前,强压下心头的恶心和恼怒,咬着牙,指挥众人。这会儿松懈下来,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第98章 这一觉睡的格外悠长,醒来的时候,窗外的蝉鸣声最盛,屋里摆了一盆冰,闷热的暑气被驱散开。她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稍稍侧头,便瞧见了坐在床尾小墩子上的高大青年。 青年风尘仆仆,显然回来后还没洗漱,便直接来了她屋子。 殷氏掀开帘子往内室走,抬眼瞧见晏雉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一直看着须弥,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拉着身后的慈姑一道走了出去。 「几时回来的?」 「不久。」 须弥起身走到脚踏前坐下,「牛二将府里起火的事都与我说了,四娘可是觉得不对劲?」 晏雉神色一敛,靠在床头,握了握拳:「我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眼下还有倦色,须弥皱了皱眉:「明日起,我就回来。」见晏雉要说话,他忙抢先道,「这人既然能趁着大郎不在时,往府里纵火,就能趁人不备的时候,对你们下手。」 晏雉笑了笑,眼底夹着冷光:「我不信这火是好端端自己起来的。夜半三更,该熄的烛火都熄了,也不会是有人失手打翻烛火酿起大祸。」 「西院那屋子背后被人摆了一排洒了油的干柴!」 人未至声先到。晏雉和须弥扭头去看,珠帘被人一把从外头掀开,而后晏节迈着步子,径直走了进来。 须弥起身,行了一礼,遂又回脚踏坐下。 晏节看他一眼,在床尾的小墩子上坐下:「我让人查了,这火确实是有人故意为之。西院着火的那屋子后头摆着的是浇了油的干柴,所以火势起来快,也难扑灭。」他顿了顿,道,「大约是趁着夜色摸黑干的,所以,那纵火之人并未察觉油水滴了一路。」 晏雉略一想,道:「那油水一直滴到哪儿?」 「角门。」 晏雉抬头:「大哥可是查过昨夜角门当值的是谁?」 说到此处,晏节看着晏雉的目光中,带了浓浓的赞扬:「我曾一度在想,四娘你跟着来黎焉究竟对不对。谁人家的小娘子这个年纪不是缠着爹娘撒娇的时候。你来黎焉后,除了内衙的庶务,更是为了隐户之事,成日往那些村子跑,若是让母亲知道了,怕是要狠狠责怪于我。」 他说着,却又笑了笑,笑过后,正色道,「昨夜你做得很对。每一项安排都十分妥当,管事已将名册交予我,昨夜各处当值的家丁也都核对过了,确实少了几人。」 说来确实惊险。他与须弥天还没亮就已经等在了城门外,城门大开的时候,守城的卫兵一见是他,忙指着衙署的方向说起火了。 街上人烟稀少,他俩纵马狂奔,刚至街口,果真就见衙署上空有浓烟正被风吹开,街头巷尾处有一队望火楼的官兵跑过,还有相识的街坊邻居看见他俩,忙呼喊说府里走水了。 晏节心急如焚,须弥更是快他一步,骑着马直冲大门,也顾不上门口的家丁奉命不许人进出,直接纵马冲了进去。 等到了内衙才知,起火的是西院的下人房,四娘在这紧盯了一夜,方才被人劝着睡下。 晏节心里头是想赶紧去安抚妻儿,再去探望下晏雉的。可看着底下管事捧了名册,一脸正色地上前,他眉头一皱,挥手让须弥先回东院,自己接过名册,处理起这起无名之火来。 等接手的时候,晏节才明白,起火的这一夜,晏雉一人究竟做了多少安排。 她就像是一个坚强的盾牌,挡在众人身前,令因为这场无名大火而慌乱的内衙,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按部就班。她将安抚人心的事,交给了沈宜,自己则坚定不移地站在火场,紧锣密鼓、雷厉风行地指挥着每一个在火场周围的人。 晏节一直知道自家这个妹妹有多特别,却在今日,才真正意识到,四娘已经越来越与众不同。她不会是那些娇弱的小娘子,遇事哭哭啼啼,心慌意乱地到处寻求帮助。她会像个男子一般,依托自己,撑起所有。 可是等晏节见过妻儿后来东院找晏雉,心里又一下子对她疼惜了起来。 「我既回来了,后头的事便由我来打理,你自在东院歇息。」 晏节说着,伸手拍了拍晏雉的发顶,「这几日,辛苦你了。」 晏雉抿了抿唇角:「名册上少了的人,可是昨夜当值的?」 「正是。」晏节眉头微蹙,「角门处当值的六人少了三人。依照你先前整理的名册来看,这三人本是先前那位司户留下的老人。」 「他们的家人可还在黎焉县内?」 「无家无口,赤条条一人。」 晏雉道:「那人挑的好帮手。」 晏节冷哼:「兴许不是挑的,而是抛出条件,愿者上钩。」 兄妹俩一搭一唱,倒是将这场无名火的起因分析了个头头是道。须弥沉默半晌,终于出了声:「可是有怀疑的人?」 被兄妹俩怀疑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当街拦过晏雉的屠三。只是自那日之后,晏雉即便再在路上与此人偶遇,不过是得他一二嘲讽的笑脸,却从未再有过别的接触。 第99章 然而,明面上看不出此人与这场大火有什么关联,往细里查,却依旧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在大火过后的第三天,原本藏匿在城中,准备偷偷带了报酬的金银逃跑的三个家丁,被须弥捆绑着扔到了县衙。 晏司户的衙署遭人纵火一事,是报了官的。卢县令十分重视,更是张贴了告示,挂了那三人的画像在城中各处,这三人被抓只是早晚的事。 人一抓来,卢檀还没上刑,底下人已经巴拉巴拉哭着把知道的事都往外捅了。 不无外乎是这场火的确是有人让他们放的,一人给了几颗金豆子,还帮着找了事后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具体问是谁找的他们,他们实在不敢说。只反复把事情的罪魁祸首往黎焉县中那几个最大的茶商身上推。 卢檀将手一挥,便有小吏抬上长凳,依次排开,将三人压住手脚捆在凳上。 一条凳子左右两侧各站一人,手执拳头粗的棍子,只听得县令一声令下,棍子啪的就落在了屁股上。 板子打完,将那三个鬼哭狼嚎的叛主之徒押下牢去,晏雉方才从后头绕了出来。 堂中还落了一些血迹,她眯着眼看着那些血,耳畔响起的依旧是那夜冲天火光中,被困在火海渐渐落下的哭喊神。 卢檀看了眼晏节。 他其实并不大能理解晏司户的作法。虽说起火那夜的事,他已从晏节口中得知,那一晚晏家四娘做了多少寻常女子不定能做出来的事,可饶是如此,在他心中,女子终归是女子,如何能抛头露面,试图与男子混在一处做事。 想到这里,卢檀忍不住问:「晏司户,此事你怎么看?」 晏节不语,只扭头看着晏雉。 「明知叛主之罪不能轻饶,但还是冒险做了,现如今被抓回来,言行逼供都不需,直接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这三人做事,倒也痛快。」 晏雉的话,听着让人不明所以。晏节却似乎听出了其中深意,略一思索,颔首道:「是有些痛快了。」 他兄妹二人似是在打着什么哑谜,卢檀一时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不由自主地扫了眼立在一旁,从头至尾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青年。 