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万岁》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寒山书院的丁字号馆是全大宁王朝一一不,应该是全大陆最令所有夫子头疼、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陆上最多的天才、怪胎、恶棍、纨袴子弟……反正什么难缠的人物都有,导致这里的学习风气……怎么说呢? 非常糟糕?不,这里随便出来一个学生都能把夫子问到哭,哪里糟糕?尽管他们的问题有时候会出轨一点,比如《黄帝素女经》里的招式实验?做醋溜鱼是黄鱼好、还是鲤鱼好?大陆上哪个国家的姑娘最美?哪个国家的姑娘最媚等等……教夫子不哭都难。 但非要说这里的学习风气好的话,看看底下玩成一团、睡成一片,或绣花、或习画的学生,台上正在讲解诗经的夫子真不知怎么继续下去? 所以别的书馆是学生们苦熬时间等下课,到了丁字号馆却完全相反,变成夫子在心里不停祈祷下课的梆子声赶快响起。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啊!」这是夫子不为人道的真心话。 可惜,别的东西好熬,时间却是越熬越难受。就在夫子紧皱的眉头差不多可以夹死蚊虫时,一人姗姗来迟地踏进学馆,姿态潇洒、仪表风流,见自己行为招人侧目,不仅不惭,反而一路挥手微笑,彷佛是正检阅三军的大将军,昂首挺胸迈向自己的座位。 夫子只觉一口气憋住胸口,满腹的怒火直冲云霄。 「凌一一」喝骂声才起,梆子声响,却是下课时间到了。 那些本在玩闹、睡觉的学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几个沈浸在自己世界中绣花、习画、品茗的学子犹自埋首于兴趣中,浑然不觉外头的变化。 夫子看着空了一半的课堂,险些呕血。都不知道这些浑球为什么要来上学?院长因何要收下他们?自己又是怎生倒霉,竟被派来教导他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受不了了!恨恨丢下手中的《诗经》,风一般地旋出学馆。他要去找院长,今天,有这些浑球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这群浑球! 学馆里的学生没有一个注意到夫子的异状,依然各忙各事,直到最后进来的那名男子起身,走到那正在绣花的同学对面坐下,在他的绣囊里翻找一通,寻到一只绣着青竹的钱袋,形态逼真,竹叶青青随风摇,彷佛还能嗅到青竹的香气,舒人心胸。 「昨天丢了一只钱袋,这个就给我吧。」凌端一一就是那个迟到得光明正大的学生,一袭青衣在身,满头乌发仅以一条青色绸带束于脑后,面目斯文,唇角长年带着一抹浅笑,就像下着细雨的春季,迎面吹来和暖湿润的微风,赶走隆冬的萧瑟,带来满目生趣。 「喜欢就拿去吧!」绣花的男子抬起头,他叫庄敬,有着一张憨厚、宛如睡熊的脸,本身也长得厚实健壮,就像那极北之地的狂暴熊王。 而这样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却拥有最温和的性子,生平唯一志向是娶一房心意相通的妻子,日日为妻描眉画眼,尽享闺房之乐。 凌端把钱袋收进怀里,问道:「你这么光明正大在课堂上绣花,不怕你家那只母老虎向你爹告状,你又要挨军棍。」 「娟娟不是母老虎。」袁紫娟是庄敬的未婚妻,同样也在寒山书院就读,不过人家可是甲子号馆的尖子生,跟他这个混在丁字号馆的「浑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紫娟一心要做人上人,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出类拔萃,可惜庄敬生平无大志,经常把紫娟气个半死,便去向庄父告状。庄父是个铁血将军,如何见得惯儿子不学无术?当然是有多惨、就打多惨。只是…… 「我现在不怕挨军棍了,我的金钟罩铁布衫已经大成,刀剑不伤、水火难侵,何况区区几板子?」庄敬得意洋洋。 「你一一算你狠。」凌端真是服了他,就为了贯彻自己「渺小」的志愿,十佘年来练功不辍,这样的人到底是「没志气」? 还是太有毅力? 「谢谢。」庄敬笑,他很认真地绣花,可不代表他察觉不到夫子几欲杀人的目光。「不过你今天运气真好,一进来就下课,否则以夫子濒临崩溃的脾气,肯定赏你一顿大排头。」 「那不叫运气,叫机智。」凌端唰一声挥开手中的折扇,得意地道:「我进来前,先寻了负责敲梆子的老丁,给了他十贯钱,让他提前半炷香时间敲响下课的梆声。庄敬,世上没有幸运这种事,只有……」他比着自己的脑袋。「聪明人之所以能够趋吉避凶、马到成功,就因为他们懂得用脑袋。」 「你一一」庄敬指着他,好气又好笑。「你爹号称大宁第一信商,一诺千金,生平不打一句诳语,你却这样,当心你爹知道了,逼你回家娶妻、继承家业,好把你拘在家里,时时教育你何为‘信义’?」 「承蒙吉言,今日正是小弟的良辰吉日。」凌父是个很古板的人,认为男子只有成了家,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才有肩膀扛起人生的重责大任,所以打小就给他定了门亲事,可凌端一点也不喜欢那姑娘,便避到寒山书院,长年不回家。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不回家,你那未婚妻与谁拜堂成亲?」庄敬不满地看着他。「凌端,你这样欺凌一弱小女子,岂是男子汉所为?」 因为庄敬很喜欢、也很尊重姑娘家,所以讨厌欺负女人的男人。 「这粧婚事我从头到尾都是反对的,还亲自拜访李家要求退亲,李家拒绝,我只好找李巧娘,她却避不见面,我写了快一百封信给她,告诉她我们不合适,成亲只会造成两人的不幸。结果她只让丫鬟回我一句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背。’她那么爱守规矩,就让她去守好了,与我何干?」凌端潇洒地扬着扇,神情无比逍遥自在。 可能自小受爹爹压迫过重,长大后,他特别讨厌「规矩」,几乎是视礼教如无物,所以让他去娶一个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古板女人,杀了他比较快。 庄敬摇头。「搞不懂你,男人大丈夫谁不想娶个温顺小娘子,从此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你却一一」 「别人是别人,我为何要跟他们一样?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逍遥公子。」这绰号还是袁紫娟起的,她很欣赏凌端的特立独行,因此越发受不了庄敬的憨头憨脑。 「可你也不能在成亲当日,给人这样难堪啊,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姑娘,你这样未免有失厚道。」 「敬人者,人恒敬之。我打行完冠礼,便向父亲、李家提出退亲要求凡八十九回,他们没人当一回事,以为先斩后奏便能迫我低头?哼,作梦吧!」 至于李巧娘,如果在未婚夫坚决不拜堂的情况下,她依然执意要嫁,只能说她脑子有问题,而他是绝不愿和个疯子纠缠一生。 庄敬虽觉他的话也有道理,仍不同意他的做法,毕竟,每个姑娘都是一朵花,如此娇美脆弱,合该被捧在手心中爱护,岂能轻慢? 「反正我觉得你这事做得不对,万一李姑娘还是上了花轿,待拜堂时刻见不到新郞,你让她情何以堪?」 「放心,我爹会准备公鸡与她拜堂的,她尽可以守着那只公鸡过一生。」凌端看不起毫无个性、宛如菟丝花般只能依附男人的李巧娘,打死不愿娶她。「而我呢……好人做到底,就不回去搅和了,顺带凌家的财产也全部送给她,够意思了吧?」 「你一一算了,我说不过你,不与你说了。」庄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懒得再跟他讲,根本是对牛弹琴嘛! 至于凌端,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求身后别总跟着个只会「是,相公」、「好,相公」、「遵命,相公」的跟屁虫,便心满意足了。 庄敬对凌端的看法,同样也发生在京城凌府里。 不同的是,这次是凌父对上李巧娘,一样地无言以对。 事实上,凌父对于这位新入门的儿媳妇,心里很是抱歉,私底下更不知将儿子骂过多少回,但真正跟李巧娘说上半炷香的话,凌父突然觉得儿子似乎是对的,这门亲事真是结错了。 他就搞不懂,李巧娘明明长了一副聪明相,月为神、柳为眉、眼如银星、唇似樱瓣,活脱脱一个水仙花般的娇俏姑娘,怎么却生了一副软趴趴的性子? 第二章 因为儿子不肖,凌父迫不得已委屈李巧娘与公鸡拜堂,并再三保证,等儿子从寒山书院回来,必令儿子向她赔礼,以赎其罪。 可李巧娘从头到尾只有那几句话。「一切听凭公公作主。」 「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等那臭小子回家,随便你要打要骂,为父绝不阻挡。」凌父是真心要替儿媳出一口气的。 奈何李巧娘的《女训》、《女诫》实在读得太好,就见她仓皇一跪,连声说道:「媳妇不敢,媳妇深明出嫁从夫的道理,相公来不及回来拜堂,必有他的道理,媳妇绝对会体谅他,不出半句恶语。」 凌父赶紧把人扶起来。「好媳妇,端儿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可惜这臭小子不懂得珍惜,竟然一一」怒到极点,凌父又把凌端骂了个体无完肤。 「公公息怒!」结果李巧娘又跪下去了。「公公若有火气,尽管向巧娘发泄,请公公万勿怪罪相公。」 「啊?」凌父有点呆了。「傻丫头,做错事的是端儿,我处罚你干么?」 「相公就是媳妇的天,这上天怎可能出错了?所以其罪必在媳妇身上,自当由媳妇受罚。」李巧娘说得好理所当然。 凌父彻底无言。 这李家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怎教成如此?出嫁从夫是没错啦,但也不能凡事都顺着自家相公,一副相公绝对不会有错,倘使相公出错,一定是妻子使丈夫出错。 这未免太过了吧? 难怪端儿看见她就怕……如今凌父也有同样感受,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自己主见的女人,要跟她相处一辈子,岂非跟娶了座雕像没差别? 凌父第一次后悔不该逼儿子认下这门娃娃亲,可毁婚……他一生信义为重,怎能轻抛诺言? 怪只怪他当初太冲动,竟订下这门娃娃亲,苦了儿子。 唉,怨只怨上天弄人,最好自由的儿子却配了一个最古板的娘子,这怎么牵手过一世? 凌父长喟口气。若真没办法,只好叫儿子纳妾了。至于李巧娘,她永远都是凌家的长媳,唯一的少奶奶,她的地位谁也动摇不了。 只是……她想赢得公婆、夫君的疼爱,怕是有些难了。 岁月匆匆,转眼间,李巧娘嫁入凌家门已有三年时光。这期间,凌端连回家一次都没有,而她虽柔顺却不笨,自然知道相公是不喜欢她,故而不肯返家,与她行夫妻义务。 她心里不是没有哀怨,虽与夫君自幼订亲,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并不了解,夫君怎就如此确定她不讨喜? 对镜看花容,镜里人儿或称不上艳冠群芳,却也娇丽可人,何况她自入凌家门,侍奉公婆、代夫君执掌家业、应对进退,从不敢有半丝懈怠,除非是那铁石心肠的人儿,否则怎能视若无睹她的付出与忍耐? 莫非真是错嫁了良人?她心里顿起一阵凄楚。 就算嫁错了,也是她的命。所谓烈女不配二夫,哪怕夫君对她再不好,出嫁从夫,她也得认了。 唉,只叹自己为何身为女子?命贱如草,随人践踏,直至深埋黄土,也只留下一个李氏的称呼,连名字都不配为后代所记忆。 轻轻抹去眼角那滴泪,就像娘亲说的,做女人啊,就得认命。 男人是天,女人一辈子都得看天吃饭,所以无论夫君怎么对待她,她也绝不能有怨言。 深吸口气,她重新抹匀脂粉,一头乌木也似的黑发绾成妇人髻一一妇人吗?如果她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只因坐过一回花轿,就是妇人的话,那便算妇人吧! 她随便在发髻间插上一根玉钗。其实妆不妆扮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又没人看,只是自幼的闺训告诉她,女子可以简朴,但再怎么忙碌,也要保持着整齐仪容,莫让夫君看了倒胃口。 唉,她自懂事以来,所思所学都是为了讨好夫君。 但夫君根本不见她,让她如何讨好? 也许她这辈子都要独守空闺到老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的妇人,想来都觉得讽刺。 可她也没有太多抱怨的时间,家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尤其婆婆在月前不小心跌了一跤后,身体每况愈下,吃饭、更衣、喝药……全都要她亲手包办。 她每天忙得像颗陀螺,哪里还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 收拾妥当后,她快速步出房门,出了门口,忍不住再回头望一眼那豪华居所,只见外头冬阳暖暖,它却是如此堂皇,又如此清冷。 这间房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注定了一生的寥落与孤寂。 她叹口气,再一次想起女人的宿命一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天注定了她是个不受夫君喜爱的弃妇,也只能接受。 她深呼吸几次,将满怀哀怨压回心底最深处,强迫自己冷静、微笑,然后去厨房吩咐早膳,再去服侍婆婆洗漱、更衣,最后向公公请安,并且听候公公安排今日的工作。 婆婆原本是个很和善的人,知道自己儿子亏待了人家闺女,所以打她入门就对她关怀备至,婆婆可以说曾经是这个家里对她最好的人。 对,曾经一一自从婆婆受伤卧床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斥骂服侍的丫鬟,渐渐地,除了她,再没下人愿意靠近婆婆,毕竟,没人喜欢成天被骂得猪狗不如。 李巧娘同样不喜欢,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因为她是凌家的媳妇,从入门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属于凌家,再不属于自己。 她走进婆婆的房间,紧闭的门窗圈了一股沉沉暮气,和一股骚臭混杂着草药的味道,光是走进来便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她不敢露出其它表情,除了谦和的微笑,还是谦和的微笑。 「娘,你一一」一句话未完,一只茶盏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去,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残屑。 李巧娘吓了一跳,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破相了,只差一点点「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跑去哪里偷汉子了?就知道你这个女人不规矩,难怪当初端儿坚持退亲,若是当时依了他的意思…… 该死!我的儿啊!是娘错了,不该逼你娶这么一个恶妇,害你有家归不得,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凌母一边哭,还一边抄起手边各项什物,药碗、枕头、衣服……不停朝李巧娘丢过去,发泄心里的不满。 差点被那只药碗砸中后,李巧娘终于回过神,迅速地躲避各种「武器」,并且接近凌母,看看她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无端端的,怎会发如此大脾气? 这中间,她半句话没回。做人媳妇的,婆婆的话,有理要听,没理一样要听,哪里有她回嘴的权利? 可是凌母越骂越难听,最后连「骚蹄子」、「荡妇」都出口时,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女子什么最重要?贞节,性命还在贞节之后,婆婆怎可侮蔑她的贞节?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可回嘴,但心里的怨气却是越积越多,最后化成一头怪兽,差一点点就要破柙而出,让凌母尝尝什么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但当她靠近凌母的床铺,闻到一股屎尿味时,终于明白婆婆为什么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月前还健健康康,可以四处走动,与丈夫恩爱和谐的女人来说,有一天突然瘫在床上,连生理大事都无法自主时,谁能不发疯? 所以婆婆癫狂了,她用被子将那些难堪紧紧遮住,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但潮湿的下半身却不停地提醒她,自己真的废了……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便将满腹怒火全发泄在李巧娘身上。 事实上,凌母也只能迁怒于媳妇了,因为自她倒下后,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自家相公都少来探望了,只剩李巧娘始终如一地照顾自己。 在她心里某一处,她很清楚凌家是烧了高香才娶到这样的好媳妇,她应该疼爱她,不该把怒火发泄在媳妇身上才对。 但无论凌母理智上多么明白自己的错误,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迁怒到李巧娘身上。 她就是难过、悲伤,又没有人陪她说话,心爱的儿子不在身旁,相公受不了她的脾气,日渐远离她……这一切都让她崩溃,如果不发泄出来,肯定早疯了。 所以只能委屈李巧娘了,也幸亏李巧娘从小打熬出的好性子,否则谁受得了她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怕不早放她自生自灭去了。 第三章 李巧娘一句话也没回,任由婆婆骂着,并利落地为婆婆净身、更衣。 床上的狼藉让她心疼,未卧床前,婆婆年纪虽大,却也风姿绰约,与公公举案齐眉,不知羡煞多少人?可那一跌不仅跌去了婆婆的健康,也跌去了他们多年的亲密无间,公公无法接受爱妻变成这样,不觉地躲避着婆婆。 而女人都是敏感的,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却遭遇枕边人如此对待,教她如何不怨? 不过李巧娘也明白公公的心思,他不是厌恶婆婆,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爱妻突然变成这样,不自觉地逃避。 她相信给公公一点时间,以他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会重新回到婆婆身边。 只是这段时间很难熬罢了,因为公婆会把他们心里所有的慌张、不满、怨怒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凌家的媳妇,所以她不会怨恨这种因意外而带来的不幸,却无法不怨自己的命。 每个人都有脆弱时候,也都有想要迁怒、发泄的一天,公公、婆婆无助的时候可以依靠她,可她茫然时,又能依靠谁? 娘说,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 但娘没告诉她,若这片天不愿意成为她的天时,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 「凌端,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这个问题她自问过无数次,可惜的是,她一直没找到答案。 低喟口气,她再度压下心头的凄楚,利落地将婆婆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她一个舒爽干净的空间。 然后她起身,准备去厨房端药和早膳,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府内一阵鸡飞狗跳、慌张惊叫的声音。 「不好了!楚家的人打进来了!唉哟……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唉哟……」 「福伯!」李巧娘一下子听出那是管家福伯的求铙,但他说的楚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无故冲进凌家打人? 她正准备过去查看,突然一条人影如狼似虎冲过她身旁,直入凌母屋内。 「你是什么人?怎可私闯民宅?!」李巧娘赶紧追在男子身后,跑进凌母房里,深恐凌母受惊。 那男子一进房便开始翻箱倒柜,看中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不值钱的便直接砸烂,不多时,好好一间房被他破坏得几成废墟。 凌母起初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对方的恶行,半晌,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住手!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凌家撒野?!」一声喝骂虽因伤病而少了几分中气,但长年养尊处优的威势依然存在。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喝骂的人是个瘫痪老妇,不觉恼羞成怒。「臭婆娘!你家老爷欠我家老爷十万两黄金,无力偿还,我家老爷交代了,没钱就拿东西来抵,若还不够,凌家的房子、田地,包括人一一」 「住手!」就在楚家的家丁准备拿凌母出气时,李巧娘及时跑进来,推开那家丁,张开双臂,护在凌母身前。「你想对我婆婆做什么?」 家丁气死了,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他来搜东西,也搜得正大光明,想不到连续被两个混帐女人喝斥,不觉恶向胆边生,两巴掌抽得李巧娘飞跌出去,直至撞到妆台,才止住跌势。 「巧娘一一啊!」凌母惊呼一声,原来那家丁竟没人性到将一个瘫痪老妇也扯下床、摔跌出去。 「婆婆!」李巧娘慌忙起身,伸手去接,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气承接凌母,结果两女人又一起朝妆台撞去。 这回,妆台给撞得翻倒过去,一只雕花木盒从台上跌了下来,盒盖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露出里头金光闪闪的各式珠宝。 那家丁一见,眼睛都亮了,捡了珠宝、抄了木盒就要往外跑。 凌母看见木盒被抢走,整个人要疯了。「回来!把我的珠宝还回来……」她竟然不顾重伤的身体,爬也要爬去抢回她的宝贝。 李巧娘用力摇了两下头,接连被打、被撞,她的额头碰出了好深一道口子,鲜血沿着颊边,濡湿了她半边衣襟。 她浑身发软,双眼看出去的东西都是花的。 她费了半晌时间才稍微恢复过来,却看见婆婆在地上爬着,声嘶力竭喊着要人把她的珠宝还回来。 她想了一下,蓦然记起那木盒里装的可不是婆婆每年生日时公公送她的珠宝?难怪婆婆视若生命,拚死也要将东西抢回来。 珠宝的价值在其次,它真正珍贵的是背后含带的真情与爱恋。 「婆婆、婆婆……」凌母身子本来就不好,现又无法走路,李巧娘怎么可能放她去追回木盒?于是,她使出全身力气,压制住婆婆挣扎的力道,大喊:「我去追!婆婆,你先回床上歇着,媳妇发誓,一定把木盒抢回来!」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也不知凌母有没有听到,她一直挣扎着、哭着喊着要她的宝贝……或许她要的并不是那些珠宝,而是盒里装满夫君对她所有的情与爱。 爹说,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贞节。 娘说,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丈夫,从此拥有一片天。 她不知道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婆婆现在的模样让她非常难受。 她将婆婆扶回床上,随手一抹从额头流下来的血,咬牙说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将木盒夺回来。」说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过回廊,瞧见躲在墙角发抖的王嫂,她一手拎着一条鱼、一手拿把菜刀,大概是正在做菜时,被楚家的家丁惊吓到,连手上的东西都忘记放下便冲出厨房,随便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 李巧娘跑过去,抢下她手中的菜刀。 「王嫂,菜刀借我一下,你去婆婆房里陪着,在我回来前,不准任何人再去惊扰婆婆。」然后,她像一阵风般旋了出去。 时隔多年,重回京城,凌端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为了拒婚,他不惜与双亲翻脸,趁夜逃家,避入书院,转眼三个春秋,这期间,他未曾踏入家门一步。 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态度够强硬,那位软弱、只会以夫为天的李家小姐自然受不了,下堂离去。 谁知她硬是在凌家待了下来,一副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的模样。 因此,他更不想回家了。 三年里,爹娘无数次催他回京,他置若罔闻,径在书院里逍遥自在,不想回家接收那个打算赖他一辈子的大包袱。 于是娘亲换着法子骗他返家,什么爹受伤、自己生病、生意出问题、甚至连老管家要娶媳妇这种谎言都编出来了。 拜托,当他傻了吗?福伯终生未婚,从哪里跑出一个儿子来娶亲?骗鬼! 他说不回家就是不回家,除非李巧娘下堂离去,否则凌家里,有他没她,有她,则他终生再不入家门一步。 不过,人生总有意外,这回老爹一个月内七十八封家书催他返家,言明凌母受伤瘫痪,恐有性命之危,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尽孝道。 他是不太相信,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跌一跤就瘫了?爹爹说法太离奇。 可爹爹一生不打诳语,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破例吧? 因此,他连续给娘亲写了三封信,却没得到半点回应,他这才觉得奇怪。 娘亲疼他,虽恼他逃婚,也想骗他返家,但更忧心他在外衣食是否温饱,娘亲绝不会不回他的信,除非娘亲出事了,无法再回信……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有心情在书院逍遥,连忙收拾行装,赶回京城。 只是才三年,京城变化真大啊! 凌端有些傻眼看着一名披头散发、满面血迹的妇人,手持菜刀,追着几名壮实家丁呼啸、穿街而过。 「小偷、强盗!把我婆婆的东西还来一一」妇人边追边骂,那双眼满布煞气与疯狂,教人一见心惊。 那些家丁个个比她高壮,却慑于她的气势,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凌端看得两眼一亮。谁说女子是弱者,一定要像菟丝花般依附男人而生? 女子也是可以自立自强,就像那个手持菜刀、拚命要追回她婆婆什物的小娘子一样。 他欣赏这样有个性的女人,于是弯下腰,随手捡了几颗石子,用弹指神功的手法打向那几名家丁的膝关节,登时,几个男人跌跌撞撞、滚成一团。 那小娘子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便去抢其中一人怀里的木盒。 第四章 从凌端这方,看不到木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只见那家丁死死抱着它,说什么也不放手。 小娘子的力气没有家丁大,一时抢不回木盒。 但她也不是好欺负的,恨声说道:「还我!你再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那木盒肯定很珍贵,所以家丁死也不松手,于是,双方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争夺起来。 凌端看得津津有味。小娘子好胆识,不过还缺了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光是这样跟个男人对抢,是永远别想抢赢对方的。 「小娘子个性是够辣,可惜不够聪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反而一一」他评论到一半,却见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你再不把东西还我,我真动手了一一」 「你敢砍我?我可是一一哇!」家丁话到一半,化成一句惊呼,这母虎般的女人居然真的挥刀朝他砍下来了。 家丁吓得手一松,木盒落地。 小娘子收回菜刀,迅速将木盒抢进怀里。 「今天饶你一命,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再敢到凌家撒野,我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听见没有?!」 家丁吓傻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话。 小娘子一刀砍下来,虽没要命,却将几个家丁的发髻全砍散了。 「记住了,这次砍的是你们的头发,下回砍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滚!」然后,她在那些家丁脸上各踹了一脚后,便抱着木盒扬长而去。 「呼一一」凌端长长吹了声口哨。好个女中豪杰,够胆量、够聪明、也够果决,真是教人目眩神迷。 他好奇问路人。「这位大叔,可知刚才那小娘子哪家人氏?芳名为何?」 尽管那小娘子梳了妇人髻,显示已婚身分,但他按捺不住欣赏之意,一心与她结交。 可惜连问数名围观者,谁也说不出她的真实身分。 奇怪,这么有个性的小娘子,怎会默默无闻呢?他心里纳闷。 他哪里晓得,围观者是隐约看出了小娘子的身分,却不敢相信她是凌家那个温柔软弱、从来只会「是,公公」、「是,婆婆」的小媳妇。 毕竟,一个凶得跟只母老虎似的,一个却娇柔有若月下美人,实在教人无法将其联想在一起。 凌端得不到答案,不免有些怅然。这样烈性的女子,即便已为人妇,不是他能觊觎的,却仍想结识一番,引为知已。 当然,她家若有脾性相似、且未出嫁的姊妹,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究是我无福啊……」他心下暗叹,怎么好女子皆已嫁人,而父亲给他订下的亲事却……他想到那个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点头应和,甚至没勇气抬头多瞧他几眼的李巧娘,不免怨叹月老弄人。 看罢热闹,他本想返家,却见那几个倒卧路边的家丁彼此搀扶着,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摸着尚在发麻抖颤的双腿道:「怎么办?让老爷知道咱们把事情办砸了,还不剥了咱们这身皮?」 「那臭娘儿们太可恶,明明是他们凌家欠了钱,气焰还如此嚣张!」另一个家丁愤然道。现在想想,已方几个大男人,却被个小女子持菜刀狠追几条街,什么面子都丢光了。 但也不能怪他们,谁晓得平日温温顺顺的李巧娘会突然大发雎威,为了只木盒,差点把他们当包子馅剁了。 他们也是一时昏了头,忘记他们不仅人多,还个个孔武有力,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那李巧娘打个半死,哪里还惧怕她小小一把菜刀? 他们越想越怒,不禁恶向胆边生。那个抢了凌母木盒、引得李巧娘状若疯虎的家丁恨声说道:「不如我们再去凌家打抢一回如何?!」 「好,这回定要凌家那些人好看。」为了不回去挨骂,几个家丁纷纷点头。 言罢,他们又坐回地面,各自揉了下双腿、活络血脉后,便气势汹汹站起来,准备再上凌家抢掠一番。 凌端本没将几个无赖汉看在眼里,但他心里挂意着那个烈火般的小娘子,不免分些注意力到汉子们身上。 当他听见他们又要去打抢一番时,只觉怒火冲上胸口,倒没将他们口中的凌家与自己家联想到一块儿,只是想到那火焰般璀璨的小娘子便想保护她,不容人任意轻侮。 看来刚才给他们的教训太轻了。他暗中跟上那几个家丁,寻一个无人处,先把几人揍上一顿,然后连点他们周身十八处穴道。 这些家丁哪里见过如此骇人的功夫,只吓得三魂飞去七魄,不住求饶。 凌端嫌他们吵,干脆连他们的哑穴一起封住,就把他们丢在暗巷,理也不理,兀自离去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杀人,不过让他们动弹不得,过几个时辰,穴道自解,他们便可离去。 至于这段时间里他们会发生什么事……那与他何干?光凭他们想要为难那小娘子,他没断他们手脚,已算手下留情。 凌端却不知道自己一番无心的作为,却为家里减了不少灾祸。 凌家那些债主以为有高人暗中护持着凌家,再不敢私下为祸,只是透过各种关系向凌家施压,逼凌家还钱。 也许那一大笔银子赔出去会让凌家伤筋动骨,但少了那些无聊小动作,却使得凌家人的性命安全不少。 凌端安步当车走回家里,心里不住琢磨,该怎么敝才能打听到那小娘子的来历? 也许在旁人眼中,一名女子如此凶悍,持菜刀追数名家丁几条街实在有失礼数。 但他生平最爱读《烈女传》,也最钦佩那些敢作敢为的好女儿,因此在他眼里,唯有如此刚烈作为,方能显出她的真情至性。 「这样的女中丈夫……唉……」多希望结识在她未嫁之前,那么他必量珠为聘,亲上她家门,求娶佳人为妻。 只可惜他晚了一步,而父亲自作主张为他迎回家的妻子……算了。 他没想到,倘使李巧娘真是个软趴趴的泥人,即便受尽委屈,又怎敢提出和离? 假设她还有一点骨气,被他如此冷落,又岂能心服?肯定跟他卯上,得不到一个好答案,必不与他干休。 因此他总想用「逃避」这一招来摆脱李巧娘,无异于缘木求鱼。 就在凌端心思百转间,他终于在阔别三年后,重新来到家门前。 凌家宅子跟从前一样广大,却无张扬的气势,只是沉稳地坐落在杨柳胡同中。 对照周围离梁画栋的豪门宅第,它显得有些寒酸,却多了分大气。 这就是凌府,大宁王朝第一信商的家。 这一个「信」字说尽了凌父的个性脾气,他可以吃亏、可以受委屈,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只要是凌父许下的诺,哪怕刀斧加身,也无法使他改变一丝一毫。 还记得幼时听人赞父亲「信义」时,凌端心里不知有多么骄傲,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成为如父亲这般一诺千金的男子汉。 这种崇拜直到他第一次上李家拜访,见到李巧娘这个温婉却没有一点脾气,从头到尾只会说一句「是,爹爹」的女孩为止。 李家人非常骄傲地说,他们李家出去的女子,绝对遵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且一生只配一夫,绝不改嫁,至今,李家女因贞洁而受朝廷表扬者,已逾百人。 未来丈人说得口沬横飞、无比骄傲,凌端却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都凉了。 李家人这种做法根本是拿那些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来换取门楣的光环,有什么值得夸口的? 他们若想受人尊重,有本事自己去闯、去拚,将一家荣辱尽托于满门女子身上,算什么男子汉? 他看不起李家人的做法,但更令他害怕的是,倘使他未来的娘子也是这般「听话」……他无法想像要怎么跟一个这样无趣的女人度过一生。 然后他又想到,万一他们将来有了女儿,李巧娘若以这标准教养孩子……天啊,让他死了比较快。 他决定找李巧娘说清楚,要不她改变,要不他们退亲,他今生不要「李家女」为妻。 而遗撼的是李巧娘根本不见他,不管他如何邀约,她都只派丫鬟回他一句:「于礼不合」,写信给她也不回,完完全全一副道德楷模的样子。 他终于对她彻底失望,对父亲提出退亲的要求,而父亲一如他所预料的,一口回绝。 第五章 天下第一信商说出来的话怎么可以反悔?所以不管李家女是好是坏,既亲口许了亲,便绝不违诺。 凌端第一次知道「一诺千金」是多么沉重和可怕。 说服不了父亲,他转向李家下手,可惜他们一样固执,只道:他若执意退亲,李巧娘只有一死以明志。 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人!凌端气死了,这才有了避走书院,避不成亲的事。 他本来决定,除非李巧娘走人,否则自己绝不回家,但是忧心娘亲整月未回信,父亲又急信不断,言母亲伤重,他终于放心不下,改变初衷,回家一探究竟。 「倘若我学父亲‘一诺千金’,李巧娘不走,誓不返家,杠到最后还不两败俱伤?」他嘀咕着,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那种死守「信」字有什么了不起了。 他站在门口想了下,直接进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返家的消息,若娘亲无恙,今朝这一切都是为了骗他回家,他想再逃家便千难万难了。 「算了,还是偷偷溜进去看娘一眼,若娘没事,我转身便走,以后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再也不信了。」 于是他绕到后门,望一眼高墙,深深一提气,纵入墙内。 落地时有些不稳,他踉跄了下。「看来我的功夫还是稍欠火候,若换成秋雨,踏雪无痕,才是真正的好本领。」 越秋雨是凌端的同窗,寒山书院里有名的冰美人,举止端庄,容貌艳美,很多人都猜测,她若不是出身世家便是皇族子弟,否则哪有这般好气质? 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越秋雨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子女,她父亲是有名的绿林霸主,她性子也不冷,比谁都火热,路见不平,一定拔剑把它砍到平为止。 凌端也是偶然发现她的秘密,不过他没兴趣去揭穿她,只道:希望从她那里学一点防身本事。 越秋雨本也不愿教,毕竟他已经成年,筋骨都定了,现在学武,哪怕再费百倍心思也难成大家。 但凌端不放弃,日日紧随她身后,搞得越秋雨也没办法,只好随便教他几招,打发他了事。 谁知他虽然后天所限,于武道一事难成大器,可天资却好,往往越秋雨一套剑招使完,他已牢记不忘,让越秋雨好生嫉妒。 原来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可惜他学武学得实在太晚了,否则必成一代宗师。 凌端从她学艺三年,虽达不到一流高手的水准,但勤奋努力之下,也有了二流的身手,否则今天怎么英雄救美? 可惜美人已经嫁人,唉……他越想越是不平,人都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岂不知,男人若娶错妻子,照样一生黑暗。 他沿着高墙小心翼翼潜向娘亲的房间,这一路行来,却是越走心里越觉怪异。偌大的家怎么空荡荡的,仆人呢?家丁呢?那些洒扫丫头都跑哪里去了? 他走进女眷居住的后院,入目满室疮痍,好像被强盗洗劫过一番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有些急,便加快脚步,往娘亲住的德馨院行去。 才走进去,便被里头的景象吓了一跳一一娘亲最爱的桃花林竟枯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枝败叶残,奄奄一息。 莫非娘亲的伤竟严重到连她最爱的桃花都顾不上了? 即便如此,家里也有园丁日日维护这些花草树木,不使其零落至此。 可如今……这遍地狼藉让他不禁怀疑,出事的到底是娘亲?还是整个凌家? 他再也顾不上隐藏行踪,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娘亲房里。 「娘一一啊!」他不是眼花吧!刚才街上那烈性小娘子竟在他娘房里?她脸上的血迹还是挺恐怖的,可也干了,披散的头发稍微整理过,露出一张虽称不上艳绝人寰,却也娇俏可人的面孔。 她的眼神已恢复清明,不复方才的疯狂,却黝黑深邃,宛若最神秘的暗夜,吸引人忍不住探寻、追逐。 她手上的菜刀也不见了,但见他突然闯入房里后,她很快又拿了把剪子护在床前,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不立刻表明身分,说清楚此来绝无恶意,下一刻,她绝对会拿着那把毫无威胁的剪子一一至少对已功夫小成的他而言,一把小剪子没有半点杀伤力一一朝他挥来。 但她不会知道这些事,她只晓得,他是个陌生人、无故闯入凌家,非奸即盗,而她为了守护凌家,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奋起与贼人一搏。 可他绝不愿给她留下坏印象。 「夫人莫紧张,小生凌端一一」 话到一半,她手中的剪子哐啷落了地。 「端儿……」她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点虚弱的声音。 「娘……」血脉天性,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凌端哪里还坚持得住什么李巧娘不走、绝不返家的誓言,几大步冲上前去,正想绕过那小娘子以便探望娘亲,谁知她身手更快地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像一尊美丽却无神魂的雕像。 凌端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在街上,她如凤凰浴火般耀眼,初入门,她虽对他深怀戒心,却一身灵气,怎么如今…… 那些让他心动的刚烈呢?全消失了?她变成一个只有美貌、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他并不欣赏瓷娃娃,无论「她」多美丽都一样。 他的视线不再落到她身上,转向床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家门了,床上这病骨支离、满头白发的妇人真是他那年近半百依然风韵犹存的娘吗? 「端儿,你……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凌母颤抖的手伸向凌端。 凌端也是浑身颤抖,眼眶热如火烧,伸手握住那痩得只剩皮包骨的手。 「娘,你……」原来爹说的是真的,原来娘不是不回信,是根本无法回信了。他悔不当初,双膝一屈,跪落地面。「端儿不孝,不知道娘……」明知父母在、不远游的啊!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他真是白读了! 「没事、没事。」做爹娘的,谁不心疼子女,尤其凌端还是凌家独子,凌母的心头肉,平时捧在手心都怕他化了,哪里舍得他跪?「先起来,你爹要知道你回来,一定很开心。」 「娘,你怎么会……」凌端顺势起身,同时扶着凌母,让她在床上躺好。 「人年纪大了,难免病痛,放心,娘没事的。」凌母宽慰道。 好端端一个人,一个月内仿佛苍老了十余岁,怎么可能没事?但娘亲不说,凌端也不好追问,只拣了一些书院趣事说予凌母听,哄得她笑声连连,紧锁多日的眉头也终于松解开来,添了一些生气和活力。 中午,凌端又陪娘亲用饭,其间,那小娘子先回房将自己收拾了一遍,换上整齐衣装后,又过来服侍凌母吃饭。 凌端陪了娘亲大半天,直到娘亲哈欠连连,他安排她睡下,并招呼小娘子一起出去。 他虽不知她是谁,但看她对凌家的熟悉,必然不是外人,对凌家的事该有一定的了解,他有很多疑惑在心,正欲寻人解答,便选她了。 两人来到枯败的桃花林中,凌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至今仍无法相信这美丽而无生气的女子是在街上让他欣赏的人儿。 「小生凌端,请教夫人芳名。」 「妾身李巧娘,见过相公。」她礼数周全,温婉可人,几乎没有缺点,几乎一一唯一的问题是,她竟然就是那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妻。 凌端如遭雷击,彻底呆住。老天爷不至于这样要他吧?他生平头一回对一名女子产生钦敬之心,但对方竟是他看不起的李巧娘? 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他绝对不会对李巧娘一见倾心的……可眼前的情况又怎么说? 凌端突然觉得头胀得有十倍那么大了。 「你是李巧娘?那个李巧娘……」因为过于惊讶,凌端有些语无伦次,重复的话问了好多遍。 这若换成他人,只怕早已甩头走人,待他冷静过后,再谈其他。 亏得李巧娘性子好,无论他问什么,她必答,其间没有半丝不耐。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凌端终于确定一件残忍的事实一一他的「一见倾心」已如清晨的露珠,随着朝阳的升起而消失了。 如今在他眼前的是他那没个性、死抱着闺训不放,他最最受不了的娘子一一李巧娘。 第六章 老天爷……凌端无语问苍天。他宁可独身一辈子,也不想要这样一个「听话」的娘子啊!今儿个一入城就碰见她,莫不是老天爷在告诉他,他与她之间的红线是钢浇铁铸的,今生今世都休想断开? 他在心里叹了好长一口气,又费了一番功夫,才压下心里翻涌而出的不甘。 「李姑娘可知我家是出了什么事,怎会……残败至此?」 他一声「姑娘」,叫得她心都碎了。 原来如此,无论她做什么,他永远不会接受她。 为什么?他到底不喜欢她哪里?只要他说出口,她一定改,可偏偏……他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他是打定主意误她青春一生一世吗? 他真残忍,好无情…… 可他是她的天,所以她如何怨他?只能恨自己命运多舛。 「回相公,最近家里商队连续出事,欠了一些钱,所以公公遣退了大部分下人,只留下少数家生子,因此家里的人手有些不够,若有不周之处,请相公见谅。」 她嗓音细柔,若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蚊蝇在叫呢! 凌端仔细听她说话,不自觉地冷下了脸。 「商队为什么会连续出事?都是哪几支商队出事?」 他的冷淡让她的心好疼,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咬牙忍着。 「是去凤凰山购买药材的商队,至今已被抢劫八次,损失财物不算,还折损了十来名护卫,如今已经没有镖局愿意保护凌家的商队北上购药了。」 「八次?!」难道凌家购药的商队前挂了「我很好抢,赶快来抢我」的旗子?否则哪会如此巧合,每回都是他们被抢?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之间必有阴谋,只不知是何人在作怪? 「有关这连续遭抢一事,邱管事怎么说?」凌端记得凌家的药材生意都是邱管事负责,他是个机敏又负责的人,没理由遇到这么离奇的事,却毫无应对之法,除非问题就出在他本人身上一一「邱管事?」她一脸糊涂。「那是谁?」 「专门负责凌家所有药材买卖的人啊?你不知道他?」她都嫁进来三年了,该不会连凌家有多少生意、几位管事都不知道,每天就躲在房里绣花吧? 李巧娘只觉委屈,不知凌端为何对她成见如此深,几句话不对便脸色一沉。 「我确实不知道邱管事是谁,但相公问的若是前任药材铺管事,他三年前已然病逝,如今负责药材的是福伯的儿子严管事。」 「等等<你在跟我说笑不成,福伯一生未娶,何来儿子?」 「严管事是福伯老友的儿子,其人过世时,因家贫无力下葬,严管事当街卖身葬父,被福伯发现,既痛惜失去老友,又爱怜他一片孝心,便出银助他葬父。严管事葬完父亲后,便找到凌家,说感激福伯善行,愿为奴为仆,服侍福伯终老。福伯无子,见他人品、德行都好,便收他为义子,初始在家做长工,后来公公发现他能写善算,便提拔他做帐房,一年后,奖其能力,又提为管事。他做得有声有色,令药材铺生意足足成长了三成,直到今年,不知怎地,商队接连遭抢,才渐渐转盈为亏。」因见凌端越听,面色越发冷肃,她剩下的几句话便吞回肚里,便是一一药材生意不只亏损,还因为家丁、护卫的大量伤亡,令凌家赔出大笔抚恤金,如今这第一信商的家里已无足够现银周转,只得陆续变卖乡下的田地、农庄还债。无奈杯水车薪,债务越滚越大,导致凌家已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指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关门倒闭了。 听完她的话,凌端低头沉思,久久不语。 福伯他自是信任的,但那位严管事……会不会有这么巧,他上街卖身葬父,就被福伯撞见,彼此认了身分? 听李巧娘所言,严管事该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才会短短三年由长工成为总揽药材生意的管事。 但如此能干的人,会没发现如此频繁的劫掠有问题?他有没有告知主人,恐怕有人在暗地里给凌家使绊子,让凌端的父亲有所警惕? 如果他没说,那么第一,他能力有问题,第二,他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而倘使他说了,爹爹为何没注意?反而任情况持续恶化到偾主打上门,随意抢东西抵债? 这中间的疑点太多,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解出其中的答案,但他瞄一眼那个垂眉顺眼、一副她只负责回答,不负责解决的李巧娘。和她讨论能有结果吗? 他想了一下,摇头。这女人若真聪明,早该发现其中问题,怎会放任情况恶化至此? 她充其量就是个乖巧的应声虫,找她问些家里近况还行,若要和她商量讨论解决之道……他怕她只会回一句一一万事相公作主,妾身毫无异议。 算了,还是不要自找苦吃的好,他决定等爹爹回来,再和爹一起商讨解决债务之道,至于李巧娘……他只想离她远远的。 「好了,你说的事我已明了,现在你一一」话到一半,一个急匆匆的叫唤声远远传来。 「巧娘,你在哪里?家里没事吧?我听说一一咦?」原来风风火火跑进来的竟是凌父。他也听说了债主上门一事,才匆忙回家,就怕那些人惊扰了爱妻。他家娘子正在病中,可禁不起如此折腾。 谁知他一路跑进德馨院,却见李巧娘和凌端一一对,就是他那跷家三年不归的不肖子,终于知道回来了一一他们正在桃花林里说话。 发现凌端跷家逃婚后,凌父心里就窝着气,三年来不停想着,有朝一日,这混帐儿子回来,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可眼下不比平常,家里一堆事,他还真没时间教训儿子,所以见了凌端后,他只问了一句:「瞧过你娘没有?」 「瞧过了。」凌端低下头,想到母亲伤重、家里风雨飘摇,他却独身在外逍遥自在,不由得惭愧满胸。「爹,家里的生意一一」 「这事说了你也不懂。」凌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现时他没空教训儿子,便道:「你且在这里守着,你娘若醒了,你好生安慰她,别让她再为你操心,家里的事爹自会解决。」然后,他招呼李巧娘一声。