单见青年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只追着晏四娘移动,卢檀愈发不知要说些什么,遂闭了嘴,只等着晏节好心将话与他说说清楚。 隐户的事,查了七七八八,最后死咬着不愿松口的,便只剩下几户大的茶商。往细里查 ,便又能从他们查到靳州刺史李栝和五曹的贪赃枉法。 自那夜大火烧了内衙下人房后,李栝与五曹但凡有一问状似好心地询问其这事,晏节一律沉着脸回了句「冤有头债有主」,话罢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瞧。 李栝私下将五曹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说他们不会做事,竟让那三个放火的人活了下来,末了又冷笑说要让人给晏节一家好看。 可不等他叮嘱手下人动手,那一头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噗通就跪倒在地上,打着哆嗦说晏节往奉元城递了奏折。 奏折上的内容是什么,李栝无从得知,可这个消息,就好似青天白日一颗旱雷,直接就砸在了他的鞋尖前。李栝吓了一大跳,脸色顿时煞白。 下一刻,靳州刺史当即命五曹赶紧将手头的事都放下,尽快通知名下那些茶庄,将那些隐户看管起来,别让晏节找准了机会,一把揪出来。到那时,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损俱损。 然而,与李栝他们所想的不同的是,晏节的确是向奉元城递了奏折,且这份奏折也已经到了皇帝的案头。可他所禀告的,并非是靳州之中有人以权谋私,私藏隐户,巧立名目,苛捐杂税。他所写的那封奏折上,白底黑字写着「造堰」二字。 时近秋汛,掣江江水日渐汹涌,流经黎焉县的吞云江,可是渐渐露出了凶残的面目。 晏节在查房隐户一事时,便发觉江水的问题,又从卢檀和百姓口中得知,黎焉县几乎年年都会因为秋汛,损失部分秋收,有时甚至连税收都难以上缴。 他问过卢檀,为何不造堰以控江水。卢檀摇头,直说李栝和五曹总有千般理由将造堰一事推诿掉。 于是,晏节也不往李栝处递折子,直接命人将折子送到奉元城中太学恩师手中。那一位虽身在太学,却心系百姓,当即将奏折呈给了皇帝,因而才有了李栝和五曹后知后觉的惊惶。 皇帝对靳州一事,多少也是心知肚明,当下就给了批复。等到皇帝的批复快马加鞭从奉元城送回黎焉县的时候,晏节早已率众开始测量吞云江,开挖江岸,准备造堰了。 李栝试图阻拦,却因晏节早已将诸事一一安排好,竟有些无从下手。五曹出主意说,从前衙的事着手。李栝寻思,可行。 前衙的事,说穿了,还是隐户一事。 晏节自任靳州司户以来,从前积年旧案也好,近年的计帐、婚媾等事,他无一不是处理地妥妥当当,任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尽管五曹为了阿谀奉承,多次捣乱,却大多被他避了过去。时至今日,李栝细看下来,竟发觉除了隐户一事,还当真找不出其他可以说的公事来。 第100章 「人手?」 晏节抬头,命人继续将图纸画出,自己绕过桌案走到李栝身前,「刺史这是何意?」 李栝咳嗽两声:「造堰不说,光说你这图纸规划,挖渠引水,没个五六十人,怎可能赶在秋汛前便完工。」 晏节拱了拱手:「刺史所言极是,故而下官以为不如我们张贴告示,从城中招揽工匠。」 像造堰这种招揽工匠,俗称征徭役,此事需由官府出面。晏节只需与卢檀说上一说,自然便可在黎焉县中征召工匠。只是,他原本就另有打算。 「这人力物力财力,要花费不少钱……晏司户何必如此劳民伤财。」 晏节心里清楚。造堰虽是个浩大的工程,可一旦完工,对子孙后代来说,那都是福泽千秋的工程。他才冒出这个念头,便在内衙随口说了,晏雉反应最快,当场就帮他想了个一举两得的主意。 「人力物力财力是耗费颇多。」晏节说,「可一旦成功,不光是黎焉县日后是风调雨顺,整个靳州,乃至靳州周边的几个州牧,皆会从中受益。为官者,为民。李刺史想来也是盼着能做出一份百年之后会被人载入史册的功绩的。」 李栝噎了噎。 晏节又道:「这人力财力,并非难事,只消各家各户出些青壮郎君,再每家每户按人头先上缴一定钱财,由百姓亲自督造工程,想来无论是偷工减料,还是有人试图从中中饱私囊,也躲不过满满黎焉城百姓之眼。」 「不成。」李栝忙道,「假若按人头支取钱财,这万一要是家里藏……」 后头的话,堵在喉咙里,李栝咳嗽两声,不在往下说了。 晏节看着李栝这个反应,心底暗笑。 原本,晏节是打算从李栝手上借调一部分司兵管辖下的靳州士兵,还是晏雉提醒,说趁势逼那些大户将私藏的隐户吐出来,这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那不若这样,谁家出的青壮郎君多,需缴纳的钱财便少一些。若是有隐户自愿出力的,等工程结束后,下官再向陛下上一道折子,给那些有功的隐户造下户籍,日后他们便算是靳州百姓,再不必躲躲藏藏。」 李栝还想再说,那头皇帝的圣旨快马加鞭赶到了衙署。 皇帝的圣旨内容,差点没让李栝咬着自己的舌头——命靳州刺史李栝,全力配合靳州司户晏节造堰。又同时赞同了晏节方才提出的各家各户以人头出钱出力的提议。 因此,李栝再怎么心生不满,也不敢明着与皇帝作对,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任凭五曹再怎么劝慰,他的脸色依旧铁青。 告示贴出来的那一天,城中各个告示牌前人声鼎沸,卢檀更是亲自将黎焉县所辖的几个村子的里正请到衙署内,与晏节二人将告示上所指之事,仔仔细细再说了一遍。 等到第二日,各村子门口都来了几个小吏,笑盈盈地说是晏司户和卢县令的吩咐,过来登记报名的。 到第三日,各家各户的青壮郎君们都已登记在册。那些大户人家更是为了能少给些银钱,将私藏的青壮隐户全都推了出来。那些隐户中也有识字的,看过告示,得知干得好还能落籍,当场就签字画押。 十天后,吞云江流经裘家村一段,挖开了半条水渠。 李栝中间去过一次裘家村,面上说是督查工程,实际上,不过是想看看哪里能下了晏节和卢檀的面子。 谁知去了裘家村才晓得,在这个村子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却是晏节那个成日里抛头露面,年纪小小,却时常出谋划策帮着晏节处理内衙前衙庶务的妹妹。 李栝心下气恼,又不愿让晏节和卢檀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将隐户全部找了出来,便差人想从中使坏。 哪知,晏节早有防备。 每家每户按人头上缴了一定的银两,统共算起来,整个黎焉县上缴了二万五千两白银。但是这些银子,绝对不够造堰的。晏节也不急,另外写了一道奏折,又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奉元城。 李栝派去的人,便在城门外试图拦截信使。不想,却被人一个手刀砍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剥光了衣服,掉外的小树林里。 