「走,到书房跟爹说说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是,公公。」李巧娘永远都是这么听话。 凌父发现,她的乖巧可谓天下无敌。 一开始,他跟凌端同样心思,觉得这般没个性的媳妇,真是麻烦。 但时日一久,却发现乖巧也有乖巧的好处,起码他交代她的每一件事,她都尽力做到完美,以至于三年相处下来,凌父已视李巧娘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举凡家里大小事必与她商议,显得她仿佛凌家下一任当家似的。 至于凌端,他虽是名义上的未来家主,但毕竟离家太久,凌父也不敢指望他能在此危急时刻对凌家做出任何贡献。 如今凌父对凌端只有一个要求一一把娘照顾好,至于其他……还是算了吧! 凌端眼睁睁看着凌父匆匆而回、急急喊了李巧娘去话事,而自己却被晾在一旁,浑然一个吃闲饭的,不觉呆了半刻。 「老爹难道看不出李巧娘除了会点头应是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懂?」 但最让他不满的是,老爹居然不让他插手家事,只叫他照顾娘亲。 他并非讨厌照顾病中的娘亲,为人子女,孝养父母,天经地义,只是……老爹有没有必要这样目中无「他」? 想他离家上书院前,也打理了家业数年,论能力、讲资历,哪里不比李巧娘强?老爹居然舍他而选李巧娘,有没有搞错? 凌端想着也不服气,赶忙几步追了过去。 凌端一进书房,就见凌父在里头来回踱着方步,李巧娘则立在角落,口中不停报出各式数目。 凌端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报告家里各项产业的盈亏。 他收起急欲和父亲理论的念头,仔细听了片刻,越听脸色越难看。 也不过短短三年,家里的景况怎地变成如此险峻了?从他进书房以来,听到的每一家商行盈亏,只有极少数是赚的,而且都是小赚,其他都是赔钱。 爹爹做了大半辈子生意,没理由突然糊涂了,任家业败坏至此啊! 凌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半个时辰过去,李巧娘终于将每一家商行的帐目都报完了,恭身立着,等候公公给她吩咐第二道命令。 第七章 凌父则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也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本来顺顺当当的生意,自今年起,像滑梯似地笔直往下溜。 他越是挣扎想要突破,无形中仿佛有一张罗网,将他越捆越紧,结果便是一一突破失败,惨赔收场。 难道天要亡凌家? 不,他不接受,也不承认这样的后果! 可他该怎么办?这一年来,他已经想尽办法挽救凌家的生意了,却全部失败。 如今他需要一个更好的点子,让他重振凌家声威。 只是……方法何在?他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有一丝头绪。 良久,他长喟口气。「罢了,巧娘,你先将南郊的农庄以及维县的田地卖了,偿还部分欠债,然后一一」 「慢着!」凌端急忙开口喊停。「爹,你没发现这些帐有问题吗?」 凌父皱起眉头。「不是让你去陪你娘吗?你来干什么?」 「爹,娘已经睡了,我现在去德馨院也没事做,况且家里出这么大事,我怎能袖手旁观?」 若早个一、两年,在家里的生意彻底败坏前,他肯回家并说出这番话,凌父一定很感动,可如今……事已至此,儿子说再多,听在凌父耳里全是马后炮,半点用处也没有。 「那你去看你的书吧!生意上的事自有为父和巧娘负责,你离家三载,对商场上的变化全然未知,能提出什么好主意?还是别添乱的好。」 「爹一一」凌端简直不敢相信,家里出事,父亲宁可与李巧娘商量,却将他这亲儿子摒除在外?拜托,病急乱投医也不是这样,爹爹难道看不出来,李巧娘就像算盘珠子,拨一次、动一下,如何讨论解决之道? 「我承认三年未碰家里生意,确实有些生疏,但我从小跟着爹爹走南闯北,这份底子始终是在的,只要给我几天摸索,很快就能厘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生意若有这么好做,人人都是富翁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伤脑筋吗?凌父压根儿不信他的话。 「好,就算你底子在,那我问你,你说帐目有问题,这里每一笔帐都经过我和巧娘再三核对,你倒告诉我,哪里出了错?」 「我说的不是帐目一一也不是,刚才是我嘴快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三年前我尚未离家时,家里所有商行都是赚钱的,那些管事也全都是经验老到、认真负责之人,有什么原因会全数在三年内转盈为亏?」 「你说的问题我和巧娘早想过了,为此我特地走遍每一家商行查帐,更叫巧娘将近五年的帐簿全部拿出来重新核查一番,结果一笔帐也没错。让商行转盈为亏的唯一原因只在客人大量减少,进货成本急速增加,因此渐渐入不敷出,至如今,负债累累。 这个问题你能解决吗?」 「凌家的进货成本增加了,其他商行呢?」 「也增加了,但没我们加得多。」 「为什么他们能压低成本,我们却不行?」 「倒不是他们压低了成本,而是这一、两年,凌家的商队屡遭劫掠,只今年一年,海船就因过海贼而损失两艘,商队被劫十八次:其中以药材方面被劫掠最严重,共计八回。这些都是意外,我们能怎么办?」 「且不论此事该如何解决,我只问,为何总是凌家的商队被劫?」 「都说了是意外,哪里还有理由?」 「好,我就当这超乎想像的劫掠是意外,儿请问爹爹,凌家商行是否因为进货成本增加而提高货品售价?」 「当然,否则如何做到收支平衡?」 「所以说,凌家商行卖出的东西比其他商行贵。」凌端做出结论。「爹,若你是顾客,同样的东西,一家卖得贵,一家卖得便宜,你会去哪里买?」 凌父陷入沉默。 「爹,凌家商行的客人大量流失,就因为我们卖的东西太贵了,如今想要止血,只能把售价压下来,以便留住并吸引更多客户上门。」凌端道。 「压低了售价,收支岂不失衡?等于卖越多,亏越多?」 「所以压低售价的同时,我们要查出凌家商队屡遭‘意外’的原因。」凌端特地加重「意外」二字。 他才不信世上有恁多意外,凌家商队一天到晚被劫只有一个可能一一阴谋。有人图谋凌家商行,才制造许多劫掠,想害凌家倒闭。 爹爹是老实人,李巧娘是应声虫,他们看不出这其中奥妙,但他不同,他避入寒山书院三年,学最多的不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而是交际与诡诈。 毕竟,丁字号馆里那么多天才、怪人,想在里头活得好,没一点本事,还不被整得少了一身皮? 因此说,他如今的心机已被训练得深沉若海,即便凌父这种商场老油条,也非其对手。 「意外便是意外,能有什么原因?」凌父不解。 「意外有两种。一是人为,二是天意。我就想知道,凌家商队遭遇的这一连串劫掠,其源头究竟是在人或在天?」 凌父浑身一震。他从没想过商队遇到的连番抢劫是有人故意为之一一不,应该这么说,自从商队第三次被劫开始,他便重新规划了进货路线,而这些事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信任自己手下每一个管事、雇工,他们绝不会将进货路线泄漏出去,但凌家商队依然被抢,对此,凌父只能将其归于运气不好,才会迭遇劫匪。 可凌端所言,分明指出凌家出了内鬼,方导致今日这步田地。 但……可能吗?这些管事、负责人都跟了他大半辈子了,他自认待人以诚,从无苛刻,他们岂会无故叛变? 他不相信商队的遇劫是人为的,一定是意外、肯定是,否则……他如何再信人?如何再书信? 看父亲大受打击的模样,凌端就知道父亲古板、固执的脾气又要发作了,干脆先下手为强。 「爹,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企图不轨之人。」 「但是……」凌父还想为自己那票老伙计说几句话,都是十几年的熟人了,若他们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可凌端径自将调查一事拍板定案,并转移话题。 「另外,爹说卖农庄和田地以还欠债一事,儿认为该当缓缓,待劫掠问题查清后,再谈其他。」 「荒唐!」这番话就真正触动凌父的痛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有这么多理由?果真如此做来,为父一生信誉岂不毁于一旦?」 「可爹一一」凌端想说,若是商队所遇劫掠与那些债主有关,现在把钱都给了他们,待将来水落石出,凌家依然是吃大亏,那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意义了。 「不必说了。」凌父既称第一信商,就绝对不屑行赖帐之事。「为父宁可让商行倒闭,也绝不会置凌家百年声誉于不顾。」 「若这一连劫掠是那些债主与凌家内鬼所为呢?爹爹,你变卖家产还债,岂不等于助纣为虐?」 「如果不是呢?你只想着不损失利益,可明白凌家百年声誉积累之辛苦?没钱可以再赚,但声誉一旦受损,却是再多的金银珠宝也买不回来的。」 「倘使凌家垮台,要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声誉’有何用?当我们家贫无立锥之地,流落街头时,声誉可能使我们东山再起?」 「短视近利!」凌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骂。「声誉或许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着,只要声誉不垮,一旦让我们捉到机会,想要翻身,又有何难?」 「可这一连串意外若是人为的,他们会给我们翻身的机会吗?」 「你你你一一」凌父见儿子如此冥顽不灵,气得浑身发抖。「让你上书院,你究竟都学了什么?连基本的诚信都做不到,你还跟人读什么圣贤书?!」 「我不是说不还,只希望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别还,待诸事俱明,再谈还债一事。不过拖延些时间,又有什么了不起?」 「狡辩、狡辩……」凌父气结,甩袖离去。「为父不与你这逆子说。巧娘,你且尽快将债务问题处理妥当,我凌家宁可一无所有,也绝不做那背信忘义之人!」 「是,公公。」李巧娘开口应答。 凌端吓了一跳,这才记起,她也在书房里……也不是说他目中无人,不过她实在安静,他又专心与父亲争执,难免忽略了她。 第八章 可这女人也真怪,见他父子俩吵成一团,她也不出言调解,就默默地杵在角落,真是…… 但她如今掌着凌家经济大权,他说服不了父亲暂缓还债,那么…… 他的视线缓缓转向李巧娘。 看来他下一个要说服的人,就是她了。 平心而论,对于公公与夫君两人对于债务截然不同的处理办法,李巧娘是偏向凌端的。 她也觉得凌家近一年遭遇的多次抢劫大有问题。 但公公坚持那些全是意外,她这做人媳妇的又有何资格出言反驳? 待到凌端指出那个关键,她几乎想拍手叫好,但幼受闺训,男人讲话的时候,没有女人插嘴的分,因此她只好一直在墙角扮雕像。 直至公公与相公吵翻,公公要她立刻处理债务问题,她心里真是不舒服。 她并非想赖帐,不过那些债主明知公公为人,凌家的信誉又一向良好,他们还派人到凌府捣乱,也让她受不了了。 尤其他们还惊扰了婆婆,更令她生气。 她真希望现在凌家的主事者是凌端,而非公公,那样她便有藉口暂时不还债,待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谈偿还问题。 只是,做人媳妇的……还是一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半弃妇,她除了乖乖听公公的话之外,又能如何? 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她在心里低喟口气,开始着手处理变卖农庄和田地的事情。 凌端定定地看着她,心里很是挣扎。 坦白说,他是瞧不起她乖乖听话,半丝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无,他爹说什么,无论对错,她都照做的个性。 像李巧娘这样的人,跟傀儡有何分别? 但为了凌家百年基业不毁于一且,他不得不面对她,说服她与他合作,暂缓还债。 这绝对是他自出生以来遇过最最艰难的一件事,可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谁让父亲相信她,胜过自己亲儿子? 他真是……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但表面上还是试着摆出一副笑脸……唉,对着她,要他怎么笑得出来? 最终,他也只能让自己的脸色不那么难看。 「我说,李姑一一」不行,现在他要拉她合作,哪里还能口无遮拦?「巧娘……我叫你巧娘,可以吧?」 李巧娘心里小小跳了下。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柔软,传入她耳里,教她有种漫步在江南水乡,细雨如丝,满目翠绿的感受。 她偷偷地抬眼望了他一下,此刻的他少了在德馨院里的尖锐,温和的五官组成一种儒雅的气质,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亲近。 原来爹爹给她订了一个这般英俊不凡的相公,难怪临出嫁前,娘亲和姊妹们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 不过……相公虽好,若不喜欢她,也是枉然。 只是,他为何如此讨厌她?明明婚前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他怎就认定了她是可憎之人,避她唯恐不及? 这样草率地判定一个人的好坏,他是不是太轻忽了一点? 也许因为他是男人,当他讨厌她时,就避到书院去,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可她……她一个弱女子,已为人媳、为人妻,能去哪里? 她唯一可以待的只有那间冷冷清清的新房,守着总是冰冷的喜床,独对孤灯,夜复一夜,直至天明。 身为男人的他,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不受喜爱的妻子,过得有多么痛苦。 她好想扯着他问一句一我哪里惹你了,为何如此待我? 可是她不能,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她只能支持,不能质疑。 娘亲从小就教导她《女训》、《女诫》,她一向奉为圭臬,但现在……她心里真难受,仿佛有一把火在烧,她好想大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她讨厌三从四德,她讨厌做个品貌俱佳的好女人,讨厌、讨厌、讨厌…… 她想要他看着自己,想和他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她还想和他生几个孩子,最好是男孩,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俊秀五官、斯文气质,和他一样…… 他不知,就在方才,当他走进德馨院时,他周身洋溢着光,似急、似惊、似怒的万般情绪合成一股特殊的魅力,就像幼时她跟姊妹们去看元宵灯会,夜空中突然乍放的烟花,绚丽无双、夺人心魂。 一见钟情是一件毫无道理可言的事,但事实是,就方才那一眼,她已将他放入心里。 而后她看到他和公公辩驳,条理分明地解析凌家近一年来迭遭困境,可能发生的种种原因和理由。 公公虽不接受他的意见,却也无法争赢他,只得含恨吞败,愤然离去。 也有可能,在公公心里隐约觉得凌端的推测是对的,只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有错,所以摆出父亲的架子,逼晚辈们同意他。 李巧娘不知道公公是怎么想的,但在她的心里,也认为公公所行所为太古板、不知变通。 她好几次想跟公公说,却碍于公公的威严,不敢开口,因此对于凌端的勇敢直言,和与她心里所想一般无二的说法,产生非常大的认同。 只一瞬间,她便将他引为世间难得的知已。 尘世纵有千万人,能够同时吸引她,又与她心意相通的,恐怕只有他了吧? 能嫁他为妻,她是幸运的,但不被他所接纳,她也是不幸的。 真不知道月老这条红线是怎么牵的,为何让她这般既痛苦又快乐? 心思百转,她悄悄咬了下唇,要自己冷静。如果她表现得好,也许还有机会赢得他的心呢!她暗自期待着。 「相公可以随意叫妾身的名字,妾身没有异议。」 凌端低下头,好想跟她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意见? 但是……此刻是他有事求她,所以……算了。 「那我就叫你巧娘了……刚刚我跟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颔首,事实上,她刚才几乎想为他的勇敢、机敏鼓掌叫好。 「那你觉得我和爹爹的话,谁是正确的?」他再问。 「妾身不敢妄言公公与相公的对错。」 她乖、她听话,希望他能因此而怜借她一片纯纯情意。 可李巧娘哪里知道,世间或许有很多男子作梦都想要一个乖巧听话、以丈夫为天的好妻子,偏偏凌端不在那些男人之中。 他生性外放,最想要的就是娶一房与他脾气相当,能和他琴瑟合鸣,就算凶一点,两人三不五时吵吵架,日子也比娶个木头人来得更有滋有味。 所以她越乖,他就越厌倦。 而他表现得越冷淡,她更想讨好他,便不自觉地委屈自己,最终,完全失去自己,至于他……那时他的心恐怕早已飞到万里外,任凭她背插双翅也永远追不着、得不到。 凌端被她的答案搞得烦躁,努力深呼吸几下,才稍稍缓和起伏的心绪,问:「那你会遵照爹爹的命令,卖掉农庄和田地去还债吗?」 「公公交代的事,媳妇自当全力以赴。」 喔!凌端被她两句话激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你知不知再这样卖下去,不用多久,凌家就要破产了?」 「可公公——」 「别管我爹怎么说,我只问你,三从四德的三从是哪三从?」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很好,所以说,按照你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来看,你嫁给我,最应该听从我的话,对不对?」 她飞快点头。且不说她本就不同意公公的做法,她以为明知其中有阴谋,还要往下跳,那不是「诚信」,是助纣为虐,放任那些坏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残害好人,这种事怎么可以做? 但凌父是她的公公,她嫁给凌端,就是凌家的人,在凌端外出时,家里万事由公公作主,她当然要听公公的话。 可现在凌端回来了,翩然出现,要出手挽救这个濒临破败的家,她有什么理由不帮他? 因此,她很爽快地道:「巧娘凡事听从相公吩咐。」 那「相公」喊得他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不过算了,她能识相,肯听他的话,他便暂且将这粧麻烦事放下,专心处理完商行的问题,再来想想怎么解决他们这粧错到天南地北的婚姻。 「好,既然你愿意听我的话,那么我告诉你,不准变卖农庄和田地。至于债主那边,我会一一去找他们商谈,请他们多宽限些时日,以便我找出问题,全部解决后,绝不赖他们半毛钱。」 第九章 「是,相公。」她虽然一脸温顺,不见大起大落的情绪,却双眼闪亮,显示出她实在太喜欢、太赞同他的主意了。 凌端见她模样,只觉奇怪。这女人怎么了?好声好气与她商量事情,她没什么反应,相反地,严厉对她下令,她倒乐意了。 全部丁字号馆的人加起来,也出不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至极的女人。 不过丁字号馆里无论男女都很有个性,敢爱敢恨,懂得追求自我,而李巧娘……她恐怕是毫无脾气的代表人物,任凭她的男人捏圆搓扁。 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很不愿意这么想,但他确实怀疑她习惯被人凶。 唉,他真不喜欢她这种性子。 老天爷,称有必要这样作弄我吗?我讨厌什么,你就给我来什么,分明是整人! 不过……他刚进京城,便在街道上看见她持菜刀追砍几名家丁,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的她很亮眼,比天上的日阳还要闪耀,一下子便击中了他的心。 可惜,那美丽太短暂,不过短短时间,便已消失殆尽。 真是太遗憾了……他在心里暗叹自己无福,倘使李巧娘永远都是街上那般强悍美丽,他想,他不只会喜欢她,必定爱死她。 但她为什么不是呢?为什么…… 在凌端马不停蹄地拜访每一位债主,请求宽限还债日期时,李巧娘便打点家里,并替他瞒骗公公婆婆。 凌端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让凌父、凌母知道,否则会出大问题。 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问题一一以公公的古板,让他发现凌端违背他的意愿,自行其事,若不气死,九成九也会火到要跟凌端脱离父子关系。 李巧娘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一个好妻子、好媳妇不只能服侍得相公妥妥当当,更得有本事让夫家一家人过得平顺和睦。 所以她欺上瞒下,不只哄了公婆,更压制商行里所有管事,将凌端的所作所为掩盖得密密实实,半丝线索不漏。 没有丁点掣肘,凌端做起事来自然得心应手。 唯一的问题是一一那些债主的嘴巴很紧,死咬着还债日不放,偶尔出现一、两个愿意与凌家方便的,也至多愿意宽限个三、五日,想再拖点时间,绝无可能。 至此,他百分百确定是有人在暗中图谋想要整死凌家,否则这些债主很多都跟凌父合作十来年,能不清楚凌父的为人以及凌家的家底吗? 凌家绝不会赖帐,他们何必苦苦相逼? 除非这要债是次要问题,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凌家垮台。 凌端一时还没查出父亲究竟得罪了谁,竟引得那么多人同时对付凌家,不过他们有张良计,他也有过墙梯。 别忘了,他就读的寒山书院丁字号馆里,什么天才、怪人都有,黑白两道、贵族平民,随便拖一个出来都可以撑起半边天,只要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别说救一个凌家,救一百个凌家都不成问题。 于是他写信给庄敬,请他连络几个要好的同窗,比如他那便宜师父越秋雨……总之就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拳头有拳头,以便他威逼利诱那些债主们同意至少宽限他三个月的还债时间。 一开始,这事进行得并不顺利,直到越秋雨的老爹出面,请凌家所有的债主们喝一杯荼后,大家便开心地答应半年内绝不向凌家逼债了。 唉,凌端不得不感叹,这年头,果然拳头硬才有大声的本钱。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是为凌家争取到喘息的时间了。 但如果他不能在半年内查清这成串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切依然白搭。 还有,他请出越父威逼债主一事绝不能外泄,否则爹爹绝对会把他砍成十八块,丢去喂狗。 如今只剩找出凌家的对头和内奸。 他深信凌家的商队连续被劫是内贼通外鬼所为,只不知谁是内贼、谁是外鬼? 其实查这些事并不难,难的是他要做得很隐密,万不能让爹爹发现,这样他能用的手段就有限了。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爹爹暂时忘记还债,全心投入某件事,以便他放手施为? 恐怕很难。想了很久,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是自己的爹,他再了解爹爹不过,要爹爹信守承诺容易,要凌父违约,直接杀了他比较快。 他也只能辛苦地暗中调查了,而他锁定的第一号嫌疑犯便是福伯的义子一一严管事。 因为严管事带领的药材商队是第一个被劫、也是被劫最多次数的,若说没问题,打死他都不相信。 但真正调查后,他发现严管事的来历干净,干净得仿佛他刚出生在这世上,完全地清白,没有半丝瑕疵。 天下到底可不可能出现这样完美的人? 凌端不知道,但他也不相信就是了。 人无完人,哪怕被称为第一信商的凌父都有固执不通的缺点,严管事又怎么可能完美无缺? 我一定会揭穿你的假面具!他暗自在心里立誓。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正想着要不要去德馨院探望一下娘亲,可晚膳时分,李巧娘应该在那里服侍他娘用饭吧? 几番挣扎后,他决定先回自己书房,叫下人送来晚膳,吃饱喝足后再去德馨院,想必那时候她应该走了。 至于爹娘特地为他和李巧娘准备的新房一一他们此时虽然互相合作,但他对她的感觉依然没变,所以那间房他是不会踏进去一步的。 一边伸懒腰,一边走进书房,才打开门,他的人便僵掉。 李巧娘怎么会在他的书房里? 他小心翼翼退出书房一步,左右张望片刻,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地方。所以是她擅闯他的地盘吗? 这件事一定要和她讲清楚,他们可以合作,他也会尽量不对她摆脸色,但请她不要对他有其他幻想,因为他是不接受她为妻的。 他木着脸,重新走进书房,淡淡的声音充满疏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心被他言语里的冷淡刺伤了一下,好痛,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尽量温婉地回道:「我替相公整理书房。」 「我的书房我自己会整理。」他不想她占据他在家中仅剩的清静之地。「这时候你应该在德馨院服侍我娘吃饭,怎么在这里干些无用的事,我娘呢?」 