至于剥下来的衣物,就扔在了李栝之妻赵氏的床上。 慈姑尴尬地望着笑倒在床榻上的晏雉,偷偷打量了眼坐在床边小墩子上的青年,低头从屋子里退出去,关门的时候听到屋子里小娘子笑得不行的声音。 「你倒是坏。」晏雉笑得坐起身,「瞧着正正经经的,哪里来的坏主意。」 须弥虽然脸色如常,唇角却微微的弯着,想来见她在笑,心情也是不坏的。 「既然都是使绊子,让他堵心总是要的。」 晏雉点头:「大哥一心为民,好在皇帝陛下本就有意整顿靳州,不然顶上压着这么一位刺史,怕是在靳州一辈子大哥也难以做出什么实务来。」 须弥看着她,略一思忖,说道:「四娘这几日,别出门。」 晏雉闻言点了点头:「他没能对付大哥,势必要拿嫂嫂或是我下手。这几日大郎正病着,嫂嫂也不会出门,最容易动手的便是我了。」 第101章 「我没那么笨。」晏雉情不自禁笑道,「除非我出门,自那日大火后,内衙的防卫就比从前严实许多,他的人想拿我下手,很难。」 晏雉从不在意在须弥面前表露自己的沉稳,主仆二人说话时,更像是两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一样的心态,一样的年纪。晏节初始并不愿看见她二人这般亲近,可到后来,便也习以为常,由着她二人去了。 「小心无过错。」须弥蹙眉道。 晏雉笑:「是,我晓得。」 她说完话,抬头去看窗外。 半开的窗户外,天色灰暗,零星有小雨飘飘洒洒。屋外院子里吵吵闹闹,西院被烧,那些下人一时间只能挤在东院。晏雉听到有人从门前跑过,喊着「下雨了」。 而后,那零星小雨转瞬间瓢泼而下。晏雉愣了愣,须弥已经起身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关上,挡住斜打进屋里的雨水。 「怎么就下雨了……」晏雉有些微愣。 须弥回身走到桌边,斟茶,说:「很久没下雨了,闷了好几日,是得下了。」 他走回到窗边,将茶盏递给晏雉:「只是不知道,这一场雨,要下多久。」 这一场大雨,一直接连不断地下,雨珠大得就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坠落。 晏雉站在檐下,望着雨幕中来来往往的丫鬟女婢。 大雨下了整整七天,造堰的工程不得已只能暂时放下。宫里来了旨意,说是造堰的款项将有专门护送至河间府。晏节算了算日子,知道押车的队伍这几日便该到河间府了, 便与卢檀打了招呼,带着人马,亲自前往河间府相迎。 临行前,他在吞云江畔冒雨走了个来回,因担心雨势过大,造成秋汛提早到来,特地命人做好防汛。 晏雉本想让须弥跟着他一道走,但无论是晏节还是须弥,都不敢再将这姑嫂二人毫无保障地放在家中,生怕再发生一次起火事件。 晏雉虽有些无奈,可心知兄长是因上一回的事怕了。加之,起火之事,虽彼此心知肚明,但苦于证据不足,并不能将人拿下。兄长也是担心在他离府的这几日,那些人又趁势想要在衙署内引起骚乱。 因此,这几日无论是从内衙走到前衙,还是三更起夜的时候,晏雉总是能轻易地找到守在身边不远处的须弥。一连几日相安无事,她渐渐放下心来。 想到此,晏雉从雨幕中收回视线,低头算了算。 距离兄长前去河间府已过去三日,看这大雨的苗头,最近是不会停了。她不由得有些担心,皱着眉头,在檐下走了个来回。 时近傍晚,须弥洗漱毕,带着一身水汽,从自己那屋走了出来,一转身,就瞧见在檐下不住来回走动的晏雉。 不管是在从前的晏府,还是如今的衙署,在须弥看来,他只是为了眼前的小娘子而存在的。他从来都是晏雉说东他便东,说西那便西,唯独此番,他说什么也不愿再离远。 那日纵火之人,心狠手辣,出手即是伤人。那场火,烧死了好些人,可说到底,却只是警告。用人命作为警告,这样的对手藏在暗处,不得不令须弥提高警惕。 晏雉耳朵灵得很,才听到关门神,便知是须弥出来了,赶紧上前,急切道:「明日与我沿着吞云江走一道。」 「出了何事?」 晏雉摇头:「只是有些放心不大。这雨太大,我问过城中的老工匠,掣江水流一向很大,往年的秋汛都集中在十月中下旬。我看这几日雨势,担心吞云江受不住。」 须弥看她,见她神色紧张,知道是真的担心,当下便点了头:「你若是不放心,我现在就去看看。」他说完,当真就要转身去拿蓑衣。 晏雉慌忙抓着须弥的胳膊,连连摇头:「你别去。天色不早了,你这时候去,万一出事怎么办?等明日天亮,我们早些出发。」 「好。」须弥颔首,摸了摸她的头,目光却看向雨幕,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雨,的确太大了。 到了夜里,豆蔻和慈姑服侍晏雉睡下,须弥照旧要在门外守着,却见慈姑从屋内走出,怯怯地走到他身前,低着头,嗡嗡说了声「四娘吩咐,近日太平无事,郎君不必日夜守着,早些回去歇息」。她说完话,微微抬头看了眼须弥,又赶紧底下。 须弥自然知道慈姑这副模样是为的什么。不外乎是觉得像他这样日夜守在晏雉门前,多少容易生出闲言碎语,可又不敢明说。他闻声颔首,却依旧抱臂立于门前。 睡到夜半,有人噔噔噔跑来敲门。 晏雉在床上翻了个身,奈何敲门声实在太吵,她不由地坐了起来,而后听到门外传来须弥的问话:「何事?」 来人大声道:「发大水了!吞云江一带江水上涨得太厉害,已经冲上岸了!裘家村起蛟,泥石随水流出平地!」 晏雉几乎是在瞬间,掀开被褥,跳下床:「怎么回事?!」 来人赶紧跪下,低头急道:「雨势过大,吞云江大水,山中水涌,村中……村中多死者!」 第102章 慌张赶来的殷氏,闻言脸色吓得煞白,当即转身去找沈宜。 待沈宜匆忙赶来,晏雉已随手将头发绑了绑,穿上衣裳,奔出东院。 「四娘!」沈宜追上大喊,「回来!」 晏雉没有回答,带着须弥和几个家丁小吏,径直出门往县衙去。 县衙灯火通明,卢檀正紧张地吩咐小吏,命人赶紧将城门大开,让受灾的百姓能够马上进门避难。见晏雉来了,卢檀显然一愣,当下也顾不着什么,喊道:「小娘子来这做什么?」 晏雉也不气恼,当即问道:「县令可已通知李刺史和五曹?城中兵马可有布置?吞云江沿岸可有疏散百姓?裘家村情况如何?」 如同连珠炮一般丢出的问题,砸得卢檀头昏眼花。他也是才被人从砸门吵醒,一听说起蛟了,震得当场就清醒了,连忙奔到前衙开始处理接踵而来的各项请示。 「已经命人去找司兵了……」 卢檀话音还未落下,那被派遣的小吏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看见人直接扑倒就跪:「柳司法昨夜纳妾,几位郎君都在府上留宿,至今酒醉未醒!」 「胡闹!」卢檀脸色大变,急忙又问,「李刺史呢?」 「李刺史昨日去了河间府!」 卢檀脸色煞白。无令不可调兵,他这一下彻底懵了。 「我去找他们!」 晏雉旋即转身,卢檀紧赶着追到门口,见她翻身上马,马背上挂着一副弓箭,当即命一小队衙差赶紧跟上,生怕她硬来伤着自己。 晏雉出门前,随手就从房中摘下平日习射所用的弓箭,现下在雨中纵马狂奔,带着须弥和她从衙署带出来的家丁小吏,径直冲到柳司法府上。 她纵马冲进院中,追赶着上来拦人的柳家家丁,被跟来的衙差打退。晏雉一路无阻地冲到厢房,勒马停下时,一声马啸惊得相邻的几间厢房内传来气恼的叫喊声:「来人!