「公公在德馨院陪伴婆婆,并且自告奋勇要给婆婆喂饭,所以婆婆让我离开,我才到书房等相公,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相公的?」她不知道这会惹怒他,否则打死她也不敢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我爹一一咳咳咳一一」他不小心被唾沬呛到,引发激咳。 她赶紧倒了杯水,送到他手边。 他接过来,抿了一口,温热的水即刻舒缓了他的咳嗽。 想不到她愣归愣,人倒很细心,知道他不爱荼、酒,平日口渴,也只喝温水,这杯水不只温度刚好,滋味特别甘甜,应该是取自泉州龙山的涌泉吧! 他再喝一口水,闭上眼,仔细品味水的甘美。很多人以为水无滋味,其实不然,不同地方、不同时节的水,喝起来便有不同的滋味,只看人们有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体会了。 而在忙碌、疲惫了一天之后,突然有一杯这样可口的水入喉,他本来坚实如铁的心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当然,他还是不喜欢她的没个性,可细心却值得嘉奖。 半晌,他喝完了整杯水,睁开双眼看着她。「你说我爹在德馨院给我娘喂饭?爹爹那么古板又守旧的人,他能做这种事吗? 况且他一辈子没服侍过人,不会出问题吧?」 「是我告诉公公,前回债主上门搜括家里财物说要拿去抵债,其中一人闯进德馨院,欲抢婆婆的首饰盒,因为那是公公送婆婆的东西,所以婆婆护得紧,惹得那贼人发火,狠狠摔了婆婆一下。公公听了很紧张,慌忙跑去德馨院,然后就在那里待下来了。」 「是哪个混帐东西敢欺负我娘,老子砍了他全家!」一听娘亲被欺负,凌端整个人要跳起来发火了。 李巧娘一见他的反应,不觉掩嘴轻笑。 凌端皱眉。「老人家最忌摔跌,我娘受了委屈,怎还笑得出来?」 「相公莫恼,妾身已请大夫为婆婆诊治过,婆婆并无大碍,妾身刚才笑是因为相公的反应与公公如出一辙,所以……是妾身失礼,请相公莫怪。」 第十章 她说得有些紧张。刚才他喝水时,她看得出来他挺满足于她的准备,她不想打坏他好不容易对她产生的一点点好感,因此拚命道歉,愿能挽回她在他心里的好印象。 「啊……」他摸摸鼻子,有些讪讪然。凌家男人都这副德行,平常端着一副派头,可面对心里看重的人时,却容易失控,可以想见爹娘现在德馨院一定甜甜蜜蜜,李巧娘确实不适合再留在那里碍人眼。 不过…… 「我初回家那天,在街上见一妇人手持菜刀追砍几名家丁,从其中一人手中抢走一只木盒,那名妇人……是你吧?」 「啊!」她瞠目结舌,整张脸变得又白又青。 完蛋了,她最糟糕的一面被他瞧见了,他一定觉得她很凶悍,只怕又更讨厌她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满心慌乱,不敢看他。 「妾身、妾身……」她无力解释,也无法解释,情不自禁往外奔出去。 「喂!」他看着她突然跑走的背影,一阵呆愣后,不禁放声大笑。 她是属乌龟的吗?怎么一遇事情就整个人缩进龟壳里,假装人不在,事情便不曾发生过? 凌端笑着笑着,望了桌上的温水一眼,突然觉得这徒有美丽、太过柔顺的娘子虽然不讨人喜欢,却也不那么让人厌烦了。 就冲着她肯不顾一切替他娘追回首饰盒,于孝道这一点,便值得赞许。 「巧娘……」他伸手,又倒了一杯水喝。 不知道她家人是怎么教她的,把好好一个女子教得只会应是,半点情趣也无。 但她也不是全无优点,她细心、孝顺、听话……嗯,普通听话可以,太听话到不辨是非就不好了。 仔细想想,她也不算太差。他边抿着水,边想着。 只可惜她太没个性,倘使她能再有一点自己的主见,可以帮他想办法,和他一起解决这一连串针对凌家而来的阴谋就更好了。 即便她出的都是烂主意也没关系,他能分辨好坏。 他真正希望的,只是快乐的时候,她能陪他一起开心,生气的时候,她能帮他一起骂人,烦恼的时候,她能和他一起有商有量,共谋解决之道,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伴侣。 而李巧娘……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只装满她心意的壶上。 这份心,他领了,可是……很抱歉,相处至今,他仍不觉得她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妻子。 所以,她一番情意注定尽付东流了。 打从一开始,凌端就将陷害凌家的内奸者定在严管事身上。 因为在他出现前,凌家几乎是一帆风顺,可他到来第二年,凌家的商队就接连出事。 这样的情况,想让人不怀疑他也难。 但奇怪的是,他反覆将严管事的来历查了百八十回,甚至委托越秋雨的父亲透过绿林黑道帮派采严家祖宗十八代的底,同样一无所获。 这个人就像之前他爹爹说的一样,干净得有如一张白纸。 他真的不信世间有完人,可面对那接二连三传来有关严管事清白的消息,他真的无言。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凌端很苦恼。 之前为了方便调查严管事,他特意放了对方半个月大假,想看他都去了什么地方,跟些什么人交往,结果……这家伙最大的兴趣是踏足各寺庙参拜。 凌端真快发疯了。上寺庙参拜不是女人才喜欢干的事吗?他一个大男人成天到庙里求神问卜干什么? 总之严管事就是个除了工作只喜欢拜拜的人,平常接触的也是各式僧人道士,然后……没有了。 他的日子简单到只有「乏善可陈」四个字可形容。 如果再查不出严管事的问题,也只好让他销假回来工作了,凌端不可能一直隐瞒父亲自己调查内奸的事。 这会让他威逼和诱那些债主宽限还债日期的举动曝光,届时,爹爹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所以尽管很不甘心,他还是必须放过严管事。 问题是,他真的觉得严管事有问题啊! 也许短时间之内他找不到证据证明严管事图谋不轨,但他深信,只要给他时间,一定可以捉到严管事的狐狸尾巴。 「可惜爹不会给我这种时间……唉。」唉声叹气回到书房,见到李巧娘,他已不惊讶了。 人的习惯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还记得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家里最后一块净土也被她侵入时,心里的不舒服真非言语能形容。 但现在……每天不喝一杯她精心准备的温水,反而有种今天的日子没过完的错觉。 唉,完蛋,被制住了啊! 有时候,他会故意不靠近她,可是…… 「相公,喝水。」不管他怎么冷淡,李巧娘总能微笑以对,而且更加殷勤地将他服侍得周周到到,搞到最后,他无奈又带点恐慌地发觉,自己越来越难对她怒目相向。 难道他这块百炼钢终究要被她化成绕指柔? 不要,打死都不成,想到这一辈子他身后都要跟着一个只会「是,相公」的女人,他宁可出家做和尚去。 嘴里喝着水,心里暖暖的,但他还是强逼自己面无表情。 「今天爹、娘还好吧?」 「公公早上出门去曲县的农庄了,婆婆有些舍不得公公,早膳和午膳都用得少,于是我告诉婆婆,你已经开始调查凌家商队屡次遇劫的事,誓言替婆婆报前回受惊之仇。婆婆很开心,夸相公孝顺,因此晚上多用了一碗饭。」 每日向他报告家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一种例行工作,虽然对话间没什么甜言蜜语,但是能和他这样平和地对话、相处,她便觉得非常开心了。 「什么?!」他霍地站起来。「你将我们的秘密告诉我娘了?」完蛋,他死定了!「你知不知道,我爹和我娘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一旦我娘知道我设法拖延还债日期的事,不必多久我爹必然知晓,你一一我被你害死了!」 他就知道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佘,真是……老天爷,他太倒霉了,别人娶妻,他也娶妻,怎么别人娶的是一朵解语花,他偏偏娶进一个扫把星?简直……气死他也。 「没有。」见他发怒,她吓得脸色苍白。他俩的关系好不容易才进步一点点,她绝不希望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又退回原地,甚至让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再降十分。「我只说相公要替婆婆讨回公道的事,没说相公怀疑这一连串麻烦是内神通外鬼所为,更没告诉婆婆,相公已与众债主谈妥延后三个月还债的事,请相公放心,妾身很明白什么事可以说,什么事不可以说,绝不会坏事。」 「是吗?」他松口气坐回位子上,一口喝完杯里的水。刚才差点被她吓死。不过「我娘没怀疑吗?她有没有问你,我准备如何报仇一事?」 「妾身得到消息,有一老太医退休,将于今日返回故乡,因此特地命人高价将其请来为婆婆诊治,希望藉由老太医高明的医术,帮助婆婆重新站起来……」 「结果如何?」事关娘亲,他不免有些紧张,急急捉住她的手问。 他的手掌好大,结实又温暖,当他握着自己的时候,将她一只小手全包裹起来了,从两人肌肤相接之处,一股酥麻感仿佛直接击中她芳心。 瞬间,她只觉心跳如擂鼓,热烫的双颊染满了深秋的枫红。 李巧娘本就不丑,事实上,她模样庄正、杏眼桃腮,加上一身温婉柔弱的气质,俨然一朵娇丽的月下美人。 凌端并不讨厌她的相貌,或者说,她的容貌是吸弓丨人的,他不喜欢的只是她的性子,缺乏主见、太乖巧听话。 但男人毕竟还是男人,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她的性情,但当他看见她含羞带怯的娇模样时,仍有些忍不住心跳得快了。 秀色可餐一一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居然填满这句话。 老天,他没这么饥不择食吧?他赶紧放开她的手。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空着的小手,不晓得自己又是哪里惹他生气,他怎么又发火了?,她莫名一阵心痛。会不会无论她如何努力,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喜欢她,和她做一对如公公婆婆般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呢? 他就这样看着她渐渐红起来的眼眶,一点水雾慢慢地聚集。 他蓦地手足无措。她不会要哭了吧?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会如此伤心,就不甩开她的手了。 第十一章 那……他再去牵她一回,她会不会恢复心情? 他刚想伸出手,又立刻收回来。不对,他就是不想她误会才甩开她的,如今又去握她的手,岂不给她错误暗示,其实他有可能接受她? 然后她永远怀抱着空幻梦想地跟着他,直到他俩有人死亡为止? 既然他不可能爱上她,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断早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他垂下眼,努力要自己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眼,同时也忽略心里缓慢累积的怜阶。 李巧娘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抚动荡的情绪,让自己冷静回答他的问题。 「太医说,婆婆只要调养得好,还是有机会复原的。婆婆很开心,接受了太医的针灸,服了药,也愿意让人扶起来,慢慢学着重新走路了。」 他大概懂了。娘因为康复有望,心情极好,加上挂怀离家的丈夫、欢喜儿子重视自己?忧喜交加,情绪几番起跌,所以完全忘记探查儿子打算如何为她报仇了。 这对他而言倒是件好事,只希望在还债期到来之前,总有各种事情让娘去忙,最好是忙到没空理会他才好。 「那我爹呢?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就去了曲县?」 「农庄管事来报,前日大雪,天气冰寒,把耕牛给冻死了。我将此事告知公公,于是公公一早便去曲县了解详情。」 「耕牛死了,再买一头就好,有必要大老远跑这么一连吗?」 「朝廷管制耕牛甚严,若无合理解释,任耕牛无端死亡,饲主轻则罚款,重则鞭三十:而且没有耕牛,明年来春如何耕作? 此必引起庄户恐慌,只由管事出面,恐怕无法安抚众人的心,为免引起冲突,由公公出面是最好的方法。」 她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合情合理,只是……他与爹爹虽然理念上有所不合,但毕竟做了二十余年的父子,爹爹是什么个性的人,他会不清楚吗? 耕牛死了,再买一头就好。爹爹初闻耕牛冻死的消息,肯定也是这种想法。 爹爹为人诚信、古板固执,他有很多优点和缺点,但绝不包括细心。 会从一头耕牛的死亡联想到刑罚、庄户的恐慌、明年耕作问题……呵,这个家里恐怕除了李巧娘不会有其他人了。 她为何要夸大事实,哄他爹去曲县?爹爹不在对她有啥好处?或者突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双眼直看着她。 最近调查凌家商队连续被抢一事,他最担心的不是找不到内奸和外鬼,而是他私下威逼利诱那些债主,强逼他们将还款期限延后三个月之事被爹爹发现,到时,爹爹不剥他的皮才奇怪。 可近半月来,他早出晚归,爹娘可曾探询过他的行踪?过问他的所作所为?调查他的一切……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十五天来,爹娘总被各式杂事缠身,忙得没空理会他,于是他有了大把时间调查阴谋。 这是巧合吗?在他最需要自由的时候,爹娘正好忙得没心思管他? 不,一件杂事掉下来是巧合,两件是意外,三件、四件嘛…… 他直直凝视着她。是她吧?是她在私底下给他创造了这么一个好机会,让他可以尽情地做各种他想做的事。 而且她做得不露痕迹,半点没让他爹娘起疑,连他也是,若非她刚才心神不宁,言语间不小心泄了点口风,只怕他也不会察觉到她对他的大力相助吧? 原来这个只会「是,相公」的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原来…… 「巧娘,我真想不到,你其实很聪明。」 「啊。」她张大嘴,一抹灿烂的红从她露出衣外的脖颈迅速爬满脸庞,连耳朵也被染得艳红。 她太惊讶了。明明前一刻,他才放开她的手,粗鲁的动作像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狠狠刺伤了她的心。 谁知才多久,他居然赞美她……喔,老天爷,他们成亲三载,他第一次称赞她,她突然害羞不已,芳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 这是梦吗?不,千万不要,她承受不起再一次从天上掉落地下的痛苦。 凌端看她脸红得像要烧起来的样子,不禁心惊。 「巧娘,你——你的脸好红,还好吧?」他不觉要伸手探她的额。 当他的手掌贴到她额上,她只觉仿佛一道雷从天上劈了下来,把她的心给劈得停了。 她瞪圆了眼,忘记呼息,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然后,他发现她的脸色由大红一点一点地开始青,心头莫名一揪。该死,她不会有什么暗病吧?那可得趁退休的老太医返乡前,赶紧把人请来替她瞧瞧,否则小病拖成大病就不好了。 「巧娘、巧娘……你若不舒服就赶紧说,我好去请大夫……巧娘,你倒是回句话……我……」他轻拍她的脸颊,企图唤醒她迷糊的神智。 「啊!」谁知她突然惊呼一声,像只灵敏的小狐狸似地迅速从书房里逃了出去。 凌端目瞪口呆半晌,怔怔开口。「搞什么鬼?她不会真的有病吧……」 但谁见过哪个病人身手如她这般俐落的?恐怕他的轻功都比之不过。 她是怎么回事?忽喜忽悲、一下子泫然欲泣、一下子脸红似火……啊,难道…… 他目光慢慢地转到她离开的方向。 她已经是第二次从他面前落荒而逃了,每次逃跑都是因为他突然对她做出些许善意的言行,所以……她是害羞了,才会跑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天,不要告诉他,她对他的一言一行反应这么大? 「这女人该不会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男人,难得见到一个,因此……」也不对,至少她爹和凌父都是男人,还有她曾拿刀追了人家几条街,那些家伙也全是男人,怎不见她在他们面前羞怯欲狂? 那么她的种种反常只因为他?为什么?他对她而言有如此特别吗? 他觉得不可思议,纳闷中,心里更有一点点欢喜。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高兴些什么,对于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她再看重自己,又有何值得开心的? 但他的心情就是很好,好得莫名其妙,一扫他半个月来查不到严管事错处的阴霾。 「李巧娘……」他反覆念了几回她的名字,情不自禁笑了出来。「这女人其实挺特别的,软弱、毫无个性、聪明、极为害羞……呵呵呵……」 这般极端的性情,怎不教人惊讶又好奇? 他坐回荼几前,倒了杯温水,一口一口慢慢地饮着,感觉她的身影似乎也渐渐在他脑海留下了刻记,浅浅的,但确实存在着…… 李巧娘奔回新房。依然是空荡荡的房间、依然只有她一个人,但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感觉冷清。 她把房里每一扇窗、每一道门都紧紧锁上,然后两手捧着颊,在房里团团转。 太刺激了,这实在是太刺激了一一他怎么会突然间摸她? 天哪,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尤其他还是她的丈夫、她心里思慕的良人。 他的触碰对她而言像是干柴遇到烈火……胚胚胚,什么形容,说得他俩好像奸夫淫妇似的,他和她可是正式拜过天地的夫妻,有一些亲密行为也是正常之事,所以……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这样不行!她停止踱步,蹲了下来,颔首埋进双膝里。 不能如此害羞,他稍微有一点亲密行为,她就落荒而逃,这样要到何年何月,他们才能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况且她一直逃跑,他会不会怀疑她有问题?然后更讨厌她,接着避不见面,最后……送她休书一封…… 她不要一一她的人缩得像颗球似的,心里挣扎不休。 打从嫁入凌家门起,她便认定了自己是凌端的妻,尽管他对她很过分,连拜堂那天都不回来,害她不得不和一只公鸡拜天地,她还是认定了他。 为了做一个能博他欢心的好妻子,她打进门起便代替远游的他照顾公婆、料理家业、帮公公管理凌家凡二百八十一家商行的帐簿。 整整三年,她尽心尽责,只要是公婆交代下来的事,她无不完美达成。 也因此,她逐渐获得公婆的心,变成了他们口中交相称赞的好媳妇。 后来,婆婆甚至因为怜惜她,多次写信,企图哄骗凌端回家,不过都被他识破,直到婆婆受伤卧床,性情大变,才开始对她恶言相向。 可对于婆婆的疼宠,她还是感激在心。 第十二章 这也是为何婆婆脾气变差,很多人都不愿意接近时,她依然如常,每日早晚问候,殷勤照顾婆婆的原因,对她而言,有恩不报枉为人。 然后,在她苦守空闺三年后,凌端终于回家了。 初始,他对她表现得排斥抗拒,但随着时日流逝,她察觉他对她的态度逐渐软化。 她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天天盼着两人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 只是她没想到……为什么自己这样没用? 没有男人喜欢一个只能看、不能碰的妻子,她作梦都想着与他成双成对,却每每在紧要关头羞怯逃避。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变成下堂妻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勇敢地接受他的亲近? 她努力回忆着出嫁前爹娘对她的交代,爹爹说的行周公之礼一事,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至于娘亲帮她恶补的周公之礼知识……她想想,娘是怎么说的? 好像娘说了很多,有一些她已经记不清了,但绝大部分是一一洞房花烛夜当晚,她什么也不要做,乖乖坐在喜床上,等着相公进门,然后,把一切交给相公,不论相公做什么,她都不能反抗…… 忆起最后两句话,她顿时如坠冰窖。 不论相公做什么,都不能反抗。可她却在凌端面前两度落荒而逃,这……她还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吗? 天哪,她完蛋了! 李巧娘瘫在地上,连声唉叹。丈夫本来就不喜欢她,她又连犯《女训》、《女诫》,他还不厌她入骨?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很喜欢他,为何他一亲近,她便浑身发热、脑袋烧得糊里糊涂,不知不觉便干出蠢事了? 「我既对他有心,他肯亲近我,我应该很开心啊,怎么……」 当他的手摸着她的脸时,她确实是很欣喜的。 只是喜悦过后,很快变成了惊慌,瞬间,她失去理智,窜逃离开,等自己回过神,已经离他远远的,逃离了那份她梦寐以求许久的柔情。 于是,她只好重新努力讨好他,等待下一次他重新燃起热情。 然后,她兴奋地感受到他的改变,期待百炼钢早日化成绕指柔。 终于,他又对她做出些许亲密举动了,她喜不自胜,接着—— 她躺在地上,无力地回想自己努力、得到他的认可、逃跑、再努力、再得到、再逃跑…… 很好,她差不多能确定自己与他这辈子都要做一对名不副实的夫妻了。 当然,还得要他能忍受她的莫名逃跑才行,否则,将来等待她的只有一个结果一一休书。 她不要……她抱着头,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绝对不要离开他,所以…… 她猛地坐起,站起身,握紧双拳给自己打气。 「加油,李巧娘,你一定可以克服过于害羞的坏毛病,不要怕,你一定可以的……」反覆呢喃数次后,她深吸口气,大步走出新房。 她要去厨房做一些拿手点心,再去讨好他,希望能重新赢得他的欢心。 而这一次,打死她都不会逃跑了,她发誓,他再亲近过来,她…… 她在心里暗道:「横竖我就把自己当木头,绝对不跑,死也不跑……」 她,一定要跟他做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 凌端常说,父亲是个很顽固的人。 但就某方面而言,他自己亦不遑多让。 比如他怀疑严管事与凌家商队接连遇劫一事有关,尽管始终查不到证据,可他就是死死相信着,不愿把目标转向别人。 他一次又一次审阅有关严管事的身家调查,始终清白如水。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干净的人,除非这人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而严管事明显不在此列,所以关于他的调查越完美,凌端对他的怀疑就越大。 他深信,证据一定就在这些完美无缺的调查之中,只是他一时忽略了,只要他多用点心查找,一定可以抓住严管事的狐狸尾巴。 可惜无论他多么仔细地阅读那些资料,依然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为什么?难道真的是找错方向? 话虽如此,他仍执拗地将那些资料重新再看一遍。 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心情也越发不耐。 适时,李巧娘准备了宵夜,又来到书房门口。在踏进去之前,她反覆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今晚的宵夜只是藉口,她真正的目的是讨他欢心,让他渐渐接受她、喜欢她、甚至爱上她。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勇敢、勇敢、勇敢……」 娘亲说过,洞房花烛夜时,不论相公对她做什么,她都不能反抗。 他们的洞房之夜虽然早已过去,但她依旧完璧,也不知道所谓乖乖任相公摆布是什么意思。 但不管娘亲话里真意为何,都绝对不会是相公亲近她一点,她便害羞地落荒而逃。 她那种行为绝对称不上一个好妻子。 因此她要努力弥补过去自己犯下的错误,让他重新认识她,明白她绝对会是一个以男人为天的好妻子,一个值得他珍爱一生的好伴侣。 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偷偷探头,从未关紧的门缝探查他此刻在做什么。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得眉头都皱成山了。 她瞧得出来,他这时很不开心,所以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她喜欢看他笑,不爱见他忧郁难解的样子。 而且……他不高兴的时候,耐性也会变差,她这时候送宵夜给他,会不会讨好不成,反惹他生气? 可恶!她不觉在心里暗骂那个令凌端不开心的家伙。 凡是他喜欢的,她必然喜欢,而他讨厌的,她更是厌憎到底。 她就是一个这么单纯、完全以夫为天的女人。 只是很多人都对这样的女人有偏见,认为她们如此乖巧听话,百分百守着女训、女诫过日子,必定是没脾气、只能依靠男人而活的菟丝花。 其实一个人要完全贯彻一项原则过一生,又怎是件简单的事?没有过人的毅力和耐力,是绝对办不到的。 但很多人光看她们外表柔弱,便自动将她们内心的坚强忽略了。 凌端也是这样的人之一,因此他发现李巧娘在书房外面探头采脑时,本就烦躁的心情又更糟了。 「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干什么?