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烛光依次被人摸索着点亮,晏雉高坐马上,抽出箭,朝着窗户对准隐约可见的烛光,拉弓射箭。 烛火接连擦边,厢房内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而后,桌椅碰撞的声音夹杂着高喊「刺客」的呼救,从各处传来,终于有人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跑了出来。 「吞云江大水,裘家村起蛟,山中水涌致百姓顷刻间死伤无数,尔等却在此,醉卧美人膝!」 晏雉高高在上,低头看了眼跟在来人身后露脸的女子,眉心蹙起:「为官者为民,尔等却是为了鱼肉百姓!来人,绑了!」 「是!」 那先跑出来的人姓周,正是靳州司兵,当即挣扎着大喊:「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放开!放开!」 晏雉却是不理,只紧紧盯着那女子,说道:「去将周司兵的随身的令牌拿来。」 那女子缩了缩脖子,耐不住被一个小娘子用鹰一般的目光狠狠盯住,到底还是转身跑回屋里。不多会儿,她就捧着几块令牌跑到马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哪……哪一块……」 须弥上前,抓过其中一块令牌。晏雉在院中横扫了一眼,见相邻的几间厢房都只打开了一小半门,沉声道:「今夜事出突然,晏四娘并非有意得罪几位叔伯,只是天灾突降,百姓受难,四娘不愿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她抱拳拱了拱手,一拉马缰,低喝道:「走!」 门纷纷推开,三曹衣着凌乱地从房中跑出,扶起被扔在院中捆住手脚的周司兵。 「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司法匆匆赶来,见状大喊:「你们怎么还在这?快!快!吞云江大水,裘家村起蛟,外头的百姓都要闹起来了!」 晏雉闯进来的时候,管事连滚带爬地跑去敲门,终于把柳司法给叫醒。听管事将事情一说,柳司法顿觉大事不妙,赶紧跑来厢房喊人。 「这……秋汛的日子还未到,怎么就……」 「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今日之事,若是被晏四娘说出去了,你我四人,皆是吃不了兜着走!」 四曹脸色大变。 「方才那丫头片子就是晏司户的嫡亲妹妹?」 「就是她,晏家四娘!」 周司兵气急,一扭头,见方才帮着晏雉拿令牌的女子正打算逃走,上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地上压,抬腿就是重重一脚揣在女子的腰腹上。 女子发出尖叫,闻声赶来的丫鬟全都捂着嘴不敢出声。 直打得女子头破血流,周司兵这下发泄够,松手冷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乱把那个小丫头片子一起杀了,让咱们的晏司户也找点正事做做。」 「胡闹!」柳司法大喝,「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去找卢县令。赶紧派人去河间府找李刺史,请他务必在晏司户回城前赶回来!今日之事,若是处理不好,你我的乌纱帽,可都是保不住了!」 见周司兵执意要取晏四娘性命,柳司法脸色铁青,甩手怒道:「与其想着要杀了晏四娘,不如仔细想想,你我若是再不出面,这满城百姓要如何议论?」 第103章 先前酒醉,卢檀派了人来喊话的时候,他依稀只听到管事在门外说话,头疼得要命,翻身便又睡了。 等管事再来敲门,喊着说有个小娘子骑着马冲进院子,口中喊着吞云江大水百姓遭殃,柳司法几乎是腾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连身旁刚纳的美妾嘟嘟囔囔地缠着他不让走,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 如是想着,柳司法看了眼依旧满脸愤慨的周司兵和其余三曹,心底越发沉甸甸的。 城门已开,晏雉骑马奔走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无数拖家带口,神色惶恐的百姓。 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赤着脚,穿着单薄的中衣,显然是天灾突降时,这些逃难的百姓中,有很多人正在香甜的睡梦中酣睡。这些逃出来的人,虽然狼狈不堪,可好歹留下了一条命,还有更多的人,也许就是在是睡梦中,再也醒不来了。 一想起那些原本也许还在睡梦中一家人团团圆圆嘻嘻笑笑的村民,再也看不到第二日从天际乍现的晨曦,晏雉的脸色就有些仓皇。 「四娘!」 须弥纵马,突然与她并行,低沉的嗓音召回她已然出游的神思。 晏雉呆呆地回头看他,一双眼睛,已经湿了,神色却很快重归镇定:「我没事。」她咬了咬唇,纵马奔至城门。无声的雨水打湿她的脸,晏雉甚至顾不得去擦一把,甩了甩头,不顾一切地向前。 城门口,卢檀身穿蓑衣,正紧张地吩咐守城卫兵有序地将逃难的周边村民有序的放入城中,见晏雉过来,忙上前:「小娘子怎的还在这……」 他话音未落,胸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眼看着东西就要往下落,他下意识抬手接住,低头一看,顿时震住:「这……」 「快调遣兵马,搜救灾民,吞云江沿岸需加固沙堤,城中更是要当心有人趁乱逞凶!」 晏雉话罢,抬眼就瞧见涌进黎焉城的人群中,有几人正拼命冲撞,叫嚣着自己与靳州刺史是亲戚,让他们先进城。甚至还有人面目狰狞地指着卫兵的鼻子破口大骂。那几个挨骂的卫兵,脸色并不好看,却紧握枪戟,不肯退让半步。 晏雉一眼就瞧见那几人怀中抱着巨大的包袱,显然是逃难前还整理了一番财物,再看衣着,虽也是中衣,却穿得是最贵重的丝绸,几个带着幂篱的妇人动作间,还能看见身上戴着的昂贵的首饰,只那几张嘴脸委实有些难看。 晏雉毫不客气地冲着那几人狠狠甩了一马鞭。人群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卢县令在此,何人敢肆意妄为?天灾面前,无高低尊贱,若有人再自恃过高,妄图踩着别人的性命,保住自己的身家财产,便当场捉拿!至于怀中财物,一并散发给受灾的百姓,你们可还要猖狂!」 她话罢,猛一抽马鞭,胯下的骏马扬蹄嘶鸣,城门外的灾民下意识地就往两边避让,才空出一条道来,便见她与身后人纵马冲出城。大雨哗哗地下,马蹄飞踏,溅起水花一片接着一片。 卢檀目送晏雉一行人奔出城去,再看城门处一个个脸色苍白赶来避难的村民,重重叹了口气,转首对着身边的小吏吩咐道:「在这看着,我去调兵。」 吞云江畔的沙堤很快就重新巩固了起来,然而,即便如此,晏雉的神色却始终不见舒展。 她带着须弥和人马,沿着吞云江畔,一路纵马狂奔。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众人身上的蓑衣也越发地沉重起来,只是看着骑着马在最前头为了灾民奔波的小娘子,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起初也有人心生不满。小娘子的年纪看起来那么小,偏生要插手这些事,看着也只有捣乱的份。只是跟着小娘子看到越来越多灾民,甚至还看到了江水中沉浮和横躺在路边的尸体,看着那些侥幸活下来失声痛哭的灾民,看着他们眼里的恐慌、茫然、无助甚至是痛苦的眼神,所有人都闭紧了嘴。 无论小娘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在用她小小的身躯,想方设法保护这些灾民。 雨太大,在就要赶到裘家村的时候,晏雉骑着的马马蹄忽然打滑,前腿一曲,当即跪了下来。 晏雉一时不差,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好在紧跟其后的须弥纵马上前,伸手一把拦过她的腰,将人带到身前,这才避免晏雉受伤。 底下的人骤然吊起的心,顿时放下,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有人长吁了一口气。 「四娘,雨太大,裘家村起蛟,太危险了,不如您先回去,我们去看看!」见她坐到须弥身前,忙有人出声劝阻,生怕她再出事。 晏雉摇头:「我不放心。」 须弥不语,只一手将她紧紧搂住,一手操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驱马向前。 身后有人牵过已经自己站起来,摇头晃脑的晏雉的坐骑,跟在最后朝裘家村奔去。 裘家村几乎是被山洪夷为平地。 当晏雉赶到时,那些侥幸捡回一命的村民跪坐在安全的地方痛哭。 那滚滚而来的洪水冲击着村里的每一座房子,滚落进村边的河道,砸进刚挖开的水渠。互相搀扶着从村子里逃出来的村民,浑身泥泞,忍着眼泪,不断地拉扯彼此。跑得慢的更是连滚带爬,哭嚎着求生。 第104章 从山洪暴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却仍旧有洪水不断地从裘家村背后的山上滚下来。村中的百姓转移了一个又一个安全的地方,却最后统统失守。 所有还活着的人,几乎脚步都凌乱着向外跑。 直到跑到洪水目前冲刷不到的地方,他们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回过头来,看着被洪水淹没的家园。 在那边被洪水淹没的地方,还有他们来不及逃命的家人,也许是妻儿,也许是父母,也许……一家人都没能逃过一劫。曾经长着庄稼的田地,这时候已经成了浑浊的水塘,甚至还有鱼、蛙被洪水从河道里冲上岸,扑腾着溅开无数泥花。 晏雉坐在马背上,整张脸都是白的,两手握拳,紧紧抓着缰绳。 她浑身冰冷,只盼着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魇。等睁开眼醒来,就会有人告诉她,裘家村的水渠已经挖好了,明日天晴,可以继续赶工。 「四娘。」 耳畔传来须弥低沉的声音。晏雉回过神来:「我没事……」她咬唇,压下心底的悲哀,说道,「下马救人。」 「是!」 此时,所有跟来的人毫无怨言,纷纷翻身下马。那些受伤的百姓,此刻看见这群身着蓑衣,似乎是从城中赶来的人,就如同见到救星一般。人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有得救的希望总是好的。 看着扑上来的村民,满脸的期盼,晏雉一抹脸,已经不知道自己抹去的究竟是瓢泼的雨水,还是滚烫的眼泪。 「里正可还在?」 村民认得晏雉,老泪纵横:「里正最先发现起蛟,一边敲锣一边满村喊人,根本来不及逃,夫妻俩都……」 晏雉心头一怔,想起那日在裘家村门后回头时看到的一幕,想起两鬓斑白的里正那郑重而诚恳的长长一揖,眼眶发烫。她哽咽了下,又问:「可有人受伤?」 因为逃得及时,活下来的这些村民大多没有受伤,有的也只是被石子割了几个口子,或者是逃跑的时候扭到了脚。晏雉忙差人将伤者和其他人一道转移回黎焉城。 说话间,已有人马赶至裘家村,将村民依次转移。 山洪终于渐渐停歇,然而晏雉紧紧盯着旁边的江水,心头的弦丝毫不敢松懈——如果早一点将吞云堰造好,会不会就能避免这样的天灾,是不是这些村民就不用受家破人亡之苦? 她这样在心底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今的一切,对重生的自己而言,太陌生了。从她想法设法没让沈氏嫁给兄长开始,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再按照过去的轨迹向前。即便有曾发生过的事再度发生,也已经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晏雉得不到答案,只是越发地憎恨那些关着门只顾自己享乐的贪官污吏。 须弥不敢离她太远,虽在一旁救人,目光却不时停留在晏雉身上。好在晏雉心底明白,她人小力薄,除了安抚那些情绪有些失控的村民,并没太往危险的地方深入。 然而,须弥只是一个转眼,晏雉竟被人扑倒在地,狠狠扼住脖子。 那人神情狰狞,嘴里喊着些乱七八糟的话,看起来十分吓人。 晏雉有些来不及反应,脖子被他紧紧扼住,身下是冰冷的泥水,呼吸渐渐困难。她挣扎着抓住脖子上的那双手。那人手臂瘦削,却很有力道,不多会儿,晏雉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也是在那一瞬间,有村民认出,这人是村子里早年得了癔症的汉子,赶忙呼救。 须弥抛下手边的事,朝那人扑去,不想有人几步从身边跑过,下一刻,那个扑倒晏雉的疯子,就被人抓住衣领一把提了起来,狠狠一拳打倒在地。被疯子扼住脖子的晏雉,也被顺势提起,疯子松手的那一刻,猛地向后倒去。 众人上前:「四娘!」晏雉被须弥赶紧扶起,靠在他怀中,捂着喉咙,吃力地摆了摆手:「无事……」 她扭头去看将疯子制服的来人,声音嘶哑,吃力地福了福身:「晏四娘多谢屠郎君救命之恩。」 晏雉有很久没在黎焉城内见到过屠三。实在没想到,赶在须弥之前来救她的,会是这个曾经出言威胁过自己的汉子。 但即便如此。 晏雉垂下眼帘。西院那几条人命,她始终不能忘记。 屠三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半条手臂还挂着伤,脸上身上更是带着泥污。还在嘶吼着的疯子,被屠三狠狠压在地上,一双眼睛么都是猩红的,尽管吃了一嘴的泥,依旧挣扎着怒吼。 屠三看了眼晏雉,扭头问那些还没被送走的村民:「这人怎么回事?」 那些村民叽叽喳喳道,说是这人年轻的时候,媳妇就跟人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就疯了。 屠三皱眉,身下的疯子挣扎地愈发厉害,他索性将人打晕,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交给奔过来的士兵。 「小娘子。」