想进来就进来,否则就离开,别影响我工作。」 李巧娘心跳加快。糟糕,他果然生气了。 怎么办?离开吗?等他气消了再来?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逼自己来讨好他、接受他的亲近,这时离去,下回要等她积累足够的勇敢,可不知还要等多久? 万一他提前解决商队遇劫的问题,又上寒山书院求学,难道要她再等三年才和他做夫妻? 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她是女人,哪里有恁多青春可耗?等她容颜褪色,再想赢得他的欢心,势必更难。 所以……她深呼吸,不能退,今晚她一定要踏出这一步,为两人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的感情再添一把火。 「相公,我进来了。」她挺起胸膛,端着宵夜走进书房。 凌端闭眼,低喟口气。经过半个月的相处,他已经了解李巧娘性子虽柔顺,脑子却聪颖,应该是很能审时度势的人,怎么突然变呆了? 没发现他心情不好吗?干么还进来找气受? 可就算她乐意挨骂,他可没兴趣让自己怒气无端迁怒他人,因此也不看她,只淡淡地道:「有什么事?」 「夜深了,我见相公犹自忙碌,怕相公肚饥,遂准备了几样小点,给相公充当宵夜。」这些东西都是她请教婆婆,过去凌端在家时最爱吃的,他离家三载,未尝家里滋味,回来后,又因婆婆病例,而少了口福,因此她特地下厨,弄了好久才准备出四碟点心,以便让他回味。 「先放着吧,我暂时还不饿。」他的眼神始终定在那堆文件上,看都不看她一眼。 「可是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相公要不要先吃一点,再继续工作?」 「我向债主要求的还债宽限期只有三个月,如今已过十五日,却半点线索也无,倘使我再找不出商队遇劫的原因,别说吃宵夜了,那一大笔债务赔完,我们全家都要去讨饭了,怎么有心情吃宵夜?」 待他回过神来,就见李巧娘立在茶几边,低垂螓首,眼角隐约可见一点晶莹闪烁。 该死,她又哭了。 唉,她总要学会察言观色,否则这样不看时机、不辨机会、想到就跑来缠他一下,他要怎么好声好气? 第十三章 不过……男人大丈夫却把工作上的不顺利迁怒到一个小女人身上,也确实不是件好事……好吧,他承认自己做得很差劲。 她好歹为了帮他隐瞒自己威逼利诱那些债主宽限还债期限一事,极力安抚、哄慰了他爹娘,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做他想做的事。 在这方面,他应该感激她,不该对她发脾气他深吸口气,按下烦躁,努力平缓恶劣的口气,说道:「夜也深了,你明天还要早起照顾我娘,先去休息吧!我看完这些东西就吃宵夜,然后洗漱睡觉。」 「那……」口才开,差点哽咽出声,她赶紧咬牙,将满腹委屈深埋心底。「妾身告退,相公也别太累,案子虽然要查,但身体也要顾,免得累出病来,公公、婆婆会担心的。」 「嗯。」他点头,本不欲再与她多言,却在见她垂着肩,无精打采走出书房时,心头莫名一软。「那个……谢谢你的宵夜。」 她霍地转过身,眸里迸射的惊喜明亮得刺眼。 他心里更加难受了,长久以来,他只顾着自己的喜好,因为不喜欢她,以为这么一个木头般的女人除了「是,相公」之外,其他啥也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他完全忽略了,她再乖巧、再没情趣,依然是个人,也有喜怒哀乐。 当她被称赞时会开心,受到冷淡对待时,她会沮丧,遇见不平时,她会奋起反抗,不小心和他有点亲密行为时……呵,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害羞的,被丈夫一碰,就像只受惊的小老鼠,慌不择路地窜逃而出。 他没有发现,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慢慢增加,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关心起她的心情起伏。 这是为什么?因为她已在两人都没注意到时,一点一滴地侵入了他的心? 还是他已然认命,承认了她这个妻?又或者…… 算了,可能的理由太多,他分辨不出来,何况他现在也没时间多想儿女私情,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眼下应该专注的是凌家商队遇劫的问题。 他重新把目光投注在关于严管事的身家报告上,但口里还是忍不住添一句关陵。 「你快回去吧,天越晚越冷,小心别着凉。」 「谢……谢谢相公……」好开心、好开心,她高兴得好想放声尖叫。他终于又对她好了,她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嗯。」他努力看报告、专心看报告、拚命……该死!眼角佘光为什么忍不住追着她的背影跑呢? 当他看见她打开书房门,临离去前,给了他一抹温婉似月华般的笑容时,他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然后,她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中,被浓浓的黑暗吞噬…… 该死!她走夜路怎么就没提盏灯笼,这万一视线不佳,不小心跌跤,还不摔个头破血流? 他急忙站起身,想去送她一程,却不小心踢翻椅子,连带也弄洒了一桌子的纸张资料。 「可恶!」他低骂一声,看看满屋狼藉,再望一眼她逐渐消失的背影,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就冲了出去。 「巧娘!」他高声呼唤她的名字。 黑夜里,她突然听见心心念念的男人叫唤自己,恍然间,以为是梦。 她伸手在自己腿上用力拧了一把,就怕好梦由来最易醒。 「唉哟!」但剧烈的疼痛却提醒她,这不是梦,所以是事实吗?真的吗?她总算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她握紧拳,好紧张地站在原地等着,耳里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还需要眼睛来确认他的到来,如此,她才能完全地安心。 等待的时间好慢,感觉她每一个喘息都好像一个春秋那么久。 她越等越怕,忍不住颤抖了起来,直到他眼带关怀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咬着唇,鼻间、眼眶又酸又热。 「你走夜路怎么不提灯笼?万一摔倒,跌个什么毛病出来,现在可没人有闲暇照顾你一一」他皱着眉,恶声恶气地说。 真的,他的脸色好难看,但话语里的关怀又是如此真实,教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回想三年前初入凌家门,也许是为了遵守三从四德,又或者她习惯了逆来顺受,所以拜堂的过程虽令她难堪,她仍努力扮演好凌家少奶奶的身分。 直到真正见到凌端后,德馨院里两人四目首度交接,她的心不知不觉地搁在了他身上。 他对她不算温柔,或者该说,他很明显地对她表现厌恶之情。 可见识了他的人品、聪明、不墨守成规,和偶尔对她流露出来的体贴后,她便如扑火的飞蛾般,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情网里。 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只要他肯对她笑一笑,让她当下死了,她都愿意。 她费尽心思讨好他,可惜收效甚微。 只有那两次,他被她打动,稍微对她做出一点亲密举动,她却吓得落荒而逃。 那时,她真是恨死自己的无能兼软弱了。 今晚,她差不多把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尽了,才让自己进厨房,煮了那些宵夜,送到书房给他。 她心里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期待他能因此更喜欢她,更亲近她,又害怕自己过度害羞的毛病再度发作,他一靠过来,她立马转身逃跑。 但不管她怎么怕,她对丈夫的心是完全的真实和火热。 只可惜他兜头一盆冷水泼过来,任她鼓起再多的勇气,也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当时,她真的是很伤心,甚至怀疑「有缘无分」这四个字是不是专门为他俩设计的。 但他追出来了,为了她没提灯笼走夜路,担心她发生意外,特地来提醒她。 他不是对她全然无心,对不对? 或许他的表现没有很积极、很热情,但他确实把自己摆进了心里,付出了关陵。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李巧娘闭上眼,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 她的心很小、也很怯弱,不奢望什么缠绵悱恻的热情,像这样淡淡的似流水,涓滴细流、却长长久久的感情最适合她。 「我想今晚月光很明亮,应该不需要灯笼照路,所以……咦,相公,你脚边沾的是什么?」 「脚边?」他低头一看,心一跳,这肯定是他刚才撞翻桌上的纸张时,不小心沾到身上的,他正准备弯腰捡起,她已经快一步替他拾起了那张纸。 天虽黑,圆月洒下的银辉却已足够让她看清纸上的文字。 她把纸递给他。「相公,你在调查严管事吗?」 「嘘。」他对她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快步走回新房。 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两人的新房,心里十分复杂。曾经很排斥的婚姻……现在还是不怎么喜欢,但憎恶为何一天比一天减少? 是因为之前他一直看错了她,她虽柔弱,却不怯懦。 她听话,但也有自己的主见。 她以他为天,却不完全依赖他,甚至能够照顾他,为他分忧解劳…… 那他为什么还要讨厌她?是因为拉不下脸?还是她太乖了,他忍不住爱欺负她? 又或者……他的「讨厌」只是错觉,实际上,他并不厌恶她? 那他对她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乱了。 「相公……那个……」李巧娘不停捏着手。她好紧张,这是他与她定下夫妻名分后,他第一次踏入属于他们的房间。 今晚,他们会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吗? 对于已然迟到了三年的洞房花烛夜,她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他看着她染上薄薄清雾的水眸,和那粉红的双颊,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什么。他稍微打量一下这间布置简雅的新房,因为长年缺乏男主人,显得有些冷清。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子里,她就独自住在这里,白天一个人,晚上还是一个人。 凌家没有少她衣食,但是他……他愧负了她的青春。 倘使回家前,他觉得她死活不愿退婚,坚持嫁进凌家,纯属自讨苦吃,那么回家后,真正了解她在凌家过的日子,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不舍便从他心里慢慢升了起来。 他是不是错了?无论自己多讨厌她,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再困难也应该想法子解决这粧婚事,而不是将所有苦果留给她一个人尝。 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读出了里头深藏的情意,真不懂他对她这么坏,她怎还会喜欢他? 可她确实表现出爱意了,他该怎么办?接受或拒绝? 第十四章 不,真正的问题是,他究竟喜不喜欢她?若喜欢,他们已是夫妻,一切水到渠成。 若不喜欢……他要怎么告诉这个又痴又傻的姑娘,彼此之间不可能,为了她将来的幸福着想,他们还是和离吧…… 他陷入漫长的沉思,浑然忘记自己本来是讨厌她的,既然厌恶,又怎需要思考喜不喜欢的问题? 李巧娘见他自进屋后便不言不语,兀自低头长思,便知他对她暂时依然无意。 唉,她到底哪里不够好,他怎么就是不喜欢她呢? 看他想得眉头都皱成山了,她为他感到心疼、为自己感到凄凉。 也许他们真的不适合吧?那又何必苦苦逼他,徒令他伤神? 她倒了杯水给他,正是他最喜欢的、微温、恰好入口的山泉水。 「夜深了,相公也别忙太晚,喝完水就先回去休息吧!」她温柔地说着。 他怔忡地接过水,不敢相信她居然没留他。怎么可能?她……甘愿再继续做一个虽有夫君,却宛如没有的弃妇? 他仔细打量她神情,想看出她眼里有没有怨恨。 但结果是他差点淹死在她眸底的那汪温柔海洋中。 百炼钢被化成绕指柔就是这种感受吗? 他不知道,但心思百转后,却讶异地发现,心里对她的厌恶已经减少到几乎找不着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相处才多久,却已经被她吸引了…… 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他有点慌,一边喝水,一边躲避着她的视线,不想被她看出自己心底的情绪波动。 不过一向心细的她,仍是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可她没想得太深入,只以为他仍为凌家商队连番遇劫一事伤神,便道:「相公怎会认为问题就出在严管事身上?」 太好了,他终于可以从刚才那番暧昧之中脱身出来了,心里深深感激她转移话题的这份体贴。 「他升任管事第二年,凌家商队就开始出事了,而且他带领的购药商队遇劫次数最多,教人想不怀疑他都难。」 「可公公很信任他。」易言之,她也曾怀疑过严管事,但因他是福伯的义子一一在凌家,福伯的地位特殊,既是大管家,又是前任家主的左右手,还曾救过公公性命,凌端出生第四个月的剃头仪式也是他主持的,可以说这个人在凌家,虽然名为仆人,实则如第二主人一般。 福伯已经受到如此尊重了,还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做出有损凌家利益的事吗? 很显然,这种事发生的可能实在太低了。 而严管事……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他既是福伯义子,凌父当然加倍栽培他,予他完全的信任。 在凌父的主导下,严管事的地位可谓一日三迁,短短数年间从街上卖身为父、贫无立锥之地的落魄人,一跃成为凌家药材商队的管事,再历练个几年,等福伯退休,由他接任大管家一职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有光明无比的前途,有必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自毁前程吗? 因此不管谁说什么,凌父都坚决不信。 时日一久,李巧娘也觉得公公所言有理。抱着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等着它每天一颗金蛋以博取永久的富贵,绝对比把鸡杀了,图一时之快好。 因此李巧娘也不再怀疑严管事,并将公公的主张尽数说予凌端知晓,希望对他的调查有帮助。 凌端听完后,只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契而不舍地调查很浪费时间,但我总觉得问题绝对出在他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我深信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找出问题,只是……」 只是半个月了,他依旧一无所获,不禁让人泄气。 他也是个很固执的人,跟公公一样,真不愧是父子。但也因为他们实在太像了,所以三不五时总要吵上一架吧? 李巧娘想着,忍不住偷笑。血缘亲情这种东西啊,真是非常奇妙,而且…… 等一下,她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不是太重要,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点疑惑。 「相公,刚才那张纸可以让我再看一次吗?」 「怎么,你发现问题了?」他把纸张递过去,心里倒也期待她能帮他找出症结。 「我还不确定,我要……咦?」她看到一半,惊呼出声。「相公,你看,严管事的生父也姓‘福’耶!跟福伯同姓?!」 「什么?」他忙凑到她身边,定睛一看,顿时心怀大畅。若自己直觉无误,这就是凌家商队连番遇劫的最大突破了! 「巧娘,你实在太厉害了,果真是我的福星!」十五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兴奋得忘我,忽然伸手抱起她连续转了几圈。 「我这就回去把所有报告再看一次,相信一一啊!」 他话到一半,她突然挣脱他的双手,惊呼一声,整个人就像只煮熟的虾子,又红又艳。 然后,她跳起来,倏地转身跑个无影无踪。 他愣了大概有半盏荼时间,然后仰头大笑。 这是第几次她在他面前因过度害羞而逃跑? 实在无法想像,世上怎有如此容易羞怯的姑娘? 但她偏偏真实存在,敏感、多情、体贴、细心、害羞又顽固,这么矛盾的一个小女人,让他真是…… 哈哈哈,止不住的笑声显示出他心里的愉快。 李巧娘,他还讨厌她吗?他不确定,但目光越来越难离开她,却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他,好像有一点点被她吸引了…… 凌父不在,照顾凌母的责任自然又落到李巧娘身上。 凌端曾试着帮忙,但即便是母子,依旧男女有别,很多事凌母就是死也不愿他插手,可要让丫鬟来,凌母自尊又太强,最难堪的样子既然被李巧娘看见了,那就只能让她知晓,再要传于其他人耳中,不如给她一条绳子直接上吊得了。 于是凌端暗中看着李巧娘帮母亲打理,眼神平和、举止温柔,好像她做的只是一件简单的女红、中馈之类的事,完全没让凌母感到丝毫尴尬与不适。 处理完生理问题,还要服侍凌母吃饭、喝药、练习走路,到了傍晚,还要替凌母按摩双腿,以免她的腿部萎缩。 凌端觉得李巧娘已经够忙了,可她每天仍有时间处理凌家所有商行送上来的帐簿,一笔一笔重新誊录、计算,确认无误后,再交由他做最后定夺。 然后,她还要服侍他,他爱喝的温水、爱吃的饭菜、每天几不重复的点心、宵夜……没有一样不是她亲手准备的。 直到现在,凌端才发现她好厉害,一个姑娘简直可以顶四、五个人来用了。 这还是那朵只会「是,相公」、依靠男人而生的菟丝花吗? 嗯……是,她对他说的话从不反驳,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只以他为主。 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天,她是最完美的女训典范。 可谁说这样的女人完全没有能力、更加无法自立? 好吧,是他说的…… 还没有真正认识她之前,他已经在她身上贴了一个「无能」的标签,并且张狂地以为,这样软弱的女子如何配得起他这聪明机敏、允文允武的逍遥公子? 于是他逃婚,离家三载不归,即便后来回家,也没给她好脸色。 可她从没口出半句怨言,不论他对她好或差,她该做什么便照样做什么,不同的是,她对他更温柔、更体贴了。 而他则一边享受、一边嫌弃着她的软弱可欺、没有个性。 如今细思,他与她,究竟是谁高攀了谁? 夜晚,凌端站在爹娘为他和李巧娘成亲时特意布置的新房外,凝视那自窗缝处流泄出来的昏黄烛光,心头突然有了极大的感触。 偏见,果真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当年他不过听了岳父大人对李家女儿的描违,便认定了李巧娘不会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千方百计想退婚。 可事实上,他并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姑娘,他只是自以为懂,结果他预想的女子与真正的她,根本天差地别。 他心中懊悔不已,自己因为「偏见」,慢了三年才认识这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但他心中也庆幸,她本性温柔羞怯,即便受了很大的委屈也是默默承受,不会一言不合便甩头走人,否则他如今八成已是弃夫中的一名。 老天待他到底还是仁慈的,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让他可以重新修补与娘子之间的关系。 第十五章 他们终究还有可能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只要……唉,只要他先想办法帮她克服对他的羞怯,否则他一对她做点亲密动作,她便吓得逃走,别说两人携手一世了,恐怕想做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都很困难。 可是……羞怯应该用什么来治呢? 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性烈、活泼的姑娘,所以很少注意性情温顺的女子,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让她不再那么畏惧他的碰触。 唉,悔啊!后悔让「偏见」蒙了心眼! 更心痛的是自己害她吃了恁多的苦,早知道……罢了,千金难买早知道,他还是努力想想以后怎么对她好方是正道。 月上中天,烛光依旧,她每日都忙得这么晚吗?那娇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他心里几多怜惜,数次想上前敲响那间「新房」的门,却又犹豫地迈不开脚步。 这间新房装修得漂亮,却因为长期缺乏男主人,而显出一种特殊的清冷,让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愧疚。 他不觉地讨厌这间房,因它时刻提醒着自己对她的残忍。 也许哪一天,等他们感情更进一步后,他会在宅子里重新起一座楼阁,作为他们重新开始的住处。 不过……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房里烛光依旧,难道她晚上都不睡觉的吗?为何这么晚了还亮着灯? 他终于忍不住走到房门前,想要敲门,但手举起了几次,又放下来。 他不是没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正它,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不会吓跑她? 唉,一天不解决她「落荒而逃」的问题,他们就做不了真正的夫妻。 可说「解决」很简单,但要从哪里着手,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谁来教教他,该如何消除一个害羞姑娘心里的疙瘩,让她能完完全全接受自己? 他无语问苍天,可借没人可以给他答案…… 凌端不知,当他在新房外徘徊犹豫的时候,屋里有个人更加坐立难安,那便是一一李巧娘。 她想起自己连续三次逃跑的行径,羞愧得简直想撞墙。 当然,她没有真的去撞,却患了「凌端恐惧症」。 她害怕见他,担心他对自己几次的落荒而逃不满,怕他因此更讨厌她。 老天,他本来就不太喜欢她了,现在自己又屡屡做出惹他反感的事,她真是……猪都比她聪明! 李巧娘好烦恼,因此每天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讨好他。 万幸,他没再对她表现出厌恶,但也没再对她做出一点亲密行为。 这让她既安心又伤心。 其实她很喜欢亲近他的,可为什么每回他一碰到自己,她就忍不住想躲呢?她到底哪里不对劲? 她好怕即便他们感情修补好了,也会因为她这种恐惧彼此亲近的毛病,而无法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果真如此,她一定憾恨到死。 毕竟,最是难忘第一眼的震撼,德馨院里首度四目相接,他的身影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里。 她喜欢他,很喜欢,但为什么面对喜欢之人的亲近,却总忍不住逃跑呢? 因为太害羞?因为她有问题?还是因为其他理由? 在找不出答案之前,她真怕再见他,又要逃跑第四回。 可作为一个妻子,她能够一直躲避自己丈夫的亲近吗? 除非她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下堂妻,否则绝对是不行的。 所以当她发现丈夫出现在新房外头时,她痴痴地望着窗上他的倒影,顺长劲痩,虽没亲眼见到人,但那淡淡的儒雅气质已扑面而来,让她脸红心跳。 她好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看,这就是她喜欢的男人,他多么地好看、多么地斯文、多么地迷人啊! 但她又好怕他来敲门,届时,她开不开?见不见他? 开了、见了,她是欢喜了,可万一他想亲近她,那她…… 可恶,想到这件事就烦!她真气自己的没用,为什么就是接受不了他的亲近呢? 因此,他在外头徘徊,她便在房里踱着方步,一边在心里祈祷,希望他进来,一边又祝愿,他别进来……她简直矛盾到无可救药了。 唉,该怎么办?谁来教教她如何克服害怕丈夫碰触的毛病? 「娘啊,你为什么不把男女间的情事跟女儿解释清楚一点,只让我凡事听相公安排,我我我……」她发誓她是想听,却总在紧要关头出岔子,好烦恼啊! 时刻一点一点地经过,窗外的倒影依旧,让她心动又感动。 好几次,她的手已经触到门栓,只须轻轻一拉,便可请他入内,或许……他们已成就好事,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 但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做,只对着那抹倒影发呆。 