屠三绷着脸,视线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冷笑,「小娘子大本事。」 晏雉不语。 屠三在裘家村有个相好的寡妇,已经准备等年末的时候办桌酒席,把人娶了。裘家村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寡妇家过夜。半夜起蛟,吞云江江水漫上江岸,山中洪水倾泻,几乎是在顷刻间,将整个裘家村都吞没了。 第105章 他和寡妇逃不急,被洪水瞬间吞没,冲进江中。他被江水打了几个浪头,差点溺死,回过神来,只能看见寡妇被洪水卷走,渐渐的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屠三拼了命游上岸,浑身湿透,洪水中杂物甚多,上了岸才才发觉,半条手臂挂了伤。 然而,让屠三震惊的,却是眼前洪水肆虐的场景。 村子里的屋子,本身大多都是茅屋,也有石砖垒砌的小院,却是不多。这一场洪水,,多少房屋成了残垣败壁,多少田地化作沧海,洪水沉浮间,还能瞧见若有若现的尸首。 那些从坍塌的房屋内救出来的人,很多连话都还来不及说清楚一句,就彻彻底底咽了气。还活着的,被简单的包扎了下,躲在安全的地方,凄声哭喊。 屠三站在一边,小腿以下全是腥臭的洪水。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残像,直到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方才回过神来。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看到了被侥幸活下来的村民围在其中的晏四娘。 他听到她在喊「先将受伤的人依次转送走」。 屠三稍一寻思便明白,这个小娘子是代替她此刻并不在城中的兄长来的。于是心下也不由地叹服。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在人群中走动,然后拉住一个神情疯癫的男人,一脸嫌恶地说了几句话。 紧接着,那个男人就突然发狂,扑向那个小娘子,恶狠狠地把人扑倒在地,掐住脖子。 裘家村的村民被陆陆续续救走后,晏雉回了城。 城中有卢檀坐镇,所有的安置工作都井井有条的完成了,要呈给皇宫的奏章也已写好,不等李栝从河间府赶回来,他便直接派人将奏折带走,沿官道一路快马加鞭送往奉元城。 每年汛期,黎焉县总是最容易受灾。然而今年灾情尤其重,卢檀不愿等李栝回来再商议奏章,直接递了奏折。 年年秋汛,李栝都往朝廷递奏折,请朝廷拨下救灾款项,另外又请朝廷减些租税。然而税收一减再减,李栝却依旧能找到别的理由,提高别处的税收。 晏雉回城的时候,城中已经贴起了安抚民众的告示。像裘家村那样,因为吞云江大水受灾的村庄分别造册,死亡的村民由县衙负责打捞尸体并安葬,每家每户有一定补贴,受伤的村民则统一安置在城中的几家寺庙里。 卢檀还命人在城中巡视,任何趁乱在城中行不轨之事的人,都要当场拿下送入县衙大牢。 晏雉看着紧锣密鼓安排人手的卢檀,想起兄长私下曾说过的话。 兄长一直认为,卢县令之所以在黎焉县当了这么久的县令,后一直不曾有过任何升迁,想必是因为靳州整个官场黑暗的缘故。 也因此,兄长才愿意和卢县令合作,即便是要明目张胆地与李栝李刺史的立场背道而驰。 没有李栝,由卢檀坐镇的黎焉县,在这个尽管人心惶惶的特殊时期,却比李栝在,更显得稳定。 「小娘子回来了?」 一见晏雉坐在马上回了城,卢檀赶紧上前。 晏雉看了眼跟在卢檀身后高大魁梧的军爷,脸色微变,复而下马行礼:「四娘见过舅舅。」 熊昊本是正带兵途经黎焉县,要往别处走,不料进城时听闻灾情,当下下令驻军,命手下将士投入救灾和安置工作。等和黎焉县县令卢檀碰面,方才从他言语中得知,靳州刺史李栝此时并不在治所,而受灾最重的裘家村,已有靳州司户晏节之妹带人前往救险。 熊昊早就听闻晏节将晏雉带去了靳州,不成想,不过几个月功夫,竟会将一个小娘子放纵到这种不顾危险的地方。他正欲领兵前往裘家村,晏雉骑着马回城了。 「不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吗?」 考虑到四娘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熊昊一直不语,直到跟着她回了衙署,这才屏退下人,沉下声来斥责道,「裘家村起蛟,听闻山洪不断,百姓惨死,那么危险的地方,四娘又是为何去涉险?」 晏雉抬头,看着上辈子曾经坐在高堂之上看她跪拜行礼的熊昊,当下摇了摇头:「虽然危险,可裘家村旁为了造堰,开挖水渠,那里出了事,必然要有人过去查看才行。」 熊昊一低头,看晏雉一脸执拗,皱眉:「你去有何用?」 晏雉仰着脸,正色道:「洪水肆虐,那些工匠必然都忙着安置家人,兄长不在城中,见过图纸并知晓其意的,除了兄长和那些工匠,便只有我了。」 熊昊简直要气炸了,可一想到熊氏对唯一的女儿的疼爱,不由地叹道:「你若是大郎,今日我必要你跪下好好领一顿家法。可你娘疼你如斯,生怕你跟着德功出来受了什么委屈,做舅舅的自然也不好太责难你,说到底是你兄嫂没有尽到责任,没能教导好你……」 「此事与兄长无关!」 晏雉突然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而后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门外狠狠一脚踹开。 外头的雨,依旧下得很大,哗哗的,就像一盆水泼到地上,每一下都声势浩大。而门外的人,紧绷着脸,不苟言笑,似乎只要熊昊对晏雉做出任何一个动作,下一刻,他就会缠斗上来。 第106章 熊昊知道,晏雉身边如今多了一个名叫须弥的奴隶,听闻是胡人和汉人的混血,长得人高马大,年纪虽轻,却有着一身不容小觑的好本事。 最关键的是,这个奴隶,几乎只听晏雉一人的。 熊昊这是头一回见到须弥,当即心下一沉。 他常年习武,又混迹军营,最清楚的就是那些上过沙场,杀过人利刃一般存在的将士。眼前的奴隶,明明这些年一直跟在四娘身边,却不知为何一身血气,且分明是常年与人在战场厮杀所铸就的气息。 他突然感叹,这是一柄利刃,只是剑鞘,却是一个柔弱的小娘子。 熊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晏雉:「无论你有何理由,四娘,你只身赴险,此事舅舅必须告知你阿娘。你如今十岁,再过两年便该回东篱议亲了。」 听到熊昊提起议亲,晏雉顿时睁大了眼,大喊:「我不要!」 「胡说些什么?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留在靳州?」 「为何不能?」 大约是因为开了门,须弥就站在门口看着,晏雉觉得有了底气,嗓门一时间变大:「十二岁如何,该议亲了又如何?回东篱被阿爹随意许给一户人家,然后关在家中,教授掌家之道直到及笄出嫁?出嫁后又被夫家约束,需相夫教子,在街上逛久了,便要被夫家指指点点说是不守妇道,抛头露面?」 想起当年嫁到熊家后所经历的那些事,晏雉的情绪起伏的厉害。 「如果我依照这些议亲、嫁人、相夫、教子,那就枉读了这些年的书!」