直到倒影从窗边移向大门,她的心差一点从胸口蹦出来。 他想进来了吗?那她该怎么办?要不要换套漂亮点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好一点,给他一点好感? 不不不,换衣服的时间比较久,肯定来不及,还是梳头吧!这个快一点。 也不对,不管她打扮得丑或美,最先要想的是如何接受他?否则她还是会逃第四次、第五次,最终弄得他兴致尽失,再不愿意见她—— 喔,不要。想到那种结果,她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没跳起来大喊一一救命啊!谁来教教她闺房之道? 正当她在房里,差点让自己转到头晕时,忽然发现大门上那抹倒影停驻片刻之后,突然缓缓后退了。 不会吧?相公要走了-想到他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她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教她忘了羞怯、忘了挣扎、忘了一她只记得不能让他这样离开,然后,她的手便自作主张地打开房门了。 发现门开了,他错愕的眼睛睁大了,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时尴尬到极点。 她更是难堪得想挖个地洞,直接把自己埋进去,永远别出来算了。 谁知道他的后退不是想离开,而是测好距离,准备敲门呢? 她这样急匆匆地开门,岂不表示自己一直在房里注意着他呢? 喔,天哪,她没脸见人了! 更糟糕的是,他会不会误会她在房里的踌躇是在习难他?故意让他在外面等半天,才开门放他进来? 上天明监,她绝对没有那等心思,她只是……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 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他们成亲都三年多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居然还怕相公的亲近,这件事要是泄漏出去,非笑掉一堆人大牙不可。 而她又该如何跟他解释,她没有在拿乔,只是一时脑筋糊涂了,莫名其妙对他害羞起来,其实她很喜欢他、很渴望他、很……唉呀,想得快羞死她了。 凌端就看着她的脸色忽青、忽白又忽红,简直比万花筒还精采。 不过她这模样不会有事吧?瞧她好像紧张得随时会晕过去。 「那个……巧娘……还没睡啊……」话一出口,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什么白痴问题?她若睡了,还会站在这里帮他开门吗?「我……我调查商队被劫的案子,遇到一些问题,所以想找你商量一下,不会打扰到你吧?」嗯,这个藉口还算可以。 「不会、不会。」她连连摆手,让开身子请他进房,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三年多来,这是凌端第二次踏入专属于他们的新房,只见屋里布置雅洁,充满少女馨香,就是没有一点男人的气息,而她……以他妻子的身分孤独地在这里过了一千多个日子。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三年的,但那一千多个枕冷衾寒的夜晚,她,怨过他吧? 一瞬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愧疚。 是「偏见」蒙敝了自己的双眼,害惨了她,若再有下回一一不,没有下回了!他发誓,打此刻起,他一定好好对她,再不让她孤单寂寞,如此受委屈。 李巧娘待他坐好后,又给他倒了杯水。尽管已是半夜,这水依然温暖顺口、特别甘甜,应是以初春时节特地收藏的草木露水精心蒸煮而成。 为了他,她真的用了很多心思。 他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居然能在今世得到如此温柔的妻。 不过,他已明白,从头到尾都不是她高攀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她。 第十六章 眼看她在屋里团团转着,还想张罗宵夜,他心里愧悔得无以复加。 凌端赶紧伸手拉住她,感觉到掌下的柔荑彻底僵了,他为时已晚地想起前几次不太好的经验。 「那个……」他匆忙放开她的手,故作正经道:「我只是想说……别忙了,我们谈正事要紧。」 「嗯嗯嗯。」她连连点头,小手藏在袖子里,又热又烫。其实被他握住的感觉很好啊,就不知道为何如此紧张,一颗心好像要从喉头跳出来似的,就只想逃,这真是……可恶,她想撞墙壁啊! 凌端又小心观察她片刻,发现她确实没有逃跑的迹象,小小松了一口气。 以后一定要谨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对她要温柔、温柔、再温柔,否则再将她吓跑,不仅她会伤心,恐怕他还会失去一个难得的好妻子,那可得不偿失了。 「相公……」 「巧娘……」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想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解释,但同时开口后,又不知道如何接续下去,气氛顿时僵凝起来。 「那个……你先说……」他谦让道。 「还是相公先说吧!」她心里是有很多话,但脑子是一团浆糊,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我……」他该说什么?「谢谢」、「对不起」、「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这些话根本无法表达他的心意,还不如不说!凌端想了又想,干脆转移话题。「巧娘,你嫁进来也有三年多了吧?」 「是,相公。」她颔首。 他仔细看她的眼,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只有平和,没有怨恨,他稍稍放心了。 看来他的追妻之路不会太难走。 「从你嫁进来到现在,有没有发觉福伯哪里不对劲?或者说,他可曾做过任何可疑之事?」虽然福伯服侍了凌家三代,小时更疼他有若亲孙,但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一个人的心意可以永久不变。 自从发现严管事的父亲和福伯同姓后,他便有个念头一一他已经找到答案了,只是不知从何处将这答案取出来。 而这件事他无法与爹娘商量,思来想去,个性细心、又对凌家商行有一定了解的李巧娘便成了最好的商量对象。 「福伯……」她仔细回忆这三年来福伯的所作所为,却发现家里的下人个个以他马首是瞻,公公极度仰赖他,外人也多传言凌家的大管事忠心、精明又能干,但她对福伯的印象却很淡,淡到她与他的对谈次数,十根手指数得出来。 奇怪,照理说,福伯是凌家大管家,她是少奶奶,两人都是凌老爷最信任的人,合作机会应该很多,为何他们见面、相谈的次数如此稀少? 「相公,你不提我也没想起来,你这一说,我……我发现我几乎记不起跟福伯商讨过事情,无论是商行或者家里的事都很少……嗯,仅有的三次都是过年时节,福伯拿各家送礼的礼单给我看,让我安排回礼,就只有这样,没其他了。」 「你确定?」这真不可思议,凌端记得爹爹最信任福伯了,怎么可能将他闲置不用?除非福伯生病,或者老到动不了了。 可凌端最近天天观察严管事和福伯,发现他们行动都很正常,尤其福伯手脚还比他离开前麻利,他还觉得福伯好福气,怎么突然就不管事了? 「嗯……啊!」她头点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想起来了,大概是我嫁进来差不多半个月时候吧,公公特地把我叫去书房,叮嘱我,福伯因为老友过世,万分悲伤,身体每况愈下,让我看在他为凌家付出几十年的情分上,多担待一些,别因他是家生子,理当为家主做事,就拚命使唤他,咱凌家不兴那种刻薄下人的手段,即便再有权有势,也要厚道待人。」 「爹倒是枉做小人了,你这性子,别被下人欺负就好了,怎会苛刻下人?」他直觉笑答。 她羞得脸都红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相公……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软弱无能?」 他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完全消失,只有漆黑的眸闪烁着,涌出温柔的波光。 「巧娘,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相公!」她吓得跳起来。「是巧娘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何一一」 「你不要紧张。」他急忙安抚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头一回去你家作客,我听岳父大人夸言李家女子一生谨遵女诫、女训,不违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堪称世间女子的典范,我心里就想,这样的女人岂不丈夫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让她坐下,她不敢站立,一辈子只能依靠男人生活,自己却半点思想、本事也无?我光想到自己将要娶这样一个木头似的姑娘为妻,与之过一生,头都痛了,于是我不停提出退婚要求,可惜爹爹不答应,岳父也不肯,我给你写信,你又不回,所以…我在成亲前逃离家门,去了寒山书院。但这三年里,你帮我侍奉爹娘、替我扛起凌家的家业、为我尽那些本该由我来尽的义务……我负你甚多,望你莫记恨,给我一个弥补你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听得呆了,从不知道男人原来也会跟女人道歉,娘没说过,爹没说过……她周遭所有人都告诉她,男人永远不会犯错,倘使他们做了什么使女人伤心,其罪必在女子身上。 可凌端跟她道歉了,他承认这三年来他亏待了自己。 她说不出心里激烈冲突的感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眼睛、鼻间好酸好热,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落个不停。 「巧娘……」他又愧又心疼,小心走近她。 她没有抗拒反应,他更进一步,轻拉住她一只小手,她也没有因为紧张而僵硬。 他慢慢靠向她,近得他可以闻到她发间的清香,可他仍然不敢抱她,就怕一时的孟浪会造成永远的悔限。 谁知她忽然主动拉住他的衣襟,螓首埋进他怀里,放声痛哭,哭声之凄婉悲凉,不仅让他痛彻心腑,更是悔恨万分。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他不该没真正认识她,就自作主张给她判了死刑,害她吃了这许多苦。 「巧娘,对不起、对不起……巧娘……」他双手拥紧她,在她耳边以着最慎重、最真诚的语气说道:「我发誓,我以后都会对你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做永生永世的夫妻,我要宠你、爱你千千万万年……」 「嗯嗯嗯。」她哭着点头,眼泪湿了他一身。曾经,她也怨过自己为什么是女人,因何她的人生只能为别人而活,那她呢? 她到底算什么? 可在凌端的誓言之下,她已经不想多思虑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了。 她只要他,有他在,她便算圆满了,至于其他,全都不重要。 她终于张开自己的手环住他的腰,这一回,她没有逃,她的一颗心已经交给他了,还有必要跑吗? 之前是害羞,也是害怕,但此时,她偎靠在他宽广又温暖的胸膛上,只觉得满满的安全感,再也没有半分恐惧了。 所以……从今以后,她都不必再逃跑了! 这夜整晚,凌端拥着李巧娘坐在长榻上,随意说着三年来各自经历过的事情。 曾经,他以为像她这种读女训、女诫长大的姑娘,言语一定乏味,除了三从四德之外,还能知道什么呢? 但今晚的对谈,让他在心里偷偷把岳父大人骂个狗血淋头。 什么叫李家的女儿嫁出门绝对以丈夫为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且绝不改嫁。 讲清楚好不好?李家女的「以夫为天」是因李家女多半打小就订亲,李家会根据其未来夫君的性情、夫家的人口、营生、规矩等等,教育自己女儿,让她们尽量符合其未来夫家的期望。 比如凌端生性外放,家里从商,所以李家从小就请先生教李巧娘琴棋书画、地理文志、从商之道,务使李巧娘能与他言语投契,并在事业上成为他的左臂右膀。 难怪李家死也不肯和凌家退婚,李巧娘本就是特地为他训练的,他不肯娶,让她嫁谁去? 凌端有一种既感动又不可思议,加上深深怜惜和浓浓愤怒……总之很复杂的感受便是。 世界上怎么有李家这样变态的人家,把自家女儿当货物似的,谁订了,就专门为对方训练完全符合其要求的新娘。 第十七章 那李家女儿的想法呢?她们是不是喜欢学习那些东西?谁来怜惜她们的喜怒哀乐?万一她们不幸遇到一个混帐,比如以前的他,那她们一生岂不毁定了? 他告诉她,将来他们若有女儿,一定要将其捧在手心,任其自由发展,绝不搞这种变态教育。 她似懂非懂,可因为从小被教导「相公永远是对的」,因此,尽管他说的话与她知道的相差甚大,她还是颔首,回了句:「是,相公。」 以前他觉得这句「是,相公」真是刺耳,如今……知晓有个女孩从小受教育,凡事以他为天,读书、做事、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是以讨好他为目的,他忽然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异常地心酸。 他想起月前初入京城,在街上见她手持菜刀,凶悍地追逐着几个抢夺母亲首饰的家丁,那时的她是多么地耀眼,像凤凰浴火般绚丽。 他暗想,会不会那样外放、强悍的行为才是她的本性? 如果是,他一定要唤醒那份睡着的美丽,让她做尽所有她想做、喜欢做的事,成为一个真正独立、有自己喜怒的姑娘,而不仅仅是他的娘子。 每次一想到她曾经不畏恶势力,替他娘夺回被抢的首饰,那英姿勃发,浑身散发出逼人光彩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只觉心跳得快从胸口蹦出来了。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样光彩夺目的姑娘。 他暗自立誓,不论得费多大工夫,一定要将她深埋心底、那份绝妙的美给挖掘出来,不择手段也要找出来。 两人还谈了很多有关商行的事,他很惭愧,对自己家产业的了解与认识,居然还比不上她知道的多。 难怪家里出事时,爹爹信任她,比信任自己儿子要多。 想来这三年里,她为这个家无怨无悔、无止无尽的付出已深得他爹娘的欢心。 他几乎找不出她的缺点,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很少主动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除非他逼她。 比如他问:「你还记不记得,家里商队第一次被劫时,严管事和福伯有什么反应?」 她会回答:「我不知道福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不太管事了,我常常一、两个月都看不见他,实在不好评论他的反应。至于严管事……因为第一支被劫的商队就是他带领的,那一回死伤很惨重,就连严管事自己也挨了两刀,回来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好。 公公说,大家都尽力了,那只是场意外,严令所有人不准再提起,也不追究商队的损失,还加倍赔偿了死亡和受伤的家丁、护卫和雇请而来的镖师们。这事京里人人都知道,大家都夸公公仁善。」 「是啊,仁善,仁善到被人闯进家里打劫抢。」凌端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赞同父亲的做法。 他以为,优待商队成员自是必要,但事后,一定要从严检讨抢案发生的原因,务必找出其中问题,防止日后再遇同样的事。 结果他老爹倒好,下令所有人不准再提一一也许父亲是不希望再度给那些生还之人受刺激,让他们想到抢劫发生过程而悲伤。 但父亲的行为却是变相鼓励了抢案的发生,无论是此事的密谋者或内奸,见父亲如此「仁善」,还不大抢特抢,直到把凌家整个抢光为止? 姑息所以养奸,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爹爹不准人再提商队遇抢一事,但严管事就住在家里,他对于自己带领的商队遭劫有何反应?我的意思是,即便父亲下了那种命令,但他身为一支商队的负责人,就真能心安理得,毫无歉疚表现?」凌端问。 因为事隔三年,李巧娘有些事记得不太清楚,所以这回她想了好一段时间。 他也不漼她,还帮她倒了杯水,让她慢慢想。 她受宠若惊地红了脸。从来只听过妻子服侍相公,哪里见过丈夫给妻子添茶倒水的? 凌端好特别,特别到……她的芳心怦怦跳着,忍不住偷瞧他俊朗的侧睑。 以前总哀怨自己命舛,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夫君,如今却满心欢喜,感激老天爷赐予她这段姻缘。 她也许吃了三年的苦,但如今,她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吃什么苦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牵紧他的手,她一生足矣。 所以她更努力地回想着,逼自己非想出一些对他有用、能帮助他的东西不可。 好半晌,她轻呼一声。「我想起来了!严管事遇劫受伤,才离险境,就与福伯吵了一架。他们虽然不是亲父子,但感情一向很好,严管事每日早晚请安,从无错过,大家都说福伯命好,虽然一生未娶,晚年却收了个好义子,胜过亲生千倍。所以那一回他们发生争执,所有人都万分讶异,因为他们吵到连婆婆帮忙调停都没用,我还以为他们一辈子不会和好了。幸亏后来公公出面,他们才安静下来,但严管事也因此搬出去住了小半个月才回家。」 「还记得他们都吵了些什么吗?」 「细节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严管事骂福伯:虎毒都不食子,他却连老虎都不如。」 闻言,凌端突感脑海里千般念头在转。 他知道自己找到商队遇劫问题的方向了,可惜线索太零散,他还缺少一个将这些线索都拼凑起来的关键。 「那……你记不记得福伯听见严管事骂他老虎不如后,回了什么话?」 「福伯……他说的话很奇怪……」三年前听着,她就觉得不对劲,如今,事件被凌端一层层剥开来,并弓丨导她思考、回忆,她仿佛也能看见事情的真相。 不过迷雾依然太浓,她还得细细思量才行。 「福伯说,若不是为你,老子需要费恁大心机吗?你这个不懂得感恩的混帐小子,早知你这么笨,老子生条虫都比生你好一一啊!」她说到一半,突然呆愣了。 「生条虫都比生你好……呵呵呵……」凌端却笑了。 福伯和严管事不是养父子吗?既非亲生,谈什么生虫、生子的? 严管事骂福伯:虎毒不食子,这已间接说明他们的父子关系。 而福伯说的生条虫都比生你好……这更直接证明他们并非养父子,而是亲父子。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们既是亲生父子,为何不敢承认,要演那一大出卖身葬父、收养孝子的好戏? 更离奇的是,福伯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们曾经非常亲密,比亲祖孙还要好,他俩的关系是从他到寒山书院就读以后,才渐渐疏远。 但那也是近几年的事,更早之前,他还在家里时,天天腻着福伯,几乎是小跟屁虫一尾了,他至少有九成的把握,福伯确实没有娶妻生子。 既然福伯单身一辈子,是打哪儿冒出一个如严管事这般大的儿子? 还有,福伯对凌家的感情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他在这里几十年,服侍过凌家三代,基本已将凌家人当成自己亲人,他有可能和严管事合谋陷害凌家吗? 凌端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自己头一个就信任福伯的清白。 可事实摆在眼前,福伯若没问题,他和严管事那场争吵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凌家商队的连番遇劫,与福伯和严管事八成脱不了关系,只是……理由是什么?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原因,才能使福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临老叛变。 可惜直到现在,凌端还是找不到这个「原因」。没有它,别说老爹不会相信他,即便他将此事上告官府,下来的判绝对凌家也不会有利,说不定还被不知情的人误会凌家是想欠帐不还,才推出一个老管家做替死鬼。 事情若到那步田地……凌端敢拿脑袋来打赌,老爹非将他剥皮拆骨、一身皮肉剁碎了喂狗不可。 「到底是为什么?福伯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冒出一个儿子?」 「福伯因何要背叛?凌家对他不好吗?长久以来,福伯口口声声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全是在骗人吗?」 「福伯一向是闲不下来的人,既然他体力尚好,怎可能突然就啥事也不管,眼睁睁看着凌家陷入绝境?」 凌端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李巧娘很想帮他理出所有的答案,只可惜她嫁入凌家的时间不够长,他说的很多事她根本不知道,又从何寻出根由? 她只能不停地想,苦苦思索,想得头都要痛了。 第十八章 时夜已深,她又累又不舒服,不觉伸手按着额角。 突然,那个正在不停丢出问题的男人停止说话,伸出双手,轻轻帮她按揉太阳穴。 「累了就睡吧!」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似的,教她安心。 她回给他一抹疲惫的笑,很想告诉他,她不累,她想要陪着他,喜欢陪着他。 况且,哪里有相公未眠,妻子先睡的道理? 所以她不要睡。 但她太高估自己的体力和他按摩的功力了。 公公不在,凌端又忙着调查商队连续被劫的真相,可以说,如今整个凌家的重担都压在她肩上了。 她要管商行、管帐房、管下人、还要照顾不良于行的婆婆,为了讨好凌端,他的三餐、点心、宵夜,连荼水都是她亲自动手,她每天要忙这么多事,睡眠少得连两个时辰都不到,早已身心俱疲。 好难得今天与他化解心结,两情相许,她觉得今生至此,已经圆满了。 于是,疲倦不知不觉松懈了她紧绷许久的心,让瞌睡虫黏上了身。 她的眼皮一直往下掉,不管她怎么叫自己不要睡,还想多跟他说一会儿,体力却已撑到极限。 当他的大掌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另一只手缓慢、却带着某种催眠似的韵律轻拍她的背,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精神已经全部飞散,整个人便昏睡在他怀中。 凌端环着她,眼望她抓紧他衣襟的小手。看来她对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哪怕睡着了,也要抓住他,不让他离开。 「傻瓜。」他温柔拨开她覆额的发。「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还离得开你?」 他甚至开始享受她的依恋与缠绵。 曾经,他以为被一个女人这样纠缠不清,一定烦人,但她让他的心化成了春水。 曾经,他觉得菟丝花般的女人很令人疲倦,一生只会依靠男人而活,但如今,被她深深依赖、信任着,他却感到无比自豪。 至此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以夫为天,不代表她软弱无能,即便是菟丝花,也有它的美丽,而他,已经是个坠入情海的傻瓜了。 他低头,轻吻她粉色的樱唇。 一股软香、仿佛绵糖似的味道在他唇间溢开,让他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再不愿醒。 他闭上眼,抱紧她,两人相依相偎着在一张软榻上,度过仅剩无多的黑夜。 这样的睡眠肯定不舒服,但这样的滋味却是异常幸福。 过年前十天,凌父终于回来了。 带着无限疲惫和满身风尘,他踏入这阔别一个半月的家。 天哪,临离去前,他都不知处理一头耕牛的死亡得耗费四十五天。 上官府办理耕牛死亡的手续麻烦到他想叫救命,跑了十来趟才将手续办好,获准再买新牛。 本来他想,时值寒冬,牛马的集市也不开,不如等开春再买牛。 谁知庄户们不肯,没耕牛,他们心不安啊! 大家都怕因为没了牛,误了春耕,这一整年的收成就完蛋了。 凌父迫不得已,只好去找那些牛马贩子谈,请他们想办法给他弄两头耕牛来。 如此耽搁忙碌,不知不觉间,便忙到近年关了。 后来还是熟悉的牛马贩子帮忙,才让他及时解决耕牛问题,否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那里过年了。 他哪里知道,会忙成这样都是李巧娘暗中搞的鬼,要为凌端争取时间,调查商队被劫的真相。 为此,她算是用尽手段了。 凌父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城,来到自家门口,呆呆地看着上头挂的「凌府」牌匾。 推开大门进去,里头还有一面「第一信商」的牌子,这是商会所有人同意,由商会负责人打造而赠送给他的。 那曾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骄傲,但如今……唉,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他赫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受。 离开前,他虽然让李巧娘卖田、卖农庄以还债,但心里也清楚,那些得款绝对不足以支付欠债,凌家势必得筹出更多的现银才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问题是,去哪里筹钱? 难道要把商行和这间宅子一起卖掉吗? 当年他被称为第一信商是因他与人合伙跑船,结果遇到飓风,船沉货毁,仅佘他一人逃出生天。 回来后,很多托他运送货物、或者借他钱财买货,等他赚了再还钱的人纷纷找上门,要求他还债。 那笔债务大到足以令他破产,有人劝他不如暂避他乡,待日后东山再起,再回来还清所有债务。 他思前想后,人无信不立,他这一走,人是轻松了,但一生的信誉也毁了。 于是他变卖袓产,落得两袖清风,终于把债还清。 可当时他才二十出头,无妻无子,只身一人,只有福伯念在前任主子的情分上,跟着他睡破庙,继续照顾这个落魄的小少爷。 而他也没让福伯失望,狠心努力奋斗,依然让他再拚出了一片天。 但如今,他年过半百、老妻瘫痪、子媳又还不能独当一面,让他再一次变卖所有还债,他们一家子该怎么办? 讲信义很容易,但真正要做……他只觉身抖而手凉。 如果可能,真不想面对这些事,可是?决过年了,没有一个债主肯让他将债务拖过年关的,他势必得作个决定,看是维持他第一信商的名誉,还是保全他的家人?,这个选择忒难,难得他忍不住想逃了。 他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大门前,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侧门打开,一道青色身影牵着一匹黑马走了出来,看见他,大吃一惊。 「爹,你几时回来的?」凌端先把马拴在门边,然后走过去,轻轻拍去落满他爹身上的雪花。 「呃……我……」凌父站在外面冻得开口都结巴了。 「先回家吧!」凌端看父亲的模样不太对劲,赶紧拉着他往家里走。 谁知凌父整个人都冻得僵了,居然连路都走不动。 凌端吓一跳,便将父亲抱起来,跑进门内,张口大喊:「巧娘、巧娘一一」 因为家里一连串的变故,已无力支付太多下人的工资,因此凌端和李巧娘决定遣散所有下人,包括帐房一一其实现钱调度困难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已不相信府内这些人,干脆趁这机会,每人发笔银子全数遣散,待他捉到真正的主谋之后,再聘新人。 当然,福伯和严管事是不能走的,凌端以他二人劳苦功高为由,死活请他们留下来,帮助凌家度过此一难关。 但事实是,这两个最大的嫌疑犯如果跑了,他上哪儿找线索、捉主谋? 他已经去信寒山书院,请他那便宜师父越秋雨派几个合用的人手过来,一方面保护他家人,二方面监视福伯和严管事。 至于家里这一大摊事,就暂时由他和李巧娘负责了。 刚才他牵马准备外出,就是想去严管家的老家,重新、仔细地再摸一遍他的根底。 他总觉得,距离水落石出的日子不远了。 只是他想不到,方出门,就见父亲站在门口发呆。 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爹爹既然回家,不赶紧进屋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却是在外头傻站着做什么呢? 他一边请李巧娘熬姜汤让父亲祛寒,一边用他那浅浅的功力替父亲温暖身子。 凌父倒没发觉儿子练武的事,只是突然被儿子抱起来,自己大吃一惊。 原来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可以抱着他从大门跑到后院而脸不红、气不喘。 不多时,李巧娘端了姜汤来,两夫妻一起照顾他。 凌父突然发现,他之前想的那些似乎太杞人忧天了,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与媳妇合作无间,即便这回他为还债而破产,只要有凌端和李巧娘在,凭着他们的努力和聪明才智,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呢? 他可以放心了,一切就交给儿子和媳妇吧! 他喝完了姜汤,心神松懈之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李巧娘赶紧请凌端将公公送进德馨院和婆婆作伴。 「为什么要这样?娘的身体还没好俐索,爹又有些情况,放他们俩在一处,我不安心。」凌端道。 「可相公,只有让公公、婆婆在一起,他们才会互相照顾,彼此依赖,暂时没空过问还债一事。你不是说你已经找到最关键的线索了,最多三、五天,必能解决商队被抢的问题?我们就暂且拖它个三、五天,等你把问题解决后,再来谈还债的事。」 第十九章 「原来如此。」他用力握了下她的手,感激她的用心良苦。「放心吧!我这就去取那线索,最迟五天必定回来,你且在家里等我。」 「嗯。」她帮他系好披风,依依难舍地陪他走到门口。「相公此去,万事小心,不必挂忧家里的事,我会照顾公公、婆婆的。」 「谢谢娘子。」他在她颊上偷得一吻,然后上马离去。 她摸着热烫的脸,痴痴地发着呆。 为什么……他会突然亲她呢? 不管原因为何,她知道自己好喜欢他的吻。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亲她吧? 她不知道前些日子,他早在睡梦中偷亲过她一回。 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吻,总之……她的身子好暖、脸好热,心怦怦跳得像要蹦出胸口。 但愿麻烦能早日过去,他与她可以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开始他们真正的婚姻生活…… 相思是什么滋味? 若在两个多月前问凌端这问题,他会回答:「白痴,喜欢就去把对方捉到手,还相什么思?」 可如今,他住在客栈的客房里,眼望桌上的油灯,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仿佛每一朵跳动的火光都化成了李巧娘的身影。 他没有见过她大笑,每次看她都是温温柔柔的,嘴角一牵,笑容便如春风化雨般舒人心扉。 他也没看过她大发脾气一一嗯,初入京城时偶过她手持菜刀追着恶人几条街,那回例外。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她发火,她浑身裹着一层火焰似的,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但之后,不管是他对她无礼、冷淡、或者假装不见她,她就再也不生气了。 他只能从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里看见她心底淡淡的忧伤。 不过那时的他没把她的哀怨放在心里,只觉她在身边教人心烦,不开心就说啊,装一副怨妇模样给谁看? 现在想想,当时的他真是没心没肺。 以前,他瞧不见她的时候,不管她敝什么,他都看不入眼。 但喜欢上她以后,他觉得无论她做什么事,都是那样迷人可爱,教人心醉神迷。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乐……他在油灯跳动的火光中,看见她各式样貌,只觉无一不美。 可阶灯火跳耀得再闪亮,幻影终究是幻影,摸不着、碰不到,教他心痒难耐。 好想此刻就能看见她、碰碰她,将她搂进怀里肆意怜惜。 为什么他前后的心思会差别如此之大呢?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念她呢? 这就是相思吗?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的滋味是这样的,有些甜、有些苦,更多的是冲动。 明知不可能,此刻他还是好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陪着她日日夜夜,怎么看也看不腻那张温柔似水的容颜。 可惜他做不到,事关凌家基业,无论如何,他没有袖手不理的资格与本钱。 都是那些可恶的阴谋之人害的!若非他们贪心,妄想图谋凌家产业,他需要在大冬天里外出调查,每日忙得像条狗,连妻子都顾不得吗? 这群浑蛋!就不要被他捉到了,否则非将他们剥皮拆骨不可! 因为情欲得不到满足,害他现在心烦意乱,直想泄愤。 唉,低喟口气,他强迫自己翻身,不再看仿佛在灯火中翻转的美丽幻影。 一些摸不着、碰不到的东西,多看只是多伤心,何必自找苦吃呢? 他开始瞪着墙壁,开始思量明天该从哪里调查? 以他的速度,最迟明天中午可以找到严管事的老家一一黑熊村。 根据他对黑熊村的打听,那是个地处偏远、以打猎维生的村子,附近的人一听到黑熊村,全部摇头,只道,那里穷得连鬼都不愿意去。 凌端实在无法想像,凌家又不做皮毛买卖,与黑熊村几无交集,而福伯在凌家出生长大,去哪里认识黑熊村出来的至交好友? 再说,严管事的父亲在黑熊村过世,又怎会远赴京城卖身葬父?还这么凑巧被福伯发现,收为义子? 有些事只看表面似乎正常,却经不起推敲,一细查,什么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比如严管事。凌端一开始便觉得奇怪,凌家做药材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条行商路线是从他爷爷那代就确定下来的,几十年从没出过问题,何以严管事一来,商队就连续遭劫? 他爹讲信义,认为自己以诚待人,别人必然也会以诚待他。 但凌端比较小人心思一点,没经过一番彻底相处,他不会轻信任何人。 而今,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严管事确实有问题,甚至是福伯…… 不知怎地,他总想起小时候,父亲忙碌,母亲管他甚严,就福伯最疼他,老是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的往事。 那时他几岁?五岁?六岁?记不太清了,但他记得,自己曾对福伯说:福伯伯,你要永远活着,直活到头发白白、胡子也白白,等端儿长大,就换端儿背着你四处玩。端儿一定会孝顺你一辈子的…… 那时,他真的好喜欢福伯,比父亲、母亲都喜欢。 可这次他回家,亲爱的福伯却变了,不是说他的外表改变或者对凌端不恭敬了,而是那种……打心底透露出来的亲密消失了。 他曾以为是因为两人分开过久,于是袓孙情生变。 但一查到福伯与严管事的问题之后,凌端反覆问自己,曾经那么疼他、对凌家忠心耿耿的福伯,真有可能叛变吗? 他找不到一丁点福伯叛变的理由,那么,摆在眼前的问题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只有等他到达黑熊村,才能找到洗刷福伯清白的线索…… 说来好笑,他不轻易信人,可一且信了,便很难改变,大概因为他身上也流着爹爹的血统吧!当他用一片真心待人时,也相信、期待对方会以一片真心待他。 因此他想尽办法要查明严管事的罪证,却又用尽手段想将福伯从这一连串阴谋中抽离出来。 这真的太矛盾,可他也没办法,他真的希望福伯是清白的。 明天,一切就看明天的调查结果了一一福伯伯,希望我还可以再叫你一声,福伯伯…… 小年夜,本该是个人人欢欣、家家团圆的好日子,但今天的凌家却布满硝烟和战火。 李巧娘跪在大堂,不敢抬头,半句话不敢吭,任凭公公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原本答应凌端宽限三个月还债期的债主们,突然提前上门来要债了。 而且他们指证历历,说凌端与李巧娘联合起来威逼他们宽限还债,否则就要他们好看。 这可把凌父气坏了,欠债不还已是天理难容,怎还可以威胁债主? 尤其他一得知李巧娘完全没听他的话变卖田地和农庄以筹措现银还债后,怒火便直接飙上了九重天外。 李巧娘没有反驳,只道一切都是媳妇的错,请公公责罚。 她算是够义气了,将凌端护了个周全,绝口不提自己只是帮凶,主谋另有其人。 而凌父心里也明白,若无自家儿子唆使,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巧媳妇,怎敢违背他的命令? 但如今凌端不在,没得骂,他只好拿李巧娘出气。 最后,还要李巧娘给债主们磕头赔罪。 可惜人家不领情,其中又以钟氏商行的老板态度最强硬,只见他冷冷一笑。 「凌老板,你也别作戏了,谁不知你这媳妇最是乖巧听话,若无长辈唆使,怎敢做出这种威胁债主、欠钱不还的丑事?」 「钟离,你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说此事是老夫主使?」凌父素来最重信义,怎堪被如此诬蠛。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姓凌的,今天你要再不还钱,我不只拆你家那块‘第一信商’的招牌,我还上告宫府,请求商会撤消你的资格,让大家看清你的嘴脸!」钟离很得意。 世人都道「无奸不成商」,但天底下偏偏有一个人被公认为「第一信商」,这不是在所有商人脸上狠狠打一巴掌吗? 就因为那块「第一信商」的招牌,凡是和凌家做同样生意的,敝什么、赔什么,就没一样可以赚钱。 为什么?因为大家觉得跟「第一信商」打交道比较有保障,哪管凌家的货与别人家都一样,大家还是宁可与凌家做生意,而弃其他商家于不顾。 偏偏,凌父还真的以第一信商自居了,他做生意不偷斤减两、一诺千金,几乎让人找不到缺点。 第二十章 结果凌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与凌家做相同买卖的商人就倒霉了,不是赔钱、就是倒闭,长此以往,要大家如何心服? 他们也送过钱给凌父,希望他手下留点情,奈何凌父顽固得像粪坑里的石头,打不碎、敲不烂,就是硬要做大家的挡路石。 怎么办呢?没有一个商家愿意成为他顽固之下的牺牲品,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弱点,予以击杀,难得有人肯牵头,这些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商家还不蜂拥而上,直到把凌家整垮为止? 凌父大笑,他要是到现在还看不出这些人居心叵测,凌家这次真是遭人暗算了,也枉费他在商场打滚几十年。 可知道又如何?他没有这些人为恶的证据,他们却有他欠钱的借绦,这官司不管打到哪里,都是他输。 凌家一一真的败在他的「一诺千金」上了。 他心头无比感慨,一生与人为善,临到困顿时,无人施予援手就罢了,更多的却是落井下石。 人性啊人性,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不可靠吗? 凌父颓然地叹口长气,尽管失落,却依然保持锐利的眼神,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债主。 他们有的是他的合作伙伴,有的曾经跟他称兄道弟,有的还说要与他拜把子……呵呵呵……结果哼,他们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尚有良心者,避开不敢与他对视,但更多人却是洋洋自得,仿佛只要斗垮了他,他们的商行便可日进斗金,从此一飞冲天。 真是愚蠢!他们真以为他是靠着「第一信商」那块牌子才把凌氏做大? 不!信任这东西需要长久时间培养,他不骗人,因此顾客信任他,才乐意与他做买卖。 这些人不思改进已身,只想着富贵从天降,世上焉有此等好事? 况且,他们是因和益而结合起来扳倒他,一且他垮下来,他们首先就要因利益而翻脸,届时,有多少人可以安然存身呢? 也许一半都不到,也许……他们会自相残杀,也许……不管有再多的也许,那都与他无关了。 凌父深吸口气,心里暗道,人生除死无大事,他有一对好子媳,还怕易日不能东山再起? 「巧娘。」他对着跪在地上的媳妇道:「你去帐房把所有商行、田地、农庄,包括这间宅子的房契、地契、商契全部拿来。」说着,他冷冷望了一眼那些企图逼死他的债主们。「诸位大可放心,凌某人就算倾家荡产,也会还清积欠各位的债务的。」 钟离得了便宜还卖乖。「凌兄何苦心怀怨念呢?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这样吧……我钟家也不忍迫人太甚,凌兄所欠白银二十二万三千五百八十一两,那零头尾数我就不要了,凌兄只需还二十二万三千五百两即可,哈哈哈一一」说着,他仰天大笑,能如此羞辱「第一信商」,其间快感,岂是笔墨可以形容? 凌父气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李巧娘,面色平静,心头笃定。 凌端早与她说过,此事大有问题,也提醒她,一旦他外出,某些小人恐怕会迫不及待跳出来兴风作浪,让她小心应对。 不过她也不必过于担心,因为他已请了他的便宜师父派几个机灵又能打的好汉,前来护住凌家,任何人想在这里趁火打劫,哼,他自会让他们知道玩火自焚的苦。 因此,当李巧娘听说那些债主违诺上门要债时,马上便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移转到德馨院。 她向婆婆禀明了凌家目前面对的所有难题。 幸亏婆婆不似公公顽固,听完她的话后,便答应全力支持她与凌端的做法一一哪怕要凌家破产以还债,至少他们要查清是谁陷害了凌家,不揪出主谋,誓不罢休。 李巧娘松下一口气,有了婆婆的帮助,她更有信心完成相公的委托了。 当她走出德馨院,迎面便见一对双胞胎姊妹嘻嘻笑笑地走过来。 「这位是李姊姊吧?我叫越秋霜,这是我妹妹越秋雪,我们是来帮我们可爱的小师侄的。」那叫越秋霜的女子生得杏眼失唇,嘴角边一颗米粒大小的痣,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痣便随着梨涡溢开,荡起无限风情,说不出的娇媚怜人。 「小师侄说李姊姊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亲自前来的喔,李姊姊,你可别让我们失望。」越秋雪有一张圆圆的脸,五官和越秋霜有七分像,却不似姊姊的妩媚动人,反而显得可爱可亲。 这两人年纪看起来绝对不会比李巧娘大,但李巧娘一点也不敢轻视她们。 因为她瞧见她们远远走来,雪地上留下的足迹浅得几乎看不见。凌端告诉过她,那叫轻功,且是非常高明的轻功才能造成如此效果。 所以,李巧娘对她们非常恭敬。 其实她本来就崇拜本事高强的人,不过小时受压抑太甚,不敢表达出来罢了。 现在凌端把她捧在手心宠着,还鼓励她尽情地展现自己,她那被禁锢已久的心性也在不知不觉中解放出来了。 「两位越小姐……不对,相公得称你们师姑,我是不是也要叫师姑?」 越秋霜和越秋雪嘻嘻哈哈,笑得快合不拢嘴。 她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但因为年纪过轻,常常被人小观,像她们逼凌端喊「师姑」,他就常常喊成「师姑一一奶奶」,总把越秋霜和越秋雪气半死。 不过凌端气过她们后,又总会想办法买些小玩意儿哄她们开心,所以他一向越秋雨求救,被双胞胎发现,才会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她们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像李巧娘这样有趣的人物,不必她们说,自动乖巧喊「师姑」,哇哈哈,这辈分自动升等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让两人直乐得找不着方向。 「没错、没错,你要叫我们师姑。」越秋雪点头如捣蒜。 「师姑在上,受巧娘一拜。」李巧娘恭恭敬敬行礼,并道:「如今凌府风雨飘摇,巧娘最担心婆婆身子不俐索,若再受惊,恐有性命之虞,请两位师姑帮忙,务必护住婆婆安危。」 「那你呢?」越秋霜可记得,凌端求援时,要求贴身保护的有四人,分别是凌父、凌母、李巧娘和福伯。 所以越家也派了四人过来,现在李巧娘要求她们姊妹都守在德馨院,她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事,她们该如何向凌端交代? 「我会尽量跟公公待在一起,保证自己不落单,这样应该就没事了。」李巧娘道。 越秋霜想想,也对,凌父那边是由她们的大师兄负责,大师兄学究天人,难道还会保不住两个人? 于是,她们同意了李巧娘的要求,全部驻守在德馨院,保护凌母。 而李巧娘也藉着德馨院的小厨房,很快地做出七、八样小点,有荤有素,道道精致,看得越秋霜、越秋雪直流口水。 越秋雪吃得太过满意,还送了她一管暗器防身,言明谁敢对她不敬,直管射他娘的,死了人,自有越家负责,让她不必担忧。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头那些债主死光了也不打紧,重要的是李巧娘不能有事。 越家双胞胎实在太喜欢李巧娘的厨艺了,她们甚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李巧娘拐回越家去,永远给她们做饭,那她们的日子就太幸福了。 不过李巧娘这么喜欢凌端,让她离开凌家,这可能估计不大,所以越家双胞眙想了想……其实,万一真没办法,就让她们留下来吧! 反正凌家大得很,而凌端,料想也不敢赶她们走,她们自可在这里吃喝玩乐,其乐也融融。 她们不知,这正是李巧娘最渴望的结果一一留住越氏双胞胎,等于给凌家留下两个最好、最大的挡箭牌,有她们在,谁还敢、谁还有本事欺负凌家? 她相信这也是凌端一心想要促成的,将凌、越两家绑在一起,一家有信用,商行遍天下,却遭小人觊觎,家业岌岌可危,一家有武力,却急着想从绿林中漂白,合作是两相获利最好的方法。 因此凌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拖着越家。 可惜越家也有考量,他们是想脱出绿林,成为白道一份子没错,但要他们把全部筹码都压在凌家身上,风险未免过大,所以他们只想小小参与,再视情况随时调整。 却不意让李巧娘这么一搞,两位越家小姐上了贼船,越秋雨又是凌端的便宜师父,凌、越两家再想撇清关系,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三个字,「非常难」。 第二十一章 总而言之,李巧娘此举算是达成了凌端最终目标。 待他回来得知此事,必定欢欣非常,非把她抱起来狠狠亲上几口不可。 李巧娘安排好德馨院的事,就来到大堂,一见里头气氛压抑,好像随时会爆炸似的,便知道今天自己不会太好过。 果然,一进来就被下令跪下,给公公骂个狗血淋头。 但她也不怕,有凌端做后盾,她的心笃定得很,完全不在乎这些跳梁小丑的取笑、喝骂。 直到公公要她取出凌家所有房契、田契、地契,她才恍恍然从想念凌端的相思中抽出理智。 她开口轻言。「回公公,这些东西相公出门前全带走了一一」 她还没说完,钟离就先拍桌跳起来大骂。「姓凌的,你们是打定主意要赖帐了是不?那就别怪我们不讲情面,来人啊一一一他大喝一声。「给我抢!今天凌家不还钱,我们就抢东西抵帐!」 凌父正急得上火,他知道给钟离这么一整,凌家不只坏了名声,这宅子一经破坏,还能卖出好价钱吗?他们这是存心逼死凌家啊! 谁知钟离喊完半天,一个人也没进来,大堂里只听到他在那边鬼吼鬼叫,而凌家平静安稳如昔。 好半晌,钟离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他面色狰狞,逼近李巧娘。「臭娘儿们,你干了什么?!」 「我家相公说了,待还款期限一到,他必定一分银子不少地将所有债务还清,但日期未到前,谁敢动凌家一草一木,就准备参加阎王爷的选婿大典吧!」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但话里意思却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听她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私底下准备来欺负凌家的打手全被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天哪!这凌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怪?怎能干出如此恐怖的事? 「你你你一一」钟离气质地指着她,却说不出话来。他也怕啊!那么多打手,默默地就被摆平了,可见凌家暗藏武力之惊人,他若妄动……他不觉摸摸脖子,只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钟老板,以及各位老板请放心,我家相公向来一言九鼎,他说期限一到,必然还钱,就一定会还钱,还请各位回去安心等待期限到来吧!」 李巧娘话中棉里藏针,一群债主面面相颅。钱,人人想要,但有钱也得有命来花才行啊!小命都不保了,要那么多钱有何用可让他们就此离去,他们又不甘心,错过今日,去哪里再寻如此好时机灭了凌家? 凌家不倒,他们总是如坐针毡,生怕一个不小心,生意全被凌家抢光,到时,喝西北风的就是自己了。 怎么办?他们互相看了半天,最后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钟离身上。 这次的事正是钟离牵的头,他说有把握整垮凌家,大伙儿才会联合起来,设计这么个大陷阱让凌家跳一一由凌家的内奸传出商队行进路线,钟离和其余商人再买通盗贼,从中劫掠获利,这种不用本钱的生意让他们赚了不少。 但他们还想要更多,凌家这块大肥肉就是他们下一个目标。 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凌家的内奸是谁,不晓得事情若过麻烦,钟离有何办法解决?不明白事后,钟离要如何面对商会的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硬生生整垮凌家?