她提起胸膛,双手紧紧握拳,「晏四读书,并非只为识字,而为知天下,识万物!人既生双目,便该看万物,既生双耳,便该听万声,既生双腿,便该行万里!」 晏雉的声音透着怒意,目光中的固执,令熊昊一时间百味陈杂。 「你休要胡……」 「四娘!」 熊昊还愈说话,却听得呼喊声由远及近而来,不多会儿,便见门口的须弥侧身让开一条道,而后,晏节风尘仆仆地进了门。 晏节在河间府方才接到人,就看到自家内衙的小吏骑着马冲到身前,狼狈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大喊「黎焉大水」。 他当下命人跟上,自己则夺过马,向着黎焉县直奔而来。 晏雉听到声音的时候,就顿时红了眼眶,因熊昊就在眼前,不得已憋着,等人进了屋,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万福。 晏节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感到手心一片湿润,再看晏雉身上的打扮模样,心疼道:「今日辛苦你了,回去换身衣服,让乳娘去熬点姜茶,你与须弥都喝些。」他顿了顿,又道,「熬了一夜,回屋睡会儿,等你睡饱了,再跟大哥把事情说一说。」 半夜出事的时候,晏雉为方便行动,几乎是匆忙间给自己绑了个头发,随手抓了件衣服就穿在身上。骑着马在县城和裘家村之间奔了个来回,又被疯子扑倒在地上过,这会儿晏雉身上看起来灰扑扑的,就连她的脸上也有脏泥。 听到晏节这么说,晏雉才后知后觉感到身上有些发凉,忙行了礼,转身往外头跑。 须弥就站在门外,随手将门关上,一转身,有人靠过来,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闷声道:「大哥回来了……这一次,不能饶了他们,绝对不能……」 晏雉和须弥回东院后各自洗沐。殷氏端了刚下的汤面进屋时,晏雉刚更衣罢,头发还沾着水,湿漉漉的,慈姑拿着布毛追着她在屋里走动。 殷氏看见晏雉还不老实,难免有些气恼,可到底明白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娘子本就是这么个脾气,无奈叹了口气:「四娘这一头发的水,是觉得好久没病倒,想得慌了吗?」 晏雉本是心头还揣着急躁,闻声蓦地一笑:「乳娘莫恼,我这就坐下让慈姑绞头发。」 她说着,倒的确是听话地在桌边坐下。 殷氏将汤面放她面前,立在桌边劝道:「四娘赶紧吃些吧。忙了一夜,怕是饿坏了,吃好了就去睡会儿。」 晏雉堆起笑,低头闻了闻味道:「一闻就知道是乳娘的手艺!」她大口地吃了一口面条,抬头又问,「须弥那儿有送去吃的吗?」 殷氏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送了送了。不光是他那,还有那些跟着四娘跑出去的小吏跟县衙的那些差爷,娘子都已经吩咐人送了吃的过去。」 听到这话,晏雉方才放心地继续低头吃面。她其实是真的饿坏了。半夜起来到现在,又精神一直紧绷着,如今稍稍松懈下来,五脏六腑早已闹起了空城计。 一碗热汤面下肚,她一方面得到了暖意,另一方面晏雉心中也生起了别的牵挂。 殷氏见她搁下碗就跑,忙追了几步问:「四娘这是又要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喊道:「去找嫂嫂!」 晏雉跑到沈宜处,正见她刚命乳娘将晏骦带走,姑嫂二人才打照面,沈宜的脸色就腾地暗了下来。 晏雉心中暗叫不好,知道她这是真的生气了,忙先声夺人:「嫂嫂,城中进了那么多难民,不如嫂嫂与娘子们提议,一起做个善事,搭个铺子施粥?」 第107章 沈宜本是要张口将晏雉的鲁莽训斥一顿。可这一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不得已咽了回去,沈宜无奈,只好气恼地瞪了晏雉一眼,方才问道:「城中粮商若不趁机涨价已是良心,又从哪里能找来那么多米熬粥施舍灾民?」 晏雉连连摆手:「咱们家是没有那么多,可那些士族家中又怎会没有屯粮。如今,百姓受难,作士族的,总归要拿出诚意来表示善心的。」 沈宜知道晏雉的意思,好笑道:「行了,明日我便去找那些娘子们,兴许真能搭几个铺子施粥。」沈宜顿了顿,又问,「城外真的那么凄惨吗?」 她一直留在内衙,满耳都是风言风语。 一说裘家村被山洪夷为平地,一说多少房屋被冲垮,哪里的大树被连根拔起。 晏雉跑出城后,整个内衙里能当家做主的便只有她一人,她一颗心挂着他们晏家兄妹两个人,丝毫不敢去想象那些话语中的情景。直到此刻,才壮起胆子,问出了这个疑问。 晏雉点头,将黎焉城外一路上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同沈宜描述了一遍。到最后,沈宜拿着手绢捂了捂眼睛:「天灾人祸怎的就这么突然……可怜的,我这就去与人说一说施粥的事。总不能叫人从天灾里头活下命来,却在城里饿死吧。」 晏雉前脚才从沈宜的屋里走出来,后一刻就撞上了匆匆要往屋里走的晏节的胸膛。 晏节反应地快,顺手将晏雉扶稳,揉了揉她的脑袋,哭笑不得道:「咱们四娘这颗脑瓜子可不能撞傻了。」 晏雉吐舌:「大哥,舅舅可是走了?」 「走了。」晏节松手,正色道,「今日之事,四娘,你做得很好。」 晏雉道:「我没能救什么人。」 晏节摇头:「你比那些人都要好。起码 ,在城外百姓受灾的时候,你不像那些人,在那种时候还能抱着妓子醉生梦死。」 兄妹二人一道往后院走,两旁的丫鬟仆从纷纷避让终于将整个后院都空了出来。 所有发生的事,晏节其实已经从旁人口中都听说了,包括四娘被那个疯子突然扑倒,然后被屠三搭救的事。可即便如此,这会儿再听晏雉自己描述,晏节仍旧觉得有些后怕。 那样混乱的一个地方,万一真的受伤了,要怎么办? 晏节不知,可那一瞬间,心底有个声音明确地高速他,如果四娘真的在靳州出事,只怕下一刻,他就会把人送回东篱。无论四娘自己愿不愿意。 好在,并没有受伤。 「施粥一事,的确是件大善事。而且,让士族出面,也的确比让你大嫂亲自出面好上许多。」晏节如是道。 让沈宜自己施粥,虽树立了名声,却也是树了敌。 昨夜过后,因着晏雉的行事,整个黎焉县大多都在议论他们兄妹二人,倘若在让沈宜这时候出面施粥,尽管是件善事,却也针芒在背。倒不如将这等善事主动提出,然后让士族们出面。 「风头太盛总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卖士族这个面子。只是大哥,李刺史他们要如何?」 「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将奏本送去奉元城。那几人若是相安无事,稳坐泰山,又怎能告慰那些亡灵。」 朝廷早有规定,官员不得将妓子留宿。五曹昨夜的行事,分明是犯了忌讳的。 更何况昨夜形势紧急,卢檀又派了人特地去通知五曹,得到的却是不可打搅的回复。根本就是太平官做习惯了,未能将百姓事摆在心头。 此事李栝虽不知情,却也令五曹养成惰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晏节心头自有算计,当下便草拟奏本,与卢檀商量一二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往奉元城。 