不清楚…… 因利益而结合的群体存有太多的不确定,事情进展顺利时,利益会蒙蔽双眼,让人以为凡事操之在手,什么也不必害怕。 可一旦遇到麻烦,矛盾和问题便显现出来了,谁都想得到好处,可谁也不想背黑锅,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们要钟离负责任,可钟离哪里有如此大的肩膀担起恁大重责? 他慌乱地四处张望,想找出那个信誓旦旦可以帮他整倒凌家的人。 可不论他看了多久,也找不到那与他接头的内奸。怎么回事?难道那人也被制住了,所以……他们辛辛苦苦布局三年,至今全成泡影? 钟离越来越焦急,额上汗如雨下。 李巧娘看他模样,就知事情有了转机。 就凌家遇到这一连串的劫案,凌端与她讨论过很多,几无保留地对她说出所有的疑惑与至今掌握的线索。 她再对照钟离眼前的反应,一点灵珠在握。 「钟老板可是在寻我家大管事福伯?」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钟离好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吓得整个人跳起来。「好端端的,我干么找福伯……」 「你当然要找福伯,因为福伯就是内奸一一」 一言激起千重浪,却是凌端回来了。 凌端走进大堂,一身风尘仆仆,手中抱着一只骨灰坛,满面的肃穆与狠戾。 这一趟黑熊村之行,他得到很多线索,也彻底解决了这件谜案。 但与此同时,他失去了更多东西,尤其是…… 他抱紧了手中的骨灰坛,想到里头装的那个人,心如刀割。 「端儿!」 「相公!」 凌父和李巧娘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李巧娘尤其开心。凌端就是她的主心骨儿、这个家的顶梁柱,只要有他在,管这些债主多凶恶、人数再多上几倍,她也完全不害怕了。 她迎上前去,笑容就像初春的桃花般艳丽。 凌端见了她,忍了一路的郁闷终于稍解,眸里的冰霜也一点一点融化了。 「辛苦你了,巧娘。」他牵住她的手,感激的眼神凝视着她。 他一进门,大师伯一一也就是他那便宜师父越秋雨的大师兄便传音入密,将大堂内发生的事完完整整跟他说了一遍。 大师伯还夸他好福气,娶了个机敏灵巧的好媳妇。 凌端知道了她受了委屈却得体应变,心里是说不出的怜惜与欢喜。 他一边庆幸着自己没有蠢得太离谱,终于发现她的好,及时留下了她。 另一方面,他也将自己这一趟黑熊村之行所得的线索告诉大师伯,请他出手,擒下严管事和福伯,送到大堂,以便解开这一连串的事件。 「端儿,你刚刚说什么?福伯和钟老板勾结,图谋不轨?」凌父不相信。这太荒谬了!福伯在凌家几十年,一直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内奸? 「爹爹不必心急,待福伯和严管事到后一一」凌端话到一半,就见福伯和严管事被人五花大绑地丢了进来。 至于丢他们的人……从头到尾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大堂诸人一跳,不受影响的只有凌端和李巧娘。 凌端是早知这位大师伯的脾气,他生性孤僻,素来不与外人打交道,所以李巧娘能得他夸赞,非常不容易。 至于李巧娘,她是只要凌端在,天塌下来也不怕,何况只是莫名其妙多出两个大男人,根本不算什么。 「端儿,你……你搞什么鬼?」凌父被吓了好大一跳,口气难免带着怒火。 凌端淡淡一笑,安抚父亲。「爹爹莫怕,那是孩儿的朋友,特来护卫我凌家不被奸人所趁,同时捉住两个吃里扒外、残害亲人、灭绝人性的凶手……」说着,他恶狠狠瞪向严管事与福伯。 「福伯真是内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自父亲过世,凌父算是福伯一手带大,在他最危难的时候,也是福伯陪着他闯过重重难关,他们名为主仆,实则情同父子,他怎么也无法相信福伯会背叛他。 「福伯不是内奸……不,我应该说,真正的福伯不是内奸,至于眼前这位……」凌端走到严管事和「福伯」面前,伸手扯掉塞在他们嘴里的破布,冰冷的眼里带着深入刻骨的仇恨。「我该如何称呼二位?福清、福严,你们一个是福伯的双胞胎兄弟,一个是他的亲侄儿,是吧?」 「什么?」凌父半跌半跑地来到严管事和「福伯」面前,细细地看着那两张脸。「你是说……他们……他们是福伯的亲人……那……福伯呢?我们家福伯呢?为什么他会顶替福伯的身分进入凌家,莫非……」 凌父说不下去了,他的视线缓缓转向凌端手中的骨灰坛,就此定住,无法移开。 他不愿猜测任何事,怕不小心猜中了,只会更伤心。 但他也很清楚自家儿子的为人,不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会紧紧抱住那只骨灰坛的,那么「福伯……」凌端深吸口气,眼眶不觉热了起来。「被他的亲生兄弟……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害死了……」 第二十二章 事情未经确认,凌父可以谁骗自己,福伯依然好好的,他所有猜想都是错误的。 可一旦真相被揭开,血淋淋的事实只打击得他浑身发软、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晕厥过去。 「公公!」李巧娘及时扶住他,却见凌父老泪纵横,仅仅眨眼时间,他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公公,我扶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相公就好,他一定会处理得很好的。」虽不是亲生父女,但相处久了总有感情,看公公这样子,她心里好难受。 「不!」凌父指着一边的椅子,让李巧娘扶他过去坐好。「我要在这里看,是谁、为了什么原因害死我们家福伯?!」 凌父素性固执,他不肯去休息,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他没辙。 因此李巧娘也不再劝,只在他身边小心侍候着。 凌端递给她一抹厌激的眼神。福伯已经死了,他可不希望父亲又在这时候出事,凌家已禁不起更多的折腾。 李巧娘对他重重颔首,让他放心,有她看着,公公一定不会有事。 凌端松下一口气,继续说道:「福清,你应该是福伯的哥哥,对吧?」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尽管面色惨白,福清依然死不认罪。 但凌端也不在乎,只是淡淡耸肩。「那么……我们就从两百年前那场夺嫡之争开始说起吧!」 闻言,福清和福严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们不相信那么久远的事还有人查得到,但凌端却说出了「夺嫡之争」四个字,这怎么可能?! 凌端也不看他们,自顾自说道:「两百年前,也就是孝宗皇帝在位之时,太子意外坠马身故,诸皇子开始哄抢储位,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皇七子与皇十三子。其中,皇七子的岳父是那时的宰相福缘,在文官中很有声势,皇七子本人又好武,与军中将领关系良好,大家都以为将来继承大统的非皇七子莫属,却不知皇上真正属意的是皇十三子。皇十三子的外援虽然没有那么多,势力也不够庞大,但他生性仁和,与下层官员交好,管理户部,关心民生,在百姓中素有贤名。 「后来祈州发生瘟疫,短短十余日,死亡数千人,皇七子主张派大军封闭祈州,以免瘟疫扩散,伤及其他州县,皇十三子却以‘爱民如子’为由,自请带领太医署诸御医进疫区救治患者。皇上采用了皇十三子的建议,并在私底下说,皇七子虽有能力却心性狼毒,不宜为君,此话不知怎地流传了出去,弓丨起皇七子不满,因此起兵夺位,结果兵变被擒,其余相助者皆抄家、斩首,其中就包括了宰相福缘满门。 「当时孝宗皇帝给福缘的判决是只诛首恶,不祸及旁人,但为警惕世人,福家满门贬为奴籍,生男世世为奴,生女代代为婢。而我凌家某代先祖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买了一个福家人为奴,从此这福家人便在凌家安下身来,随着岁月流逝,福家人代代服侍凌家,直到福伯的父亲,也就是上任的大管事福舟,实在受不了这种永生永世为奴为婢的日子,于是在妻子产下双生子后,他谎报家主只得一子,却将另一子送到黑熊村,请一猎户代为照顾。福舟打的主意是,利用偏远山区户籍申报不周全的情形,洗白长子的奴籍,变成平民,将来努力读书,求取功名,再一次光耀福家门楣。 「不过黑熊村生活清苦,福舟便一直暗地里挪用商行的银子接济长子,直到他临终前,才将此事告诉福伯,要他务必继续照顾兄长,并让两兄弟留下了暗中连络的办法。福伯虽然惊讶原来自己还有个兄长,不过他是个孝顺的人,父亲临终遗言,他怎么也不可能违背,便答应了下来。可福伯不想跟他父亲一样,一边享受着凌家的信任,一边暗地里挖凌家的墙角,所以他不只拿自已的俸禄补上其父的亏空,若有剩余,也全数接济于你一一福清了。这也是为什么福伯一生不婚的原因,他虽贵为凌家大管事,月俸丰厚,却全拿去周济兄长,自己身无分文,两袖清风,如何娶妻生子? 「但可惜的是……福清,你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屡考屡败,从童子考到白发苍苍,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反而在进京赶考中染上赌瘾,不知不觉竟把福伯给你的钱全输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于是你将主意打到凌家身上。你让你儿子上京,假装卖身葬父,实则是在连络福伯,约他黑熊村见。福伯以为你有急事,也没跟家里说一声,便匆匆跟你儿子去了,谁知这一走,竟是赴了阎王宴。你向他哭求欠债一事,请他帮你还债,但福伯所有的钱都给了你,哪里还有钱替你还赌债?于是你提出向凌家下手的主意,福伯自是不肯,你便与福伯争执,吵闹中,你杀了福伯,然后,顶替他进了凌家,并编出收福严做义子的谎言,又连络与凌家有恶的商行,一起合谋凌家的产业。我说的对不对?福清。」 说到最后,凌端双眼通红,想到福伯被自己倾尽所有、养了大半辈子的兄长害死,不禁想问天理何在,还是老天爷已经瞎了,如今真正的好人都没有好报? 而此时,凌父早已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己。 李巧娘同样泪流满面,却还是强撑着安慰公公,以免他哭坏身子。 福清和福严两父子彻底呆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周延的计划居然会被凌端查出来,而且他讲得仿佛……亲眼目睹一般。 这怎么可能?几百年前的事、数十年的布局,岂是如此好查?凌端一定是在诓他们,他不可能得知恁多细节的然而,凌端字字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证据,岂敢说得如此大声? 福清和福严简直要疯了,他们完全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一定很疑惑,我怎会知道这件事如此清楚?」凌端恨恨地瞪着他们,眼中泪光闪烁。 他想起他的福伯伯,想到福伯伯至死都惦着凌家,念着他的端儿宝贝,他不怕死,就怕凌端不小心被害,所以强撑着伤重的身体,给他留下最关键的线索。 他记得,小时候福伯伯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时,他搂着福伯伯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福伯伯,我会孝顺你一辈子…… 言犹在耳,但他要孝顺的人已经不在了,被自己最亲的人害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凌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了这句话的涵义,那种痛、那种悲、那种遗憾……让他恨不能活撕了这对冷血残忍的凶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一一其实是一块衣角,上面沾满了泥灰,却浮着暗红、显着无限悲壮的字迹。 「你们大概没想到,你们那一刀并没有真正砍死福伯,他只是昏迷了一下子,很快又清醒了。但他也知道,以你二人的狼毒心性,必然不会放过他,因此他一直假装未醒,却偷偷留下这封血书,详违了事情经过,并将其藏在地板的裂缝中,盼望有一天能有人发现这封血书,救助凌家,并还他一个清白。而我,可以说是福伯在天有灵,保佑了我,也可以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一到黑熊村,找到村里唯一姓福的人家,才进门没多久,就被破损的地板绊了个跟斗,然后便发现这封血书了。福清、福严,天要你们亡,你们想不死都很难啊!」 福清、福严父子这才面若死灰地瘫软下来。 他们不愿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但铁证如山,任他们奸巧似鬼,也是辩无可辩,只能无奈接受这让人绝望的事实。 凌端又恨恨瞪了他们一眼,便不再理他们,转身面对那些违诺上门来讨钱的债主。 「虽然诸位不守诺言,答应了宽限三月,却又提前来要帐,但……你们说的也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此我凌家绝不会赖各位半分银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 这是他与越秋雨谈判,让越家入股凌家,借凌家的商行漂白,而越家则成为凌家的后盾,有了越家这批真正的高人加入,凌端不信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再打凌家商队的主意。 当然,他也留了后手,预防越家彻底漂白后反过来吃掉凌家,因此这份合作契约只有十年效用,过后,凌家是凌家、越家是越家。 然后,凌端还把庄敬也拉下海,庄父是当朝大将军,代表官方,有了庄家的参与,凌家将成为真正的官商,通吃黑白两道。 第二十三章 同时,凌、越、庄三家也将彼此合作、互相防范,形成平衡的共谋关系。 庄敬曾笑,凌端此举深得朝中合纵连横之味,他若入朝,必然有望三公。 叮阶凌端对做官没兴趣,他还是喜欢经商,他的目标不只是延续父亲的「第一儒商」,他还想做「第一富商」。 虽然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达成这项梦想,但想想不犯法,就当是一个愿景吧!凌端将债务还清后,便对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各位所要金银,凌某悉数还清,还请留下欠条,然后……不送。」 那些人呆呆地看着事情峰回路转,全都傻了。明明已经快将凌家扳倒了啊!为什么事情突然变了个样?! 三年谋划,结果就只剩手中这些银票,真是……钟离等人都快气炸了。 但他们又能怎么办?谁教凌父生了个好儿子,脑子比鬼还精,他们如此周密的计划都给他破得一干二净,即便他们再不服气,也得认输。 可事情不会就此完结的,只要凌家还压在他们头上一天,他们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扳倒这块挡路石,哪怕不择手段也在所不辞。 一千债主清点银票,确认金额无误后,个个面色深沉地走出凌家。 凌端始终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走出凌家大门,他才冲着大门大喊。 「忘记告诉各位老板了,你们勾结盗贼、抢夺凌家商队的事情已经爆开来了,小子早通报官府,差爷们正在外头等着,所以……各位好生上府衙向知府大人解释解释那些劫案的发生经过吧!」说完,他哈哈大笑。 早在他「请求」诸债主,宽限三月还款期时就说过,这些欠债是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必装腔作势了。 这回是凌家技不如人,他认栽,他只要求有时间查出幕后主谋者和凌家内奸,将其一网打尽,至于之前欠下的债务,无论它们是为什么而欠的,合理或不合理,凌端全都认帐。 他告诉那些债主,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商人逐利,无可厚非,但别把事情做绝了,否则他的报复手段也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命赚钱没命花。 当时那些债主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纷纷签署了同意延后还款的契约。 而今天违约上门的,大概就当日和他签约之人的三分之二吧,剩下那三分之一的债主,或许被他吓着了,也可能是良心发现,所以没来趁火打劫,自然逃过官非一场。 至于他们的欠债,凌端说会还,就绝对会还。他不喜欢死抱「信义」不放,可基本上,他仍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结果这一次,凌家元气大伤,但妄想图谋凌家之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勾结盗贼抢劫商队的罪名可不小,以钟家为首的诸商行们,是注定完蛋了。 至于福清和福严,凌端虽然很想手刃他们为福伯报仇,但他也知官法如炉,有些事不是他可以随便做的,于是将两父子一起绑了,送进官府里。 杀亲的罪名非同小可,很快地,福清、福严被判了斩立决。 凌家则给福伯选了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并大手笔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不管它们是不是有用,凌家人只希望这个忠心又善良的老人死后能荣登西方极乐,从此无忧无虑,再没有任何的苦痛悲伤。 忙忙碌碌中,新的一年也过去了,元气大伤的凌家要重新开始,可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但也是一条极富挑战性之路。 而凌端什么都不喜欢,就爱挑战一一嗯,忘了说,他现在放入心坎、时刻想念的事情还有一件一一与李巧娘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他相信以他俩的感情,应该不是件很难的事,应该…… 可为什么匆匆三年过去,他们还是停留在牵手和亲吻阶段呢? 老天!谁来告诉他,到底哪里出了错?为何他们每次想享受一番巫山云雨,就总有杂事打扰? 难道他们的婚姻被诅咒了? 这真是个谜一般的问题,比之前商队遇劫的悬案还要复杂。 凌端的头痛死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心愿达成,总之,他欲求不满啊啊啊…… 因为家里事情,加上凌家今时不同往日,没那么多闲钱让凌端在寒山书院「玩」了,所以今天,他特地带着李巧娘过来寒山书院,一则向院长辞行,二则收拾他遗留的杂物。 从今而后,他再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逍遥公子了,他是个有家有业、上有老父老母、还有妻子要照顾的男人。 可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责任,相反地,他还满喜欢受人依靠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追着那条纤细的身影,看她仔细又温柔地打包着他的行李,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 「相公,这是什么?」突然,她从他枕头下的暗柜里取出几本画册,封面的男女极尽亲热之能事,直瞧得她脸红心跳。 李巧娘忍不住有几分想要翻阅一番的冲动,又觉得未经凌端同意,随便动他的东西太不礼貌,便转身问他,眼里闪着渴望一观的波光。 宿舍里几个还没走的同学看看那些画册,再瞄一眼面红如枣的凌端,以及一脸好奇的李巧娘,不约而同对他投以同情的眼神。 藏春宫画藏到被自家娘子发现啊!真是……凌端实在太倒霉了,且让大家为他祈祷吧!还是庄敬够义气,眼看气氛僵凝,赶紧出口,想替他解围。 「那个……凌家娘子……这些东西是我的一一」 他话还没说完,凌端已截口说道:「巧娘,那些东西已经没用了,丢掉吧!」 所有人都想,他疯了吗?啥解释也没有,就想这样唬瞬过去,他也不怕河东狮吼?到时,他就准备睡上一个月的书房吧!谁知李巧娘半点火没发,脸上温柔笑容依旧,软软的声音像绵糖一样,甜人心扉。 「是,相公。」她说完,便把那些春宫画丢了,再不看它们一眼。 全部同学一起呆住。不是吧!世上竟有如此「奇女子」,这样轻易就被唬瞬过去? 庄敬更是傻了好久,才凑到凌端耳边,低声说道:「难怪你说她生平什么也不会,只会‘是,相公’,难为你了。」 庄敬以为凌端到现在还是讨厌李巧娘。 谁知凌端早已变了心思,他现在不只不觉得她的乖巧讨厌,反而以为这是她的特色。 况且她本性又不是这样的,她的热情、她的聪颖、她的机智、她的勇敢……她有说不尽的优点,每一样都让他爱入了骨子里。 不过那些东西别人都不知道罢了。 但他也不爱别人了解她太多,他觉得,自己能够独占娘子的全部,简直是世间最美妙的一件事。 「唉,那是我以前不晓事,随口胡说的,当不得真。其实巧娘很好,我很喜欢她,过去那些荒唐事就莫再提了,我不想她听见伤心。」 「你一一」庄敬简直不敢相信凌端居然改变得这么快。「你娘子难道给你吃了符,还是她有什么特殊本领,竟能将你驯得如此服贴?」 「你没成过亲,岂知闺房情趣,其乐无边、其妙无穷?」凌端一把推开他。 「反正我们夫妻现在很好就是了,你千万别再提以前那些乌龙事,知道吗?」然后,他便跑去帮李巧娘整理行李了。 「真是奇怪……」庄敬一头雾水。 「同感。」谁知,旁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吓了他一跳。 庄敬回头一看。「越秋雨,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声音?」 越秋雨没回答他,一直过了约半炷香时间,她才突然开口。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听话的女人?」 「啊?」庄敬不知她因何冒出这个问题,不觉呆住。 越秋雨也没打算得到他的答案,话题一落,转身就走。 她其实只是想,自己也二十好几了,至今待字闺中,学院里的书呆她看不上,帮里的人她不喜欢,难道要独身一辈子? 虽然没什么不好,但看凌端和李巧娘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模样,还是有些羡慕。 她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呢?以一个男人为天、为一个男人魂牵梦萦? 她再回头,看一眼凌端与李巧娘,见他们收拾到最后,两只手不知不觉牵在了一起,十指相扣中,说不出的温存幸福,真她不常笑,也不喜欢笑,但这般美丽的画面让她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如果爱情是如此美好,从现在起,她也要开始渴望爱情了。 后记 【后记 董妮】 大家好,我是董妮。感谢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我现在已经很习惯把大纲列为参考,然后等故事展开,让它自然形成,至于大纲……都说了是参考了,故事当然不会照着大纲走啦! 比如这本《相公万岁》,我发誓,我本来想写一个从小被教导以夫为天、毫无主见的女人,被丈夫嫌弃后,怎么自立自强、奋发向上,让她的相公眼睛一亮,从此苦苦追求她,而她百般不愿,她的丈夫只好继续追,使出浑身解数,直追到昏天暗地为止。 但结果…… 李巧娘从头到尾都是个好姑娘,凡事以相公为主,这这这……她根本就没有教训到凌端嘛!这样她三年来的苦,岂非都是白受的:我不服、我抗议、我要上诉…… 可惜李姑娘不吃我这套,她就是要坚持她的三从四德,让妮子只能含泪屈从,同时也暗骂凌端好运,娶了个这么好的妻子,不知他祖辈烧了多少高香,才让他得此福缘? 不过我后来想了很久,凭什么三从四德的女人就一定不好,一定要她们改变个性,变成一个女强人? 李巧娘喜欢这样做,凌端也乐意接受这样的她,他夫妻二人两情相许,不就够了,何必再谈其他? 闺房私密本就不为外人道,他们喜欢这样做,那就这样做喽! 想通后,我也不再纠结,只有一句话送给他们一一幸福就好,至于其他,随便啦,日子是他们两人在过,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无聊。 于是故事很幸福地展开,我也很幸福地享受着这份异样的甜蜜。 直到要揭开福伯那件事,那一段写得真辛苦。 福伯的死让我很难过,尤其是死在亲兄弟手上,更让人悲伤。 利益,多少人为了利益而忘了人性: 多少人因为富贵而端起架子,开始教训起贫穷时相交的朋友? 多少人在享受的同时,一边挑剔着旧友的不够新潮、不够高贵? 多少人在至大的利益诱惑下,抛妻弃子? 利益、利益……也许撒旦都没有它来得诱惑人心。 有人说,妮子退步了,现在写的东西变得好难看。 我曾努力反覆调整自己的步伐以符合市场,可惜收效甚微。 仔细省思,后来发现,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看过更多的残酷与现实,饱尝各种背叛与嘲弄后,眼睛里真的很难再充满粉红色泡泡。 现在的东西添了现实,少了梦幻,我试过改变,可惜心一旦变了,便很难回到最初。 对于现在不爱的人,我只能说,谢谢你们爱过我。 至于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人,我给你们的答案是一一市场会决定一切,等它要淘汰我的时候,不必你们说,我也会消失。 就这样了,祝大家看书愉快。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