除了卢檀和晏雉,晏节谁也没说。 晏雉点头,心中到底还是觉得惋惜。 倘若李栝能安安分分做这个刺史,不去动那些历年来的赈灾金,兴许还能用黎焉县一部分税收造堰,也不至于年年皆因秋汛一事,令那些老百姓妻离子散。 「我本不愿你小小年纪,就将这些事放在心头。可眼下看来,先生说的没错,你从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我若是将你禁锢着,要你学你嫂嫂的模样,反倒是会害了你。」 晏节站定,低头看着晏雉:「今后这前衙内衙的事,你皆可过问。若是前衙有人不服,你便说是我点了头的,再有不满就让他亲自来找我。」 「大哥……」晏雉呆了呆。 「舅舅说须弥是个好苗子,想带他去军营,好好栽培几年后,说不定咱们晏家也能出个武将。」 熊昊看须弥的眼神,晏雉自然一早就注意到了,可闻言心下生出不喜:「此事我要问过须弥,他若是不愿,还请大哥好生回了舅舅。」 晏节仔细看她神色,忍不住问:「让他跟舅舅走不好么?做个武将总是比当奴隶要好的多。」 晏雉不语,只又说起旁的事来。 复又入夜,尽管还挂心着那些灾民的情况,但倦意难熬,晏雉被殷氏看得死死的,终于还是撑不住回到床上睡了过去。 第108章 等睡到半夜,院子里突然一阵骚乱。晏雉被吵闹声惊醒,忙披了衣裳要冲出去,还没跑到门口,便被今夜当值的慈姑紧紧抓着胳膊。 晏雉看她,她将脑袋摇得飞快:「须弥大哥说外头危险,不能让四娘出去。」 慈姑见识过须弥的本事,又被殷氏跟豆蔻耳提命面过许多遍,早已默认这内衙之中,除了郎君和娘子,便只有须弥的话,还能镇得住自家小娘子的,忙不迭将人搬了出来。果不其然,本还挣扎着要冲出去一看究竟的小娘子,这会儿只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了。 门外,惊叫连连,打斗的声音又格外的吵闹。晏雉提着心,不敢揣测门外究竟在发生什么事。一直到远远听见晏节喊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看。 门缝才开,便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门外的场景有些骇人—— 东院从未发生过什么大事,就连杀鸡杀鸭,也没得厨子会在晏雉跟前宰杀把东院的地弄脏的。可眼下,门外的地上,四仰八叉躺着几个人,看他们身下流血的情形,想来都已经死了。 然而,还有一人,如今正被须弥和晏节带来的人死死压在身下。 那人大声怒吼。晏雉猛地将门推开,冲了出去。 「屠三!你虽救过我一命,可先前西院的血债,你以为我忘了不成?今夜,你可是来取我性命的?」 那让须弥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与人协力制服在地的人,正是屠三。 只是,看他一身夜行衣的装扮,和地上那些尸首一模一样,众人便知,这些人今夜是打算夜袭。只是,若要夜袭,理当冲着郎君去,又为何挑了东院? 众人心中疑惑,不由看了晏节一眼。 晏节其实也不好过。晏骦淘气,非要与阿娘同睡,晏节无奈,只好三人一榻。到半夜,自家儿子在被窝里调了个头,小脚丫子踩到了晏节的脸上,又踢又踹,到底是将夫妻俩给折腾醒了。这一醒,就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等到黑衣人冲进内室的时候,晏节早有防备,很快就将几人制服。才松了口气,又听到东院的动静,忙带着人冲了过来。而这时候,晏雉房门前,因为有须弥在,已经杀了不少黑衣人。 「屠三?」晏节皱眉,「谁派你来的?」 周围的下人见状纷纷退回屋内,屠三也被人合力从地上拉了起来。兄妹二人脸色都不大好看,目光紧紧盯着他。 看着跟前这两张有几分相似的兄妹的脸孔,屠三突然大笑三声,说道:「是我屠三当年没跟对人,不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晏节一愣。 「那日的火,是我屠三放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晏司户日后拿人的时候,不要听信那几个黑心肝的人的推责,将我的弟兄们也抓紧牢。」 屠三和那群死人穿着夜行衣,半夜出现在东院,又有晏节遇袭一事,显然是有人意图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因此,晏节夜审屠三,意外地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口中,得知了从他当街拦截晏雉开始,一直到今日夜袭的全部始末。 屠三是李栝的人,却也不仅仅只听命他一人,因为李栝从来都将他们看做是自己养的狗,自己的奴隶,故而五曹也向来是想差遣他们的时候便能随意差遣。 当街拦截一事,并非是李栝指使的,却也有他背地的纵容之意。 之后西院纵火,则是在李栝的属意下,屠三买通内衙中人后使的手脚。 而夜袭,是周司兵的意思。但屠三却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是来自投罗网的。 晏节问,为何要自投罗网。 屠三要了一坛酒,坐在牢里,仰头喝了一大口:「我瞧见我女人被洪水卷走,瞧见裘家村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这些年杀过的人从来不少,遇见过的秋汛也不是头回。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觉得,老子再厉害,也厉害不过老天爷。」 晏节不语。 屠三又道:「小娘子多厉害。那么点大的小丫头片子,明明得罪了人,愣是不知道怕字怎么些。那么危险的地方也敢去,那么脏乱的地方,也不觉得嫌弃。再看老子这些年跟的人,不过都是些孬种,哄个疯子去杀人,自己成日里躲在大宅子里头抱着女人,吃香的喝辣的,从来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看着晏节:「要是早几年,能多一些你这样的官,靳州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模样。那些隐户,说起来可怜,可是人多了,害得靳州多少老百姓没安稳日子过。你跟卢县令做得对,早该整治整治了。」 晏节问,那为什么是去找四娘。 屠三哈哈大笑:「小娘子身边那个小子是个有趣的,我就想痛痛快快跟他打一场。至于那些死了的人,左右都是卖命的,只要不是我的那些弟兄,死就死吧。」 他说的豪气,晏节心底却觉得有些悲哀,只是这桩「案子」显然已经到此可以暂时结案,余下的事便只有等奉元城那边的意思了。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好辛苦》上 作者:画浅眉 02、《闺女好辛苦》下 作者:画浅眉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